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萧正清的眼神浮现在脑海, 某种模糊不清的推测终于明了。
倏然讽笑。
原来,她的阿母,就是这副模样啊。
萧芫唇角还在弯着, 眼前却模糊了,泪落下来,冰冰凉凉。
萧正清一直都心心念念的人,念到偏执扭曲, 连续娶都只为寻找心上人影子的那个人,原来是这副模样。
指尖抚过面庞, 眸光冰冷彻骨。
可是,若当年她阿母过得好,又怎么可能是这样?
他自诩爱入骨髓,却让心上人枯萎衰败,最后难产而亡,甚至荒谬地将恨意放在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 对待亲生女儿如同对待仇人。
可是这种恨,又一点儿不值钱。只要摆出个相似的模样, 便什么都忘了。
萧芫只觉得恶心。
这般虚伪又自私的爱,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相遇。
平婉与他才是天生一对。
一个想尽办法寻找旧人的影子,一个竭尽余力地模仿打扮,好让自己更像几分, 且一装,就是这么多年。
尤其,她不仅这样要求自己, 还会要求萧若。
若说平婉与她阿母面容上还有三分相似, 那么萧若与她,便是天差地别, 毫不相像。
不说萧若没有那么多上好的衣裳首饰,便是有,哪怕精心装扮了,也只会是东施效颦。
论及身份地位,姑母从不认萧若是自己的侄女,最多维持面上的平和。
更何况,她还是当今圣上的未来皇后。
萧若能做的,便只有时不时讽刺两句,帮着清湘郡主想方设法捏她的小辫子。
被她吓唬之后,又会怂怂地安静个一两回,过一段时日,见她没什么实际行动,就又嚣张起来。
这么多年,反复如此。
所以前世罹患心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时,她便知道,有让萧若替代她的机会,平婉一定会不遗余力。
她没想到的,是李晁竟然会应允。
甚至直到今日,哪怕萧若前世那般耀武扬威,她也依旧半信半疑……
他当真会答应吗。
会不会只是萧若一个落井下石的说辞,或者是平婉故意而为,一个模棱两可的流言?
毕竟青梅竹马那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李晁在这样的事上背离底线。
这不仅是她的底线,更是他自己近二十年固守的行事圭臬。
但往生已了,究竟真相如何,再也不得而知。
纱幔一层层扬起,带动光影晃动,羊脂玉般的纤足穿梭其中,步伐有些踉跄。
萧芫踩上脚踏,动作缓慢地躺下身,眼瞳无神地望了会儿帐顶。
浓郁梦幻的印花将光线分割得深深浅浅,团瑞的缠枝葡萄娇艳欲滴,将舞凤纹拢在中央,翅膀上撒着点点烫金。
她有些艰难地侧过身子。
玉佩捏在掌心,断痕硌着指节,弯起臂肘,将它紧贴着放在心口,一点点蜷缩起来,阖上眼眸。
长发铺展在她身后,绘就广阔优美的曲线,如同羽翼翊卫守护。
有袅袅熏烟与丝丝缕缕的金芒交织,缓缓在层层纱幔间缭绕,静谧安然。
唯有那蜷起的单薄身躯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仿佛……本应有一个温热坚实的背后拥抱,将她牢牢圈在怀中,肌肤相贴,温声安抚.
要出发前往佛寺这一日,正逢雨后初霁,清新潮湿的气息伴着阳光而来。
暮春时节,金阳已有几分夏日的威力。
换上轻薄的绫罗纱裙,因着是去佛寺,特选了个色泽浅柔温婉的,发髻也只簪了个缀活环玉雕的双雁碧玉簪。
再拢上玉兰团绣的披帛,萧芫便踏出殿门,前往慈宁宫。
出发之前,她要与李晁一同向姑母辞行。
今日去了会在佛寺中留宿一晚,总得正式些,让长辈安心。
只是刚进去没说两句话,便被宣谙姑姑好生“请”了出来。
萧芫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昨日想着即将有两日见不到姑母,当了姑母整整一日一刻不离的小尾巴,还硬拉着姑母陪她去赏花。
听得太多,姑母可不得对这些个临别嘱托之言心生烦躁嘛。
车马早已备好,自慈宁宫出来乘步辇行过一段,便看到整整齐齐候在正午宫门前的一众人马。
帝王出行,御驾的阵仗极大,经过的要道提前一日便会清理好,队伍中央銮驾六马并行,里面宽敞舒适,行进间连案几上的茶水都不会晃动。
萧芫与李晁隔案对坐,偶尔用几口点心,再百无聊赖以袖掩唇打个哈欠。
睡得晚起得早,总免不了困顿。
第三个哈欠的时候,李晁似是忍无可忍,倾身将案几上的青瓷茶壶往她那儿推了推。
萧芫假装没看见,很是自然地为自己倒了盏蜜水。
李晁:……
很好,他的养气功夫在她面前就从来没到家过。
忍不住开口:“既然困顿,饮上两盏茶自然便清醒了,你这般强支着不难受吗?”
萧芫哼了一声,“陛下若是看不惯,就将那些兵书减去些,也免得我点灯熬油这般苦读。”
李晁被噎了下。
咬牙:“我可没有让你熬到半夜,你自个儿白日里去采花赏景,怪得了谁?”
萧芫匪夷所思,“白日不去,你难道要我夜里去吗?”
“你就不能……”
不去吗?
李晁深吸口气,终还是止住了话头。
罢了,春日一过,看以后还哪儿来的那么多花让她看。
萧芫见他没话说,懒洋洋向后倚着,手伸进宽袖中掏了掏,便掏出了一片薄薄的信封。
李晁起先没注意,等到余光里变戏法似的出现一张白晃晃的纸,目光方瞥过去,顿了顿,再移到她看起来薄如蝉翼的袖口上。
直看了好半晌,看得萧芫发觉,以为他好奇信,便道:“这是云游的女夫子寄来的,昨日没空看,今晨出发时便带了趁着路上看。”
李晁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
“是游记吧。”
萧芫点头,看信时眉眼柔润,笑意鲜明。
心情甚好时,不介意与他分享,“夫子果真去了江南一带,江南烟雨朦胧,人美景也美,看来以前的那些游记并未夸大其词。”
李晁听着她含着赞赏之意的笑言,想起那日在御书房时她口中对他的指责,心底极不是滋味。
就算他确实有些地方不对,可同样都是授课,怎么她对这个女夫子就这般喜爱。
不就是封信吗,值得开心成这样?
“若你想去,待以后成婚,我们可效仿烈宗南巡,到时亲眼观赏,不比纸上来得好?”
这语气奇怪得很,萧芫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
“就算以后有机会去,也不耽误我现在从纸上欣赏啊。每个人眼中的景致皆不同,夫子用词优美雅致,就算只当文章论,也值当好好品鉴一番。”
李晁沉了脸,闭口不言了。
觉得这信纸当真碍眼得很。
她念着女夫子专传信描述风景,怎么不念着他这些年送了她多少本游记呢,哪一回有新的,不是第一时间就为她送去了。
小没良心的。
萧芫不管他,读着信自顾自乐呵,还不时用两口点心。
待车辇停下,李晁扶了她下来,便头也不回大步往前走了。
后面跟上来的言曹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越过萧娘子去追圣上。
可若不追,圣上身边一个人没有,也不像话啊。
看得萧芫笑了,“中官快去吧。”
言曹才匆匆一礼,小跑着往前去了。
萧芫立在原地,好整以暇仰头向上看。
已近正午,艳阳高照,一片明晃晃的光亮中,重明寺神圣端肃,伫立于天地之间。
还未步上石阶,便已有香火的味道随风飘来。
石阶一尘不染,想是新打扫过,很快,一道身着染金墨服的人影步上石阶,入了她的眼帘。
崇山脚下,他不再如往常时那般高大,却也不显得渺小,满身威严俾睨的气势仿佛不是他要上山,而是上天请求他前来主宰这一方山水。
心底感叹敬服之意刚冒出了头,便见这身影回身,直直向她看来。
看得萧芫心头一凛,就算他不说话,她望不清他的神情,也知道是在催促她。
哼,让他一个人急吼吼地走那么快。
萧芫慢条斯理抬开步子,好一会儿方到了他身前。
李晁已经被磨得彻底没脾气了,看了眼她搭在丹屏腕子上的那只手,神色难辨。
道:“不是都道佛寺还愿,要亲自步上石阶,才算诚心吗?”
萧芫疑惑地嗯了一声,她本就打算亲自上去啊。
便见李晁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是个等待她放入的姿势。
萧芫后知后觉看了眼丹屏,将手放下来,可望着他的掌心,却迟迟没有抬起。
好像他带着薄茧的宽大手掌是个惑人的陷阱,一旦进去,便再难出来。
眼前一花,是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温暖又强硬。
再抬头,只见他宽阔沉稳的背影。
他牵着她,在高高石阶的最底端,一步步往上。
才十几步,又仿佛已是亘古。
他迁就着她,步子很慢,还会时不时侧头看她,只是一瞬,便又目光坚定地向上,如同对待每一个想要达成的目标。
萧芫垂下眼眸,只一心一意拾阶而上。
青灰色的石阶古拙而沉厚,随着这座古刹屹立千年,繁盛的香火带来来来往往的香客,石阶走得久了,尽管几经修缮,也还是被磨圆了棱角。
宫靴踏在上头,每一步都很坚实。
回想上回请愿,竟一时记不清那一日石阶的模样,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
印象中有着漫天金光,人们来来往往,她一心只想着姑母,恨不能快些,再快些。
远没有此时这么踏实,好像她只用跟在他身后,什么也不必劳心。
有人分担一部分辛苦,遥远漫长的山路,也可一晃而过。
第32章 佛珠
方丈亲自迎了出来, 他没有松开她,萧芫也并未挣脱,安静在他身旁, 只在方丈问好时蹲身一礼。
寺中讲究过午不食,香客却不必守这样的规矩,方丈亲自引他们到了一处特意开辟出的禅院,客气地安顿几句, 便离开了。
这处禅院萧芫并不常来,以前大多当日便回了, 用斋饭都很少,更别提在房中歇息了。
可今日不知怎的,或是寺中谢绝了普通香客清静了不少,或是昨夜休息得确实不够,用了些饭食,便困得有些支不住。
李晁见此又是无奈, 让她就歇在此间厢房榻上,他还有事, 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
萧芫摆摆手, 并不关心是何事,都不待他出去,意识就沉入了梦乡。
梦中一片光怪陆离, 辨不出形状的许多影子在眼前无声地嘈杂,萧芫身在中心,温暖点缀在心上, 似乎只有她在变, 又仿佛除了她,周身的一切都在变。
末了, 一个无形的手掌牵住了她,没有实感,轻飘飘的,肌肤的渴望悬在半空无处安放,让她本能想要向上追逐。
朦胧睁开眼,才知是午后的几束阳光透窗爬上了她的手掌,暖洋洋的,浸透了每一道掌纹。
丹屏端了盆水进来,脆声道:“娘子醒了,正巧,刚到了时辰,奴婢正准备叫您呢。”
梳洗更衣,出门时随口问了句:“圣上呢?”
丹屏:“圣上临走时没说去何处,只让娘子不必等他,先行去佛前还愿便是。”
萧芫颔首,一路往最高的那座金殿行去。
殿前的法师依旧是她请愿时的那位,此行不止还愿,她还带了自己新抄的佛经,依着上回的送到了法师手上。
藏经纸一张张摆开,檀香袅袅,萧芫便在旁看着法师一页页摞好,装订,印上寺院的佛印。
再由她亲手供奉在佛前。
临走时,这位寡言的法师忽然开口,声音沙哑缓慢,“施主可想求一串佛珠?”
萧芫静静抬眸,“佛珠?”
