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沉的声音一点儿也不稳, 却字字撞在心坎儿。
萧芫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眼前,何止眼前呢, 他的整个眼眸里,满满当当的,只有她。
“你……”萧芫哽咽着,忽不知说什么好。
他另一只手要去抚她的面容, 可抬起了,到她的面前, 却忽然情怯,不敢向前。
又唤她的名字,睫毛微颤,汗湿了掌心。
萧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比他玲珑小巧多了,只能勉强圈住一多半, 下颌又抬高了些,矜傲的声线掺杂着鼻音, 说不出的惹人爱怜。
“我怎知你所说是真是假, 算不算数,万一你以后耍赖怎么办?”
李晁急了,上前一步又要赌誓。
聪慧过人的圣上此刻比毛头小子还不如, 一点儿都辨不出她话中的娇意,生怕她当真不信。
却一个音都还未发全,便觉出唇角一软, 如沁凉的花瓣落在心上, 顷刻间让李晁脑海一片空白。
她的香甜一瞬占据所有感官,充斥整个世界, 过于深刻,也……
过于短暂,一瞬即逝。
大掌绕到她的后脑,牢牢掌住她,似洪汛出了水门,奔腾泄出,一发不可收拾。
重重的吸吮,情不自禁的嘤咛,忘情的交缠。
呼吸重过心跳,在耳边吵闹,分不清是谁更急促。
怎么也不够。
树影稍斜,萧芫软在他怀里,好半天站不起来。
听到他低低笑了,那般愉悦,萧芫羞恼地拍了他一巴掌,可连手都没力气,被他捉住,印上一个满怀爱意的吻。
他一直很坚实地支撑着她,她要自己走,他却硬要背她。
“我才不要,李晁你松开,我都还没有答应你呢。”
萧芫挣扎出去,又被他捞回来,低下的唇瓣不留神擦过耳郭,便又是一个深深的吻。
她到底到了他背上,着锦履的玉足调皮地荡来荡去,偶尔给他的龙袍添几道灰色的印子。
埋在他脖颈侧面时,听他认真道:“既不知是真是假,那芫儿便好好监督,最好一生一世,最后白首共赴碧落,在判官面前当个证人,免得被冤枉狼心狗肺下了十八层地狱。”
听得萧芫笑个不停,“你都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快到颐华殿的时候,萧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红了眼,瓮声瓮气地道:“李晁,我就只信你这一次,就只有一次。若有违背,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我就再不理你了。”
“好。”李晁沉稳,肃声,“若有违背,李晁的一切皆赔给萧芫,任你处置。”
萧芫哼了一声,咕哝,“赔不赔的,我才不稀罕。”
睡前的时候,他又来寻她,揣着一只透雕累丝点凤金钗,和一条细细的软银手钏,献宝似的堆在她面前。
萧芫实在困了,被他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瞌睡,看见后懒懒地拿额角蹭他的胸膛,声音娇娇软软,带着些困意的哑。
“你又要干嘛呀,我都要睡了。”
谁跟他似的,朝事那么多,还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李晁没忍住,低首在她额心一吻,心被她的模样化成了一滩水。
他拿起,声线低柔地引她看,像朝起最低沉的号角,酥酥麻麻,滚入心扉。
“你瞧,这两样东西,我都命人刻上了你我的名讳。”
萧芫就着他的手看,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玄奥的图案,小小的,极精致。
图案是由他们名与氏的笔画拆解缠合而成,每一处都紧密难分。
李晁放了回去,对上她微微疑惑的眼神,又从袖中掏出一物。
是个小巧的木盒,雕金砌玉,花样繁复到了极致,色彩也鲜明,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木盒打开,竟是个差不多大小的印章。
印章的质地是天然的金红双色玉,印钮雕刻极为巧妙,金色为里,红色镶边,依着玉石双色纹理雕成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格外灵动。
李晁含笑道,“图案虽是我亲手绘制,却没有那般好的手艺刻在首饰上,只好又刻个印章了。”
“以后书画皆可用。”
萧芫翻过去看刻章,每一个笔画都工整严谨,看得出来,手艺比上一回送的那个长进不少。
点点头,颇为满意地验收。
“还算不错,”唇边含蜜,笑意盈盈,调侃,“陛下这是学外头的郎子,给自己的未婚妻子送定情信物吗?”
李晁一怔,面颊连带耳根渐渐漫上红晕,抱着她的手臂都紧了。
他刻的时候,都全然没想过这样的解读。
萧芫觉得抱着自己的怀抱一下成了个火炉,肌肤被灼得发汗、黏腻。
她不满地挣了下,“李晁,我才刚沐浴过。”
夏日本就热,他这样,不是害她又洗一遍吗。
李晁没听到似的,怀抱揽得更紧,笑容明显得都不像他了,视线灼灼如火,沉声:“嗯,是定情信物。”
萧芫看他这模样,觉得实在是……
嗯,显得有些不大聪明。
却不自主也被感染。
双手轻慢勾上他的脖颈,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
就这?
李晁大掌微动,向上,轻而易举满握住她的泠泠肩骨,昳丽夺目的娇容侵蚀心神,呼吸沉了些,“自是不够,朕的芫儿,值得世间最好的。”
双目凝视,萧芫笑容渐渐缓了下来,他幽深的漆眸翻涌着涛涛海浪,她被纳入其中,随波逐流。
不知是谁先凑近,或是同时,唇齿又相贴交融,勾缠辗转,彼此的气息随着呼吸涌入肺腑,手臂不断收紧,掌心摩挲,灼烫得激起一片战栗。
低吟不受控制,破碎地从齿缝溢出,大多被他吞入了腹中。
越来越酥麻,她真成了一汪水,软绵绵地往下淌。
他抱得更紧,每一处都相贴。
好久好久,唇瓣都被吮得发痛。
不会破皮吧,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倏然,萧芫身子一颤,在他后颈的手一下攥紧,莹润的贝甲划出红痕。
李晁闷哼一声,抱住她,声线如沙砾,粗糙极了,“芫儿,别动。”
萧芫咬牙,眼眸湿漉漉的,含着余韵的哭腔,“你怎么这么坏啊。”
慌乱得不知所措,却怎么也不敢再动了。
还不到用冰鉴的时候,平日里就算有些热,打扇也足以纳凉,可现在,他们两个人仿佛被腾腾的热气包裹,萧芫更像是从水中捞出一样,连衣裳都湿了。
薄薄地粘在滑腻的雪肤上,烘染出娇柔的粉嫩。
他倒是占便宜,龙袍本身就是浓郁的墨色,她触到他有些潮了,眼睛却全然看不出来。
喘息许久才平复,娇靥香腮遍生霞蔚,鬓发汗湿,脱力地靠着他的肩。
他的气息太过浓郁,不止龙涎香,更有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说不出来的味道,极浅淡,像是干燥的阳光,无处不在,诱人沉沦。
李晁面上脖颈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浓重的红,青筋浮在表面忍耐着,汗从鬓边往下,有些自凌利的下颌滴下,有些顺着颈部,滑过难耐滚动的喉结,没入严谨齐整的衣襟。
不,此刻也不太齐整了,萧芫的手不知何时探到了他的颈后下一点的地方,红痕被汗液蛰痛,火辣辣的。
指稍要退开,却被什么东西勾住,懒懒睁开眼,漫不经心顺着从他的衣襟里拽出来。
一根黑色的绳子,悬着一个……
萧芫被挑起兴趣,凑近了看。
一个四四方方的漆墨岫玉牌,正面是嵌金盘龙,背面……
定睛看了好一会儿,萧芫闷闷笑出了声,而后越笑越开心,要不是他抱得够紧,都得从他怀里栽下去。
李晁无奈地抱好她,眼里是化不开的柔。
萧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晁,你怎么,怎么这么幼稚啊?”
甜软的气息一簇簇洒在他的颈上,她忽然歪头凑得极近,晶亮的眸中藏着星子,露出她要捉弄人时独有的调皮神色。
李晁有些预备,却还是被她的话弄得生恼。
“听说呀,外头爱养犬的人家,就会给自家爱犬挂上条链子,上面坠着个小牌……”
萧芫停下来笑了会儿,乐不可支地继续,“小牌上写着主人家的名字,以表明这是自家的爱犬,若有遗失,尽快送还……”
李晁一把将玉牌拽回来,就要教训她。
可萧芫恢复了力气,灵活得像条鱼一般从他怀里滑了出去,跑出去好几步,回身,得意洋洋看着他。
李晁是恼,可笑意却藏不住,尤其是看到她这样生动的模样。
萧芫看他不来追,反而踱了回去,手负在身后,勉强端起个正经夫子的派头,清了清嗓子,曼声。
“这样也不错嘛,万一我真不小心将你弄丢了,别人看到你脖子上你和我的名讳,也知道得把李晁给萧芫送回来,物归原主。”
说完又笑,笑得肚子都痛,只好双手捧腹。
李晁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扶住她,咬牙,“让你笑,再笑,我也使少府监原样给你做上一块,让你日日都得戴。”
一听这个,萧芫的笑意蔫了,皱起小脸,“你这个可太丑了,我才不要。我不同的衣裳得配不同的配饰,哪像你,万年不变就这一身。”
“不过……”萧芫眼眸灵动一转,“不就是个纹样嘛,将我的那些配饰头面送回去印上不就好了,这样何止璎珞挂坠呢,哪里都有。”
李晁当真思索,她的提议,诱惑力远胜于单单一个挂坠。
肃容颔首,“明日我便下旨。”
萧芫有些意外,睨过去:“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李晁雍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理所当然。”
萧芫鼓腮,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忽想起来,微抬起下颌睨他,打探。
“又是钗钏又是刻章的,你这是从多久之前就开始谋划的啊?”
第62章 缠讳
李晁微怔, 眸中滑过一抹怅惘,如浅淡的流云,风吹即散。
他揉揉她的发, 道:“很久很久了。”
萧芫狐疑看着他,可追问他又不答,只好耸耸肩,“好吧, 不过你的很久,肯定没多久。”
也就她与他的争吵闹大后他才有些变化, 放在之前,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啊,不在她耳边唠叨就是好的了。
他拥过她,就着铜镜,亲手簪入她半挽起的乌润蝉鬓,手钏细细一条, 自指尖推入皓腕,一同在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
萧芫不好好立着, 偷懒靠在他胸膛,于镜中视线交错,她微抬下颌, 努努唇,顾盼生辉。
“夜深了,英明神武的陛下呐, 是否也该回去了?”
李晁环着她, 微微俯身,鼻息埋在她馨香的发, 是个全然契合的姿势。
喟叹,吐纳胸口的火热,“真想明日便大婚,往后时时刻刻都与你相伴。”
萧芫笑出了声,矜傲睇他一眼,“想得美。”
弱冠都不曾,亲政的名头也八字没一撇,就想大婚,梦里都没这么快。
萧芫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他。
头天定要哄她睡了再走,她推拒不过便应下了,哪想到第二日一睁眼,还是他威重肃穆的面容。
见她醒来,一瞬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噙起了不明显的笑意,眼中一片柔软。
萧芫眨眨眼睛,受不了地哎呦一声,滚到床榻里头,哀叫着把被衾蒙过头。
初醒的声线稍哑,闷闷从被里传出来,“你不上朝吗,不去政事堂的吗?”
李晁直起身子,负手而立,“早朝已毕,政事堂过会儿便去。”
“平日里,你便是此时才醒?”
萧芫一听便知他要说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既然过会儿才去,你上来陪我睡一会儿吧。”
让他唤她起身,她偏不起。
说不过便喊他加入,看他怎么答。
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他的声儿,就算否定,也该说几个字吧。
扒拉开被子,老不情愿地瞅过去,一下怔住。
只见灿烂的晨光下,金黄透过轻柔的纱幔倾泻在他面上,攀成了一片浅淡霞晕,愈来愈浓。
他身着最严谨肃穆的墨金龙袍,九龙盘珠金冠束发,姿态雍容井然,却渐渐露出强撑的赧意,浑身无措紧绷。
眼神无处安放,飘忽几下,最后坚定地眼观鼻鼻观心。
萧芫被他这反应闹得懵了一瞬,低头看看自己。
不说被衾盖到了胸腹,就算没有被衾,她的寝衣也没有散开啊,最多有些不规整,有什么可……
思绪顿住,萧芫胸前起伏两下,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拽过一旁的软枕,忍得指节泛白,还是没忍住。
提溜起来朝他丢过去,咬牙切齿:“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李晁结结实实挨了一砸,顺着力道后退半步,耳根红得滴血,声线倒一如往常,“到时辰了,朕该去了。”
话音落下,不曾看她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大步行了出去。
萧芫坐在床上,又羞又恼瞪着他离开的方向。
瞧瞧他刚说的什么,驴头不对马嘴,她怀疑他根本没听清她说的话。
无处发泄,动作幅度很大地背过身子,指尖绞着寝衣的布料,胸前的起伏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快,最后溃败地捧上发烫的面颊,嘤咛一声,紧闭着眼眸栽回床榻,蜷成一团。
漆陶看圣上突然快步离开,疑惑绕过屏风,“娘子?”
