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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和好

    他低沉的声音一点儿也不稳, 却字字撞在心坎儿。

    萧芫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眼前,何止眼前呢, 他的整个眼眸里,满满当当的,只有她。

    “你……”萧芫哽咽着,忽不知说什么好。

    他另一只手要去抚她的面容, 可抬起了,到她的面前, 却忽然情怯,不敢向前。

    又唤她的名字,睫毛微颤,汗湿了掌心。

    萧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比他玲珑小巧多了,只能勉强圈住一多半, 下颌又抬高了些,矜傲的声线掺杂着鼻音, 说不出的惹人爱怜。

    “我怎知你所说是真是假, 算不算数,万一你以后耍赖怎么办?”

    李晁急了,上前一步又要赌誓。

    聪慧过人的圣上此刻比毛头小子还不如, 一点儿都辨不出她话中的娇意,生怕她当真不信。

    却一个音都还未发全,便觉出唇角一软, 如沁凉的花瓣落在心上, 顷刻间让李晁脑海一片空白。

    她的香甜一瞬占据所有感官,充斥整个世界, 过于深刻,也……

    过于短暂,一瞬即逝。

    大掌绕到她的后脑,牢牢掌住她,似洪汛出了水门,奔腾泄出,一发不可收拾。

    重重的吸吮,情不自禁的嘤咛,忘情的交缠。

    呼吸重过心跳,在耳边吵闹,分不清是谁更急促。

    怎么也不够。

    树影稍斜,萧芫软在他怀里,好半天站不起来。

    听到他低低笑了,那般愉悦,萧芫羞恼地拍了他一巴掌,可连手都没力气,被他捉住,印上一个满怀爱意的吻。

    他一直很坚实地支撑着她,她要自己走,他却硬要背她。

    “我才不要,李晁你松开,我都还没有答应你呢。”

    萧芫挣扎出去,又被他捞回来,低下的唇瓣不留神擦过耳郭,便又是一个深深的吻。

    她到底到了他背上,着锦履的玉足调皮地荡来荡去,偶尔给他的龙袍添几道灰色的印子。

    埋在他脖颈侧面时,听他认真道:“既不知是真是假,那芫儿便好好监督,最好一生一世,最后白首共赴碧落,在判官面前当个证人,免得被冤枉狼心狗肺下了十八层地狱。”

    听得萧芫笑个不停,“你都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快到颐华殿的时候,萧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红了眼,瓮声瓮气地道:“李晁,我就只信你这一次,就只有一次。若有违背,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我就再不理你了。”

    “好。”李晁沉稳,肃声,“若有违背,李晁的一切皆赔给萧芫,任你处置。”

    萧芫哼了一声,咕哝,“赔不赔的,我才不稀罕。”

    睡前的时候,他又来寻她,揣着一只透雕累丝点凤金钗,和一条细细的软银手钏,献宝似的堆在她面前。

    萧芫实在困了,被他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瞌睡,看见后懒懒地拿额角蹭他的胸膛,声音娇娇软软,带着些困意的哑。

    “你又要干嘛呀,我都要睡了。”

    谁跟他似的,朝事那么多,还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李晁没忍住,低首在她额心一吻,心被她的模样化成了一滩水。

    他拿起,声线低柔地引她看,像朝起最低沉的号角,酥酥麻麻,滚入心扉。

    “你瞧,这两样东西,我都命人刻上了你我的名讳。”

    萧芫就着他的手看,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玄奥的图案,小小的,极精致。

    图案是由他们名与氏的笔画拆解缠合而成,每一处都紧密难分。

    李晁放了回去,对上她微微疑惑的眼神,又从袖中掏出一物。

    是个小巧的木盒,雕金砌玉,花样繁复到了极致,色彩也鲜明,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木盒打开,竟是个差不多大小的印章。

    印章的质地是天然的金红双色玉,印钮雕刻极为巧妙,金色为里,红色镶边,依着玉石双色纹理雕成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格外灵动。

    李晁含笑道,“图案虽是我亲手绘制,却没有那般好的手艺刻在首饰上,只好又刻个印章了。”

    “以后书画皆可用。”

    萧芫翻过去看刻章,每一个笔画都工整严谨,看得出来,手艺比上一回送的那个长进不少。

    点点头,颇为满意地验收。

    “还算不错,”唇边含蜜,笑意盈盈,调侃,“陛下这是学外头的郎子,给自己的未婚妻子送定情信物吗?”

    李晁一怔,面颊连带耳根渐渐漫上红晕,抱着她的手臂都紧了。

    他刻的时候,都全然没想过这样的解读。

    萧芫觉得抱着自己的怀抱一下成了个火炉,肌肤被灼得发汗、黏腻。

    她不满地挣了下,“李晁,我才刚沐浴过。”

    夏日本就热,他这样,不是害她又洗一遍吗。

    李晁没听到似的,怀抱揽得更紧,笑容明显得都不像他了,视线灼灼如火,沉声:“嗯,是定情信物。”

    萧芫看他这模样,觉得实在是……

    嗯,显得有些不大聪明。

    却不自主也被感染。

    双手轻慢勾上他的脖颈,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

    就这?

    李晁大掌微动,向上,轻而易举满握住她的泠泠肩骨,昳丽夺目的娇容侵蚀心神,呼吸沉了些,“自是不够,朕的芫儿,值得世间最好的。”

    双目凝视,萧芫笑容渐渐缓了下来,他幽深的漆眸翻涌着涛涛海浪,她被纳入其中,随波逐流。

    不知是谁先凑近,或是同时,唇齿又相贴交融,勾缠辗转,彼此的气息随着呼吸涌入肺腑,手臂不断收紧,掌心摩挲,灼烫得激起一片战栗。

    低吟不受控制,破碎地从齿缝溢出,大多被他吞入了腹中。

    越来越酥麻,她真成了一汪水,软绵绵地往下淌。

    他抱得更紧,每一处都相贴。

    好久好久,唇瓣都被吮得发痛。

    不会破皮吧,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倏然,萧芫身子一颤,在他后颈的手一下攥紧,莹润的贝甲划出红痕。

    李晁闷哼一声,抱住她,声线如沙砾,粗糙极了,“芫儿,别动。”

    萧芫咬牙,眼眸湿漉漉的,含着余韵的哭腔,“你怎么这么坏啊。”

    慌乱得不知所措,却怎么也不敢再动了。

    还不到用冰鉴的时候,平日里就算有些热,打扇也足以纳凉,可现在,他们两个人仿佛被腾腾的热气包裹,萧芫更像是从水中捞出一样,连衣裳都湿了。

    薄薄地粘在滑腻的雪肤上,烘染出娇柔的粉嫩。

    他倒是占便宜,龙袍本身就是浓郁的墨色,她触到他有些潮了,眼睛却全然看不出来。

    喘息许久才平复,娇靥香腮遍生霞蔚,鬓发汗湿,脱力地靠着他的肩。

    他的气息太过浓郁,不止龙涎香,更有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说不出来的味道,极浅淡,像是干燥的阳光,无处不在,诱人沉沦。

    李晁面上脖颈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浓重的红,青筋浮在表面忍耐着,汗从鬓边往下,有些自凌利的下颌滴下,有些顺着颈部,滑过难耐滚动的喉结,没入严谨齐整的衣襟。

    不,此刻也不太齐整了,萧芫的手不知何时探到了他的颈后下一点的地方,红痕被汗液蛰痛,火辣辣的。

    指稍要退开,却被什么东西勾住,懒懒睁开眼,漫不经心顺着从他的衣襟里拽出来。

    一根黑色的绳子,悬着一个……

    萧芫被挑起兴趣,凑近了看。

    一个四四方方的漆墨岫玉牌,正面是嵌金盘龙,背面……

    定睛看了好一会儿,萧芫闷闷笑出了声,而后越笑越开心,要不是他抱得够紧,都得从他怀里栽下去。

    李晁无奈地抱好她,眼里是化不开的柔。

    萧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晁,你怎么,怎么这么幼稚啊?”

    甜软的气息一簇簇洒在他的颈上,她忽然歪头凑得极近,晶亮的眸中藏着星子,露出她要捉弄人时独有的调皮神色。

    李晁有些预备,却还是被她的话弄得生恼。

    “听说呀,外头爱养犬的人家,就会给自家爱犬挂上条链子,上面坠着个小牌……”

    萧芫停下来笑了会儿,乐不可支地继续,“小牌上写着主人家的名字,以表明这是自家的爱犬,若有遗失,尽快送还……”

    李晁一把将玉牌拽回来,就要教训她。

    可萧芫恢复了力气,灵活得像条鱼一般从他怀里滑了出去,跑出去好几步,回身,得意洋洋看着他。

    李晁是恼,可笑意却藏不住,尤其是看到她这样生动的模样。

    萧芫看他不来追,反而踱了回去,手负在身后,勉强端起个正经夫子的派头,清了清嗓子,曼声。

    “这样也不错嘛,万一我真不小心将你弄丢了,别人看到你脖子上你和我的名讳,也知道得把李晁给萧芫送回来,物归原主。”

    说完又笑,笑得肚子都痛,只好双手捧腹。

    李晁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扶住她,咬牙,“让你笑,再笑,我也使少府监原样给你做上一块,让你日日都得戴。”

    一听这个,萧芫的笑意蔫了,皱起小脸,“你这个可太丑了,我才不要。我不同的衣裳得配不同的配饰,哪像你,万年不变就这一身。”

    “不过……”萧芫眼眸灵动一转,“不就是个纹样嘛,将我的那些配饰头面送回去印上不就好了,这样何止璎珞挂坠呢,哪里都有。”

    李晁当真思索,她的提议,诱惑力远胜于单单一个挂坠。

    肃容颔首,“明日我便下旨。”

    萧芫有些意外,睨过去:“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李晁雍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理所当然。”

    萧芫鼓腮,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忽想起来,微抬起下颌睨他,打探。

    “又是钗钏又是刻章的,你这是从多久之前就开始谋划的啊?”

    第62章  缠讳

    李晁微怔, 眸中滑过一抹怅惘,如浅淡的流云,风吹即散。

    他揉揉她的发, 道:“很久很久了。”

    萧芫狐疑看着他,可追问他又不答,只好耸耸肩,“好吧, 不过你的很久,肯定没多久。”

    也就她与他的争吵闹大后他才有些变化, 放在之前,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啊,不在她耳边唠叨就是好的了。

    他拥过她,就着铜镜,亲手簪入她半挽起的乌润蝉鬓,手钏细细一条, 自指尖推入皓腕,一同在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

    萧芫不好好立着, 偷懒靠在他胸膛,于镜中视线交错,她微抬下颌, 努努唇,顾盼生辉。

    “夜深了,英明神武的陛下呐, 是否也该回去了?”

    李晁环着她, 微微俯身,鼻息埋在她馨香的发, 是个全然契合的姿势。

    喟叹,吐纳胸口的火热,“真想明日便大婚,往后时时刻刻都与你相伴。”

    萧芫笑出了声,矜傲睇他一眼,“想得美。”

    弱冠都不曾,亲政的名头也八字没一撇,就想大婚,梦里都没这么快。

    萧芫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他。

    头天定要哄她睡了再走,她推拒不过便应下了,哪想到第二日一睁眼,还是他威重肃穆的面容。

    见她醒来,一瞬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噙起了不明显的笑意,眼中一片柔软。

    萧芫眨眨眼睛,受不了地哎呦一声,滚到床榻里头,哀叫着把被衾蒙过头。

    初醒的声线稍哑,闷闷从被里传出来,“你不上朝吗,不去政事堂的吗?”

    李晁直起身子,负手而立,“早朝已毕,政事堂过会儿便去。”

    “平日里,你便是此时才醒?”

    萧芫一听便知他要说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既然过会儿才去,你上来陪我睡一会儿吧。”

    让他唤她起身,她偏不起。

    说不过便喊他加入,看他怎么答。

    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他的声儿,就算否定,也该说几个字吧。

    扒拉开被子,老不情愿地瞅过去,一下怔住。

    只见灿烂的晨光下,金黄透过轻柔的纱幔倾泻在他面上,攀成了一片浅淡霞晕,愈来愈浓。

    他身着最严谨肃穆的墨金龙袍,九龙盘珠金冠束发,姿态雍容井然,却渐渐露出强撑的赧意,浑身无措紧绷。

    眼神无处安放,飘忽几下,最后坚定地眼观鼻鼻观心。

    萧芫被他这反应闹得懵了一瞬,低头看看自己。

    不说被衾盖到了胸腹,就算没有被衾,她的寝衣也没有散开啊,最多有些不规整,有什么可……

    思绪顿住,萧芫胸前起伏两下,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拽过一旁的软枕,忍得指节泛白,还是没忍住。

    提溜起来朝他丢过去,咬牙切齿:“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李晁结结实实挨了一砸,顺着力道后退半步,耳根红得滴血,声线倒一如往常,“到时辰了,朕该去了。”

    话音落下,不曾看她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大步行了出去。

    萧芫坐在床上,又羞又恼瞪着他离开的方向。

    瞧瞧他刚说的什么,驴头不对马嘴,她怀疑他根本没听清她说的话。

    无处发泄,动作幅度很大地背过身子,指尖绞着寝衣的布料,胸前的起伏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快,最后溃败地捧上发烫的面颊,嘤咛一声,紧闭着眼眸栽回床榻,蜷成一团。

    漆陶看圣上突然快步离开,疑惑绕过屏风,“娘子?”

