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

    第41章  提拔

    夏日的清晨, 鸟儿很早便在窗棂外啾啾清鸣,绿荫如盖,灿然的朝阳投下金晃晃的倩影。

    几缕打上床幔, 莹莹晕亮金累丝八宝拔步床上酣睡的绝色女娘。

    雪白如玉的肌肤半遮半露,昳丽的容颜巧夺天工,两颊染透的酡红别有一种鲜嫩,仿佛下一刻便会自娇柔的皮肤上渗出, 溢开扑鼻的香甜馥郁。

    “娘子,娘子……”

    轻柔的唤声由远及近, 含着怜惜与笑意,“娘子,时辰到了,该起了。”

    “嗯……”

    鼻息溢出娇娇弱弱的一声呓语,纤若丰盈的藕臂横在额头上,萧芫迷朦睁开眼。

    懒懒翻了个身, 尾音绕在人心尖儿上,“不想起……”

    纱幔一层层挂起, 缕缕光线贪恋地攀上她玲珑的娇躯, 流连在羊脂玉般的肌肤上。

    “娘子,您昨儿个可专叮嘱了奴婢让早些叫您,晌午原娘子便入宫了。”

    萧芫拉起薄衾蒙住脑袋, 要多不乐意有多不乐意。

    确是她吩咐的,菁莘入宫,她总得早些将今日规划好的课业完成, 腾出空档来陪。

    但真的要起时, 才发现这般艰难。

    被漆陶扶起,软塌塌倚在她身上, 筋骨酥软。

    还未聚拢视线的眼眸不由自主又阖上了。

    看得漆陶哭笑不得。

    心想,便让娘子再眯一会儿醒醒神吧。

    忽闻窗外有细碎的争执声传来,萧芫眉心微蹙,“外头怎么了?”

    门上的宫女听见入内,轻声回禀:“胡媪来见义女,被松枝撞见,给拦住了。”

    萧芫反应了下,才记起松枝便是那个宫禁迷路,家住黔方的小宫女。

    稍直了身,“为何要拦?”

    回话的宫女有些踌躇,漆陶已经明了,答:“前段日子前朝因赈灾贪墨的案子动荡,内宫亦严加管束,奴婢便也吩咐了底下人,若非正事,莫要放闲杂人等入内。”

    萧芫眉梢微动,抬眸望去,半开的窗棂能模糊瞧见宫门处有不少人。

    语调意味不明:“胡媪来了几回了?”

    那宫女颇为不平:“这十几日,已是五六回了。咱宫里又不是多么拘着不让出去,让人传个口信去寻便是了,何苦这一趟趟的来回跑。”

    没说出口的,是这宫里头宫女女官都各有各的差事,等闲哪能擅离职守,亏胡媪还是宫里的老人。

    漆陶:“奴婢也劝过,只那胡媪一片切切爱女之心,应下没多久,便又来了。这回想是恰巧让松枝碰上,松枝这丫头聪慧是聪慧,就是有些一根筋,估摸着怎么都不肯松口,胡媪便不愿了。”

    萧芫未予置评,令候着的人进来服侍。

    她这儿一有动静,外头半点儿声音都听不见了。

    萧芫也不着急,细致地一样样将自己拾掇妥当,方慢悠悠道:“将胡媪和松枝一并叫去花厅。”

    未曾吩咐茶点,也不曾赐座。

    说到底,这宫里头主是主仆是仆,这仆再怎么有功劳,也得警醒些,莫要将自己太当回事。

    趿上清凉的蛇皮履,搭着漆陶的手,慢条斯理跨出了门。

    夏日的衣衫轻薄,外罩的轻容更是如云似雾,朦朦胧胧透出玉白的肌肤,裙裾随风动,步步生莲,摇曳多姿。

    花厅的竹帘卷起,自院中引来的流水淙淙氤氲开水雾,添了徐徐沁爽。

    入内,地心立着的,正是胡媪与松枝。

    萧芫手中执了一把牡丹戏蝶团扇,缓缓摇着,落座于上首。

    座边小几早有宫女先一步上了点心蜜水,萧芫刚用了早膳,便只浅酌两口蜜水润润喉。

    半倚在引枕上,视线款款往下投去。

    落在松枝身上时,轻挑眉梢,“有些日子没留意,你身子瞧着康健了不少,现在才像个十五的女娘嘛。”

    松弛的口吻与二人想象中的兴师问罪全然不同,不由都松了口气。

    “回禀娘子,这都多亏了殿中阿姊们的关照,日日看着奴婢多用些,奴婢不止身子强健了,还长高了点儿呢。”

    松枝眼眸晶亮,笑容灿烂,一扫方才的肃谨模样。

    萧芫颔首,“这便好。”

    看向胡媪,“之前几回来我恰巧都不在,竟不知胡媪这般挂念义女,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胡媪惶恐,低身行礼的身子便没直起来,“娘子心善,才让小女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都怪老奴,总是放心不下。其实……其实小女也屡次劝说,不能这般勤来勤往,偏生老奴不觉,娘子要责罚便责罚老奴,莫要怪罪小女。”

    萧芫笑言:“胡媪快起身,何至于此呢。父母爱子女,乃人之常情,这段日子宫中情况特殊,方令底下人谨慎些,不想为胡媪带了不便来。

    索性近日颐华殿事务不多,我让人给她三日休沐,胡媪觉着如何?”

    曾经胡媪御下最严格不过,如今竟因严格给她带来不便。

    胡媪顿时露出喜色,万分感激:“老奴多谢娘子开恩!”

    “不过啊,我总不好为了自己宫中的事给姑母添麻烦,这三日休沐过后,你一月最多只能来看一回。若有要紧事,递话让她出去也是行的。不然这般来来回回的,为人子女看着,心里头也不好受。”

    萧芫话语含笑,眸中却无多少柔意。

    胡媪应声不迭,欢欢喜喜告退去寻人了。

    松枝望着她这得意洋洋的背影,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萧芫瞧见,失笑:“你觉着不妥?”

    松枝不平:“娘子您对她也太宽容了些。”

    萧芫饶有兴味,“这宫中人人见了胡媪,都因她是姑母身边旧人礼让三分,你却不同。”

    “奴婢管她是何人,”松枝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奴婢只知奴婢的主子是您,您定下的规矩就是比天大,这颐华殿的地界儿,谁都越不过您去。”

    小小的丫头,自小在尚宫局熟读诗书礼易,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一股莽气。

    萧芫却扇掩唇而笑,笑得松枝渐渐不好意思,面颊红彤彤的。

    起身,路过时侧首睨她,“听闻你进颐华殿以来功课不错,自明日起,便随在我身边,学着处理宫务吧。”

    松枝眼眸一下亮了,喜不自胜,竟激动得跪地行了个大礼:“奴婢多谢娘子!奴婢多谢娘子!”

    一直到了书房,萧芫笑意还未散,漆陶嗔道:“您也瞧见了,这么个莽撞的丫头,也不让多调教调教,便提拔到了身边。”

    萧芫摇扇,带了些羽扇纶巾的潇洒意气,“这宫里头,人人都战战兢兢畏首畏尾,你不觉着,太过无趣了些吗?”

    漆陶玩笑:“有丹屏,您还觉着无趣呀?”

    丹屏听着自个儿名字,目光霎时投来,不过她只听了半截,不知首尾,懵懵道:“阿姊,你又说我坏话了?”

    这不着四六的模样,惹得萧芫漆陶齐齐笑出了声。

    漆陶柔声回了句:“哪儿呀,我是与娘子在夸你呢。”

    丹屏竟还信了,点头哦了一声。

    看得萧芫乐不可支,笑得肚子都有些疼。

    丹屏这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去逮漆陶,挠她的咯吱窝。

    一片欢声笑语,银铃般从殿内跳跃到了院中,惹了好些眼角眉梢弯似弦月。

    鸟雀欢快地挥动翅膀,繁枝间蝉鸣蛙叫,池中的鱼儿甩尾跃起,溜到了圆叶底下,成双成对,好不快活.

    晌午萧芫吩咐在颐华殿摆膳,还亲自定了丰盛的菜谱,皆是宫中尚食局拿手的菜式。

    这些菜宴饮虽然也会尝到,但大多不是温久了就是放凉了,总没现做的有滋有味。

    菁莘难得入宫与她用膳,可不得好好招待。

    “娘子,原娘子已经入宫了,再有半刻便会到了。”派去打探的宫女一有消息便来与萧芫禀报。

    萧芫等不及,起身往门上去迎。

    漆陶在后头为她撑伞,夏日正午的烈阳,可不是闹着玩的。

    原菁莘自幼习武,脚程快上不少,不到半刻钟,便遥遥出现在宫道尽头。

    萧芫笑眯了眼,踮脚向她挥手。

    原菁莘快跑几步过来,洒然的声线先人而至,“你怎的还迎出来了,我就算其它地方不认识,你的颐华殿我可记得牢牢的,还怕我走错了不成?”

    萧芫拉过她的手,“还不是想早些见到你。你来的正是时候,最后一道菜刚上。”

    膳食摆在前后透风的正厅,透过开扇的格栅门,颐华殿内最好的风光可尽收眼底。

    两人于食案前对坐。

    “菁莘,你看看,这可都是你爱吃的。”

    “尤其这一道金粟,”比手指向正中那一盘,“以鱼泥制于粟米大小炸成,我特意让做得颗粒大些,刚替你尝过了,可比以前宴会上好吃不少。”

    萧芫冲她眨眨眼。

    宴饮上最败味道的便是炸制成的菜,越重大的宴会,为了不出岔子提前准备得越久,偏偏炸货只有刚出锅时才最好吃,放久了滋味全无。

    执箸品尝,原菁莘惊喜:“何止是好吃不少,简直都不像是一样吃食。”

    萧芫点头,“宴会上一开始做出来也是这样,可后面不是温着就是回锅,和剩菜也差不了多少。

    我还想着,以后哪回宴会,便就让尚食局现做现上,宴饮宴饮,自然是吃最重要。”

    原菁莘哈哈大笑,“恐怕也只有你觉得吃最重要了。”

    萧芫指尖悬空滑过其余几道:“剩下的什么蕃体金缕,雪婴儿,白龙臛什么的就不用我说了吧,你也都识得。”

    “待会儿用完了,还有樱桃毕罗呢,这可是时令的第一批樱桃制成的。”

    原菁莘了然,看了眼她手边俏粉的芙蓉镶银壶,“那你这壶中,定是樱桃蔗浆吧?”

    萧芫竖指嘘了声,压低声音,“姑母不许我饮太多,今日是你来了,我才让呈上开心开心。”

    原菁莘挑眉揶揄:“我可不爱饮蜜水。”

    “哎呀,”萧芫嗔道,“请人吃饭,自是得宾主尽欢才好嘛,你那一壶,也是你喜欢的连山云雾啊。”

    “要说真喜欢……”原菁莘笑意浓浓望向她。

    “嗯?”

    萧芫好奇。

    她竟不知,还有什么茶在菁莘心里能比得上连山云雾。

    原菁莘神秘兮兮,“我阿父新得了一坛橙花凝露浆,那才叫美味呢。”

    “啊。”萧芫惊讶,竟是酒。

    第42章  出宫

    原菁莘:“下回我偷偷给你带来, 反正我阿父喝惯了糙酒,不饮细酿。”

    萧芫舔了下嘴唇,又犹豫:“可是姑母不许我饮酒。”

    “太后何时说的?别是你及笄之前吧。你以后可是内宫宴饮的主人, 不会饮酒哪能行呢。”

    萧芫一愣,眸中滑过一抹怔惘。

    自然不是及笄后说的,也并非及笄前,而是……

    而是前世。

    那时她刚开始饮酒, 稀奇也痴迷,有一回不慎在宴会上饮多了, 湖边险些失足,惹得姑母担忧后怕,给她下了禁酒令。

    丹屏便是那时候被派到她身边的。

    后来她偷偷喝过几回,但都浅尝辄止。再后来……

    人在天塌地陷时,哪会关注这些小事呢?

    直到被圈禁,回忆日夜反刍, 让她几乎苛刻地强逼自己遵循姑母生前的每一句叮嘱,病态地一遍遍回想, 将字字句句扒开胸膛刻入骨髓。

    ……都已经过去了。

    她怎么一不小心, 又搞混了。

    摇摇脑袋,扯开笑意。

    稍有些为难:“可是,夏日饮酒邀月赏星方好, 你带入宫中,也不知留宿方不方便?”