“施主的郎婿贵胄不凡,只是命格里总有一番波折,诚心求一串佛珠,或可化解。”
寺中无人不知今日圣上驾临,可即便是得道僧人,也向来不敢言天子灾厄,法师这般委婉与她说,倒合情合理。
萧芫迟迟没有开口,不曾应下,也不曾离开,就这般立在原地。
法师双手合十,朝她微躬着身,耐心等待着,亦不曾催促。
殿外如盖的花树遮了半边天空,花已至荼靡,风起,有零星的花瓣打着旋儿飘入殿中,轻抚过她的脸颊,落在松松握于身前的手中,带来一丝很温柔的凉意。
好像那一日漫天的雪。
祭台很高很高,仿佛要耸入云霄,她和他的所有臣民一样,隔着漫天风雪,宛若隔却重重山海,仰头遥望。
泪如血滴下,残躯撑着执念,每一口呼吸皆是割喉刺心的寒意。
仿佛他的生命里,从未有过她。
姑母不在了,他不要她了,心疾沉沉拽着她,她如同被大树遗弃的枯叶,如同搁浅在河畔的鱼儿,除了静静等待消亡,别无他法。
萧芫浅笑,尽管笑意遮不去哀伤。
“好啊。”
她答。
“我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哪怕,是前世的他。
高处不胜寒,姑母守护了几十年的江山,总要有人带领着,继续向前。
盼着终有一日,能够攘外安内,河清海晏,繁荣昌盛。
上香,诵经,洒净,萧芫依着小沙弥的指引配合法师,最后再是一段佛经加持。
佛珠入手,萧芫再次行礼。
法师慈悲的眉目含着笑意,合掌回了一礼,静看她转身,迎着天光,跨出殿门。
高大的花树轻轻晃着叶子与花朵,像是一下与她打了好多招呼。
花瓣如雨落,皆无私地赠予大地。
佛珠沉在衣襟里,离心口不远,萧芫往回走,像是轻松,又似是沉重。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古刹千年犹存,她不求千年,只求百年。
又行过几座大殿,萧芫被一处花丛小道吸引。
近了,才看到花丛深处还有三人。
今日寺中香客寥寥,萧芫甫一靠近,便被那几人发现了。
萧芫没动,看着他们向她走来。
最前乃端阳大长公主,其后便是端王与清湘郡主。
萧芫面无表情,脑中捕捉到什么。
浅浅福身,“长公主,郡主,端王。”
清湘得意地笑,“不是说今日圣上特意来陪萧娘子为太后还愿吗,怎的只见萧娘子一人呐?”
萧芫微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清湘嗤笑一声,还想说什么,被长公主抬手制止。
长公主柔声道:“萧娘子莫挂怀,清湘是被我宠坏了,说话总没什么分寸。”
萧芫露出个应酬的笑,“长公主言重了,我并不曾放在心上。”
听的清湘面色一变,宛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长公主似是松了口气,接着道:“那便好。对了……那日二公主落水的事,我不知全貌,一时情急有失偏颇,我知萧娘子大度定不曾计较,只是身为长辈难免有些过意不去,事后回想,皇太后殿下的处罚哪里是轻了,分明是重了。”
说着,从腕上褪下来一只手镯,“寥寥一点心意,萧娘子便当是去岁你及笄时我晚到的礼吧。”
清湘在旁看得脸都黑了,可偏对母亲,她一向不敢质疑什么。
萧芫低眸,是云粉的南浔独山玉,云絮般的浅粉飘在透亮的芙蓉红中,赏心悦目。
顿了几息,让丹屏拿出一方手帕,包裹着接了过来,“长公主这般珍贵的礼,让我一时都不敢以手相触。”
清湘阴阳怪气,“萧娘子人在宫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区区一个独山玉镯罢了,这般稀罕,没得丢份儿。”
萧芫仰起唇角,“玉石常见,成色这般好的南浔独山玉我却不曾见过,难免珍惜些。”
“这有何稀奇,莫说我母亲的长公主府,便是我的郡主府也……”
“清湘!”
长公主罕见地沉了面色,“莫要胡说。”
又面向萧芫:“今日我得赶回京中,需先走一步,来日再与萧娘子叙话。”
萧芫点了下头,复行礼恭送。
清湘看着她行礼的模样便畅快,错身时睨她,“萧娘子办的春日宴我去捧了场,来日我府中的清荷宴,还请萧娘子不吝驾临才是。”
“到那时,王太傅家的王娘子也回京了,你也不必像春日宴一般,可怜兮兮的身边只有一人。”
萧芫这回抬了眼,“可惜郡主身边的陈娘子,却是再与这样的宴会无缘了。”
清湘被激得步子一顿,咬牙喘口气,但长公主已行了一段距离,她错失了回怼的机会,只能不甘不愿地跟上去。
萧芫望着他们的背影,目光放在一直不言不语的端王身上,若有所思。
待人远了,她随手将手中的玉镯给丹屏,丹屏小心翼翼的隔着帕子拿住,萧芫看见道:“多裹几层,免得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丹屏点头,又拿出两张手帕,将其裹得严严实实后才反应过来萧芫的语气,懵懵抬头,“……不干不净?”
碰到萧芫肯定的眼神,顿时有些担忧,“那奴婢回去先悄悄送给太医查探一番。”
萧芫忍不住笑了,“这倒也不必,放入库中压箱底便好。”
再好看的花丛,有过那几人她也失了兴致,索然回身,却见隔着不远,一人长身直立,静静等候。
萧芫望进他眼底,宛如被摄取了神魂,忘了脚下的步伐。
衣襟里放着的佛珠好像在微微发热,她捏紧了手指,掌心发汗。
他向她走过来,“萧娘子这是在花丛里迷了路?”
萧芫默了下,“你怎么来了?”
李晁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有人久久未归,自然得出来寻了。”
“我本也要回了,还不是遇到了长公主端王他们。”
萧芫抬步,“你今日随我来寺中,就是因为他们吧?”
李晁在她身旁,“是,却也不全是。”
“嗯?”
“是寻方丈有些事。”
萧芫侧首。
“你应也知道,重明寺方丈乃我远房的皇伯父,当年受母后恩惠才得以成了方丈,所以有些事,便会拜托他暗中去办。”
“那此次……”萧芫有所猜测,“是有关长公主的事吗?”
李晁颔首:“有关平昌侯。”
平昌侯,正是长公主的夫家。
萧芫蹙起眉,“难不成是平昌郡出了事?”
平昌侯常年居于其封地平昌郡,长公主则久居京城,平昌侯每年都会入京在长公主府小住一段时日。
李晁摇头,“尚且不至于,我想探的,是平昌侯对于长公主真正的想法。”
常年异地的夫妻二人,感情起码明面上并不和洽,但皇家联姻,往往都是利益捆绑。
他想知道,长公主与端王走得这般近,是否是平昌侯授意,若不是,平昌侯是否知情,对此态度如何。
“这很难吧。”
想想就知道,事关重大,怕是在亲近之人面前都不会显露。
“而且平昌远在外阜,山高水远,方丈能有什么法子?”
李晁笑而不语。
萧芫住了步子,狐疑,“难不成,你亦不知?”
李晁:……
“你觉得可能吗?”
他不知,那方丈岂不是谋私?
萧芫微抬下颌:“谁让你要卖关子。”
李晁牵住了她的袖口,如一个隐秘的试探。
“你可要与我一同?”
萧芫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回来,“我才不要,你回来将消息告诉我便是。”
分明佛珠在怀中本也没什么,可一看到他便仿佛硌得慌,她想快些回去好好收起来。
李晁蜷了下空荡荡的手指,按下来不及升起的失落。
应:“那你快些回禅院,莫要再去其他地方。”
萧芫摆摆手,“知道,你快去吧。”
只是往前两步,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因他而求的佛珠,是要……送给他吗?
第33章 月娘
回首, 他还未走远。
可他熟稔的背影,正在越行越远。
萧芫心头一紧,一种莫大的恐慌漫上来,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到他的名字从自己口中脱口而出。
那般急切。
好像再晚一步,他便如前世梦魇中一样,再也不见。
她看到他因这样的呼唤一下转过了身, 向她走来,步伐很快。
面上沉凝紧张, 手握上了她的小臂,“怎么了?”
萧芫忍不住失神。
好像自己在他心中,比她以为的还要重要。
迟缓地摇头,“没事,只是你……”
……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她咬了下唇,“我改主意了, 跟你去。”
他握着她的手迟迟没动,萧芫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沉沉笼罩着她。
好半晌, 他顺着小臂向下, 牵住了她的手,很紧很紧。
“嗯,那便随我走。”
……芫儿, 跟我走。
萧芫侧头,恍惚中,像是透过时光, 望见了另一个他。
幼时害怕的时候, 她会寻到一处小小的角落,蜷缩进去, 好像世界只有那么大,不会有挑剔的视线,也不会有指指点点。
他寻到她时,会在外面陪她一会儿,在天快黑的时候向她伸出手。
【芫儿,别怕,跟我走。】
于是她被他牵出来,他在前,她在后,就像现在这样。
萧芫上前一步,与他并肩,小声,“李晁,你都捏痛我了。”
他松了一点,可依旧很紧。
垂眸一眼,似是在观察她的神情。
她回望他,光线将他面容的每一处都照得很清晰,依旧是一贯肃正的模样,可仿佛,又有什么已经不同。
萧芫挪开目光。
一路静谧,偶有低沉的诵经声随风飘来。
手被他牵着,为他求的佛珠在自己怀中,仅仅这两处,便好像已经全身都沾满了他的气息,与骨血交融。
转过一处小道,金阳自背后洒下,映下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向前的每一步,都有一部分重合。
萧芫一直低头看着,直到入了一处幽深的林中,影子被树木连成一片的阴影吞蚀。
树林深处,是一方小院,古老简朴,两棵几欲遮天的桃花树屹立院中,方丈换了身灰色僧袍,在院外恭迎。
“圣上,萧娘子,月娘就在院中等候。”
李晁颔首,推开院门。
院落幽静,花香浓郁,正中立着一位看上去已过暮春之年的妇人。
她行了个大礼,起身比手引她们入内。
萧芫忍耐着,视线还是不由自主两次落在她的面颊上。
上面有好几处暗红色的疤痕,似是烫伤。
她身姿绰约,周身自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雅,仿佛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沉淀。
直到落座后她恭敬地递上来一张信笺,萧芫才留意到,她不止面容有损,喉咙上亦有一个疤痕,不明显,位置却足以致命。
原来,她并非不想开口,而是无法开口。
信笺上写着一行字,【信件皆已交予方丈,贵人有何问,定知无不言。】
于是李晁问,月娘在不远的书案处写。
有些很快写完,有些却写了很久很久。
萧芫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或是因她与姑母年龄相近,或是其它什么,心底浮起些许唏嘘叹息。
叹若非这些人为的伤,她定是一位端淑婉约的美人,不比任何人差。
却不想她令人可惜之处,不止这些。
不过半个时辰,月娘便已是面色苍白,额间布满虚汗,手腕颤抖着拿不稳笔。
只好最后写下几个几乎不成形状的字以表歉意,萧芫看着,差些要伸手去扶她,被她摇头婉拒。
但她却再没力气起身,萧芫温声让她好生歇息,便同李晁离开了。
出了院子在林中漫步,萧芫想着月娘的模样,心里堵得慌,“月娘身上那些伤,都是当年大长公主……”
李晁点头,缓声道:“当年大长公主心悦平昌侯,一心想要出降,可平昌侯早与月娘私定终身,她便设法除去了月娘一家,最终得偿所愿。”
“那平昌侯可知是大长公主所为?”
“不知。”
起码明面上如此。
萧芫蹙眉,“月娘一直与平昌侯有联络,她九死一生,为何还要瞒着,还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李晁目光幽深,望着前方。
黄昏的阳光透不过繁盛的枝叶,却在缝隙中镶了金边,溢下点点光斑。
“或许,不是她想瞒,而是她知道,即便说了也无用,还不如为自己留些念想。”
“什么说了也无用,他自己的心上人被人害……”
萧芫遽然顿住,停下脚步。
脑中灵光一现。
平昌侯乃一方侯爷,不是不知事的毛头小子,月娘一家被大长公主所害,就算当时不知,事后也必然能想清楚查明白。
可他依旧好生与大长公主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不是有什么苦衷,便是冷心冷情。
或者说,二者皆有。
为了家族他不可能舍去大长公主的助力反目为仇,与月娘虽有男女之情,却远远比不上对权势的追逐。
甚至,可能大长公主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肆无忌惮。
对于月娘来说,现在的结局,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靠着平昌侯的怜惜多年通信,并以此为条件辗转将消息给了李晁与姑母,为自己搏一处安身之所。
已经是现有的条件下,所能做到最好的了。
不然,她这样一个身受重伤的弱女子,无亲无故的,要如何能活得下去呢?