    萧芫把被衾胡乱往身上一团,听见声儿,从云烟软罗里有气无力举起一只嫩生生的纤臂,摆了摆,羞愤到生无可恋,“你先出去,我冷静冷静。”

    漆陶莫名其妙退了出去。

    虽说有些奇怪,但圣上来了一趟娘子都没起,看来是娘子占了上风。

    可能……也算好事?

    萧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几日后在御书房后殿他的龙榻上,硬勾上脖颈捏他的耳垂。

    哼声:“你说想大婚,就是想那种事对不对,你这个坏人。”

    萧芫好不容易应下他,将每日下午的时光从慈宁宫搬到御书房,李晁高兴了一整日,此刻予舍予求,哪怕赧然也有问必答。

    摇头,坚实的手臂绕上细韧的腰肢,小心翼翼地不敢太紧,低沉的声线真诚得有些过分。

    “我只是略想想,若与你一张榻,便已经……

    又哪敢想那些。”

    萧芫红了脸,贴近他的怀抱遮住自己,嘟囔,“谁知道真假呢。就会哄我。”

    他惯睡的榻,满满他的气息,御书房在前殿,臣工向他奏对的声音几乎传不过来,萧芫起初只是簿册看累了想歇息歇息,哪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金阳般的气息混着龙涎香,荡悠悠融入了梦中。

    萧芫翻了个身,握着佛珠的手松开,佛珠滑到榻沿儿,没停住,坠落下去,堆在了地上。

    睡梦中,萧芫眉心渐渐蹙起,眼皮下不安地颤动。

    一片浓雾。

    她有些踉跄地往前,追寻着始终遥远的光亮,恍惚踏入了一室暖溺,抬眸,望不清床榻上的人,只是本能地难过。

    萧芫想看清楚些,可始终动弹不得,那一抹倩影痛苦万分,在歇斯底里说着什么,让她感同身受,泪流不断。

    心痛如绞,每一个喘息都变得艰难,榻上的人弯下了腰,破碎不堪的绝望,渐渐染上沉沉死气。

    萧芫这才看到,还有一人,那人就在榻边,始终不离。

    “芫儿。”

    那个人,是在唤榻上的女子吗,为何是……芫儿?

    “芫儿,醒醒。”

    神思清明了些,模模糊糊意识到是李晁在唤她,她好像睡着了。

    但梦中的意识太过无力,怎么也支配不动躯体,眼前的画面渐渐暗淡,独留她一人被困在黑暗里。

    胸口沉沉压着什么一样,迫得她不得不很费力地喘息。

    “嗯……”

    一双手臂将她抱了起来,萧芫指尖本能攥住,如落水攀上了浮木,又是一番挣扎,才勉力睁开眸子。

    她捂着心口,弯下了身子。

    “怎么了,是疼吗?”

    “朕命人传御医……”

    “李晁。”她抓住了他,闭眼平复了一会儿,“没事,只是梦魇吓到了。”

    抬眼,看到他的神情,萧芫弯弯唇角,指尖摁住他的眉心,“别这样,真没事。”

    李晁没说话,手臂收紧,牢牢抱住她。

    萧芫微愣,下颌抵在他的肩上,藕臂迟疑地也抱过他的腰。

    日日习武的人身材极好,宽肩窄腰,可就是这个窄,她两只手臂也揽得有些费力。

    他看不见她的面容,萧芫无需遮掩,明媚的眸中未尽的雨雾染上哀伤,口中还在安慰,“上午御医才刚请过平安脉……”

    “经常这样吗?”

    李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比她还难过,心疼到气息微颤。

    萧芫抿唇,顿了顿方答:“没有,已经好多了。”

    说着,忽然觉得手中有些空荡荡的,反应过来,惊得身子一颤,“我的佛珠呢?”

    李晁便见她匆忙在榻上寻,那模样不知为何看得他心间发涩,他也帮她找,最后在脚踏边上镂雕花纹下寻到。

    萧芫舒了一口气,拿过来为自己戴好,笑,“我最近是怎么了,丢三落四的。”

    李晁握过她的手,拨弄着珠串,看不清神情,像是有些委屈,“明明我听底下人说,这个佛珠是为我求的。”

    萧芫把手抽回来,连珠串一同抱到怀中藏起来,抬着下颌睨他,眼里笑意愈浓,“为你求就是你的呀,反正法师是给我又不是给你,你要想要,也去求一串啊。”

    李晁把她抱回来,填满胸膛,“为谁求,便是谁的。你这论调,我倒还不曾见过。”

    萧芫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佛珠相碰,声响浑厚。

    明目张胆炫耀,还强词夺理:“那是你孤陋寡闻。”

    说完,歪着脑袋伸过去观察他的神情,唇间抿起抑不住的笑意,手中握着什么,神神秘秘碰了下他的面颊。

    俏皮眨了下眼,“这才是要送你的,猜猜,这是什么?”

    李晁不猜,直接伸手。

    萧芫睁大眼,滴溜溜转动,看看他的大掌,再看看他,鼓腮:“礼都还没送呢,你便伸手了,再这样,我就像对待那一匣子珠串一样……”

    话还没说完,李晁的手便收了回去。

    肃然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但萧芫愣是从中看出了……乖巧?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萧芫正了正身子,背靠回他的胸膛,仰着头,手高高悬起向他展示。

    指间微松,有什么东西轻巧掉下来,又因她捏住的银链弹起,声线明亮清脆:“鎏金缠枝团花纹银香囊,好看吧。”

    “不过香囊不重要,重要的是里头的香是我亲自调的。”

    “嗯……跟一样东西相比,香也不重要,重要的呀……”

    萧芫吊着胃口,直到听到他耐不住地问,“什么?”

    笑声清悦响在耳边,李晁不想看香囊,只想看着她,又怕她说他不捧场,心底兀自按捺。

    却……愈按耐愈躁动,像是有柔软的羽毛在不停撩拨,手指绷紧,在她腰间克制地加了些力道。

    萧芫将圆滚滚的香囊翻转,底部正中心特意有一块鎏金不曾镂空,李晁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她刻的。

    她以独有的、潇洒肆意的笔触,将他与她名字的图案,刻在了这样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上。

    李晁喉结微动,眸底渐渐深黯,如漆墨色翻滚着,一如大动的心绪。

    萧芫指腹轻轻抚过去,像在他心底深深划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他调整着呼吸,尽量轻些。

    听她轻快开口,有一种自由肆意的味道。

    “我觉得这样写才好看,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叫缠讳纹。”

    “所以呀,这个银香囊,全名该叫……鎏金缠枝缠讳团花纹银香囊!”

    这老长一串儿,说起来都费劲,萧芫念完便笑了,笑着笑着,被他的大掌握住后脑,被迫侧脸,迎接他满腔满怀的汹涌巨浪。

    第63章  迷梦

    香囊球随指尖落下, 千工巧妙的内里晃来晃去,中心盛香的小盏始终保持平稳,香气幽幽, 交织潮热。

    又被情不自禁带着,攀上厚实的臂膀,泄出的轻吟又难耐又急促,他猛烈得过分, 萧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快失神,沉迷着, 舌尖被吮舐得发麻,好像魂儿也一并被吸了去。

    气息很快不够用,娇靥潮红一片,她本能想躲,却激起了他更猛烈的追击,一下长驱直入, 每一寸都牢牢占据。

    鼻间溢出的声音被挤压得不成样子,粘腻短促, 一节节攀升, 纤长手指痉挛般攥紧他的衣衫,香囊球随之震颤,偶尔会剧烈荡开, 泪与汗湿了浓墨发丝,缠绕上雪白优美的颈项,脆弱地后仰, 濒临弯折。

    为什么……吻也可以这个样子?

    萧芫被逼得低泣, 整个身子好像都不对劲了,酥麻燥动, 每一寸都有了自己的想法,迫切渴求地想做些什么。

    白嫩的脚趾不自禁在足衣中狠狠蜷缩,摩擦着被褥,或者说,他堆叠的龙袍。

    直到一刻,无法自控地失力蹬了出去。

    香囊球跌落下来,又颤颤提起,萧芫捂着唇,泪好像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住,她控制不了,只能竭力离他远一点。

    李晁怕她仰倒,大掌不曾离开,安抚着,哄她回来。

    松松纳入怀中,萧芫仿若瘫软,在他肩头一下一下抽泣,语调恨恨,可鼻音那么浓,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娇了。

    “李晁你个大坏蛋,你再这样,我就躲着你,再不让你亲了。”

    李晁低声应下,顺着她单薄纤弱的脊背安抚,好些了,他开口问:“很难受吗?”

    萧芫想要捶他,甚至想要咬他,可她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甚至含着几分歉意。

    于是骂他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种……是难受这么简单的词,可以说清的吗?

    “反正我不想你就不许!”

    “还有,不许总是亲,你自己想想,这才几日啊,都多少回了。”

    多到萧芫都懒得数。

    就有……那么想吗?

    李晁一概应下,脾气好得不可思议,还分心将她指间乱缠成一团的香囊银链解下来,又放在她手心,低沉哄她,“帮我戴上,嗯?”

    萧芫真想摇头说不好。

    隐约明白,香囊底下她亲手的刻纹就是罪魁祸首。

    他这样,让她以后想送他什么都得斟酌斟酌了。

    边往他的蹀躞带上扣,边一本正经地威胁,“其实还有一个布香囊,我才刚开始绣,若你还这样,我就不送你了。”

    李晁嗯了一声,“我记住了。”

    萧芫手上顿住,抬眸瞅他。

    他这样,真给她一种感觉,在认真学什么的感觉。

    心就这样软了下来,翘浓的睫羽稍稍低垂,两靥嫩粉惹人垂涎,娇态醉人,敛尽春山。

    嘟唇,声似蚊蚋,“也没有很难受。”

    几乎听不见。

    这是答他的问。

    李晁呼吸一重,目光落在她因他而殷红的唇瓣,忽闭了下眼,睁开一刹将她一整个抱起。

    惊人的腰力即便是这样的姿势也稳稳将她放在榻边,萧芫只觉得眼前一花,自个儿便挪了地。

    这还不算完,他亲自蹲下,隔着足衣握着脚腕为她穿上锦履,掌心的热度像着了火。

    萧芫震住,“李晁,你……”

    起身时俯下,克制而珍重地在她眉心一吻,萧芫本能闭上眼眸,额间相贴,他没有进一步动作。

    呼吸沉重火热,萧芫疑惑地睁开眼,眸色潋滟,闪着莹润的星芒。

    心底沉沉喟叹,他真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爱意冲堤溃穴,每一次克制都是折磨。

    不见是摧人的思念,见了便情不自禁,他的心如同长在她身上,全然失了自控。

    他又蹲下来,比她矮些,仰望的姿势。

    他眼眸那样望着她,满得盛也盛不下,好像将心揉碎了掰开,她第一次,望见深海里的模样。

    恍惚怕下一刻,便有什么从内里溢出来。

    她接不住的。

    “芫儿,这些我都应你,你要有什么事,也不要瞒着我,可好?”

    萧芫心下一跳,有种错觉,好像他知道什么。

    指梢微微蜷起。

    强撑着镇定点了下头。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不知为何,一下浑身都不自在了。

    就像她不知为何,随着时间推移,甚至随着彼此愈发亲密,越来越不想让他和姑母发现自己的异样。

    关于前世的思绪拧成了一团,纷乱不堪,她独自困守,便不用直面,也不用理清。

    只要今生能好好的。

    李晁循序渐进,“可以告诉我,这次是梦到了什么吗?”

    亲眼所见她梦魇的模样,他忽然能理解之前出宫醉酒时,她为何那般。

    人们总会安慰,那只是个梦,可他觉得,这已不单单只是梦,更像是根深蒂固的病,折磨不比身体的痛楚更少,她可以假装没发生,他却不能不在意。

    甚至心底久久后怕。

    若是有一日,她醒不过来呢?