    原菁莘刚想说方便,可想到现在的朝堂局势……

    她阿父当时接的是密旨, 回途中保护钟平邑的那一役幕后之人一定有所怀疑, 这些日子为了避讳此事,她才一直没有入宫。

    往日留宿自是不成问题, 可此时,总有些不妥。

    萧芫看出,与她碰了一杯,开解:“没事,大不了再等些日子,饮不饮酒不重要,只要是你我二人便好。”

    “正是正是,”这话原菁莘爱听,“你放心,迟早得让我们两个舒舒服服地喝上。”

    边聊边吃,大半个时辰方从食案下来,依旧意犹未尽。

    初夏还不至炽热,萧芫令在庭中阴凉处摆了两个躺椅,一人一个地晃着,优哉游哉。

    渐渐,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中打着盹儿睡了过去,习习清风吹过,宛若安抚的呓语。

    梦至深处,萧芫的姣眉蹙起,手心无意识捏着身下的锦缎。

    无所适从的空落卷入人影憧憧的怪诞梦境,想找的人怎么也找不到,直到某一刻骤然惊醒,撑起身子,看到菁莘的睡颜。

    心上悬起的石头重重落下,将她带回了现实。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一饮而尽。

    不远处侍立的漆陶见她醒来,上前来轻声禀报。

    “娘子,言曹大监适才来传话,说是圣上让来提醒您,再过两日便是约定考教的日子,今日需得将您手头上的这本看完才赶得上。奴婢已经回了话,道您今晨已经看了。”

    漆陶本不想此时以这样的事打扰,可是御前的话,她不敢久瞒。

    原菁莘在萧芫倒茶时便醒了,此刻支着脑袋,“你有事便去忙呗,我在旁陪着也行啊。”

    萧芫闷闷不乐让漆陶退下。

    摇头:“我不想整日将光阴费在那上头,今日看多少,就是多少。”

    抿唇:“为了完成与他的承诺,我这段日子连御花园都没怎么去过,好不容易你来了,他还派人来敦促。”

    原菁莘笑:“说不定,圣上不知道呢?”

    萧芫哼了一声,“他什么不知道。”

    “我入宫只是小事,圣上就算知道了,不定也没放在心上。”

    萧芫耸肩,“或许吧。”

    更衣出门,御花园内绿荫葱葱,过了季节,花儿寥寥无几。

    萧芫忽然觉得无趣。

    轻叹一声:“要是能出宫便好了。”

    “为何不能?”原菁莘轻盈步在她身侧,腰间的飘带随风而舞,“你只是居于宫内,又不是被关在这里头,之前不就去了重明寺吗?”

    萧芫歪头,浅笑:“不止去了,我还留宿了一晚呢。”

    就是偏遇到那样的月事,实在没什么体验感。

    “留宿……”

    原菁莘灵光一现,抚掌,“既能在寺中留宿,为何不能出宫留宿在我家中?”

    越想越觉得可行,“我家府邸就在皇宫不远,周围守卫可比重明寺可靠,万一有事,也能随时回宫。”

    “而且,我阿母昨日还说想问重明寺祈愿的事,我若今日将你请回家,不正是为母分忧嘛,太后殿下定会应允的。”

    “祈愿?可是黔方之行原将军受伤了?”

    原将军与原夫人是有名的伉俪情深,能让原夫人想得到去祈愿的,也只能是事关原将军了。

    “嗐,”原菁莘摆摆手,“一点儿小伤罢了,动武哪有不受伤的,我阿母就是大惊小怪。”

    萧芫拽她,“你自个儿听听,你说的像话嘛?还大惊小怪,小心我偷偷和原夫人告状。”

    “别别别,”原菁莘讨饶,“要是我阿母知道了,我阿父非打死我不可。”

    “啊?”萧芫狐疑。

    原菁莘哀叹,“旁的是无事,可一与我阿母有关,我阿父就跟吃了炸药似的,动起手来毫不含糊。”

    “你被打过?”

    原菁莘嘿嘿一笑:“那倒没有,我阿母说了,教育孩子归教育孩子,就是不能动棍棒,要是让她知道,晚上不许我阿父进屋子。”

    萧芫哭笑不得,“那你还吓唬我。”

    “你想啊,本就靠我阿母拦着,要是我阿母都生气了,那棍棒可不得落在我身上了?我就是清楚这一点,才一次打都没挨过。”

    “我阿兄就不同了,他小时候没我聪明还冥顽不灵,演武场上回回不见血都下不来。”

    原菁莘幸灾乐祸。

    萧芫瞧着她鲜活的眉眼,再郁郁葱葱的枝叶都没她身上的碧色骑装耀眼。

    她忽然想看看,这样高挑修逸、英姿飒爽的女娘手执长枪时,究竟是何等的帅气。

    拽拽她的衣袖,“菁莘,若我出宫随你去将军府,是不是就能看你在演武场上练武了?”

    “是啊,”原菁莘点头,“练武,用晚膳,我还可以带你上房顶看月亮,对月酌饮,正如诗中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

    “还有……今朝有酒今朝醉!”

    萧芫畅想一番,跃跃欲试,像即将向天展翅奔赴自由的鸟儿。

    下定了决心,说行动便行动,“走,我这就去回姑母,你在颐华殿等我的好消息。”

    到慈宁宫说给了太后,太后自是应允,只是嘱托多带些人。

    意味深长多问了句,“可给皇帝说了?”

    萧芫摇头,撒娇:“圣上若问起,姑母代我知会一声呗,明儿个一定回来。”

    “好好好,”太后真拿她没法子,“说好明日便明日,明日傍晚不回,予便令人去将你抓回来。”

    “嗯嗯!”萧芫欢快地蹦过去,给了姑母一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招呼着漆陶,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宣谙在旁笑盈盈看着,听见太后怅然的叹息。

    “这段时日,着实是太过拘着了,出去放松放松也好。”

    “是啊,”宣谙应和,“真是许久未见萧娘子活泼成这般模样了。”

    太后听见此言,眸中一抹怔然稍纵即逝,凝神若有所思.

    原将军府演武场。

    萧芫在场边支起的帐子下,一身张扬明艳的海天霞骑装,在热火朝天的叫好声中挥舞着手臂,蹦起来为武台正中的原菁莘加油鼓劲。

    金乌西垂,白日与冥夜交替之时,不见燥热也没有多么昏暗,正是适合比武的好时候。

    萧芫不曾想,只是她简简单单的一句想看,原将军与原夫人便让支起了这么大的场面,唤了不少军中骁勇善战的将领来,道是要借此机会,好好锻炼锻炼原菁莘。

    兵器劲道十足地铮铮碰撞,比武的二人身形倏移,招式快得目不暇接,这已是车轮战的第五人了,原菁莘依旧不落下风。

    菁莘往日里在宫中教她时,可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华灯初上,暮色四合之时,原菁莘满身香汗地自台上走下来,萧芫小跑到她身边,声音兴奋极了,“菁莘,我瞧你这般,都能和岳家的晗雁阿姊相比了。”

    原菁莘拿过巾子潇洒擦了擦面上的汗珠,“哪里,这几年边关百战百胜的女将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哪敢与之相较。”

    一把揽过她的肩,“走,我带你骑马去。”

    骑马萧芫会,但也仅仅只是会,堪堪能享受一点点纵马驰骋的快意。

    原菁莘纳罕,“你骑马可是圣上亲自教的,往年狩猎时,圣上总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连我阿兄都比不过,怎么你连半分精髓都未学到。”

    萧芫恼道:“他是厉害,可你瞧瞧他那个大忙人的样儿,能花多少时间教我?”

    原菁莘不信:“圣上教导你别提多执着了,你不是总烦不胜烦吗?”

    萧芫鼓了下香腮,没再辩驳。

    读书之类是她烦不胜烦,可一到这种需考验四肢协调的,烦不胜烦的就成他了。

    因她并非不用功,而是用功也无用,虽说努力可以弥补天赋,可若是一点儿天赋都无,那便是多少努力也无法弥补的,她现在会骑,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过这种因为自个儿笨的理由,就不必让人知道了。

    院中骑了两圈,便到了用膳的时辰。

    原将军在城外临时有要务,原夫人盛情款待,食案上对原将军在黔方及来回途中的所见所闻如数家珍。

    萧芫听得津津有味。

    从前接触得少,不知原夫人竟还甚有说书的天赋。

    萧芫也将重明寺祈愿还愿的种种规矩细细讲来,包括她寻的僧人法号,一些祈愿的要义等等。

    菜足饭饱,原夫人先行回房歇息,原菁莘领着萧芫回了自个儿院子,开始计划偷酒。

    支开门上的奴仆溜出院子,小心翼翼挨着墙根儿走。

    萧芫气声问她:“不是说此酒原将军不饮吗,为何不直接向将军讨要呢?”

    一坛酒罢了,便是再珍贵,以原将军的行事,也不会不答应啊。

    原菁莘与她脑袋对着脑袋:“这不是你来了嘛,阿父定然不乐意我带着你饮酒。”

    转过一个墙角,指指前头,“就是那儿了,这酒埋在树根底下储存最好。也幸亏如此,不然若在酒窖里,咱们还得去偷钥匙。”

    萧芫极少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此时如探险寻宝般,别有一种兴奋刺激。

    问她:“那咱们怎么挖啊?”

    原菁莘拉她到了树背面,从松松的土里扒拉出了一个铁锹,得意道:“我早就备好了,先前我就打算偷来着。”

    铁锹?她莫不是从管花草的下人处拿的吧?

    当真不拘小节。

    于是对月酌饮之前,萧芫先欣赏了一番月色下飒爽美人儿铁锹偷美酒。

    第43章  醉饮

    酒挖出来, 再细心将土恢复成原样,两人一起捧着坛子原路溜回了院子里。

    月华似水,盈盈照亮院落正中宽宽的石桌, 丹屏过来搭了把力,三个人才一起将酒坛子放到了桌上。

    萧芫气喘吁吁,“不是很珍贵吗,这怎么这么大一坛啊。”

    原菁莘叉腰左右看看, 肯定:“定然错不了,我可是亲眼看着他们将酒埋进去的。”

    凑近去看坛口的泥封, “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

    说着,熟练地拆开绳子,掀布,再拍开硬质的封坛泥,要掀盖时忽然顿住,“这怎么没有酒香呢?”

    酒坛密封靠的就是泥, 封坛泥没了,酒香该从缝隙里溢出来才对。

    萧芫也去闻, 果真没有。

    疑惑:“不会里面是空的吧?”

    原菁莘掀开瓷盖, 里面一片黑黢黢的看不清,丹屏去点了盏灯拿来,借着火光, 才看到里头都被稻草塞满了。

    三人面面相觑。

    原菁莘想不通:“不会是我阿父提前料到,先一步让人偷梁换柱了吧?”

    “……不对啊,他那个老大粗, 除了打仗就是个直肠子, 哪会想到这些。”

    萧芫咬唇思忖,总觉得哪里不对。

    扒着坛口又看了眼, 灵光一现,“重量不对。”

    眸中跳跃着火光,熠熠如星,“如果这坛中只有稻草,不可能这么重,里面一定还有其它东西。”

    原菁莘想到:“这是在大酒坛里,放了个小酒坛吧?”

    “只是这坛口这么小,如何取出来呢?”

    丹屏从旁抱了个石块过来:“娘子,让奴婢砸开吧。”

    萧芫被她这架势唬了一跳,忙拦住,“先等会儿,让我想想,这酒坛如此设计,总不能喝的时候都砸开吧。”

    可想了半晌,依旧毫无头绪,眼见美酒近在眼前却尝不到滋味儿,原菁莘自暴自弃:“干脆砸开算了,稻草那么大又拿不出来,连里面东西的影子都看不见,怎么想法子啊。”

    丹屏试过,酒坛里每一团稻草都很紧实,大小刚好比坛口大些。

    萧芫叹气,“怕就怕烧制时两个酒坛本身就是连着的,大的破了,小的便也破了。”

    到时候坛酒全无,竹篮打水一场空。

    原菁莘将坛布往上一盖,当机立断:“先不管它,此酒喝不到,我还不稀罕呢。赏月要紧,没了凝露浆,我还有去岁的桂花酿。”

    ……

    朗月高悬,明星荧荧,躺在高高的屋顶上,好似天高海阔,无边无际。

    伸手挡住圆月一角,萧芫笑言:“你那坛酒,不用送回去啊?”

