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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盛礼

    他俯首, 将她的呜咽尽数吞入。

    她身上的齐胸襦裙方便了他,大大的裙摆十分包容,一直垂到了地上。

    吻不断侵蚀, 他能从唇边她的吐息,能从掌下她的身躯,很精准地感知到她每一处细微的反应,难受还是快乐。

    有时会越来越紧绷, 身子控制不住颤抖般缩起。有时会难耐地放松,软软靠在他胸膛, 很细微地动。

    他随着她的反应调整自己。

    马车一直往前,天色暗了,没了宫中的长明宫灯,四周墨染一般,也悄悄溜进马车里。

    萧芫的如玉肌肤渐渐被逼出胭脂色,酥软入骨, 唇无意识地张着,由他攫取, 舌尖也无意识, 不像是因他的吻而动,而是因着另一处,包括不时紧缩吞咽的喉咙。

    神志模糊, 只能感知到他的身躯,他的气息,龙涎香圈住了整个世界, 她彻底不知今夕何夕, 身处何地,全由感官支配。

    全由他支配。

    手腕上的缠讳纹珠串碰到了他歪斜的岫玉牌, 敲击出越来越明显的声响,时缓时急,最后一声格外沉闷,喉咙里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从相贴的唇间溢出,崩溃破碎。

    眼神彻底失焦,泪水涌出,玉臂无力滑下,她抖得不成样子,脚尖的锦履掉了,近乎痉挛。

    他抹开她脖颈鬓边汗湿的墨发,指尖像是触到一片水洗凝脂,滑腻微热,又是细细密密的吻,他将她彻底藏入怀中。

    他身上的龙袍也乱了,可尚且齐整,只是一只大掌像刚从水中拿出来般,指腹的皮肤有些发皱。

    ……

    行宫灯火通明,映出一片曲水蜿蜒,如九龙入海,汇聚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广湖之中。

    所谓曲台,便是在湖的正中心。

    琼楼玉宇之下,夏夜蝉鸣蛙叫阵阵不息,萧芫挣扎未果,直接在他脖颈靠下狠狠咬了一口,眸中冒着火,气鼓鼓:“你就是个卑鄙小人!”

    他竟嗯了一声,雍肃的面容瞧不出什么,唯有耳根像傍晚送入夜色的红霞,浓郁似血。

    手抚过她半挽起的长发,刚从温泉出来,发梢还有未散的水汽,窝在掌心时一缕缕钻进凹陷的纹路,细软柔滑,撩起细微的痒意。

    他好像对她的唇上了瘾,渐渐视线里只剩下殷红的两瓣,娇靥藏羞,也藏着气恼,她的唇张张合合,会随着话语里的情绪微微撅起,引人采撷。

    他低头,贴上,以缓解快要燃烧的干渴。

    馥郁的馨香缠绕骨髓,灼烫的耳根蹭过她的脸颊,他将她背过来,宽阔的胸膛纳入玲珑肩背,紧密贴合。

    大掌覆上她明媚的双眸。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蹙眉,“你要做什么呀?”

    说着,柔夷去掰他硬实的手臂。

    他咬着她的耳朵,声线很低很沉,“别动,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东西?”

    萧芫歪歪脑袋,又微抬下颌,哼道,“别想投机取巧,反正我今日是不会原谅你的,明日后日都不会!”

    “芫儿先去瞧一瞧,看是否喜欢。”

    他的言语含着诱哄与神秘,手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引她向前。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便格外清晰。

    她感到夏日微凉的风拂动发梢,与他很近很稳的气息融在一起,渐渐分不清,好像每一缕都是他,很细致地舔舐过寸寸莹润的肌肤,拨弄起心湖的涟漪。

    腰间他的手臂烫得惊人。

    她只要想想这只扣在侧面的大手做过什么,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发软。

    她是真的恼他的大胆与为所欲为,可身体却诚实地贪恋回味。

    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还可以如此。

    尤其,是他。

    批阅奏折,印下玉玺的,都是这只手。

    这只手曾在她腰间留下泛红的指印,她竟不知,原来,他的指印还有可能印在某个……她看也看不见的地方。

    印在她自己,都不曾探索过的地方。

    略微粗糙的指腹因为她发白发皱,不止湿了他的大掌,还有墨金龙袍上的半个龙身。

    说不出来的味道将銮驾染成不成样子,更不成体统。

    实在不像他。

    怎么可能像他呢。

    她都怀疑,是不是她不小心,亲手将另一个李晁,从端正古板的躯壳里放了出来。

    拉扯着她一同坠入欲海,沉沉浮浮。

    她并非不通人事。

    在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姑母和李晁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做什么,拉着菁莘从宫内到宫外,无所不为,闯的祸比吃的饭还多。

    不然,等闲也不会总是罚她去奉先殿跪着思过。

    这在其中,甚至算是很小的一桩事。

    菁莘武功很好,秦楼楚馆没有她们没去过的,什么春宫图秘戏陶俑各种花样也都见识过,甚至还翻去了太医署。

    只兴趣总是一时的,彻底了解之后便没那么好奇了。

    游记里的山川美景可比那些图上勾勒的人体姿势有趣多了。

    当然,与他斗智斗勇也是。

    直到今日方知,过往还是浅薄了。

    原来体会过,是这样的感受。尽管只有她,尽管并不完全。

    温泉中他们分开,她望不见他的那一片汤池,在外等了好久好久,他才过来。

    握她的手时,她被他身上的凉意冰了个激灵,但很快,就比她还热了。

    到底是夏夜。

    眼前能感知到的光亮渐渐暗了些,他让她别动,腰间的手臂锢着她,短暂的腾空后,脚下踩实。

    她听到了不明显的水声。

    “这是……船?”

    被他安放好,什么东西代替了他的手蒙住眼。

    萧芫双手撑住坐榻,“这么远啊,还要坐船啊?”

    眼前像是手帕,她回头,朦朦胧胧可以看见一点,只是个轮廓。

    就是一点轮廓,也能看清他在做什么。

    萧芫笑出了声,灵敏地翻过来和他面对面,语气猎奇:“原来你还会划船啊。”

    和他商量:“我想看你划船,能摘掉吗?”

    心情好,给他个面子,不然想摘就摘了,哪里会问他啊。

    “不能。”他拒绝得很干脆,哄得也很没有底线,“不远,很快便到了,回来时你想看多久,我便划多久。”

    实话说,他也刚会没多久,总得先熟悉熟悉。

    不然,她非得当个乐子日日笑不成。

    萧芫被逗笑了,稀奇,“你说真的啊?当真是我想看多久,你便划多久?”

    这可真的太不李晁了,何时她能这般做他的主了。

    机会难得,万不能错过。

    灯火阑珊,她面上以瑰艳的手帕覆眼,更衬出那与生俱来、侬丽到极致的美。

    她不知道,他的眸光正肆无忌惮地笼罩着,情深似渊,化作几乎承载不下的温柔。

    只予她的温柔。

    他回了八个字,几乎无法克制地,暄煦深重,近乎虔诚。

    “金口御言,从无妄语。”

    “好!”萧芫一抚掌,“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是让你划一个晚上,你也必须得划!”

    她笑得得意极了,头高高扬起,墨发随轻容罗裳一同飞舞。

    她好像天生便属于这最瑰丽雍华的山水之间。

    如降世的九天神女,赋予世间最迤逦明艳的色彩,随手一挥便是缤纷润泽的晨熙风露,伴着无与伦比的自由与快乐。

    他向往着她,便如同向往着这个美好广阔的锦绣河山。

    若,他是绷紧规整的琴弦,那她便是弦上永远轻盈跳跃的宫商角徵羽。

    只有她,才能赋予琴弦最鲜活的生命。

    他愿一直如此,承载相护,直至永生永世。

    哪怕,已是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渐渐,蛙叫声近了,一声一声,被微凉的风送来。

    船悄然靠岸,木桨收回的声音响起,有些厚重。

    身子被船带得晃了晃,他起身来拉她。

    “这就到了啊?”

    萧芫撅唇。

    她还想多看一会儿呢,他一定不知道,就算只能看清轮廓,她也能看出他的不熟练。

    这可是她看了十几年的人,她可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姑母,最最了解他的人。

    还想骗过她?想得美。

    他何事都能做得那般好,连她能瞧见他不熟练的时候都很少很少。

    刚刚那模样她都记在心里了,以后可得逮个机会,好好调笑一番。

    起身,被抱上岸,落地,被他牵过手。

    视线里只剩下浓重的黑,似乎有星星点点像星子一样的光亮,又好像没有,很不明显,若隐若现。

    她不由攥紧他,“这是哪里啊?”

    李晁没有回答。

    温热的大掌又覆上她的双眸,帕子落下来,被妥善收好。

    耳边安静极了,连风也柔顺地和缓下来,鼻间有温润的水汽和花香,如烟似雾,沁人心脾。

    他半拥着她,让她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膛。

    萧芫似有所感,不再询问,只是屏息等待。

    忽闻一声清啼,霎那间,无尽的光亮自他的指缝透进来,越来越耀眼。

    像一场盛大的举世华典,无声胜有声,永恒的喧嚣充斥在每一个光点里,热闹地燃烧入心房,腾起一团火热。

    他缓慢地,移开了手掌。

    低磁的声线伴着满目模糊的华彩,一同,缓缓清晰。

    “世间繁华与卿同,

    愿作鸳鸯,不羡仙。”

    萧芫不知怎样去形容眼前所见。

    好像一瞬远离世间,到了传说中神明所居的九重天上。

    绚烂之极致,足以穷尽所有。

    是星空与朝阳共舞,是有凤来仪,是浩瀚无垠的霞晖与天共齐……

    是点点繁星自银河垂落,自在逍遥地漂浮着,就在身侧,每一颗都触手可及。

    正如他所说,

    繁华。

    一场几乎超越整个世间,也超越极致的繁华。

    浩荡的震撼让心湖成了汪洋,一波一浪连绵不绝,越来越高,直到冲入云霄,顶上苍穹。

    她无法遏制,只能溢出来,湿润了眼眶。

    滚热的血脉捧起了魂灵,原来,美景撼动心灵时,最先有的,会是满满的感动与感激。

    感动天地苍茫,鬼斧神工,感激生而有幸,得见此景。

    盛景如斯,只应天上有,宛如仙境落凡尘。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萧芫情不自禁,喃喃出声,如痴如醉。

    凤凰木开凤凰花,叶如翎羽,花似火凰,鲜红若染,无穷无尽,层层叠叠铺向深黯的穹宇。

    李晁执起一朵丹凤之冠,花瓣上汪了许多萤火,像一捧星河。

    递到她面前,点点萤火升起,如甘霖逆流而上。

    星辰落在他眉梢,长身似岳峙渊渟,褪去所有凌冽的锋芒,宽怀而厚重,雍华万千。

    凤凰花海之下,繁星萤火之中,

    轻轻一吻。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第72章  喜欢

    萧芫笑了, 泪从眼角滴下,被他捧住。

    “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看的东西啊?”

    火海一般正荼靡的凤凰木, 数不尽的潋滟灯火,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仿佛在深蓝的天穹下另开辟了一方天地,皎洁的明月和星罗棋布的繁星皆成了陪衬。

    她再没见过比这更美、更震撼的风景了,结果在他口中, 就成了轻飘飘的,一个东西?

    李晁又印下一吻, 瞳眸也盛不下的火树银星在他身后,那般美好璀璨。

    可在萧芫眼中,最清晰的,却是他如渊海一般,缱绻深邃的眉眼。

    “嗯。”

    为她理顺一缕发丝,挽到耳后, 声线温柔溺沉得不像样子。

    “如此,可喜欢?”