    他刚刚那样唤她,她都要费那么大的力气,若有一日……

    萧芫触到他的眼眸,他眼尾的一抹红、眸中近乎痛楚的疼惜,都只为她,让她指梢有些轻颤。

    说起梦,她隐约知道那是前世,可具体何事,她有些记不清了。

    人的记忆就是这般,总有模糊与遗忘,而承载了两世,她更怕身处同样的时间,却辨不清前世还是今生。

    但正因梦与记忆都模糊,反而可以说出口。

    咬唇,蹙眉回忆,“梦里有很大的雾,我看不清是谁。”

    “似乎是在一间屋子里,我……”

    萧芫闷哼出声,头突然裂开一般地痛。

    又很短暂,迷茫抬头,已经在他的怀中,可她却毫无印象自己如何跌落。

    他吓得不轻,罕见慌成这般,不断地说,若想不起便不想了,自责得好像恨不得时光能回到问她之前。

    萧芫苍白地弯起唇角,乖巧点头。

    直到回到了颐华殿,她独身坐在榻边,望着幽黯的月色下纱幔翻飞,似海浪席卷,寒意也依旧牢牢包裹。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是想说一个梦,一个不知与前世有没有关系的,模糊不清的梦,为什么会这样?

    是不能吗?

    可……她与他提过啊,提过若她不在了,还那般追问他会不会娶别人,为什么,之前不会痛呢?

    纤指不知不觉陷入被衾,紧紧攥起。

    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可就像梦中的大雾一样,连直觉都毫无头绪。

    上了榻,将自己裹紧,她本能地怕,怕得缩成一团。

    一个不愿接受的猜测渐渐浮现,如利爪扼住咽喉,泪汹涌而出,在枕上化开一片湿痕。

    会不会……会不会前世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她不记得了?

    指节捏上胸口,不断哽咽。

    不然,她为什么想不起梦中的场景?

    和姑母有关吗?

    若前世真像她知道的那样,姑母身子不至那般差,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只是想想,便觉得四面楚歌。

    觊觎天家权势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她又不记得,万一……万一重蹈覆辙,那……

    不,不会的。

    萧芫深吸着气,安慰自己。

    不会的,是他亲口和她说的,说太医诊明是积劳成疾,他从不会和她说谎,更何况事关姑母。

    后来,他都将她圈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地方了,又有什么理由骗她呢?

    这一夜,萧芫哭累了才渐渐睡去,睡梦中残留的不安让她天刚擦亮便惊醒。

    去慈宁宫,在姑母的榻上,在满满是姑母气息的被衾里又睡了半日,精神方好些。

    趁着没有朝臣求见,李晁也还没来,萧芫放肆地枕在姑母膝上,静静地感受满心的熨帖。

    太后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发,一手不时翻过几页书册,像是在安抚一只爱粘人爱撒娇的小狸奴。

    萧芫会调皮地偷偷转过头,这样姑母的手便会抚过她的面颊,迎着姑母嗔怪的眼神,笑个不停。

    太后捏住她的脸,“予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都不曾这么幼稚。”

    萧芫笑得愈发开心,抱住姑母的腰,“真想和姑母每时每刻都不分开。”

    “那皇帝可不会应,”太后如何看不出他们两人的变化,“昨日不是才将你要过去?”

    “不管他!”萧芫愉快做了决定,“反正我只要姑母便好了。”

    太后拍拍她的脑袋,嗯地往前递了个眼神,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萧芫回头,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座高山似的李晁,不满地撅起了唇,“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他来,便要先与姑母谈论政事,结束后再带她走,最多会再留一顿饭的时间。

    无论哪一样,她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肆意地在姑母跟前撒娇。

    那些政事,她可没兴趣。

    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抱着姑母舍不得松手。

    太后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今日是怎么了?

    日日都见,不想走,留下来便是。”

    萧芫一下笑了,轻快地盖了个戳,“一言为定!”

    接着便溜去后殿了。

    太后看着眼睛紧紧跟着芫儿的皇帝,想起曾经他的左看不惯右看不惯,颇有几分世事无常的感叹。

    待芫儿身影看不见了,太后便看到,他的眼神连带整个人,顷刻间全变了。

    变回了那个沉稳板正,雍肃严谨的帝王。

    心底失笑,却没多少意外。

    旁观者清,她察觉到皇帝对芫儿的心思时,可能比皇帝自己还要早。

    知错能改,以真心换真心,便也没什么意外能得偿所愿了。

    第64章  安抚

    萧芫最后还是被提溜去了御书房, 不过已是临近黄昏,她才不承认自己是心软他将奏章搬到了慈宁宫处理。

    门刚关上,甚至等不及入内殿, 他滚热的气息便扑了满面,手臂紧紧锢住腰,萧芫被烫得身子发软。

    鼻尖近乎相抵,他顿了下, 见她没躲,方侧开, 噙上她柔软娇嫩的唇瓣。

    轻车熟路地撬开齿缝。

    羞人的水声一路响到了御案边上,他稍一用力,萧芫便坐了上去,可大半的身子依旧靠着他支撑,有东西被碰落了地,可谁都没去管。

    她勾上他的脖颈, 可他越俯越下,迫她仰倒在御案上, 泪融进鬓边,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嵌入他的发丝里,金冠歪了, 萧芫再忍不住,高高低低不成调的嗯吟夹杂着吮舐的黏腻,他越来越重, 也越来越深。

    ……

    待点了灯, 李晁回头,看到萧芫单手撑着案, 身子稍歪,脚尖懒懒勾着轻屐晃来晃去,眼眸微眯,殷红的舌尖慢条斯理探出,轻轻勾舔檀唇。

    见他看过来,娇眼慢回,眸中明晃晃残存着迷离与沉醉。

    李晁呼吸一重,大步跨来,将鞋为她好好套上,捧住她的脸,指腹重重擦过她唇边晕开的口脂,咬牙,“萧芫,你还说我,究竟是谁想?”

    萧芫格外坦诚,每一个微末的神情都毫不避讳地写着矜傲,理所当然,“我自然也想啊,不然才不让你亲呢。”

    “不过我想的时候,肯定没有你想的时候多!”

    李晁气笑了,“真该让你好好瞧瞧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像什么样子。”

    萧芫以脚将他推远了些,双手撑案,微微后仰,眼神睇他,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曼声:“堂堂圣上,把未成婚的妻子摁在书房御案上亲,就像样子啊?”

    尾音拖长,婉转缭绕,明媚简直成了彻头彻尾的妖媚,又偏偏有股傲然雍华的劲儿,诱人俯首称臣。

    李晁算是败给她了,连被她这样没规矩地用脚踩着,也生不出多少恼意,反而心痒得要命。

    萧芫见他一动,立刻收腿溜走,绕到御案另一边,看着他身上灰扑扑的鞋印幸灾乐祸。

    还得李晁哄她回去。

    闹累了方提起正事,末了他算起白日的账,道她昨日答应好的今日便反悔,以后要都像这个样子,那他想见她一面还得去慈宁宫逮人。

    萧芫被他圈在小小一隅角落,双手双脚都在争闹中被他严严实实制住,热得发了汗,娇颜愈秾,活色生香。

    仰头,瞧着他霸道的模样。

    竟这样的时候还能显出沉稳,高大的身形堪比护城的石墙,仿若顶天立地,只是存在,便足以依托万物。

    那双深沉的眼眸暗藏幽漩,望得久了,心神飘零沉溺,不禁渐松了浑身暗使的劲道,他察觉到,抓改成了握,又一寸一寸地,钳入指缝,十指相扣。

    原本的姿势变了味道,成了另一种不可说的亲密。

    就这般相视着,许久许久。

    他的问句在心间回荡,恍惚间回到了昨夜,浓重的恐慌缠入梦中,无穷无尽。

    而此刻,他就在眼前。

    他是支撑整个帝国最为庞大的巨树,她亦在他的蒙荫下,从前是,往后也是。

    更是最亲密的人。

    他让她事事据实以告,她又何尝不想呢?

    她想的。

    得是上天多大的庇佑,她才能这般幸运地淌过一整个前世,回到所有伤痛都不曾发生的时候。

    最好的时候。

    毫不吝啬地,予她改变的机会。

    让她与他之间,也和前世全然不同。

    便如同他所说的,往后相伴余生,共度风雨,永不相弃。

    十指紧紧回握。

    她忽然,好想将什么都告诉他。

    告诉他她已过了一生,告诉他那一生里,姑母积劳成疾重病而亡,而她也没过几年,便在他亲政大典那一日的风雪中,因心疾身故。

    告诉他,她多不容易才回来,告诉他她有多害怕因为自己可能的遗忘,一切又变得无可挽回……

    重蹈前世的覆辙。

    可也仅仅是想。

    仅仅只是想。

    勾起唇角,开口欲言,眼眶却先红了。

    狼狈地低下头。

    她分明……没想哭的。

    下一刻,被他紧密拥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这样温暖,每一寸的支撑都格外坚实,让她想不管不顾地就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揪着他的衣襟,要他发誓,保证姑母一定会好好的,现在和以后都会好好的。

    可是不能。

    万一像昨日一样,在他面前再痛一次,他定然会刨根究底,甚至因为昨日,他可能已经有这个念头了。

    于是眼眶也红鼻尖也红,忍得抽噎,也不曾落下泪来。

    李晁宁愿她哭出来,也比这样好。

    他没说话,只是落下细细密密的吻,不掺杂欲念,只是安抚。

    萧芫想摆脱这样不受控的情绪,主动抱住他,深深迎了上去。

    亲着亲着,泪落了下来,他捧住她,由着她泣不成声。

    “是与母后有关,是吗?”

    萧芫唇瓣被她咬得发白,用力摇头,可顿了下,又轻轻点头。

    李晁从未有任何一次像此时这般懂她,“是你猜的,害怕与母后有关。”

    萧芫不知该说什么,她也说不清,只好唤他的名字,“李晁,李晁……”

    她到底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

    可能缺失的记忆像头顶悬着的利刃,她已经竭尽所能改变了,已经和前世不同了,好不容易才从深渊里爬出来,可万一……万一最关键的一步没能避免,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巨大的恐慌让一切变得空茫,她哭得不断急促喘息,几乎软倒。

    李晁抚她的发,声音坚定有力,一如他立于金銮殿宣令圣旨之时,

    “别怕,无论何事,都有我在。”

    拥抱、亲吻,一声叠过一声的安慰,李晁的眼眶也红,心随着她的泣声碎过一回又一回。

    揽她在榻上,将她完完整整嵌入怀中,看着她靠在肩颈处的苍白面容,心疼得一呼一吸都仿如刀割。

    萧芫的睫毛湿漉漉地粘成一缕一缕,累得眼眸紧闭,身子依旧一小下一小下地抽泣。

    李晁低头,又气又怜地咬她一口,“小骗子,昨日便不该信你,放你回颐华殿。”

    此刻都这样,他都不敢想,昨日她回去后是怎样光景。

    半夜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泪滴在他的小臂,李晁瞬间惊醒,萧芫循着本能钻入他怀中,连哭都没什么力气,声音小得可怜,“李晁,你不能不要我,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李晁拍她的背,简单的承诺反反复复地说,直到她又沉沉睡去。

    他爱怜地,轻轻地吻她。

    良久,小声回了一句,“究竟是谁不要谁。萧芫,你才不许丢下我。”

    再也睡不着,睁眼至天明。

    没到早朝的时辰便起身,甚至连召见都等不得,直接使暗卫秘密向大理寺卿江洄传话,令其暗查萧府,尤其平婉和萧若。

    从前不放在眼中,可此时,倒成了唯一的线索。

    李晁立在暗处,浓郁的阴影如墨包裹。

    仅向前一步,便是熹微的晨光,可他始终不曾。

    晨雾蒙浓,抬眼向外,眸光冰冷似刀刃。

    实在不行,杀了便是。

    最多麻烦了些。

    若非母后,他刚掌暗卫时,那两人便早没了命,怎还会等到今日?.

    天光大亮,浅金的纱幔氤氲着愈盛的光线,一缕一缕地飘柔浮动,似暖玉升烟。

    几缕随风微漾,如波潋滟在帐中女娘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映出由内泛出的浅淡胭脂色,似凝脂暖香,芙蓉玉瓣,道不尽的冶丽瑰艳。

    懒懒翻身仰卧,玉臂探出,嘤咛娇吟,似是听到什么动静,就要醒来。

    纱幔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掀开,转瞬荡然落下,高大的影子携着烈阳的灼灼而来,望见床榻上朦胧醒来的心上人,肃谨漆眸渐生温柔的暖意。

    萧芫迷朦睁开眼,入目便是悬在自个儿正上方的,玄墨织金的圣旨。

    蹙眉,还以为是刚醒来眼花看错了,又闭上眼,再睁开,见还在,才疑惑地往侧面看去。

    李晁就在床榻边,神色看着……

    为何这般肃穆?

    撑身起来,圣旨到了她面前,她看看圣旨,又看看他,满脸莫名,“你这是做什么啊?”

    李晁没说话,显得分外郑重,一点一点将圣旨展开,始终正对着她。

    萧芫不懂,“不是,你的圣旨,给我看什么?”