    原菁莘摇头,“我才不送,不止不送,待明日晨起,我还要光明正大寻阿父让人给我打开。”

    萧芫半撑起身子,捏起屋脊上的白玉杯一饮而尽,眯起眼眸回味了番,“要我说,桂花酿也是极好的。”

    “那可不,”原菁莘笑,“这可是我的珍藏。”

    推杯换盏,繁星渐连成了片,摇摇晃晃的视线里,所有烦恼与不愉都不见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们乐不可支,笑上好久。

    夜半自屋顶下来,随意在床榻上滚做一团,沉沉酣睡。

    ……

    “阿芫阿芫。”

    萧芫迷蒙坐起身,把自己身上缠成麻花的薄衾拽下来,拢了拢乱七八糟的衣衫。

    转过头往床边看,眼睛模模糊糊眨了好几回才清晰些。

    原菁莘怀中抱了一小坛酒,笑得开怀:“昨儿的酒打开了。”

    萧芫晃晃脑袋,试图将自己晃得清醒些。

    昨夜快活是快活,就是一觉醒来感觉乱七八糟的。

    “你闻闻,是不是特好闻?”

    精致的坛子被她举到了身前,淳厚的酒香扑鼻,跟会勾魂儿似的。

    萧芫重重点头。

    坛子挪开,原菁莘道:“早膳快好了,你收拾收拾咱们待会儿喝。”

    沐浴盥洗后,换上昨日特意带的与原菁莘同样碧色的一套衣裙,简单挽了个垂马髻,便出去了。

    整个院落都充斥着酒香,连微风都带了几分醉意。

    怪不得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呢。这样惹人垂涎的美酒,勾也把人勾进去了。

    原菁莘:“想你平日不出宫,定是不曾尝过东市上的小吃,这都是味道最好的几家,我让人各买了些,你尝尝?”

    萧芫先尝了尝面前太烨楼的薄胡饼,酥脆又有韧劲,芝麻的香气十分浓郁,令人口舌生津。

    不禁好一番夸赞,迫不及待尝其余几样。

    玉尖酥、水晶馄饨、云英握……每一样都有与宫中全然不同的风味,却又格外美味可口,令人口齿留香。

    “这几样吃食,莫说是百姓,许多守着晨钟上衙的臣工都使小厮日日去排队,吃一屉管半日的饱腹呢。”

    萧芫点头:“这般美味,要我我也想日日吃,换着花样吃。也不知若要宫中尚食局做,她们会不会。”

    说着,思及姑母,“要不我们先不饮酒,先去东西市逛上一圈,我买点儿东西给姑母,然后午膳饮了歇晌,正好傍晚觉醒回去,你觉得如何?”

    原菁莘笑,“行啊,好不容易出来了,是得好好逛逛。”

    京城的繁华在东西两市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止有我朝百姓叫卖,还有许多胡人,龟兹商人,金发碧眼,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连口音都是京城的。

    之前去佛寺时萧芫也曾路过,但远远没有今日热闹。

    想是天气转热,百姓的春耕结束,正好能腾出空来好好犒劳自己了。

    逛了一圈下来,宫外的什么胭脂水粉,簪环佩饰萧芫自是看不上眼,吃的倒是买了一大堆。

    瞧见新奇些没见过的就买来尝尝,若是好吃,还让回去多买些打包。

    光是油纸包的糕点、小食之类,就已经占满了两个侍卫加上一个丹屏的手。

    原菁莘看都看懵了,“你说给太后殿下带东西,就带吃的啊?”

    “嗯……”萧芫不好意思地笑,“倒也不是。姑母自然不能直接吃宫外的东西,我是想带回去让尚食局研制研制,他们厉害的人那么多,肯定有会的。”

    “到时候想吃,也不用上宫外来啦。”

    萧芫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

    “好你个阿芫,还是你会过日子啊。”

    说着,原菁莘往口中丢了个蜜饯,结果一时不查,与对面过来的一个郎君撞了个满怀。

    萧芫惊得呀了声,刚想去扶原菁莘,就见原菁莘下盘稳当得连后退半步都不曾,倒时那位高半头的郎君,一下跌到了地上。

    萧芫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个侍卫立即上前扶人。

    原菁莘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般柔弱的郎君,一下没反应过来。

    见人被扶起,上下打量一番,心想,这看着个头这么高,人却瘦弱成这样,但凡多吃两碗饭也不至此吧。

    她走得还不快呢,刚要是再用些力,这人怕不是得飞出去?

    想是这般想,但没留神撞人确实是她不对,遂抱拳:“实是对不住,你可有哪儿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馆。”

    那郎君斯文白净,面色有些苍白,彬彬回了一礼,“小娘子言重了,小生并无大碍。”

    小娘子?

    原菁莘被这个称呼叫得有些不自在,她一向比同龄人高挑许多,连她阿母都不会以小字称呼。

    清清嗓子,“那便行,不过撞了你总归是我不对,喏。”

    “这是我随身的玉佩,你若有什么不适,拿着这枚玉佩往原将军府,自有人给你医药钱。若嫌麻烦,将玉佩当了换银子也是行的。”

    那郎君再次道:“小生真无大碍,小娘子便莫要破费了。”

    原菁莘向来大大咧咧,直接拽过人家的手塞了进去,“不收也得收,瞧你这文文弱弱的模样,不去医馆看,万一耽误了怎么办,身体可不是小事。”

    说完,绕过人就往前走了。

    萧芫眼睁睁看着那郎君因肌肤相触而起的红晕,在文文弱弱四字出来时立时白了回去,险些没忍住笑意。

    快走几步追上去,揶揄:“撞了人家一下,就把随身的玉佩给出去啊?”

    “嗐,”原菁莘浑不在意,“说是随身,可我随身的玉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是看他模样不错。”

    萧芫回头,那郎君还在原地不曾离开,似乎无所适从。

    “你不是说,怕未来郎婿是因为你阿父的权势巴结上门吗?”

    原菁莘潇洒一笑,冲她眨了眨眼,“正因他一看便不是这样的人啊。”

    “哦——”萧芫意味深长。

    凑近:“若你又碰到他,或有什么进展,可得及时告诉我啊。”

    原菁莘大大方方应下,“放心,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待回府在院中坐下,原菁莘摇着酒杯:“那你呢,你与圣上如何了?”

    萧芫执杯的手一顿,许久没有开口。

    绿影阴润,光斑印在地面上,微晃的叶影惹的人心焦。

    转瞬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淳厚的酒液包裹着浓香一路滚过喉管,纳入肺腑,幽幽透出灼烫的燥热。

    正像那一晚昏黄的夜色里,欲将人浸透的龙涎香气。

    其实他紧握着她时,不止他,她的掌心也渗出了汗。

    一直不曾消解。

    萧芫莞尔一笑,迷离的神色似有几分醉意。

    向原菁莘摇摇头,声似怔忪:“我也不知。”

    第44章  应激

    原菁莘愣了下, 她以为她会无所谓地说一句就那样之类的,她连怎么接话都想好了。

    可开口的,竟是不知。

    萧芫又饮了一杯, 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什么,眼尾染上了潮热的红。

    眸中似有水光,双手撑腮看着她,“你不知道, 上回吵了架后,他就变了, 和以前不一样了。”

    原菁莘却从中,读出了浅淡却入骨的哀伤。

    “阿芫……”她递过去一方手帕,轻轻放在她手边。

    语气轻松地开解:“昨日出宫之前,他不是还使人催你读书嘛。

    而且听我阿父说,这回黔方的案子,圣上手腕比以往强硬多了, 威仪愈盛,意见相左时, 连三省长官都被斥得不敢抬头。”

    萧芫想象了下, 有些想象不出来。

    这段时日,他就算是刚处理完政事,盛怒之后, 面对她也会压下满身戾气,句句温言。

    以前虽说也会如此,可确有地方不同。

    不多, 却让她对他口中每一个字句的感受, 都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什么不同呢……

    是从前他话语中总挥之不去的某种敦促。

    那种敦促让她如被迫待命审判,本能地心生抗拒。

    可是现在, 都没有了。

    ……不止没有,甚至含了许多不容忽视的珍重与纵容,像细细绵绵的绒线,潜移默化地,一点点缠绕住心房。

    或又不止于此。

    他亲手刻的碧玺草书印章,重明寺里一整夜的背后拥抱,还有那晚,他流畅紧实、若隐若现湿漉漉的胸膛,都化作了一团团记忆的云雾,不留神便钻进了思绪里,煎熬暖涩。

    有时,她恨不得他与从前一样,不曾有一丁点儿改变。

    也好过她被夹在前世与今生之间,辗转反侧。

    有时,又心生庆幸。

    看啊,连他都与前世不同了,说明是可以改变的,是不是?

    一定能改变的。

    姑母会长命百岁,他会如期亲政,她也会戴上凤冠,母仪天下。

    都会得偿所愿的。

    萧芫笑着笑着,便哭了。

    却只是一闪而过的晶莹,仰头以指腹拭了下眼角,复执杯,与原菁莘轻轻一碰,“这也是好事,我现在的日子,可比以前快活多了。”

    又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其实明日,就到了约定考教的日子。你看,我还随你出宫了,玩得极开怀……偷偷告诉你,我出宫,都没遣人与他说,若是姑母没提,他都不知道呢……”

    她笑着,可原菁莘觉得,却比哭都让人难受。

    原菁莘并未显露心疼,而是随她胜饮,“没错,只要过得好便好,思虑那许多也无用,人生在世,当随心、开怀!”

    萧芫被她的豪气千云感染,笑得露了贝齿,面颊两朵酡红似天际最瑰丽的云霞。

    艳阳暖罗帐,酒至酣时,原菁莘先一步醉倒在桌上,萧芫和丹屏一起将人扶到了床榻,灿灿金芒透进帐内,萧芫怔怔望了会儿,回到了桌前。

    歪头招呼丹屏:“你陪我饮两杯?”

    丹屏摇头,“娘子,您饮得够多了,该歇晌了。”

    萧芫笑,以袖拂开面前的空杯盏,捧着红热的脸踉踉跄跄起身,到了院落小亭中。

    “我不想进屋,就想在外头。”

    这个院子外头多好啊,哪像她那破破旧旧的地儿,杂草都比人高了。

    折身趴在美人靠上,裙裾逶迤,纤腰盈盈不足一握,雪腻修长的颈项歪下去,墨发如瀑铺满腰身,凹凸的曲线山峦迭起。

    丹屏不由看愣几息,回神到房内拿了个薄衾,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一片幽静,身子随呼吸细微起伏,几不可察。

    光影渐移,丹屏默默守护在旁边,不时看看日头,想着何时唤娘子起身。

    待斜阳渐染金辉,丹屏正欲开口,忽闻前院一阵嘈杂。

    回头去看,月洞门外隐约有人影行来,她以为是原夫人,起身步出亭子。

    可再抬头,竟是圣上。

    圣上面色沉凝,她只望一眼便被牢牢摄住,膝盖一软,低蹲下身子行礼,不敢说半个字。

    尊贵厚重的玄色衣摆从低垂的视线路过,不曾停留,丹屏念及娘子,忙起身跟着入内。

    “萧芫。”

    沉沉的两个字,砸得丹屏心头发慌。

    萧芫嘤咛一声,额头蹭蹭胳膊,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动了动,小巧的灵舌探出来,舔舔水润如樱的唇瓣,像是还在回味美味的佳酿。

    磨磨蹭蹭睁开眼眸,眸光水水嫩嫩,朦胧旖旎。

    看见李晁,歪歪脑袋,似是好奇。

    倏而甜甜笑了,天真烂漫的模样空惹来无尽怜惜,李晁满腔的紧张与恼意就被她这样轻巧戳破了。

    “李晁。”她欢快叫出了他的名字,有些摇摇晃晃地向他伸出了嫩生生的藕臂。

    李晁情不自禁低下身子,以坚实的臂膀接住她。

    萧芫笑意愈浓,眉眼成了弯弯的月牙,“李晁,你来接我回家了,是不是?”

    像是某种期待了许久、许久的渴盼与归宿。

    预备好的责怪出口成了无奈,语调都不曾有半分冷意。

    “你出宫为何不使人知会我一声,今日母后提起,我才知你已在宫外过了一夜。”

    甚至因此早朝后特将原将军留下,直到下午忙完要紧的事,才寻了个由头一同出宫到了将军府。

    萧芫不答,扯扯他的袖子,固执地又问一遍:“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是。”李晁长长应了一声,算是体会到了几分母后平日里的感受。她这般模样,何人能招架得住。

    萧芫兴高采烈地笑开,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借力一蹦,身子往他怀里扑去。

    这样突然的动作,让李晁一瞬失色,生怕她跌下,手忙脚乱地抱住她,手臂的力道有些失控。

    温香暖玉入怀,每一处细微的触感,都让他难以遏制地悸动。

    胸腹感受到的玲珑有致的柔软,脖颈间含着酒香过分贴近的吐息,还有他的臂弯处……

    李晁僵了足有几息。

    萧芫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动了动,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语调软软糯糯,“回家回家,我要去寻姑母。”

    李晁整个人的雍慧沉稳皆不见了踪迹,只会磕磕绊绊地回应一句:“你……你下来自己走。”

    这样的接触不是应该,在成婚后吗。

    萧芫摇摇头,可怜巴巴瞅着他,委屈道:“我都成这样了,你还让我自己走,我哪里走得动啊?”