萧芫把被衾胡乱往身上一团,听见声儿,从云烟软罗里有气无力举起一只嫩生生的纤臂,摆了摆,羞愤到生无可恋,“你先出去,我冷静冷静。”
漆陶莫名其妙退了出去。
虽说有些奇怪,但圣上来了一趟娘子都没起,看来是娘子占了上风。
可能……也算好事?
萧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几日后在御书房后殿他的龙榻上,硬勾上脖颈捏他的耳垂。
哼声:“你说想大婚,就是想那种事对不对,你这个坏人。”
萧芫好不容易应下他,将每日下午的时光从慈宁宫搬到御书房,李晁高兴了一整日,此刻予舍予求,哪怕赧然也有问必答。
摇头,坚实的手臂绕上细韧的腰肢,小心翼翼地不敢太紧,低沉的声线真诚得有些过分。
“我只是略想想,若与你一张榻,便已经……
又哪敢想那些。”
萧芫红了脸,贴近他的怀抱遮住自己,嘟囔,“谁知道真假呢。就会哄我。”
他惯睡的榻,满满他的气息,御书房在前殿,臣工向他奏对的声音几乎传不过来,萧芫起初只是簿册看累了想歇息歇息,哪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金阳般的气息混着龙涎香,荡悠悠融入了梦中。
萧芫翻了个身,握着佛珠的手松开,佛珠滑到榻沿儿,没停住,坠落下去,堆在了地上。
睡梦中,萧芫眉心渐渐蹙起,眼皮下不安地颤动。
一片浓雾。
她有些踉跄地往前,追寻着始终遥远的光亮,恍惚踏入了一室暖溺,抬眸,望不清床榻上的人,只是本能地难过。
萧芫想看清楚些,可始终动弹不得,那一抹倩影痛苦万分,在歇斯底里说着什么,让她感同身受,泪流不断。
心痛如绞,每一个喘息都变得艰难,榻上的人弯下了腰,破碎不堪的绝望,渐渐染上沉沉死气。
萧芫这才看到,还有一人,那人就在榻边,始终不离。
“芫儿。”
那个人,是在唤榻上的女子吗,为何是……芫儿?
“芫儿,醒醒。”
神思清明了些,模模糊糊意识到是李晁在唤她,她好像睡着了。
但梦中的意识太过无力,怎么也支配不动躯体,眼前的画面渐渐暗淡,独留她一人被困在黑暗里。
胸口沉沉压着什么一样,迫得她不得不很费力地喘息。
“嗯……”
一双手臂将她抱了起来,萧芫指尖本能攥住,如落水攀上了浮木,又是一番挣扎,才勉力睁开眸子。
她捂着心口,弯下了身子。
“怎么了,是疼吗?”
“朕命人传御医……”
“李晁。”她抓住了他,闭眼平复了一会儿,“没事,只是梦魇吓到了。”
抬眼,看到他的神情,萧芫弯弯唇角,指尖摁住他的眉心,“别这样,真没事。”
李晁没说话,手臂收紧,牢牢抱住她。
萧芫微愣,下颌抵在他的肩上,藕臂迟疑地也抱过他的腰。
日日习武的人身材极好,宽肩窄腰,可就是这个窄,她两只手臂也揽得有些费力。
他看不见她的面容,萧芫无需遮掩,明媚的眸中未尽的雨雾染上哀伤,口中还在安慰,“上午御医才刚请过平安脉……”
“经常这样吗?”
李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比她还难过,心疼到气息微颤。
萧芫抿唇,顿了顿方答:“没有,已经好多了。”
说着,忽然觉得手中有些空荡荡的,反应过来,惊得身子一颤,“我的佛珠呢?”
李晁便见她匆忙在榻上寻,那模样不知为何看得他心间发涩,他也帮她找,最后在脚踏边上镂雕花纹下寻到。
萧芫舒了一口气,拿过来为自己戴好,笑,“我最近是怎么了,丢三落四的。”
李晁握过她的手,拨弄着珠串,看不清神情,像是有些委屈,“明明我听底下人说,这个佛珠是为我求的。”
萧芫把手抽回来,连珠串一同抱到怀中藏起来,抬着下颌睨他,眼里笑意愈浓,“为你求就是你的呀,反正法师是给我又不是给你,你要想要,也去求一串啊。”
李晁把她抱回来,填满胸膛,“为谁求,便是谁的。你这论调,我倒还不曾见过。”
萧芫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佛珠相碰,声响浑厚。
明目张胆炫耀,还强词夺理:“那是你孤陋寡闻。”
说完,歪着脑袋伸过去观察他的神情,唇间抿起抑不住的笑意,手中握着什么,神神秘秘碰了下他的面颊。
俏皮眨了下眼,“这才是要送你的,猜猜,这是什么?”
李晁不猜,直接伸手。
萧芫睁大眼,滴溜溜转动,看看他的大掌,再看看他,鼓腮:“礼都还没送呢,你便伸手了,再这样,我就像对待那一匣子珠串一样……”
话还没说完,李晁的手便收了回去。
肃然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但萧芫愣是从中看出了……乖巧?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萧芫正了正身子,背靠回他的胸膛,仰着头,手高高悬起向他展示。
指间微松,有什么东西轻巧掉下来,又因她捏住的银链弹起,声线明亮清脆:“鎏金缠枝团花纹银香囊,好看吧。”
“不过香囊不重要,重要的是里头的香是我亲自调的。”
“嗯……跟一样东西相比,香也不重要,重要的呀……”
萧芫吊着胃口,直到听到他耐不住地问,“什么?”
笑声清悦响在耳边,李晁不想看香囊,只想看着她,又怕她说他不捧场,心底兀自按捺。
却……愈按耐愈躁动,像是有柔软的羽毛在不停撩拨,手指绷紧,在她腰间克制地加了些力道。
萧芫将圆滚滚的香囊翻转,底部正中心特意有一块鎏金不曾镂空,李晁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她刻的。
她以独有的、潇洒肆意的笔触,将他与她名字的图案,刻在了这样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上。
李晁喉结微动,眸底渐渐深黯,如漆墨色翻滚着,一如大动的心绪。
萧芫指腹轻轻抚过去,像在他心底深深划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他调整着呼吸,尽量轻些。
听她轻快开口,有一种自由肆意的味道。
“我觉得这样写才好看,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叫缠讳纹。”
“所以呀,这个银香囊,全名该叫……鎏金缠枝缠讳团花纹银香囊!”
这老长一串儿,说起来都费劲,萧芫念完便笑了,笑着笑着,被他的大掌握住后脑,被迫侧脸,迎接他满腔满怀的汹涌巨浪。
第63章 迷梦
香囊球随指尖落下, 千工巧妙的内里晃来晃去,中心盛香的小盏始终保持平稳,香气幽幽, 交织潮热。
又被情不自禁带着,攀上厚实的臂膀,泄出的轻吟又难耐又急促,他猛烈得过分, 萧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快失神,沉迷着, 舌尖被吮舐得发麻,好像魂儿也一并被吸了去。
气息很快不够用,娇靥潮红一片,她本能想躲,却激起了他更猛烈的追击,一下长驱直入, 每一寸都牢牢占据。
鼻间溢出的声音被挤压得不成样子,粘腻短促, 一节节攀升, 纤长手指痉挛般攥紧他的衣衫,香囊球随之震颤,偶尔会剧烈荡开, 泪与汗湿了浓墨发丝,缠绕上雪白优美的颈项,脆弱地后仰, 濒临弯折。
为什么……吻也可以这个样子?
萧芫被逼得低泣, 整个身子好像都不对劲了,酥麻燥动, 每一寸都有了自己的想法,迫切渴求地想做些什么。
白嫩的脚趾不自禁在足衣中狠狠蜷缩,摩擦着被褥,或者说,他堆叠的龙袍。
直到一刻,无法自控地失力蹬了出去。
香囊球跌落下来,又颤颤提起,萧芫捂着唇,泪好像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住,她控制不了,只能竭力离他远一点。
李晁怕她仰倒,大掌不曾离开,安抚着,哄她回来。
松松纳入怀中,萧芫仿若瘫软,在他肩头一下一下抽泣,语调恨恨,可鼻音那么浓,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娇了。
“李晁你个大坏蛋,你再这样,我就躲着你,再不让你亲了。”
李晁低声应下,顺着她单薄纤弱的脊背安抚,好些了,他开口问:“很难受吗?”
萧芫想要捶他,甚至想要咬他,可她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甚至含着几分歉意。
于是骂他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种……是难受这么简单的词,可以说清的吗?
“反正我不想你就不许!”
“还有,不许总是亲,你自己想想,这才几日啊,都多少回了。”
多到萧芫都懒得数。
就有……那么想吗?
李晁一概应下,脾气好得不可思议,还分心将她指间乱缠成一团的香囊银链解下来,又放在她手心,低沉哄她,“帮我戴上,嗯?”
萧芫真想摇头说不好。
隐约明白,香囊底下她亲手的刻纹就是罪魁祸首。
他这样,让她以后想送他什么都得斟酌斟酌了。
边往他的蹀躞带上扣,边一本正经地威胁,“其实还有一个布香囊,我才刚开始绣,若你还这样,我就不送你了。”
李晁嗯了一声,“我记住了。”
萧芫手上顿住,抬眸瞅他。
他这样,真给她一种感觉,在认真学什么的感觉。
心就这样软了下来,翘浓的睫羽稍稍低垂,两靥嫩粉惹人垂涎,娇态醉人,敛尽春山。
嘟唇,声似蚊蚋,“也没有很难受。”
几乎听不见。
这是答他的问。
李晁呼吸一重,目光落在她因他而殷红的唇瓣,忽闭了下眼,睁开一刹将她一整个抱起。
惊人的腰力即便是这样的姿势也稳稳将她放在榻边,萧芫只觉得眼前一花,自个儿便挪了地。
这还不算完,他亲自蹲下,隔着足衣握着脚腕为她穿上锦履,掌心的热度像着了火。
萧芫震住,“李晁,你……”
起身时俯下,克制而珍重地在她眉心一吻,萧芫本能闭上眼眸,额间相贴,他没有进一步动作。
呼吸沉重火热,萧芫疑惑地睁开眼,眸色潋滟,闪着莹润的星芒。
心底沉沉喟叹,他真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爱意冲堤溃穴,每一次克制都是折磨。
不见是摧人的思念,见了便情不自禁,他的心如同长在她身上,全然失了自控。
他又蹲下来,比她矮些,仰望的姿势。
他眼眸那样望着她,满得盛也盛不下,好像将心揉碎了掰开,她第一次,望见深海里的模样。
恍惚怕下一刻,便有什么从内里溢出来。
她接不住的。
“芫儿,这些我都应你,你要有什么事,也不要瞒着我,可好?”
萧芫心下一跳,有种错觉,好像他知道什么。
指梢微微蜷起。
强撑着镇定点了下头。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不知为何,一下浑身都不自在了。
就像她不知为何,随着时间推移,甚至随着彼此愈发亲密,越来越不想让他和姑母发现自己的异样。
关于前世的思绪拧成了一团,纷乱不堪,她独自困守,便不用直面,也不用理清。
只要今生能好好的。
李晁循序渐进,“可以告诉我,这次是梦到了什么吗?”
亲眼所见她梦魇的模样,他忽然能理解之前出宫醉酒时,她为何那般。
人们总会安慰,那只是个梦,可他觉得,这已不单单只是梦,更像是根深蒂固的病,折磨不比身体的痛楚更少,她可以假装没发生,他却不能不在意。
甚至心底久久后怕。
若是有一日,她醒不过来呢?
