可真是简朴呐。
没有浓妆, 没有宫服,只是一身简单的鹅黄襦裙,中规中矩的螺髻, 簪钗寥寥。
一切都是浅淡的,柔婉的。
仿佛生怕露出棱角,让旁人察觉。
看到萧芫的一瞬间,萧若慌乱恐惧的神色镇定下来。
萧芫看着她表面畏缩, 实则有恃无恐的模样,忽然觉得可笑。
一开始, 她可不是这般。
她第一次让人将她绑起来的时候,她可是怕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叫着,道若她有事,父亲不会放过她的。
后来次数多了,她以为她当真是怕了这句话, 可殊不知,她口中的好父亲, 没有一次因为此事来找过她。
更别提什么不会放过了。
这一回, 她倒是有些好奇,若萧若浑身是伤地回去,萧正清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无动于衷。
萧若看着萧芫越来越近,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色厉内荏地叫着:“萧芫,你要做什么?这回我可没招惹你!”
不止没招惹, 她还专门躲得远远的, 连凝烟阁都没敢上去。
萧芫在离她极近的时候定住,鞋尖差一点儿便踢到了她。
居高临下, 眸色如寒潭,冰冻三尺。
目光缓缓移动,滑过面庞,到了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忽然觉得碍眼得很。
有一种冲动在心底叫嚣,叫嚣着让她抬起手,拔下发簪,狠狠从颈侧插进去,让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萧若被她看得自骨子里泛出悚然的寒意,她竭力往后缩,但被绑得太严实,只是蜷缩得更紧。
萧芫这一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她的模样,仿佛是真的想杀了她。
她开口要说什么,可对上那双眸子,一瞬,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发不出一个字。
萧芫竭力地克制自己,将自己从前世的血渊拉出来,忍得额角泛起青筋,眼尾稍红。
她当然不能杀了她,这样太蠢了,后续会有无穷的麻烦,甚至会毁了她好不容易才重新拥有的一切。
她掐着掌心,尖锐的疼痛连心。
不断在心底说服自己。
前世的萧若已经死在了她手上,她本身病得就要死了,萧若好心送上来为她陪葬,她也如她所愿。
该清了。
她不配让她付出那么大代价,再杀一次。
可……好像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足以平复那些刻骨的痛恨与绝望。
萧芫后退了一步。
萧若的眼中燃起希冀,可下一刻就被湮没。
“丹屏,将她嘴塞住,除了脸,我不想她身上再有一块好皮肉。”
萧芫转过了身,将她一瞬响起又被活生生堵回去的尖声怒骂抛在身后。
既不能杀了,那其它的,她也没有兴趣。
更不屑于亲自动手。
可绑不能白绑,自然得让她尝到点儿教训。
今天,只是个开始。
有她在,今生的萧若,休想过一天的好日子。
阳光自西天洒下来,重新裹满周身,身后一声声不明显的闷响里,花香鸟鸣又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
她看到原菁莘回身,金棕色的光晕在她的发丝间,衣摆上。
萧芫露出了一个笑,很浅,却真心。
原菁莘抱怨:“我说我动手,你还不应,我的武艺可比那个丹屏好多了。”
萧芫与她并肩,“那是,原娘子的武艺无人能敌。是我,不舍得让她脏了你的手。”
原菁莘耸肩,“好吧。”
往后看了眼,“你打算之后怎么办,萧相不会真的因为此事来为难你吧?”
萧芫:“看他想不想管了。”
原菁莘有些惊讶,“萧若这样回去,萧相还可能会不管吗?”
萧芫讽笑:“他就是这样,凉薄,自私,他可能不会来找我,但一定会嫌萧若给他惹了麻烦。”
原菁莘:……
“那萧若以前还总叫唤着什么萧相不会放过你,我还以为你是顾忌他,所以才……”
“也可以这么说吧。”
萧芫声音很轻,转瞬飘散在了风中。
原菁莘看着她的背影。
分明依旧盛装,雍贵夺目,身姿端雅,可好像又那么脆弱,不小心便会被风吹散,再也不见。
她追上去,拍了下她的肩膀,语调不由轻快,想让她开心些。
“就要到出宫的时辰了,阿芫,不如我留下,咱们秉烛夜谈,也正好让我看看,之前教你的那些你练得如何了。”
萧芫往侧边两步躲开她,嗔道:“再过几日吧,我的姑奶奶,今日宴会刚结束,你便是留下来,我也没空陪你啊。”
况且之后还有李晁的兵书要交差……诶,岳伯伯他们送来的明光铠不知菁莘能不能穿,过几日就将这个送给她,希望可以逃过一劫。
以后给丹屏另寻一件就是了。
原菁莘仗着个儿高,过来搂上她的肩,话语间满满的风流意气,“那可说定了,过几日我就进宫,到时赖也要赖在你的颐华殿。”
她这模样,仿佛并非身处威严肃穆的皇宫里,而是恢弘秀丽的山水间,她正与她肆意地伴风徜徉。
萧芫忙将她的手臂拉下来,又恼又无奈:“菁莘,都说了多少回了,别这么搂,我的衣襟都被你搂歪了,今日这身打扮,可是我精心准备了好久的!”
原菁莘笑着随口应下,劝:“衣衫首饰不过身外之物,何必这般在意呢,要我说呀,人呢,还是开心最重要。”
萧芫佯作恼怒,拍了她一巴掌:“你是骑装又不怕乱,当然不在意了。我好好的衣裳皱了乱了,就开心不起来!”
把她往另一条路推,“好了好了,快出宫吧,一日不见,原将军与原夫人定分外想念,就别与我在这里磨蹭了。”
原菁莘轻快走了两步,回身,金乌就在她身后,圆圆一轮。
天水碧的骑装被风吹动,如照影惊鸿,更似朗月清风。
嗓音利落、明朗:“你也回去吧,不开心了该出气出气,莫要放在心上为难自己!”
萧芫……萧芫重重点了点头,高举起手臂向她挥手。
眼前的光晕好亮,亮得有些模糊。
原菁莘高挑的身影就在最中央,越来越远。
红墙金瓦,圈住了四方天地,也承载着她所有的拥有与寄托,是她永生的归宿。
漆陶一直默默的,直到此时,方担忧地上前,唤了声,“娘子。”
萧芫没有动,风带着些凉意吹过,空荡荡的,她静静等待着眼底的湿热褪去。
一会儿,才应:“如何?”
漆陶:“人已经送出去了,不过不是咱们的人,是……是圣上之前派来的暗卫。”
萧芫顿时回身,“暗卫?他何时在我身边派了暗卫?”
“说是上回落水之事后。”
萧芫:……
她想到了丹屏。
姑母来明的,他来暗的。不得不说,不愧是姑母的儿子。
只是这样的事,不应该提前与她知会一声吗?
这下倒好,又多了一个把柄在他手上。
债多了不愁,萧芫索性破罐子破摔,“先不管他,宴会那边如何了,来赴宴的人可都出了宫?”
“都已出了,女官们正在使人收尾,道酉时之前会来向您禀报。太后那边也遣人来说,您今日先忙,不必想着去请安。”
萧芫颔首,“那你待会儿亲自走一趟,问下宣谙姑姑今日姑母如何,晚膳可准时用了,身子有没有不适。今日人多,也请奉御医官为姑母请个平安脉,以保无虞。”
正要转过宫道,忽见往御前的方向有一个人影,萧芫顿住,觉得有些眼熟。
漆陶认了出来,“娘子,那是大理寺卿江洄。”
说着,又有一个人自旁道出来,上前寻江洄攀谈。
“这位奴婢倒是不曾见过,想是新晋的臣工。”
萧芫:“我们刚往西面去的时候,仿佛也曾见过。”
漆陶点头:“不过这位江寺卿与几位大臣紧接着便往宴厅那边去了,奴婢便也没再使人跟着。”
“只是有些奇怪,当时应是江寺卿先看到了我们,本身也是往西面去的,可奴婢再看的时候,那几人已经原路回去了。”
“瞧着像是……”
萧芫:“像是江洄故意避开。”
漆陶点头。
又道:“娘子,会不会他知道些什么?”
萧芫摇头,“他就算有些猜测,未亲眼目睹便做不得数,更何况,看他的举止,也不想探知更多,掺和进来。”
甚至帮她把同行的人也一并带走,省了漆陶她们出面。
回了颐华殿,与女官理完宴会之事后,已是戌正。
萧芫翻书看了两眼,只觉每个字都变得抽象,甚至有些会在眼前跳动。她合上书册,揉揉太阳穴,唤了漆陶进来。
“你遣个信得过的人,将清湘口中所说监察御史朝堂之事告知栖和宫。”
栖和宫便是二公主的生母,淑太妃所在。
漆陶有些犹豫,“娘子,现在夜已深了,淑太妃娘子恐已歇下了。”
萧芫向后靠坐在漆木圈椅上,闭目道:“就是要这个时候,白日人多眼杂,难免有风言风语。”
尤其颐华殿与栖和宫一向没什么往来。
漆陶应下。
门又合上,萧芫睁开眼,几盏烛光映入眸底,不断向上跃。
棂窗半开,框着一弯清钩,莹莹与星子作伴。
清湘可无从得知她与监察御史之事的关系,只能是李沛柔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她。
此事涉及朝堂,她就不信,淑太妃知晓二公主所为。
第24章 吃醋
也果如萧芫所料, 第二日一早,便听说淑太妃亲自去了趟慈宁宫,以专心练琴为由, 代二公主向太后告了一段时日的假。
萧芫一点儿没掩饰,当场笑出了声。
漆陶看着自家娘子的反应,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快了然。
“娘子昨日让奴婢, 就是为了……”
说着,她也笑了, 不过不是为了其它,而是单纯因为娘子开心。
昨日娘子虽教训了萧若,做了一直想做又没做的事,可她看得出来,娘子并不开心。
甚至比从前放过萧若时,更不开心。
让她很是担忧。
娘子行事一向随心, 不会顾及太多,从前与其他人闹了什么不愉快, 一般当场就报复回去了。
这一回, 也算是报复了从前萧若对娘子明里暗里的讽刺,虽迟了些,可总算是出了气。
出了气, 为什么反而显得更沉重,更难过了呢?