    孤零零陷在床榻里时,她痛得一动都动不了,他还一点儿都不心疼她,早知道,就不冒着风雪去什么劳什子的亲政大典了。

    反正未来的他只会拿背影对着她,实在太坏。

    李晁耳根红得滴血,心跳乱成一团,偏偏她这样说,他根本拒绝不了她。

    滞涩的思维转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个折中的法子,不自在地与她商量:“我背你,好不好?”

    “为什么?”萧芫不想挪窝,“你又不是没抱过。”

    李晁语噎。

    这如何能一样,以前每回都是她身子不适,他抱她,也只是匆匆入内唤太医或是……

    他想到了重明寺,整整一夜。

    那时并未多想,可此时想来,却衬得现在有些不足一提。

    抱她的手紧了紧,渗出了热汗。

    鼻息沉滞,缓缓吐出一口气,应:“好。”

    重诺的圣上牢牢将自己未来的皇后抱在怀中,像抱着绝世珍宝,一步一步,沉稳又小心。

    柔软的碧色罗裙与墨金龙袍交织,如轻盈的柔夷抚过君王坚硬壮硕的身躯肌理,似水缠绕磐石。

    院外恭候的原将军与原夫人只一眼便垂下,深揖一礼,再不敢多看。

    龙武禁军恭立在府道两侧,翊卫前后。

    往府门走的一路都没什么遮挡,萧芫被阳光刺到眼,往他怀里缩了缩。

    銮驾就停在将军府门口,直道上除却禁军随侍外,空无一人。

    御马身披黑甲,似是知道天子怀中之人在休憩,连个响鼻也不曾打,青石板上,只有嗒嗒的马蹄声。

    被厚重的车帘一挡,几不可闻。

    尊贵的六马銮舆,向着庄重肃穆的皇宫,越来越近。

    正如她所说的,带她回家。

    萧芫安静了会儿,又蹭着在他怀中睁开眼,看到眼前不大的空间,不乐意地去扒窗前的帘子。

    李晁一手护着她,一手帮她撑开一半。

    萧芫望望外头的规规整整的官署院落,觉得有些眼熟,“这是回家的路吗?”

    李晁嗯了声。

    他看出她醉了,可他不明白,她为何说回家,而不是回宫。

    “哦。”萧芫的声音显得闷闷不乐。

    直到离宫门近了,两侧的阙楼映入眼帘,萧芫呼吸一滞,几乎惊恐地往后一缩,死死捏上他的小臂。

    只是刹那泪便从眼角滴落,连成了线,不断摇头:“不要,我不要去皇宫,李晁,你带我回别的家好不好……”

    她哭得好厉害,说完几乎喘不上来气,唇瓣颤抖着发白。

    李晁身体先理智一步拥抱住了她,心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随着她的抽噎闷痛。

    “怎么了?”

    萧芫挣扎得厉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字几不成音:“不要,求求你李晁,我不要回宫,不要……”

    激动到嘶哑,剧烈的吐息让她在他怀中咳成一团。

    “好,好……”语调随她有些发颤。

    这种时候,除了答应,他想不到第二种法子。

    沉肃向外命令:“掉头,去王府。”

    第45章  王府

    萧芫混沌的脑海被猝然汹涌的情绪冲得支离破碎, 只能分辨出记忆里刻骨的痛楚与绝望。

    似曾相识的场景告诉她,不能这样随他回去,那是痛不欲生、再也爬不起来的地狱。

    只是稍微触及, 便如同刀绞。

    身子不自控地过度紧绷,还在微微颤栗,他连声安抚的话语隔了层雾,每一个发音都难以辨析。

    她听了好久, 才艰难听懂,不回宫了。

    ……不回宫了。

    刹那瘫软, 再无半分力气,脑中一片空空茫茫,只有泪不停。

    他的怀抱好紧,锢得她有些发疼,萧芫的手摸索着触到他肌肉紧绷的臂膀,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

    是不能更破碎的哭腔:“李晁, 你再抱紧一点,好不好?”

    他听她的, 又紧了些。

    疼痛带来一部分的真实感, 萧芫想不到,日日夜夜被病痛折磨的自己,还需要靠疼痛来分辨现实与记忆。

    如同维系她与世界的, 只剩下一条细细的丝,只要风一吹,雨一落, 便断了。

    再不复存在。

    她守着一线清明, 直到他抱她下了銮驾,抬头亲眼看到面前陌生的府邸, 才松懈下来。

    痛楚也随之浑浑噩噩,虎头蛇尾地如云雾一般,倏然淡了,散了。

    哪里都无所谓。

    只要不是那里。

    他却向她主动解释:“这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从前遣人改造了番,用以歇脚。”

    这座府邸他少时刚开始接触政务时用得多,若有急事不便回宫便会在王府歇息一晚,近几年朝事上了正轨,用得便少了。

    萧芫被他放在主屋的榻上。

    从丹屏手中拿了湿巾子潦草地擦了擦脸,方才还歇斯底里的情绪很快所剩无几,平静比雨后的彩虹来得还快,小孩子一般。

    李晁为她捧来一盏茶,萧芫凑近拿鼻子嗅了嗅,明熠的眸瞳看向他,似一碧如洗的天空,纯粹而洁净。

    “这是什么呀?”语调带着还没好的鼻音,又黏又软。

    她的气息温潮,触到了他的手,像一片温柔的羽毛。

    李晁微不可察抖了一下,一圈圈浅浅的波纹在杯中漾开。

    “茶。”

    萧芫皱起小脸,拨浪鼓一样摇头,“我不喝茶,我记得还有樱桃遮浆啊。”

    李晁:……

    顿了下,方平静无波地道:“若你刚才没有闹着不回宫,便有的喝了。”

    提到刚才,萧芫沉默了下去。

    好像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处无底的深渊,只要一出现,顷刻便能吞没所有与快乐有关的情感。

    徒留遍地尖锐的残渣。

    从他手上捧过了茶盏,像饮酒一样,仰起脑袋一饮而尽。

    天鹅般的项颈优美纤细,李晁看得眸色幽深,轻轻搓了下指节,似要拂去刚才残留的痒。

    茶盏落案,李晁欺身握住她的胳膊,坐在了榻边。

    萧芫怔怔望着他修长有力的大掌,上面青筋浮起,骨节泛白,她却不曾感受到多少力道。

    是他在克制。

    一如那内敛却几欲压下的眸光。

    记忆如流光穿梭,来回交缠,萧芫的思绪跳跃,一会儿是荒芜的宫殿院落,一会儿是姑母宠溺的笑与他的怀抱,又一会儿,是一团迷雾,她望不清也辨不出,只觉得喘不过来气。

    李晁单手抚上她脆弱的泪容,指间被清泪打湿,微微有些凉。

    “芫儿,究竟怎么了?”

    萧芫一动不动,望他的眸似有千言万语,可她只是沉默。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觉得,自己好像……

    好像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什么呢?

    目光飘忽,滑过了案上的杯盏,又滑了回来。

    ……哦,她饮酒了,是与菁莘一起,饮的橙花凝露浆,分外好喝,是她喝过最醇香的美酒。

    虽然她本也没饮过多少种。

    菁莘比她醉得快,被她与丹屏扶去屋中睡了。

    醉?

    她忽然被这个字眼吸引。

    懵懵懂懂地开口:“我……是醉了吗?”

    李晁失笑,眸色柔软了些。

    这还是头一回见自己问醉没醉的。

    将她一缕鬓发挽至耳后,指稍擦过她柔软的耳垂。

    “嗯,是醉了。”

    “芫儿,”他又问,“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一如既往沉着严肃的声线,几乎没什么起伏,她却感知到了些许安抚的意味。

    顺着他的话努力回想,头有些发胀,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

    “痛……”她迟疑地捂上胸口,很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痛?是这里痛吗?”

    他的大掌盖住了她,声线发紧。

    一瞬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带她回宫,宫中有值守的御医。

    转念一想,宫外也有,派人叫来便是,正想下令,便见她摇了摇头。

    泪眼婆娑,眸光却仿似不谙世事。

    “李晁,”她的手指发颤,无力揪住自己的衣摆,“姑母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也不要我了啊?”

    “你们都不要我了,我每一日,心都好痛好痛……”

    李晁愣住。

    再望进她的眼眸,那哪里是不谙世事,分明是死灰般的空洞,看不到半分希望的光亮。

    呼吸如同被扼住,李晁倾身,坚定看着她的眼,前所未有地耐心安抚:“不会的,永远都不会不要你,芫儿,你不要这样想,也不用为此担忧。”

    “是做噩梦了吗?”

    萧芫只在意前一句,执拗地确认:“真的吗?”

    李晁想着她醉了讲不通道理,顺着点头:“自然。”

    萧芫往榻里缩了缩,有些防备地看着他:“你骗人。”

    李晁被她的姿态刺痛,“我何时骗过你?萧芫,听话。”

    萧芫只是摇头,一直缩到了床榻最里侧,抱着自己蜷缩起来,如同幼时。

    李晁看着这样熟悉的一幕,似乎有些明了。

    她莫不是记起了幼时的遭遇,将对萧相的感情不分青红皂白套到了他头上,觉得自己又成了没人要的小可怜。

    一时好气又好笑。

    气她怎么能将他与萧相相提并论,好笑是笑她的模样,平白地折腾自己。

    更多的,是怜惜与心疼。

    他就像是照顾幼时的她一样,学她的姿势上了榻,就在边上,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不言语也不动作,默默陪伴。

    心想,最好她能睡着,这样一觉到了明日,便什么都好了。

    许久,他都生了几分困意时,见她一点点挪了过来,扯扯他的袖子,像好不容易探出头的仓鼠,小心翼翼问他:“晁哥哥,你真的不会丢下我不管吗?”

    晁哥哥?

    李晁挑眉,这都是多久前的称呼了,看来,她是真的将幼时与现在搞混了。

    但能听到她再这样唤他一次,似乎也不错。

    勾唇,“你再唤一声,我便告诉你。”

    萧芫这种时候格外乖巧,当真又软软唤了一声:“晁哥哥,你快告诉我嘛。”

    “真的不会,”他握住了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我就算丢下自己,也不会丢下你的。”

    萧芫笑了,又往他跟前蹭了蹭,“你要是骗人,我就再不理你了。”

    她这副模样可爱得犯规,李晁没忍住点点她小巧的鼻尖,“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这一晚,她在他怀中缩成一团,枕在胸膛酣睡。

    李晁却怎么也睡不着。

    借着月色描摹她的容颜。

    不久前满面的泪痕像是在他心中下了一场雨,阒静地聚成了湖泊,不灭不散。

    ……当真,只是因为记起了幼时吗?.

    翌日。

    萧芫醒来,思绪将将回拢,都没来得及看看眼前天光,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蒙回去。

    在有些透光的被衾里目光呆滞地回想昨日,回想到最后不堪地闭上眼,觉得自己是无脸见人了。

    尤其,是那个人。

    啊。

    今日……是不是还得考教什么劳什子兵书啊。

    生无可恋地扒开被子坐起身,“漆陶。”

    漆陶忍笑挂好床幔,神色怎么看都显得意味深长,“今晨,可是圣上亲自将娘子抱回来的呢。”

    萧芫木然转过脸。

    可不嘛,他要赶早儿去政事堂,怕是天还没亮就往回赶。

    幸亏她睡得死,被他抱回来都比清醒着面对他好。

    “已是晌午了,娘子快起吧。虽说圣上传话免了娘子此次的考教,但宣谙姑姑不久前来了,让您醒了往慈宁宫一趟。”

    “嗯?”萧芫眸光一亮。

    峰回路转呐。

    姑母可能会怪她醉了酒吧,她乖乖认错便好了,只要不和他碰面。

    “就是……”漆陶难得嚅嗫。

    “怎么了?”