    李晁示意她看了再说。

    萧芫只好低头。

    有一刹都怀疑自己今日醒来的方式不太对,有什么事直接说不就行了,下个圣旨不嫌麻烦吗?

    也没什么事需要下圣旨吧,要说需要,也是大婚之时,但那时仪式之冗长繁复,就不仅仅只是圣旨这么简单了。

    自右向左。

    开头是【门下】二字。

    其后便是正式的旨意。

    看到此处,便不得不提圣旨诏书之类一惯的毛病……咳,风格了。

    简而言之,便是辞藻极近繁复庄重,句式又尽可能赅要,拗口不说,接触不多的人,也只能看懂最关键的那一句。

    自然,这个风格也仅限对官员一类的读书人,若是对民的诏书,则几乎与平日里说话一模一样。

    而这封圣旨,起始则是李晁自评。

    虽然总体中肯,但由于登基以来所立伟绩太多,就算平铺直叙也显得十足烜赫。

    萧芫没耐心,跳过前头,直接往后看。

    他还另起了一段,单独夸起了她。

    要说前头还算勉强正常,那这一段,便是真的有些……

    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么多美好的词都能堆在她身上。多到她都怀疑,这说的怎么可能是她,高低也得是个神仙吧?

    实在没眼看,再往后。

    后面,竟是他自述对她的深情。

    词句间另有种硬朗明晰,真诚地直抒胸臆,萧芫看得面颊红晕渐浓,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是,要给她书于纸上,实实在在的允诺吗?

    看到最后一段,果真如此。

    【……谨于吾妻萧氏萧芫,朕诺,砥砺兴治,纲维天下,令家国恒昌,奉皇太后以天年,共承于膝下,余生秉伉俪携手,死生不弃……】

    ……奉皇太后以天年。

    萧芫泪眼朦胧,渐渐眼中只剩下这一句。

    第65章  羞恼

    他写了这么这么多, 真正想给她看的,便是这一句吧?

    他是真的明白她心底最深的惧怕,所以毫不吝啬笔墨, 大费周章也要给她这样实实在在的承诺。

    昨日一句一句的安抚仿佛又在耳边。

    原来,每一丝惧怕都被满心以待,是这样的感觉。

    这样说不出来的,幸福满满涨在心间, 不知溢出多少的感觉。

    言语在这样的时刻,都显得格外匮乏。

    他已在她内心坍塌时极尽所能地支撑了, 已经给了她那么多那么多。

    可竟还不止于此,他还要予她更多。

    心软成一团,感动太多,渐生了撼然。

    帕子抚上面颊,被泪水沾湿,萧芫透过晕成一团的视线瞪他。

    真是太讨厌了, 这个人,一大早的便要惹她哭。

    拍掉他的手, 胡乱擦了两把, 接着往下看。

    【……朕以身居极位,烦谕诸卿,立以此誓, 以表朕之精诚,初心勿负……】

    看着看着,萧芫忽然觉着有些不对。

    掠过后头, 就着他的手将卷轴尽数展开。目光落于冗长的末尾, 僵住一般地牢牢凝视。

    面色渐渐涨红。

    【中书令臣萧正清  宣

    兼中书侍郎中书舍人臣钟平邑  奉  行

    侍中臣……

    ……

    尚书令  阙

    ……】

    一直到最后的画日画可,甚至到了门下省的制可, 除去宣旨之外,完完整整,一丝不苟,连日期也不曾拉下,正正好是今日。

    一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视线往前,前一刻还让她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钻进她心里漾开暖意的每一个字句,在这一刻,皆成了烙铁一般,滋滋地在心底冒烟。

    萧芫气得手都有些发颤。

    那些极尽溢美酸麻之词,私底下看看也就算了,可这……这竟然是一封由上至下几次反复,走完了三省流程的,彻彻底底有效令的圣旨!

    那不就是说,政事堂的那些宰辅皆已知晓,甚至依律已有两份誊抄本用以存档,皇家的风流韵事向来引人瞩目,她此刻看见了,说不定同时,整个京中起码五品以上的官眷已经开始津津乐道。

    他还烦谕诸卿,都烦谕诸卿了,一传十十传百,和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后日便是清荷宴,她都不敢想,到时候得有多少意味深长的,别样的眼光落在她身上。

    多新奇啊,皇帝都主动将闺房私密之事唱上了戏台子,可不得好好看两眼吗?

    闭目,咬牙,微笑:“这封圣旨,是你今晨去办的?”

    李晁觉出什么,可又不明显,小心翼翼应了一声,见她没反应,掌心甚至渗出了汗。

    他想着给她个惊喜,本就忐忑,此刻心跳如鼓,生怕她当真不喜。

    一夜的辗转疼惜,内心反复煎熬,他不知还能如何予她更多的安心,让她不必忧愁,不必再受梦魇之苦。

    萧芫深吸口气,睁眼,一寸寸将圣旨卷起,挪开。

    强压的,几乎灭顶的羞恼让她的动作有些不稳。

    再深呼吸一次,还是没忍住,一把薅起旁边的引枕,狠狠砸到他身上。

    一瞬,似洪水开了闸,喧闹盈天,一声接着一声,叮里哐啷响个不停,夹杂着嗔怒,从内殿一直到了外殿。

    外头的言曹还以为是进了贼人,慌忙进来查看,一定睛,目瞪口呆地震在原地。

    只见他伺候了这么多年,从来威仪端肃、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上,被萧娘子拿着个引枕追着打,几次想将枕头夺过来,又畏手畏脚地不敢有大些的动作。

    圣上身上,穿的还是今日早朝的朝服。

    一刻钟前还让人望而生畏,现在却……

    萧芫脚上趿屐步履飞快,双手拿着引枕来回挥舞,差不多每一下都能打到李晁身上。

    每打一下,就有一句话蹦出来。

    羞恼的声音咬牙切齿,愤怒到了极点,“谁让你擅自做主的?你令中书起草之前就不能问一下我吗!”

    “你自己写也就算了,真送去门下算是怎么回事啊?”

    “还烦谕诸卿,谕什么卿啊,臣工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是嫌朝事太少了?连这么个旨意都要送去三省轮一遭。”

    “你让他们全都知道有什么好处吗,明明里面半个字都不需要六部执行。既然是你写给我的,难道不需我同意吗!”

    “怎么,你真食言了,他们还敢摁着你的头把你摁回来不成!”

    “知道的是觉得感情好,帝后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母夜叉,为了自己的私心,都能逼着圣明的陛下在群臣面前下旨起誓了。”

    ……

    话密得李晁一个字都插不进去。

    发泄一通,萧芫气喘吁吁地将手中的引枕往他身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入了内殿,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李晁在原地,面上几乎绝无仅有地,露出有些可怜又有些茫然的神情。

    言曹只瞄了一眼,便立刻垂眸,不敢再看。

    他怕万一圣上察觉了,事后觉得丢人和他秋后算账。

    心里头懊悔不迭。

    唉,他刚才进来做什么呢!

    里头不就只有圣上和萧娘子嘛,现在好了,这个时候动,不就是等着被圣上发现吗。

    只能尽力装个木头桩子,希望圣上别看过来。

    萧芫草草收拾好自个儿,一开门,便看到跟个犯了错的学子似的、在门口罚站的李晁。

    见他看过来,高高昂首,抢在他开口之前,把他的话狠狠瞪了回去。

    丢下一句,“别跟着我!”,便风一样刮了出去。

    直奔慈宁宫。

    跨入宫门,一路跑着到了殿内,飞鸟投林般扑入姑母怀中。

    面色通红地哭诉,“姑母,李晁太讨厌了,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小脸埋在姑母怀中不肯抬起来。

    呜呜呜……她觉得自己是没脸见人了。

    一想到圣旨上的那些词句,想到那么那么多人全都看过了,甚至可能彼此讨论传递,她就恨不得从地上扒开个缝儿钻进去。

    那般私密的话,她没有同意,他凭什么宣于广众之下啊。明明都是写给她一个人的!

    太后眸中隐隐含着笑意,缓声安抚,“是讨厌,芫儿不想理,那咱们便不理了。”

    萧芫瓮声瓮气地,将刚刚的事从头到尾详细描述了一番,多一半儿都是发泄情绪的控诉,最后以委屈的抽噎收尾。

    太后拿帕子为她拭泪,看她小脸红成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皇帝每一封下达的旨意,尤其经由三省签署实施的,都会先送到她这儿来。

    依着法度,皇帝尚未亲政时,所有政令必须先由摄政皇太后肯允才能下达。

    只不过现在李晁羽翼丰满,处理政事手段成熟,不需她费太多的心思,这一步,多半也是走个形式。

    真有什么,下旨之前皇帝便会来与她商议好。

    今晨皇帝亲自为那封圣旨奔走,公允地说,此事于国无碍,于家亦不算坏事,她便当作没看见,睁只眼闭只眼地让过去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便不过多干涉了。

    也让皇帝好好长个教训,终究日子还是得自己过,不动脑子怎么行。

    萧芫在慈宁宫窝了一整日,一有人来求见,她便脚底抹油似的往后殿躲。

    一开始听着那些熟悉的,尤其是在那封圣旨上属了名的大臣的声音,就算无人看到也会涨红了脸将自己埋起来。

    后来,渐渐成了麻木的生无可恋。

    实在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丢人过。

    是夜,萧芫大字型斜躺在颐华殿的床榻上,双眼呆滞地望着上头的帐子。

    几百年了,礼法所束,连诗词里都尽是婉约含蓄。

    别看赏花宴上那些女娘个个儿瞧着勇猛,一言一语的尽是哪位郎君更俊俏些。

    实际上,那是因着人多,又是私底下,要单拎出来,不相识的郎君与女娘道一句相看都能羞红了脸。

    可现在她呢。

    何止啊。

    便好像扒了外裳,只着里衣被硬拉着出去溜了一圈,还让所有人都细细观赏。

    真的,现在,她连哭都提不起情绪了,木木的,简直安详。

    不远处的漆陶狠狠掐了丹屏一把,悄声,“别笑,被发现了,你就等着被赶出去吧。”

    丹屏使劲儿把唇角往下拉,忍笑忍得觉得自己的腹肌都鼓起来了。

    这种时候萧芫耳朵好得过分,有气无力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漆陶。”

    漆陶把丹屏往外推了推,一个人到了榻边,听娘子吸了吸鼻子,含着哭腔,“你们也想笑是不是?”

    这问实在不好答。

    她伺候了娘子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说过违心的话。

    索性开解道:“娘子,那圣旨是圣上所发,要说……,那首当其冲也该是圣上啊。”

    萧芫悲愤道:“他是男子,还是皇帝,能一样吗!”

    “而且他脸皮那么那么厚,你不知道,他写了,还亲自到姑母那儿,到三省盯着流程,从头到尾半点儿都没意识到,他压根儿就没长这根筋!”

    漆陶嚅嗫半晌也没想好怎么答,只徒劳地小声凑合了句,“那娘子您还是未来皇后呢。”

    萧芫呜咽一声,拉过被子把自己的脸蒙住。

    是啊,她还是未来皇后呢,以后还要母仪天下呢。现在这样,还母仪什么天下啊。

    人家一想到她,就肯定是那封圣旨。她过往积攒的好名声,现在算是全都倒贴回去了。

    真想把李晁的脑袋拿过来晃一晃,看里头究竟装了多少水,能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良久,漆陶都有些担心想开口的时候,忽见被衾被娘子狠狠扯开。

    萧芫目光转冷,缓缓起身。

    漆陶松了口气,可仔细一看,又有些心惊。

    人到了绝路,羞恼到了极点,思绪反而另辟蹊径,破釜沉舟。

    萧芫声线冷静到阴沉,“你说得不错,他是皇帝,我还是未来皇后呢,凭什么他丢的人,要我来受。”

    看向漆陶,勾起唇角。

    “不就是显摆深情吗,他以为,我就不会吗?”

    漆陶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家娘子这神情,若再配上把刀,都能直接去宰人。

    萧芫优雅地整整衣衫,不忘将如瀑的墨发尽数拨到脑后,挺直脊背,身姿纤秾雍华。

    哪怕只着素衣,清水芙蓉般未施粉黛,矜贵傲然之气也扑面而来。

    声线甚至含了几分笑意,“第一批送去添缠讳纹的首饰,已经送回来了吧。”

    漆陶只觉得一股寒意漫延,渗人得浑身粟栗,她恭谨低了头,回:“是,昨日便已送回来了。”

    萧芫颔首,眼梢歇着点儿漫不经意,流转间隐有凛冽的暗芒闪过。

    唇边似融了寒霜,“明儿个将刻了的全摆出来,让我好好选选,看戴哪一套,去赴清湘郡主的清荷宴。”

    第66章  清荷

    清荷宴, 举办之地,正是在端阳大长公主的公主府。

    近几年由大长公主之女清湘郡主安排主理,筵请百家官眷, 共赏清荷盛景,是这京城之中,除却宫中宴会,最为奢华, 也最为盛大的高宴。

    清荷之宴,除却荷花, 最引人垂涎的却并非珍馐樽酒,而是大长公主府中的高楼庭院。

    这可是整个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华糜甲宅,规制之恢宏,堪比行宫。

    未入大门便已是雕栏画槛,遥遥所见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巍然壮观, 多少官阶卑微无法入宫的女眷,挤破了头也想来此见识一番。

    随意一两句言语入耳, 都是不住的艳羡惊叹。

    马车内, 二公主李沛柔听见,嘁了一声,“还不是当年皇祖父和父皇, 不然,她哪来这么多的家产?”