她不明白,可她总是希望娘子能开怀的。
现在二公主因为娘子昨夜让送去的话被变相禁了足, 娘子开心, 那她便也开心。
萧芫特意选了个镶赤琼的点翠冠蓝金簪戴上,为自己庆贺一番未来耳根的清净。
穿戴齐整, 在铜镜前转了一圈,裙裾扬起,玉白底香云红的一套衣裙衬得她绮丽若华,鲜美夺目。
回眸,漆陶与丹屏毫不吝啬献上溢美之词。
萧芫轻快颔首,扬起下颌,“走吧。”
漆陶有点儿懵,“娘子,咱去哪啊?”
萧芫踏出殿门,“去御前啊。”
“御前……”漆陶快步,无奈地想劝自家娘子冷静冷静。
“娘子,圣上这个时辰应刚从政事堂回了御书房,正是忙碌的时候,您想去,也容奴婢提前派人去通禀一声,好让圣上腾出了空儿,免得娘子在那儿空耗时光啊。”
萧芫哼道:“谁要管他忙不忙,大不了,我便说是姑母让去的,那些大臣还能拦着不成?”
谁让他连朝堂上关于监察御史之事也不知道知会她一声,让她被清湘拿话堵。
不想到了御前,大殿广场并非一位两位臣工,而是乌压压一片。
漆陶退缩,“娘子,要不还是回去吧,这瞧着午膳前都不像是有空的模样。”
丹屏:“这有什么,人多不代表事儿多,来都来了。”
萧芫笑看了丹屏一眼,“走,先去瞧瞧。”
尽管人多,言曹还是一眼便瞧见了萧芫几人。
无他,实在是在一群板正的官服中,突然一抹鲜亮飘逸的色彩撞入眼帘,让他被琐事堵得发黑的视线都一下亮了不少。
忙抛下面前这一位纠缠不放的臣工,小跑着迎上去。
“萧娘子来了。”很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萧芫看向前头,“今日这是……”
言曹面色发苦,压低声音解释,“是赈灾监察的事,这几日闹得不可开交,圣上都有些疲于应对。”
萧芫一下便觉出不对,但她并未对言曹这个中官显露什么,只是遗憾道:“好容易忙完,想着来寻圣上,不想他又忙了,要不……”
作势欲走。
言曹忙拦住,“娘子稍候,奴婢这就通禀。”
萧芫想着这么多人总得等一会儿,遂往偏殿行去。
行至半途,忽听有人唤她。
回眸,那人一身浅绯官袍,丰神俊朗,正向她拱手作揖。
漆陶轻声提醒,“娘子,此人便是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芫闻言,眼神认真许多,含了几分猎奇。
这么能招蜂引蝶的郎君,偌大的京城里,可是独一份儿呐。
他立在一众大臣的最边上,与她适才经过时没隔几步,应是注意到了,出于礼貌打个招呼。
萧芫便也礼貌地浅身回了个万福,“钟舍人。”
钟平邑的嗓音极温润,语调沉缓和韵,眼神中总含着三分浅笑,注视着人的时候,仿佛满心满眼只有面前一人。
“听闻赏花宴乃萧娘子亲自所办,昨日人多,不曾有幸与萧娘子道谢。不想今日在此地碰到,想是缘分所至,特予我个机会谢萧娘子昨日盛情款待之恩。”
这话分寸妥当,拿捏着合适的距离,口吻尊重诚恳。
让人十分舒心。
萧芫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那些女娘能那样狂热。
与这样的人交谈两句,都觉得身心通畅许多,遑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呢。
不由笑着回应:“昨日只是为姑母分忧,能让大伙儿开怀已是极好,本是分内之事,钟舍人实是客气了。”
钟平邑:“娘子如此便是自谦了……”
……
御书房内,言曹刚要去请萧芫,忽被李晁寒声叫住。
“陛下?”
稍抬眼,险些被李晁黑沉的面色冻了个激灵。
顺着向窗外看去,正瞧见萧娘子与中书舍人说话,瞧着……
相谈甚欢?
他呼吸滞了一瞬,这下,当真是眼前发黑了。
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也好过面对圣上的怒火。
李晁看着看着冷笑一声,“不用了,你萧主子忙得很,直接叫工部侍郎进来。”
言曹应声出去,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萧芫与钟平邑你来我往地道了几句客套的话,便告辞去了偏殿,优哉游哉用了些御前的点心,毫不客气地点了另几样想吃的让下回送来。
言曹这才来请。
只是瞧着那面色颇有些奇怪,姿态也过于小心翼翼。萧芫只以为是李晁确实因赈灾监察之事烦忧生恼了。
路过殿前时,臣工人数不见减少,却多了些生面孔,想是有些面圣后离开,又有新的人到此待召。
萧芫在众目之下转入了殿内。
李晁依旧是制式的龙袍常服,高大威严,负手立于窗前,光看背影,便仿佛蓄了风雷之势。
萧芫想起了昨日,昨日他尚有闲情领了姑母寻她的差事,一路上聒噪得也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怎么今日就如同一下住进了阴云,恨不得掌风雨雷霆劈向人间。
想想她揍人的事,再思及殿外那么多人,自觉他的气恼与她无关,便也不顾他转不转身,寻了个地儿施施然坐下了。
刚想问监察赈灾之事,便听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与钟平邑相识?”
这个语气。
萧芫望过去,他依旧立在窗前,逆着天光,只给她一个极亮的轮廓。
斑驳的光晕里,她似是看到他手上用了些力,指尖有些发白,仿佛在克制什么。
萧芫不明所以,只当他恰巧看见了她与人交谈有些疑惑,便答:“并不相识。”
仅仅四个字,再多,她可懒得说。
客套两句罢了,有何好说的。
殊不知这四个字,一下将李晁欲脱口的话堵在了咽喉,不上不下地生生哽着。
她都已说了不相识,他若再问,便活生生就像个妒……
左右是再也问不出口了。
回身,阴沉沉地坐于案前,面色有些发青。
萧芫颇为稀奇。
李晁作为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极为到位,甚少因为朝事这般着恼,难不成,监察之事的波折当真已经到了棘手的地步?
她也不由忧心起来,关切道:“陛下,可是监察之事生了什么难办的波澜,我瞧外头那么些臣工,听说都是为了此事而来。”
此话一出,更是让李晁连后槽牙都咬住了,一股郁气直冲天灵盖。
难办?
还波澜?
在她眼中,他便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安排不妥吗?
只是一个小小黔方的赈灾之事罢了,他自十岁起,便在重重阻挠中办了不知多少事,哪一件不比此事更重大,更棘手?
就那些,在他眼中还算不上难办呢!
勉强安慰自己,她只是个女娘,不曾接触过朝务政事,见了这般阵仗难免忧心,难免……
什么难免!
女娘又如何?
她与一般女娘能等同吗,她可是他的未来皇后!
自小让她看了那许多书,不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误会吗?
提起看书,想到上回与她争执,李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奔腾的思绪。
萧芫看他面色变换不停,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回想起昨日清湘所言,眉心蹙起:“难道当真……”
“并无,”李晁迅速打断,“今日局面是朕特意如此。”
着重强调特意二字。
他真是怕了,可莫要再有什么难啊波折的字眼从她口中说出。
再来一次,他可受不住,也不想受。
萧芫松了口气,原是引君入彀之计,“我就说嘛,你所应之事向来手到擒来,定是那清湘郡主只见表象,揪住一点便上来与我胡说。”
李晁思绪一瞬顿住,她说的话,在他耳中只剩下手到擒来四字。
不断回荡。
一下背也直了,气儿也顺了,从容端肃的风度也回来了。
清咳一声,掩饰什么般端起茶盏润了一口。
不知因心绪起伏过大,或是其它什么,耳郭晕了一层浅浅的胭脂。
艳阳撒入,一缕金芒将其照得有些透明,竟带上了几分秀色可餐之意。
放下,顿了几息,又执起润了一口,方反应过来她所说其余内容。
皱眉:“清湘郡主?”
萧芫目光随他手中茶盏起落两回,不由往门口看了眼。
他有茶吃,怎的不见人进来送一盏给她,也让她解解渴呢?御前的人何时这般没眼色了。
她又哪里知道,言曹倒是想送,但不敢呐。
上回的教训可太深刻了,到今日都还心有余悸,又哪里敢再进来打扰。
不过在萧芫看来,这些都是小事,想想便也过去了。
刚在偏殿饮了好几盏,现下还不渴。
听得他问,便将昨日景霁亭中情形大致描述了一番。
李晁指节敲了两下桌案,若有所思。
萧芫:“怎么?”