    “就是今晨圣上临走的时候看到了供案上的佛珠,还问了奴婢,奴婢不敢欺瞒,便……便全盘道出了。”

    萧芫:“我还当是什么呢。佛珠之事说不定他早知道了,重明寺同行同归,哪能瞒得住呢?”

    况且她身边还有他派的暗卫。

    盥洗更衣,萧芫坐到了铜镜前,漆陶跟着侍候。

    “当时圣上看了许久,会不会,是觉得娘子应该赠予他啊。”

    萧芫唇边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那他可问了?”

    漆陶摇头,“问倒是不曾问。”

    “那便行了,”萧芫漫不经心点了几样头饰,“既不曾问,想那么多做什么?”

    漆陶点头,在侍女挽好发髻后,亲自将簪钗为萧芫戴上。

    刚醒用不下油腻的,食案上皆是几样清淡的菜肴,并一碗醒酒汤。

    萧芫忽然想起,“我在宫外买的那些吃食可送到尚食局了?”

    “送去了送去了,”丹屏连声道,“圣上不止过问,还亲自吩咐了殿中省,定要做出与宫外一样的味道来。”

    漆陶听见,笑出了声,引得萧芫看过去,“圣上还说,不然呐,您就天天想着往宫外跑,连家都不想回了。”

    萧芫垂了眸,眼底印下一片浅浅的阴翳,哼了声,“听他乱说。”

    第46章  蒙混

    出门时, 萧芫罕见选了个松花色的外裳,压了几分天生的娇艳冶丽,往慈宁宫去的步子也没有往日快了, 看起来端庄淑雅了不少。

    后头跟着的漆陶丹屏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路总有尽头,抵达时只见慈宁宫殿门大开,隐约有熟悉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听着并非前朝臣工奏对, 而是内宫之人。

    那人话语间腔调明净,每个字的尾音皆十分利落。

    转过屏风, 抬眸一瞧,果真是淑太妃。

    视线稍移,萧芫身子一僵,怎么李沛柔也在?

    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这个时候来,若姑母此刻便问昨日之事, 岂不是将现成的笑料送到了她手上?

    萧芫内心天人交战,面上却不动声色, 十分沉稳地依次向姑母、淑太妃请安。

    宣谙姑姑适时在太后侧下首铺了个席垫, 萧芫安安静静、分外端庄地过去落座。

    含着客气的笑容微微低首,听着她们接着方才的继续寒暄。

    尽量让自己不显眼。

    淑太妃为人大方爽快、行事高瞻远瞩,向来足不出户, 只在栖和宫过自己的日子,多年以来与姑母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是她得以在宫中颐养天年最重要的原因。

    萧芫想不通,为何淑太妃这般低调的人, 能生出李沛柔这样天天上蹿下跳的女儿, 性子何止不相像,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总不能是先帝的性子如此吧?

    从前也没听说过啊。

    从饮食问候一直聊到了儿女的婚事, 才终于是进入了正题。

    所谓正题,左不过是李沛柔琴技大有所成,故而盼着能在两月后六月初十的千秋节上为太后与圣上展示展示,聊表祝贺与孝心。

    至于为何两月后的事此时便提,还不是为了将之前变相的禁足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解除了,不然一直这么拘着,估计都能把她给关疯了。

    来来回回绕圈子的客气话,听得萧芫无聊得发困,眼梢瞄了眼宣谙姑姑,宣谙十分懂她,从背后递来了一盏茶。

    甚至还以手势问她要不要糕点,萧芫立刻摇头,饮口茶不算什么,若是吃都吃上了,那是生怕旁人注意不到她吗?

    饮下浓浓一口,又悄悄递了回去。余光瞥了瞥姑母和淑太妃,见她们都没往这边看,心底舒了口气。

    直到双方友好地结束了话题,萧芫终于暗松口气,配合着起身恭送。

    淑太妃二人还没完全走出去,萧芫便听宣谙在姑母耳边笑言,“往日淑太妃带二公主来时只有一个鹌鹑,今日啊,倒是有两个。”

    “宣谙姑姑!”萧芫羞恼。

    什么鹌鹑啊,不就是说她不同往日,在姑母面前竟然和李沛柔一样大气儿不敢出吗。

    “您怎的还调笑我啊。”

    太后睨她一眼,“还不是某人呐,做贼心虚。”

    萧芫鼓鼓腮,一点一点往姑母身边挪,平日里翘起来的尾巴无影无踪,脑门上只顶着乖顺二字。

    小心翼翼的,连姑母的胳膊都不敢抱,怂唧唧地二话不说先认错。

    “姑母,我错了。”

    太后往坐榻另一边挪了下,萧芫矮身坐下,只沾了半个屁股,抬头献了个讨好的笑脸。

    太后似笑非笑:“予可不觉得你错了,出宫也和予说了,除了将军府,也只是去了趟东西市,回来还带了不少‘好东西’。”

    此话可谓意味深长,字字不提饮酒,却好像字字都在暗示。

    萧芫连挣扎的念头都不敢有,只想着哄好姑母糊弄过这一关。

    低眉软语:“姑母,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该饮那么多酒的,我没想到橙花凝露浆那般厉害,您就看在我带回来的好东西的份儿上,原谅我嘛。”

    这软服得太后颇为满意,“可长教训了?”

    萧芫不迭点头:“长了长了。”

    “以后莫要饮这般多,饮酒误事,若非昨日皇帝去了,你莫不是要在将军府睡到今日方回?”

    萧芫垂首,老老实实听训。

    “你醉酒了是想睡便睡,倒是连累皇帝今儿个忙得一点空闲都无,连请安都只能遣人来问候一句。”

    “真的啊?”

    太后:“你这是何表情,幸灾乐祸?”

    萧芫哎呀一声,愧赧地交代:“还不是……昨日醉了酒,有些丢人嘛。”

    “芫儿……”将自己的脸埋起来,欲哭无泪,“芫儿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太后点点她,好笑:“那也是你自找的。”

    顺坡下驴撒了好一通娇,将姑母哄得开怀,在有人来求见时功成身退,欢快地迈出慈宁宫。

    只要姑母不揪她的小辫子,她的世界便是鸟语花香,天蓝草绿,妍丽美好。

    结果转过一道弯抬眼一看,二公主李沛柔在她必经之路正中央抱臂立着,一看就是专门等她的。

    萧芫深吸口气。

    刚那句话还是说得太早,姑母放过了她,这还有个讨厌的二公主殿下。

    李沛柔主动迎上来,幸灾乐祸,“呦,我们未来的皇后殿下,昨儿个竟然因为饮酒耽搁了回宫,可当真是厉害呐。”

    说着,还鼓了两下掌,生怕她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萧芫皮笑肉不笑,“敢问公主,我昨日回宫还是今日回宫,与你有何干系?”

    李沛柔啧道:“萧娘子是我的未来皇嫂,自然得关心了。也不知,饮酒误事,太后殿下那般严谨的人,是如何教训的啊?”

    萧芫好险没翻个白眼儿。

    觉得自己再和她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舌,抬步想绕过她往前。

    但她往左边走,李沛柔就堵左边,往右边走,李沛柔就堵右边。

    灵活得很。

    萧芫微笑:“好狗不挡道。”

    “哎你说什么!”李沛柔气得火冒三丈,险些跳起来。

    被丹屏牢牢捉住,力道大得她一动都动不了。

    萧芫这下好整以暇,一步一步,从她身旁迈了过去。

    “松开,松开!你给本公主松开!快……你们快帮我把她扯开!”李沛柔张牙舞爪地挣扎,却一点儿都没挣开。

    萧芫听着便心情甚好,觉得一开始那句话还是不错的,李沛柔算什么,连姑母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哎,萧芫!”见她越走越远,李沛柔急了,“萧芫,你给我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之前赏花宴你对萧若做的事……”

    萧芫倏然回身。

    缓步走进:“二公主在说什么?赏花宴我何曾碰到过萧若?”

    李沛柔被她看得打了个寒噤,声音弱下来,“我没想做什么,还不是你总不理我,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总不能日日堵你吧?”

    这话听得萧芫无语。

    “二公主先恶语相向,现在倒是倒打一耙了。”

    李沛柔语噎。

    从小到大,她们两个说话不是一直这样吗,以前萧芫也这样说过她啊。

    不过,好像自从上回她说得过分了之后,萧芫都不怎么理她,更别提故意挖苦了。

    骄纵的小公主头一回意识到,有些话说出去便是覆水难收,被砸开的裂缝也永远无法弥补了。

    就像她们,再也回不到以前无忧无虑,你争我斗的日子了。

    可深宫之中,她只有她一个玩伴啊。

    想到这段时日母妃教训她的,李沛柔没忍住红了眼眶。

    “萧芫,我知道错了,以前是我狭隘,我不该看不起你。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母妃也骂过我了,要算处境的话,我还不如你呢,就算看不起,也该是你看不起我。”

    “是我之前不懂事,我再也不会了,你能不能……”李沛柔咬唇,“能不能不要那么讨厌我了啊。”

    她之前都不知道,原来,被人用厌恶的眼神看,有那么那么难受。

    萧芫一时默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沛柔是上蹿下跳得讨厌,这张嘴也让人恨不得给她缝上,但她性子直来直往从不知遮掩,坏得坦率也好得坦率,与她相处,是最不用费心思的。

    她们骂过架也打过架,有时候气得都想让彼此消失算了,可从不用担心那些宫里头的阴私手段。

    太过了解,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对方何事会做,何事不会做。

    这么多年你来我往,再没有感情,打也能打出来几分感情。

    所以,前世被李沛柔在众人面前揭穿自己身世的遮羞布时,她才会那样难受,除了内心的敏感与自卑,更是被人背叛的痛楚。

    以及由此体现的巨大差距。

    她知道李沛柔并非故意要如何,甚至可能都不明白父母于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单纯地逮着一处她以为的把柄耀武扬威,想让她低头。

    在李沛柔眼中的一块小石头,在她的生命里,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五指山,轻而易举就将她压在山底,永世不得翻身。

    而她已经背负着这座山,蝺蝺独行十几载。

    心底的最深处,早已白骨嶙峋。

    看似只是借此推了她一小把,可实际上,却如刀剑刺入心脏,正中要害,更痛彻心扉。

    萧芫迟缓地摇了下头,后退一步。

    “公主殿下不必如此,您没说错,我阿母是罪臣之后,我自小被阿父厌弃,是姑母收留我。若没有姑母,萧芫早已是一具白骨,我与您,本就生来天差地别。”

    李沛柔愣愣看着她,无措极了,泪流了下来,她去拉她的袖子,怕她转身就走。

    “不是的,我母妃说了,人不能选择出生,这都不是你的错,我也不该这么认为,母妃都已经教训过我了。萧芫,你生气的话,也教训我好了,我绝对不还手也不告状!”

    萧芫眸色清寒,一点一点,将袖子从她手中拽出。

    第47章  生恼

    “公主金尊玉贵, 萧芫有自知之明,从前是我逾矩,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各不相干。”

    否则,若妄想用萧若的事做文章,便休要怪她不留情面。

    给丹屏一个眼神,让她松开, 下一刻转身便走。

    李沛柔怔了几息,反应过来慌忙抹了下脸, 追上去,这次再不敢拉她。

    “我真的没想如何,我也不喜欢萧若,她平日里的做派本就恶心人,我早就想你揍她了,以前你一直没动手, 我还怪看不起你的。”

    “你这回真的是大快人心,看萧若以后还敢不敢乱开口……”

    萧芫都佩服李沛柔的毅力, 一直追着叭叭, 叭叭到了颐华殿,直到她下令让关上宫门,才终于算是清净了。

    听着外头咚咚的敲门声, 吩咐侍卫:“以后莫放二公主进来。”

    闭门羹在前,从没被人如此对待过的公主殿下不到半刻钟便偃旗息鼓,再没听到什么动静。

    ……

    日风簌簌, 如炽暖着大地, 带来愈发热闹的繁盛生机。

    但朝堂官署衙门的气氛,却一日寒过一日。

    自先帝时乾阳老王爷一手谋划的夺嫡之争后, 前朝许久不曾如此风雨欲来。

    黔方赈灾贪污之事暗中的探查渐渐明朗,牵连之广出乎所有人预料。

    首当其冲的,便是之前一直蹦跶的那位监察御史。

    李晁以他为突破口,拔萝卜带泥,一个接着一个,三省六部无一幸免,无论官大官小,人人自危。

    风声鹤唳之下,没人能睡个安稳觉。

    禁卫军神出鬼没,有时是在白日上衙的官署区,有时是在夜半臣工府邸的卧房中,没有一个逃得过。

    夏日多阵雨,一日连着一日的淅淅沥沥,偶有放晴,也总是积水还未干,雷声又响在了天边,滚滚劈向大地。

    午后漆陶扶萧芫起身时道:“娘子,前朝诏狱那一片的血水都让雨冲到了宫里吐水的龙头来,一片一片的红,看得真叫人瘆得慌。”

    推开棂窗,檐下雨幕似珠帘,阶前一片滴答错落,天穹低沉沉的,云层翻滚间电蛇神出鬼没。

    萧芫:“姑母如何?”