他刚刚那样唤她,她都要费那么大的力气,若有一日……
萧芫触到他的眼眸,他眼尾的一抹红、眸中近乎痛楚的疼惜,都只为她,让她指梢有些轻颤。
说起梦,她隐约知道那是前世,可具体何事,她有些记不清了。
人的记忆就是这般,总有模糊与遗忘,而承载了两世,她更怕身处同样的时间,却辨不清前世还是今生。
但正因梦与记忆都模糊,反而可以说出口。
咬唇,蹙眉回忆,“梦里有很大的雾,我看不清是谁。”
“似乎是在一间屋子里,我……”
萧芫闷哼出声,头突然裂开一般地痛。
又很短暂,迷茫抬头,已经在他的怀中,可她却毫无印象自己如何跌落。
他吓得不轻,罕见慌成这般,不断地说,若想不起便不想了,自责得好像恨不得时光能回到问她之前。
萧芫苍白地弯起唇角,乖巧点头。
直到回到了颐华殿,她独身坐在榻边,望着幽黯的月色下纱幔翻飞,似海浪席卷,寒意也依旧牢牢包裹。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是想说一个梦,一个不知与前世有没有关系的,模糊不清的梦,为什么会这样?
是不能吗?
可……她与他提过啊,提过若她不在了,还那般追问他会不会娶别人,为什么,之前不会痛呢?
纤指不知不觉陷入被衾,紧紧攥起。
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可就像梦中的大雾一样,连直觉都毫无头绪。
上了榻,将自己裹紧,她本能地怕,怕得缩成一团。
一个不愿接受的猜测渐渐浮现,如利爪扼住咽喉,泪汹涌而出,在枕上化开一片湿痕。
会不会……会不会前世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她不记得了?
指节捏上胸口,不断哽咽。
不然,她为什么想不起梦中的场景?
和姑母有关吗?
若前世真像她知道的那样,姑母身子不至那般差,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只是想想,便觉得四面楚歌。
觊觎天家权势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她又不记得,万一……万一重蹈覆辙,那……
不,不会的。
萧芫深吸着气,安慰自己。
不会的,是他亲口和她说的,说太医诊明是积劳成疾,他从不会和她说谎,更何况事关姑母。
后来,他都将她圈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地方了,又有什么理由骗她呢?
这一夜,萧芫哭累了才渐渐睡去,睡梦中残留的不安让她天刚擦亮便惊醒。
去慈宁宫,在姑母的榻上,在满满是姑母气息的被衾里又睡了半日,精神方好些。
趁着没有朝臣求见,李晁也还没来,萧芫放肆地枕在姑母膝上,静静地感受满心的熨帖。
太后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发,一手不时翻过几页书册,像是在安抚一只爱粘人爱撒娇的小狸奴。
萧芫会调皮地偷偷转过头,这样姑母的手便会抚过她的面颊,迎着姑母嗔怪的眼神,笑个不停。
太后捏住她的脸,“予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都不曾这么幼稚。”
萧芫笑得愈发开心,抱住姑母的腰,“真想和姑母每时每刻都不分开。”
“那皇帝可不会应,”太后如何看不出他们两人的变化,“昨日不是才将你要过去?”
“不管他!”萧芫愉快做了决定,“反正我只要姑母便好了。”
太后拍拍她的脑袋,嗯地往前递了个眼神,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萧芫回头,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座高山似的李晁,不满地撅起了唇,“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他来,便要先与姑母谈论政事,结束后再带她走,最多会再留一顿饭的时间。
无论哪一样,她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肆意地在姑母跟前撒娇。
那些政事,她可没兴趣。
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抱着姑母舍不得松手。
太后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今日是怎么了?
日日都见,不想走,留下来便是。”
萧芫一下笑了,轻快地盖了个戳,“一言为定!”
接着便溜去后殿了。
太后看着眼睛紧紧跟着芫儿的皇帝,想起曾经他的左看不惯右看不惯,颇有几分世事无常的感叹。
待芫儿身影看不见了,太后便看到,他的眼神连带整个人,顷刻间全变了。
变回了那个沉稳板正,雍肃严谨的帝王。
心底失笑,却没多少意外。
旁观者清,她察觉到皇帝对芫儿的心思时,可能比皇帝自己还要早。
知错能改,以真心换真心,便也没什么意外能得偿所愿了。
第64章 安抚
萧芫最后还是被提溜去了御书房, 不过已是临近黄昏,她才不承认自己是心软他将奏章搬到了慈宁宫处理。
门刚关上,甚至等不及入内殿, 他滚热的气息便扑了满面,手臂紧紧锢住腰,萧芫被烫得身子发软。
鼻尖近乎相抵,他顿了下, 见她没躲,方侧开, 噙上她柔软娇嫩的唇瓣。
轻车熟路地撬开齿缝。
羞人的水声一路响到了御案边上,他稍一用力,萧芫便坐了上去,可大半的身子依旧靠着他支撑,有东西被碰落了地,可谁都没去管。
她勾上他的脖颈, 可他越俯越下,迫她仰倒在御案上, 泪融进鬓边,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嵌入他的发丝里,金冠歪了, 萧芫再忍不住,高高低低不成调的嗯吟夹杂着吮舐的黏腻,他越来越重, 也越来越深。
……
待点了灯, 李晁回头,看到萧芫单手撑着案, 身子稍歪,脚尖懒懒勾着轻屐晃来晃去,眼眸微眯,殷红的舌尖慢条斯理探出,轻轻勾舔檀唇。
见他看过来,娇眼慢回,眸中明晃晃残存着迷离与沉醉。
李晁呼吸一重,大步跨来,将鞋为她好好套上,捧住她的脸,指腹重重擦过她唇边晕开的口脂,咬牙,“萧芫,你还说我,究竟是谁想?”
萧芫格外坦诚,每一个微末的神情都毫不避讳地写着矜傲,理所当然,“我自然也想啊,不然才不让你亲呢。”
“不过我想的时候,肯定没有你想的时候多!”
李晁气笑了,“真该让你好好瞧瞧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像什么样子。”
萧芫以脚将他推远了些,双手撑案,微微后仰,眼神睇他,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曼声:“堂堂圣上,把未成婚的妻子摁在书房御案上亲,就像样子啊?”
尾音拖长,婉转缭绕,明媚简直成了彻头彻尾的妖媚,又偏偏有股傲然雍华的劲儿,诱人俯首称臣。
李晁算是败给她了,连被她这样没规矩地用脚踩着,也生不出多少恼意,反而心痒得要命。
萧芫见他一动,立刻收腿溜走,绕到御案另一边,看着他身上灰扑扑的鞋印幸灾乐祸。
还得李晁哄她回去。
闹累了方提起正事,末了他算起白日的账,道她昨日答应好的今日便反悔,以后要都像这个样子,那他想见她一面还得去慈宁宫逮人。
萧芫被他圈在小小一隅角落,双手双脚都在争闹中被他严严实实制住,热得发了汗,娇颜愈秾,活色生香。
仰头,瞧着他霸道的模样。
竟这样的时候还能显出沉稳,高大的身形堪比护城的石墙,仿若顶天立地,只是存在,便足以依托万物。
那双深沉的眼眸暗藏幽漩,望得久了,心神飘零沉溺,不禁渐松了浑身暗使的劲道,他察觉到,抓改成了握,又一寸一寸地,钳入指缝,十指相扣。
原本的姿势变了味道,成了另一种不可说的亲密。
就这般相视着,许久许久。
他的问句在心间回荡,恍惚间回到了昨夜,浓重的恐慌缠入梦中,无穷无尽。
而此刻,他就在眼前。
他是支撑整个帝国最为庞大的巨树,她亦在他的蒙荫下,从前是,往后也是。
更是最亲密的人。
他让她事事据实以告,她又何尝不想呢?
她想的。
得是上天多大的庇佑,她才能这般幸运地淌过一整个前世,回到所有伤痛都不曾发生的时候。
最好的时候。
毫不吝啬地,予她改变的机会。
让她与他之间,也和前世全然不同。
便如同他所说的,往后相伴余生,共度风雨,永不相弃。
十指紧紧回握。
她忽然,好想将什么都告诉他。
告诉他她已过了一生,告诉他那一生里,姑母积劳成疾重病而亡,而她也没过几年,便在他亲政大典那一日的风雪中,因心疾身故。
告诉他,她多不容易才回来,告诉他她有多害怕因为自己可能的遗忘,一切又变得无可挽回……
重蹈前世的覆辙。
可也仅仅是想。
仅仅只是想。
勾起唇角,开口欲言,眼眶却先红了。
狼狈地低下头。
她分明……没想哭的。
下一刻,被他紧密拥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这样温暖,每一寸的支撑都格外坚实,让她想不管不顾地就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揪着他的衣襟,要他发誓,保证姑母一定会好好的,现在和以后都会好好的。
可是不能。
万一像昨日一样,在他面前再痛一次,他定然会刨根究底,甚至因为昨日,他可能已经有这个念头了。
于是眼眶也红鼻尖也红,忍得抽噎,也不曾落下泪来。
李晁宁愿她哭出来,也比这样好。
他没说话,只是落下细细密密的吻,不掺杂欲念,只是安抚。
萧芫想摆脱这样不受控的情绪,主动抱住他,深深迎了上去。
亲着亲着,泪落了下来,他捧住她,由着她泣不成声。
“是与母后有关,是吗?”
萧芫唇瓣被她咬得发白,用力摇头,可顿了下,又轻轻点头。
李晁从未有任何一次像此时这般懂她,“是你猜的,害怕与母后有关。”
萧芫不知该说什么,她也说不清,只好唤他的名字,“李晁,李晁……”
她到底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
可能缺失的记忆像头顶悬着的利刃,她已经竭尽所能改变了,已经和前世不同了,好不容易才从深渊里爬出来,可万一……万一最关键的一步没能避免,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巨大的恐慌让一切变得空茫,她哭得不断急促喘息,几乎软倒。
李晁抚她的发,声音坚定有力,一如他立于金銮殿宣令圣旨之时,
“别怕,无论何事,都有我在。”
拥抱、亲吻,一声叠过一声的安慰,李晁的眼眶也红,心随着她的泣声碎过一回又一回。
揽她在榻上,将她完完整整嵌入怀中,看着她靠在肩颈处的苍白面容,心疼得一呼一吸都仿如刀割。
萧芫的睫毛湿漉漉地粘成一缕一缕,累得眼眸紧闭,身子依旧一小下一小下地抽泣。
李晁低头,又气又怜地咬她一口,“小骗子,昨日便不该信你,放你回颐华殿。”
此刻都这样,他都不敢想,昨日她回去后是怎样光景。
半夜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泪滴在他的小臂,李晁瞬间惊醒,萧芫循着本能钻入他怀中,连哭都没什么力气,声音小得可怜,“李晁,你不能不要我,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李晁拍她的背,简单的承诺反反复复地说,直到她又沉沉睡去。
他爱怜地,轻轻地吻她。
良久,小声回了一句,“究竟是谁不要谁。萧芫,你才不许丢下我。”
再也睡不着,睁眼至天明。
没到早朝的时辰便起身,甚至连召见都等不得,直接使暗卫秘密向大理寺卿江洄传话,令其暗查萧府,尤其平婉和萧若。
从前不放在眼中,可此时,倒成了唯一的线索。
李晁立在暗处,浓郁的阴影如墨包裹。
仅向前一步,便是熹微的晨光,可他始终不曾。
晨雾蒙浓,抬眼向外,眸光冰冷似刀刃。
实在不行,杀了便是。
最多麻烦了些。
若非母后,他刚掌暗卫时,那两人便早没了命,怎还会等到今日?.
天光大亮,浅金的纱幔氤氲着愈盛的光线,一缕一缕地飘柔浮动,似暖玉升烟。
几缕随风微漾,如波潋滟在帐中女娘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映出由内泛出的浅淡胭脂色,似凝脂暖香,芙蓉玉瓣,道不尽的冶丽瑰艳。
懒懒翻身仰卧,玉臂探出,嘤咛娇吟,似是听到什么动静,就要醒来。
纱幔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掀开,转瞬荡然落下,高大的影子携着烈阳的灼灼而来,望见床榻上朦胧醒来的心上人,肃谨漆眸渐生温柔的暖意。
萧芫迷朦睁开眼,入目便是悬在自个儿正上方的,玄墨织金的圣旨。
蹙眉,还以为是刚醒来眼花看错了,又闭上眼,再睁开,见还在,才疑惑地往侧面看去。
李晁就在床榻边,神色看着……
为何这般肃穆?
撑身起来,圣旨到了她面前,她看看圣旨,又看看他,满脸莫名,“你这是做什么啊?”
李晁没说话,显得分外郑重,一点一点将圣旨展开,始终正对着她。
萧芫不懂,“不是,你的圣旨,给我看什么?”