    她点头, 又点了下头, 眸中真挚而明亮,“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抬手, 接过他手中盛开的凤凰花,璨然一笑,语调轻快鲜亮。

    应他的前一句:“四海求凰, 碧落黄泉, 不如……眼前。”

    说着,轻轻一蹦, 离他好近好近。

    发丝荡过来,扑了他半个肩头,滑在颈侧,也在红红的耳垂。

    她的一切神情都直白得过火,所有的快乐开心皆跃然而出。

    还有喜爱。

    她说她喜欢这遍野的凤凰花,喜欢数不尽的萤火。

    他之前,便猜到她会喜欢。

    她喜欢热闹,最爱花开,热爱着一切明亮华美的事物,他一直都知道的。

    可是现在,她的眼里,只有他。

    满满的,只有他一人。

    胸口像是塞了棉花,又像是盛满了温热的水,眸光不自禁地颤动,连拥抱和亲吻都记不起来,仿佛他所有的一切,包括身体和魂灵,都因她撼然,也,只为她所摄。

    黄泉碧落,不如……眼前。

    她这是,在回应他……吗。

    萧芫踮起脚尖,双手勾上他的脖颈,俏皮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立刻溜走。

    她旋着身子,裙摆扬起,像一朵灿烂盛开的花,笑声明铃一样地传过来,萤火虫围着她飞舞。

    见他不动,又回身过来拉他的手,带着他一同奔跑。

    他一直一直地望着她,也任由她。回应她的拥抱,品尝她的亲吻,承载她所有欢乐。

    帮她摘花簪发,她嫌弃他笨手笨脚,他却只顾着笑。

    也只有笑,一直停不下来的笑,才能表达他胸中情感的万一。

    今夜,像是比过往近二十年加起来,笑得还要多。

    从前他并不明白所谓欢乐,为何要呈于面上。

    他信奉喜怒不形于色,就像信奉所有为帝的圭臬一样,不容置疑,永远正确。

    今日方知。

    原来,心中会有这样的情感,会不由自主,会摒弃所有只由心而发,且眨眼便至极致。

    无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她凑到他眼前,眨眼,“李晁,你是傻了不成?”

    “怎么就知道笑啊。”

    拍拍他的脑袋,“你可不能傻,你傻了,朝廷怎么办,姑母怎么办啊?”

    他抱住她,问:“那你呢?”

    “我?”

    “若我有事,你会如何?”

    他不想再想什么谨身,什么持重,只想确定一些,再确定一些。

    萧芫抿唇,故作思考。

    一会儿,肯定道:“如果你傻了,我就把以前你欺负我的全都加倍欺负回来,然后想怎样就怎样,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说完不怀好意地笑,有恃无恐的模样。

    他将她的唇堵住,很深很深,让她的眸又泛起失神的水光,低声喑哑:“再给你一次机会。”

    萧芫迷蒙望着他。

    月轮高悬树梢,为他的发镀了一层霜,可俊肃的面容却是暖的。

    是烛光燃烧自身的掩映,是火红的凤凰花不留余地的绽放。

    义无反顾。

    听他再问一遍,她不再笑了,似水的眸中渐渐泛起哀伤。

    “我会死的。”

    手臂搂在他的脖颈,将自己埋入胸膛,哽咽着,“李晁,若你出事,我也会死的。”

    若他出事,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她和姑母。

    下场,只会比前世更加惨烈。

    她本不足惜,可姑母不行。

    摄政皇太后之所以是摄政皇太后,是因为有一个幼帝,若没有,纵是天大的本事,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几乎所有的肱骨之臣皆是正统的坚定维护者,一旦李晁不在,他们会立刻打着为国安稳的旗号要求另立新主。

    如此,岂非正中暗处某些人的下怀。

    不然,从小到大,为何有那么多次的刺杀。

    千百年来的滚滚车轮中,女子的地位从来无法与男子相抗衡,纵然是皇太后,也无法例外。

    “不会的。”

    李晁一下抱紧她,声线有隐约的颤抖。

    “不会的。便是我死,也定会护你无恙。”

    他不允许她这样说,不允许她有这样的念头。

    松开,捧住她的脸,要她看着他的眼睛。

    “萧芫,你记住,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应好好活下去。”

    “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哪怕不在了,也会为你留下足够生存的筹码。你想,有那么多朝皇太后,便连母后也一样。”

    萧芫的眼神里,懵懂中氤氲着茫然。

    他在……说什么呢?

    说以后吗,那么那么久远的以后,他以为她说的意思……是他老死之后,她会为他陪葬吗?

    他怎么,一下就想这么远啊。

    他们还没成婚呢,她连皇后都没有当上,怎么一下子,就太后了呢?

    有这么咒自己的吗?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李晁皱着眉头,严肃得过分。

    萧芫愣愣点头。

    “那记住了吗?”

    萧芫再点点头。

    又被他抱紧在怀中,慢了半拍,萧芫才真正回过味儿来他所说意味着什么,悄悄勾起了唇角,也抱紧他。

    真的完全不一样了,她好像,一下拥有了太多太多。

    今生,便应这样一直下去。

    她成为他的皇后,等到老了,可能他会先去,也可能是她。

    但都没关系,那已是圆满的一生。

    尽情相拥,尽情亲吻,十指交握,衣袖缠在一处。

    火红如云的花树下,他为她抓来了好多好多萤火虫,她一把握住好几只,藏在裙摆,藏在袖中,在他面前肆意地起舞,舞得不成样子,但萤火升腾间,已是世间最美。

    足迹踏过一整片树林,她撒娇要他爬树为她摘下最大的一朵,他纵容应承。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萧芫佯作生气,道小时候她爬树被他告状,姑母罚她抄经,抄得手都痛了好几日。

    李晁以一吻聊作歉意,任由她使坏支使,将从前她想,但他不许的事通通做一遍。

    可惜她太过得寸进尺,最后被忍无可忍地压在粗壮的树干上,两只纤细的皓腕被大掌一把攥住,扣在头顶,荼蘼的凤凰花接连不断地落下,点缀在她发间,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花瓣渐渐碾碎,和红梅融为一体。

    树林的尽头,有一片凤凰花铺就的花毯,她乌润的长发大大散开,他被她拽着也躺下,龙袍被她散乱捏皱,她坏笑着捉弄他那总是暴露心思的耳垂,留下两个浅浅的牙印。

    那么红,好像真有血从牙印上渗出来。

    她轻轻捏了一下,趁他粗重的喘息声扑面之前翻滚几圈,逃过他的大掌。

    娇小的莲足粉嫩极了,踩在凤凰花上奔跑笑闹,那般白皙可人,他接住她,以袖拂去凌乱的花叶,爱怜地在眉心印下一吻。

    花汁染红了中裤和足衣,有些蹭在肌肤上,他和她都有,他还要亲,萧芫躲开。

    “凤凰花不能吃,有毒的。”

    安静下来,趴在他怀中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李晁问她:“还要看我划船吗?”

    萧芫人一下精神了,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到底是强撑,别说一夜了,还没划到湖中间,萧芫便沉沉睡着了。

    李晁低头看她的睡颜,指尖碰了下因为睡姿被挤得鼓鼓的脸蛋,萧芫懵懵懂懂嗯了一声,黏糊地咕哝:“晁哥哥别闹。”

    没经住诱惑,唇在她耳边,低声哄她:“你说什么?”

    这下他的脸被她的巴掌推开,她手劲儿还不小,李晁摁了下面颊,随后笑了,将她的手收好。

    调整了下姿势,轻声安抚,“好了,睡吧,不闹你了。”

    岸的另一头,明昼般的烛火一盏盏熄灭,火红的凤凰花重新隐入暗处,萤火袪不尽黑暗,明月藏入乌云,隔远一些,便全看不见了。

    因她登场,也因她落幕。

    ……

    可梦境却无休止。

    花落了,叶也落了,被雨雪埋起,待来年化作春泥。

    【……来年?

    什么来年,

    萧芫,你等不到来年了。】

    四顾茫然,她寻不到声音的来处。

    【你还相信他,这么快就忘了?】

    猛然回头,又是那一室的暖溺,光芒亮了些,诱她向前。

    可萧芫停在了槛外。

    软榻上的人影狰狞地映在屏风上,让人眼前发花。

    一会儿是个幼小的身影,一会儿,是歇斯底里的女娘。

    榻边的人始终不变,沉默,坚定,居高临下。

    萧芫后退了一步,泪涌出来,心口绞痛。

    【娘子。】

    一只手扶住她,披头散发,血浸了满身。

    可萧芫认了出来。

    “丹屏,你怎么……”

    【娘子,别回来,不能回来。】

    她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想去撩开她的发。

    丹屏后退一步,抬起头。

    她看到她一只眼睛充了血,眼角破裂,血泪在不断往下滴。

    她想说什么,可还未开口,突然有人从背后死死抱住她,丹屏崩溃叫了一声,向她扑过来。

    猛然惊醒。

    第73章  临府

    “不……不要!”

    “娘子?”

    有微晃的人影从外头进来, 隔着层纱幔,“娘子,时辰还早呢。”

    萧芫痛苦地喘息着, 发颤的指尖攥住胸口,“丹屏……”

    床幔掀开,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她,“娘子想寻丹屏?奴婢使人将她唤来。”

    萧芫拉住她, 摇摇头,张了张口, 却说不出话来。

    熹微的晨光缓缓流淌进来,终是照清了漆陶的神色。

    她望着她的娘子,眸光那般深,压抑着很重很重的哀伤。

    可到底垂眸,紧紧抿唇,克制了下去。

    泪光湿润了眼角。

    她用湿帕子为娘子擦脸, 细心周全地服侍着,要唤侍女们进来更衣时, 手中终是顿住。

    再忍不住, 唇瓣颤抖着,言语切切,近乎乞求, “娘子,便让奴婢给您唤太医来,好不好?”

    萧芫摇头, 苍白的面容有种脆弱而圣洁的美, 殊胜而极致。

    声线很缓,发音有些艰难, “没用的,漆陶,就别折腾了。”

    泪盈满目,她求她:“娘子说没用,那便让奴婢告诉太后,告诉圣上,让帮忙寻一寻高人,总有人能治好的。”

    “娘子,再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已经好几晚了。

    白日里娘子去太后,去圣上那儿,总是开开心心的,仿佛世上没有什么烦忧。

    可是一到夜晚,梦魇缠身,清晨很早便惊醒。

    娘子最爱睡懒觉,从前总是得等日光盈了满室,才会懒懒起身。

    可现在呢,想多睡一时半刻,都已不能了。

    萧芫浅浅勾唇,揉揉她的发,“傻漆陶,别这样,不妨事的。太医请脉,不也说无虞吗。”

    漆陶低头,哽咽嗯了一声,两滴泪闪过晶润的光芒,落在地上。

    心酸涩得不成样子。

    可终究没有办法。

    娘子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她盼着娘子能永远安康快乐,为了娘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但娘子的话,她不能不听,她不会做娘子不愿的事。

    只是心好沉好重,有什么在挣扎翻涌,她几乎快要克制不住。

    颤着气息,深吸一口气,她逼着自己提起唇角,露出笑模样。

    “奴婢知道了,娘子今日还要赴王娘子的约呢,奴婢这就唤人进来,好好为您打扮一番。”

    盥洗更衣,墨发挽起,蝉鬓如云,缀以立凤金簪与赤金发梳,额鬓两侧端正垂下青金碎玉流苏。

    斜红贴面,晕眉似染,最后点上口脂,再起身时,满室生辉。

    王涟懿的帖子很早便送到了萧芫手上。

    但萧芫以宫务繁忙为由,特意等了段日子,等到今日,才去赴王涟懿的约。

    她是因着前世关心王夫人的身体,但,也只要王夫人好生活着便好。

    除此之外,她最想做的,还是借这个机会,查出前世对王夫人下手的,究竟是何人。

    毕竟直到今日,她遣去太医呈上的脉案中,依旧是并无大碍四字。

    许多所谓急症,要么是原本就有病根,要么是一直未曾发现隐患,以致愈来愈严重,直到一次诱因,骤然发作。

    王夫人两者皆无,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那便是有人暗害。

    王家人口简单,王太傅只一妻一妾,一儿一女,也并未像其它大宅一般几房同住。

    王太傅的兄弟们,所做的营生差事皆在琅琊,只他一人,当年因盛名由诸臣举荐,被召到京城当了太傅。

    认真说起来,此事也颇为奇怪,俗话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实实在在的权势面前,故土再难离,也总归比不上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诱人。

    能当京官,尤其上了五品的,哪个不是举家搬来,偏他不同。

    外人常以此来道太傅清廉,一心为国。

    但有前世王夫人之死,再加上之前查到,几年前几位同属琅琊王氏,与王太傅是同宗的,突然都弃了京官,陆续以赡养老母为由调回琅琊,便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种种迹象扑朔迷离,不查个清楚,她总不能心安。

    可偏生,半途竟有个拦路虎。

    萧芫往左他便往左,萧芫往右他便往右。

    气得萧芫瞪他:“我出宫有事,你拦着我做什么?”