萧芫想明白了,心却沉沉往下坠,蓦然涌现彻骨的悲哀。
所谓真情,所谓海誓山盟,在现实的权势面前,便当真都是笑话吗?
话本子里总是有再多波折也能圆满,仿佛人生只有情爱。
可真正的史书中,哪怕是野史的寥寥记载,也总是一碰到些许考验便溃不成军,劳燕分飞已是最好的结局,多的是惨淡收场。
更不用提京中那些现身演绎的所谓“恩爱”夫妻了。
萧芫望向李晁,鬼使神差开口:“那你呢?”
“嗯?”
李晁回头。
他离她仅有一步,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
谈及朝事时,他总是有种天生的冷漠,如上苍俯视世人。
“若你是平昌侯,也会像他这样吗?”
像平昌侯这样,让互许终身的女子九死一生,拖着伤重的残躯苟且偷生,这般一日挨过一日,却连面都不曾露。
李晁惊讶挑眉,似是不明白她为何有如此疑问。
将君王代入臣子,也只有她,敢问出这样的话。
他凝视着她,脑海中正思忖的种种政事的曲折,倏然尽被她的容颜倾覆。
落日余晖下,昏暗的树林里,只有他们二人。
世俗渐远,他与她相对而立,仿佛抛却了身份,只是单纯的一双人。
只是李晁,与萧芫。
一对未婚的夫妻,俊朗的郎君,与貌美的女娘。
李晁上前一小步,沉声:“不会。”
萧芫心重重一跳。
他离得太近了。
“不会有月娘。”
“萧芫,既定了婚约,那便只有你我,之前不会有任何人,之后亦不会。”
萧芫侧了下身,被他这样猝不及防的说辞闹红了脸。
恼羞将他扒拉开,往前走,“谁问你这个了。”
“那你……”
“我是说,若已有了月娘,之后又有了对家族更好的选择,你会如何?”
李晁被这样的假设弄得有些转不过弯,“已有了月娘?为何我要……”
萧芫咬唇,转向他,直言:“便当是我。”
当是她?当月娘是她吗?
光是闪过这个念头,李晁便皱起了眉,“萧芫,你为何要拿自己与她相比,我永远不会让你落到如此境地。”
永远……
萧芫呼吸顿了一瞬,像是被这个字眼刺痛。
一处古刹幽静的小院,与前世她被圈禁的那处破败的宫殿,渐渐重合。
还有月娘满是冷汗虚弱的模样,与她躺在病榻艰痛残喘的模样……
一同,如一道尖锐的利刃搅入心口。
她一瞬恍然。
原来,现在的月娘与前世的她,有一部分是如此相像。
仰头,轻声:“如果,已经如此了呢?”
已经如此……
已经如此。
李晁不知不觉间浑身紧绷。
想说怎么可能,想让她莫要做这种无端的假设庸人自扰。
却迟迟说不出口。
忽有一种渴望,想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芫儿你……”
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眼尾,喉头无措地滚动,却只会最徒劳的一句,“别哭。”
萧芫侧脸避开,抬手胡乱抹了下。
后退一步,笑:“我乱说的。”
步伐轻快地往林子外头走,“我当然不可能和她一样,再怎么样,我还有姑母呢。”
“姑母就算不管你,也不会不管我的。”
赶在天光彻底暗下去之前,他们出了树林。
言曹与丹屏等了许久,结果好不容易等来了人,就见圣上挥手让他们不要跟着。
丹屏愣愣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很快走远,反应过来刚要上前,被言曹拉住,“圣上之令,便莫要跟去了。”
“圣上说不定只是对你,我得去看看我家娘子。”
万一是圣上欺负娘子了呢。
言曹没松手,“自有人暗中跟随。”
丹屏看了他一眼,到底不敢造次,只能放弃。
萧芫不理李晁,依着记忆里的路往禅院走。
只是一入夜她的方向感便不好,都走出去好远了,才发现有些不对。
“这是……”
往四周看了看,她好像,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
“此处是姻缘祠。”
一个僧人拄着拐杖从门后出来,“亦可求婚姻美满,二位施主可要进来瞧上一瞧?”
第34章 三生
“不了。”
“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萧芫回头瞪他一眼。
李晁:“平日里此处最是香火旺盛, 姻缘树更是千年古树,旁立三生石,你不想去看看?”
说到三生石, 萧芫有几分犹豫。
最终半推半就地进去了,瞅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重明寺乃京中名刹,归属皇家, 从户部拨款,每年皆会上供, 姻缘祠是香火钱最多的一处。”
萧芫懂了。
涉及户部,他总是有多紧盯多紧,生怕该入国库的钱被人昧走。
院子正中,正是那棵千年古树。
古树树干粗看约摸需十人合抱,以简易的木栅栏围了一圈,向上枝繁叶茂, 密密麻麻挂满了祈福红绸。
院中四面的灯笼只够照亮低一些的枝叶,再往上, 便只见模模糊糊的墨绿虬枝, 蜿蜒分割着暗色的天空。
树旁不远处,有着小桥流水,桥的这一头摆着两盏精美的鸳鸯百转灯, 照亮石上以篆书刻下的三个字。
三生石。
僧人笑言:“相传以手触碰三生石,诚心祈愿,便可缘定三生, 不离不弃。今日二位施主有缘至此, 不妨试试?”
萧芫不怎么想。
这样的祈愿,得是已经定了情的男女才会一同吧。
可一不留神, 李晁已牵上她的手,拉她到了三生石侧面。
“你……”萧芫心底五味杂陈,“你当真想和我定下三生吗?”
灯笼里的烛光明明暗暗,鸳鸯的纹样映在两人身上,树影沙沙,唯有彼此的面容清晰。
李晁幽邃的眼眸深深望着她,如囊括漫天星辉,朦胧中显得缱绻温柔。
夜色里他的声线很低,有种滚在人心头的酥麻。
“若人真有三世,提前告知地下老儿,免得到时安排不妥没能相遇,平添麻烦。”
这口气,好像那阎罗王也是他的臣下一般。
但其实已经相遇了。
萧芫想。
若今生之后再相遇,便真的就是三生了。
萧芫没说话,主动拉着他的手,摁在三生石的掌印上。
闭上眼眸。
她却不想求来世,只盼今生。
今生与他,能做一对安安稳稳的夫妻,在皇后之位上一直到老,便不枉来到世间的这几遭波折了。
于是,在姻缘树的红绸上,她也写下白头偕老四字。眼神瞄过去看他的,却是“护芫儿一生平安喜乐”。
萧芫眸光微颤。
心尖儿悄然软化,连同星星点点的苦涩一同。
前生已了,既不曾白头偕老,也没有平安喜乐,她不知前世此时,他是否有同样的愿望。
但今生,他与她之所愿殊途同归,总算是个好兆头。
步出姻缘祠,已是月上中天。
手中提着僧人赠予的鸳鸯百转灯,仰头星空连成银河。
她转头看向他。
李晁以为她有话要说,便也看回来。
萧芫:……
脚尖轻轻踢了下他,“哪边是回去的路啊?”
李晁一怔,挑眉:“你适才……”
口中未尽的话被萧芫瞪了回去。
他眼中不由含了笑意,凌冽的眉目暂歇了春晖。
换了个手提灯,从袖中捞起她的柔夷握住,抬脚,“这边。”
萧芫怀疑,“是这边吗,我们刚刚不是从另一头来的?”
李晁耐心道:“刚自东面来,我们的禅房在姻缘祠北面,往西不远有一条小道向北,是最近的。”
“……小道?这么黑,小道不是更容易走错吗,要不……我们还是从大路回去吧。”
萧芫看着自己和他手中的两盏灯,觉得与那无边的黑暗比,实在势单力薄。
“不会错。”李晁沉稳肯定,“来之前我特意看了重明寺的图籍。”
萧芫想到他随手画出的舆图之精细,顿时没话说了。
他这颗世间无出其二的脑袋瓜,确实不可能记错。
他说图籍,那便不止是地图,萧芫估计他在她午歇时出去,极有可能就是查账去了。
重明寺隶属皇家,有一部分银钱直取国库,李晁这般勤政,估计是觉得来都来了,便顺便使人查收一番。
月色愈发昏暗,萧芫小心翼翼留意着脚下,缓步慢行。
待转到那处小道上,墨色云层倏然将月轮挡了个严严实实,视野中大片隐隐约约的轮廓顷刻不见,萧芫紧张得掌心渗出了汗。
李晁将她牵得更紧,道:“没事,跟紧我,不到半刻便会到。”
萧芫嗯了声,亦步亦趋。
小道狭窄,堪堪够两人并行,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脚下,暗处仿佛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且似乎,越来越清晰。
乍然一声短促的叫声,萧芫浑身一抖,手中的灯笼险些掉落,被他揽腰把着她的手握住。
心脏咚咚在跳,萧芫几乎被吓得软倒。
李晁将她揽入胸膛,皱眉低声:“怎么回事?”
暗处有人轻身出现,半跪在前,可还不等暗卫开口,便又传来一声。
这下李晁听明白了,沉沉黑了脸,挥手让暗卫退下。
萧芫也觉出不对,仰头,“这是……”
话音未落,叫声连成了片荡悠悠散开,这一回,还掺杂了男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萧芫听得耳尖都发烫,一时无语也无措。
这都是什么人呐,在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事。
从李晁怀中退开,开口想说什么,可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将这对野鸳鸯赶走最方便。
抬眸,却见他看着她,神色难辨,眼眸中像是翻滚着汹涌的暗流。
萧芫眸子一颤,似被烫到。
想移开目光,可他的手抬起,指节挨上她的脸颊,带来些微凉意。
不远处的声响越来越激烈,好几次差些喘不上来气。
萧芫觉得自己不止脸热,整个身子都在发热发软。
尤其,他的另一只手还揽着自己的腰,不曾松开。
檀唇耐不住微微张开,想吸入更多带着凉意的气息,却被交织的龙涎香与苏合暖香扑了满鼻。
耳边敏感地捕捉到他的呼吸声,似是比之前重了些,又似是没有。
侧过脸,避开他的触碰,却露出了胭脂般的眼尾。
李晁喉结滚动。
她不知道,现在的她,有多么好看,又有多么诱人。
迷离的烛光中,雪肤娇靥被霞蔚烘染,宛若一朵被催熟的瑰艳牡丹,如水的含情眸羞赧般微微垂下,脉脉撩动人心。
侧脸时露出的眼尾红更是尽态极妍,一下撞在心上,印下难以磨灭的朱砂印记。
太过了,无论是那边几乎濒临破碎的叫声,和随之极快的其它一些响动,还是他怀中越来越重的燥热……都太过了。
萧芫无措地攀住他,“你……”
倏然止声,声线里一种像是刚醒的沙哑,重重叩下心弦。
溃败般闭了闭眼眸,有几滴晶莹沾湿了长睫,湿漉漉的黑更显浓郁。
她热得出了汗,鬓边几缕碎发潮湿地黏上粉嫩的肌肤。
李晁像是怕她站不稳,手臂更用力,锢紧她的纤腰,支撑着,却也在传来更多……
好像他的手上有一股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他向她低下了头,束起的墨发遮掩了耳郭一角,她感知到他紧绷的肌肉,暗沉的眼神,禁锢的姿态……都带着一种猛兽捕猎般的攻击性,和与此相伴的,极端的克制。
声线喑哑,很近很近,“已经让人去赶了。”
话音刚落,更远处响起几声凄厉的猫叫,那对野鸳鸯被惊得叫声扭曲,夹杂着几声痛呼。
隔了几息,黑暗里传来低低的咒骂,又隔了好一会儿,声音才远了。
萧芫觉得那声音,似是有几分熟悉。
咬唇等待着,待彻底听不见了,身上难捱的燥热也消解了大半。
小声问:“那是谁啊?”
暗卫出现,“禀圣上,娘子,是清湘郡主和端王。”
“什么?”萧芫失声,震惊得一下连羞赧都忘了。
“白日里大长公主不是说他们要走吗?”