李晁抬眼,“你可还记得,二公主落水那日,大长公主李岑熙也在。”
第25章 缱绻
萧芫点头。
她当然记得。
“当日母后便使人查探, 才知大长公主入宫,乃是好心帮端王向淑太妃带话。”
李晁语气冷极,带了几分嘲讽。
萧芫缓缓蹙眉。
姑母曾说, 先帝时朝中曾欲举端王为太子。
后来端王亲生祖父乾阳老王爷事发身亡,端王也受牵连入了山中道观,一直不曾有过什么动作。
淑太妃虽是端王养母,可已经多年不曾与其有过往来, 怎的突然托大长公主带话?
尤其她前世从未听说过此事。
“带的什么话?”
“问候之类表孝心,拉进母子关系的一些。”
萧芫呵了一声, “当真是孝心?若真有孝心,便该再不往来才是。”
端王虽非先帝亲子,可亦在皇家玉牒,与淑太妃表孝心,不等同就是在说,他还念着自己是先帝之子, 也想向先帝表孝心吗。
现下李晁尚未亲政,也不曾大婚生子, 若有个万一, 他就是唯一能登上皇位的那个人。
身份这般敏感,还敢行这样的事,这怕不是自己活腻了, 也想拉着淑太妃一同下地狱吧。
这么一想,忽觉不对,“端王这么些年都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如此行事, 会不会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这个中间人,或撺掇或捏造, 皆十分方便。
李晁颔首:“虽未有实证,但母后与我都是这般揣测。”
萧芫顺着想到,“所以清湘知晓这么多,可能就是来源于大长公主。”
寻常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可不会对朝堂之事如此敏感。
她在宫中不曾刻意打探尚还没有得到消息,更何况一个宫外的郡主。
李晁投以赞赏的目光,她所说,正是他适才所想。
萧芫接着想到了更多,“大长公主掺和端王之事,清湘对监察赈灾如此关注,监察御史又是淑太妃兄长……”
与李晁对视一眼,一瞬领会了彼此心中所想。
可萧芫比李晁所料的更加笃定。
“那大长公主所谋,定是要将这批赈灾钱粮套入自己手中,之后再让端王……”
目光投向李晁所坐的这把椅子,面上冷得能凝出冰来。
再想办法让端王登上皇位,当她手中把持朝政的傀儡。
真是好一个大长公主。
李晁挑眉:“你……”
监察御史欲贪污钱粮,可能是背后之人单纯地想充实自个儿腰包。大长公主替人传话,也可能只是一时善心。
二者未必一定有什么关联。
尤其传话之举,十分符合大长公主爱管闲事,到处发善心的性子。
她不曾亲身经历过,也不曾亲眼见识过那些为了权势你死我活的黑暗斗争,怎能一下将所有事情都往最坏处想?
比他,甚至比母后还要坚定与痛恨。
萧芫对上他的目光,怔了一瞬,察觉到了他的疑惑。
可她扮不出轻松的模样,也说不出掩饰的话。
她是不知道其中过程,甚至前世从头到尾都不曾接触过几回大长公主。
可她知道结局。
那般惨烈的结局。
知道黔方天灾成了人祸,数以万计的生民因为贪污,因为欺上瞒下被死死捂在那样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方焊死城门的城池内,被硬生生拖死。
让好端端的繁华之地几月之内就成了鬼城,尸横遍地,白骨曝野。
待情况报上来,为时已晚。
一切都已成定局,再无弥补的余地。
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国家,沸反盈天,所有的怒火、民怨都直指朝堂,直指龙座之上的他,与摄政的姑母。
这样的事,她万不想再来一回。
也知道,最后的最后……
他没能按计划的年岁亲政,一直到姑母去世了,到她也要死了,他才于风雪中,登上了那方高高的祭坛。
萧芫死死攥住了手,狼狈地垂下眼眸。
她又怎能不往最坏处想。
莫说是大长公主,便是一个看起来极为无能懦弱的人,当真是无意做了这样的事,她也会这样想,甚至想不分青红皂白,错杀一千,也莫放过一个。
喉间哽了许久,才道:“我只是……只是担心姑母……”
音是颤抖的,她想控制,却控制不住。
失去姑母,是她最深的惧怕。
“芫儿。”
萧芫抬头,她眸中很红,泛着水光,却没有一滴泪。
身子紧紧绷着。
李晁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前,正向她伸出手,手中松松握着什么,示意,“嗯。”
萧芫摊开掌心,一方不大不小的玉印被轻轻放入,带着他掌中的温热与龙涎香气。
很鲜亮浓郁的碧色,玉质纯净、剔透,投去一眼,便很难再挪开目光。
只是……
她将手抬起,捧高玉印,再望向他御案一角。
眸中未褪的泪意让视线有些模糊,但不用看清,她也知道。
那里有一方漆金嵌珠蟠螭纹檀木盒,里面放着的,便是帝王宝印,传国玉玺。
若她没记错,他的玉玺模样就是这般,只是大上许多。
全称,碧玉交龙纹御印。
将手中这方翻过来,上面刻的赫然是她的名讳,字体还是……
嗯,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草书。
胸口的难受被这一言难尽的字体,奇异地驱散了不少。
李晁言简意赅,很是正经地以两个字解释:“赔礼。”
萧芫又将印翻回来,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交龙纹,一时无言。
抬手抹去眼角的晶莹,一切复杂的情绪算是彻底被他这四不像的赔礼,给乱棍拍死了。
李晁难得有些忐忑,“你……不喜欢吗?”
萧芫:……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深吸一口气,抬眸,问:“字丑便罢了,碧玉也勉强说得过去,这交龙纹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帝王御用,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势,无论何人,都不能如此逾制。
他这是送什么,送给她一方小号的玉玺吗?
李晁关注点歪了,只觉大受打击:“字丑?”
碧玉龙纹都是少府监所制,只有刻字是他亲自所为,结果辛辛苦苦好几日,就得了一个字丑?
他自认学什么都快,一门草书书法是需要些时间,可若只用学“萧芫”二字,不出几个时辰就能十分熟练。
以他的审美,还能丑吗?
分明是极好看的!
“这如何丑了?我可是挑了最好看的字体刻你的名讳。”
“你刻的啊,”萧芫懂了,“怪不得。”
李晁火气直往头顶冒。
他刻的怎么了,什么就怪不得了。因为是他刻的,所以怪不得丑吗。
“怪不得用了碧玉交龙纹,你没与少府监说清楚吧,让他们以为是帝王私印。”
李晁:……
说话就说话,为何中间要断开喘一回气?
但字丑一事休想这般糊弄过去。
在她迷惑的目光里,李晁将玉印从她手上拿回,翻过来,认真展示。
“这种草书字体流畅生动,气韵贯通,且十分好辨认,相对还原。你瞧,它笔画布局及字形结构……”
萧芫余光不由自主瞥向他的侧颜,渐渐地被他的模样神情占据心神,连他口中的话语都悄然远去。
她坐着,他立着,他比她高很多,此刻弯下腰,气息极近,面颊一圈阳光绘就茸茸的金棕轮廓,驱散了些许骨子里的肃正。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这一方玉印,玉印端端在他的大掌中,显得很是玲珑小巧。
刚刻好没多久,仔细看,字体锋利的边角还残留着些许不明显的玉质碎屑,如冬日里柔柔的雪。
目光移到他捏着玉印的手指,他不止处理政事,平日还会练武,所以指节间总附着一层薄薄的茧。
在茧上,她看到了很多白色的划痕,像是刻刀留下的。
直到见了一处结了痂的细长伤口,很浅很浅。
这一瞬,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又或是什么也没想,只一个恍神,指稍如同有自己的想法,先碰上了那一条伤口。
比血痂粗糙的表面更先感觉到的,是他的手因她的动作,重重一颤。
萧芫心跳漏了一拍,脑中有些发蒙。
玉印被他牢牢攥住,四目相对,满室寂静里,自心底升起一股燥热,极为喧嚣。
她看到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撑起的肌肤泛了红。
红的好像又不止这一处,还有很多很多,尤其……
萧芫目光定在了他朝向她这一侧的耳郭,那般红,红得她都担心会滴出血来。
可竟不觉得陌生,仿佛无意之中她已见过许多回。
只是未曾在记忆里留下印记。
谁都没有再开口。
静得能隐约听见殿外臣子们偶尔的交谈声。
这声音提醒了萧芫,她收回手,不自觉捏紧,“外头还有许多大臣,我……我先走了。”
李晁呼吸稍沉,眸色极深,直起了身,略带喑哑地嗯了一声。
萧芫疾行了两步,忽然定住,回身,想说什么,却猝不及防撞入他深海般的漆眸,摄魂亦摄心。
周身一切感知皆远去,仿佛过了一瞬,又像是许久。
他率先动了,向她走来。
寥寥几步,却很慢很慢,很不符合他大步流星的习惯。
挨得很近,龙涎香丝丝缕缕,仿佛成了无数只细小的触手,在她的肌肤上贴近、滑动。
萧芫想要后退,却支使不动自己的腿脚。
不敢抬头。
直到他拉过她的手,托着手背摊开掌心,将玉印放入。
玉印和他的手心一样灼热。
萧芫僵硬地由他动作,肌肤相触间,隐约的煎熬与渴望在不安地躁动,心跳重了许多。
听他沉声道:“监察赈灾和大长公主之事你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有机会夺百姓钱粮。”
“端王亦是。”
既已对背后之人有了猜测,那么无论所谋为何,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钱权,都再不可能有丝毫得到的机会。
他李晁为帝十几载,每一日都有无数人想着给他使绊子,要将他从这龙座上拉下去。
他生来,就知如何将这样的事扼杀在萌芽之中。
萧芫抬头,眸中碎金浮动,顾盼生辉。
他的面庞占满了所有的视线。
棱角分明的每一个线条皆囊括着超然凌云的气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如同巍峨的磐石,风风雨雨自屹然不动。
让她想到了姑母,可他比姑母更坚实,也更傲然,更具锋芒。
萧芫从未怀疑过他的未来,甚至坚信,坚信他会超越姑母,带领这个庞然的国家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他的承诺向来一言九鼎,于是仅仅几句,便很轻松地抚平了萧芫内心深处蔓延上来的焦躁与恐慌。
她自是信他的,尤其事关社稷,事关皇位。
他是最英明神武的帝王。
萧芫颔首,轻声应,“好。”
只是他的眼眸,承载的又仿佛不仅仅只是那些属于帝王的胜券在握,还有一些……
春煦般的缱绻意味。
望得她脸颊发热。
他从前望她的眼神是怎样的,她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第26章 心乱
手中玉印沉甸甸的, 她忽然有些握不住,要挣脱什么般,后退一步, 将印抱在怀里。
他又开口,声音很低:“昨日……”
被扣门声打断。
言曹的声音闷闷地传进来:“陛下,左相到了。”
左相掌门下省,若非大事不会此时求见。
萧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忙与他告退,快步行了出来, 好像有什么在身后追赶一样。
接近正午,日正当空,门前的朝臣已被另安排了一处阴凉的地方,有中人在分发光禄寺备的餐食。
裙摆随碎步逶迤,萧芫不等漆陶打开纸伞,便行到了阳光底下。
心绪乱成了一团, 好像他的气息还在周身,一会儿是他握着她的手, 一会儿是他弯腰时极近的面庞。
还有他刚刚未尽的两个字。
昨日。
是想说昨日她使丹屏揍人的事吗。
暗卫将人送回了府, 他定早就知道了,此时提起,是想说什么呢?