    李晁向她伸手,宽大的掌心向上,深眸缱绻,“正巧朕也要去拜见王太傅,萧娘子,不如同行?”

    萧芫不情不愿地看着他,脚下蹉了蹉,最终还是抬手,放入他掌心,哼了一声,“你故意的对不对,我今日去,你便故意也选在今日。”

    不然,他身为太傅正儿八经的学生,前几日便该去了。

    口中嫌弃,唇边却有抑不住的笑。

    尽管并不想他知道,但她骗不了自己,有他相陪,她总是开心的。

    圣上銮舆大驾,王太傅携子女早早儿便在府门恭候。在外王太傅行臣子礼,在内,李晁和萧芫一同行了弟子礼。

    李晁与太傅自有政事要谈,萧芫带着王涟懿出来,入了垂花门,王涟懿方敢大声些说话。

    “阿芫,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先前清荷宴闹成那样,也没什么机会与你好好说话。这几日,我都攒了一肚子的话要与你说呢。”

    王涟懿拉着她的手,步伐轻盈欢快,引着一路向内。

    萧芫暗暗打量着,最终,目光淡淡落在她头上簪着的松花玉簪。

    这样鲜嫩的色泽,这般剔透莹润的玉质,已非极品二字可以形容,便是琅琊王氏这样百年的底蕴,也不会多见。

    更何况,这还是一整套,簪钗、耳珰、面靥,乃至……璎珞。

    “……阿芫你知道吧,清湘与端王的婚期定了,就在六月下旬,也不是什么好日子,若非大长公主恳求多顾些皇家颜面,还能更仓促。”

    “听说清湘日日在公主府哭闹,连她的那些好姐妹登门都一个未见,真是恶有恶报,她最爱清名,最讲脸面,便往后余生都没什么脸面可言。”

    “阿芫,你说,这世上,哪还有比这更让人痛快的事?让她以前总是和咱们作对!”

    “阿芫?”

    萧芫回神,附和了两句,而后笑问:“我瞧你这套头面好看得紧,是新得的吗?”

    王涟懿连连点头,抬手珍惜地抚过,笑里含着满溢的愉悦,“是啊,阿芫你也觉着好看呀,你喜欢,我送你一套如何?”

    萧芫眸色稍沉。

    一套已是世间罕物,她竟还随口说要送她?

    面上却是欣然,“那便再好不过了,正巧,圣上昨日送到颐华殿的物什中,有几匹松花色的暗纹鲛绡料子,正巧能与你这美玉头面相配,赶明儿个我给你带来。”

    “好啊好啊,”她步伐不停,带她进了自个儿院子,“那我先给你瞧瞧我的!看你喜欢什么样式。”

    廊边鹦鹉叽叽喳喳,和王涟懿清亮的声线如出一辙。

    萧芫瞅了两眼,那鹦鹉看见,扑扇着翅膀,想要飞出笼子,可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扑扇掉出了几根羽毛。

    入了堂屋,里头甚是宽敞,两扇厚木屏风画着朝阳花鸟图,用色大胆鲜亮,底色是嫩黄,王涟懿绕过时,打眼看去,几乎与她身上衣裳的颜色一模一样。

    屋内光线明亮,熏香浓郁,味道似是有些熟悉。

    箱笼打开,不止一套头面摆在她面前,但除了那一套同样是松花的,其余都算是平常。

    萧芫拾起一只簪子,雕磨的花纹栩栩如生,抬眼轻笑:“这般精致好看,就送了我,你也舍得啊?”

    王涟懿:“旁人我自是不舍得,但你不同啊,往后我们一同戴着出去,旁人一瞧,就知我们是对姐妹花!”

    萧芫揽袖放下,“好,以后若一同出行,我定然戴着。”

    “对了,来了后院,还不曾去拜会你母亲,不如你先带我去,之后咱们顺便逛逛院子,免得不见主母,旁人多心我不知礼数。”

    王涟懿闻言有些不自然,笑意淡下来,满是不情愿:“你今日是与我有约,看她做什么啊,母亲日日深居简出,连晨昏定省的请安都免了,她又不喜欢我。”

    萧芫走近,安抚地拍拍她,“莫要如此说,再怎样,她也是你母亲。况且,今日我同圣上一道来,圣上在前院与王太傅叙话,于情于理,我都该拜见一二。”

    听到圣上,王涟懿方松动些,“好吧,不过我不保证母亲会见。”

    往正院走时,萧芫问:“是王夫人待你不好吗,若真如此,我今日便帮你问问,你虽非亲生,可宗谱已经记在了她名下,理应视同己出才是。”

    “不用。”王涟懿看到她的目光,才发觉自己语气急切,僵硬笑了下,

    “真不用,母亲待我没有不好,她只是不喜我,旁的都不曾苛待,还是莫要拿这样的事打扰母亲清净了。”

    萧芫颔首:“原是如此,王夫人不曾苛待你便好。”

    正院门口,只一个婆子守着门,不识得萧芫还要拦人,被侍从喝退,“这是宫中萧娘子,莫要没轻没重的冲撞了贵人!”

    婆子似有顾忌,眼神不善地睃了下王涟懿,解释:“非是老奴故意如此,是夫人身子不适吩咐了不见人,既是宫中贵人,便容老奴通报一声,可好?”

    侍从还要训斥,萧芫拦住,缓声:“无碍的,既是如此,便有劳通报了。”

    婆子行了一礼,往里去了。

    看她行礼时规整的姿态,并非是粗野不知礼数的。

    回想刚刚她看王涟懿的眼神,心底某种猜测愈发肯定。

    只是不解,究竟为什么。

    第74章  夫人

    不一会儿, 那婆子出来,恭敬引着两人入内。

    打过三道帘子,再绕过一扇屏风, 眼前方亮堂些。

    临窗有张榻,榻前摆些个矮些的隔断,为轻质的绫罗,朦胧婉约。

    隔断后人影模糊, 但仅凭那歪在榻上的寥寥身形,便可看出风韵犹存。

    萧芫与王涟懿, 守礼地停在隔断前。

    王涟懿先开了口,语调听着与平常无异,可总有种冷淡渗出,过于客气,也过于……别扭。

    语气是尊敬,可在萧芫余光里, 举止姿态,皆无一丝尊敬之意。

    “女儿给母亲请安, 愿母亲玉体安康, 福寿绵延。”

    “母亲,这位是宫中的萧娘子,今日随圣上临府, 特来拜见母亲。”

    绫罗隔断后,榻上歪着的人动了,撑起身子, 低低咳了两声。

    “让萧娘子见笑了, 我这身子不争气,慢待你了。”嗓音似缓缓流淌的清泉, 清润柔和,分外慈蔼。

    话音刚落,屏风前立着的婆子上前一步,正对着王涟懿。

    冷道:“王娘子,您这安也请过了,便烦请好生退下吧。”

    王涟懿看了眼萧芫,面色一阵臊红,“你做什么,是我引萧娘子来的!”

    婆子不为所动,她又看向屏风后,“母亲!”

    一片静谧,无人答她。

    王涟懿眼眶红了,委屈地离萧芫近了两步,巴巴地看着她。

    萧芫面上茫然,两厢看看,似不知所措。

    最后抿唇,缓声对王涟懿道:“还是莫要顶着来,我很快便出去了。”

    王涟懿听见,脸色跟打翻了染缸似的,五色杂呈。

    丢人丢到萧芫面前,萧芫还这般说,都怪这个蠢索的老妇人,客人来了都不知给自家人些脸面。

    恨恨瞪了婆子一眼,转头往外走,脚步极重,像是专门跺给谁听的。

    萧芫并未回头,面上神情渐渐沉静下来,落然雍容之姿显露无疑。

    见此,侧面落地罩后步出一人,正是她派来照看王夫人身体的太医。

    “萧娘子。”太医深深拱手。

    萧芫福身道:“师兄不必客气,唤我师妹便好。”

    王夫人已起身,绕过隔断。

    萧芫恰抬眸,一瞬,万籁俱静。

    她望清了她的模样。

    眉眼似春日新雨,氤氲开润泽的朦雾,气质净柔,只是端端立着,便让人联想到柔润的缓溪一点点淌过葳蕤雾山。

    如超脱水墨而生,萧芫从未见过,能这般将一个柔字演绎到极致之人。

    可偏生这样一个人,分明性情全然不同,她却好似,从中窥见了两分姑母的影子。

    并非样貌,也并非姿态,只是一种感觉,尤其……是两鬓斑驳的银发。

    让她恍惚回到了前世,回到了慈宁宫殿前陛阶之上,她望着自殿内而出的姑母,望着那满身雍容的华服也遮不住的,自骨子里透出的疲累与心碎。

    她那时不懂那份复杂与痛楚,重活一世,她仿佛明白了,又好似明白得不够彻底。

    今日,望见王夫人,才终于有所预感,预感她触到了一扇门,这扇门之后,便是她苦苦求索的真相。

    上前两步,认认真真地复蹲身行礼,“夫人。”

    微凉的手扶住她,雨雾般的馨香悄无声息萦绕过来,力道那般轻柔,又那般熨帖。

    声音离得近了,像缠杂了朝晖的晓露,自嫩绿滑落,润物无声。

    “许久之前便听闻,今日得见,果真雍华标致,是神仙妃子般的人物。”

    萧芫露出笑容,“夫人亦是,夫人霞姿仙韵,乃萧芫生平仅见。”

    王夫人笑了,引她入内,于榻上落座。

    还要亲自去拿来茶点,萧芫拉住,“夫人莫忙,萧芫此行,只是与夫人见安,亲眼看到夫人安康无虞,便足矣。”

    王夫人动作顿住。

    好一会儿,方回身。

    神情有种说不上来的戚色,像是哀伤,却又不尽然。

    淡淡的,并不深刻,可让人看着,便有种落泪的冲动。

    她浅浅提起唇角,如自嘲,又如怅惘,声线渺渺。

    “其实,并非是太后殿下让你来的吧。”

    萧芫微怔。

    “她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当初那般果决,经年未见,又怎会突然如此行事呢。”

    那双眼眸温柔剔透,明晰而哀婉。

    萧芫静静回望。

    “您与姑母从前是那般要好的密友,只是个太医罢了,您为何,会有如此疑问呢?”

    王夫人摇头,“是我当初一意孤行,而今自食恶果,本也罪有应得。”

    “一意孤行?”萧芫稍惑。

    “你……不知吗?”

    情不自禁地,尾音微颤。

    相碰的话语,偏差裸露错位的认知,在一室安然中荡开波纹。

    萧芫渐渐明了。

    弯唇,娓娓而道,眸光真挚:“我不知您与姑母为何经年不相往来,我只知道,尽管如此,姑母挂念您的心,也从不曾变过。”

    “不瞒夫人,太医之事确是我私下所为,但我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着姑母。”

    “我不想因为您,让姑母伤心。”

    前世姑母骤生的华发,让她忆起一回,便刺痛一回。

    若这般都不算挂念,那怎样才算呢?