    说完,看向对面端坐的萧芫。

    萧芫掀了下眼皮, 意味不明提起唇角, “你当真这般觉得吗?”

    李沛柔心下稍凛,不禁复又思量。

    自从知道自己被清湘的装模做样哄骗了好几年, 她现在对类似的事全都草木皆兵,生怕一不留神又掉进坑里让人看笑话。

    尤其是萧芫。

    她今日,可是抱着让她刮目相看的心思来的,可不能搞砸了。

    清清喉咙,“难道不是吗,端阳大长公主是皇祖父最宠爱的女儿,听说当年出降平昌侯的婚仪嫁妆足足搬空了半个皇宫,皇祖父去后,父皇对她也很好。”

    倾身侧手挡住唇边,神神秘秘道:“我偷听宫人八卦,说当年,父皇还为了大长公主,和太后殿下吵过架呢。”

    说完挑挑眉,满脸的显摆。

    萧芫啧了一声,“公主偷听底下人风言风语反以为荣,还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行了,都已到了,快下车吧。”

    李沛柔看她下去,撇嘴抖肩,“咦,怎么教训人的时候越来越像皇兄了,怪吓人的。”

    端了端身子也跟在后头。

    就迟了半步,立在地上抬眼时,不远处的萧芫便已经被团团围住,个个儿恭维讨好,连大门口的清湘都想进进不去,瞧着脸都僵了。

    李沛柔本也烦恼,分明是她和萧芫一同来的,结果现在被迫分开,此时看到这一幕,瞬间开始幸灾乐祸。

    从今往后,只要清湘不好,她就开心。

    萧芫一边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已经到她身边的原菁莘察觉,边拉她往里走,边问:“怎么了?”

    萧芫想着她个儿高,说不定看得远些,便道:“你可看到王涟懿了?之前她来信说能赶得上清荷宴,这几日忙乱,忘了留意她到没到京了。”

    “到是到了,王太傅府中这两日不知多少人去拜访,门口的青苔都给蹭没了,但人嘛,我是没看到。”

    萧芫奇怪她的语气,“你对她有意见啊?”

    “有意见?”原菁莘满面不愉,口中却道,“我哪敢对她有意见啊,先来后到,她认识你可比我早。”

    这满口的酸味儿,听得萧芫哭笑不得,正欲安慰,清湘却见空插了进来。

    “萧娘子可算来了,母亲早早儿的便让我在门口候着,只为迎萧娘子。”

    人群听到声儿,立刻散开来,为清湘让道。

    李沛柔也逮着这个空儿到了萧芫身边。

    萧芫循声望过去,一眼便见她亲热的笑容,便也含了笑意,主动迎了几步,“大长公主客气了,我只是个晚辈,怎好让大长公主专遣郡主来迎。”

    这话说的,让清湘笑容凝固了几息。

    放在以往,萧芫看她不顺眼,肯定是明火执仗地当着众人下面子,反而能让她揽了大伙儿的同情。

    可现在……

    看来之前春日赏花宴萧芫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真的变了,变得更懂得变通,也,更难对付了。

    但真论经营声名,她可是此道的行家,萧芫一时的变化,怎么可能比得上她十几年的耕耘。

    笑容愈大,亲热地去握萧芫的手,“萧娘子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萧娘子长居宫中,我与母亲又经常入宫,你我的情分,怎能与一般人同论。”

    萧芫没避开,反握住,腕上的珠串若隐若现,行进间随着动作渐渐露在外头。

    “是是,那这厢便多谢郡主盛情了。”

    说着,一同步入了庭院中的环形楼阁。

    入目高楼连苑,四面厢房金玉为堂,楼阁中庭曲水淙淙,草木葳蕤间轩峻大气。

    偶有亭台水榭,幽径绵延,竟似江南园林之风,却与周围浑然一体,让人不由感叹建造之人的夺天巧思。

    正逢一缕金芒被琉璃窗映来,照在萧芫腕上,照出隐隐炫目的金光。

    身侧两位娘子被晃了眼,好奇望去,“萧娘子,你这腕上……”

    清湘也看过去。

    萧芫当着众人,大大方方伸出手,面上是含着赧意的甜蜜。

    “还不是圣上,非要用我与他的名讳画作什么缠讳纹,还将我的首饰尽数送去了少府监让全都刻上。

    昨儿个我挑了许久,才挑了个没那么明显的,倒让你们这些火眼金睛给瞧出来了。”

    应该说,她昨日挑了半日,才选出这一套刻纹显眼的,尤其这个珠串,每一个珠子上都是漆金的缠讳纹。

    金色不浓,无光时不甚明显,一旦光映了上去,便再没什么比它更耀眼了。

    说罢,笑望着诸人各异的神色,无论冷漠还是嫉妒,都在几息之内化作了艳羡,迭声的称赞不要钱般飘过来,萧芫一概全收,甚至一个个耐心地回应。

    其中不少,一看就是知道了圣旨之事等着看热闹的。

    由己推人,平常女娘遇到这样的事,就算不至于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人,也无法坦然面对众人,更别提炫耀了。

    而她萧芫,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圣人曾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若她能坦然到极致,那么该羞愧的,就是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了。

    这一招,还是从李晁那个木头脑子那儿悟出来的。

    “全都刻上?那岂不是萧娘子浑身上下,尽是圣上亲手画的纹样了!”

    有人惊叹。

    “圣上对萧娘子可真好啊,先是诉衷情立海誓山盟的圣旨,又是亲自绘制命人刻下的缠讳纹。想想也是,没两年呐,圣上弱冠,便要与萧娘子成婚了呢。”

    这是恍然的。

    萧芫浅浅垂眸,两靥红晕夭夭,羞赧美人面莹润白皙,隐隐有柔光盈目,自内而外的欢喜让人瞧着便知是真与圣上两情相悦。

    这下,不知激起多少女娘心里头的酸涩。

    她们也曾接近圣上想着以后入宫侍奉,可无一不是铩羽而归,更甚者险些丢了性命。

    本以为圣上生来便只知朝政不解风情,连宫里的萧娘子也撬不动半分,可现在……

    真是不知有多后悔。

    早知今日,她们当初便该多坚持坚持,之前萧娘子与圣上水火不容,见面多是争执,若当时能乘虚而入,今日能受这般瞩目的,便是她们了。

    有忍不住的阴阳怪气,“圣上何时是这样的性子了,大伙儿又不是不知,圣上乃几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眼里向来只知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突然做这些举动,总不能是红鸾星降世,一夜之间便开窍了吧?”

    “是啊是啊,”不解的人不在少数,“萧娘子,你便同我们说说,那圣旨,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众目之下,萧芫闻言面上彤云愈浓,唇边噙起的蜜意简直是要腻死人,俨然一副深陷情海无法自拔的痴心模样。

    微抬下颌,双眸熠熠生辉,姿态雍容大方。

    明亮矜傲的声线同她冶丽的面容一般夺目,“哪里是突然了,圣上亲口所言,道,与凤求凰,我从来便是他的心上人。”

    “什么缠讳纹啊圣旨啊,我之前可并不知情,都是他先斩后奏。”

    说到此处,美人眉宇间生了几分娇嗔的恼意,“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亲手刻的缠讳纹印章都到了我面前。还有那圣旨,他亲自盯着姑母和政事堂三省官员盖章署名,我若事先知道,怎么可能任由他如此胡来?”

    胡来。

    这两个字,如同撑天柱当头砸下,简直地动山摇,山崩海裂。

    圣上御极十几载,没有任何一句形容能与这两个字,能与这样的事挂钩。

    但她们又知道,萧芫所言句句属实。

    这些事,随意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宫内宫外下至普通宫人,上至臣工乃至宰辅皆可作证,尤其是圣上。

    圣上雄才大略,一言九鼎,从前权势没有这般稳固时,也有人肆意造谣。

    然而最终,凡是胆敢抹黑与过分夸大者,皆没有什么好下场。

    无人能证明是圣上所为,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定是圣上的铁血手腕。

    这样一个秉持圭臬一丝不苟的君主,就算是深得太后喜爱的萧娘子,也断然不敢凭空捏造。

    如此看来,圣上这般行径,除了当真心悦萧娘子,也确实寻不到第二种解释了。

    甚至不止心悦,能让圣上如此一反常态,怕是得深爱才行,便像圣旨上说的,死生不弃。

    她们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

    但相信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在场皆是贵女,身份相差无几,认真比较起来,有些还比萧芫高上不少,凭什么她萧芫就能如此好命。

    有个太后姑母成了未来皇后便也算了,还能引得英明神武的圣上倾心,往后谱写帝后佳话的同时,也彻底断了她们入宫的路。

    萧芫为人之霸道,不少人亲身经历过深有体会,她们该庆幸,起码近段日子,萧娘子脾性变好了不少。

    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想先开口,最终目光暗暗汇聚到了清湘身上。

    第67章  回怼

    清湘面上笑意依旧柔婉, 通身清贵幽致的气度不减,实则眸中暗藏了刀子,心底不屑一顾。

    就算如此又如何, 身份没变,人也未变,从前她萧芫便鲜能从她手里讨得了好,今后也一样。

    伸手, 拨弄了两下萧芫腕上的珠串,蜜口藏剑。

    “如此, 确实应该恭喜萧娘子,从前萧娘子在宫中虽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皇太后殿下也宠着你,可始终过得甚是辛苦。

    想必圣上认清了自个儿的心意,便不会像以往那般,铁面严苛, 动辄斥责了。”

    这话明褒暗贬,说是恭喜, 实则是讽刺过往圣上待她的态度之恶劣。

    以前都是那般了, 就算现在好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言语之间居高临下,隐含不屑之情。

    双目相视, 谁的笑意都不减。

    萧芫目光划过她周身。

    今日清湘这身打扮做足了主人家的姿态,不再只是通身的玉白,反而缀了相当多的亮色织金纹样, 细细看去, 都是各式各样的莲,千姿百态, 婀娜动人。

    高高的望仙髻上,更是成对的鎏金点翠抱头莲钗,辅以层层叠叠的玉饰,繁复如斯,花的心思绝非等闲。

    想是她也知道,若再行她那套素雅清贵的装扮,到她面前,怕是得被衬得,连个主子都不像了。

    萧芫没顺着她的话回,而是似笑非笑地反问:“我记得,郡主比我还要大上两岁吧,及笄了三年了,怎的,还没定亲呐?”

    “也不知可有相好的郎子?

    哎,瞧这不通风月的模样,想是没有吧。”

    提及这样的事,尤其主人公还是饱负盛名的皇家郡主,无人不感兴趣,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

    不少人发出善意的笑声,附和着,“清湘郡主高雅圣洁,饱读诗书,平日里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尚且不及,怎有空想什么男女之事。”

    “可不嘛,像郡主这般的女娘,也不知怎样的郎君才能与之相配,身份、样貌、能力,都得是顶好的才行。”

    “哈哈哈……怕就怕,就算有这样的郎子,咱们清湘郡主还看不上呢!”