李晁示意她看了再说。
萧芫只好低头。
有一刹都怀疑自己今日醒来的方式不太对,有什么事直接说不就行了,下个圣旨不嫌麻烦吗?
也没什么事需要下圣旨吧,要说需要,也是大婚之时,但那时仪式之冗长繁复,就不仅仅只是圣旨这么简单了。
自右向左。
开头是【门下】二字。
其后便是正式的旨意。
看到此处,便不得不提圣旨诏书之类一惯的毛病……咳,风格了。
简而言之,便是辞藻极近繁复庄重,句式又尽可能赅要,拗口不说,接触不多的人,也只能看懂最关键的那一句。
自然,这个风格也仅限对官员一类的读书人,若是对民的诏书,则几乎与平日里说话一模一样。
而这封圣旨,起始则是李晁自评。
虽然总体中肯,但由于登基以来所立伟绩太多,就算平铺直叙也显得十足烜赫。
萧芫没耐心,跳过前头,直接往后看。
他还另起了一段,单独夸起了她。
要说前头还算勉强正常,那这一段,便是真的有些……
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么多美好的词都能堆在她身上。多到她都怀疑,这说的怎么可能是她,高低也得是个神仙吧?
实在没眼看,再往后。
后面,竟是他自述对她的深情。
词句间另有种硬朗明晰,真诚地直抒胸臆,萧芫看得面颊红晕渐浓,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是,要给她书于纸上,实实在在的允诺吗?
看到最后一段,果真如此。
【……谨于吾妻萧氏萧芫,朕诺,砥砺兴治,纲维天下,令家国恒昌,奉皇太后以天年,共承于膝下,余生秉伉俪携手,死生不弃……】
……奉皇太后以天年。
萧芫泪眼朦胧,渐渐眼中只剩下这一句。
第65章 羞恼
他写了这么这么多, 真正想给她看的,便是这一句吧?
他是真的明白她心底最深的惧怕,所以毫不吝啬笔墨, 大费周章也要给她这样实实在在的承诺。
昨日一句一句的安抚仿佛又在耳边。
原来,每一丝惧怕都被满心以待,是这样的感觉。
这样说不出来的,幸福满满涨在心间, 不知溢出多少的感觉。
言语在这样的时刻,都显得格外匮乏。
他已在她内心坍塌时极尽所能地支撑了, 已经给了她那么多那么多。
可竟还不止于此,他还要予她更多。
心软成一团,感动太多,渐生了撼然。
帕子抚上面颊,被泪水沾湿,萧芫透过晕成一团的视线瞪他。
真是太讨厌了, 这个人,一大早的便要惹她哭。
拍掉他的手, 胡乱擦了两把, 接着往下看。
【……朕以身居极位,烦谕诸卿,立以此誓, 以表朕之精诚,初心勿负……】
看着看着,萧芫忽然觉着有些不对。
掠过后头, 就着他的手将卷轴尽数展开。目光落于冗长的末尾, 僵住一般地牢牢凝视。
面色渐渐涨红。
【中书令臣萧正清 宣
兼中书侍郎中书舍人臣钟平邑 奉 行
侍中臣……
……
尚书令 阙
……】
一直到最后的画日画可,甚至到了门下省的制可, 除去宣旨之外,完完整整,一丝不苟,连日期也不曾拉下,正正好是今日。
一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视线往前,前一刻还让她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钻进她心里漾开暖意的每一个字句,在这一刻,皆成了烙铁一般,滋滋地在心底冒烟。
萧芫气得手都有些发颤。
那些极尽溢美酸麻之词,私底下看看也就算了,可这……这竟然是一封由上至下几次反复,走完了三省流程的,彻彻底底有效令的圣旨!
那不就是说,政事堂的那些宰辅皆已知晓,甚至依律已有两份誊抄本用以存档,皇家的风流韵事向来引人瞩目,她此刻看见了,说不定同时,整个京中起码五品以上的官眷已经开始津津乐道。
他还烦谕诸卿,都烦谕诸卿了,一传十十传百,和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后日便是清荷宴,她都不敢想,到时候得有多少意味深长的,别样的眼光落在她身上。
多新奇啊,皇帝都主动将闺房私密之事唱上了戏台子,可不得好好看两眼吗?
闭目,咬牙,微笑:“这封圣旨,是你今晨去办的?”
李晁觉出什么,可又不明显,小心翼翼应了一声,见她没反应,掌心甚至渗出了汗。
他想着给她个惊喜,本就忐忑,此刻心跳如鼓,生怕她当真不喜。
一夜的辗转疼惜,内心反复煎熬,他不知还能如何予她更多的安心,让她不必忧愁,不必再受梦魇之苦。
萧芫深吸口气,睁眼,一寸寸将圣旨卷起,挪开。
强压的,几乎灭顶的羞恼让她的动作有些不稳。
再深呼吸一次,还是没忍住,一把薅起旁边的引枕,狠狠砸到他身上。
一瞬,似洪水开了闸,喧闹盈天,一声接着一声,叮里哐啷响个不停,夹杂着嗔怒,从内殿一直到了外殿。
外头的言曹还以为是进了贼人,慌忙进来查看,一定睛,目瞪口呆地震在原地。
只见他伺候了这么多年,从来威仪端肃、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上,被萧娘子拿着个引枕追着打,几次想将枕头夺过来,又畏手畏脚地不敢有大些的动作。
圣上身上,穿的还是今日早朝的朝服。
一刻钟前还让人望而生畏,现在却……
萧芫脚上趿屐步履飞快,双手拿着引枕来回挥舞,差不多每一下都能打到李晁身上。
每打一下,就有一句话蹦出来。
羞恼的声音咬牙切齿,愤怒到了极点,“谁让你擅自做主的?你令中书起草之前就不能问一下我吗!”
“你自己写也就算了,真送去门下算是怎么回事啊?”
“还烦谕诸卿,谕什么卿啊,臣工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是嫌朝事太少了?连这么个旨意都要送去三省轮一遭。”
“你让他们全都知道有什么好处吗,明明里面半个字都不需要六部执行。既然是你写给我的,难道不需我同意吗!”
“怎么,你真食言了,他们还敢摁着你的头把你摁回来不成!”
“知道的是觉得感情好,帝后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母夜叉,为了自己的私心,都能逼着圣明的陛下在群臣面前下旨起誓了。”
……
话密得李晁一个字都插不进去。
发泄一通,萧芫气喘吁吁地将手中的引枕往他身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入了内殿,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李晁在原地,面上几乎绝无仅有地,露出有些可怜又有些茫然的神情。
言曹只瞄了一眼,便立刻垂眸,不敢再看。
他怕万一圣上察觉了,事后觉得丢人和他秋后算账。
心里头懊悔不迭。
唉,他刚才进来做什么呢!
里头不就只有圣上和萧娘子嘛,现在好了,这个时候动,不就是等着被圣上发现吗。
只能尽力装个木头桩子,希望圣上别看过来。
萧芫草草收拾好自个儿,一开门,便看到跟个犯了错的学子似的、在门口罚站的李晁。
见他看过来,高高昂首,抢在他开口之前,把他的话狠狠瞪了回去。
丢下一句,“别跟着我!”,便风一样刮了出去。
直奔慈宁宫。
跨入宫门,一路跑着到了殿内,飞鸟投林般扑入姑母怀中。
面色通红地哭诉,“姑母,李晁太讨厌了,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小脸埋在姑母怀中不肯抬起来。
呜呜呜……她觉得自己是没脸见人了。
一想到圣旨上的那些词句,想到那么那么多人全都看过了,甚至可能彼此讨论传递,她就恨不得从地上扒开个缝儿钻进去。
那般私密的话,她没有同意,他凭什么宣于广众之下啊。明明都是写给她一个人的!
太后眸中隐隐含着笑意,缓声安抚,“是讨厌,芫儿不想理,那咱们便不理了。”
萧芫瓮声瓮气地,将刚刚的事从头到尾详细描述了一番,多一半儿都是发泄情绪的控诉,最后以委屈的抽噎收尾。
太后拿帕子为她拭泪,看她小脸红成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皇帝每一封下达的旨意,尤其经由三省签署实施的,都会先送到她这儿来。
依着法度,皇帝尚未亲政时,所有政令必须先由摄政皇太后肯允才能下达。
只不过现在李晁羽翼丰满,处理政事手段成熟,不需她费太多的心思,这一步,多半也是走个形式。
真有什么,下旨之前皇帝便会来与她商议好。
今晨皇帝亲自为那封圣旨奔走,公允地说,此事于国无碍,于家亦不算坏事,她便当作没看见,睁只眼闭只眼地让过去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便不过多干涉了。
也让皇帝好好长个教训,终究日子还是得自己过,不动脑子怎么行。
萧芫在慈宁宫窝了一整日,一有人来求见,她便脚底抹油似的往后殿躲。
一开始听着那些熟悉的,尤其是在那封圣旨上属了名的大臣的声音,就算无人看到也会涨红了脸将自己埋起来。
后来,渐渐成了麻木的生无可恋。
实在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丢人过。
是夜,萧芫大字型斜躺在颐华殿的床榻上,双眼呆滞地望着上头的帐子。
几百年了,礼法所束,连诗词里都尽是婉约含蓄。
别看赏花宴上那些女娘个个儿瞧着勇猛,一言一语的尽是哪位郎君更俊俏些。
实际上,那是因着人多,又是私底下,要单拎出来,不相识的郎君与女娘道一句相看都能羞红了脸。
可现在她呢。
何止啊。
便好像扒了外裳,只着里衣被硬拉着出去溜了一圈,还让所有人都细细观赏。
真的,现在,她连哭都提不起情绪了,木木的,简直安详。
不远处的漆陶狠狠掐了丹屏一把,悄声,“别笑,被发现了,你就等着被赶出去吧。”
丹屏使劲儿把唇角往下拉,忍笑忍得觉得自己的腹肌都鼓起来了。
这种时候萧芫耳朵好得过分,有气无力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漆陶。”
漆陶把丹屏往外推了推,一个人到了榻边,听娘子吸了吸鼻子,含着哭腔,“你们也想笑是不是?”
这问实在不好答。
她伺候了娘子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说过违心的话。
索性开解道:“娘子,那圣旨是圣上所发,要说……,那首当其冲也该是圣上啊。”
萧芫悲愤道:“他是男子,还是皇帝,能一样吗!”
“而且他脸皮那么那么厚,你不知道,他写了,还亲自到姑母那儿,到三省盯着流程,从头到尾半点儿都没意识到,他压根儿就没长这根筋!”
漆陶嚅嗫半晌也没想好怎么答,只徒劳地小声凑合了句,“那娘子您还是未来皇后呢。”
萧芫呜咽一声,拉过被子把自己的脸蒙住。
是啊,她还是未来皇后呢,以后还要母仪天下呢。现在这样,还母仪什么天下啊。
人家一想到她,就肯定是那封圣旨。她过往积攒的好名声,现在算是全都倒贴回去了。
真想把李晁的脑袋拿过来晃一晃,看里头究竟装了多少水,能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良久,漆陶都有些担心想开口的时候,忽见被衾被娘子狠狠扯开。
萧芫目光转冷,缓缓起身。
漆陶松了口气,可仔细一看,又有些心惊。
人到了绝路,羞恼到了极点,思绪反而另辟蹊径,破釜沉舟。
萧芫声线冷静到阴沉,“你说得不错,他是皇帝,我还是未来皇后呢,凭什么他丢的人,要我来受。”
看向漆陶,勾起唇角。
“不就是显摆深情吗,他以为,我就不会吗?”
漆陶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家娘子这神情,若再配上把刀,都能直接去宰人。
萧芫优雅地整整衣衫,不忘将如瀑的墨发尽数拨到脑后,挺直脊背,身姿纤秾雍华。
哪怕只着素衣,清水芙蓉般未施粉黛,矜贵傲然之气也扑面而来。
声线甚至含了几分笑意,“第一批送去添缠讳纹的首饰,已经送回来了吧。”
漆陶只觉得一股寒意漫延,渗人得浑身粟栗,她恭谨低了头,回:“是,昨日便已送回来了。”
萧芫颔首,眼梢歇着点儿漫不经意,流转间隐有凛冽的暗芒闪过。
唇边似融了寒霜,“明儿个将刻了的全摆出来,让我好好选选,看戴哪一套,去赴清湘郡主的清荷宴。”
第66章 清荷
清荷宴, 举办之地,正是在端阳大长公主的公主府。
近几年由大长公主之女清湘郡主安排主理,筵请百家官眷, 共赏清荷盛景,是这京城之中,除却宫中宴会,最为奢华, 也最为盛大的高宴。
清荷之宴,除却荷花, 最引人垂涎的却并非珍馐樽酒,而是大长公主府中的高楼庭院。
这可是整个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华糜甲宅,规制之恢宏,堪比行宫。
未入大门便已是雕栏画槛,遥遥所见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巍然壮观, 多少官阶卑微无法入宫的女眷,挤破了头也想来此见识一番。
随意一两句言语入耳, 都是不住的艳羡惊叹。
马车内, 二公主李沛柔听见,嘁了一声,“还不是当年皇祖父和父皇, 不然,她哪来这么多的家产?”