若在以前, 定是不认同,又要说教。
可在刚刚那样的时候,他那般的声音, 萧芫忽然便不确定了。
顿住脚步。
面前有两条路, 一处往颐华殿,一处往慈宁宫。
她拨不清杂乱的思绪, 也一时不知,应往何处去。
直到漆陶小心翼翼地问:“娘子,您怀中的是……”
“若去慈宁宫,不若让奴婢先将东西放回。”
萧芫怔了怔,低头。
指缝间透出的碧色在日光下尤为鲜亮,光晕被玉石反映,如潋滟的波涛,更似一捧碧绿柔润的春水。
刹那,她突兀地联想到了他被光亮映照,色如红霞的耳郭,心重重一撞,急促地小喘了口气。
有些慌乱地摇头:“不,不用。我先回去一趟。”
颐华殿。
书房亮堂堂的,盛满了春日和光,最明亮的一束洒在案上婀娜的花枝。
花瓣轻颤间,暖香盈室。
一只素手探入温暖的光斑,轻轻放下一方小印。
交龙纹其中一个龙首正对着她,微微扬起,睥睨傲视。
印钮雕工精美,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冰凉的玉器中仿佛承载着一个活的灵魂。
萧芫久久凝视,手背轻贴上两腮。
分明该开心的,可她眉目间却渐渐平静,甚至显出两分漠然,还有些许浅淡的哀伤。
她静静弯了弯唇角,拿过放印的锦盒,将这一方与其它一并放在一起。
盖子合上,金制的小扣发出清脆的声响。
拿起,置于一旁银质的花枝架下,架上,是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镂空金香囊。
若有风吹过,香囊相碰,便是一串清脆悦耳的妙音.
慈宁宫。
萧芫到的有些晚,本以为姑母已经用完了膳,不想见到的却是宣谙姑姑的满面愁绪。
她心顿时提了起来,“姑姑,可是姑母……”
宣谙低声叹道:“太后头疼,实是用不下饭食,便没让摆膳。”
萧芫边走边问:“可是谁来过了,好端端的如何会头疼?”
宣谙:“上午晋国老夫人与萧夫人一同入宫,为赈灾监察之事向太后陈情。奴婢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知她们走后不久,太后便身子不适了。”
萧芫停下脚步。
不远处隔扇屏风的千里江山与福寿绵延图被光映在地上。
影子很短,图案被扭曲成了窄窄一条,最顶的紫檀木框正正在她的团绒履前方,与裙裾相连。
指尖狠狠掐了下掌心,抿了抿唇,没有回头。
只是淡声吩咐:“姑姑去传膳吧,要清淡些。”
“哎。”宣谙的声音立时松快许多。
萧芫去了后殿,转入寝室。
帷幔拢起天光,几层之后,一片昏暗,依旧是熟悉的檀木浸染龙涎的香气,短短的距离,萧芫的掌心却一片冷汗。
无法克制地想起了前世。
前世黔方噩耗传来的那段时日,她尚且懵懂,也是这样步入姑母的寝殿。
那一日眼前所见,是姑母面色惨白,气息微弱,整个人虚弱地陷在被衾中,无知无觉。
她日夜不眠地侍奉在侧,无数次颤抖着手去探姑母的鼻息,生怕一不留神……
“芫儿?”
姑母中气十足的声音破开梦魇,她如终得赦免的罪囚,自地狱回到了人间。
掀起最后一层帷幔,看到姑母靠着织金引枕,正借光翻着一本闲书,侧首望来时,竟有几分难得的悠然。
萧芫定了几息,眼底发热,心后知后觉剧烈跳动起来。
“姑母。”
唤声不禁有些委屈。
“怎么了?”姑母向她伸手,“谁惹我们芫儿不开心了?”
萧芫没去拿榻旁的锦杌,而是直接欠身挨着姑母坐下,倾身抱住姑母,挤开那本闲书。
太后无奈地回抱,拍拍她的背,心都因她这副模样化成了软软一团。
听她在自己怀中闷声道:“宣谙姑姑说姑母头疼,连午膳都没用。”
太后温煦地答:“是被她们吵得头疼,不过没那么严重。”
萧芫仰起脑袋,乖巧点头,“那,我给姑母按按好不好?然后姑母陪我用膳,我去了御前一趟,还没来得及用呢,可饿了。”
太后眼中透出笑意,捏了下她的耳垂,“好,芫儿说什么都好。”
萧芫弯了眸子,动作灵敏地上了榻,架势十足,“姑母,来!”
……
食案上,萧芫刻意用得慢些,不时为姑母布几样菜。
太后也依着她,每样都很给面子地用了些。
膳后,随姑母倚在榻上,昏昏欲睡时听姑母开口,“御前也热闹得紧吧。”
萧芫嗯了一声,“乌泱泱一片呢。”
“芫儿可知,今日两位夫人为何入宫为监察御史说情?”
萧芫撅唇,面上有些不悦,“为何呀?”
管她为何,吵到姑母就是不行。
太后:“世家谱系你记得滚瓜烂熟,怎的一到正事上便全忘了?”
“晋国老夫人的亲属为何人?”
萧芫想了想,答:“老夫人的夫君晋国侯与两个儿子在先帝时都因抵御北戎战死沙场,她的封号便是因抚恤而得。
这些年一直孑然一身,亲近些的,也只有亡夫晋国侯的子侄刘隅了。”
“刘隅位居何位?”
“刘隅……”
萧芫倏然坐直了身子,睡意荡然无存,“刘隅,便是黔方县令。”
太后嗔她一眼,“如此,可明白了?”
萧芫不迭点头。
晋国老夫人这些年最热衷的事就是帮衬她夫家子侄。
一年不知得进宫多少回,拿当年夫君儿子的战功用到地老天荒,觉得自家为了先帝抛头颅洒热血,皇家就应该对她予取予求。
“……似乎刘隅的县令之职,当年就是晋国老夫人从中斡旋才落到他头上的?”
萧芫对此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太后颔首,轻叹:“予今日还想,当年便不该心软松口。”
萧芫前后想想,便明白了。
虽说是晋国老夫人上下周旋,可若姑母不松口,一方县令这么重要的官又如何能轻易靠这些手段得到呢。
“当年……当年老夫人丧夫丧子也没几年吧,又是为了保家卫国,姑母,换成谁,都没法儿不心软。”萧芫宽慰。
太后想到什么,颇为欣然地仰起唇角。
“皇帝就不会。”
李晁……
萧芫认真思忖了下。
嗯,按李晁政事上那曲里拐弯的八百个心眼子,加上甚至有些无情的肃正古板、赏罚分明,估计宁愿从自己私库里多出些银两,也不愿意坏了规矩给旁人白送个官。
就算是为了情面不得不如此,那暗地里也必定有无数个小动作,直到达到他心目中“拨乱反正”的效果。
这方面他的毅力,绝对无人能及。
煞有其事重重点头,“那这般说,以后像这样的事,姑母干脆称病推给圣上得了,让他也感受感受牙尖嘴利老妇人的威力。”
他还不会因此松口,多好。
太后拍她,“什么牙尖嘴利的,没大没小。”
“可不就是嘛。”萧芫哼道,“不然,如何能吵到姑母?
她不过倚老卖老罢了,若说抛头颅洒热血,好似他们一家不曾从中得利一般。更何况,再大的恩情,这么些年的处处迁就,也该还完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赏罚分明方是正途。若都像她这般,要什么给什么,那还治理什么国家,干脆切切分了得了。”
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在姑母目光下忽然心虚起来,弱弱问:“姑母?”