    萧芫掩唇而笑,嗓音清越揶揄,“怪不得,我道怎的和我之前似的。”

    “之前我呐,只是看不出圣上的情意,也不懂圣上的良苦用心,与圣上吵吵闹闹的没个消停。

    不想,你竟比我还夸张,将这些说成了什么铁面严苛,动辄斥责。”

    “这些在这儿与我说说便也罢了,若真让圣上和姑母知道,没的怪罪下来,道是不知情还乱说,净让旁人看皇家的笑话去了。”

    语罢,女娘们罗绮华裳、香衣云鬓的笑作一团,好多上气不接下气,拉着萧芫,“我的好娘子,您快别为难郡主了,今儿个清荷宴,便给郡主留些颜面吧。”

    定睛一瞧,原是左相家的娘子,怪不得敢这般说话,一点儿都不怕得罪清湘。

    又几句插诨打科,众人你推我桑,娇俏的笑声不绝于耳,成片散开,赏荷去了。

    不料还未走多远,便听到不远处的通报声,皆好奇地望过来。

    “萧娘子。”

    “萧娘子留步。”

    萧芫回眸,见大长公主府的长史虾腰领着一人来。

    一路行来,下人们恭敬行礼,贵女们则暗暗张望,家里地位不显的,好奇地问这是何人。

    被提醒道:“是宫里头圣上贴身的中贵人,内侍监言曹。”

    此言一出,周围霎时低了头,不敢多看。

    内侍监乃是从三品,又因传递圣意总管御前,认真说起来,比正三品的侍郎还要风光。

    尤其当今情形已与之前大有不同,圣上虽未亲政但已形同亲政,圣上身边的人,自然也水涨船高。

    另一边清湘被身旁人提醒,也看了过来。

    便见灿阳之下,言曹大监面上堆笑,对着萧芫行了个全礼,姿态之低,甚至无法用恭敬形容,而是卑躬屈膝小心翼翼。

    不知说了什么,萧芫似有些不愉,还是言曹连连弯腰,才勉强收下递来的一物。

    举手投足间随意极了,罢了挥挥手,看着,竟仿佛是嫌弃言曹扰了她赏荷的兴致般。

    从头到尾看在眼中,那些贵女们,这才终于对适才萧芫所言有了实感。

    与萧娘子两情相悦之人,并非随意一个郎子,而是掌管九州天下,使万国俯首称臣的圣上。

    这之中,又哪里仅仅是男女之情这么简单呢。

    这是无边的荣耀,无上的权势,是未来名副其实的母仪天下。

    她们所有人,哪怕再如何光耀门楣,以后面对萧娘子,那也是君臣之别,要稽首高呼殿下千岁,恭祝玉体金安。

    “郡主。”

    清湘身旁的一位娘子失声,指着她的手。

    清湘低头,满眼鲜红刺目。

    她以袖遮住,抬眼浅笑,“这位娘子,恕我失陪了。”

    颔首示意,转身一刹,满面阴寒。光天化日之下,竟似怨鬼.

    清荷悠然,随风微曳。

    萧芫漫步而行,遇见新奇些的,便驻足细赏。

    鱼游欢快,跃然间与并蒂相连,如戏墨而生。

    看得她不由莞尔。

    原菁莘瞧她这仿佛万事不愁的模样,也算叹服。

    “你今日可算是让我大开眼界,听说,清湘被气得一不留神,将自己的指甲给硬生生折断了,流了不少血。”

    萧芫直身,嗔她一眼,“连你也说。”

    刚才可有不少人逮着空儿来她这示好,话里话外便是这个意思,现下好不容易甩脱,结果又提。

    原菁莘单手勾上她的肩,揶揄地眨眨眼,“我可不信你刚刚应付她们的那些。”

    “敢问萧娘子,被圣上那般对待,感受如何呀?”

    萧芫塌肩,无奈叹息,“你是想问圣旨吧?”

    原菁莘挑眉,隐秘地笑,“这可是惊天动地的一桩大事,我们萧娘子与圣上,这是修成正果了呢。”

    萧芫扶额,“快些走吧,我的姑奶奶,我瞧,你哪是想问,分明就是来调笑的。”

    原菁莘勾唇,刀手劈风横上她的脖颈,“快说,不说,我就将你就地正法了!”

    萧芫主动迎上去,呃了一声,装作已被割喉,敷衍道:“行了,已经正法过了,原娘子,能走了不?”

    萧芫要往前,原菁莘拽她,飒爽的骑装随风飞扬,人却罕见撒起了娇,“好阿芫,我都将我与那书生的事告诉你了,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萧芫无言,回眸嗔她,“你那便叫告诉过了?那书生便只一句什么待功名加身,定不相负便算了?”

    “你与他才见过几面啊,随意说两句人便消失了,你还真信啊。”

    “我何时说我信了?”原菁莘一听炸了毛,“君子重诺本是他的事,至于我,端看他来履约之前我有没有看上别人,若没有,那是他的福气!”

    萧芫瞅着她偷笑,“要我瞧啊,好不容易有个样貌品行皆入了原娘子眼的,怕是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更合心意的了。”

    原菁莘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眉目间颇有得色,“这世上像他这样的,确实不多见。”

    萧芫帮她算,“现下是初夏,离明年春闱结束还有近一年,若他能拿了黄花笺参加关试,我便让圣上去看看他的考卷,看看这所谓书生,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

    说完笑个不停,娉娉间似花枝乱颤,袖中暗香满溢。

    “哎呀,”原菁莘千算万算,竟算忘了她这闺中密友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一下恼了,去挠她,“你若将圣上扯进来,我定饶不了你。”

    一涉及到天子,便绝非小事,本来就算过了春闱多半也只是个小官,若在圣上那记了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萧芫边躲边笑,音似明铃,“这本也没什么,吏部铨选后尚书本就要上折子的,但有疑虑者,他确实会亲自查看考卷啊。”

    原菁莘更恼了,“总之就是不许!”

    萧芫前仰后合,连连告饶,罢了认真建议,“常科要等这般久,他若有一技之长,何不参加制科?阁试后殿试,不必关试便能直接授官。”

    原菁莘面颊两片红云未消,听了耸肩:“这便是他的事了。不过制科可遇不可求,未必有,也未必能恰与他匹配。”

    萧芫眉梢睇过去,意味深长地暗示。

    原菁莘真是败给她了,叹气:“阿芫,你这般,以后成了皇后,怕不是个徇私的大户。”

    萧芫雍莞而笑,“这可不是徇私,不但不是,而且啊,正正相反。”

    “能过了制科入圣上眼的,必是未来的宰辅之才,若能成,于朝堂于他都有益,若不成,他若再想入仕,便难喽。”

    “我予他机会,更是予了百倍的风险,这是豪赌一场,端看他有没有保住自己的本事。”

    “若他连这点本事都无,何来的班资娶我的菁莘呢。”

    “况且,书生便罢了,迂腐可要不得。”

    若因着什么破清高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懂得珍惜,本事再高,也配不上上位者的不拘一格降人才。

    原菁莘心头暖流漫涨,悄悄湿了眼眶。父母之外,也只有阿芫会这般为她花心思。

    撇过头,“还班资,整得入赘我家跟上朝堂做官似的。”

    萧芫理所当然,眼神明明白白写着:这有何区别?

    原菁莘揽她往前头的亭子去,“好好好,我会与他说的。”

    萧芫:“你想清楚便好,若成了给我递个话。”

    能办赏荷宴的地方,自然水丰草盛,像这处亭子,便是正立在湖中心。

    只需在岸边的栈桥口安排一人把守,就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原菁莘刚听萧芫面无表情、三言两语地讲完看到圣旨后捶打圣上,及生无可恋的内心活动。

    惊掉的下巴颏还没安回去,便惊闻远处一声尖叫。

    萧芫看过去,当即起身。

    第68章  王氏

    湖的另一边有人落了水, 岸边乌泱泱一群人,慌乱是慌乱,可没有一个人下水救人。

    “那不是清湘和王涟懿吗, 她们两个怎么凑到一块儿了?

    不会就是她们把人推下水的吧!”

    说着,原菁莘撸起袖子就要去救人。

    萧芫一把拉住她。

    冷声问:“落水的是何人?”

    丹屏答:“回娘子,是梁家娘子梁乔。”

    “又是她?”原菁莘诧异。

    上回春日赏花宴,被欺负的也是她。

    萧芫当机立断:“丹屏, 你去。莫要下水,寻个东西将人拉上来。”

    原菁莘看着丹屏直接翻过栏杆, 踏水飞身,惊叹:“你这侍女轻功竟也这般好。”

    萧芫目光紧随,随口道,“丹屏是姑母派到我身边的。”

    原菁莘了然。

    原是太后殿下的人,怪不得。

    人被救上来,更衣后原本要被直接送回梁家, 但梁乔坚持来寻萧芫道谢。

    波及萧芫,清湘等人再不情愿, 也得作陪。

    萧芫使漆陶将人扶起, 笑言:“梁乔阿姊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

    倒是阿姊,还是快些回府的好, 虽说现下天儿热,可落水吹风,还是容易感染风寒。”

    得萧芫这般礼遇, 若有若无的妒意成了片, 针一样扎在梁乔身上。

    梁乔面色苍白,瑟缩地低下头。

    这里的每个人, 除了萧娘子,都怀揣着或大或小的恶意,她不知所措,也防不胜防。

    再次道谢告辞时,抬眸不由露出几分乞求与依赖。

    萧芫看见了,但依然像没看见一般与她轻轻颔首。

    她自是知晓这是何意。

    可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若自己立不起来,帮助太多,有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两个婆子跟在后头,很快将梁乔送了出去。

    女娘们自发合拢,又说说笑笑,仿佛方才落水的不是个人,而是随意一个物件。

    本身可有可无,在与不在的,也没什么所谓。

    甚至,不在了更好。

    “阿芫!”

    一道清亮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跃过来。

    萧芫眸光微转,定在越来越近,与她亲热招呼的女娘身上。

    松花嵌藕合的齐胸襦裙,搭了银蝉半臂和同色披帛,单螺髻尾端坠以金玉流苏,空灵中带着些俏皮,一如她的神色。

    “阿芫阿芫,真的好久未见了,你不知道,我在琅琊一个人都无聊死了,就盼着回京与你相见,如今可算是回来了,你呢,有没有想我呀?”

    萧芫温凉的目光久久凝视。

    她的面庞天然带着些幼态,两颊的婴儿肥让她看着比实际年岁小上许多,娇俏却不显柔弱,顾盼间灵动靓丽,让人想到展翅翩飞的黄鹂鸟。

    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带起了萧芫脑海中深埋的记忆。

    这便是王涟懿。

    因是王太傅之女,当年被姑母特许入宫一同蒙学,她八岁时便在宫内凌清阁书院与她相识。

    那时日日相见,又脾性相近,自然而然成了要好的玩伴。

    但这样的时光,也仅仅不到四年。

    之后琅琊的王老夫人因病逝世,王涟懿随王太傅归乡丁忧,前世往后便再未见过。

    今生倒是不同。

    萧芫提起笑来:“自然,你在琅琊可还好,我在宫中日日忙得水深火热,倒是你,既然无聊,这三年来怎的也不知多寄几封信来?”

    王涟懿嘻嘻笑道:“信管什么用啊,日子无聊得我都不知该写什么好。现在回来便好啦,若父亲去讲学,我便跟去宫中寻你。”

    萧芫弯起唇角,颔首。

    “王娘子与萧娘子三年未见,感情还是这般好呐。”

    清湘施施然走来。

    “我的人可是亲眼看到,方才分明是王娘子将那梁乔推入了水中,后来倒怪人家自个儿站不稳失足落水。

    萧娘子好心救了梁乔上来,现在这是要打定主意袒护凶手了?”

    王涟懿听了立刻驳斥回去,偏细的声线穿透力极强,

    “梁娘子自个儿都说了是失足,清湘你还硬要栽赃我,我看,分明是你做贼心虚,贼喊捉贼!”

    此言一出,清湘身后的那些女娘顿时七嘴八舌地声讨,王涟懿面对这么多人,竟也不落下风。

    萧芫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末了要收回时与清湘对视一眼,看见了她冷冷勾起的唇角。

    萧芫回敬了一个微笑。

    事态愈演愈烈时,方淡淡唤了一声,“丹屏。”

    丹屏随声而动,一个闪身就挡在了王涟懿身前。

    争吵声很快不再,萧芫迎着众人眼光,尤其,是清湘的目光。

    “既然梁娘子都不再追究,我们事后在这儿讨论也无甚意义,人无事就好。”

    清湘听见,慢悠悠拍了两下手,笑漫上眼底,“真不愧是萧娘子啊。”

    “也是,公主都能被萧娘子推下水,同样的事再发生,自然是得袒护王娘子了。”

    王涟懿指着清湘的鼻子就要冲过去,“清湘你血口喷人得没完没了是吧……”

    丹屏却浅浅一个挪步,挡在了她身前。

    王涟懿想扒拉还扒拉不开,愤怒的情绪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被中断了。

    清湘身后好几位娘子见此偷偷笑出了声。

    萧芫上前两步,道:“王娘子,莫与她一般见识。”

    王涟懿又说了两句,见她确实没有追究的意思,才偃旗息鼓。

    适才的争执不小,几乎将院中的女娘都吸引了过来,遥遥岸边轻衫罗裳随风而动,层层叠叠,华彩纷然。

    萧芫好整以暇,眉梢似纳了几分意味深长,

    “郡主今日的要紧事该是清荷宴才对,何必对着我空口白牙地大放厥词,没的白费力气,耽误了正事。”

    “瞧这时辰,也该开宴了吧?”