    话语在耳边反复回荡,顷刻间,王夫人已是潸然泪下。

    本以为,已与故人决绝,从此死生不见,可原来,她们都挂念着彼此,从不曾忘。

    萧芫递上一方锦帕,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陪伴。

    待好些了,才轻声道:“您与姑母之间的事,我身为小辈不便过问,可您的身子,我总也放心不下。”

    “尤其前几日,太医在您饮食中发现了寒凉之物,不知您对此,可有头绪?”

    王夫人绞紧了帕子,面色泛白,似怔然,更似痛楚。

    萧芫不曾催促,只是以温和的目光相视,等待着。

    可良久之后,王夫人开口道的第一句,却是向她问太后。

    那般切切,仿佛早已在心中念了千百回,终越过千难万阻,才在此刻,道出了口。

    “萧娘子,那太后的身子呢,可还好?”

    萧芫心中对她撇开话题有些不悦,可依旧点头:“宫中有奉御医官日日请脉。”

    “那,那以前……”

    泪又落下。

    几番哽咽,才说出完整一句:“她以前落下的病根儿,可调养好了?”

    “好了,”萧芫宽慰道,“已不妨事了。御医说姑母如今的身子,比一般人还要康健些。”

    王夫人笑了,泪却不停,不住点头,“这便好,这便好……”

    萧芫又递上一方帕巾,无奈,“您呀,最应关心的,便是自个儿了。”

    “夫人,您知道是何人想害您,对不对?”

    王夫人颤抖着唇,悲戚浓重似云雾。

    “前几日只是慢性的寒凉之物,对方一计不成,之后定然愈加狠毒。

    千日防贼,百密定有一疏,到那时,亲者痛仇者快,您倒是来去无牵挂,可让姑母怎么办呢?”

    王夫人泣不成声,却只是摇头。

    萧芫见此,缓缓起身。

    后退几步,蹲身行礼。

    明亮的声线含着歉意:“是萧芫多言了,惹起了夫人的伤心事,望夫人恕罪。”

    “本意只是来问夫人安,不知怎的竟说起了这些,王娘子还在外头,萧芫不好让她久等,便先告退了。”

    “待往后有机会,萧芫再来看望夫人,万望夫人保重身子。”

    语罢,顿了顿,方转身向外走。

    一步一步放得缓慢,将要转过屏风时,王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哽咽又破碎,“萧娘子。”

    回头,王夫人已起了身,立在台犀上,摇摇欲坠。

    面色苍白,眼却极红,声线颤抖:“萧娘子留步。可否……可否带我一同入宫,我想见她,

    想拜见……皇太后殿下。”

    “见了,我便什么都说。”

    萧芫眸光忽凝,倏然回身。

    微抬下颌,看着这个柔美的妇人。面上笑容不再,张扬的美貌隐有凌人之势。

    姑母确如她所说,处事雷厉风行,极有主见,而她,打眼一瞧,便知柔善之至,与主见这个词毫不相关。

    光是想象,都能想到当年二人相处时的模样。

    凡事定然多由姑母做主,亦彼此迁就体谅,若她出了什么事,也是姑母为她出头。

    她不信她情有可原,毕竟之前从未见过,忽然就要全心托付,实在有些草率。

    可姑母呢,姑母与她断绝往来已有近二十年,尚未见面,只凭她这个晚辈的一己之言,就已经决定要和盘托出了吗?

    甚至不多思量思量。

    说句不好听的,人心易变,就算姑母赤诚,那她呢?

    萧芫不信她。

    哪怕第一眼便觉面善,心生喜爱,可涉及姑母,她情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世人。

    姑母于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之人。

    她看待姑母,比看待自身性命都重得多得多,所以,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确定,她都要扼杀在萌芽之中。

    未肯定之前,她不会让此事闹到姑母面前。

    一缕微黄的光映在萧芫面上,她微垂着眸,神色被晕开,辨识不清。

    “我自是体谅夫人,既然夫人愿意,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您能与姑母重归于好,但……”

    她轻声叹息,“但,我也怕惹姑母不快,照看您的身子尚好,替您将暗害的人铲除也尚好,但直接领您去见姑母……”

    “夫人,莫说直接领您去见了,便是提前说一声,我都不敢与姑母开口。”

    “我只是姑母的侄女儿,哪有这般大的脸面,若是冒然说了,姑母多半会觉得僭越,到时,可能反而引得姑母迁怒于您,最后好心办下坏事,要我如何过意得去呢。”

    泪眼朦胧间,王夫人看不清她眉眼的冷意,听到了心软下来,自责浮上心头。

    这孩子也是万分不易,她竟只顾着自己,忘了她的难处。

    颓然失力,坐回榻上,眼眸渐渐荒芜。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孩子,你走吧,长辈间的事,本不应将你牵扯进来。”

    “许多事,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容易的。”

    语气沧桑,她默默流着泪,翻涌的心绪又沉寂下来,落成了一片死灰。

    萧芫提了下唇角。

    温声:“那夫人再好好想想,我的承诺,一直作数。”

    这一回转身,是真正离开。

    天穹斜斜映入光亮,照出她面上倏变的神情。

    寒冷似冰凌。

    眼角眉梢闪过的流光,如已出鞘的利刃刺入脖颈前,那最后一抹锐芒。

    既然如此柔善至懦弱,那她便帮她一把。

    到时候,她不说,也必须得说。

    第75章  下毒

    日升鼎盛, 李晁与王太傅的一局手谈将将过半,正是厮杀最激烈之时。

    萧芫支腮在边上一直望着,惹得李晁忍了几回还是没忍住, 视线悄悄滑过,幽沉的眸中浮上柔情。

    萧芫嗔了他一眼,睇向棋盘,让他好好下。

    王太傅似有所觉, 一抬眸,正撞上这一番眉目传情。

    克己奉礼的太傅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架势, 不自在地清咳一声。

    萧芫脸一下红了,却并未遮掩,而是大大方方抬了下颌,半嗔半训地对李晁道:“太傅都已下了,该你了,专心些。”

    李晁低低笑了两声, 柔软自眸中漾开,漾到了肃穆面容的每一分每一寸。

    萧芫:……

    这人真是, 从不认为在旁人面前展现私情是件值得羞赧的事, 反倒巴不得处处炫耀,让天下人都亲眼见到才好。

    实在没眼看,干脆专心只看棋盘。

    这下, 眼底彻底清净了。

    李晁目光睃过,不到一息,手中黑子便落了下去。

    王太傅瞅了又瞅, 半晌摇头叹息, “陛下走一步观百步,怕是老臣的每一步, 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呐。”

    此刻的难分难舍,不过表象。

    白子放下,捋须笑言:“此局便待晌午过后再来继续,烦请陛下与萧娘子移步,赏脸尝尝老臣府中的粗茶淡饭。”

    于是一行人移步前院正堂。

    饭菜汤品要一道道上,且每一道,都需经过三轮试毒,一轮银针,一轮牲畜,最后一轮,便是下人。

    此乃例行之事,王太傅与李晁都已习惯,此刻又挑起一个古今话题,你一言我一语,片刻间就是几百年的风起云涌。

    直到言曹进来,在李晁耳边耳语一番,方断了谈性。

    不知说的是什么,唯一能听清的,便是李晁寒声下令的,一个“查”字。

    王太傅不明所以,言曹征询地看了眼李晁,李晁颔首后,方对王太傅道:

    “禀太傅,有一道白龙臛贵夫人院中也点了,膳房试毒之人不当心拿错了菜品,换回来时太医已经试了毒,不料,从中查出了雪上松。”

    “雪上松?”王太傅不明。

    言曹:“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性寒凉,若女子长期服用,可使人神智昏聩,恶露不止,最终虚弱而亡。”

    王太傅面色骤白。

    李晁:“虽针对的并非朕,但既发生在朕过府之时,便不能不查不问,望太傅见谅。”

    宫中人插手,区区手法拙劣的下毒之案,等不到一顿膳食用完,始作俑者便被押到了堂前。

    王太傅看清了人,霍然起身,“是你?”

    不敢置信,直到中官将作案经过详细阐述,且呈出物证,带上人证。

    人证物证俱全,又是宫中人探查,必不能有误。

    甚至,连本人,也在问答之中,轻点了下头,供认不讳。

    王太傅彻底心死,愤而上前:“她可是你母亲!你这么做,是要弑母不成?”

    气得胡须直抖,指着鼻子地骂。

    “母亲?”王涟懿的语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父亲竟还说什么母亲?父亲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萧芫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王涟懿看着她这父亲一瞬摇摇欲坠的模样,笑了两声,“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我告诉你,不悔,我只恨我不够细心,竟让旁人发现了。”

    说着,看向萧芫,目光同先前开心地赠予她头面时一样。

    “阿芫,真是对不住了,险些就让你误食了去,陛下与父亲吃了都无碍,就是你,少不了啊,要难受几日了。”

    萧芫:“王涟懿,为什么呢?是你亲口对我说,王夫人不曾亏待你,你现在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不曾亏待便可以了吗?”

    王涟懿笑着笑着,便哭了。

    “萧芫,你也看到了,她对我究竟是什么态度。当着你,当着外人的面,就那般待我,一丁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话语一顿,倏然冰冷,“要怪,就怪她自己,怪她自己知道得太多!”

    幸灾乐祸地看着王太傅,“父亲,你还不知道吧,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我这,也是帮了你呐……”

    “住嘴!”

    啪得一声巨响,王涟懿被狠狠扇在地上。

    “你个逆女!心肠这般歹毒,真是枉费我十几载的教养,早知今日,当初,当初……”

    “当初如何!”王涟懿爬起来,唇边鲜血刺目,“当初你便杀了我吗?父亲,我的好父亲啊,你们做下来的孽,凭什么要我来偿!”

    “我本不该只是个出生卑微的庶女!我比那些天皇贵胄一点儿都不差,你却强逼着我,逼我认她当母亲,我恨她,恨不得她早点死!”

    “我更恨你们,旁的子女活得那般快活,可我呢?

    我只能任人欺凌!连你,我的好父亲,也只知道让我忍!我就是那阴沟里的老鼠,怎么都见不得人,是吗!”

    王太傅粗喘着气,嘴唇发紫,指着王涟懿说不出话来,又想上前打时,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直直往后倒去。

    兵荒马乱。

    王涟懿发疯般地笑,唇角又撕裂,血染红了衣襟,笑累了,呜咽着往前爬,凄恻地声声唤着父亲,一声比一声痛楚。

    直到被侍卫摁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今日为防万一带来的御医,此时派上了用场。

    言曹和漆陶临危不乱,很快便稳住了场面。

    李晁负手立在太医不远处,看他施针急救,面色沉凝,一言不发。

    萧芫在食案边,唇色有些发白,心中亦是担忧。

    她不曾料到顺手推波助澜的一个下毒之事,真正牵扯出来,居然有这般多的隐情。

    听他们父女二人的话音,早已不仅仅是后院之祸,甚至追根究底,关键竟在王太傅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王太傅,与王涟懿的生母身上。

    这个生母究竟是何人,为何能牵连得他们的女儿都见不得人,为何王涟懿说,她本不比任何天潢贵胄差?

    萧芫知道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案子闹出来,定很快便知真相。

    可脑中就是克制不住地思索,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不断催促,生怕来不及。

    天子在宫外罹遇这样的事,甚至涉及饮食下毒,小事也成了大事,自不宜久留。

    王太傅怒急攻心,十分紧急,但救过这一口气,也就没了大碍。

    李晁将太医留下照看,便与萧芫上了回宫的銮舆。

    萧芫沉浸在思绪之中,不防眼前倏然一暗,没来得及抬眼,便到了个紧密温热的怀抱。

    思绪顿住,眸中微怔,抬手抚上他的脊背,轻声问:“怎么了?”