说完,看向对面端坐的萧芫。
萧芫掀了下眼皮, 意味不明提起唇角, “你当真这般觉得吗?”
李沛柔心下稍凛,不禁复又思量。
自从知道自己被清湘的装模做样哄骗了好几年, 她现在对类似的事全都草木皆兵,生怕一不留神又掉进坑里让人看笑话。
尤其是萧芫。
她今日,可是抱着让她刮目相看的心思来的,可不能搞砸了。
清清喉咙,“难道不是吗,端阳大长公主是皇祖父最宠爱的女儿,听说当年出降平昌侯的婚仪嫁妆足足搬空了半个皇宫,皇祖父去后,父皇对她也很好。”
倾身侧手挡住唇边,神神秘秘道:“我偷听宫人八卦,说当年,父皇还为了大长公主,和太后殿下吵过架呢。”
说完挑挑眉,满脸的显摆。
萧芫啧了一声,“公主偷听底下人风言风语反以为荣,还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行了,都已到了,快下车吧。”
李沛柔看她下去,撇嘴抖肩,“咦,怎么教训人的时候越来越像皇兄了,怪吓人的。”
端了端身子也跟在后头。
就迟了半步,立在地上抬眼时,不远处的萧芫便已经被团团围住,个个儿恭维讨好,连大门口的清湘都想进进不去,瞧着脸都僵了。
李沛柔本也烦恼,分明是她和萧芫一同来的,结果现在被迫分开,此时看到这一幕,瞬间开始幸灾乐祸。
从今往后,只要清湘不好,她就开心。
萧芫一边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已经到她身边的原菁莘察觉,边拉她往里走,边问:“怎么了?”
萧芫想着她个儿高,说不定看得远些,便道:“你可看到王涟懿了?之前她来信说能赶得上清荷宴,这几日忙乱,忘了留意她到没到京了。”
“到是到了,王太傅府中这两日不知多少人去拜访,门口的青苔都给蹭没了,但人嘛,我是没看到。”
萧芫奇怪她的语气,“你对她有意见啊?”
“有意见?”原菁莘满面不愉,口中却道,“我哪敢对她有意见啊,先来后到,她认识你可比我早。”
这满口的酸味儿,听得萧芫哭笑不得,正欲安慰,清湘却见空插了进来。
“萧娘子可算来了,母亲早早儿的便让我在门口候着,只为迎萧娘子。”
人群听到声儿,立刻散开来,为清湘让道。
李沛柔也逮着这个空儿到了萧芫身边。
萧芫循声望过去,一眼便见她亲热的笑容,便也含了笑意,主动迎了几步,“大长公主客气了,我只是个晚辈,怎好让大长公主专遣郡主来迎。”
这话说的,让清湘笑容凝固了几息。
放在以往,萧芫看她不顺眼,肯定是明火执仗地当着众人下面子,反而能让她揽了大伙儿的同情。
可现在……
看来之前春日赏花宴萧芫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真的变了,变得更懂得变通,也,更难对付了。
但真论经营声名,她可是此道的行家,萧芫一时的变化,怎么可能比得上她十几年的耕耘。
笑容愈大,亲热地去握萧芫的手,“萧娘子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萧娘子长居宫中,我与母亲又经常入宫,你我的情分,怎能与一般人同论。”
萧芫没避开,反握住,腕上的珠串若隐若现,行进间随着动作渐渐露在外头。
“是是,那这厢便多谢郡主盛情了。”
说着,一同步入了庭院中的环形楼阁。
入目高楼连苑,四面厢房金玉为堂,楼阁中庭曲水淙淙,草木葳蕤间轩峻大气。
偶有亭台水榭,幽径绵延,竟似江南园林之风,却与周围浑然一体,让人不由感叹建造之人的夺天巧思。
正逢一缕金芒被琉璃窗映来,照在萧芫腕上,照出隐隐炫目的金光。
身侧两位娘子被晃了眼,好奇望去,“萧娘子,你这腕上……”
清湘也看过去。
萧芫当着众人,大大方方伸出手,面上是含着赧意的甜蜜。
“还不是圣上,非要用我与他的名讳画作什么缠讳纹,还将我的首饰尽数送去了少府监让全都刻上。
昨儿个我挑了许久,才挑了个没那么明显的,倒让你们这些火眼金睛给瞧出来了。”
应该说,她昨日挑了半日,才选出这一套刻纹显眼的,尤其这个珠串,每一个珠子上都是漆金的缠讳纹。
金色不浓,无光时不甚明显,一旦光映了上去,便再没什么比它更耀眼了。
说罢,笑望着诸人各异的神色,无论冷漠还是嫉妒,都在几息之内化作了艳羡,迭声的称赞不要钱般飘过来,萧芫一概全收,甚至一个个耐心地回应。
其中不少,一看就是知道了圣旨之事等着看热闹的。
由己推人,平常女娘遇到这样的事,就算不至于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人,也无法坦然面对众人,更别提炫耀了。
而她萧芫,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圣人曾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若她能坦然到极致,那么该羞愧的,就是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了。
这一招,还是从李晁那个木头脑子那儿悟出来的。
“全都刻上?那岂不是萧娘子浑身上下,尽是圣上亲手画的纹样了!”
有人惊叹。
“圣上对萧娘子可真好啊,先是诉衷情立海誓山盟的圣旨,又是亲自绘制命人刻下的缠讳纹。想想也是,没两年呐,圣上弱冠,便要与萧娘子成婚了呢。”
这是恍然的。
萧芫浅浅垂眸,两靥红晕夭夭,羞赧美人面莹润白皙,隐隐有柔光盈目,自内而外的欢喜让人瞧着便知是真与圣上两情相悦。
这下,不知激起多少女娘心里头的酸涩。
她们也曾接近圣上想着以后入宫侍奉,可无一不是铩羽而归,更甚者险些丢了性命。
本以为圣上生来便只知朝政不解风情,连宫里的萧娘子也撬不动半分,可现在……
真是不知有多后悔。
早知今日,她们当初便该多坚持坚持,之前萧娘子与圣上水火不容,见面多是争执,若当时能乘虚而入,今日能受这般瞩目的,便是她们了。
有忍不住的阴阳怪气,“圣上何时是这样的性子了,大伙儿又不是不知,圣上乃几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眼里向来只知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突然做这些举动,总不能是红鸾星降世,一夜之间便开窍了吧?”
“是啊是啊,”不解的人不在少数,“萧娘子,你便同我们说说,那圣旨,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众目之下,萧芫闻言面上彤云愈浓,唇边噙起的蜜意简直是要腻死人,俨然一副深陷情海无法自拔的痴心模样。
微抬下颌,双眸熠熠生辉,姿态雍容大方。
明亮矜傲的声线同她冶丽的面容一般夺目,“哪里是突然了,圣上亲口所言,道,与凤求凰,我从来便是他的心上人。”
“什么缠讳纹啊圣旨啊,我之前可并不知情,都是他先斩后奏。”
说到此处,美人眉宇间生了几分娇嗔的恼意,“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亲手刻的缠讳纹印章都到了我面前。还有那圣旨,他亲自盯着姑母和政事堂三省官员盖章署名,我若事先知道,怎么可能任由他如此胡来?”
胡来。
这两个字,如同撑天柱当头砸下,简直地动山摇,山崩海裂。
圣上御极十几载,没有任何一句形容能与这两个字,能与这样的事挂钩。
但她们又知道,萧芫所言句句属实。
这些事,随意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宫内宫外下至普通宫人,上至臣工乃至宰辅皆可作证,尤其是圣上。
圣上雄才大略,一言九鼎,从前权势没有这般稳固时,也有人肆意造谣。
然而最终,凡是胆敢抹黑与过分夸大者,皆没有什么好下场。
无人能证明是圣上所为,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定是圣上的铁血手腕。
这样一个秉持圭臬一丝不苟的君主,就算是深得太后喜爱的萧娘子,也断然不敢凭空捏造。
如此看来,圣上这般行径,除了当真心悦萧娘子,也确实寻不到第二种解释了。
甚至不止心悦,能让圣上如此一反常态,怕是得深爱才行,便像圣旨上说的,死生不弃。
她们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
但相信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在场皆是贵女,身份相差无几,认真比较起来,有些还比萧芫高上不少,凭什么她萧芫就能如此好命。
有个太后姑母成了未来皇后便也算了,还能引得英明神武的圣上倾心,往后谱写帝后佳话的同时,也彻底断了她们入宫的路。
萧芫为人之霸道,不少人亲身经历过深有体会,她们该庆幸,起码近段日子,萧娘子脾性变好了不少。
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想先开口,最终目光暗暗汇聚到了清湘身上。
第67章 回怼
清湘面上笑意依旧柔婉, 通身清贵幽致的气度不减,实则眸中暗藏了刀子,心底不屑一顾。
就算如此又如何, 身份没变,人也未变,从前她萧芫便鲜能从她手里讨得了好,今后也一样。
伸手, 拨弄了两下萧芫腕上的珠串,蜜口藏剑。
“如此, 确实应该恭喜萧娘子,从前萧娘子在宫中虽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皇太后殿下也宠着你,可始终过得甚是辛苦。
想必圣上认清了自个儿的心意,便不会像以往那般,铁面严苛, 动辄斥责了。”
这话明褒暗贬,说是恭喜, 实则是讽刺过往圣上待她的态度之恶劣。
以前都是那般了, 就算现在好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言语之间居高临下,隐含不屑之情。
双目相视, 谁的笑意都不减。
萧芫目光划过她周身。
今日清湘这身打扮做足了主人家的姿态,不再只是通身的玉白,反而缀了相当多的亮色织金纹样, 细细看去, 都是各式各样的莲,千姿百态, 婀娜动人。
高高的望仙髻上,更是成对的鎏金点翠抱头莲钗,辅以层层叠叠的玉饰,繁复如斯,花的心思绝非等闲。
想是她也知道,若再行她那套素雅清贵的装扮,到她面前,怕是得被衬得,连个主子都不像了。
萧芫没顺着她的话回,而是似笑非笑地反问:“我记得,郡主比我还要大上两岁吧,及笄了三年了,怎的,还没定亲呐?”
“也不知可有相好的郎子?
哎,瞧这不通风月的模样,想是没有吧。”
提及这样的事,尤其主人公还是饱负盛名的皇家郡主,无人不感兴趣,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
不少人发出善意的笑声,附和着,“清湘郡主高雅圣洁,饱读诗书,平日里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尚且不及,怎有空想什么男女之事。”
“可不嘛,像郡主这般的女娘,也不知怎样的郎君才能与之相配,身份、样貌、能力,都得是顶好的才行。”
“哈哈哈……怕就怕,就算有这样的郎子,咱们清湘郡主还看不上呢!”