    目光扫过她身后,凝了两分嘲讽。

    清湘回头,看见这么多人都聚在这一处看热闹,倏然沉了脸,可仅仅一瞬,又扬起笑容。

    萧芫看她招呼着众人往阁楼走,脚步不动,扫视一圈,留意到李沛柔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阿芫,我们也走吧,待会儿飞花令,咱们定要给那清湘点儿颜色瞧瞧。”

    王涟懿说着,回头恨恨瞪向清湘的背影。

    萧芫不着痕迹避开她来挽的手臂,款款道:“我还要更衣,你先去,也好替我和菁莘看看座儿。”

    王涟懿瞅了眼一直事不关己,抱臂倚柱的原菁莘,面上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点头顺从,“好吧,那你一定要快些呀。”

    萧芫颔首。

    原菁莘到她身边,食指轻慢地敲着手臂,看着王涟懿越行越远的身影,眼神中露出不喜。

    “我还以为,她来了,你就要把给我忘了呢。”

    萧芫好笑,“说说吧,她是怎么惹着我们原大娘子了?”

    原菁莘哼了一声,“她哪能惹得了我,我就是单纯看她不顺眼。”

    “嗯?”萧芫明眸睃向她。

    原菁莘撇撇嘴,没回。

    问她:“你不是说要更衣吗,走吧。”

    “哎呀,”萧芫拉住她,抱着她的手臂,“我哪里是要更衣了,只是随意找个托辞把她支开罢了。”

    “好菁莘,你便说吧,好不好嘛。”

    原菁莘鼓了下腮,侧头乜她,“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

    “生气?”萧芫讶然,“我怎么可能会因为旁人与你生气?”

    原菁莘嘟囔,有些落寞,“我与她之间,还不知谁是旁人呢。”

    “自然是她啊。”萧芫不假思索。

    忽觉出不对来,“难不成我以前还对她更好吗?这怎么可能。”

    “你真不记得了?”原菁莘挑眉。

    萧芫摇头,“我与她是相识早些,可最多只能算作玩伴,且三年不曾见面,如何能与你相比?”

    原菁莘唇角翘起,没忍住露出愉悦。

    “嗐,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从前我看不惯她总是撺掇你与清湘作对,说过两句,你便有些不乐意,还说什么……我说这话是不是与清湘一伙儿的,当时真是要气死我了。”

    说着说着,又把她自个儿给说生气了。

    萧芫凝神思索,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出一段久远的残影。

    忆起后不由笑出了声,“哎呦,这是我几岁说的话呀,距今得有五六年了吧,嗯?是不是呀,我们幼稚又记仇的原娘子。”

    “你笑我!”

    原菁莘竖眉羞恼,“好你个萧芫,不安慰我便罢了,你竟然还笑我!”

    “本来她就不对,就不该撺掇着你和这个作对和那个作对的,我看你,分明就是被她灌了迷魂汤!”

    萧芫气喘吁吁握住她挠她的手,“好了好了,我当真知错了,快些饶了我吧。”

    原菁莘臭着个脸,又哼一声,“况且不止以前,现在不也是吗,你瞧她刚刚,旁的人我不知,但若是她,清湘所说不一定是错的。”

    萧芫安抚地拍拍她。

    正身,理理自己的衣襟。

    曼声道:“我何时说,就不是她了?”

    这么一说,原菁莘忽然反应过来,“你刚才是故意让丹屏拦住她的?”

    萧芫颔首,嗯了一声。

    “那你为何还……”

    这样一想,刚刚阿芫对那王涟懿,大多都是些应付的话,且最后还特意让人先走,将人支开。

    萧芫弯眸,“与她虚与委夷,是吗?”

    原菁莘点头。

    萧芫是何人,何时需要这样委屈自己的真心了?

    若是不喜,有的是法子收拾人。

    萧芫渐渐敛容,眸中悄无声息浮起一片幽暗,深不可测。

    “因为,有一桩事,我还得从她这儿,知道答案。”

    第69章  捉奸

    飞花令行至末尾, 萧芫和原菁莘才姗姗来迟。

    王涟懿正支着下颌百无聊来,看见她们眸光一下亮起,直身高高挥手。

    萧芫露出一个笑, 往她这边走来。

    落座时浅表歉意,“路上看到了一处好看的荷景,耽搁了些时间。”

    王涟懿立刻明了,“过去了三年, 你还是一看到花就走不动道呀!”

    萧芫扫视诸座,“怎的没看到清湘?”

    “她呀, ”王涟懿嘁了一声,“飞花令开始没多久便说什么……大长公主有事寻她,之后便再也没回来。

    我看啊,分明就是怕了我们,生怕飞花令被压下风头,堕了她才女的名声, 才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萧芫看向另外一边,那头行令行得火热, 不时罚酒, 一张张酡红的美人面上娇笑不断。

    清湘不在,她们反而能放开了玩。

    萧芫望了眼天色,眸底浅浅浮上一层笑意, “说不定,是真有要事呢。”

    ……

    清荷宴分作两席,虽是清湘主办, 但正席那儿招待各家夫人的, 依旧是大长公主。

    正席景色更加恢弘,摆设也更为庄重。夫人们凑在一块儿, 游戏甚少,多是推杯换盏,聊些儿女亲事。

    大长公主身为主家,且身份高贵,为免客人拘谨,往往只在宴饮初开时道两句客套话,举杯共饮一番,再略坐一坐便会离席了。

    今日也是如此。

    可刚婉拒了两位夫人的敬酒,转身欲走时,突闻一声惊呼。

    大长公主回头,正见一个身着公主府侍女服饰的人穿过正堂跑来,惊慌失措,面上一片暗沉,像是血渍。

    锁眉呵斥,“出了何事,怎如此仪容不整?”

    来人扑跪在阶下,不断往前爬,疯疯癫癫哭喊着:“救命……救命啊大长公主,求求您救救奴婢!鬼要杀我,鬼要杀我!”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光天化日之下,何来的鬼?莫不是此人疯了生出的幻觉。

    还未来得及问第二句,两队侍卫持兵刀而入,二话不说将这侍女拖了出去。

    身着银甲的卫官单膝跪地,“大长公主恕罪,并非有鬼,是属下一时不查,竟让贼人溜进了府中,此刻已经捉住。”

    大长公主不耐,“刚刚那侍女怎么回事,明知今日清荷宴,还如此口无遮拦。”

    卫官抬头,想说什么又住了口,垂首道:“是那贼人贸然闯入侍女院中,侍女受了惊吓将贼人打昏,想是受惊过度才有了惊魂之症。”

    大长公主还想说什么,被身侧女官低声耳语几句,面色一凝,烦躁之色一闪而过,方不再追问。

    卫官又道:“属下探查那贼人身份,像是驾车的马夫,可身上并无令牌,因头部被重击,醒来全无记忆,所以……”

    大长公主凝眉,刚欲开口令其退下,便听下首首座的左相夫人开了口。

    “既是车夫,又不知身份,在场诸位便都有可能。不若一同去指认一二,水落石出了,也好让大家安心。”

    众人皆附和。

    出了这样的事,都想尽快洗清自家的嫌疑,免得大长公主秋后算账,同时,众目之下,也是防着探查时被做手脚。

    此话合情合理,不好开口拒绝,大长公主只能吩咐将那侍女关押好,而后带着一众女眷,由卫官领着,往公主府东南角行去。

    ……

    内院。

    环阁楼宇内宴饮正酣,女娘们飞花令玩腻了便换作投壶,投壶腻了又去寻曲水流觞……花样百出,笑啊闹啊,什么都聊,也什么都打趣儿。

    再加上果香浓郁的宫廷御酿,目不暇接的庭园美景,令人沉醉忘忧,乐不思蜀。

    直到一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气喘吁吁的模样,慌张的神色,霎时将桃源带回了人间。

    众女疑惑地看过去,一人出声呵斥,“我不是让你去寻郡主吗,这么慌慌张张的作甚!”

    那人重重跪地,面色煞白:“娘子,郡主……郡主她出事了!”

    不知谁碰倒了酒壶,呯地一声,惊出碎瓷之音。

    气氛凝滞,如同被猛然泼了一盆冷水,酡红面庞生出茫然,渐渐苍白。

    手中杯坠落在地,滚了几滚,与残羹冷炙一同拼起一片狼藉。

    跪在地上的人深深叩首,“大长公主已经带着诸位夫人过去了。”

    ……

    萧芫跟在队伍末尾。

    这么多女娘,方才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将庭院里吵得仿若闹市,此刻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鞋履踏地的脚步声。

    不时夹杂着“怎么会”、“怎么可能”的低语。

    原菁莘看看好友,隐约觉出什么。

    到了地方,大长公主的怒骂声隔着好远都能听到。

    胆小的不由停住步子,踯躅:“咱们真要过去吗?”

    “你怕什么,这么多人呢。”

    是啊,这么多人呢。

    萧芫望过去,前头是已婚的官家夫人,后头是未婚的年轻女娘。清荷宴排场浩大,今年尤盛,高官女眷无一遗漏,便是家中庶女,也基本上都被带出来见世面了。

    于是只要及笄,在场多大年岁的女子都有,怕是宫中除夕宴饮,都没有这么齐全。

    正好,是个绝佳的戏台子。

    隔着人海,她看到了李沛柔。

    望不清神色,但她想,那神色里,定然藏着得意。

    萧芫垂眸。

    大长公主声音还不断,倒是多了清湘的痛哭乞求。

    纠纠缠缠个没完没了。

    在佛家圣地都敢以天地为席行那样的事,此刻是宴饮,又是自家府邸,对这一对野鸳鸯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

    夜路行多了,怕是万万想不到,会栽在最熟悉的地方。

    前头似是又发生了什么,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扑过去拦人,喧闹不断扩散,波及的人越来越多,萧芫冷眼旁观,始终不动声色,静静等待着什么。

    视线里出现了一抹亮丽的松花色,之前兴致勃勃冲在前头的王涟懿正扒开人群往她这边来,神情说不出的兴奋。

    “阿芫阿芫,”跑近了,王涟懿一把握上她的手,“清湘这回算是完了!”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竖了一圈耳朵,还有人瞧见这边的动静,稍稍蹉动步伐靠近。

    方才只听说清湘郡主与端王苟合,被大长公主领着一众夫人当场撞见,具体情形却是不知。

    此时人人好奇,尤其是现下前头的热闹。

    能让一向温柔热心的大长公主全然不顾体面地破口大骂,得是多么炸裂的场景啊。

    光是想想,就心痒难耐地想立刻知道。

    王涟懿幸灾乐祸得有些夸张,眉飞色舞,清脆的话语连珠蹦出。

    “清湘与那端王根本不止苟合那么简单,她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助兴的药。”

    “适才门被打开的时候,清湘在上头光着身子一直动,连大长公主的话都听不见,还是两个婆子上去强行将人拔下来,泼了一桶冰水才算是清醒了。”

    “可就算这样,她还死不悔改,拉着端王跪地,在那儿歇斯底里地指责,说要不是大长公主不同意,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还说是大长公主故意领着人来,让所有人都撞见这一幕,好置她于死地。

    大长公主听见都要气疯了,狠狠打了一巴掌不够,还说要寻剑来,当场将这个逆女处决了。”

    “前头的夫人正拦着呢,生怕真闹出人命。”

    一瞬,仿佛无声的巨响咚然落地,震撼得众人脑中一片空白,连丢了自个儿的下巴颏都都没意识到。

    这便是把所有人的脑子加起来,也想象不到是这般情形啊!

    用炸裂这样的词形容都是谦虚了,简直就是天崩地裂。

    在场大多数人,自小便常在各式各样的宴会上与清湘走动。

    清湘与萧芫身份相似,都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女娘,十足尊贵,但为人却比萧芫更加和善,更好接近,又是远近闻名的清贵才女,于是理所当然地,她们与清湘走得更近些。

    可现在,所谓“走得近”反而成了个大大的巴掌,打得她们脑中嗡嗡作响。

    自诩了解,可到头来,最清高端雅的人却行了最荒唐最跌破底线的事,过往种种,瞬间成了一场愚弄的笑话。

    其中一人苍白着脸失魂落魄,喃喃道:“方才开宴的时候,郡主还说什么,最看不起才子佳人的话本,看不起女子只知爱慕男子,以夫为天。说女子应自尊自爱……”

    竟不想,说出这般话的人,为了嫁给想嫁的人,不惜如此自毁。

    有被清湘暗算过的,闻言冷笑道:“你们就是被她迷了魂,她为了沽名钓誉可是什么都做,说两句好听的话算什么,当谁不会似的。”

    说是这般说,可在场不少人,都是真的相信。

    因为清湘平日里,起码在她们面前,无时无刻不是知行合一,在她们眼中,清湘就如同明灯一般,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高洁的。

    “下药?”

    有人不明白,为何要对自己下药。

    王涟懿呵了一声,憎恶道:“说是那药利于子嗣,她想尽快怀上孩子,以此逼迫成婚。”

    逼迫成婚,逼迫谁?