    李晁嗓音似乎压抑着什么,格外喑哑。

    “无事。芫儿,便让我抱一会儿,只是一会儿。”

    萧芫眨眨眼,明亮的声线透着懵懂。

    “什么一会儿啊,你想抱多久都可以呀。”

    她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似是笑了,大掌抚上她的发。

    “嗯,想多久便多久。”

    “怎么了呀,”萧芫道,“是王太傅府中之事吗,有太医在,会没事的。”

    李晁嗯了一声,手臂收紧,脊背愈低,密密实实包裹住她。

    如若可以,他真想与她永远嵌合,融为一体。

    这样,她一眼便能看到他的心,他亦能知她的想法,她的惧怕……

    能知晓所有一切的根源。

    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傍晚,慈宁宫。

    太后闲散地倚在罗汉榻上,腿上随意搭了个轻毯,听着来人,眼皮都未撩起,只淡淡一句。

    “如何?”

    不怒自威。

    李晁恭敬立在下方,身姿笔直,如恩师面前听训的学子。

    闻言谨声回禀:“王太傅已经醒来,身子并无大碍。今日之案,儿臣已经全权交给大理寺卿江洄探查,此案并不复杂,想是至多后日,便会有结果。”

    太后颔首,未置可否。

    须臾,李晁抬眼,黝黑的瞳眸囚困住跳跃的烛火,看不清喜怒。

    只声线有些艰涩。

    “母后,芫儿提议将王夫人单独安置,儿臣准允,就在大理寺客院内,且派了三人专门照看。”

    提到萧芫,太后指尖顿住,神色有了变化。

    缓缓舒了口气,语气中含着几分疼惜,几分轻叹。

    “芫儿这是顾念着予呢。真是个傻丫头。”

    李晁在心中重复着,每一个字都沉沉地往下坠。

    自听到言曹禀报后如堵的胸臆,此时方渐渐漫开闷痛。

    母子二人又商议了几桩政事,皆与边关走私有关,夜渐深了,几封旨意也有了思路,李晁躬身告退。

    慈宁宫的大门在身后合上,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行至颐华殿外。

    泠泠月华与晕黄的宫灯交织,迷离似琼楼玉宇坠入凡尘。

    他久久望着,望着那高高飞檐下,静静悬挂的鸳鸯百转灯。

    思绪飞至佛寺中,飞至姻缘树下,三生石前。

    竟有些后悔。

    后悔只许了三生,后悔远不够虔诚。

    那时,他将与她白首不离,甚至倾心相许皆视作理所当然,觉得这些不过迟早之事。

    过往所立的一桩桩丰功伟绩,度过的一重重几乎不可能的难关,予他无与伦比的自信与傲然。

    他知世人眼中,他是千载难逢的圣明君主,也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当之无愧。

    所以他以自身所秉持为至高至尊,坚持以自己的想法要求她,教导她,甚至全然不顾她愿与不愿。

    那时,他最怕的,是她不懂他为帝开创盛世的野心,不懂他在朝堂上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深意。

    最不想的,是她小看他的本事。

    他想成为她眼中,世上最厉害最厉害的郎子。

    直到,那将要失去的,刻骨铭心的痛。

    他才知原来与她相比,他过往所有的那些坚持,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是他本不该的自傲,乃至自负。

    就算是历史上的千古明君,也是谦逊为人。他与那些君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微毫。

    尤其,于情之一字。

    眼前仿佛又见她的面容,张扬的,欢乐的,平静的,苍白的……最后,是窝在他怀中的睡颜,懵懂似初生,唤着,晁哥哥。

    芫儿,芫儿……

    心底千遍万遍,道着悲欢喜乐,道着患得患失。

    猝然闭眼,长长吸气,转身,声寒似箭,鹤唳肃杀。

    “去传江洄。”

    第76章  真相

    翌日, 依旧是艳阳高照,只是天灰蒙蒙的,空气中仿佛总有一股水汽, 热得人胸口发闷。

    这样的天气,打扇都缓解不了几分,直到冰鉴抬进来,习习凉风拂动纱帘, 才觉着好些。

    萧芫倚窗而立,蝉翼般的绫罗裹着曼妙修长的娇躯, 似透非透,如同染了华光的云雾,绚烂而朦胧。

    于张扬明亮中诉着浅浅的忧愁,极静,也极美。

    柔顺的广袖垂委,与裙裾相叠, 微晃似潋滟的水波。

    不远处书案上卷册胡乱堆叠,一如主人繁乱的心绪。

    分明庶务加身, 宫中六局需她审阅拿主意的不知凡几, 她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娘子。”

    有声音自身后传来。

    萧芫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案角错金博山炉中熏香袅袅而起,缠绕临身, 又倏而荡开,溢散消湮。

    她没有回头。

    “还是没有消息吗?”

    漆陶走上前,缓声:“正审问呢。”

    “此案算是桩经年旧事, 想来牵连不少, 不办成铁案不会轻易呈堂,就算是给圣上的密报, 估摸着也得明日了。”

    “审问?”萧芫唇齿间噙着这两个字,轻嗤,“已过了一日了,这三个人,竟没一个愿说的吗?”

    “娘子……”

    漆陶眉间凝着担忧,欲言又止。

    娘子之事,她本不该置喙的。

    可看着娘子从一开始借与老太医的关系,派人往王夫人处照看,到应王娘子之约亲自过府,再到下毒之事推波助澜……不断地,为了太后殿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越来越急切,也越来越强硬。

    她是真的心疼。

    亦想劝解。

    劝解娘子,有她们,有圣上,有太后……起码,莫要如此一人背负。

    又终究未溢于言表。

    她本应,只为娘子想做之事筹谋。

    抿直唇线,眉梢轻睇,看向侧后方的丹屏。

    暗含沉凝与命令。

    偏无一丝锋芒,醇厚包裹着可靠与心安一同送予,只要遵循,便可纳取。

    漆陶的柔润,乃至软弱,都只在她的娘子面前。

    她会因娘子的痛楚泣不成声,会因娘子出事红着眼眶担忧焦急,娘子好了,她会喜极而泣,扑上去哽咽地道一声,可吓死奴婢了。

    可除此之外,她是未来中宫皇后的贴身女官,威风凛凛,办事手腕与太后身边的宣谙姑姑如出一辙。

    恩威并施,阖宫上下,心服口服。

    是萧芫手中,最利之刃。

    丹屏上前一步,“娘子,让奴婢去吧。”

    漆陶:“娘子,丹屏不比奴婢,出去便是代您之言,命她去大理寺,就算旁人说起,也好找由头遮掩。”

    “且丹屏功夫好,大理寺审问不出无非是不敢轻易动刑,又一时无法从他处取得实证,只能僵持。”

    “只要能用您的手令进去,自由千百种法子,不伤身子,又能让人开口。”

    宫中阴私,她们不用,不代表不知不会。

    必要时候,何拘小节。

    萧芫回身到案前,低身,深深陷在坐榻里,手肘抵上靠引,玉粉的指尖轻支着额角,眸光似幽雾倾垂。

    其实……她之前动过这样的念头。

    甚至早在去王家之前。

    不止对王涟懿,还有王夫人,顶多,手段会温和些。

    只是到底有所顾忌。

    冒然出手,引他怀疑,也引姑母怀疑。

    为了区区一个下毒的案子,实在没有必要。

    抬眸,睃向丹屏:“你去大理寺,替我盯着王夫人。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归根到底,王涟懿之母为何人,王涟懿究竟为何下毒,是否真的出于所谓秘密杀人灭口,萧芫并不关心。

    尤其此刻所有人都在大理寺掌控之中,王夫人不可能再有危险,那么,不如以逸待劳。

    只有王夫人的动作,才有可能波及到她在意之人,之事。

    丹屏应下,转身离开。

    纱幔一重重落下,天光终于转暗,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这样的天气,若能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雨,也好。

    “娘子。”

    “您为何要如此……迂回呢?”

    漆陶的声线一如这天色,晦暗不明。

    窗棂扑进来愈浓的水汽,书案上卷册书页被吹得哗啦啦翻开又合上,墨迹跃动着,像一条条灵蛇一闪而过。

    被一只手轻巧摁住。

    风将冰鉴的雾压到了另一头,纱幔腾起,洇出一片深色。

    萧芫起身,缓步越过,窗棂在身后合上。

    风雨无形,再全力以赴,也穿不透恢宏的殿宇。

    清浅的声线丝丝缕缕地送过来,让漆陶顿了步子,怔怔看着眼前的纱幔失力垂落。

    “因我亦不知,真正想知道的,到最后,究竟会是什么。”

    荡荡悠悠,满室阒静难消。

    之前以为,前世姑母是因王夫人之死过于悲痛,以致本就强撑的心力猝然溃散,华发骤生。

    可昨日到今日,她一直在等,等姑母召见王夫人,却始终没有等到。

    若换成她与菁莘,甭管之前有了什么龌龊,一方危及性命时,另一方万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便又不明白了,不明白前世究竟为何。

    难不成,真是什么生时决绝,阴阳相隔了才幡然悔悟的戏码吗?

    这种戏码,怎么看,都不可能在姑母身上发生。

    当真在意,姑母绑也会把人绑来相见。

    可若前世不是因为王夫人之死,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让姑母这般睥睨天下之人,连面上的体面都维持不住,短短几日,便如同抽筋拔骨,抵挡不住地心碎成殇?

    那日惨白的日光下,鬓边华发如霜,华服因消瘦显得空空荡荡,看见她时漫开笑意,伸出手。

    芫儿,来。

    萧芫兀然闭眸,呼吸轻颤。

    难抑的悲意从四肢百骸涌来,湿了黑浓的长睫。

    一个人,一双眼,所见永远只有眼前的一隅天地,总有不知之事,总有无力之时。

    一点点蜷起身子,双手抱住膝盖,唇被咬得发白。

    可行差踏错的代价实在太大,她真的,一点儿都承受不起。

    度日如年,每一分每一刻都被拉得极漫长,好像时光的洪流短暂停了,化作密集的鼓声,让人心底发慌、发冷。

    直到这鼓声真的响在耳边。

    “娘子!”

    “娘子,王夫人请求拜见太后。太后应允了。”

    萧芫霍然起身。

    “可是已经入宫了?”

    丹屏:“奴婢的脚程更快,王夫人那边现下刚过了含元门。”

    含元门,那便不远了。

    慈宁宫居于皇宫中轴之上,过了御前,最近的便是慈宁宫。

    萧芫本想抄近路过去,可又觉得万一能在宫门口碰上呢。

    又转过路去,可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

    宣谙姑姑已经守在殿外,不让任何人进去了。

    萧芫磨了许久,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让姑姑徇了回私,一个人偷溜了进去。

    小心翼翼挨着墙边儿走,绕过一个又一个花案摆件,绕得烦了,索性光明正大地往中间去。

    真是,也不知道之前为何执着地将姑母的慈宁宫都摆上这么多花,整得现在拌自己的脚。

    挑挑拣拣选了个绝佳的隐蔽位置,隔着两扇屏风一个落地罩,侧面却是通透的,恰好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四下看看,离周围的东西都远些,免得不留神带倒了。

    凝神细听,断断续续的都是王夫人的低泣,零零总总说了些所谓当年之事,半晌没绕到正题上。

    还是姑母没了耐心,直接以命令的口吻。

    “往事已矣,你以先帝旧事求见予,予也应了,如此,不必说不相干的。”

    王夫人声音顿住,隔了好久才再开口,“果然,萧忆清还是当年的萧忆清,我早该知道的,知道你从不是沉湎的性子,只是总忍不住奢望。”

    长长一叹,“罢了,是我多言,本不该说这些的。”

    柔软的嗓音,对姑母说话的语气却与萧芫先前所想并不相同,多了筋骨与通透。

    太后哂然,“你亦不曾变。”

    王夫人:“但萧娘子所说,我却是信的。你再强硬,也总有一份柔软在,哪怕经年未见,你也不会希望我出事。”

    太后并未应声。

    萧芫听到此处,蹙起了眉。

    王夫人的话渐带上了死寂与自嘲。

    “是我放弃自己,想着那般囚困在后院,像个笑话一样地活着,不如早些解脱。”

    太后:“我当年说过,王太傅,并非良人。”

    王夫人凄恻地笑出声,“是啊,你说过,可我却没听,活该自食恶果。”

    “当年,我和端阳一同与他相识,那时他还不是太傅,君子如玉,一见倾心,可哪知道,到头来,会是坟墓呢。”

    “现在想想,许多事当年便有了征兆,我与他相见,每每都是端阳牵线,我对她深信不疑,蠢得可怜。”

    哀戚刻骨,渐渐激动。

    “忆清,我能如何啊。我这一生就像个笑话,被她端阳玩弄在股掌之间!