萧芫掩唇而笑,嗓音清越揶揄,“怪不得,我道怎的和我之前似的。”
“之前我呐,只是看不出圣上的情意,也不懂圣上的良苦用心,与圣上吵吵闹闹的没个消停。
不想,你竟比我还夸张,将这些说成了什么铁面严苛,动辄斥责。”
“这些在这儿与我说说便也罢了,若真让圣上和姑母知道,没的怪罪下来,道是不知情还乱说,净让旁人看皇家的笑话去了。”
语罢,女娘们罗绮华裳、香衣云鬓的笑作一团,好多上气不接下气,拉着萧芫,“我的好娘子,您快别为难郡主了,今儿个清荷宴,便给郡主留些颜面吧。”
定睛一瞧,原是左相家的娘子,怪不得敢这般说话,一点儿都不怕得罪清湘。
又几句插诨打科,众人你推我桑,娇俏的笑声不绝于耳,成片散开,赏荷去了。
不料还未走多远,便听到不远处的通报声,皆好奇地望过来。
“萧娘子。”
“萧娘子留步。”
萧芫回眸,见大长公主府的长史虾腰领着一人来。
一路行来,下人们恭敬行礼,贵女们则暗暗张望,家里地位不显的,好奇地问这是何人。
被提醒道:“是宫里头圣上贴身的中贵人,内侍监言曹。”
此言一出,周围霎时低了头,不敢多看。
内侍监乃是从三品,又因传递圣意总管御前,认真说起来,比正三品的侍郎还要风光。
尤其当今情形已与之前大有不同,圣上虽未亲政但已形同亲政,圣上身边的人,自然也水涨船高。
另一边清湘被身旁人提醒,也看了过来。
便见灿阳之下,言曹大监面上堆笑,对着萧芫行了个全礼,姿态之低,甚至无法用恭敬形容,而是卑躬屈膝小心翼翼。
不知说了什么,萧芫似有些不愉,还是言曹连连弯腰,才勉强收下递来的一物。
举手投足间随意极了,罢了挥挥手,看着,竟仿佛是嫌弃言曹扰了她赏荷的兴致般。
从头到尾看在眼中,那些贵女们,这才终于对适才萧芫所言有了实感。
与萧娘子两情相悦之人,并非随意一个郎子,而是掌管九州天下,使万国俯首称臣的圣上。
这之中,又哪里仅仅是男女之情这么简单呢。
这是无边的荣耀,无上的权势,是未来名副其实的母仪天下。
她们所有人,哪怕再如何光耀门楣,以后面对萧娘子,那也是君臣之别,要稽首高呼殿下千岁,恭祝玉体金安。
“郡主。”
清湘身旁的一位娘子失声,指着她的手。
清湘低头,满眼鲜红刺目。
她以袖遮住,抬眼浅笑,“这位娘子,恕我失陪了。”
颔首示意,转身一刹,满面阴寒。光天化日之下,竟似怨鬼.
清荷悠然,随风微曳。
萧芫漫步而行,遇见新奇些的,便驻足细赏。
鱼游欢快,跃然间与并蒂相连,如戏墨而生。
看得她不由莞尔。
原菁莘瞧她这仿佛万事不愁的模样,也算叹服。
“你今日可算是让我大开眼界,听说,清湘被气得一不留神,将自己的指甲给硬生生折断了,流了不少血。”
萧芫直身,嗔她一眼,“连你也说。”
刚才可有不少人逮着空儿来她这示好,话里话外便是这个意思,现下好不容易甩脱,结果又提。
原菁莘单手勾上她的肩,揶揄地眨眨眼,“我可不信你刚刚应付她们的那些。”
“敢问萧娘子,被圣上那般对待,感受如何呀?”
萧芫塌肩,无奈叹息,“你是想问圣旨吧?”
原菁莘挑眉,隐秘地笑,“这可是惊天动地的一桩大事,我们萧娘子与圣上,这是修成正果了呢。”
萧芫扶额,“快些走吧,我的姑奶奶,我瞧,你哪是想问,分明就是来调笑的。”
原菁莘勾唇,刀手劈风横上她的脖颈,“快说,不说,我就将你就地正法了!”
萧芫主动迎上去,呃了一声,装作已被割喉,敷衍道:“行了,已经正法过了,原娘子,能走了不?”
萧芫要往前,原菁莘拽她,飒爽的骑装随风飞扬,人却罕见撒起了娇,“好阿芫,我都将我与那书生的事告诉你了,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萧芫无言,回眸嗔她,“你那便叫告诉过了?那书生便只一句什么待功名加身,定不相负便算了?”
“你与他才见过几面啊,随意说两句人便消失了,你还真信啊。”
“我何时说我信了?”原菁莘一听炸了毛,“君子重诺本是他的事,至于我,端看他来履约之前我有没有看上别人,若没有,那是他的福气!”
萧芫瞅着她偷笑,“要我瞧啊,好不容易有个样貌品行皆入了原娘子眼的,怕是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更合心意的了。”
原菁莘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眉目间颇有得色,“这世上像他这样的,确实不多见。”
萧芫帮她算,“现下是初夏,离明年春闱结束还有近一年,若他能拿了黄花笺参加关试,我便让圣上去看看他的考卷,看看这所谓书生,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
说完笑个不停,娉娉间似花枝乱颤,袖中暗香满溢。
“哎呀,”原菁莘千算万算,竟算忘了她这闺中密友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一下恼了,去挠她,“你若将圣上扯进来,我定饶不了你。”
一涉及到天子,便绝非小事,本来就算过了春闱多半也只是个小官,若在圣上那记了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萧芫边躲边笑,音似明铃,“这本也没什么,吏部铨选后尚书本就要上折子的,但有疑虑者,他确实会亲自查看考卷啊。”
原菁莘更恼了,“总之就是不许!”
萧芫前仰后合,连连告饶,罢了认真建议,“常科要等这般久,他若有一技之长,何不参加制科?阁试后殿试,不必关试便能直接授官。”
原菁莘面颊两片红云未消,听了耸肩:“这便是他的事了。不过制科可遇不可求,未必有,也未必能恰与他匹配。”
萧芫眉梢睇过去,意味深长地暗示。
原菁莘真是败给她了,叹气:“阿芫,你这般,以后成了皇后,怕不是个徇私的大户。”
萧芫雍莞而笑,“这可不是徇私,不但不是,而且啊,正正相反。”
“能过了制科入圣上眼的,必是未来的宰辅之才,若能成,于朝堂于他都有益,若不成,他若再想入仕,便难喽。”
“我予他机会,更是予了百倍的风险,这是豪赌一场,端看他有没有保住自己的本事。”
“若他连这点本事都无,何来的班资娶我的菁莘呢。”
“况且,书生便罢了,迂腐可要不得。”
若因着什么破清高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懂得珍惜,本事再高,也配不上上位者的不拘一格降人才。
原菁莘心头暖流漫涨,悄悄湿了眼眶。父母之外,也只有阿芫会这般为她花心思。
撇过头,“还班资,整得入赘我家跟上朝堂做官似的。”
萧芫理所当然,眼神明明白白写着:这有何区别?
原菁莘揽她往前头的亭子去,“好好好,我会与他说的。”
萧芫:“你想清楚便好,若成了给我递个话。”
能办赏荷宴的地方,自然水丰草盛,像这处亭子,便是正立在湖中心。
只需在岸边的栈桥口安排一人把守,就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原菁莘刚听萧芫面无表情、三言两语地讲完看到圣旨后捶打圣上,及生无可恋的内心活动。
惊掉的下巴颏还没安回去,便惊闻远处一声尖叫。
萧芫看过去,当即起身。
第68章 王氏
湖的另一边有人落了水, 岸边乌泱泱一群人,慌乱是慌乱,可没有一个人下水救人。
“那不是清湘和王涟懿吗, 她们两个怎么凑到一块儿了?
不会就是她们把人推下水的吧!”
说着,原菁莘撸起袖子就要去救人。
萧芫一把拉住她。
冷声问:“落水的是何人?”
丹屏答:“回娘子,是梁家娘子梁乔。”
“又是她?”原菁莘诧异。
上回春日赏花宴,被欺负的也是她。
萧芫当机立断:“丹屏, 你去。莫要下水,寻个东西将人拉上来。”
原菁莘看着丹屏直接翻过栏杆, 踏水飞身,惊叹:“你这侍女轻功竟也这般好。”
萧芫目光紧随,随口道,“丹屏是姑母派到我身边的。”
原菁莘了然。
原是太后殿下的人,怪不得。
人被救上来,更衣后原本要被直接送回梁家, 但梁乔坚持来寻萧芫道谢。
波及萧芫,清湘等人再不情愿, 也得作陪。
萧芫使漆陶将人扶起, 笑言:“梁乔阿姊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
倒是阿姊,还是快些回府的好, 虽说现下天儿热,可落水吹风,还是容易感染风寒。”
得萧芫这般礼遇, 若有若无的妒意成了片, 针一样扎在梁乔身上。
梁乔面色苍白,瑟缩地低下头。
这里的每个人, 除了萧娘子,都怀揣着或大或小的恶意,她不知所措,也防不胜防。
再次道谢告辞时,抬眸不由露出几分乞求与依赖。
萧芫看见了,但依然像没看见一般与她轻轻颔首。
她自是知晓这是何意。
可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若自己立不起来,帮助太多,有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两个婆子跟在后头,很快将梁乔送了出去。
女娘们自发合拢,又说说笑笑,仿佛方才落水的不是个人,而是随意一个物件。
本身可有可无,在与不在的,也没什么所谓。
甚至,不在了更好。
“阿芫!”
一道清亮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跃过来。
萧芫眸光微转,定在越来越近,与她亲热招呼的女娘身上。
松花嵌藕合的齐胸襦裙,搭了银蝉半臂和同色披帛,单螺髻尾端坠以金玉流苏,空灵中带着些俏皮,一如她的神色。
“阿芫阿芫,真的好久未见了,你不知道,我在琅琊一个人都无聊死了,就盼着回京与你相见,如今可算是回来了,你呢,有没有想我呀?”
萧芫温凉的目光久久凝视。
她的面庞天然带着些幼态,两颊的婴儿肥让她看着比实际年岁小上许多,娇俏却不显柔弱,顾盼间灵动靓丽,让人想到展翅翩飞的黄鹂鸟。
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带起了萧芫脑海中深埋的记忆。
这便是王涟懿。
因是王太傅之女,当年被姑母特许入宫一同蒙学,她八岁时便在宫内凌清阁书院与她相识。
那时日日相见,又脾性相近,自然而然成了要好的玩伴。
但这样的时光,也仅仅不到四年。
之后琅琊的王老夫人因病逝世,王涟懿随王太傅归乡丁忧,前世往后便再未见过。
今生倒是不同。
萧芫提起笑来:“自然,你在琅琊可还好,我在宫中日日忙得水深火热,倒是你,既然无聊,这三年来怎的也不知多寄几封信来?”
王涟懿嘻嘻笑道:“信管什么用啊,日子无聊得我都不知该写什么好。现在回来便好啦,若父亲去讲学,我便跟去宫中寻你。”
萧芫弯起唇角,颔首。
“王娘子与萧娘子三年未见,感情还是这般好呐。”
清湘施施然走来。
“我的人可是亲眼看到,方才分明是王娘子将那梁乔推入了水中,后来倒怪人家自个儿站不稳失足落水。
萧娘子好心救了梁乔上来,现在这是要打定主意袒护凶手了?”
王涟懿听了立刻驳斥回去,偏细的声线穿透力极强,
“梁娘子自个儿都说了是失足,清湘你还硬要栽赃我,我看,分明是你做贼心虚,贼喊捉贼!”
此言一出,清湘身后的那些女娘顿时七嘴八舌地声讨,王涟懿面对这么多人,竟也不落下风。
萧芫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末了要收回时与清湘对视一眼,看见了她冷冷勾起的唇角。
萧芫回敬了一个微笑。
事态愈演愈烈时,方淡淡唤了一声,“丹屏。”
丹屏随声而动,一个闪身就挡在了王涟懿身前。
争吵声很快不再,萧芫迎着众人眼光,尤其,是清湘的目光。
“既然梁娘子都不再追究,我们事后在这儿讨论也无甚意义,人无事就好。”
清湘听见,慢悠悠拍了两下手,笑漫上眼底,“真不愧是萧娘子啊。”
“也是,公主都能被萧娘子推下水,同样的事再发生,自然是得袒护王娘子了。”
王涟懿指着清湘的鼻子就要冲过去,“清湘你血口喷人得没完没了是吧……”
丹屏却浅浅一个挪步,挡在了她身前。
王涟懿想扒拉还扒拉不开,愤怒的情绪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被中断了。
清湘身后好几位娘子见此偷偷笑出了声。
萧芫上前两步,道:“王娘子,莫与她一般见识。”
王涟懿又说了两句,见她确实没有追究的意思,才偃旗息鼓。
适才的争执不小,几乎将院中的女娘都吸引了过来,遥遥岸边轻衫罗裳随风而动,层层叠叠,华彩纷然。
萧芫好整以暇,眉梢似纳了几分意味深长,
“郡主今日的要紧事该是清荷宴才对,何必对着我空口白牙地大放厥词,没的白费力气,耽误了正事。”
“瞧这时辰,也该开宴了吧?”