太后目光意味深长:“皇帝也曾如此说过,意思几乎一模一样。”
萧芫怔然。
太后笑:“这般看来,你们呀,当真是一对儿天生的帝后。”
对皇帝与皇后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而言,在朝政等事上一致的观念甚至比彼此的情意更加重要。
试想一个为家为国,一个只知任人唯亲,莫说过日子了,朝堂内宫不乱都算是好的。
萧芫被调笑得红了脸,抱上姑母的胳膊,“姑母,我在与您说正事儿呢!”
“这如何不算正事了?”太后不认同,“你与皇帝乃是一辈子的大事,可比这一时的朝政之事重要多了。”
萧芫撒娇,“姑母,您便莫要打趣我了,好好歇个晌,下午不是还有事儿呢嘛。”
太后:“有何事?予都病了,他们有事自去寻皇帝,还敢来打扰予不成?至于歇晌,你来之前予刚歇了一觉,这才过了多久,如何能睡得着。”
萧芫……萧芫无话可说,只能巴巴儿地看着姑母,摆出乞怜的小模样撒娇。
太后看得好笑,捏她的面颊,“你呀,也及笄了,自个儿的终生大事总该好好儿想想吧。赏花宴那些小女娘对郎子们粉面桃腮,你呢,你对皇帝是何想法?”
第27章 愿意
萧芫蹭蹭姑母, 懊丧地垂下小脑袋,也借此掩去眸底的复杂。
模糊地答:“左右我是要当他的皇后的,只要能像现在这样一直侍奉姑母便够了。”
太后揽过她, 手搁在她的背上,“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总得打心底里自个儿愿意, 方能过得顺心、长久。”
“我愿意的。”萧芫抬头,晶亮的眼眸认真极了, 纯净且坚定。
可也只有认真。
“姑母,我最想要的,便是一直如现在这般,无论以后发生何事,都能与姑母,与他一同有惊无险地度过。”
不要再有失去与痛苦。
太后微微一愣。
看着她, 凝视良久。
眼前浮现许许多多的画面,有她刚入宫时的瘦小破碎的模样, 有她与皇帝年年岁岁相处的模样, 也有两个人鸡飞狗跳,谁也不饶谁的模样。
甚至还有她自己与先帝的,那一段短暂又刻骨铭心的缘分。
世间难得有情人, 得偿所愿难,盼得长久,更难。
想要的少些, 又何尝不是好事呢?
释然一笑, 抚过萧芫的发。
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好,芫儿所愿,便是予所愿。”
萧芫开心地扬起笑脸,抱紧姑母。
她最喜欢像现在这样,窝在姑母身边,仿佛世间无风无雨,亦无烦忧。
窝了好一会儿,浅浅打了个盹儿,再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朦胧间想起刚来时宣谙姑姑还提到一人,似是……
“萧夫人?”
“嗯?”太后翻过一页书,随口应她。
“上午来的除了晋国老夫人,还有萧夫人?”
太后颔首,“不错,就是你那继母,平婉。”
萧芫静了几息,依旧没能忍得下面上的厌恶。
“她来做什么?”
太后:“估摸是那晋国老夫人以为拉上予的弟妹,能起些作用吧。”
萧芫讥诮,“那她也真敢应。”
太后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她呐,是不敢不应。”
这么些年,就算平婉乃忠烈之后,可当初大着肚子去萧府堵门,奉子要挟成婚之事到今日也依旧是坊间谈资,为众人所不耻。
因而一众官眷中,她即使贵为右相夫人,也从来抬不起头,更不敢拒绝晋国老夫人。
随老夫人入了宫,在她面前又半个字不敢多说,当真是谁也不得罪。
萧芫回想着过往,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底晦暗不明。
当年她刚满周岁,萧正清便让平婉入了府,成了她的继母。
也是她噩梦的开始。
平婉入府之前,她是府中除了萧正清之外唯一的主子,哪怕年岁幼小,连话也不会说,府中的下人也是不敢慢待的。
可平婉入府之后便不同了。
萧府多了个女主人,男主子又一向对后宅不上心,对她这个女儿更是痛恨漠视,结果可想而知。
连亲生父亲都不怎么关心,继母理所当然懒得做面子活,下人惯会见风使舵,萧芫常想,她能活过那三年,能等到遇到姑母的那一日,当真是上天保佑。
不然又如何解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被人胡乱扔些残羹冷炙,不时便被欺负撒气,常年遍体鳞伤,是如何熬过一日又一日,还没被阎王爷收走性命的。
对于平婉,萧芫谈不上多么痛恨。
她真正痛恨的,是父亲萧正清。
平婉与她非亲非故,对于原配留下来的孩子自然是百般看不惯。可若说因此便如何,倒也犯不上。
让她真正敢出手磋磨的,是萧正清的态度。
他对她的生母储江雪有多么偏执,对她这个让母亲难产而亡的女儿就有多么痛恨。
尤其,她还生得并不像母亲。
萧正清曾说过,她的母亲温婉柔弱,如烟雨般美丽,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而她,却总是从骨子里就有一股狠劲儿,小时候畏畏缩缩,长大了张扬跋扈,连母亲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宫中多年,每每远远看到萧正清,总是还未有什么动作,就被他厌恶的眼神冻在原地。
仿佛她是一个行走的污点,只要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便恨不得让她立刻消失。
可笑她前世还当真依着他的意思,一旦遇到便尽量躲开。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想不能惹他更不开心,想会不会终有一日,他念起了她,想与她好好做一对正常的父女。
想到前世最后自己惨死的结局,想到萧若口口声声道着的,他的那些打算……萧芫不由扣问自己,你怎么能那么傻呢。
傻到愚蠢、可笑。
萧芫闭上了眼,咬牙对自己道。
再不会了。
她永远不会,再当他是自己的父亲。
今生,他若胆敢拦她想做的事,可莫要怪她不留情面,忤逆不孝了.
太后难得趁此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萧芫便也在她身边赖了半日,寸步不离。
自重生回来,她总是很喜欢抓着姑母的袖口,不时碰一碰姑母温暖干燥的手掌,感受着血脉流淌的勃勃生机,会有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哪怕被宣谙姑姑打趣儿是姑母的小尾巴也不介意。
小尾巴怎么了,只要在姑母身边,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晚膳过后,到了她平日里回宫的时辰,正趴在姑母身旁的书案上有些不愿走,绞尽脑汁想着还能怎么多赖一会儿,忽灵光一现,想到一事。
昨日她刚使人将萧若揍成了那副惨样子,今日平婉就入了宫,除了因着晋国老夫人,会不会,也存了告状的心思呢?
她私底下揍了人,在李晁面前尚能理直气壮,可到了姑母面前,心里头却总有点儿……
嗯,有点儿虚。
之前都想好不让姑母再因她捶人的事烦心了,结果一遇到真正想捶的,还是没忍住。
要不……趁姑母还没从旁人处得知,她先自己招个供?
可又有点儿不敢。
但姑母迟早会知道的吧,说不定李晁哪天就给她抖落出去了,若她在他之前自首,那这个把柄就不存在了啊,免得他哪天以此作筏子又来威胁,没完没了。
可……虽是她让揍了人,但后续遮掩的是他的人呀,她杀人他放火,都没好到哪儿去。
但谁知道他说的时候会怎么修饰呢,言语的艺术,他可是最擅长不过。
说不定颠倒过来,道是担心她被人发现,给他惹麻烦才出手的呢。
这么一想,他让人出手的时候,说不定还真这么想的。
唉。
这可当真是太难了。
忽双手被覆住,萧芫心漏跳一拍,看向姑母。
太后将她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帕子拎出来,“这帕子是何处惹着你了,这般为难它。”
萧芫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纠结的时候无意识地绞帕子,捏得皱皱巴巴不说,还有些变形了。
悻悻笑了下,“就……就随意扯来玩玩。”
“说吧,纠结何事呢。”太后一眼看穿。
萧芫嚅嗫,颇有些难以启齿,慢吞吞道:“也没什么……”
“又闯祸了?”
“没有!”萧芫立刻否认,端直身子,“我现在才不会闯祸呢。”
太后淡淡看了过去,看得萧芫身子越来越低,讨好地蹭过去,咕哝着,“确实算不上是闯祸嘛。”
“就,就是昨日不是赏花宴嘛,那个萧若也进了宫,谁知就让我碰上了呢,我也不想的,就是一时没忍住……”
萧芫极力美化。
她也确实没说错嘛,昨日她心情那般好,若非突然碰上,说不定都想不起来呢。
虽然她本就打算会一会来着。
“使人将人捶了一顿?”太后还不了解她,一猜一个准儿。
萧芫嘿嘿露出两排齐齐的贝齿,可爱是可爱,就是显得有些憨。
补充道:“我保证,没人发现是我干的。”
太后:“萧若也没发现?”
萧芫被击中了七寸,萎顿道:“她……她当然知道了。”
“若本人都不知道,揍得岂不是很没有意义。”
声音越说越小。
“那你如何肯定,旁人不知呢?”
萧芫:“我让丹屏寻了一处无人的废宫,让塞了嘴打的,事后还让人悄悄送了回去。”
说到此处,又蔫儿了回去,“就是之前不知道圣上还在我身边派了暗卫,都让他给知道了,还顶了我的人,直接将人送回了萧府。”
“哦,”太后了然,“你是怕皇帝到予面前告状。”
萧芫觉得自己在姑母面前简直就是个透明的,藏不了一点儿事,什么都被猜得透透的。
气馁地承认:“是啊,万一他与姑母说,谁知道他怎么说呢,会不会夸大其词。”
太后不予置否,反问她:“那你如此行事,事后可后悔?”