    “太后殿下让您不必忧心,帮着管好内宫的事务便是帮了大忙了。”

    萧芫垂下眼睑。

    这样紧要的关头,内宫出入皆由禁军接管,内侍省殿中省都龟缩一隅,更别提内宫六局了。

    日常的事务至多不过半日,倒是不日掖庭要与刑部对接,罪臣女眷有些流放,有些会充作宫婢。

    这样的时候,那些个兵书反而是消磨时光的好东西,十几本到今日,剩下没研习的,也不过半本。

    “窗边水汽重,娘子不若去前殿瞧瞧圣上送来的珍奇异宝?不止有笔墨,各样的饰品绸缎也不少,游记圣上想您还未看完,便没吩咐底下的送。”

    萧芫听到有些怔怔。

    自那日宫外醉酒后他们便鲜少碰面,时光渐渐将羞恼消磨,只剩一点若有若无的渴盼。

    她不知道,这样不怎么多的渴盼,算不算得上思念。

    她一开始躲着他,后来他忙得宵衣旰食,给姑母日日不忘的请安都能免则免,姑母甚至玩笑,若非奏章上的字,怕是都要忘记皇帝的模样了。

    但也正是他的忙碌,让姑母不必劳心劳力,能好好修养。

    今生与前世有些地方不同,又总有些地方相似。

    就像这次,尽管黔方之灾并未糟糕到前世那个地步,他也依旧在此时,往独揽大权的方向大大迈进了一步。

    也正因境况不至于糟糕,他得以将一切纳入掌控,高坐帝台翻云覆雨,不曾如前世一般伤筋动骨。

    她由衷为他高兴,也为姑母高兴。

    总归,一切向好。

    披了外裳步出内殿,转过屏风,抬眼满目华光。

    珠玉绫罗在昏暗的天光下更显自蕴的熠熠宝光,整齐堆落,如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峦,无一不精美,无一不珍贵。

    而这些,颐华殿的宫侍们早已司空见惯。

    圣上何时不送了,那才是稀奇呢。

    萧芫草草看了一遍,随手拿了串珠子把玩。

    明眸稍回,“他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吗,还有空想着往颐华殿送东西,莫不是言曹挑的吧?”

    “哪儿能啊,”丹屏脆声道,“娘子,中官来的时候还悄悄与奴婢抱怨,圣上纠结这个又纠结那个的,害得他来来回回跑了足有七八趟库房呢。”

    萧芫瞥她一眼,眉梢终是露了笑意,珍贵如观音净瓶倾下人世的一滴玉露,滋润得本就瑰艳的容颜愈发靡丽,一刹让满室华光皆成了陪衬。

    怪不得言曹是御前大总管、内侍省大监呢,瞧他这话,若说予漆陶,怕是半个字都传不到她耳边。

    漆陶含笑瞪了丹屏一眼,“你倒乖觉,这般认真地替旁人传话。”

    丹屏笑眯了眼,“嘿嘿,我也是想让娘子开心嘛。”

    看到最后,一方剔金漆木盒入了眼帘,萧芫将手中罩木盒的锦缎放到一旁,摁开锁扣。

    往里一看,无论是漆陶或是丹屏,都沉默了。

    丹屏脚下蹉着悄悄靠近漆陶,悻悻耳语,“早知道,我就不多嘴了。”

    漆陶看她一眼,含了丝恨铁不成钢。

    萧芫面上看不出情绪,抬手,从中拎出一串珠串,又是一串……

    到第八串时,忍不住呵了一声。

    “丹屏。”

    啪嗒一声,木盒的盖子盖上了。

    丹屏忙应。

    “将这些珠串并木盒,好生送去御前,见不到李晁,也给我亲自送到言曹手上。”

    “是。”

    丹屏怀中护着木盒,灰溜溜打伞顶着风雨出去了,漆陶望着外头的天色,有些担忧,“不知御前什么境况,咱们冒冒然派了人去,也不知妥不妥当?”

    萧芫:“何必管他妥不妥当,只管咱们能与不能便是。”

    “人面都不露一个,倒是好意思这般要东西,干脆我也使个人,将那串劳什子丢到他御书房里得了,如此干干净净,两边都松快。”

    漆陶呐呐,再不敢多言。

    少顷,宫门上的中人尽职尽责披着风雨入殿,“禀萧娘子,二公主求见。”

    萧芫眉心刚蹙起,便听得下一句,“公主殿下道不是为自个儿,是代淑太妃请您去栖和宫做客。”

    为淑太妃?

    萧芫立时想到了那个还在诏狱里的监察御史,还有前世因此被牵连时,李沛柔在她面前狼狈不堪、痛哭乞求的场景。

    淑太妃不好也不能向姑母开口,唯一的法子,便是寻她转圜。

    今生她与栖和宫的纠葛比前世多些,起码上回春日宴派人去寻淑太妃的那一遭,便是个隐晦的人情。

    淑太妃约束李沛柔禁足的时日远比她想象得要久,未尝不是一种投桃报李。

    当然,此举本身微不足道,她也可以不予理会。

    萧芫凝神看着外头,思忖一会儿,开口:“漆陶,备斗笠。”

    雨势不大风却大,栖和宫不近,有了斗笠,能淋得少些。

    就算应了,她也没有让人将李沛柔放进来,而是任由在外头淋着,待她前呼后拥着出去时,李沛柔连鬓发都滴了水珠。

    萧芫看都未看她一眼,直往栖和宫而去。

    李沛柔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止不住地委屈,抹了把哽咽的泪水,小跑着跟了上去。

    都不曾与萧芫并肩,而是落后了一步,没出声也没动作,只是咬牙,默默地流泪。

    这一遭风雨飘摇,不知多少广厦猝然倾倒,她一向引以为豪的舅父,更是在诏狱中生死不知。

    这便已让人无法接受了,可母妃的忧虑却如当头棒喝,一下将她击得七零八落。

    原来地狱之下还有地狱,她身为公主的骄傲与尊荣在朝堂大事面前,分文不值。

    宫外凶险,宫内更是,前朝与内宫息息相关,舅父获罪,哪怕她与母妃是皇家人,不用担忧生死,也可能被牵连到只剩一个太妃与公主的名头。

    可能会被圈禁,也可能会被送出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公主!”

    李沛柔被青石砖缝绊了一跤,漆陶眼疾手快地扶住。

    萧芫听见,停下脚步,回身。

    对上李沛柔通红的眼眸。

    一瞬间,萧芫冷肃的面容让李沛柔恍惚地想到了皇兄,皇兄对她时,很多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

    耳中萧芫的字句比碎在地上的雨珠还要冰凉,如玉叩石缶。

    “李沛柔,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此时,你自己让自己看不清路,跌倒摔得头破血流,也只会让亲者更痛,仇者更快。”

    李沛柔抿直了唇,被说得连哭隔儿都不敢打。

    在萧芫移开目光时,忽然脱口问道:“那你呢?”

    犹是泣音。

    “萧芫,那你呢,我若真的头破血流,你会觉得痛快吗?”

    雨滴打在油纸伞上,连成一片,喧嚣嘈杂,一抹闪电划过苍穹,照亮李沛柔执拗的眉眼。

    真像李晁。

    从前怎的没注意过,她的眉眼,生得这般像他呢?

    像到此情此景,仿佛在何处见过。

    ……可深想下去,却一无所获。

    萧芫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有些发痛,又好像是错觉。

    似是一瞬,又似是许久。

    她摇头,答得毫不犹豫:“从前早已两清,你的苦难也好,得意也罢,都与我无关。”

    李沛柔追上来,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你明明可以不和我走的,母妃也说了,本就没什么希望。那你为什么还来呢?”

    “你来了,不就是说,你会帮我的吗!”

    萧芫有些烦躁地蹙起眉,“闭嘴,你再吵闹,我便回去,以后都不会踏入栖和宫一步。”

    口中这样说着,脚下却迈过了栖和宫的门槛。

    只是迈过之后,回眸,勾起一边唇角,阴暗的天色下仿若艳鬼。

    “况且……我究竟是帮你,还是落井下石,尚且两说呢。”

    李沛柔被吓得呼吸一滞,唇瓣抖着,身子有些发软。

    ……莫,莫不是被她搞砸了吧。

    若萧芫落井下石,她们母女,才是真的没活路了。

    第48章  明示

    雨声愈密, 步履之间的水花沾湿了衣摆,快走几步,拾阶到了殿前廊庑。

    栖和宫上下素雅, 装饰多用银饰而非金饰,萧芫从未踏足,此时一看,才知风格恰与颐华殿相反, 尤其风雨之中,更显一种内蕴的锦辉。

    解开斗笠, 满身雍华璀璨耀目,与此间仿佛是两个世界。

    淑太妃由身边侍女扶着亲自迎了出来,素衣玉簪,面容憔悴。

    萧芫不曾行礼,她也并未在意,甚至入内落座以后吩咐李沛柔, “你亲自,去给萧娘子端些茶点来。”

    李沛柔瞄了眼萧芫, 不敢不应。

    宫侍皆退了下去, 一室静谧。

    彼此心知肚明的境况下,寒暄无甚用处,反倒显得不真诚。

    淑太妃往常自是可以妙语连珠, 可此番罹逢大难心力交瘁,又没怎么与萧芫打过交道,一时, 再多的腹稿竟也成了空, 不知该如何开口。

    接连的打击让她草木皆兵,更生怕何处所言不妥当, 反倒成了催命符。

    萧芫善解人意,轻声先道:“太妃脸色这样差,应及时请太医来看才是。”

    淑太妃瞧她关心的神色不似作假,心神稍松。

    苦笑道:“萧娘子也知道现在的情况,自我那兄长下狱之后,每一日都好似头顶上悬了一把剑,不知何时会落下来,吃不好睡不好的,自然显得憔悴了些,也不算什么病。”

    萧芫温和的目光隐含锐利,是开解也是试探:“太妃乃是皇家人,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何惧这些风波。”

    淑太妃静了片刻,眸中露出涩意,头缓缓低垂了些。

    一家人平日里互相帮衬,知情的也好,不知情的也好,总是参与了些的。

    三司乃至暗卫探查时,铁证面前,又怎会管她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是否为兄长胁迫。

    难言之隐向来毫无用处,她总归是逃不了的。

    萧芫见她神色,便明白了。

    原来,精明如淑太妃,也逃脱不了家族的桎梏。

    淑太妃手紧捏着椅柄,眼眶泛红,面露哀求:“萧娘子,我自知我已是有口难辩,可阿柔是无辜的,从头到尾,她什么都不知道。”

    “往日阿柔不懂事,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不知天高地厚,但好歹,好歹总是没什么坏心……”

    这话说出来,淑太妃自己都觉得牵强,何时不曾加害于人,还成了求人帮忙的筹码了。

    可她为了女儿,不得不说。

    “求萧娘子,看在与她这么多年玩伴的份上,伸出手来帮上一帮,起码让她以后能留在宫里头,顺当地嫁人生子,好好地过后半辈子。”

    这话如同托付,萧芫担不起,也不会担。

    她身姿端正,双手捏于腹前,如同公堂上审案的青天老爷,铁面无私。

    “太妃娘子,朝堂之上对陈御史如何处置尚未有定论,遑论牵连之人。国法公正,做出的处置既不会冤枉也不会遗漏,您不必这样悲观。”

    “我今日之所以跑这一趟,不是因为二公主,也不是因为想从太妃处得到什么好处,只是因为相信太妃的为人,也相信,太妃在此案事发之前,并不知陈御史与人勾结欲谋取赈灾钱款。”

    萧芫望过去的眼神清正中和,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只是不知太妃娘子,是否真如我所料?”

    淑太妃见她如此,眸底渐浮现点点荒芜。

    也是,她还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娘子,还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知道自古以来,所谓公正不过是当权者的一个工具。

    这样惊天的大案面前,就算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哪怕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可能的罪人。

    更何况,她的母族早已衰落,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便如同那砧板上的肉,只能任刀任剐。

    心底越发悲戚,惨然道:“就算我事先不知情又能如何呢,你还小,不知道朝堂上的水有多深,很多事,不是定要板上钉钉的证据的。退一步讲,我又如何能证明,我事先不知情呢?”