    事情捅出来,让旁人看着,看着我被她害到这般地步,还要替她养孩子,养她和我夫君的孩子,养了这么多年吗!”

    萧芫睁大眼,电光火石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王涟懿,竟是端阳大长公主,和王太傅之女!

    第77章  往事

    怪不得, 怪不得王涟懿说她本不比任何天潢贵胄差。

    怪不得一直以来她总和清湘作对,清湘出事,她那么开心, 还突然有了那么上好的首饰。

    怪不得这么简单的案子,却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因为,那可是大长公主啊。

    算起来,当年苟合诞下王涟懿之时, 她还未出降给平昌侯。

    下毒事小,可若撕下这层遮羞布, 那么所有人,都会不得善终。

    但再想隐瞒,随着这句话出口,也再隐瞒不住了。

    王夫人声音低下来,破碎不堪,“尤其是……你。忆清, 你会如何看我啊……”

    太后的声音亦起了波澜,可依旧冷静, 冷静到有些残忍。

    “所以, 当年你不惜与我决裂,也执意要嫁给他,结果, 倒成了端阳苟合生子的遮羞布。”

    “后来膝下一直无所出,王太傅却并未纳妾,与你之间也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伉俪情深, 你才发觉不对。

    深究之下, 你得知了王涟懿的身世,没遮掩住让她察觉, 她便起了谋害之心。”

    一声闷响,似是王夫人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皮肉扒开,露出千疮百孔的肌骨,她笑了一声,“是啊,这便是我这二十年来,执迷不悟的下场。”

    “但萧忆清,我所知道的,并非仅仅是端阳与他。”

    萧芫听着,心渐渐提起。

    太后:“就是所谓先帝旧事?”

    “是。”

    “我原本想,就将这件事带到地底下去,但终究还是不忍心。

    萧忆清,我已经够可笑了,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被人蒙在鼓中直到老死,活得可笑又可怜。”

    萧芫咬唇,捏紧指节,往边上挪了几步。

    浓重的不祥漫上心头,她全力克制着,才忍住没冲出去打断。

    太后曼声,“你又怎知道,我一定会在意呢?”

    王夫人:“你会在意的,因为这,本就是你最在意之事。”

    最在意之事?

    萧芫不明白,姑母的最在意之事,不就是江山社稷吗,最多再加上她和李晁。

    什么先帝,不就是姑母摄政的一个媒介。

    先帝薨逝这么多年,她从未听姑母提到过什么思念之类的话。而且先帝有那么多妃子,姑母若是真心的,哪里能容忍得了。

    本来便是,先帝本事没姑母大,身子又不好,若没有姑母,他能算得了什么。

    外头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萧芫回头,这边离殿门口太远,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映在窗上,凝神细听,又没什么声音了。

    王夫人接着道:

    “我是无意中得知。”

    “当年乾阳老王爷作乱时,先帝病危,你正好身怀六甲,可就是这般内忧外患,你依旧能游刃有余。”

    “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在怕,不仅仅是前朝臣子,也不仅仅是后宫妃嫔,这些怕的人,也包括缠绵病榻的先帝。”

    太后一直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听着。

    萧芫都能想到姑母面上的神情,平静、威严、端庄。

    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依旧面不改色。

    而她似乎渐渐明了,明了姑母为什么答应王夫人的求见了。

    “怕你,借此机会,向前一步,临朝称帝。”

    萧芫脑中嗡得一声。

    “他们都担心,担心乾阳老王爷倒了,端王被圈禁了,若先帝再一去,便再无人能制衡你。”

    “这个最怕的人,正是先帝自己。

    若李氏江山在他手中亡了,他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至亲至疏夫妻,到头来最忌惮的,竟然是枕边人。

    先帝病重,姑母当年身为皇后,就算不曾亲自照料,也会每日过问,盼着他能早些痊愈。

    可是先帝竟然,就这般看待呕心沥血为他打理江山的发妻吗?

    若不是为了他李家江山,姑母当年何至于那般辛劳,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连……腹中的孩子,都没能保住。

    萧芫气得再站不住,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替姑母骂一顿再说。

    可刚在屏风处露了半个身子,就被王夫人的话震在原地。

    “所以,他将主意打到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声线沧桑,王夫人低低佝偻着腰。

    隔着明明暗暗的光线,隔着一整个宽阔的殿堂,萧芫看见了姑母的眼。

    她望不到汹涌的波澜,甚至看不到丝毫的惊痛与哀伤,那目光同往常一样,只是……平静得有些死寂。

    下一刻,姑母看到了她,嗔怒与责怪又提起生机。

    萧芫抿唇,倔强地摇了摇头。

    “要害你的人太多,他只需要稍稍放任。但,你身边不止宫中的人,还有萧家人。”

    “这很好办,你刚正不阿,行事不偏不倚,连最亲近的臣工都是直臣能臣,萧家是占了好处,可在他们眼中,远远不够。”

    太后:“你是说,萧正清?”

    王夫人摇头:“我不知。”

    萧芫眼前模糊成了一团,泪滴下去,湿了青砖。

    除了姑母的亲生弟弟,她的亲生父亲,还能是谁呢。

    她的祖父,一共就只有一儿一女。

    当年朝纲祸乱,危在旦夕,姑母在外宵衣旰食地力挽狂澜,在内,却被夫君和亲人一同釜底抽薪,失了自己的骨血,落下多年的病根。

    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啊!

    尽心竭力,就只换来这样的背叛吗?

    要让姑母如何自处啊。

    “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我想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太后颔首,“你去吧,去寻宣谙暂且安置。”

    王夫人缓缓直身,双手向前相握,拱手弯腰,举过头顶,双膝跪地,深深三次叩首。

    “臣妇,谢皇太后殿下恩典。”

    风穿堂而过,仿佛有无形无尽的箭雨萧萧呼啸,不知穿透了何人的心房。

    倏然之间,天色暗沉如墨,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大雨终于倾盆。

    萧芫绕过屏风,锦履在青砖之上映出模糊的倒影,耳边好安静,安静得只有风声和雨声。

    踏上台犀,她蹲在了姑母身前,以最熟悉的姿势,枕在姑母膝上。

    太后同样以掌抚过她的长发,可一向温热的手掌,却有些冰凉。

    萧芫泪水停不下来,湿了姑母的深衣。

    太后端坐着,脊背从始至终都是最雍容的弧度,眸光宽容地包容着前方,包容着这一整间肃穆恢弘的大殿。

    也包容着万载千秋,高堂之上这个最尊贵的位子。

    在萧芫眼中,姑母足以与那些最伟大的帝王相较。

    是姑母,将烈宗留下的,散落破碎的砖瓦一片片拾起,几十年的辛劳,对抗内忧外患,才让她所生之世有了繁华与安泰的模样。

    是姑母教导了李晁,教导了下一代能够扛起天下的君主,所谋之深远,覆盖了整个江山社稷的百年之计。

    他们不明白姑母的心,只以小人之腹想着眼前利益,一片片尖刀刺向姑母,让姑母身后千疮百孔。

    萧芫真想让他们全都消失,一开始就不要存在于这个世上。

    太后始终没有低头,只是良久,一声轻轻的叹息,淡得像云雾随风飘散。

    殿外风雨拍窗,檐下雨珠如帘,雷声不再,只余愈响的雨点绵密而长久。

    太后嗓音很缓,只单纯陈述着。

    “当年,你祖父让予嫁给先帝时,予一开始并不愿意。”

    “是先帝找上门来,承诺和予共治天下,要将这个破碎的江山重建起来,予被他口中的愿景吸引,最终答应。”

    “他也确实做到了,成婚的那些年,他事事以予为先,哪怕意见和予相左的,是他自己。”

    自嘲般笑了一声,“予不是没有怀疑过,当年他病好后,对予不知比从前好了多少倍,日日宿在予的宫中嘘寒问暖,对予定下的事再没有二话。”

    “却一直心事重重,后来御医说,他是郁结而亡,予还以为,他是忧心边关。”

    萧芫仰头,“可是,为什么呢?”

    那也是先帝自己的孩子啊。

    “傻芫儿,”太后抚过萧芫的额角,微凉的手已然温热,“因为,他想要的,他们想要的,并非仅仅是予腹中的孩子。”

    萧芫眼神恍惚一瞬,身子猝然打了个寒颤。

    渐渐反应过来后,血脉骤凉,如坠冰窖。

    面色白得不成样子。

    ……是什么意思?

    是说,当年先帝,和萧正清,都想要姑母的命吗?

    是了,那时姑母离临盆不远,女子生产本就是一道鬼门关,更何况是胎儿那么大的时候强行用药呢。

    女子因生产而亡太常见了,谁都不会怀疑,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萧芫紧紧抱住姑母,身子不受控地发颤。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啊。

    至亲之人的背叛与歹毒,才是最最伤人的。

    让人如何不心碎,又如何能撑得住呢。

    前世,姑母本就因为黔方惨案焦头烂额,陈年旧疴积重难抑,又突然得知了这样的真相……

    短短几日就能挺过来,能抱着她安慰,已是很好了。

    太后揽住萧芫,拍着她的背。

    眸光倾垂,含着看破世事的悲悯,“这样的事,芫儿,若非你如今掌管内宫,已能独当一面,我不会让你知晓。”

    “帝王家的猜忌,信任与利用,总是顷刻之间,便全然变了。”

    “予不怀疑先帝的真心。”

    “一开始和予共治天下的彼此信任是真的,后来忌惮想除去予也是真的,最后,对予的补偿与愧疚,更是真的。”

    “人心本就难测,更何况,是帝王之心。”

    萧芫不住地摇着头,泣不成声,“芫儿就不会变,芫儿对姑母的心,永生永世都不会变。他们变了是他们的错,和姑母无关,姑母本就是对的。”

    太后笑了,“傻丫头,这世上像你这样傻的,能有几个啊。”

    “姑母不许说我傻。”萧芫哭着看向姑母,“芫儿巴不得世上所有人待姑母之心,都和芫儿一样。”

    太后为她抹去泪水,娇嫩的小脸哭得红彤彤的,这般惹人怜。

    “莫哭了,往事再如何,也都已过去了。”

    “这个时辰呐,也该歇息了。”

    第78章  雨霁

    云如染墨, 不住地翻滚搅动,晌午时分,竟宛若夜半。

    内殿里, 萧芫细心将所有门窗关紧,在靠外的地方点亮寥寥几盏灯烛。

    低头,竟在烛下看到了个熟悉的锦盒。

    她一手将锦盒拿起,一手端着盏烛台, 回到了姑母榻前。

    烛台放在榻边小几,她抱着锦盒, 矮身坐在脚踏上。

    明亮的声线刻意放缓,放柔,“姑母,岳伯伯他们又来了信啊。”