萧芫摇头,“自是不悔。”
虽顶不了什么用,但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解气。
“那便好了。”
太后从容道,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冰冷,“人生在世,行事无愧于己,衡量好得失,觉得值得,便可为。”
萧芫愣住,“姑母……不觉得我这般行事,有些过分吗?”
“那你觉得,萧若曾经对你所言,可过分?”
萧芫点头。
就算不论前世,今生萧若那张嘴,私底下都不知说过多少回讽刺的话了。
她回回想教训,可回回……都没有。
这次一下讨回了本儿,也不算冤枉。
太后耐心道:“从前约束你,是希望你行事先顾大局,而不是只凭自己一时喜恶。希望你懂得,要达成一件事,需得讲究方式方法,留下最小的负面影响。”
“予从来都不曾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本身不对。”
第28章 红玉
萧芫抿唇, 鼻尖有些发酸。
此时才懂得,前世今生那么多回,自己真正让姑母烦心的是什么。
姑母不是不喜她的睚眦必报, 处处争先,姑母忧心的,是她破釜沉舟,不懂得保护自己。
前世姑母并非没有说过, 是她,总觉得自己占理, 所有人便都应该向着她去一同谴责别人,是被自卑圈起了太重的心防,应激般地隔绝所有可能会破开假面的直言。
姑母似乎也明白,因此总以自己的方式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哪怕会因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于是她不必痛苦地叩问内心,得以一直无忧无虑。
可她前世那般, 当真开心吗。
怎么会开心呢。
每每姑母责罚她,看到因为自己姑母没了笑颜, 心都如刀割一般。哪怕, 事情最后确如她所愿。
现在回想,方恍然,前世的自己虽活得骄傲肆意, 可内心深处始终有一部分在谴责,在惩罚自己,只是她逃避地不看不想, 自以为是地活过一日又一日。
殊不知所有的肆意与快乐, 都是因为姑母的包容与保护。
萧芫很安静地投入姑母怀中,张开手, 紧紧抱住姑母,很用力很用力。
胸膛满满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很多很多种混杂在一起,暖流与酸涩交织,喉头哽咽颤抖,却流不出泪。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芫儿,你想做什么,都有姑母在呢。只要真正对你好,让你开心的,予都支持,你不必怕。”
萧芫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点头。
好像身在一场超乎想象的美梦中,姑母给她的太多太多,多到她很费力很费力才能接住,温暖得足以驱散世间所有的料峭寒冬。
她何德何能呢。
萧芫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也会一直一直对姑母好,一辈子都在姑母身边,姑母永远都是芫儿在这个世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太后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叹了一声,“傻孩子。”
……
后殿的门窗缓缓打开,眼前云阶月地,抬首月光明莹。
月华自苍穹倾泻而下,如菩提玉瓶洒向人间,圣洁而宁静。
太后披了件缂丝素色大氅,由宣谙扶着,望着不远处提灯缓行的萧芫几人。
回想今日问及皇帝时芫儿的回答,轻叹,“皇帝其它尚可,偏在讨女娘欢心上实在没什么天赋。”
就皇帝平日里对待芫儿的古板模样,怕是换哪个女娘,都很难生出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
尤其芫儿生性爱玩爱热闹,皇帝拿那些个圣贤之言压着要她听话,不适得其反都算好的。
宣谙开解:“殿下,儿孙自有儿孙福,萧娘子才及笄没多久,凡事啊,总得慢慢来。”
宫墙边,摇摇晃晃的宫灯转过墙角,被遮挡得彻底看不见了。
太后搭着宣谙的手往回走,月华追逐着她的身影,直到与灯火交融。
“罢了,皇帝他自个儿的小皇后,还要予帮他不成?他要是再惹芫儿难过,予可饶不了他。”
“是是是,”宣谙叠声应着,笑入眉梢,“您呀,安安心心等着享福就行喽。”
“……确实是得等等,起码安安稳稳过了这两年,等皇帝及冠亲政了,便不远了……”
和缓的声音渐行渐远,直到重归静谧。
窗边树影婆娑,不知过了多久,盏盏宫灯熄灭,只余月光静静流淌。
柔辉铺展开玉练,抚过每一条枝叶,像一个又一个紧密的拥抱.
宴后的好一段日子,萧芫都如同国子监里即将月试时临时抱佛脚的学子,整日在慈宁宫里昏天黑地地翻书习文。
那些兵书里的条条框框记得多深尚不知道,怨气倒是积了一肚子。
每日坐在案前时都苦大仇深,更发自内心地佩服岳家的阿兄阿姊们。
他们可真的太厉害了,能将这些兵书中的随意一句信手拈来,再精准运用到实战中。
她是觉得自个儿脑筋都拧成麻花儿了,看得越多,拧得越多,还得回过头去费老大的劲儿把谁是谁分清楚。
再多的已无能为力,她现在只希望到时不要张冠李戴,给他嘲笑自己的机会。
翻到最后,知识是如过眼烟云,颇有几分雁过不留痕的写意潇洒。倒是越来越想念远在边关的岳家人了。
尤其是晗雁阿姊,不光武功最是高强,脑子还十分灵光,若是阿姊在,这些兵书,定然全都不在话下。
哪像她呀,仿佛是在硬往满是草包的脑子里灌墨水,痛苦又艰涩。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到她的回信,这么久了,新的信会不会已经在路上了。
萧芫铺开一张纸,仔细在砚边舔了舔笔。
不管了,在不在路上的也不耽误她新写一封。
一写起信来,不知比方才默诵时流畅多少,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方块楷书跃然纸上,时间亦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便已是第三页纸。
提名落款,再盖个随身的小印,便等着墨干。
至于兵书,早被她推到了案角,她决定了,让自己休沐半日,这半日里,有关兵书她一个字都不想看到。
将信纸折好,小心翼翼塞进信封里,再以干花印封口。
刚交给宣谙姑姑让顺带着帮她一同寄过去,漆陶便喜气洋洋地来报:“娘子,原娘子入宫了,已到了颐华殿了。”
“当真?”萧芫倏然转身,裙摆飞扬,“你怎的也不早些知会我。”
忙小跑过去给姑母说一声,都等不及从前门绕正道回去,直接从后殿而出,欢快地疾步往回走。
这可真是巧了,她刚决定给自个儿放个假,菁莘便来了,十分心有灵犀。
入了颐华殿,又听说人在书房中,便又快步行去书房。
“菁莘!”
打开门,书案前原菁莘身姿修长挺拔,依旧是一身她最爱的碧色骑装,只是款式与之前有些许不同,衬得身段窈窕,英姿飒爽。
她手中正拿着的是……
萧芫呼吸一滞,“你怎么……”
迎上原菁莘揶揄的眼神,见她指尖点点锦盒,“是圣上送你的吧?”
萧芫嗔恼,将锦盒拉过来,“你干嘛突然打开这个啊。”
“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原菁莘亮出手中小巧的印章。
皮圈悬着一抹浓郁的赤色,在她掌下晃晃悠悠。
“哪知道呀,某人早不缺了,连锦盒里的最后一个空位都占满了,我的惊喜是无处安置喽。”
萧芫的眼神早被她提溜的玉印勾住了,越挨越近,原菁莘如愿将印放入她掌心,含笑望着她这副稀罕的模样。
萧芫翻来覆去仔细地看,还拿起对光欣赏了半天,最后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原菁莘:“这……可是和田红玉?”
和田红玉是和田玉中最最稀少,也最最上乘的玉,都道红玉黄玉,最后才是千金难得的羊脂玉,向来可遇不可求。
连皇宫里头都没有能制印的现成玉料。
原菁莘嗯了声,“如何,可还喜欢?”
“喜欢啊,我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红了。”萧芫双手捧着,怎么看也看不够。
“但也太珍贵了吧,这么好的一块玉,竟就拿来给我制印,原将军与原夫人也舍得啊?”
原菁莘抱臂倚在书案边,啧了声,“他们可不好这个,我呢,更无所谓了,这块玉料放在府中也是落灰,何不赠予懂得欣赏的人呢?”
“这飞天火凤印钮我可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了个会雕的匠人,怎么样,比起宫里的也不差吧。”
萧芫点头。
何止是不差,去了宫中雕刻繁冗的毛病,别有一种灵动之美,仿佛一不留神真能展翅翱翔,从玉石之中浴火重生般。
“那……比起圣上的这个呢?”
原菁莘的眼神意味深长,唇边勾起隐秘的弧度。
萧芫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指尖一勾,将锦盒的盖子合上。
“自然是你送的更好了。”
她到书架前,自一处暗格拿出了一方漆盒,正正放在案上。
“这联珠团窠鹿纹的锦盒可配不上原娘子的贵礼,还得是剔红夔凤穿花纹的漆盒才行。”
以剔红的雕漆工艺制成的方盒色泽鲜红,夔凤纹活泼生动,大小也合适,放于其中,端的是相得益彰。
原菁莘满意了。
八卦之心熊熊燃起,拉她坐过去,“若我没看错,那交龙纹玉印底下刻的是草书吧,不像是工匠的手笔,不会是圣上亲自刻的吧?”