    萧芫微勾唇角,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袖,起身。

    在淑太妃有些惶恐的眼神中,款款行了一礼,清透的明眸洞若观火,“太妃以为我什么都不知,可如果,我是什么都知道呢?”

    “太妃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所说是什么意思。”

    侍女悄声点了灯,昏黄的光映在窗外的雨幕上,更笼罩着萧芫周身,衬得她愈发昳丽明煌,如同指引世人的神明。

    “天色不早,您好生歇息,我便不多打扰了。”

    漆陶也跟着一礼,退去殿门,从侍女手上接过了斗笠。

    李沛柔辛辛苦苦端了茶点过来,却正好碰见萧芫要走,看看愣神的母妃,难得机灵了一回,拦在了萧芫前面。

    姿态放低了不少,“萧芫,你才刚来,何不再坐一会儿,这里头好些点心都是我母妃自个儿研制的,与尚食局的味道并不同,我都端来了,你好歹尝上一尝。况且,况且……”

    李沛柔绞尽脑汁,想出一桩,“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玲珑塔吗,就在我寝殿中,要不我带你去瞧瞧?”

    无论什么法子,好歹将人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是用了口点心,也让人心安些。

    漆陶与萧芫对了下眼神,上前一步,温和婉拒:“二公主见谅,实是天色晚了,栖和宫离颐华殿不近,恐风急雨骤,这路便更不好走了。”

    李沛柔急得出了汗,一咬牙,“不用多久的,你今日肯跟我来见母妃,我总要给你点儿谢礼,你随我走两步,我好将玲珑塔拿给你。”

    漆陶正要再拒,被萧芫以手势拦住。心底有些疑惑,但面上不动声色,躬身后退了半步。

    “那便有劳了。”萧芫淡然道。

    她所求并非玲珑塔,而是忽然想起了一桩事。

    当然,能顺便将玲珑塔据为己有,也是极好的。

    风水轮流转,让李沛柔以前天天不怀好意地在她面前炫耀。

    见她松口,李沛柔实打实松了口气,全然没心思心疼什么玲珑塔,尤其是对上母妃赞赏的眼神时,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萧芫侧身,见淑太妃露了一个笑,便对她点点头,随李沛柔走了。

    栖和宫处处素雅,公主寝殿却是一派粉粉嫩嫩的少女色调,不乏奇珍异宝、璀璨珠光,可见淑太妃不曾以自己的喜好要求女儿,而是由着她自己。

    思及方才淑太妃所言,忽然明白李沛柔为何能长成如今这般天真骄纵的模样。

    因为她有着一个爱护她的好母亲,就像姑母对她一样。

    天下父母之心,最好的,也不过如此了。

    这般感叹着,却掩不住心底的一丝落寞。

    而她呢。

    她已经有了一个憎恶她的父亲,也不知那未曾谋面的母亲,对于她是喜是恶。

    会不会也像父亲一样,怨恨自己害她没了性命。

    然斯人已逝,她再思念,也只能在梦中看到一抹温柔的影子,似江南烟雨,弱柳扶风。

    永远不知答案。

    浅浅一笑,驱散云缕般的愁绪,抬步跟了上去。

    李沛柔步伐缓慢,一路到最里的花案前,案上头一盏小罩灯莹莹笼着玲珑塔,映出七彩的辉芒。

    她从旁拿出了个暗纹提花缎的锦盒,双手捧着玲珑塔小心翼翼放入。

    转身给漆陶时,漆陶第一下没拿过来。

    李沛柔明显不舍得,可还是不得不松手。

    不乐意地提了一句,“此塔也可入药,只是药方早已失传,为了稳妥起见,你还是给御医看看,免得你身子有什么不适说是我故意害你的。”

    漆陶笑眯眯地接了过来,“公主放心,奴婢自然办得周全。”

    就是随意一件物件,入颐华殿前,也逃不了好几轮检查,以防有什么不该有的。

    更别提从旁人处得来的了。

    玲珑塔送出去了,李沛柔见她没要走的意思,便抿唇指了指外头案上,“那糕点真的好吃,都是我爱吃的,你要尝尝吗?”

    萧芫瞅着她这完成任务开始不耐烦的样子,口上说着让她吃,可明显就是巴不得她走,然后饱自己的口腹之欲。

    便心情甚好地应了下来,走过去坐在案边,还示意让她也坐。

    心里反复念着有求于人四字,李沛柔才忍住没和她唱反调。

    见萧芫捏了一个品尝,她也不甘示弱跟着拿了个塞入口中,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她们二人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她还怪不自在的。

    萧芫饮了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道:“你一向与清湘交好,可知晓她与端王的事?”

    “什么事啊?”

    李沛柔也跟着喝了口茶,还是一大口。

    萧芫侧了下身子,轻描淡写吐出四个字:“无媒野合。”

    “噗——!”

    李沛柔几乎是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呛得面红耳赤,惊天动地地咳。

    好不容易喘过来气,震惊得脑袋都要空白了。

    “你说什么?”

    萧芫矜持地正了正身子,“这种词,不好说第二遍,不雅。”

    还很是遗憾,“看样子,你也不知道啊。”

    言下之意,亏你还走得近,天天好姐妹的相处着,结果一点用处都没有。

    李沛柔只觉天地颠覆,脑瓜嗡嗡的,“你说真的吗,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第49章  风月

    萧芫呵了一声, “我每日里忙得很,可不像你,天天闲得无聊。”

    李沛柔懂了, 是真的。

    甚至无暇在意她话语里夹枪带棒的讽刺,只顾皱眉回忆,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清湘她也没多喜欢吧,只是无所谓被巴结罢了, 但怎么想,怎么觉得离谱。

    就清湘平日里的做派, 说她是贞洁烈女她信,可说她如此荒……

    咳,简直就是在挑战她的想象力。

    她根本无法将这样的行径代入到清湘身上,强行去想,反倒有种错乱感。

    萧芫见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副被恶心得不浅的样子, 呵了一声,“你莫非真的以为, 她就是面上表现的那般高洁不染吗?”

    这下, 李沛柔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合着那个清湘这么几年,都是在她面前装的吗!

    兀然站起身, 面色涨红,气得胸前不停起伏,“她如此戏弄, 是诚心欺负我傻吗!”

    萧芫给了个“不然呢”的眼神, 让她自己领会。

    李沛柔原地走了两步,就要撸袖子, “好个清湘,她这样,简直比直接欺负我还要侮辱人,不行,我必须,必须……”

    必须个半天,也没必须个所以然来。

    这样的事,也确实没什么能直接解恨的法子。

    萧芫状似事不关己地起身,只当个低调的渔翁,“我回宫了,烦你代我回一声太妃。”

    广袖轻飘,不带走一丝云彩。

    李沛柔随口应了一声,还在卯着劲儿想报复的法子,直到灵光一现,猛然一拍手,“对了,过段日子不是要……”

    一回头,人不见了,左右看看,问侍女:“萧芫她人呢?”

    侍女平静无波地答:“萧娘子回宫了,让您代着给太妃娘子回一声,您还答应了。”

    李沛柔:……

    忍着怒气道:“她还没说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说到母妃,她想起今日的正事,头脑冷静了些。

    不甘哼了一声,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罢了,我先去寻母妃。”

    ……

    既然侧面承诺了淑太妃公正,那萧芫自然得先了解有关于此的来龙去脉。

    淑太妃乃后宫之人,过往的一举一动可查阅六局档册,但有关太妃母族陈家,就不是内宫所能及的了。

    还有最重要的,贪污案中有关于陈家的情况。

    并非所有后妃母族获罪都能牵连到内宫,要视所涉罪行的具体轻重而定。

    淑太妃所担忧的,正是过往重案的一惯作风:凡有参与者,皆视为同谋,从重惩处。

    而皇族向来最重脸面,断不可能容忍一个在刑部乃至大理寺挂了名的后妃,多的是风波过后查无此人。

    几日的梳理后,也确实如萧芫所料,淑太妃被陈家老太君逼着为她兄长提供了不少方便,好几桩事都与案子直接相关。

    但她自述不知情,这种情况,道是参与也可,被利用迫害也可,只在于主审官一念之间。

    陈御史是她亲兄长,主审官多会偏向前者,世人也大多只会相信前者。

    萧芫以笔在纸上简单勾出几项,转念便有了大致思路。

    皇家面对这样的事,不是光会重罚,某些时候,也会轻拿轻放。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皇子公主,只要帝王还愿意认这个血脉亲人,那他们犯下再大的错,也都是底下人的错。

    要达成这样的效果,不需如何费力斡旋,只让李晁隐晦表个态度即可。

    当然,淑太妃只是个先帝嫔妃,自不能真与皇子公主相提并论。

    所以一切的前提,是她身上没有任何无可转圜的罪证,她自己也完全无做恶之心。

    此番辛辛苦苦亲自查览,确保万无一失的同时,也是验证当日淑太妃所言。

    她承诺的,仅仅只是公正二字。

    若事实恰好相反,那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送她们一程。

    放下手中的描金御笔,看向窗外。

    廊庑九转蟠龙柱巍峨的影子投在窗棂,偶有御前宫人快步路过,殿顶的鸟儿低空掠下,贴着岿然挺拔的禁卫振翅而飞,飞往四方宫墙之上一望无际的蓝天。

    李晁还不曾回来,她已在这御书房等了许久了,眼看日头偏低,她实是不想再同那回一般,在夜里昏黄的烛光下,在他的起居之所……与他独处。

    又等了好一会儿,乏累泛上来,坠得神智昏沉。

    坚持了几刻,渐渐,萧芫撑额的手一软,身子歪下,趴在御案上沉沉睡了过去。

    案角错金博山炉燃着龙涎香,丝丝缕缕盘旋、升腾、溢散,流连在她的发梢,带来了一场迷离绮丽的梦。

    梦里筋骨酥软,像是陷在一片云烟软罗里,柔幻的轻纱缠绕肢体,她想要挣扎,却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再坠落……

    迷朦睁开眼,感到自己似乎枕着一人热腾腾的胸膛,肌肉结实,心跳声沉稳有力,

    她却觉得有些不舒服,呼吸急促了些。

    费力地仰头,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下颌的棱角如刀割在心上,喉结滚动,他似乎说了些什么。

    “……萧芫,萧芫。”

    萧芫身子猛然一颤,喘着气惊醒。

    看到他低身拂过她的发,触了下她的额头,声音从模糊变到清晰,“……是做噩梦了吗?”

    萧芫恍惚,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刚刚,她是在梦中,梦见自己醒来了吗?

    一阵心悸,手软脚也软。

    黄昏的光似金沙流淌进来,月轮还只是天边一抹淡淡的虚影,透过窗棂,如梦似幻。

    萧芫闭了闭眼,摇头,“不记得了。”

    李晁推给她一盏热饮,在她饮完时覆上她捧杯的手,轻巧一转,紧密握住。

    他的手好大,更像包裹。

    萧芫愣愣被他拉起,步下台犀,转过屏风,一路向里。

    忘了拒绝,甚至忘了这是她从未踏足过,只属于他一人最私密的地方。

    只顾看着他的背影,感受他随步伐轻动的墨发抚过肌肤,还有,他潮热的掌心。

    明明刚才,还是干燥温暖的。

    心有些不听话地喧嚣,好像此刻才更像是梦。

    他始终没有松开,话语在耳中有些模糊,但她却精准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他是让她以后,若等得累了困了,便来此处歇息。

    睡在他的龙榻上。

    这样大的榻,让她想到了四个字,别有洞天。

    涌动的泼墨上遨游着暗金真龙,自床幔,一直到被褥,像蔓延开了一张铺天大网。

    他还不停,拉她到了立柜前,打开,语调低沉缱绻,“内殿无人侍候,若你坐得冷了,可随意披上一件,这半边,皆是外裳。”

    他的外裳,就是各式各样的龙袍常服,每一件皆巧夺天工,不知得耗费宫中绣娘几载时光。

    “茶水在此处,”李晁牵她到殿中矮案边,她的指缝被他染上了潮意,“你爱饮蜜水,口渴想用时,可唤人来添。”

    茶盏是成套的,看得出来除了其中一个云纹透瓷盏,其它的几乎没怎么用过。

    他是个格外勤政的帝王,想来几乎没有于内殿闲适休憩的时光,多是在前殿御书房劳于案牍。

    更忙的时候,连御书房都不怎么回,一整日都在前朝的政事堂里,就像今日。

    萧芫轻轻嗯了一声,感到某种难言的情绪自心而发,愈来愈黏稠、汹涌。

    似灼灼,又似温凉,自彼此相贴的掌心渗入肌骨,淌得无处不在。

    无处可逃。

    眼眸忽然被他遮住,大掌的热度隔着很近的距离洇着瞳孔,她没有闭上眼睛,细微模糊的光染上了浅浅的红,他肌肤、血脉里的红。

    听到他嗓音似压抑着什么,格外低哑,如滚过沙砾。

    “芫儿,别这样看我。”

    ……她如何,看他了?