    端王婚事需看太后意思,且身份敏感,准不准许他娶妻都说不定,更何况子嗣。

    大长公主明显不同意她嫁与端王,她这一招若成功,确实能一下扫清所有障碍。

    到时外人不知原委,她如愿以偿后,还依旧是那个品行高雅的清湘郡主。

    可惜,一切的谋算,都于今日终止了。

    出了这样的事,放在普通人家都是一条白绫了事,就算清湘是皇家郡主,也只能堪堪捡回一条性命罢了。

    就如王涟懿所说,清湘这个人,算是彻底完了。

    更多人开口,议论纷纷,萧芫稍退后一步,未发一言,余光眺望着前方吵嚷处。

    今日人实在太多,此时已经隐隐有失控之态,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王涟懿和周边的女娘越说越火热,净捡着往日清湘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俨然要将往日的场子全在今日找回来。

    原菁莘没眼看,拉着萧芫又退远了些。

    目光顺着萧芫扫了下两边屋顶。

    “你在看什么呢?”

    萧芫收回目光,摇头,“我在想,是否该唤人来将人隔开。”

    原菁莘听懂了,也蹙眉。

    “确实,大长公主方寸大乱,这么下去会出事的。”

    人这么多,尤其前头,混成一团你推我搡,万一有人跌倒误伤,就不是一家伦理之事了。

    “我去寻人来,禁军应当就在府外。”

    “别,”萧芫没松手,“今日出宫,我带了暗卫。”

    “那你……”

    想了想,忽然明白,“暗卫是宫中的,你是怕大长公主事后怪罪吗?”

    萧芫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抿直了唇,袖中指节捏紧。

    每一刻都是煎熬。

    呼吸沉重,眼前人影幢幢,有人不知所措,有人义愤填膺,不变的,是隔着这么远也始终能听见的,清湘的哭喊声。

    眨眼间,自云端坠落泥淖,何人能不疯不恨。

    倏然,萧芫感觉到小腿一痛,低头,原菁莘已经动作灵敏地将地上圆珠捡起,幽幽金光闪烁。

    “你的木珠掉了啊。”

    “我的木珠?”

    “是啊,你看,这上头还有缠讳纹呢。”原菁莘的声线渐含笑意。

    萧芫接过来,看清的一刹,心神遽然一松,死死捏紧,攥在掌心,回头正要下令,忽然一道尖细的声音高声传来。

    “圣上驾到——”

    这一声,比再多的禁卫都要管用。

    耳边转瞬安静,视野里眨眼之间空了一片,徒留膝盖落地的闷响。

    金黄仪仗与灿阳争辉,黑甲禁军步伐铿锵,内官侍从如云压境。

    尤其,是正中最前方,已向她而来的,墨金威重的身影。

    那般高大。

    他的步伐好快,好快。

    快到萧芫还没反应过来,便陷入了一个熟悉到刻骨的拥抱。

    那般坚实、宽阔,又那么那么紧。

    紧到她整个人仿佛已经融入了他的胸膛,融入了他擂鼓般的心跳声中。

    “芫儿。”

    低沉的嗓音贴着耳郭,她能清晰听见声线里近乎发颤的紧张。

    第70章  渔翁

    身体比思维快了一步, 抬手,不假思索地环上了他的腰身。

    分明没什么的,今日有事的也不是她, 可就是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重重咬了下唇,有些发痛,从他怀中挣开,指尖微微颤抖。

    她维持着一个未来凤位之主应有的模样, 端庄雍容。

    缓声提醒道:“陛下,是清湘郡主出了事。”

    李晁深深望着她, 眸中如海似渊,眼尾残存的暗红像一记朱砂,刺痛地印在心底。

    她以同样的目光回望。

    万语千言,交织缠绕,魂血相融。

    人海之中,众人俯首, 一个拥抱已是太过,其它的, 不能再多了。

    他却抬手, 坚定地牵过她。

    萧芫掌心濡湿冰凉,让他动作一顿,下一刻, 指节收紧,牢牢嵌合。

    广袖相覆,须臾不离, 自正中众人让出的长道向前, 威肃的仪仗紧跟在身后。

    到半蹲行礼的大长公主面前时,言曹已经将原委道得一清二楚。

    李晁始终肃容, 连眼神都无半分变化,似柱天之石,更似神明俯视。

    单手虚扶一把,接着简单一个手势,便有两个禁军出列,一把扣押住跪在地上的清湘。

    “陛下。”大长公主失声唤道。

    被押住时,清湘软着身子没半点动静,此刻听到声音,枯井般的眸子颤了颤,艰涩转动,看向自己的母亲。

    被亲生母亲斥责,道尽了难听的话,还差点要杀了她。

    可这种时候,她依旧希望,母亲能护着她。

    大长公主声音发颤,“陛下欲如何处置小女?”

    李晁正声:“自是依律而行。”

    大长公主面色一瞬惨白,身子晃了晃,被身后女官扶住。

    依律?依律,湘儿哪里有活路?

    她再生气,再不想接受,清湘也是她怀胎十月,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啊,她如何能舍得。

    地上跪着的清湘,随着话语落地,身子重重一抖,绝望的灰与不甘的红同时爬上瞳眸,她死死盯着母亲,可等了许久,却一个字都没等来。

    目光转动,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恨意如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死死咬下。

    最终,落在了萧芫身上。

    “萧芫!”她猛然暴起,声嘶力竭,“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故意在我面前炫耀,炫耀你和陛下情深意切,炫耀你即将母仪天下。若非你激将,我根本不会走今日这一步!”

    “你好歹毒的心呐萧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唔!”

    她再大的力道也没办法挣脱两个男子的手劲儿,直接被塞住了嘴,只能双目充血地胡乱挣扎,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

    清湘说第一句时,李晁便挡在了萧芫身前,她望不见清湘疯癫的模样,只能看到他山一般的脊背,蜿蜒的五爪金龙映入眸底,熠熠生辉。

    同时,也挡住了大长公主的视线。

    大长公主柔和的面庞上,满是摇摇欲坠的破碎与哀戚,“求陛下开恩,允我暂将小女禁足府中,待明日,入宫求见太后。”

    她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看得人面露不忍。

    方才大长公主的怒火与崩溃还历历在目,可她究竟是母亲,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还是要护着自己的孩儿。

    李晁忙上前,亲自扶起她,“大长公主请起,朕允便是了。”

    大长公主落下泪来,不住地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闹剧已了,禁军亲自送诸位女娘与夫人回各家府邸。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中无不戚戚,亲眼目睹这一桩震撼京城的荒唐事,便好像繁华破灭后的满目疮痍,惊愕之后,徒留凄苍。

    萧芫被李晁扶上了马车,正要坐下,身子不受控地一软,被李晁紧张地抱了满怀。

    她抓住他的衣襟,心有余悸地不住喘息。

    李晁顺着她的背,吻落在她的唇角,尝到了腥咸的泪珠,心紧紧缩起,“芫儿,没事了芫儿。”

    积压的紧张与惧怕一齐爆发,她在他怀中呜咽出声,话语破碎,“李晁……李晁,你都不知道我刚刚有多怕。”

    “今日有那么那么多人,前头乱成那样,周边吵闹得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不知道他们的时间够不够用,有没有拿到大长公主的账册,约好以鸟鸣传信,我怕我没听见,又怕因为我耽搁了时间,前头误伤了人……”

    “没事了,芫儿,别怕,我在呢。”

    他以吻封唇,予她深深的安抚,吮舐辗转,承接所有的不安。

    萧芫主动探出舌尖,抬手,潮湿冰冷的掌心贴上他温热干燥的脖颈,渐渐被温暖,相拥到燥热。

    他有力的手臂箍紧她的腰,给予最安稳可靠的支撑,她想怎样都没关系,口脂、泪痕,掉下的钗环,用力到发颤,指节深深嵌入他的臂膀,将金龙的一角揉作一团。

    谋划是一回事,可真正实施时的惊险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已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借二公主李沛柔之手将清湘与端王的事暴露在众人面前,暴露之时,人越多,越混乱,对搜寻就越有利。

    大长公主府的账目不仅涉及可能的贪污之财,更与边关互市货物的走私有关,是事关家国,揪住幕后黑手最有希望的一处突破口。

    她不容自己有失。

    可事发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从未经历过,根本无法预料那么多人面对这样震骇的事,会混乱到何种程度。

    几乎所有的朝廷命妇都在场,若她们因此事有了闪失,往后不知会凭空添出多少麻烦,定然会超出掌控。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系在她一人手中,一招不慎,便两厢皆无。

    今生那么不容易,才安稳度过了前世千疮百孔才度过的难关,才窥见了前世不曾发现的巨网一角。

    尤其,网的尽头,极有可能就是姑母薨逝的罪魁祸首。

    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每一步都身处悬崖之巅,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在她心中,今日清荷宴,与真正的背水一战别无二致。

    而她做到了。

    她真的做到了。

    “账册你拿到了对不对?”

    她抽噎着,睫毛湿成一缕一缕。

    “拿到了,都已安排下去了。”

    他掌着她娇小的面容,掌心被泪水打湿。

    “芫儿……”

    又是一吻,呼唤在唇齿间喟叹,心疼到酸涩。

    吻着吻着,又将她紧紧纳入怀中,怎么也抱不够,他甚至想,想将她收入心底好好安放,予她无上的幸福与快乐,让她永远无忧无虑,笑容明媚肆意。

    萧芫哭够了,可怜巴巴吸着鼻子,想到什么,倏然破涕为笑。

    一阵雨又一阵晴,如自由席卷的风,肆意地想如何便如何。

    挣开,唇边拥起得意,开心地和他分享。

    偏娇嫩的小脸上还挂着许多泪珠,嗓音还有未褪尽的委屈。

    他只觉得怜惜。

    “李晁李晁,你瞧见清湘的模样了吧,哼,她这下场算是恶有恶报,让她平日里沽名钓誉,只知道费劲心思地给我挖坑,好成全她自个儿。”

    “现在好了,以前那些全打了水漂,没人不知道她的真面目了。”

    “认真说起来,她这也算是得偿所愿呢,大长公主进宫求姑母,姑母多半会允了这一对苦命鸳鸯成婚,她嫁给了想嫁之人,也算是不枉费这番谋划。”

    “这么一想,我可真厉害,今日都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

    “账册有了,成全了清湘,还让她以后都不会再来碍我的眼!”

    说完,凑到他面前,挨得很近很近,就等着他夸她。

    李晁也笑了,微微弯起了唇角,没先开口,而是稍稍倾身,印上她欲滴的唇瓣。

    “嗯,芫儿今日真厉害。”

    磁性的声音滚着颗粒感,萧芫微微抿了下唇,脸渐渐红了。

    他这语气,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

    鼓鼓腮,从他怀里退出来,耍赖不认账,“谁让你亲我了,不是说好我不想就不能亲嘛?”

    “还有,圣旨的事,我还没有原谅你呢,不让你抱。”

    说着,偏过了头,只给他一个红彤彤的侧脸。

    李晁低低笑出了声,声线沉闷,笑得萧芫耳朵尖儿都发烫。

    恼得瞪她,眼瞳水汪汪的,睫羽还没干,一点儿威力都没有,倒像只狸奴,狐假虎威地亮爪子,却只亮出了粉嫩又软乎的小肉垫。

    拍了他一巴掌,“你再笑,我便不理你了。”

    却被李晁顺势抓住,摊开掌心,十指相扣。

    萧芫没他力气大,想抽又抽不回来,只好屈于“淫威”之下,但小脑袋很坚定,一直撇向另一头。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晃动的帷帘后有些不对,探身掀开,入目人烟稀少,房屋低矮,明显不是回宫的路。

    回头,“你要带我去哪啊,不回宫吗?”

    李晁颔首,“嗯,去京郊曲台行宫。”

    “曲台行宫?”她倒不知,京郊何时有了这么个行宫。

    李晁眸色深深,笼罩着她,有种浩渊般的温柔,软化了他冷冽肃穆的面庞。

    她感到,他握着她的手更紧了,燥热得晕出潮意。

    喉结随话语滚动,又好像不止于此。

    “这座行宫建好不久,我只是觉得,今夜之景,你应当会喜欢。”

    他宛若会蛊惑人心的精怪,只是放出一点点法力,她便无法抵挡。

    都不知是如何又到了他怀中,唇齿交融,他抱得她好紧,一只大手习惯性地掌住她的后脑,她除了无力攀上他,什么也做不了。

    泪晕湿了失神的视线,吮吸的水声和吞吐的急喘交错着,越来越重。

    她听到了自己羞人的嘤咛,想控制,可是控制不了。

    身子化成了一捧春水,被他掬在手中,随心所欲,直到低吟被逼出了哭腔,她抽噎一样地喘,湿漉漉的小手无力地去拦他的大掌。

    “李晁,不,不要……”

    这是马车,是他的銮舆,还在路上,马车外皆是禁卫与奴仆,那么那么多的人,他……他怎么能这样呢。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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