    太后半靠着引枕,闻言掀开眼皮,牵了下唇角, 笑叹:“是啊,予竟然忘了。”

    萧芫:“姑母, 我给您读岳伯伯的信吧, 就像小时候您读故事哄我睡觉一样。”

    太后很轻地应了一声,闭上眼。

    萧芫低头,发现自己看不清字, 忙悄悄抹了把眼,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读……

    世上欺瞒、陷害、憎恨之人不知凡几, 可总有无私、关爱, 为一人、为大义,不计后果向前之人。

    满腔赤诚, 字字句句间再规整也遮不住的真心关怀,明灯一般渐渐驱散所有阴霾。

    萧芫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她直来直往,虽不曾主动害人,但也不知倚仗姑母权势明里暗里报复过多少人。

    不是没有过火的,不过或是被她自己,或是被李晁和姑母遮掩下去罢了。

    后来被罚得多了,她也长了教训,收敛了些。

    但再收敛,她也依旧敢当着众人的面将堂堂公主推下水,只要,她觉得自己占理。

    唯一能让她真正敛了本性,学会迂回的,只有姑母。

    同样,为了姑母,所有所谓世俗,所谓可为与不可为,都将不再重要。

    她想,李晁、岳伯伯对待姑母,和她也是一样的。

    幸好还有岳伯伯。

    姑母坐镇朝堂,岳伯伯镇守边疆,便如日月两端,一同守护着万里河山。

    他们是君臣,是青梅竹马,更是好友知己。

    他们之间毫不保留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无血脉亲情,却远远超脱于亲情之上。

    只要岳伯伯在,姑母便不是孤家寡人。

    读到后面,又是阿兄阿姊们写给她的信了,思念变得有些煎熬。

    日子怎么才从春过到夏呢,离冬日还那么那么远。

    抬眸,看到姑母睡得沉了,萧芫的声音也低下来,慢慢停下。

    将信原样放好,探身,为姑母盖好被衾,起身时顿了下,手背轻轻贴上姑母的额头。

    另一只手迟疑地触上自己的,似乎差别不大,可她总觉得姑母仿佛更热一些。

    轻手轻脚离开,到外头小心翼翼打开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正立在门外。

    抬眸,是李晁。

    只一眼,萧芫回身,将门关好。

    “宣谙姑姑。”

    滂沱雨声里,一个脚步走近,“萧娘子。”

    “让人去请奉御医官来,然后麻烦姑姑进去守着姑母。”

    一个眼神,宣谙身边的宫女就撑开伞往雨里去了。

    “可是太后有什么不适?”宣谙心忧。

    萧芫:“姑母刚睡着,似是有些发热。”

    宣谙行了一礼,忙进去了。

    萧芫转身往偏殿走。

    走了几步,廊外的雨忽然直冲她扑进来,萧芫不防,只来得及向里侧脸。

    顿了几息,却没感觉到沁凉的雨珠,怔然侧眸,洒金的墨色像斑驳的泪痕,映入眼帘。

    龙袍外侧的广袖提起,被草草拧了一把。

    萧芫停下步子,终于仰头,看向他。

    风雨凄迷,遥远的天边有乌云生了裂隙,泄下一束细细的天光,又转瞬被翻涌着湮灭,如同幻梦里本不该存在的奢望。

    心后知后觉,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意。

    眼睛好像又哭了,她一直念着让自己忍,却总没什么用。

    风胡乱在天地间飘荡,那般急切,却辨不清方向,忽东忽西,时急时缓,直到一刹,又扑过来。

    他高大的身躯俯下,为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面颊感觉到些微凉意,是他的手。

    也不知道,他刚刚在殿外立了多久。

    萧芫忽然觉得有些累,也有些冷,眼前的天色混淆了白昼与黑夜,让人眩晕。

    她歪了下头,蹭过他的掌心,弯起唇角,“李晁,姑母睡了,我也想睡一会儿。”

    “你抱我,好不好?”

    “好。”

    眉心映下滚热的吻,她因他虬实的手臂腾空而起,打横抱在他怀中。

    眼皮疲惫地阖上,她被安放在他心口的位置,有力的心跳声驱散无尽的雨声,渐渐带来踏实的温暖。

    她实在紧绷太久了。

    紧绷着心神改变,又紧绷着等待。

    如同在牢笼里等待宣判,等待生存还是死亡,终于,等来一切水落石出。

    那些不甘与憎恨坠着心力往下落,沉沉地侵蚀梦境。

    萧芫梦到了前世。

    已知的事实完美地将前世她所有不知道的补上,她像是飘在空中,化作一缕幽魂,居高临下看着所有的发生。

    她看到王夫人临死前以求救之名想法设法地给姑母托信,姑母如同今生一样,最终,还是答应见她。

    人将死了,为了最后的体面,她只向姑母道了当年先帝与姑母的旧事。

    也,只来得及说这些。

    满目素缟,王家待客的正堂成了灵堂,而宫中的慈宁宫,死寂得如同另一个坟墓。

    她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慈宁宫中来来回回,一日三次,从不间断,每一次,都会在殿门口站上好久。

    李晁高大雍肃的身影,偶尔会在她的不远处。

    他知道的不比她多。

    姑母不曾告诉她的事,也没有告诉他。

    那时,前朝实在是太忙了。

    黔方惨案身亡的百姓名单铺满了整整一个金銮殿,一直往外,铺到了几近含元门。

    文武百官从两侧沉默地走过,五爪金龙的丹陛石也被盖住,李晁当着天下百姓,当着所有京城与地方官员的面,下了罪己诏。

    祭天台上,他摘下了冕冠,向着黔方县的方向,深深一礼。

    尚未亲政的少年帝王,身体孱弱的皇太后,从那以后的每一步,都要比之前难上千倍万倍。

    可黔方还需灾后重建,可朝廷还有硕蚁蛀空国库……

    讨伐,谩骂,弹劾……心怀不轨之人乘机作乱,每一个政令,都是一场上位者与下位者的殊死博弈,字字句句,身心俱疲,几乎透支生命。

    萧芫渐渐看不见自己,也渐渐看不见所有人。

    前世王夫人身亡之时,是几月之后,那时李晁刚满十九,而她刚满十六。

    她被姑母保护得太好,眼里还只有烂漫的花儿与精致的首饰,是个真正的孩子模样。

    烦恼随风,笑也快,哭也快。

    萧芫不知为何,竟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什么苦难都不知道,也不懂得。

    不然,谁去逗那时的姑母开心呢。

    她有自知之明的。

    前世的十六岁她还什么都做不好,就算知道,朝事宫事也都帮不了忙,甚至反而给姑母添麻烦。

    总而言之,真的,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只有姑母因为她的一个个笑容,勉强还算有些用。

    她还可以为姑母尝药,日日侍奉姑母,姑母在疲惫的间隙揽过她,欣慰地说她最近乖了不少,一次祸都没有闯。

    她眨开眼底的湿润,撒娇讨赏,姑母漫开笑意,嗔道,你个小机灵鬼。

    她骄傲翘起了尾巴,欣然接受姑母的夸赞,抱着姑母的胳膊摇呀摇,在繁冗堆叠的书案前,欢声笑语地和姑母闹作一团。

    萧芫也笑着,可笑着笑着,泪却流了下来。

    “芫儿。”

    她被抱起,有些粗糙的指腹抚过她的脸颊,萧芫浑身一颤,猛然惊醒。

    “姑母……”

    眼前尚且朦胧着,她慌乱地想让自己看清楚,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声音带着哭腔,“李晁,姑母呢,姑母怎么样了啊。”

    李晁紧紧抱住她,两个急促的心跳相贴。

    她的模样,像是心上的一记猛击,酸痛聚拢,沉闷地怎么也漫不开。

    “没事的,御医来看过了,母后没事,已经不发热了。”

    萧芫像是有些听不懂,要挣开他下地,“姑母呢,我要去看看,我刚刚……刚刚不应该离开的,我……”

    “我带你去。”

    李晁手臂锢紧,劲腰稍用力,一转身,便带着怀中的她下了床榻。

    殿外,风雨已过,天光转霁。

    时近黄昏,夕阳被火烧云簇拥起来,铺天盖地的绚烂的红,粉红、嫣红、紫红……一直到深红,毫无保留地辉映下来,大地如同铺了一层红色的绒毯,一切的一切,都染上了热切的霞光。

    也慷慨地倾泻入巍峨的大殿。

    从棂窗映到纱幔,再透过纱幔,最终柔柔浅浅地铺展到床榻边上。

    萧芫踉跄地跑过去,唤着姑母,望见太后的一刹,笑意生动地驱散泪光,似倦鸟归巢。

    太后颇感头疼,笑嗔:“你这丫头忒能闹腾,又跑来予跟前做什么?还请御医,予看啊,该让御医给你好好瞧瞧才是。”

    萧芫才不管其它,只听得御医二字。

    “姑母,御医怎么说啊?”

    太后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宣谙笑道:“娘子莫忧心,太后身子康健得很,御医给开了药膳,让延年益寿,再活个百年才好呢。”

    萧芫瞅瞅宣谙姑姑,再瞅瞅姑母,懵懂地回过味儿来,向宣谙姑姑做口型:姑母不想吃药膳啊?

    宣谙忍着笑意递给她一个眼神。

    萧芫抿唇,眉眼弯起:“药膳只是往膳食里加些药材,让尚食局做得好吃些不就行了!

    姑母,以后芫儿天天来陪姑母用膳。”

    太后:……

    第79章  诱惑

    莫说以后了, 御医的方子一下,今日的晚膳尚食局便已经换了。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处与往日不同。

    多了个李晁。

    平日里这食案边上最多她与姑母两个人, 今日不止多了一个,多的这个还人高马大,一人能顶她们两个,萧芫一时怎么着都不自在。

    当着李晁的面, 她不大好意思像平日那样毫无底线地朝姑母撒娇,而当着姑母的面, 她不留神多和李晁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地脸红。

    明明放在之前,她才不会管他,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这下好了,一肚子的话都忘了个空空,只能埋头往嘴里塞东西。

    耳边李晁被姑母问起朝事, 一连串拗口的字眼在珍馐佳肴上方荡来荡去,萧芫听得脑子发木, 走神不知想什么去了。

    神游着刚将肚子填了个半饱, 忽然听到自个儿的名字,一激灵坐直身子,活像夫子讲学时开小差被点名了。

    太后好笑:“可听清我问什么了?”

    那自是没有。

    但直接这么答定是不行的, 耳郭里残存的音儿,似乎是千秋二字。

    萧芫半猜半蒙,小心翼翼答:“陛下的千秋节, 不是还有一月才到吗?”

    太后意味深长瞥了李晁一眼, 唇边似笑非笑,“是还有一月, 不过那是臣工与命妇的千秋节,皇帝自个儿的生辰,咱们私底下还是得庆贺一番。”

    萧芫:……

    原是问他的生辰私底下如何庆贺啊,那她的回答,岂不是很不想给他过的样子。

    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果然,虽不明显,但她能感觉到,他已经不开心了。

    欲哭无泪。

    不是好好说着正经事呢吗,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啊,这她怎么可能不猜错啊。

    但让她向姑母开口承认走神是不可能的。

    清清喉咙,“那也一样,私下里办的,还能有千秋宴复杂不成。”

    要嘴硬,那就嘴硬到底!