目光扫过她身后,凝了两分嘲讽。
清湘回头,看见这么多人都聚在这一处看热闹,倏然沉了脸,可仅仅一瞬,又扬起笑容。
萧芫看她招呼着众人往阁楼走,脚步不动,扫视一圈,留意到李沛柔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阿芫,我们也走吧,待会儿飞花令,咱们定要给那清湘点儿颜色瞧瞧。”
王涟懿说着,回头恨恨瞪向清湘的背影。
萧芫不着痕迹避开她来挽的手臂,款款道:“我还要更衣,你先去,也好替我和菁莘看看座儿。”
王涟懿瞅了眼一直事不关己,抱臂倚柱的原菁莘,面上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点头顺从,“好吧,那你一定要快些呀。”
萧芫颔首。
原菁莘到她身边,食指轻慢地敲着手臂,看着王涟懿越行越远的身影,眼神中露出不喜。
“我还以为,她来了,你就要把给我忘了呢。”
萧芫好笑,“说说吧,她是怎么惹着我们原大娘子了?”
原菁莘哼了一声,“她哪能惹得了我,我就是单纯看她不顺眼。”
“嗯?”萧芫明眸睃向她。
原菁莘撇撇嘴,没回。
问她:“你不是说要更衣吗,走吧。”
“哎呀,”萧芫拉住她,抱着她的手臂,“我哪里是要更衣了,只是随意找个托辞把她支开罢了。”
“好菁莘,你便说吧,好不好嘛。”
原菁莘鼓了下腮,侧头乜她,“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
“生气?”萧芫讶然,“我怎么可能会因为旁人与你生气?”
原菁莘嘟囔,有些落寞,“我与她之间,还不知谁是旁人呢。”
“自然是她啊。”萧芫不假思索。
忽觉出不对来,“难不成我以前还对她更好吗?这怎么可能。”
“你真不记得了?”原菁莘挑眉。
萧芫摇头,“我与她是相识早些,可最多只能算作玩伴,且三年不曾见面,如何能与你相比?”
原菁莘唇角翘起,没忍住露出愉悦。
“嗐,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从前我看不惯她总是撺掇你与清湘作对,说过两句,你便有些不乐意,还说什么……我说这话是不是与清湘一伙儿的,当时真是要气死我了。”
说着说着,又把她自个儿给说生气了。
萧芫凝神思索,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出一段久远的残影。
忆起后不由笑出了声,“哎呦,这是我几岁说的话呀,距今得有五六年了吧,嗯?是不是呀,我们幼稚又记仇的原娘子。”
“你笑我!”
原菁莘竖眉羞恼,“好你个萧芫,不安慰我便罢了,你竟然还笑我!”
“本来她就不对,就不该撺掇着你和这个作对和那个作对的,我看你,分明就是被她灌了迷魂汤!”
萧芫气喘吁吁握住她挠她的手,“好了好了,我当真知错了,快些饶了我吧。”
原菁莘臭着个脸,又哼一声,“况且不止以前,现在不也是吗,你瞧她刚刚,旁的人我不知,但若是她,清湘所说不一定是错的。”
萧芫安抚地拍拍她。
正身,理理自己的衣襟。
曼声道:“我何时说,就不是她了?”
这么一说,原菁莘忽然反应过来,“你刚才是故意让丹屏拦住她的?”
萧芫颔首,嗯了一声。
“那你为何还……”
这样一想,刚刚阿芫对那王涟懿,大多都是些应付的话,且最后还特意让人先走,将人支开。
萧芫弯眸,“与她虚与委夷,是吗?”
原菁莘点头。
萧芫是何人,何时需要这样委屈自己的真心了?
若是不喜,有的是法子收拾人。
萧芫渐渐敛容,眸中悄无声息浮起一片幽暗,深不可测。
“因为,有一桩事,我还得从她这儿,知道答案。”
第69章 捉奸
飞花令行至末尾, 萧芫和原菁莘才姗姗来迟。
王涟懿正支着下颌百无聊来,看见她们眸光一下亮起,直身高高挥手。
萧芫露出一个笑, 往她这边走来。
落座时浅表歉意,“路上看到了一处好看的荷景,耽搁了些时间。”
王涟懿立刻明了,“过去了三年, 你还是一看到花就走不动道呀!”
萧芫扫视诸座,“怎的没看到清湘?”
“她呀, ”王涟懿嘁了一声,“飞花令开始没多久便说什么……大长公主有事寻她,之后便再也没回来。
我看啊,分明就是怕了我们,生怕飞花令被压下风头,堕了她才女的名声, 才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萧芫看向另外一边,那头行令行得火热, 不时罚酒, 一张张酡红的美人面上娇笑不断。
清湘不在,她们反而能放开了玩。
萧芫望了眼天色,眸底浅浅浮上一层笑意, “说不定,是真有要事呢。”
……
清荷宴分作两席,虽是清湘主办, 但正席那儿招待各家夫人的, 依旧是大长公主。
正席景色更加恢弘,摆设也更为庄重。夫人们凑在一块儿, 游戏甚少,多是推杯换盏,聊些儿女亲事。
大长公主身为主家,且身份高贵,为免客人拘谨,往往只在宴饮初开时道两句客套话,举杯共饮一番,再略坐一坐便会离席了。
今日也是如此。
可刚婉拒了两位夫人的敬酒,转身欲走时,突闻一声惊呼。
大长公主回头,正见一个身着公主府侍女服饰的人穿过正堂跑来,惊慌失措,面上一片暗沉,像是血渍。
锁眉呵斥,“出了何事,怎如此仪容不整?”
来人扑跪在阶下,不断往前爬,疯疯癫癫哭喊着:“救命……救命啊大长公主,求求您救救奴婢!鬼要杀我,鬼要杀我!”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光天化日之下,何来的鬼?莫不是此人疯了生出的幻觉。
还未来得及问第二句,两队侍卫持兵刀而入,二话不说将这侍女拖了出去。
身着银甲的卫官单膝跪地,“大长公主恕罪,并非有鬼,是属下一时不查,竟让贼人溜进了府中,此刻已经捉住。”
大长公主不耐,“刚刚那侍女怎么回事,明知今日清荷宴,还如此口无遮拦。”
卫官抬头,想说什么又住了口,垂首道:“是那贼人贸然闯入侍女院中,侍女受了惊吓将贼人打昏,想是受惊过度才有了惊魂之症。”
大长公主还想说什么,被身侧女官低声耳语几句,面色一凝,烦躁之色一闪而过,方不再追问。
卫官又道:“属下探查那贼人身份,像是驾车的马夫,可身上并无令牌,因头部被重击,醒来全无记忆,所以……”
大长公主凝眉,刚欲开口令其退下,便听下首首座的左相夫人开了口。
“既是车夫,又不知身份,在场诸位便都有可能。不若一同去指认一二,水落石出了,也好让大家安心。”
众人皆附和。
出了这样的事,都想尽快洗清自家的嫌疑,免得大长公主秋后算账,同时,众目之下,也是防着探查时被做手脚。
此话合情合理,不好开口拒绝,大长公主只能吩咐将那侍女关押好,而后带着一众女眷,由卫官领着,往公主府东南角行去。
……
内院。
环阁楼宇内宴饮正酣,女娘们飞花令玩腻了便换作投壶,投壶腻了又去寻曲水流觞……花样百出,笑啊闹啊,什么都聊,也什么都打趣儿。
再加上果香浓郁的宫廷御酿,目不暇接的庭园美景,令人沉醉忘忧,乐不思蜀。
直到一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气喘吁吁的模样,慌张的神色,霎时将桃源带回了人间。
众女疑惑地看过去,一人出声呵斥,“我不是让你去寻郡主吗,这么慌慌张张的作甚!”
那人重重跪地,面色煞白:“娘子,郡主……郡主她出事了!”
不知谁碰倒了酒壶,呯地一声,惊出碎瓷之音。
气氛凝滞,如同被猛然泼了一盆冷水,酡红面庞生出茫然,渐渐苍白。
手中杯坠落在地,滚了几滚,与残羹冷炙一同拼起一片狼藉。
跪在地上的人深深叩首,“大长公主已经带着诸位夫人过去了。”
……
萧芫跟在队伍末尾。
这么多女娘,方才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将庭院里吵得仿若闹市,此刻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鞋履踏地的脚步声。
不时夹杂着“怎么会”、“怎么可能”的低语。
原菁莘看看好友,隐约觉出什么。
到了地方,大长公主的怒骂声隔着好远都能听到。
胆小的不由停住步子,踯躅:“咱们真要过去吗?”
“你怕什么,这么多人呢。”
是啊,这么多人呢。
萧芫望过去,前头是已婚的官家夫人,后头是未婚的年轻女娘。清荷宴排场浩大,今年尤盛,高官女眷无一遗漏,便是家中庶女,也基本上都被带出来见世面了。
于是只要及笄,在场多大年岁的女子都有,怕是宫中除夕宴饮,都没有这么齐全。
正好,是个绝佳的戏台子。
隔着人海,她看到了李沛柔。
望不清神色,但她想,那神色里,定然藏着得意。
萧芫垂眸。
大长公主声音还不断,倒是多了清湘的痛哭乞求。
纠纠缠缠个没完没了。
在佛家圣地都敢以天地为席行那样的事,此刻是宴饮,又是自家府邸,对这一对野鸳鸯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
夜路行多了,怕是万万想不到,会栽在最熟悉的地方。
前头似是又发生了什么,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扑过去拦人,喧闹不断扩散,波及的人越来越多,萧芫冷眼旁观,始终不动声色,静静等待着什么。
视线里出现了一抹亮丽的松花色,之前兴致勃勃冲在前头的王涟懿正扒开人群往她这边来,神情说不出的兴奋。
“阿芫阿芫,”跑近了,王涟懿一把握上她的手,“清湘这回算是完了!”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竖了一圈耳朵,还有人瞧见这边的动静,稍稍蹉动步伐靠近。
方才只听说清湘郡主与端王苟合,被大长公主领着一众夫人当场撞见,具体情形却是不知。
此时人人好奇,尤其是现下前头的热闹。
能让一向温柔热心的大长公主全然不顾体面地破口大骂,得是多么炸裂的场景啊。
光是想想,就心痒难耐地想立刻知道。
王涟懿幸灾乐祸得有些夸张,眉飞色舞,清脆的话语连珠蹦出。
“清湘与那端王根本不止苟合那么简单,她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助兴的药。”
“适才门被打开的时候,清湘在上头光着身子一直动,连大长公主的话都听不见,还是两个婆子上去强行将人拔下来,泼了一桶冰水才算是清醒了。”
“可就算这样,她还死不悔改,拉着端王跪地,在那儿歇斯底里地指责,说要不是大长公主不同意,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还说是大长公主故意领着人来,让所有人都撞见这一幕,好置她于死地。
大长公主听见都要气疯了,狠狠打了一巴掌不够,还说要寻剑来,当场将这个逆女处决了。”
“前头的夫人正拦着呢,生怕真闹出人命。”
一瞬,仿佛无声的巨响咚然落地,震撼得众人脑中一片空白,连丢了自个儿的下巴颏都都没意识到。
这便是把所有人的脑子加起来,也想象不到是这般情形啊!
用炸裂这样的词形容都是谦虚了,简直就是天崩地裂。
在场大多数人,自小便常在各式各样的宴会上与清湘走动。
清湘与萧芫身份相似,都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女娘,十足尊贵,但为人却比萧芫更加和善,更好接近,又是远近闻名的清贵才女,于是理所当然地,她们与清湘走得更近些。
可现在,所谓“走得近”反而成了个大大的巴掌,打得她们脑中嗡嗡作响。
自诩了解,可到头来,最清高端雅的人却行了最荒唐最跌破底线的事,过往种种,瞬间成了一场愚弄的笑话。
其中一人苍白着脸失魂落魄,喃喃道:“方才开宴的时候,郡主还说什么,最看不起才子佳人的话本,看不起女子只知爱慕男子,以夫为天。说女子应自尊自爱……”
竟不想,说出这般话的人,为了嫁给想嫁的人,不惜如此自毁。
有被清湘暗算过的,闻言冷笑道:“你们就是被她迷了魂,她为了沽名钓誉可是什么都做,说两句好听的话算什么,当谁不会似的。”
说是这般说,可在场不少人,都是真的相信。
因为清湘平日里,起码在她们面前,无时无刻不是知行合一,在她们眼中,清湘就如同明灯一般,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高洁的。
“下药?”
有人不明白,为何要对自己下药。
王涟懿呵了一声,憎恶道:“说是那药利于子嗣,她想尽快怀上孩子,以此逼迫成婚。”
逼迫成婚,逼迫谁?