为何不像工匠,大抵是工匠刻不出这样别扭的字体吧。
分明是草书,可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一板一眼的规规矩矩,又流畅又矛盾,也算颇为神奇。
萧芫摁住她蠢蠢欲动想去开锦盒的手,蚊蚋似的道:“不是上回他与我吵架,事后说会送赔礼嘛,这就是他的赔礼。”
“赔礼啊……”原菁莘调子拖了十八个弯,萧芫不想脸红也脸红了。
“还是草书,我记得你说过,圣上最不喜的就是草书了,竟然能为了你自己动手来刻。”
萧芫咬唇。
她何尝不知呢。
原菁莘凑到她眼前打探,“那你是如何想的呢,以前总道圣上只知要压你一头,现下不止不强求了,还特意以此来讨你欢心,你可有……”
第29章 在意
萧芫轻轻摇了下头, 打断了她。
也撇开心头的柔软与颤动。
“我不想想那么多了。”她的眼神沉静、剔透。
眸底是极难察觉的暗淡与沧桑。
“他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更多的, 我不想去想。”
原菁莘愕然,“你……”
从前她可不是如此,圣上的一举一动她能在她面前说好半天,虽然大多都是叫苦叫累的抱怨, 可总是鲜活的。
人与人之间,只有在意了, 才会耿耿于怀。
可她看她现在,面对圣上的好反应如此浅淡,分明是远远没有以前在意了。
萧芫一笑,“他是皇帝,是圣上,迟早会亲政, 会彻彻底底地掌控整个天下,我却不一定。”
“不一定什么?他亲政了, 就会与你大婚啊。”原菁莘不明白。
萧芫捏紧了手帕。
这一瞬, 她忽然想问,若她死了呢。
她死了,他还会娶她吗?
自然不会的。
一朝天子, 如何能娶一缕孤魂为后呢,没人会答应的。
他自己,也不会的吧。
前世她死了, 也杀了萧若。后位不会空悬太久, 他会很快有新的皇后,出自另一个显赫的世家, 往后经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子孙绵延。
可她不能这样说。
突然这般问,会吓到菁莘的。
垂下眼眸,似是忧心,又似是落寞,“就算如此,可身为帝王,又怎会只有皇后一人。”
原菁莘蹙眉,“你不是说,从未怀疑过当初,圣上只有你一人的承诺吗?”
只有一人啊……
萧芫扯了扯唇。
说起这个承诺,其实有些年头了。
那时他也才十三四岁,恰是初通男女夫妻之事的年纪,听到姑母当年因为先帝诸多妃子受的那些苦,由人推己,信誓旦旦与她说,以后成婚,他永远只会有她一人。
她自然是信的。
且年岁越大,越是笃信。
因为这样的承诺,并非全然为她,也并非出于什么男女之情,只是一个他心目中成婚该有的样子。
他是发自内心觉得这样好,可以让他少许多麻烦,才会这样说。
一诺千金,他认定的事,从不会变。
可是……
萧芫蹙眉,心口有些难受。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局稳定,是不曾有什么地动山摇的剧变。
就算今生这几年都如她所愿,可之后呢。
一生太长了。
就像她前世,事情不曾发生时,她也是笃定的,笃定为后,笃定顺顺当当的一生。
可真正翻天覆地后,才知,过往的笃定有多么脆弱,脆弱到再想起时,连宣之于口都万分艰难。
所以,期望少些,日子过得省慎些,总是好的。
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地狱的感觉,实在太痛、太痛了。
萧芫轻声:“我信的,我一直都信的。”
她不信的,是无常的世事。
“可是菁莘,以前,实在太累了,他想我做什么事,对我说什么话,我永远放在心上,翻来覆去地想。”
“他应该也累吧。我总是与他吵,和他对着干,很多很多事,若我不说,他可能都不曾留意过,却被我硬拽着拉扯几个回合……
在意的少些,对彼此都轻松。”
原菁莘看到她这样,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她说的,她再了解不过。
与她一起时,她提到太后的次数都没有圣上的多,无论大事小事,总是在抗争,好像费尽全部的力气,才能在密不透风的桎梏里望见自己,能争取一点儿自由的空间。
要换成她,早受不了了。
无论阿芫要如何,只要想清楚了,她就支持她。
原菁莘倾身给了她一个拥抱,打气:“好,日子本也是咱们自己的,不在意就不在意,还是那句话,开心最重要!”
萧芫回抱她,笑了,“菁莘真好。”
“那可不。”原菁莘潇洒地拍拍她的肩膀,“我保证,以后就算有了郎婿,也比不上你重要!”
说到郎婿,萧芫好奇,“原将军真这么打算的啊,为你招个赘婿。”
原菁莘昂头,“嗯。”
“阿父及笄时就与我说了,阿兄在外戍边,我要是再嫁出去,偌大的将军府可太冷清了,赘婿多好啊,以后都不必离家。”
萧芫想想自己与姑母,便也理解了。
若要她从宫里嫁出去,她是怎么也不愿的。
“这般确实很好,不然若郎婿是外阜的,或以后官职变动留不了京,山高水远,一年都不一定能见得了一次面。”
“你也就不能经常入宫了。”
原菁莘点头,“不止阿父阿母,连你都不能常见,想想就让人无法接受。”
“那原将军与原夫人可有人选?”
原将军身为一品骠骑大将军,麾下的英武儿郎不知得有多少,总有几个看得上眼的吧。
原菁莘却道:“我才不要阿父替我挑,原将军都亲自开口了,难免有些人因为权势上门,我要亲自寻,而且要寻个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是真心想当赘婿呢,还是真心心悦你呀。”萧芫揶揄。
原菁莘摇头晃脑卖关子:“自然……”
“嗯?”萧芫眨巴着眼睛看她。
“自然是都要了!”原菁莘笑起来,“做什么选择嘛,若不是两者皆有,我还不应呢。”
萧芫也笑,“不错不错,我们菁莘这般好,自然得世间最好的郎子来配。”
话音刚落,漆陶进来换了盏茶,又放了两盘点心,问天光这么好,是否去御花园逛逛。
萧芫正想应,原菁莘忽然抚掌,“对了,今日我进宫可是有正经事的,差些都忘了。”
萧芫忽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听得她道:“阿芫可不能厚此薄彼,圣上安排的课业那般用功,我嘱咐的便抛到脑后不管不顾。”
萧芫轻扯了扯她,“什么事,逛了御花园再说不行嘛。”
原菁莘摇头,“这可不行,都这么久了,总得查验查验。”
萧芫站起身,假装没听见,“哎呀,我忽想起来岳伯伯前些日子寄了件明光铠过来,价值不菲,好看得很,也不知过了几日,它在我的库中如何了。”
原菁莘明显有些意动,不过她有杀手锏,遂曼声:“我这儿有个消息,想着你可能会感兴趣,今日才特意入宫来见你的。”
消息?
萧芫没回身,但竖起了耳朵。
能是什么消息,她这些日子关注的,不就是监察赈灾之事吗。
难不成……
“就是有关监察赈灾之事。”
“不过你得答应,好好与我练几招,我才告诉你。”
萧芫忍不住了,狐疑看她:“你怎会有这个消息,难不成是原将军……”
原菁莘挑眉,胸有成竹,“如何?应还是不应。”
萧芫负隅顽抗,“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去问圣上,不然我这般辛辛苦苦地读书,岂不白费了?”
原菁莘笑得得意,“这可不一样。我猜有些消息,圣上若不到万无一失是不会告诉你的。”
“可我阿父不同,他什么都告诉我。”
萧芫抿唇,挣扎地眉毛都拧了起来,脚底蹉着地,最终还是叹了一声。
“好吧,我应便是。不过若消息不值这般代价,我是不会认的。”
“放心,绝对物有所值。”
萧芫:“你快说,到底什么消息?”
原菁莘神秘兮兮,挨着她耳语:“我也是今晨才知的,我阿父得了密令,要送赈灾监察之人前往黔方,你猜是谁?”
“谁啊?”
“即将兼任监察御史的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芫震惊。
这是个怎么也没想到的人选。
钟平邑位居中书省,和御史台八竿子打不着,况且之前本就代三品侍郎之职,现在又要离京去干八品监察御史的活,简直就是……就是拿牛刀去宰鸡。
可再想想,确实十分符合李晁的行事风格。
他在政事上总能突破常规出人意料,又让人无法轻易反驳。
大材小用,那也是皇帝的事儿。既然之前的监察御史争论不休,那便索性从其它地方调一个定然能干成的人,一力降十会。
且钟平邑背后还有户部尚书,听说他本人对水利之事也颇有心得,身为中书舍人跟在李晁身边,可以说是朝堂上除了李晁,最了解此事前因后果的人。
这么一想,他还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还是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选。
道是奇兵也不为过了。
“已经定了吗?”
原菁莘猜测:“还未放在朝堂上议,但既然密令都已发到了我阿父手上,估计很快就会有正式的旨意下来了。”
“好了,”原菁莘拉着她往外走,“消息都说完了,也该我查验查验你了。”
萧芫有气无力,如丧考批。
万万想不到,好不容易放的这半日假,是在自个儿宫里的院子扎马步练招式。
更想不到的,是浑身的酸痛还没恢复,就又被硬拉出去为原将军送行。
幕篱一遮,萧芫舍命陪君子,从宫门一直陪到了京城的城门。
她都不知多久不曾走过这么长的路了。
拿胳膊肘儿捣捣身旁还够着脖子往远处看的人,“该回去了吧,人都已经看不着了。”
原菁莘摇摇头,“我阿母嘱咐我了,送行定要望久一些,一点儿影子都看不见了,远行的人才会平安归来。”
萧芫与她打商量,“那咱坐着看行吗?”