结果这两个人留下,趁夜抓紧时间行这样无媒苟合的勾当吗?
萧芫想想清湘平日里自诩清高的模样,便觉得膈应得紧。
李晁揽着她往前,嗓音还有些沙哑,“今日只有大长公主回了京,端王明日才会由翊卫送回道观,清湘郡主以身子不适为由留宿一晚,也是明日方回。”
萧芫:……
果真厉害,支开了长辈,正好成全这一夜的露水姻缘。
萧芫:“清湘郡主便罢了,她随大长公主来,那端王是用的什么缘由来的重明寺?”
李晁冷然道:“为生母供香祈福。“
萧芫:……
嗯,只能说,着实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萧芫嘲道:“之前请大长公主替他问淑太妃安,现在又来寺中为生母上香,他可当真是个孝子。”
孝得十分平均,一点儿都不厚此薄彼。
“当心。”李晁带着她停了一下。
萧芫这才看到,再往前的路,是由一个个石块分散拼成,石块与石块之间隔得不远,但确实要小心足下。
她不再开口,专心看路。
为了她能看清楚些,他特意将灯伸远,且压低了些。
行至半途,眼前终于亮了,抬眼,看到尽头的禅院灯火通明,门口一路都有人提灯而立。
言曹丹屏眼尖地看见他们,忙小跑过来,一人一个接过了灯笼,于侧前方引路。
直到入了禅院,她想回侧面厢房时,他松开手,腰间一阵空落落的凉意,才反应过来,她竟由着他揽了一路的腰。
“芫儿。”
下人都在,他这样亲昵地唤她,让她不由心头一跳。
回眸,他于灯火阑珊处凝立,仿佛已守候许久,“侧边厢房久不住人,正房有里外两张榻,今夜暂且在正房忍耐一夜,如何?”
第35章 疼痛
萧芫愣住, 一时无所适从,看向丹屏。
丹屏:“娘子,厢房是干净的, 只是有股陈味儿,奴婢熏了香,可总觉着还残存着点儿。”
陈味儿?
萧芫蹙起眉心,有些嫌弃。
李晁已经向她伸手。
萧芫无奈, 知道她不应,他便要过来拉她了。
便靠近一步, 主动将手放入,“那我睡哪儿啊?”
他拉她进了屋,“你睡里间,我睡外间。”
所谓外间里间,也不过是隔了一道屏风。
夜已深,李晁先退出去, 将地方留给萧芫沐浴盥洗,待她上了床榻放下床幔, 他方进来。
萧芫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刻意放轻了动作,也并未唤其他人服侍,听着简单铺了床榻后, 便没什么动静,应是歇下了。
过了一会儿,外间留的一盏灯也灭了。
今夜无月, 屋内暗下来时伸手不见五指, 他与她沐浴后的香气融在一起,属于他的龙涎香味在鼻尖越来越浓。
萧芫翻了个身, 背对着他的方向,心被一种莫名的涟漪烘在半空,睡意迟迟压不下来。
临近夏日的春夜有些燥热,萧芫从被衾底下探出一条腿,亵裤被她蹭上去半截,露出柔腻白皙的肌肤,骨骼纤细玲珑,透着粉意。
迷朦中蹭蹭枕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有些不安稳地沉入梦乡。
梦里依旧光怪陆离,很多场景掺杂在一起,可好像无论眼前是什么,腰间都有股被压迫的感觉,像是他揽着她的腰,一直不曾松开。
到了后半夜,夜空转晴,露出了苍月朗星,一隅洒在外间的榻上,李晁皱起眉,被心底一阵焦灼的惶然唤醒。
睁开眼,眸底很快清明,也听到了让他不安的源头。
屏风里侧,几重床幔之后,低不可闻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娇弱痛苦得让人一听便揪起了心。
李晁翻身下榻,大步走过去,几近慌张地掀开床幔,微弱的血腥味探入鼻尖。
透进来的月光冷霜一般覆盖下来,萧芫背对着他,身子蜷缩着细细发颤,呼吸凌乱不堪,挤出肺腑的闷哼带着颤巍巍的哭腔。
“芫儿。”他俯身急切唤她,大掌底下的玲珑肩骨不堪一握,触手满是冰凉的冷汗。
心猝然沉底。
萧芫在梦魇中痛苦地挣扎,仿佛又被困在了前世的残躯里,每时每刻都痛入骨髓。
直到有些发烫的温度暖了后背,她像是被人抱起,激得意识上浮了些。
可随之的疼痛骤然尖锐,她一下哭喘出声,手死死摁上小腹。
痛连绵不绝,愈演愈烈,顷刻袭满周身。
感觉有一点熟悉,可是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像是要活生生将人劈开一般。
萧芫呼吸艰难,无法控制自己口中溢出的声音,想挣扎却没有力气,只能一阵阵地发抖。
也听不清耳边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是他抱着她。
周身亮了,似乎进来了不少人。
再之后,便又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过一遭,萧芫虚脱地瘫软下来,冷汗湿了重衫,满头的墨发也湿了,耳鸣声中,他好像在唤她的名字。
她没办法回应。
听到他压抑着声音大怒,厉声让传精通妇疾的御医过来,言曹解释了什么,被他毫不留情地呵斥了回去。
又是好一会儿,萧芫终于拾起一缕游丝般的气力。
挣扎着动了下,弱声唤他。
勉力睁开眼,他的面容有些发花。
李晁红着眼睛将她鬓边汗湿的发撩入耳后,像是也随她与疼痛打了一场仗般,声线夹杂着些微颤栗,“芫儿,怎么样?”
萧芫摇了摇头,眼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随着动作滑落。
惨白的面容布满冷汗,声音细弱:“不算什么急症,让太医明日来便可。女子月事,太医就算此刻来了,也没什么法子的。”
她身上已被更衣擦拭过,底下也垫了月事带,他的大掌代替她捂着冰凉的小腹。
李晁还想说什么,萧芫松松握上他的手,“我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李晁,别折腾了,你扶……”
她就要挣扎着下去,“……扶我过去那边,你也歇息吧,不是说,明日还有事吗?”
“萧芫。”
李晁肌肉紧绷,失控地将她揽回来,又克制着怕弄痛了她,气得胸口起伏不停。
“有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吗?”
萧芫愣愣看向他。
他的眸中,焦急与心疼几乎化作泪滴滴下来,可始终没有,只是愈发地红。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与母后将你呵护到大,什么歇息、麻烦,难道比你的身子都重要吗?”
他不由分说将她小心抱起,上了榻。
“里面的床榻脏了,便在这儿睡,我守着你。”
身子的不适让萧芫反应有些迟钝,怔怔由着他摆布。
他比她高大太多,将她圈在怀中时,她整个人完全陷了进去,契合得仿若本就是一体。
外间的床榻很窄,也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容纳得下他与她两个人。
萧芫睁着眼,看着床边厚重的木栏,没再开口。
他这样紧紧从背后拥抱,让她感觉好像被裹在一个暖炉中,每一处都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
可依旧挡不住绵绵不绝又起的疼痛。
……爱惜自己。
是啊,爱惜自己。
可若疼痛日夜不休,御医束手无策,除了忍耐,还能怎么办呢?
泪悄然顺着眼角流下,她哭得无声无息。
她原本也不会这样的,前世一开始受心疾之苦时,一有难受便唤人,闹过也哭过,可是折腾到最后,才终于知道,都没用的。
多余的情绪起伏,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或许是此时太温暖,对比得前世那般凄凉,又或许是疼痛愈发剧烈,渐渐忍耐不住,萧芫的泪汹涌而下,湿透了锦枕。
李晁察觉到她脊骨的战栗,支起身子,看到她的模样时呼吸一滞。
他几乎手足无措,想去抹她的泪,却不敢挪开暖她小腹的手。
“是又痛了吗?”他声线不稳地安慰,“芫儿,御医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来了。”
萧芫再绷不住,一下哭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
艰难转过身子,将自己埋进李晁的胸膛,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哭得浑身颤抖:“李晁,我好痛啊……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么痛啊……”
李晁将她紧紧纳入怀中。
这种时候,好像一切的言语都显得轻忽,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该如何缓解她的痛楚。
只能陪她这样捱着。
萧芫哭得精疲力尽,睡过去没多久就又会被痛醒。细碎的呻吟里总是夹杂着模糊的呓语,最多的,便是他的名字,和姑母二字。
李晁总是不断地应着,为她拭汗,喂她喝煮好的姜糖水,心里的害怕和恐慌抑不住地漫延,不知催了外头的言曹多少回御医。
短短的一夜,漫长得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天亮时,萧芫终于好些,沉沉地昏睡过去。
李晁来不及收拾自己,在旁盯着御医诊脉,面色沉得如同随时会重重压下的黑云。
压得不止屋内,屋外所有侍候的人都战战兢兢。
御医八风不动,对于专精妇科的医者来说,痛经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诊断容易调理却难,对医者对于病患体质的把握要求极高。
幸好这天底下,除了皇太后殿下,他最熟悉的就是萧娘子的身体情况了。
开了药方,顶着圣上压抑的视线,嘱咐道:“萧娘子近日太过操劳,且歇息得不够,此次才突然剧痛难忍。以后除却药物调理,还需宽心静养才是。”
李晁意味不明嗯了声,让人出去了。
言曹安排好煎药之事,从门上进来,望着萧娘子榻边如磐石般守护的圣上,轻声提醒:“陛下,时辰到了。”
今日有今日安排的事,不然昨日便会回宫了。
李晁听见了,但久久没动,久到言曹忐忑得不知该不该再提醒一回的时候,他才起身。
可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倾身为萧芫掖好被角。
最后指尖悬停在萧芫昏睡中依旧蹙起的眉心,想抚开,却到底收回。
至门外和昨夜与御医一同赶来的漆陶嘱托许久,方带着言曹出了门。
除了个别暗卫,他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为她留下了。
漆陶迫不及待进来,转过屏风,只遥遥看了自家娘子一眼,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子连唇色都惨白,整个人虚弱得都不成样子了,御医说无大碍,可这样,哪里像是无大碍呢?
强忍着泪,坐到榻前的圆凳上,细心将边上的熏香等物一样样挪到娘子习惯的位置,小心翼翼没发出丝毫声响。
“不要走……”
漆陶倏然回头,看到萧芫像是魇住一样,不安地动。
她握住娘子的手,塞进被衾里。
这一回她听清了,“李晁,姑母,不要走……”
漆陶泪一下落了下来,迭声安抚:“娘子,没走,圣上马上就回来了,等您醒来回了宫,便能见到太后殿下了,到时娘子想在慈宁宫呆多久都行。”
“您可得快些好,奴婢出来时太后便忧心着,怕是半宿都没睡,就等着今日娘子回去呢。”
萧芫一直没醒,中间被服侍着喂了回药,待太阳西斜,才堪堪睁开眼。
一时不知所处何地。
她一动,榻边的李晁骤然惊醒。
手被紧紧握住,“芫儿。”
第36章 逞强
萧芫撑起身子, 神思混沌,“我……”
李晁扶着她,“感觉怎么样, 好些了吗?”
萧芫没反应过来是问什么好些了,但感觉挺鲜明的,实话实说:“李晁,我饿了。”
李晁顿了下, 很快直身,扬声唤人传膳。
简单沐浴更衣, 被漆陶扶出来时,萧芫也大致清醒了。
转过屏风,看到食案前李晁谨肃雍贵的身姿,心头浓郁的怔忡压住步伐,昨夜的一幕幕撞入心扉,激起一阵久久不平的涟漪。
李晁侧首觑她, 声线有些冷,“还不过来?”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分明也没什么, 却让萧芫控制不住地眼眶发热。
到他面前坐下,听他边为她布菜边寒声:“萧芫,你可当真是能耐了, 御医说你歇息不好,怎么,你颐华殿的床榻上是有钉子吗?”