端王婚事需看太后意思,且身份敏感,准不准许他娶妻都说不定,更何况子嗣。
大长公主明显不同意她嫁与端王,她这一招若成功,确实能一下扫清所有障碍。
到时外人不知原委,她如愿以偿后,还依旧是那个品行高雅的清湘郡主。
可惜,一切的谋算,都于今日终止了。
出了这样的事,放在普通人家都是一条白绫了事,就算清湘是皇家郡主,也只能堪堪捡回一条性命罢了。
就如王涟懿所说,清湘这个人,算是彻底完了。
更多人开口,议论纷纷,萧芫稍退后一步,未发一言,余光眺望着前方吵嚷处。
今日人实在太多,此时已经隐隐有失控之态,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王涟懿和周边的女娘越说越火热,净捡着往日清湘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俨然要将往日的场子全在今日找回来。
原菁莘没眼看,拉着萧芫又退远了些。
目光顺着萧芫扫了下两边屋顶。
“你在看什么呢?”
萧芫收回目光,摇头,“我在想,是否该唤人来将人隔开。”
原菁莘听懂了,也蹙眉。
“确实,大长公主方寸大乱,这么下去会出事的。”
人这么多,尤其前头,混成一团你推我搡,万一有人跌倒误伤,就不是一家伦理之事了。
“我去寻人来,禁军应当就在府外。”
“别,”萧芫没松手,“今日出宫,我带了暗卫。”
“那你……”
想了想,忽然明白,“暗卫是宫中的,你是怕大长公主事后怪罪吗?”
萧芫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抿直了唇,袖中指节捏紧。
每一刻都是煎熬。
呼吸沉重,眼前人影幢幢,有人不知所措,有人义愤填膺,不变的,是隔着这么远也始终能听见的,清湘的哭喊声。
眨眼间,自云端坠落泥淖,何人能不疯不恨。
倏然,萧芫感觉到小腿一痛,低头,原菁莘已经动作灵敏地将地上圆珠捡起,幽幽金光闪烁。
“你的木珠掉了啊。”
“我的木珠?”
“是啊,你看,这上头还有缠讳纹呢。”原菁莘的声线渐含笑意。
萧芫接过来,看清的一刹,心神遽然一松,死死捏紧,攥在掌心,回头正要下令,忽然一道尖细的声音高声传来。
“圣上驾到——”
这一声,比再多的禁卫都要管用。
耳边转瞬安静,视野里眨眼之间空了一片,徒留膝盖落地的闷响。
金黄仪仗与灿阳争辉,黑甲禁军步伐铿锵,内官侍从如云压境。
尤其,是正中最前方,已向她而来的,墨金威重的身影。
那般高大。
他的步伐好快,好快。
快到萧芫还没反应过来,便陷入了一个熟悉到刻骨的拥抱。
那般坚实、宽阔,又那么那么紧。
紧到她整个人仿佛已经融入了他的胸膛,融入了他擂鼓般的心跳声中。
“芫儿。”
低沉的嗓音贴着耳郭,她能清晰听见声线里近乎发颤的紧张。
第70章 渔翁
身体比思维快了一步, 抬手,不假思索地环上了他的腰身。
分明没什么的,今日有事的也不是她, 可就是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重重咬了下唇,有些发痛,从他怀中挣开,指尖微微颤抖。
她维持着一个未来凤位之主应有的模样, 端庄雍容。
缓声提醒道:“陛下,是清湘郡主出了事。”
李晁深深望着她, 眸中如海似渊,眼尾残存的暗红像一记朱砂,刺痛地印在心底。
她以同样的目光回望。
万语千言,交织缠绕,魂血相融。
人海之中,众人俯首, 一个拥抱已是太过,其它的, 不能再多了。
他却抬手, 坚定地牵过她。
萧芫掌心濡湿冰凉,让他动作一顿,下一刻, 指节收紧,牢牢嵌合。
广袖相覆,须臾不离, 自正中众人让出的长道向前, 威肃的仪仗紧跟在身后。
到半蹲行礼的大长公主面前时,言曹已经将原委道得一清二楚。
李晁始终肃容, 连眼神都无半分变化,似柱天之石,更似神明俯视。
单手虚扶一把,接着简单一个手势,便有两个禁军出列,一把扣押住跪在地上的清湘。
“陛下。”大长公主失声唤道。
被押住时,清湘软着身子没半点动静,此刻听到声音,枯井般的眸子颤了颤,艰涩转动,看向自己的母亲。
被亲生母亲斥责,道尽了难听的话,还差点要杀了她。
可这种时候,她依旧希望,母亲能护着她。
大长公主声音发颤,“陛下欲如何处置小女?”
李晁正声:“自是依律而行。”
大长公主面色一瞬惨白,身子晃了晃,被身后女官扶住。
依律?依律,湘儿哪里有活路?
她再生气,再不想接受,清湘也是她怀胎十月,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啊,她如何能舍得。
地上跪着的清湘,随着话语落地,身子重重一抖,绝望的灰与不甘的红同时爬上瞳眸,她死死盯着母亲,可等了许久,却一个字都没等来。
目光转动,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恨意如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死死咬下。
最终,落在了萧芫身上。
“萧芫!”她猛然暴起,声嘶力竭,“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故意在我面前炫耀,炫耀你和陛下情深意切,炫耀你即将母仪天下。若非你激将,我根本不会走今日这一步!”
“你好歹毒的心呐萧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唔!”
她再大的力道也没办法挣脱两个男子的手劲儿,直接被塞住了嘴,只能双目充血地胡乱挣扎,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
清湘说第一句时,李晁便挡在了萧芫身前,她望不见清湘疯癫的模样,只能看到他山一般的脊背,蜿蜒的五爪金龙映入眸底,熠熠生辉。
同时,也挡住了大长公主的视线。
大长公主柔和的面庞上,满是摇摇欲坠的破碎与哀戚,“求陛下开恩,允我暂将小女禁足府中,待明日,入宫求见太后。”
她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看得人面露不忍。
方才大长公主的怒火与崩溃还历历在目,可她究竟是母亲,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还是要护着自己的孩儿。
李晁忙上前,亲自扶起她,“大长公主请起,朕允便是了。”
大长公主落下泪来,不住地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闹剧已了,禁军亲自送诸位女娘与夫人回各家府邸。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中无不戚戚,亲眼目睹这一桩震撼京城的荒唐事,便好像繁华破灭后的满目疮痍,惊愕之后,徒留凄苍。
萧芫被李晁扶上了马车,正要坐下,身子不受控地一软,被李晁紧张地抱了满怀。
她抓住他的衣襟,心有余悸地不住喘息。
李晁顺着她的背,吻落在她的唇角,尝到了腥咸的泪珠,心紧紧缩起,“芫儿,没事了芫儿。”
积压的紧张与惧怕一齐爆发,她在他怀中呜咽出声,话语破碎,“李晁……李晁,你都不知道我刚刚有多怕。”
“今日有那么那么多人,前头乱成那样,周边吵闹得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不知道他们的时间够不够用,有没有拿到大长公主的账册,约好以鸟鸣传信,我怕我没听见,又怕因为我耽搁了时间,前头误伤了人……”
“没事了,芫儿,别怕,我在呢。”
他以吻封唇,予她深深的安抚,吮舐辗转,承接所有的不安。
萧芫主动探出舌尖,抬手,潮湿冰冷的掌心贴上他温热干燥的脖颈,渐渐被温暖,相拥到燥热。
他有力的手臂箍紧她的腰,给予最安稳可靠的支撑,她想怎样都没关系,口脂、泪痕,掉下的钗环,用力到发颤,指节深深嵌入他的臂膀,将金龙的一角揉作一团。
谋划是一回事,可真正实施时的惊险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已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借二公主李沛柔之手将清湘与端王的事暴露在众人面前,暴露之时,人越多,越混乱,对搜寻就越有利。
大长公主府的账目不仅涉及可能的贪污之财,更与边关互市货物的走私有关,是事关家国,揪住幕后黑手最有希望的一处突破口。
她不容自己有失。
可事发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从未经历过,根本无法预料那么多人面对这样震骇的事,会混乱到何种程度。
几乎所有的朝廷命妇都在场,若她们因此事有了闪失,往后不知会凭空添出多少麻烦,定然会超出掌控。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系在她一人手中,一招不慎,便两厢皆无。
今生那么不容易,才安稳度过了前世千疮百孔才度过的难关,才窥见了前世不曾发现的巨网一角。
尤其,网的尽头,极有可能就是姑母薨逝的罪魁祸首。
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每一步都身处悬崖之巅,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在她心中,今日清荷宴,与真正的背水一战别无二致。
而她做到了。
她真的做到了。
“账册你拿到了对不对?”
她抽噎着,睫毛湿成一缕一缕。
“拿到了,都已安排下去了。”
他掌着她娇小的面容,掌心被泪水打湿。
“芫儿……”
又是一吻,呼唤在唇齿间喟叹,心疼到酸涩。
吻着吻着,又将她紧紧纳入怀中,怎么也抱不够,他甚至想,想将她收入心底好好安放,予她无上的幸福与快乐,让她永远无忧无虑,笑容明媚肆意。
萧芫哭够了,可怜巴巴吸着鼻子,想到什么,倏然破涕为笑。
一阵雨又一阵晴,如自由席卷的风,肆意地想如何便如何。
挣开,唇边拥起得意,开心地和他分享。
偏娇嫩的小脸上还挂着许多泪珠,嗓音还有未褪尽的委屈。
他只觉得怜惜。
“李晁李晁,你瞧见清湘的模样了吧,哼,她这下场算是恶有恶报,让她平日里沽名钓誉,只知道费劲心思地给我挖坑,好成全她自个儿。”
“现在好了,以前那些全打了水漂,没人不知道她的真面目了。”
“认真说起来,她这也算是得偿所愿呢,大长公主进宫求姑母,姑母多半会允了这一对苦命鸳鸯成婚,她嫁给了想嫁之人,也算是不枉费这番谋划。”
“这么一想,我可真厉害,今日都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
“账册有了,成全了清湘,还让她以后都不会再来碍我的眼!”
说完,凑到他面前,挨得很近很近,就等着他夸她。
李晁也笑了,微微弯起了唇角,没先开口,而是稍稍倾身,印上她欲滴的唇瓣。
“嗯,芫儿今日真厉害。”
磁性的声音滚着颗粒感,萧芫微微抿了下唇,脸渐渐红了。
他这语气,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
鼓鼓腮,从他怀里退出来,耍赖不认账,“谁让你亲我了,不是说好我不想就不能亲嘛?”
“还有,圣旨的事,我还没有原谅你呢,不让你抱。”
说着,偏过了头,只给他一个红彤彤的侧脸。
李晁低低笑出了声,声线沉闷,笑得萧芫耳朵尖儿都发烫。
恼得瞪她,眼瞳水汪汪的,睫羽还没干,一点儿威力都没有,倒像只狸奴,狐假虎威地亮爪子,却只亮出了粉嫩又软乎的小肉垫。
拍了他一巴掌,“你再笑,我便不理你了。”
却被李晁顺势抓住,摊开掌心,十指相扣。
萧芫没他力气大,想抽又抽不回来,只好屈于“淫威”之下,但小脑袋很坚定,一直撇向另一头。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晃动的帷帘后有些不对,探身掀开,入目人烟稀少,房屋低矮,明显不是回宫的路。
回头,“你要带我去哪啊,不回宫吗?”
李晁颔首,“嗯,去京郊曲台行宫。”
“曲台行宫?”她倒不知,京郊何时有了这么个行宫。
李晁眸色深深,笼罩着她,有种浩渊般的温柔,软化了他冷冽肃穆的面庞。
她感到,他握着她的手更紧了,燥热得晕出潮意。
喉结随话语滚动,又好像不止于此。
“这座行宫建好不久,我只是觉得,今夜之景,你应当会喜欢。”
他宛若会蛊惑人心的精怪,只是放出一点点法力,她便无法抵挡。
都不知是如何又到了他怀中,唇齿交融,他抱得她好紧,一只大手习惯性地掌住她的后脑,她除了无力攀上他,什么也做不了。
泪晕湿了失神的视线,吮吸的水声和吞吐的急喘交错着,越来越重。
她听到了自己羞人的嘤咛,想控制,可是控制不了。
身子化成了一捧春水,被他掬在手中,随心所欲,直到低吟被逼出了哭腔,她抽噎一样地喘,湿漉漉的小手无力地去拦他的大掌。
“李晁,不,不要……”
这是马车,是他的銮舆,还在路上,马车外皆是禁卫与奴仆,那么那么多的人,他……他怎么能这样呢。
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