    萧芫檀唇微启,似要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浅浅吐息。

    他说着别看他,可手却握得更紧,坚实牢固得前所未有,让她提不起力气挣扎。

    用了莫大的毅力,才后退了小小一步。

    萧芫垂下眼睑,看到视野里的一切都在随着心跳鼓动,仿佛有了生命。

    鎏金的日辉自金砖顺着躯体烧上了胸膛,烧红了李晁的脖颈与耳根,眸底的碎金像在跳跃,一片绚烂的斑驳。

    李晁缓缓松开了她的手,空气涌进来,温暖被灼热衬得微凉。

    下一刻,他隔着衣袖,握上了她的手腕。

    萧芫倏然抬眸。

    四目相对,一刹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相伴、教导、吵闹、争执……最终凝在姑母语重心长的叮嘱。

    那时,她答得毫不犹豫,告诉姑母她愿意,愿意成为他的皇后,相伴一生。

    回答的时候,他在她心底缩成了一抹小小的影子,她真正念着的是姑母,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一直在姑母膝前尽孝。

    说好管住自己的心的。

    在她的瞳孔里,他走近了一步,眸色幽暗,气息侵袭交缠,如无形的拥抱。

    萧芫被他的凝视定在原地,只能由着他倾身,抬手,像是要吻下来,让她有种闭眼的冲动。

    却只是拂过她的发丝,那么轻,轻得几乎感受不到。

    “可记住了?”

    记住……什么?

    “下回再让我看见你趴在案上睡,必饶不了。”

    熟悉的句式将她拉回现实,他总是这般说,下回她再如何如何,他便如何罚她。

    但以前的饶不了,从未像现在这样,徘徊在他的唇齿间,住进了风月旖旎。

    第50章  霸吻

    她想, 上回自己醉酒,如果第二日回宫时在他怀中醒了,他也会这样说她吧。

    萧芫的心不知不觉柔软下来, 沉进了身体里,几乎控制不住地,轻轻点了下头。

    不知是应他的话,还是被他的语调蛊惑。

    看他严肃的眉宇春暖花开般绽开了温柔, 华庭轩霞,浓墨重彩, 炫人心神。

    原来,他这样将陈规墨矩刻进骨子里的人,有一日,也会霜寒消融,只予慰藉与温暖,严苛也成了包容。

    萧芫逃避般挪开目光。

    这样的时刻, 她忽然丧失了想象下一回的能力,就像此时, 高大的身形在她身前, 她看不到前方,也无暇顾及后路,只有现在。

    现在的他, 很认真地牵她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与她十指交握。萧芫每一根手指都柔软细嫩, 没一点儿力气, 由他摆布。

    他的笑一点儿都不明显,却从面容的每一处线条与肌理溢出克制的愉悦, 萧芫不想去想,他为何这般开心。

    忍不住动了下,“我来找你,是因为……”

    “我知道,已使人带回来了。”

    话语未尽他便明了。

    让她想到了奔赴去以身承托落叶的风,为生灵遮风挡雨的山,无私而内敛。

    果然,绕出去时,御书房刚才还空荡荡的书案上多了一册卷宗。

    萧芫走过去,翻了两页,很快被其上的内容吸引,“真有人想借此对淑太妃落井下石?”

    李晁从她背后,贴着她的半边身子翻到其中一页,气息浮动发丝。

    “做得很隐蔽,不同的线索从不同的人口中审出,看上去天衣无缝。

    且都是陈家的奴仆。”

    萧芫稍抿唇,过近的距离让她有些不自在,忍耐着没有动。

    心里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要动手,这是唯一的办法。宫中管制森严,从淑太妃这边很难达到同样的效果。

    “那这些人现在如何了?”

    李晁:“招供后于狱中自尽。都是无亲无故,近几年陆陆续续被陈家买回去的。”

    萧芫拧眉,几年,那么早就布了局?

    李晁抬手合上,“他们活着尚好,都死了反倒可疑,明显是背后的人等不及要坐实罪名。”

    萧芫颔首,“太妃和陈家打交道绕不开宫中,与宫中记载一对就知真假。”

    证有不证无,只要宫中记载对不上,这些供词便算不得真。

    “还有一事。”

    萧芫回头,他垂眸望着她,眼中含着道不清的情绪,有些怜惜,又有些……冷意?

    入宫求见的帖子展开在面前时,萧芫方明了。

    无它,只因这是萧夫人,她的继母平婉的拜帖。

    客套殷勤的字字句句,以萧正清的名义道着关心与思念,是平婉一惯的行事风格。

    她是当真厉害,当年姑母接她入宫的事虽闹得不大,但稍稍了解些内情的人都知道原因,可这么些年人前人后,嘴里无不念叨着对她的关心,做足了慈母的姿态。

    碍眼又恶心。

    萧芫冷道:“这是萧正清给你的?”

    不知不觉,李晁另一只手也撑到了御案上,将她圈在了怀中。

    却隔了些距离,不曾过多接触,萧芫并未察觉。

    只听他的声音似乎更近,几乎贴到了耳郭,“你不乐意,明日我便随意寻个托词还回去。”

    萧芫摇头,清浅垂眸,似是有些委屈,“若这回拒了,不又给了她说辞,让她在外头明褒暗贬地说我不孝,连父母都不认。”

    这倒是真的,甚至前世有一回被她亲耳听到,她没忍住,当场就上去指着平婉的鼻子骂,结果被指指点点不说,回来还自个儿郁郁了许久。

    而今想来,真是蠢。

    多半平婉知道她在,才故意这般说,目的就是激怒她,这么一来,正好验证了她不孝的罪名。

    这一次,她干脆将计就计。

    不是爱演戏吗,那便让她们演个够。她偏不给落话柄的机会。

    萧芫要将拜帖拿起,他却没松手,侧过头看着她,语气霸道,“你若不愿,我让他们盯着,看谁敢闲言碎语。”

    萧芫咬了下唇,鼓腮,“使人去盯妇人之间私底下的话,也太浪费了些。”

    他深深凝视着她,指腹轻扫她靥边的粉红,喉间滚着低沉的字句。

    “不浪费。”

    简简单单三个字,震荡在胸膛间,带着他欲给出去的所有。

    萧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珍视,她像是他世界的中心,占满了一整个幽沉的瞳孔。

    又像被他囊括,圈在了他亲手垒起的四方高墙。

    细腰如折柳,被他轻松把住,萧芫身子一颤,腿有些发软。

    他倾身,迎向她。

    萧芫眼睫轻颤,眨动似扑朔的蝴蝶,素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不安地捏皱衣襟。

    “芫儿。”

    呼唤似遥远的祝祷,撞入心扉,勾魂摄魄。

    “这是何物?”

    修长的指节勾出一串佛珠,一下将她带回了那个花瓣纷飞的佛殿。

    那时,她与僧人道,

    望他余生,平安顺遂。

    她的生命乏善可陈,前世今生最深的爱恨纠葛里,都是他的身影。

    从幼时开始,他们便一同在姑母的羽翼下成长,捉弄、争吵、嬉闹……

    他严肃古板、天生帝才,是姑母最大的骄傲,却总会因她不听话的抗争气结,除了朝政,花在她身上的时间是最多的。

    年年岁岁,如山笼罩,她不驯的本性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等到他再也不管她,不见她,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反抗的终点,盼着的,是他无条件的宽宏与包容。

    失去姑母后,再被他丢下,她就好像被根茎抛下的枝叶,流落荒野枯漠,还未盛开,便被流沙淹没。

    再寻不见归宿。

    此刻,他就在眼前,重活一世的峰回路转里,他学会了道歉、宽纳、照顾……比她曾经的奢望里,还要更多。

    萧芫怔怔握上佛珠,眸底晶莹破碎,泪划过眼角。

    “你明知故问。”

    李晁捧起她的脸,缓缓凑近,微凉的唇瓣触到肌肤,吻去了她湿漉漉的泪滴。

    萧芫闭上了眼。

    分开,指尖心疼抚摸着她的眼尾,心房紧缩酸涩,想要包裹什么,“芫儿,一直以来,让你难过梦魇的,是我吗?”

    佛寺树林里,醉酒后的马车中,直到此时,为他求的佛珠,却让她哭了。

    哭得他的心裂开了一道缝隙,无底的深渊攀爬而上,肺腑揪作一团。

    一个问句,让萧芫顷刻坍塌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露出了片刻的荒芜。

    也只是片刻。

    一股脑儿将佛珠夺回来捧在怀中,微抬下颌,坦白更似嫌弃,“就是因为噩梦。和你的账,之前不是都吵完了吗?”

    “唔……”

    指骨猝然收紧,御案上有什么东西被挤出去,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瞳孔骤缩,忘了呼吸。

    他吻了上来,用了些力道,携着不容置疑的霸烈。

    柔软的唇瓣温热,被深深摩挲辗转,酥麻自尾椎骨窜起,她向后倒去,又被他有力的臂膀捞起。

    他将她掠夺、扣紧,让她如水的娇躯只剩下他一个支点。

    萧芫的眼眸颤颤,越来越湿润,很快溃不成军地眯起,视线失神地模糊成一团。

    李晁越欺越下,御案很大,却全然不够他施展。

    她身上的馥郁馨香,动人心魄的芙蓉娇颜,每一处细微的反应,一下一下可爱的吐息,都撩动着滚滚的血脉,让他失控。

    直到情不自禁启唇,吮舐她的唇角,潮热的湿润沾上鲜红欲滴的唇瓣,萧芫敏感地打了个激灵,理智回笼。

    脑中轰然,全然被他压制,动弹不得的感觉极没有安全感,她呜呜地挣扎,碰到了什么,一连串咚咚落地的声音砸在耳边。

    李晁身躯一震,停住了动作。

    灯烛的幽芒自窗透入,照亮彼此的面容,不稳的呼吸交错缠绕,他的脖颈通红,喘息扑在她面上。

    萧芫看到了他额角的青筋,泛红的眼眸,有些颤动的喉结……一切的一切,诉说着难以言喻的极度克制。

    大掌拢住她娇小的面容,珍爱地挪到后脑。

    他给了她一个很纯粹、轻柔的拥抱,抱她起来。

    他太热了,热得她整个人湿漉漉的,有些发颤。

    拨开雪肤上汗津津的墨发,她似一朵荼靡的牡丹,因他绽放成了最美的模样。

    萧芫无措地去拢凌乱的衣襟,可理了一处还有一处,她的发一定乱了,李晁在帮她,可好像越整越乱。

    两个人手忙脚乱过后,对视一眼,像是做了坏事不知该如何收场的孩子。

    萧芫恨恨锤了一把他的胸口,控诉:“都怪你!”

    他的臂膀一直没有离开,此刻安抚着,很负责任地道:“我送你回去。”

    萧芫撇开脸,哼了声,“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去照镜子收拾收拾。”

    最终给裹了件他的披风,将她藏在怀中,抱回了颐华殿。说辞是她在御书房睡着了。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回,漆陶她们并未怀疑。

    萧芫在床榻上窝了一会儿,佯装刚醒,唤人沐浴。

    她惯爱用热一些的水,再撒上特制的鲜花瓣,腾腾蒸汽如云似雾,沉在其中,有种很温暖的包裹感。

    遍身雪肤如新映的霞蔚,满是熏熏然的红晕,皎靥挂珠,湿透的长发缠绕着胴体,墨色与白皙鲜明烘托着彼此,更显出由内而外的粉嫩鲜活。

    指梢一寸寸滑过,有嫣红的花瓣窝在锁骨,还有一些,粉嫩娇黄地沾在玉臂,她滑到了腰间,嘶了一声,蹙起黛眉。
图片
新书推荐: 跟你们天龙人说不明白 剑尊是我的限制傀儡人 欢迎登陆伟大航路RPG 穿为反派的儿子 [原神]以身饲神 豪商·女强 [崩铁]前夫说他还爱我 十九世纪小厨娘 有仇人终成眷属 分化期,但变成死对头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