漆陶听不得圣上这般说自家娘子, 开口辩解:“陛下, 我们娘子也不想的……”
话语被李晁冰刃般的目光截断,漆陶僵在原地, 只觉得脖颈发凉。
萧芫轻轻吸了下鼻子,“漆陶,你出去。”
房门关上,隔却缓缓拂入的清风。
萧芫执起银箸,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在他无微不至的关照里闷声用膳,用得差不多便停了下来。
李晁沉着脸,将热腾腾的姜糖饮子推到她面前。
盯着她慢条斯理地小口酌饮。
待喝完,萧芫面上浮了浅淡的红晕,额角亦有几分潮热,驱散了无血色的苍白,显出一张熏然美人面。
李晁看在眼里,神色缓和了些。
探身移开她面前的瓷盅,敲了两下桌案,欲说什么。
萧芫却无暇理会他的神色,沐浴加上用膳,她虚弱的身子已有些遭不住,闭了闭眼,不稳地晃了下。
心跳虚浮又急促。
见状,李晁百般想法都抛到了脑后,立时起身扶住她。
绕案过来,揽她靠在怀中。
“怎么了?是又痛了吗。”
她面上的血色珍贵得如昙花一现,转瞬又只余苍白。
萧芫无力摇了下头,呼吸软促,“不痛了……可能,是还没恢复过来。”
这一回月事,不止疼痛,量也很大,小腹酸酸地往下坠。
李晁一把将她抱起,到了榻上,同时扬起吩咐屋外的人收拾回宫。
萧芫阖眼软在他怀里。
她一睁开,眼前就发白,看着胃里难受。
渐渐陷入浅眠,隐约听到他又让御医把了回脉,零星的字眼儿钻入脑海,还是那一套旧说辞。
萧芫毫不意外,要真的好些,起码也得明日了。
再有意识时,已到了御驾上。
长久一个姿势,让她的细腰酸痛难忍,伸手去摸,却握住了他的臂弯,身子动了下,齿缝里溢出一声嘤咛。
李晁顺着力道给她换了个姿势。
銮舆中很安静,也很稳当,只有车轱辘轧过官道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
萧芫抬头,他面无表情看着她,沉重中带着些执拗。
萧芫没动,就这样等待着。
好一会儿,李晁肃声问她:
“萧芫,这一个月,你是如何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的?”
“我之前可从未听说过……”
“之前也会痛的。”
萧芫轻声打断了他,声调尚没什么气力。
李晁的臂弯紧了些。
听她补充,“只是没这么严重罢了。女子月事,总会不舒服的。”
若要让萧芫想,她其实也想不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似乎是头一回便有些不适,后来有时严重些,有时轻些,但总能忍。
能忍她便独自忍下,连漆陶都瞒着。
她也说不清为何,仿佛天生便会。自小本能地将自己不好的一面隐藏起来,包括病痛,包括很多很多东西。
她不想让旁人,哪怕姑母和他,看到她一丁点儿的脆弱。
好像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一旦知道了,也只会在伤口上撒盐。
可她分明清楚,不会的,姑母心疼她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恶她呢。
心里的矛盾多了,连自己也厌恶自己,厌恶心底那些没由来的不安与恐惧。
厌恶得将真实的一部分自己裹藏起来,哪怕尖锐的利刺扎得内心鲜血淋漓。
仿佛自己也没办法接受,骄傲肆意的萧芫内心深处也是有软弱的,也有无力与恐慌。
……自己尚且如此,又如何会将这些透露给他人?
李晁也确实从未见过。
他熟悉的,是张扬的,是总和他硬碰硬对着干的萧芫,好像她永远有无穷的活力,去逗母后开心,去惹他生气。
就像他之前也从不知,原来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簪花小楷。
李晁呼吸微沉,越想心里越堵得慌。
一时不知是该怪她太能隐藏,还是怪自己太自以为是。
人总有不想让他人知道的,但若真心关心,如何会发现不了。
少有事能这样超出他的预料,可这短短时日,在她身上,就已有两回。
尤其,她还是他唯二重要之人。
沉吟良久,开口。
严肃的言辞直入心底:“我已吩咐御医,调养的时日对你与对母后一般无二,隔日请一次脉。萧芫,身体并非小事,你那般在意母后贵体,怎么不知分一些给自己。不去请御医便算了,竟还特意瞒着。”
萧芫望着他,罕见地乖顺点头。
她本就打定了主意,今生除了多看顾姑母,也要对自己好些。
只是这段日子总难逃脱前世的阴霾,生怕哪里疏漏又踏上毁灭的旧途,以至夜里梦魇甚多。
御医说得对,她该宽心才是。
姑母和他,本都是顶顶儿厉害的人物,她已知了可能的危机,有他们在,难不成还不能扭转吗?
就像这一回黔方赈灾之事,李晁出手后,她就从没担心过灾难会重演,恶人会得不到惩治。
况且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全盘托出。
他们知道得不知比她要多上多少,只要不到最后,就定能力挽狂澜。
李晁看着她这样难得乖巧惹人怜的模样,再多问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昨夜她痛得崩溃时哭诉的字句简直像在他心上戳了个洞,直到此时还在隐隐作痛。
她又有何错呢,硬要说错,便是让自己逞强的错。
他何尝不怪自己,没能早些发现这个惯爱喊苦喊累的小娘子,身上竟还有爱逞强的毛病。
不由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眉心,“以后有什么便说什么,若还让我发现你像这样瞒着,便罚你将不逞强三字抄上一千遍。”
“啊?”
萧芫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上怎还有这样奇怪的罚人法子。
一瞬欲哭无泪。
这个人,怎么什么都能和抄书联系到一起啊。
“啊什么啊,”李晁铁面无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我亲自看着你,一千遍记不住,再下回便是一万遍。”
……还一万遍?
听得萧芫心尖儿打颤。
她怀疑,要是真抄这么多遍,她抄完肯定连不逞强三个字都不认识了。
一下不止腰酸,连头也疼了。
哀叹着将脑门磕在他硬邦邦的胸膛,扁起嘴控诉,“你也太坏了,我都已经这么难受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李晁不理会,接着道:“尤其宫务之事,如赏花宴之类,实在忙不过来不办都成,难不成没这个赏花宴,那些个适龄的郎君还不成亲了不成?”
“这些个锦上添花的东西本就可有可无,真正要紧的内宫庶务自有六局总理,每月一查便可。”
“不想费心就培养几人,你身边只有漆陶一人得用还是太少,以后成婚按制还应有长御长史等,先从内侍、殿中省选几个早早预备着,免得让自己辛劳本末倒置。”
萧芫:……
真不愧是他,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在他口中就只得了“可有可无”四字。
而且,要现在将这些女官内监配齐了,和已经成了婚有何区别?
想是这般想,萧芫还是哦了声。
这样的事她一向说不过他,还不如一开始就应承,免得空费口舌功夫。
尤其他说的,也确实于她有益。
不过……
“本末倒置?”萧芫歪歪脑袋,困惑,“身在后位,统领六宫难道不是正事吗?”
李晁一听黑了脸,“何来六宫?”
“啊,”萧芫发现自己说顺了嘴,忍笑抿了下唇。
更正:“掌管宫务掌管宫务,六局,六局行了吧。总之,管好内宫不就是最大的事嘛。”
李晁看着她清澈的眼,想说什么,却红了耳根说不出口。
别扭地移开目光,“自然是身体更重要。”
这个萧芫赞同,“确实,身子不好什么都做不了。这么一比,宫务着实不算什么。”
李晁给了她一个你总算知道了的眼神。
萧芫偷瞄他,顺杆往上爬,“那和身体一比,读书也算不了什么啊。”
李晁:……
抱着她的手顺势给了一巴掌,“我每日尚且要读那许多书,你不读书想做什么,只会四书五经,与那些为了科举傻学的学子有何不同?”
萧芫:“他们可比我厉害多了,起码还能考科举呢。”
她毫不介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就是看着他愈加可怕的面色还是怂了,嘟哝道:“你是皇帝嘛,而且那么聪明,我哪里能与你比嘛。
而且,女子需读的书也不少,我还打算以后若有空暇,为天下女子重编典籍呢。”
李晁压了下唇角,没好气看她一眼,“那你还是未来皇后呢,况且重编典籍,若非博览群书,你如何能分辨哪些是当真于天下女子有利,哪些只是为了压迫而生?”
萧芫幽怨:“就算博览群书,那也不至于读兵书吧?”
李晁的道理总是很多,且有理有据,“那岳晗雁呢?”
“嗯?”
这关晗雁阿姊何事?
“岳晗雁在边关屡战屡胜,是不可多得的名门将才。如这般的女子,难不成便不归你母仪天下的范畴了?”
萧芫:……
没什么底气地垂死挣扎:“像这样的,应该归你管吧。官职不都是前朝给嘛。”
顿了会儿,还是被他看得败下阵来,颓丧认输,“好吧,反正我说不过你。”
第37章 结果
和李晁斗了一路的嘴, 后头累了,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回睡得极沉,中间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了。
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人还未清醒,便伸手去探, 黏黏糊糊地唤姑母。
如愿探到了,蹭过去抱住姑母, 笑着仰头睁眼,看到了姑母无奈柔软的眉目。
“你呀。”伴着熟悉的叹息,小巧鼻尖被轻捏了两下。
“一天天的这么能折腾,自个儿身体这么大的事都能马虎,以后再这样,皇帝要罚你, 予可不会帮你拦着。”
想起李晁说的几千遍罚抄,萧芫摇摇脑袋, 皱起小脸, “不要嘛姑母,我也不想的啊。”
“行了,起了。”太后拍拍她, “都日上三竿了,也就是你,敢在予的床榻上赖这么晚。”
萧芫仗着自个儿身子不适, 不止当日赖着, 还一赖就在姑母处赖了七日,哪怕从第三日开始便尽数好了, 后面日日在慈宁宫里头活蹦乱跳。
乐极生悲,第八日晚膳后,被太后连铺盖带人赶回了颐华殿。
萧芫撒娇未果,回来闷闷不乐坐在自个儿床榻上赌气放话,不许她们收拾东西。
殿门一关,宫女忐忑问漆陶:“漆陶阿姊,这……”
萧芫在慈宁宫的每一日,都会从颐华殿拿东西过去,这八日累积起来,可有不少东西,此刻零零散散都堆在院中。
漆陶摆摆手,“没事,快些整理吧,娘子过会儿自会想通的。”
没说多久,正抓紧时间整理得热火朝天,便听殿门一响,所有人立刻停住了动作。
只见萧芫简单裹了件海棠芳茵的轻容,长发如瀑聊以飞花带束拢,拎裙轻盈跨出了门槛。
看也未看她们一眼,沿着廊庑往书房去了,只留下一个玲珑若流水的背影。
宫女们无声看向漆陶,漆陶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自己小跑着跟了上去。
轻轻打开书房的门,抱起一旁挂着的薄氅,到烛光盈若的书案前,披在萧芫娉婷的肩上。
温声:“娘子,夜里到底凉些,您的身子万不能受寒。”
萧芫放下手中的笔,由着她在身前系好垂带,未发一言,又埋首案前。
漆陶看过去,还是佛经。
这几日在太后处,娘子就总是抄佛经。
有几卷娘子让她压在带回来的佛珠下。正抄的这一卷,想来是给太后的。
漆陶静静在旁陪着,待萧芫抄得手有些酸了,便为她按一按。
按了一会儿,她停下,却并未松开。
静默须臾,倏然涩声道:“娘子这些日子,似是清瘦了些。”
萧芫掀开假寐的眸眼,眼底一片清明。
清清淡淡应了一声。
漆陶抬眸,眼眶泛红,“娘子,以后您身子有什么不适,哪怕很小很小,都不要瞒奴婢了好不好?”
“奴婢陪着娘子一同入宫,以前是没法子,那之后奴婢一直以为自己将娘子照顾得很好,可,可这回……”
漆陶话语破碎,泪顺着脸颊滚落。
可这回才知,原来不是的,她作为娘子身边最贴身的人,却连这么严重的不适都不曾发现,一次次累积,才让娘子遭了如此大的难。
她又有何颜面,面对当年救下性命予她新生的先夫人呢?