她实是腰酸腿疼,站不住了。
原菁莘:“你坐吧。我站着还能看到一点儿黑影,坐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丹屏机灵地搬过来一个圆凳,萧芫坐下,弯腰捶着自个儿酸痛的腿。
还好回宫的时候坐的是马车。
反正要她走,她是一点儿都走不动了。
支着混沌的脑子安慰几番好友的离愁别绪,让马车先绕去将军府将人放下。
再踏上回宫的路时,萧芫困得闭上眼便能立刻沉入梦乡,一心只想回到自己颐华殿的床榻上。
只天有不测风云,萧芫在外宫,扶着丹屏的手下马车的抬眸一刹,便看到了一个身影。
紫官袍金玉带,面容儒雅,行着阔然的四方步,虽正与人笑言,可依旧能看出骨子里的疏离与淡漠。
正是她的亲父,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右相萧正清。
第30章 父亲
萧芫瞬间清醒, 甚至有些过于清醒,就像是被人倒了一桶冰水,四肢百骸皆是彻骨的寒意。
本能捏紧了丹屏的手。
“娘子?”丹屏疑惑, 也有些担忧。
萧芫只定了两息,便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抬步。
从前是怕他不想看到她,可现在, 是她不想看到他。
原本好好的一日,何必多看给自己添堵。
只是没行几步, 便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芫回头,看到他竟跟了上来。
先前与他说话的那几位大臣,已经往宫门处走了。
萧芫本想直接离开,可看看不远处的那些三三两两的臣工,和来来往往的宫侍, 还是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父亲。”
眸光半垂, 静静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 才听他开口:“萧芫,春日宴那日,萧若浑身是伤被人送回来, 可是你所为?”
萧芫毫不意外。
除了这件事,能让他主动叫住她的,也没有其他事了。
她不想抬眼, 就这般保持恭敬低头的姿态。
她知道, 他那双眼眸中,一定是满满的挑剔与厌恶。
前世今生, 她看得够多了,不想再看了。
抿得唇有些泛白,方开口,“父亲只问萧若的伤,不问缘由吗?”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极沉极重,又仿佛与以往有什么不同,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针扎般的难受与排斥。
“那缘由为何?”
萧正清竟顺着她话问了。
萧芫没忍住,抬头看向他。
发现自己看不懂他面上的神情,也不懂他眼中复杂的情绪……那样浓稠的情绪,在触及她面容的时候,似乎更深了几分。
萧芫攥紧手指。
若放在从前,他早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了,今日是怎么了。
她不知哪里变了,可不管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都让她感到不安。
萧芫呼吸滞了滞,勉力答:“父亲应是知道的,平婉如何,萧若又如何。她们从小到大明里暗里欺负嘲讽那么多次,我只报复一回,都不行吗?”
萧正清目光被她的一举一动吸引,只觉得许久不见,他这个女儿当真是变了不少,变得与他记忆当中,她的生母,那般相似。
柔弱的姿态,顾盼之间的眉目,不时微低下的颈项,皆如出一辙。
萧芫不知道,她今日身子不适又被拉出去行了那么远的路,不适与困乏堆积起来,累在她的身姿与苍白的面容上,加上她这种回避与排斥的姿态,与她素未谋面的生母储江雪初入萧府时,一模一样。
萧正清不由上前一步,仿佛今日才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她是他的亲生女儿。
萧芫后退了两步,满是防备与厌恶地看着他。
萧正清唇瓣微颤,有什么话语呼之欲出,又被他咽了下去,终是叹道:“为父没说不可,只是你身为未来皇后,这般行事,容易落人口实。”
这一句的语气,与他第一句质问她的语气,天差地别。
萧芫起了满身的粟栗,一股恶寒从心底涌上来。
她忍不住又后退一步,冷冷道:“父亲若要因此问罪,自去寻了证据来,若不是,女儿宫中还有事,请恕女儿先行告退了。”
为了大庭广众之下许多若有若无的视线,她忍耐着又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假装看不见他的欲言又止,转身离开。
像是要甩开什么般,萧芫走得很快,一口气到了离颐华殿不远的玉阶亭旁,方住了脚步。
腿脚过度使用的酸痛感慢了半拍猛然袭来,让她眼前有些发花,身子摇摇欲坠。
地面顷刻间离得极近,周边的花丛在视线中扭曲,眩晕感拉着她往下坠,而她每一寸筋骨都是软的,毫无抵抗之力。
耳中轻声的嗡鸣充斥脑海,感知骤然远去,她一瞬跌落,又像是倏然飘起,世界成了一片单调的白。
听不见声音,看不见画面,思绪浑噩成了一个漩涡,她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一瞬回到了幼时,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拳打脚踢,一瞬又在姑母温暖的怀中,被轻拍着后背哄睡。
一瞬又是李晁,他离她好近,浓郁的龙涎香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
模模糊糊睁开眼时,空白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眼前所见。
李晁就在床榻边,眉目间是罕见的担忧,眉心皱起来,显得更加严肃了。
紧紧握着她的手。
萧芫想开口让他松开,可动了动才发现,是她握着他。
松开一刹,他反握住,有些发疼,“感觉怎么样?”
萧芫虚弱苍白地摇摇头,声音没有力气,“没事……”
目光滑过丹屏,想到什么,切切望向他,“我就是累狠了,没什么大碍,你莫与姑母说。”
李晁冷着面孔,“现在知道母后会担心了?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萧芫抓着他,撒娇般摇了摇,像是轻轻撞了下他的心,如羽毛抚过水面,漾起一圈涟漪。
李晁缓了一瞬,才道:“我不会说,至于母后自己知不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芫笑了,侧过身撑起身子,李晁倾身扶住她,香味与力道都那么熟悉。
适才身体残留的记忆悄然浮现,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也让她知道,她晕倒时应是他接住了她,再将她抱回来的。
意识沉入黑暗时,身体帮她记得。
萧芫靠在引枕上,体位的变化引起了一阵不适,她喘息着平复了一小会儿。
李晁的视线存在感越来越强,萧芫主动问:“你想说什么?”
这时候他要再说什么不好听的,她真能干出把人轰出去的事儿。
李晁眸中显出几分无奈之色,叹道:“说你你又不愿意,你瞧瞧自己这副样子,能让人放得下心吗?”
“萧正清你不想理会便可不理会,何苦这般为难自己。当日赏花宴我既让将人送回去,真要追究起来,也与你无关。”
这一番话,既有担当又十分霸道,可对他来说,只是寻常。
内容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却十分合理。
他既然决定帮她遮掩,就不会留下任何漏洞。
她闯的祸不是很过分的时候,他也从不会事后追究。
至于萧正清……
他可能早就看不惯她对父亲逆来顺受、无限忍让的态度了吧。
她自己也看不惯,可今日……
“可今日那么多人,我若直接走了,他们不知在心里怎么想呢。”
萧芫牵起唇角,可依旧阻挡不住笑容渐渐消失。
子不言父母之过,旁人只会看到她不敬父亲,不孝不顺,可不会顾什么前因后果。
虽然她对萧正清确实没什么孝顺可言,但表面上总得装一装。
李晁皱眉:“你行事何时顾及这么多了?”
萧芫被问得一愣。
“萧芫,又有几人,敢言皇家与右相的家事?”
萧芫怔然。
是啊,能有几人呢。
沉滞地呼吸,有些抽离地想。
这么多年,也只有李沛柔这个公主敢开口说一回,就让她那样报复了回去。
她敢断定,从那以后,李沛柔再不会多管闲事地说一个字。
她再骄纵,也在深宫中活了这么多年,知道该看谁的脸色过活。
那她是为什么呢,是怕谁呢。
萧芫紧紧咬着唇,垂下了长睫。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愈加苍白。
心里支着的一股气儿倏然便散了,败给了自欺欺人的真相。
前世的惯性像一辆压了巨石的辎车,她本以为自己逃开了,却不料只是轧往了另一个方向。
心里自嘲地苦笑。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李晁,我想歇息一会儿。”
李晁的嗓音依旧严肃沉稳,最后嘱托道:“刚已使人去传了奉御,应很快便到了。听母后说你几日之后要前往重明寺还愿,到时我与你一同。”
萧芫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力气去问为何突然说与她一起。
转过身,面向里侧,闭上眼睛。
觉得自己身体里空空荡荡,只剩一个轻飘飘的壳子,好像如果再轻一些,便连躯壳都不复存在。
她已经过了到处问阿母的年纪了。
却永远忘不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别人都有阿母她却没有,萧正清含着恨意的话语:
因为你阿母被你害死了。
死,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是一个新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字眼。
她花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也差点死了,才明白,原来死,就是再也不会动。
而死之前,会很痛很痛。
或许正因为在小时候已经体会过一次,前世的最后,她才没什么惧怕的情绪。
只是很遗憾,遗憾没能保护好在意的人,遗憾终是抵不过命运的洪流,遗憾……
遗憾高高祭台上的身影,已不是她熟悉的少年郎。
萧芫很缓慢地下了床榻,赤足过了好几重帐子,到了一处小小的箱笼前。
她从中拿出了半枚玉佩,上面只有一半的江,和一个雪字。
这是她所拥有的,属于阿母唯一的遗物。
往回走,路过一人高的立式铜镜时,随意一眼,不禁顿住了步子。
正身,望着镜中的自己。
一身雪白,长长的乌发垂至臀股,面色苍白,身姿柔弱,与她平日里天差地别。
这般模样,她自己都不曾见过几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