萧芫温沉地叹了一声,倾身以指抹去她的泪。
“嗯,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了。”
漆陶死死咬着唇,她只要想到娘子以前那么多回月事都偷偷忍下不适,心便仿佛滴血一般。
“娘子,我们现在已经很好很好了,再也不用怕任何人,也不会有人故意逮着娘子痛处欺负。娘子什么都不用瞒,太后与圣上都会护着您的。”
萧芫牵了下唇角,“漆陶,我知道的。”
漆陶恳切剖心,“太后殿下和圣上对您的好是不计回报的,您不用担心自己哪里不好为他们所不喜。
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像奴婢一样,娘子觉得,您就算不是如今的身份模样,奴婢还会对您好吗?“
萧芫知道她想说什么,心地宽和地顺着她,“自然。”
“那太后与圣上也是一样的,就像这回,娘子都不知道,圣上有多么紧张您。
奴婢听丹屏说那晚圣上的模样,这么多年,圣上何曾有过那般慌乱的时候啊,这不正说明,圣上心里头是真的在意您,在意得不比对太后殿下少多少吗。”
萧芫微微恍惚。
他怀中的暖热,现在回忆起来也依旧清晰。
除了幼时,她再没被他这样抱过,更别提那般密切相贴着感受他健壮的身躯。
原来长大了的李晁那样高大,高大到能轻巧将她紧密圈起,而她的脚尖,也最多只能触到他的小腿。
“……要奴婢说,您以后就该像之前对二公主一样,看谁不顺眼,就故意让圣上或是太后看到她们欺负您,尤其是圣上,圣上出手,不比您自个儿轻松多了,还不用担心责罚。”
萧芫回神,讶然,“你竟也会说这样的话,莫不是被丹屏带坏了吧?”
漆陶不好意思地笑,“只要为了娘子好,奴婢不在乎那么多。”
萧芫拉她起来,“今日你说的我都记下了。这几日呐,先是圣上说教,后是姑母,没想到回了颐华殿,还有你在这儿等着我。”
漆陶心有余悸:“娘子这回可太吓人了,若再来一回,奴婢的小命都要被娘子吓没了。”
“莫要浑说,”萧芫斥道,“你得一直陪着我,别总将生生死死的挂在口上。”
漆陶笑了,“嗯嗯,奴婢记下了。奴婢要一辈子服侍娘子,娘子在,奴婢就在。”
萧芫拍拍她的手,撑案起身。
夜幕垂星,佛寺带回的鸳鸯百转灯悬在檐角,在一众样式繁复的锦肃宫灯中,如刻板画纸上跃然而出的灵鱼。
萧芫拢了拢披风,于廊庑下回身,独自跨入满室暖溺的莹莹灯芒中。
床榻上将被衾紧紧裹起。
每每长伴姑母身侧,独自一人安寝时,总是难熬。
仿佛花费再多光阴,也袪不尽幼时朝不保夕的不安。
生怕一睁眼,又是拳打脚踢,谩骂欺辱.
翌日,慈宁宫殿前。
“呯——!”
碎瓷声在殿内乍响。
萧芫捧着佛经的手一紧,听见一门之隔姑母如冰的寒声懿令,
“查,给予彻彻底底地查!区区一个黔方刘隅,还没这个胆量动朝廷的人!”
声量不大,却字字掷地,威压如山倾下。
李晁回话时嗓音低沉,听不清具体字句,只能感知到话语中极重的分量。
萧芫担忧蹙眉,知道这是黔方赈灾之事出了结果。
再过一会儿,里头传来阔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芫往旁挪了几步。
殿门打开,果然是李晁。
他面色极沉,风雨欲来,每一步皆带着千钧的气势,直直下了几级台阶,忽然顿住。
让人不由屏息,生怕惹了雷霆之怒。
萧芫正想抬步进去,却见他退了回来。
李晁威昂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得严严实实,开口时声线里犹带着几分未消的余怒,一字字压在人心头,“可大好了?”
萧芫仰头。
他深邃的眉宇在阳光下投下浅浅的阴翳,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可她望着那黝亮黑眸中的自己,却由衷地感受到了种极踏实的安稳。
分明,这满身的威仪,该是令人惧怕的。
点点头,向他露了一抹浅笑,明媚动人,“早好了,你快去忙吧,记得按时用膳。”
李晁颔首,短短一句如一双柔夷,抚平了他压抑的心绪,不由面色稍缓。
叮嘱:“近几日御前会很忙,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听御医的话,好好调理身子。”
“知道了,你快去吧,”萧芫拨了他一把,“我也要去寻姑母了。”
李晁不放心地又看了两眼,确认她无恙,方转身大步离开。
贪污大案,前朝政事堂此刻必然闹开了锅。
萧芫将佛经抱入怀中,轻手轻脚入了殿内。
走过中堂,折身转过屏风,袅袅熏烟盘桓间,看见姑母一手撑着头,一手潦草翻着奏报,斜映进来的金辉亦驱不散殿内浓重的压抑。
“姑母。”
萧芫矮身跪坐在姑母身边,将佛经放在案上,抬手接过宣谙姑姑手中的汤盅。
先自己尝了一口,是探温热,也是试毒。
太后仿若未闻,又翻过一页。
“姑母……”萧芫曼声,“再不喝便要凉了。”
太后直身,放下撑在案上的那只手,神色凝重,眉目晦暗难明。
指尖扫过纸面,将奏报往萧芫跟前推了下。
“你瞧瞧。”
萧芫鼓鼓双腮,“姑母喝了,我便看。”
太后睇了她一眼,抬起一只手接过。
萧芫心满意足地笑了,又接过半湿的帕子备着。
在姑母喝完时以帕子换回汤盅,“这才对嘛,姑母都连喝了这么多日的药膳了,可不能半途而废。过了这段疗程,便再不用喝了。”
宣谙默默将一应用具收好,欠身退了下去,将此处留给殿下与萧娘子。
太后半搭着椅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并未应答。
萧芫拿起那份奏报,从头细看。
越看,眉头蹙得越紧,笑意荡然无存。
第38章 规劝
这回派钟平邑前往黔方, 确实不负所望,将以黔方县令刘隅为首的一众贪官腐吏连根拔起,条条确凿的罪证已经带回呈上, 一桩桩触目惊心。
这便也罢了,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钟平邑携带这些证据回京时被半途截杀,若非李晁先见之明暗中派了原将军保护, 绝无生还的可能。
若钟平邑出事,那这些罪证便不可能及时抵京, 甚至不会有再查的机会。
其心昭昭,简直明目张胆,目无王法。
这样的手笔,这众多训练有素的死士,绝非一般人能拿得出手的。
背后绝不简单。
萧芫缓缓将奏章放下,凝神思索。
大长公主, 平昌侯,乃至端王一一从脑海中滑过, 又一个个打上问号。
抛却内心情感的偏向, 眼前就如同一团迷雾。
前世黔方惨相震惊世人,可事发之后,并未有谁坐收渔翁之利。
那三人也与从前一样, 大长公主身为女子不涉政事,平昌侯偏安一隅,端王在道观圈禁, 均无异动。
可或许, 只是隐而不发呢?
大长公主,当真有这样的能力吗?她何来那么多死士?
“芫儿。”
太后唤了声, 萧芫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攥紧手,险些将奏报捏皱了。
已知全貌,萧芫面色难看得与太后如出一辙。
“姑母,可能是大长公主吗?”
太后岿然不动,启唇:“不知。”
不知,而不是不可能,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先帝早早不在,太后便是与端阳大长公主相处最久之人,足以了解许多。
“那就不能直接……”
萧芫咬唇,吞下剩余的话。无凭无据,大长公主天潢贵胄,若直接对她出手,莫说朝廷,宗室就不会答应。
太后轻抚她的发,揽她到身边,“你与清湘向来不对付,这段时日莫要与她打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萧芫点头,“除了下月的清荷宴,本也没什么能碰面的地方。”
这种以一县为首,趁着天灾侵吞朝廷钱粮的事几十年不曾有过,一时朝野震动,萧芫身处内宫都能时时听到风声。
太后与圣上勃然大怒,短短一日,禁军已经将五六家查抄入了刑部大狱。
萧芫只在用膳时分往慈宁宫跑了两趟,其余时间都呆在颐华殿不曾出门。
朝中官署与御前皆点灯至天明,后宫则一片死寂,宫女中侍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
第二日一早,天降瓢泼大雨,黑云翻滚几欲压下,清晨仿若幽冥。
萧芫披着斗篷,顶着风雨往慈宁宫去。
越是这样的天气,她越是放心不下姑母。
“娘子。”
漆陶提醒道。
萧芫拎着打湿的衣摆跨入慈宁宫宫门,抬头看见殿前广场正中跪着一人,宣谙撑着伞苦口婆心在旁规劝。
风雨早已将那人浑身淋透。
看服饰,应是一位一品诰命夫人。
萧芫心底已有了猜测。
“宣谙姑姑。”
她走进,伸手,接过姑姑手中的伞,倾下的雨水湿了衣袖。
“萧娘子。”宣谙从善如流,打伞退至一旁。
跪着的人循声抬头,她的面容被雨浸得冷白,细纹密布,五官浓正,瞧着本应是个宽厚之人,却被眉心深刻的纹路凝得多了几分刻薄苦相。
正是晋国老夫人。
萧芫半蹲下身,侬丽的面容似霞光劈开万丈阴霾,教人看着心神开阔亮堂。
面上笑容惯带着几分无法无天的肆意,明眸生辉。
开口嗓音清悦,咬字利落,如颗颗玉珠落琼盘:“老夫人有何事进去便是,您这样跪着,莫说折煞我等小辈,便是姑母,也受不起啊。”
晋国老夫人眼瞳如困兽,漆黑黑一片,闻言笑了一声,几乎有血气涌上喉咙。
哑声道:“此事与萧娘子无关,莫要多管闲事。”
萧芫并未开口分辩,而是侧首问宣谙,“姑姑,可是姑母身子不适,又难以起身了?”
问出几分关切焦急。
宣谙心底一愣,太后何时身子不适……
立时反应过来,面上未露丝毫,满怀愁绪地叹声回道:“娘子您也知道,自从前日消息传来,太后日夜烦忧,身上便又不利落了。今晨实在是头晕难忍,眼都睁不开了。”
萧芫听罢立即便要起身,似是又想到什么,回头连声道:“老夫人,您并非是不明事理的人,也知道姑母什么脾性,她老人家身子不适,又如何会顾得了旁人,怕是连政务都一同扔给了圣上。
您便是跪得再久,也怎么都抵不过民怨沸腾,倒不如好生到偏殿歇歇,待姑母好些,一同心平气和商量出个解决的法子。”
这番话说得出乎晋国老夫人预料。
她以前可从未听说过颐华殿萧娘子会过问政事。
不由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萧芫轻叹一声,似是不忍,“姑母心里头一直记挂着您呢,前段时日还和我提了句,担心黔方之灾会不会祸及您家里人。”
“还道,早知今日,当初便应另托个其它地方的官,哪怕是回京供个闲职,也比受灾的好。”
宣谙在旁边听着,不由对萧芫刮目相看。
瞧这话术,真真假假的张口就来,往日竟不知道萧娘子有这般本事。
晋国老夫人听得嘴角忍不住颤动,心里百般滋味汹涌而上,困得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
“姑母这人您也清楚,雷厉风行惯了,当面总难以说出关怀的话来,可您想想,哪一回您想要的,姑母没有应允呢。”
晋国老夫人笔挺的身躯稍稍弯了。
萧芫亲自搀扶住她的胳膊,给丹屏使了个眼色。
晋国老夫人年龄大了,适才又跪了许久,此刻踉跄了好几步方稳当了些。
偏殿早已备好热水,几个力壮的老媪被使去伺候。萧芫湿得不多,便简单擦了擦,换了身衣裳。
吩咐让简单摆上朝食,又亲自沏了壶茶,动作间行云流水,自有一派矜贵风度。晋国老夫人转过屏风,甫一抬眼,便被吸引。
萧芫相貌艳绝,又是精心打扮,自小养成的皇家风范从骨子里悠然透出来,是她除了太后,见过派头最足的宫中女子了。
心中不由感叹,不愧是太后萧忆清养出来的闺女,不愧是令世人倾倒的萧家门风。打眼一瞧,便知这女子天生便是要往凤位上做的,如此,知晓这么多也不足为奇了。
萧芫款款笑了笑,起身恭敬一礼,比手请坐。
自家侄子命在旦夕,晋国老夫人又哪里坐得下,“萧娘子应是来侍奉太后的吧,此刻自去便是,待太后好些,烦请遣人通报老身一句。”
萧芫静静一笑,“我遣人请老夫人面见姑母,老夫人打算如何说呢?”
晋国老夫人瞥她一眼,在另一边榻上坐下,闭口不言。
对太后她尚且能言,可要她在这么个小小的孙辈面前露出弱处,却是万万不能。
萧芫也不在意,侧身坐下,边倒茶边缓声道:“我前些日子与圣上一同前往重明寺为姑母还愿,遇到寺中收留的一对孤儿寡母,正是自黔方而来。”
黔方二字一出,晋国老夫人原本半垂的目光抬起,向她看去。
萧芫老神在在,语调不变,“当时只知黔方受了灾,怜她们逃灾不易,便舍了些盘缠让小沙弥转交。后来方知,他们一生艰苦。”
“家里男人早些年征兵,没从战场上回来,寡母拖着幼小的孩子艰难过活。哪知过了几年,黔方洪灾百年难遇,家宅被冲毁,官府的安置点争抢不过,更有人心怀不轨欲加欺辱,最终成了第一批背井离乡北上逃亡的人。”
“而他们同行的许多人,沿途死得死病得病,能走到京城的,竟不足五人。”
晋国老夫人冷声截断,“萧娘子想说什么,天灾本就如此,难不成这样的事,还全要怪到官府头上不成?”
面上如此,可实际她心中,在听到寡母二字时便抑不住地颤动。
她当年何止夫君呢,连同儿子都马革裹尸再也没能回家,她心里也知道,若朝廷无情些,若太后不念着她可怜,她的日子,不一定就比萧芫口中的这位寡母好多少。
但家人为国捐躯,徒留她一人苟活于世,本就是皇族欠她的。
萧芫也不恼,解释道:“老夫人,您可知当时朝廷的赈灾款已经拨了下去,若非县令带头压下,甚至扬言安置点必须以银两捐买,他们母子二人,本不必受此劫难,许许多多受灾荡尽家财的百姓,也不必因困厄而死。”
腔调明雅,无半分咄咄逼人,却又无形中将晋国老夫人逼得节节败退。
晋国老夫人无言,面色涨红几分。
萧芫执起杯盏,亲自端到老夫人身前,放在她坐榻边的小几上。
“老夫人,我如此说并非问责之意,只是这些是姑母与圣上不得不考虑之事,就算想徇私,天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
“我长居内宫,不了解刘县令为人,但观老夫人您与老国公一腔为国之心,也大致有了些猜测。”
“料想县令应是被人蛊惑……”说着款款抬眸,“老夫人,从犯,总是比主谋罪责轻些,不是吗?”
晋国老夫人眸底精光一闪,恍然明白萧芫这一番话的含义,内心震动,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言之有理。
她今日得知朝中欲从重处罚,急于救侄子性命凭着一腔孤勇入宫,着实没有精力将这些捋清楚,生怕晚一刻侄子便在黔方狱中被钦差砍了脑袋,连京城都回不了。
此刻被萧芫点醒,方想清楚事情利害得失。
她挺直了身子,沉吟良久方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放回案上。
不动声色赞道:“早听闻萧娘子茶道师从茗山,今日一尝,果真不俗。”
萧芫微微低下头,似是赧然,“老夫人过誉了,晚辈多嘴,承蒙老夫人宽宏。”
晋国老夫人眸光微眯,深深看了她一眼。
今日,她才算是彻底识得了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
萧忆清,不愧是萧忆清。
教出了那样一个不凡的圣明之君,连娇养在身边的萧娘子,也这般不俗。
有这二人,何止能保朝堂几十载清明昌盛。
第39章 南浔
“殿下您可是没见着, 萧娘子三言两语便哄得那晋国老夫人起了身,偏殿里是舌灿莲花,愣是将人给说通了, 不然啊,可是有一通闹呢。”
萧芫越听宣谙姑姑说下巴颏抬得越高,神气得像只骄傲的小凤凰,就差展开翅膀往天上飞了。
太后都没眼看, “行了,越夸啊, 这尾巴翘得越高,越会蹬鼻子上脸。”
“姑母……”
萧芫眨着眼睛蹭过去,摇姑母的手,“您就夸夸我嘛。”
太后瞥她一眼,正襟危坐,就是不为所动。
只是萧芫撒娇的本领无人能及, 慢慢地笑意藏不住了,只好嗔她一眼, 很不明显地颔首, “是长进了些。”
萧芫嘻嘻笑开,给了姑母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怀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 “我也觉得!姑母姑母,我为您分了忧,是不是得奖赏奖赏呀?”
明媚可爱的笑脸凑到太后眼前, 可劲儿暗示。
太后无奈捏她的雪腮, 一眼看穿,“除了赖在予这儿, 其它的随你。”
萧芫撅唇蔫儿了下去,委委屈屈,“我就想要这个嘛,姑母您不知,我回去一个人的床榻上空空荡荡,睡都睡不好。我也不和姑母挤,就像以前一样在旁边安张榻,好不好嘛姑母。”
太后听得心软,揽着她拍了拍。
语重心长:“芫儿,你已及笄了,再不是孩子了,以后与你同床共枕的,也该是皇帝。哪家闺秀如你这般,这么大了还老往长辈房里钻。”
萧芫闷声不吭。
好半晌,眨去眼底的泪花,赌气道:“我不想管旁人如何,我只想与姑母一起。”
“你呀……”太后喟叹一声,“真是予前世的小尾巴,一刻也离不得。”
“好了,皇帝也该来了,起来吧。”
来得不止李晁,还有负责稽查赈灾贪墨案及后续赈灾重建的大臣。萧芫在后殿,听见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前殿传过来,偶有几句争执,当着太后的面也十分克制。
萧芫心系此案,书看不下去,佛经也抄不下去,想鬼鬼祟祟去偷听又觉得有些丢皇家脸面,只好撑着脑袋百无聊赖。
最后迷迷糊糊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蜷起的肩胛忽有暖意覆上,萧芫往身上摸去,摸到了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掌。
睁开眼,眼前朦胧闯入一张肃然的面孔,萧芫懵懂呢喃:“李晁?”
直起身,墨缎缀鸦羽的披风随动作流光溢彩,领口的洒金簇拥着冶丽白皙的小脸,侧脸被压出来的红印平添糜艳。
纤纤素手被他握入掌心,传过来的温度有些发烫。
他拉过她的另一只手,一同捂着,眉头凝起冷隽,“身子本就寒凉,你还就这样趴在案上睡?”
萧芫懵了片刻,晃晃脑袋左右看看,记忆回拢,“你们议事议完了?结果如何?”
李晁两下为她将披风系好,俯身坐在她身旁,言简意赅:“目前已经露出头的依律处置,剩下的转为暗中查探。”
“那刘隅呢?”
这可是个关键人物。若要依律,种种罪行叠加,最低也是个午门斩首。
李晁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萧芫懂了,噙出一丝笑意,“明白了。”
刘隅是被幕后之人推在最前面的人,也是往更深层面探查必不可少的一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此人暂且留下,其一拿捏住晋国老夫人及晋国公旧系,其二也让幕后之人放松警惕。
“那……”萧芫想到了更后头,“让人顶替刘隅的身份斩首,晋国老夫人总得做戏做全套,来慈宁宫撒泼演场戏吧。”
李晁:“母后适才便遣人往宫外传消息了,既然要做,自然是天衣无缝。”
说着往书案上瞄了眼,准确从佛经里抽出一本兵书,露出真实目的,“今日没多少空暇,便先一本吧。”
萧芫的笑脸垮了下来。
欲哭无泪,还没多少空暇,这个当口,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怎么还能有空暇啊。
这下好了,她压根儿就没做这几日会被考教的准备。
正欲想法子混过去,便见他好整以暇从袖中掏出一物,晃了晃,“正好边关回信到了,你若乖乖配合,我便今日给你。”
……?
岳家回信如何会在他手中,不一向都是给姑母吗?
不会是他早有预谋,从中截下的吧?
……除了这个,似乎也没其它解释了。
那木盒在余光中晃来晃去,时刻诱引着心神,她都想扑上去抢过来。
当然,抢定是抢不过,也就只能想想。
百般纠结,不情不愿将脸转向他,试探地问了一句:“不然呢?”
“不然……”李晁肃穆正经,“不然萧娘子忙不过来,朕便代替回信,想必岳家也能理解。”
萧芫两眼几欲迸出泪花,不得不屈服在淫威之下,行尸走肉般摊开纸张,“好,你问吧。”
……
一场没做足准备的考教,便好比是初学骑马之人入林狩猎,全须全尾出来都十分不易,更别提旁的了。
他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环绕,再好听听久了都希望能清净清净。
甚至分神想,不会平日里姑母听她在身边绕一整日,也是这样的感受吧?可她哪有这般讨人厌,她是让姑母开心,哪像他,只能让人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度了“小半年”出来,萧芫两眼无光,怀里的信件盒子都没心思打开,只想先回床榻放空脑子躺上小半个时辰。
躺了一会儿,天刚擦黑点上灯烛,漆陶便报御前来了人。
出去一看,又是言曹。
萧芫没忍耐住,冷冰冰道:“你家主子又有何贵干?”
言曹笑脸迎人,“萧娘子哪里的话,圣上遣奴婢来,自是有好物相赠。”
一挥手,身后中人齐齐整整立了两排。
“娘子您瞧,这都是御前的新物什,圣上知晓您喜欢,都未入库,便让奴婢给您送来了。”
“尤其呀,是这两本游记。”
说着,自怀中捧出两本厚厚的书册,“圣上惦念着上回送的您看完了,特意遣秘书省新收的。”
萧芫没接。
目光扫过这一件件的。
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吗,拿捏住了她一回便回回用同样的法子拿捏,她何时有这样好的脾性了?
早知如此,当时他要送私库令牌当赔礼时就不应该拒绝,直接趁他送之前将东西搬回来,看他怎么办。
想是如此想,目光还是不自主被游记吸引。
“北戎风土?”萧芫惊讶,接了过来,“竟有北戎的游记?”
言曹长松口气,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应道:“可不是,北戎与咱们这儿大不相同,这样的游记,找来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呢。”
萧芫抬着下颌哼了声,“反正也不是他费心去找,不过说一句话吩咐便是,费心的呀,是旁人。”
“漆陶,”稍侧过脸,“帮我打听打听,这本是何人所著,又是何人寻来,从颐华殿多给些赏赐。”
漆陶笑着应下。
言曹趁此让中人将其余珍品到殿内放置妥当,一时衣袂翻飞,满室华光璀璨,如同凡人入了仙界的百宝阁。
这些自有人造册入库,现下得用的会被留下,吩咐人送去六局或少府监。
萧芫则拿着游记入了书房,端端正正搁在了信盒边上。
看着这两样物什,心间格外充盈满足。
想想之后在眼底流淌过的每一个字都是享受,便抑不住地开心。
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盒,盒中厚厚一沓信纸,萧芫一眼便从中看到了其中的两幅画。
抽出展开,不禁笑上眉梢。
果真是她小侄子的画像,一看这笔触,就知道是皓阳阿兄拜托皓璟阿兄画的。
轻轻抚过画上童子的五官面容,有些像阿兄,也有些像阿嫂,大大的眼睛晶亮如黑葡萄一般,冲画外人甜甜地笑,天真烂漫。
小孩子可长得真快,几月前阿嫂还不曾临盆,这才没多久就已经这般大了,生动活泼的模样让人瞅着就心软。
另外一幅,竟是皓璟阿兄的未婚妻子,画中女子英姿飒爽,带着边关独有的爽朗大气,眉目含情,一看便与作画之人情投意合。
打开信件,果不其然,直白地说让她先认一认嫂嫂,免得到时候见面不识闹了笑话。
萧芫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回护之意,真心替阿兄高兴,得了这般的有情人。
其余便是些家常琐事与切语问候,皓肇阿兄一如既往写了满满的辉煌战绩,阿姊们知晓了她先前因二公主言语被刺激昏厥的事,着重提了让她好好锻炼身体,莫要如往日般懈怠不当回事。
还说有什么不好报复回去的委屈一并记着,等她们回京了想办法替她出气。
甚至玩笑暗示,就算此人是圣上,也定不会轻易放过。
看得萧芫泪水涟涟,恨不能马上奔赴相见。
若边关无忧便好了,或者收复北戎,这样伯伯和阿兄阿姊就不必在那么远的地方,连见一面都是奢望。
岳伯伯与姑母是青梅竹马,情同兄妹,尽管姑母不说,萧芫也知道是思念的。人都想与亲人团聚,岳家对于她们来说,更是比亲人还亲。
好好将信件收起,与往日的放在一处。
回身坐于书案前,看着游记上的北戎二字,眸色渐渐冷冽。
翻阅其它地方的游记,萧芫只是想透过文字望一望那处的山水与风土人情,可是北戎,只有国恨家仇,了解是为了知己知彼。
北戎地广人稀,物资匮乏,自建朝以来不知发动过多少次战争向中原掠夺,每每战乱过后,被抢走的百姓与俘虏到了北戎都是比牲畜还不如的奴隶,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让人看着就恨不能啖其血肉。
直到近一二十年,岳伯伯带领岳家横空出世,牢牢坐镇边关才让北戎不敢妄动,边关的百姓才过上了正常些的日子。
草草翻了两页游记,萧芫按耐不住心绪,起笔写回信。
压抑的思念化作一笔一划,深刻地浸透纸张。她向岳伯伯提了很多句姑母,将近况一一点明,也连带说了些近日黔方的案子。
萧芫不知道李晁和姑母的回信会不会说,但就算说了也定是严谨的公事口吻,多她这样随意的一份也无碍。
之后对来信中每一份关心都耐心回应,至于说让强健身子的,萧芫毫不客气地将原菁莘拉出来,顺便小小抱怨几句这个武师傅的严格。
快收尾时,理好一份份佛经,以专门的油纸封装,边关不比京城,保重二字萧芫都不知自己提了多少遍了。
最后一笔落下,不禁怅然若失。
每一回来信与回信,都像饮鸩止渴,迢迢千里,今日不知来日。
游记是没心思看了,萧芫简单拿书衣包好,一同放在了书架上,挨着上回看的其中一本,《南浔山水录》。
目光落下时忽然顿住,南浔……
第40章 穿好
倏然回身, 从暗格中拿出信盒,匆匆打开,准确找到岳伯伯的那一份, 其中提到边关互市之繁华,买卖玉料中最多的,便是南浔独山玉。
佛寺时清湘的话在脑海中闪过。
【这有何稀奇,莫说我母亲的长公主府, 便是我的郡主府也……】
她要说什么?说连皇家都难得的南浔独山玉,他们唾手可得, 且数量不少吗?
南浔隶属平昌,是清湘父亲平昌侯的封地,当地产的玉料在侯府中多了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们没有向朝廷上供,也不曾往其他地方卖,致使国内千金难求, 此时却出现在边关的互市上。
若是为财,应该价高者得才对, 北戎人能有什么见识, 哪里欣赏得了这样罕见的美玉?
还这样大批量地放出,不像是为财,倒像是某种交易。
想到此处, 萧芫连明日都等不及了,唤漆陶进来,将来信与回信一并拿上, 提灯投入夜色, 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灯火通明,绚烂地撑开一片夜幕, 宛若金色的游龙盘踞。
萧芫没让通禀,亲自拿着东西推门而入,言曹劝都劝不住。
入内,御案上灯烛亮着,却不见人影,萧芫迟疑地向里面看去,被厚重的剔墨金木蟠螭座屏挡住了视线。
内里似有光影摇曳,昏暗朦胧,萧芫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气味,带着潮热。
“李晁?”
萧芫轻声唤。
几息后,略显低哑的嗓音响起,滚过不短的距离,带起沉闷的回声,“芫儿。”
她几乎没有这么晚来寻他的时候,声线含了几分疑惑。
萧芫听到他在便不再开口,后知后觉这个时辰来寻他,似是有些不妥。
可正事要紧,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每一个呼吸,从里面传来的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动静,都诉说着难以言喻的暧昧,让人分外难捱。
直到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芫咬唇,不知是什么心思,在他即将出来的时候,垂下了眼眸。
刚沐浴结束的湿热气息弥散盈室,李晁恍然不觉,目光拢住俏身而立的萧芫。
他眼中的她,是灯下美人,娇靥如工笔绘就,连发梢都活色生香。半遮半掩垂下的眼眸流露点点羞赧,檀唇欲语还休。
她这样来寻他,恍若挂念着心上人的小娘子不顾礼法,趁着夜色遮掩,匆匆忙忙来见日思夜想的郎子。
心跳如擂鼓,某种早已生根发芽的心思在这样暧昧缱绻的夜晚,野草般疯长。
他离她极近,近到湿漉漉的黑发滴下晦暗的水珠,在她的裙裾上留下惊鸿一抹。
萧芫两手交握,袖口在掌心,被攥得皱皱巴巴。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偏又那么无所适从。
“芫儿。”
他又唤了一声,嗓音喑哑不少,唇齿间萦绕的香气撩动起她鬓边的一抹发丝。
不可抑制地,浅浅的烟粉色漫上了她的耳垂。
萧芫侧了下脸,声线不由放低,像是怕惊扰什么。
“我来找你,是发现了平昌侯封地的南浔独山玉有些异样。”
语落,徒留一室寂静,与愈发浓郁的粘稠气氛。
无形的暗流不断地环绕,不知自谁的心事中流淌而出。
久等不到回应,萧芫慢慢抬眼,自他的衣摆,到劲瘦结实的腰腹,再到半遮半掩的壮硕胸膛,隐约可见有颗颗细小的水珠悬挂在块垒分明的肌理上,随呼吸有些不稳地起伏。
白皙的肌肤在墨色的衣衫中呼之欲出,仿佛还散发着腾腾热气。
瞬间,萧芫眼梢连带脸颊一齐灼烫,紧闭起眼眸撇开脸,有些羞愤地埋怨,“你怎么连衣裳都不穿好?”
就算是未婚夫妻,她也尚未出阁,哪能这般啊。
李晁带着颗粒感的字句一下下撞在她心上,“你催得太急,连通报都不曾便推门而入,我怕你久等。”
萧芫咬唇,后退一步,柔韧的腰身撞在了身后的书案,已是退无可退。
不知所措的娇嫩掌心捏住案边,恼道:“你快将衣裳穿好!”
始终不敢再看他一眼。
李晁低低笑了两声,笑得萧芫整个人都被桃色的粉嫩淹没,想要寻个地方躲起来。
咬牙,绕过书案大喇喇往他龙椅上一坐,翘起腿昂起下巴,怒视:“穿不穿!”
好似不穿她就能把他从御书房赶出去一样。
李晁敛平仰起的唇角,却怎么都纳不住眼瞳里的笑意,与更深处汹涌炽热的情感。
不再逗她,回身洒然披上外衫,五爪金龙盘踞虎躯,哪怕随意如斯,也自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严谨地扣好每一个扣子,腰带也一丝不苟,几步停在她身前,让她检查。
萧芫舍出目光浅浅打量几息,便收回了目光。
这才像话嘛,刚那算是什么,她都不敢相信一向严谨古板的人会那样穿衣裳,哪怕是浴后。
至于随意垂至劲腰,还湿漉漉的头发,她就不管了,反正几句话说完便回了。
深夜的御书房,他的起居劳形之地,不是她该久留的。
倾身将锦盒移来,打开岳伯伯的信件,尚带着粉意的指尖指到互市的那一处。
“你也知道,之前在佛寺时碰到大长公主她们时,大长公主送了我一个上好的南浔独山玉镯。
看到这封信,我忽然想起,当时清湘说漏了嘴,大意是……南浔独山玉她们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与寻常的玉石别无二致。”
“但实际上,这种玉连宫中都不曾有,外头更是千金难求,可偏偏,边关互市却出现了这么多。”
有关穿着打扮之事,萧芫向来不放过一点儿毫枝末节,尤其是这些珍稀好看的玉种,产地、模样、价格,全部一清二楚。
李晁不由皱眉,不需多说,他便领会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平昌侯故意将南浔产的玉料贮存起来,使得这类玉种的价格奇高,以此与北戎交易?”
萧芫抿了下唇,“是与不是尚未可知,但除了这种解释,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其它目的。”
李晁面色沉凝。
这样的细枝末节,混杂在数以万计的边关互市商品中,既非关乎国计民生的粮盐之类,也不是容易夹带私物的织物香料,且可交易的玉料实在太多,西疆的和田玉都有,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南浔独山玉。
实在是太不起眼。
玉料之类,在喜爱之人的眼里自然千金难敌,可若是不喜,与寻常的石头也没什么区别。
李晁就属于那类不喜之人,若非萧芫格外钟爱,他库中的种种玉料怕是都得堆积成山。
定神思忖良久,若这当真是平昌侯暗中的一步棋,那不得不说,实乃精妙。
一般在朝为官的臣子或明察暗访的探子,都不会对玉这般敏感,若非萧芫,连他都很难注意到。
起身欲唤人细查,可望了望外头深黯的天色……
夜已深了,除了轮值的暗卫内侍,前朝并无他人。
官署区已连天昼夜忙碌许久,白日他才亲自下旨开恩,让好生休息一晚,不必安排人值守,此事又非十万紧急,他不好食言。
萧芫难得看到一向呼风唤雨的李晁还会迟疑,不禁弯了眉眼。
“明日再遣人也不迟,或者直接派暗卫?”
“……此事应是要给岳伯伯说吧?”萧芫将整理好的回信与佛经拿出,歪歪脑袋,露出几分可贵的娇意,“帮我将这些一并送去呗?”
加急的御令,比寻常送信可快上不少。
李晁深深望着她,良久,低沉嗯了一声,难尽的余韵仿若倾心时情不自禁的旖旎低语。
萧芫的眼眸宛如盈盈若若的潋滟幽潭,红霞愈浓,撩拨心弦。
鸦睫颤颤,她欲收回手,他却俯身,炽热的掌心压下,含着坚定的劲道,牢牢圈住,紧握。
从一开始,他的手便不是冲着她拿出的那些信件而去。
萧芫咬住唇瓣,心跳促促。
他的手掌出了汗,身上的龙涎香像是被什么催发,浓郁得扰心乱神,让人肌骨发软。
烛火跳动,交错的灯芒抖得人心慌,有什么只差一线,便会被撕裂,破开。
萧芫先移开了视线。
昏暗的金芒里,侬丽的面孔与优美的颈项透着莹润的光泽,美得人心颤。
被握住的那只手不明显地挣了掙,力道小得更像某种邀请。
但李晁知道,不是的。
捺了许久,才让自己忍耐、克制,状若无事地松开她。
刹那,短暂被填满的心挽留的渴望几乎压过理智,大掌攥上尖锐的案角,生生用刺痛驱散。
萧芫看见了,看见他泛红的大手因此骤然苍白,指骨毫不留情地撑紧肌肤,用力得青筋凸起。
她的手收回了自己宽大的袖中,有些微颤。
滚热的温度好像贴上了她的肌肤,久久不散。
抬眸,望着他,视线似乎有些不清,他的面孔蒙上了雾。
萧芫浅浅勾了下唇,“时候不早了。”
“我遣人送你回去。”
几乎交叠。
萧芫愣了下,点头,道了声好。
月色如清霜。
一步一步踏过晃动的宫灯光影,裙裾飘逸,青石板在一片冷色中染上暖意,步摇坠下的流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又一次想起了那串被她亲手放置于供案上的佛珠,像一件隐秘难以言说的心事,早应送到他手中,她却始终没送。
婆娑的树影,花草芬芳。
她静望着御前的人原路返回,拐过宫墙,不见行迹。
顺手披了件披风,复踏出宫门。绕过蜿蜒的宫道,到了丹凤阁。
环形楼阁中央,繁复的秋千日夜等候,只为偶尔短暂的重逢。
萧芫荡了许久,久到风凉到沁骨,久到丹屏第三次忧心地催促。
重重纱幔拱卫床榻,秋千将纷乱的思绪高高抛给了夜色,难得一夜无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