    太后笑意浓浓,颔首,“而今是芫儿掌内宫事,办与不办,何时何地,自是芫儿做主。”

    李晁附和,听不出情绪。

    萧芫没敢再往他那边看。

    膳后,萧芫带着宣谙将慈宁宫上上下下巡了个遍,确保无一处不妥帖,而后专将那些高阶宫女内监拉出来,好话歹话一并嘱托。临走时,还专与宣谙细细道了许多,生怕何处疏漏。

    说得宣谙都惊讶萧芫的重视,好像见了王夫人之后,太后便成了个玉瓷做的人,一不留神就能碎了。

    忙碌后,已是华灯初上,天边月似琉璃。

    萧芫提灯而行,抬头望向那剔透的明月。

    兀地,一阵力道带着她往旁边去,短促的惊叫后,便只能发出闷闷的唔声。

    唇舌被霸烈地攫取,吸吮侵占得很深很深,龙涎香好似探进了喉咙里,摩挲着敏感得不成样子的地方,宫灯握不住,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萧芫挣扎着撇开脸,恼怒地锤他,“你做什么!”

    有他这么吓人的吗!

    李晁的眸色比夜色幽暗,深深望着她,浅淡的委屈嵌在其中,让本来雄浑的气势都成了某种巴巴的乞求。

    萧芫觉得若有两只耳朵长在他头顶上,肯定是往下耷拉的。

    两人稍离,她才看清他身后一片辉煌的灯火,内侍在前,禁卫在后,成了一条望不尽的长龙。

    萧芫想到刚刚。

    竟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吗!

    心里本就燃起的火更是蹭蹭往外冒。

    抬头直视,兴师问罪:“陛下带这么多人是想做什么?”

    李晁深眸如渊,“自是送你回宫。”

    说着,去拉她的手。

    萧芫躲开,微笑:“实在用不着,我瞧着,陛下一人便够了。”

    月色目送着朱红宫道中并肩而行的一双人影,亮莹莹的宫灯长龙在很远的地方随行。

    颐华殿本就近,一晃便也到了,宫门吱呀敞开,萧芫跨入槛内,回眸。

    身后玉宇琼楼辉映成华,不及她眸中万一光彩。

    李晁耳中,她的嗓音如绕梁仙乐,糜艳诱人。

    “陛下,不进来吗?”

    她的柔胰终于到了他手中,随她穿过中庭,步入闺房。

    殿内只盈盈亮起一盏灯,光晕在面庞上微漾,如同绮丽清容的涟漪。

    李晁喉结滚动,顶起的肌肤泛起灼热的红。

    被雪白的玉指轻轻点上,连同他颈上股动越来越剧烈的脉搏。

    她将他拉下来,贴近,轻轻咬了一口,惹得他手臂一下收紧,呼吸一并波动。

    萧芫的手绕到身后,将他的手臂拿下,一边一个,摁在案上。

    踮足,仰头,轻笑:“陛下莫动,不然,以后可都不许你了。”

    她的力道很轻,他可以轻巧反客为主,却偏偏,不得不忍耐。

    忍得手臂连同手背,青筋鼓起。

    有种错觉,他好像被她压在身下,而她若即若离,胜券在握。

    檀唇探出殷红小巧的舌尖,勾勒他边缘凌冽的唇形,馥郁馨香盈了满怀,呼吸着了火,干渴越来越重。

    李晁受不了,低头去追,萧芫却轻轻一仰,侧脸,湿润落在了面颊上。

    萧芫眼神不悦地落定:“李晁。”

    李晁失控地喘了两下。

    萧芫的手轻轻移动,滑过他的劲腕,身子前倾,抱上已蓄了力道的狼腰,相贴得毫无缝隙。

    唇瓣向上蹭过他的下颌,舔上耳垂,嗓音魅惑:“我说不动,便是哪儿都不能动,手不能,头不能,唇、舌都不能。”

    话音刚落,她便感受到他胸膛更深的起伏,带着隐忍的些微滞涩。

    肌肉紧绷起来,隔着几层衣衫,都能感觉得到块垒分明。

    “芫儿……”一声喟叹,哑得几乎要分辨不出。

    萧芫也学他,眸中含了两分委屈,“陛下,不行吗?”

    她之于他,又有何是不行的呢?

    李晁喉头接连滚动,每一个急促的呼吸都好深好深,穷尽肺腑。

    额角鼻尖这便已有汗水向下滑,某些地方红得实在不像样子,李晁被逼着,几乎感到某种不堪的狼狈。

    皱起眉心,闭上泛红的眼眸。

    萧芫低笑,随话语舔上他,舔上他不能动的唇、舌。

    学着他以前对她的样子,却多了几分俏皮的捉弄。

    像在人心头瘙痒,心尖被撩拨得都要颤得滴水了,她却不紧不慢,眉眼曼秾,轻乜。

    吮舐每一寸唇瓣,他的人也大,唇也大,从一边到另一边,都要好多好多下。

    再顺着气息吞吐的唇口之间舔进去。

    晶亮的殷红挤压在一起,萧芫一边往更深处探索,手一边往上攀,攀到了他浑厚结实的肩头。

    他实在高大,萧芫攥着他的龙袍,又将人往下拽了下,这下,如愿以偿勾上了脖颈。

    眼眸微眯,湿热的触感交缠在一起,酥麻从舌尖鼓入脊髓,恍惚间,听到他喉咙深处压抑着的,猛兽般的声音。

    萧芫眨了下眼,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他额角的青筋。

    手掌向上,指节猛然收紧,抓上他后脑的发,近乎泄愤,用上齿尖不管不顾地近乎啃咬,骤然的痛感让李晁身子不自主一颤,再忍不住,追逐上来,粗重滚热的气息扑面侵袭。

    可萧芫早有准备,手滑下,在他胸膛用力一推,脚借力后退,旋身到侧面。

    就趁着他撑起身躯的空挡,明目张胆从他手边,以臀支案越到另一边,看着他的模样,得意洋洋地笑。

    如何能不得意呢?威风凛凛的圣上,此刻遍身被情欲俘虏,无论是那潮红的面孔,滴血的耳垂,汗涔涔的脖颈,还是……

    萧芫视线下移,勾起唇角。

    扬声:“漆陶!”

    边唤,还边冲他眨了下眼。

    “萧芫。”李晁指节攥紧,狠狠摁在案上,充血的眸子看着她,警告地低吼出声。

    他若现在还看不透,便当真就是傻了。

    她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吧,一路蛊惑着,就是为了这一刻。

    真是不知,她怎么能有这么多折腾人的鬼主意!

    她还真准备让人看见他这般模样不成!

    可殿门打开的声音如约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晁喘着气,挪动步子就要去抓她。

    萧芫丝毫不怕,明眸盯着他,食指竖起抵在红唇之上,眼梢往屏风外轻睇,慢慢摇了摇头。

    在她的颐华殿里,就算他是圣上,命令也不怎么管用。

    只要她不出声,漆陶便一定会进来。

    甚至若没有她的声音,只有他的,漆陶进来得只会更快。

    毕竟,他们可还没成婚呢。

    脚步声已行过外殿。

    从此处透过屏风,可以看到遥遥一点光亮,那是漆陶捧着的烛火。

    李晁到了她身前。

    汗顺着刀削般的下颌滴下来,龙涎香被彻底催发。

    被他身体里的,干燥炽阳般的气息。

    掺和着,缠绕着,近乎靡靡。

    他将她环起,如同不得不低头臣服的猛兽,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殿内太过安静,连喘息都不得不竭力压抑,又遑论其它。

    萧芫抱臂,歪头,睨着外头。

    漆陶走近了,仿佛发觉有什么不对,轻轻唤了声:“娘子?”

    萧芫忍着笑,迎上李晁渐渐羞愤沉郁的眼神。

    多稀罕呐,今日之前,萧芫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沉稳威严的李晁还会露出这般神色。

    她非得寻个机会画下来,好好收藏不可。

    离屏风不远的地方,漆陶又唤了一声,“娘子?”

    萧芫还未作声,李晁急了,握上她的手臂,实在没办法,终露出了乞求之意。

    萧芫挑眉,往下看了眼。

    意思明晃晃的,若他能让自己体面些,又何需忌惮有旁人进来呢。

    李晁喉头哽住,大掌攥出了热汗,他想干脆拉她一同下水,可他知道,他怕是还没动手,她就能叫出声来,事后便真像她说的,再也不许了。

    心跳越来越快,剧烈得仿佛带动胸膛一同颤动,可某些事情,越是着急,越是不成,甚至还更加糟糕。

    尤其,她就在他眼前,她适才所为,还历历在目,食髓知味。

    她微肿晶莹的唇瓣,她额边粘湿的几缕碎发,她雪白面颊的红晕,格外晶亮湿润的瞳眸……

    尤其是,那馥郁甘美的味道。

    一切的一切,都像无言的诉说。

    亦是,致命的引诱。

    单拎出一样,李晁都毫无抵抗之力,更何况……

    教他如何按捺得下去?

    外面的那一隅烛光,缓缓移动,终还是到了屏风外侧。

    只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

    只要绕过,里面的模样,便一览无余。

    “娘子?”

    漆陶第三次,唤出声。

    而萧芫清晰感觉到,他竟然随着这一声,猝然一抖。

    第80章  激吻

    一步, 两步,三步,屏风转角, 只差半寸。

    甚至漆陶的绣鞋已经露了出来。

    萧芫坐上了侧面高高的案几,单指勾起他的下颌,媚眼如丝,瞧着他这浑身紧绷如弦的模样。

    连脖颈都是, 明显的肌肉轮廓划出性感的弧度,每一寸肌肤都发潮发红。

    萧芫轻轻笑出了声。

    捏住他几乎到了极致, 忍不住发颤的侧颊,甚至……更多地方。

    曼曼朗声:“不用了,你先出去吧。”

    下一刻,漆陶的应声她就已全听不到了。

    李晁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动作幅度极大地锢住她,一把抱下, 却没放在地上,一手向下, 一手在上, 往里,牢牢扣在怀中。

    唇舌相碰,如暴风骤雨, 顷刻席卷一切。

    萧芫柔软的玉臂攀上他,眼眸微阖,承受、迎接。由着自己被他弯折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弧度。

    激烈的声音一浪掀起一浪, 发髻乱了, 衣衫不整,酣畅淋漓的爽快从骨子里迸发出来, 让萧芫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实。

    她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感觉。

    甚至想要更多,更猛烈。

    这般想,她便也这般做了。

    舌尖、唇齿、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向他迎去,迫不及待地夺取。

    如同飞蛾扑火,哪怕一去无还。

    仿佛轰地掀起一场大火,烧得李晁动作停了一瞬。

    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真正予她想要的,让她全无招架之力,光是承受就已到极限。

    萧芫身子渐渐软下去,手却不安分,在他裸露的肌肤上胡乱抓摸,理智抛却,只是本能地发泄血脉里越来越滚烫的煎熬。

    直到扣住他衣襟的手失控地狠狠划过胸膛。

    李晁一把握住,连同心跳与伤痕。

    萧芫还沉浸着,却发现他不动了,迷朦睁开眼,望见了他眸中的自己。

    他眼眶里的红包裹得满满的,瞧着有些可怖。

    萧芫却弯了眉眼,凑上去含住他的唇峰,舔了舔,娇娇嗯了声,像是肯定也像催促。

    李晁扣住她的后脑,错开。

    转身抱她在高案上,身子弓下,额头抵在她肩头,露出的通红肌肤上青筋虬结,鼓得夸张。

    大手掌在她的后颈,滚热如岩。

    萧芫歪头,单手捧上他那半边面颊,她玲珑的指稍和他面上的红差不多,连在一起,一边细嫩娇柔,还有些不稳。

    热度总也不褪,李晁兀然直身,和她紧密拥抱,沙哑的声音咬牙切齿,在激荡的心跳声里。

    “萧芫,你真是,厉害得很。”

    萧芫微昂着头,毫不客气嗯了一声。

    声调与往常一样,可声线不同。

    明亮掺杂了毫不遮掩的欲念和正浓的风情,哑得恰到好处,每一个气息都旖旎娇怜,酥媚入骨。

    哼道:“让你在慈宁宫外突然吓我,还当着那么多人亲。我也要让你体会体会,险些被旁人看了去是什么滋味!”

    李晁气笑了,“这能一样吗?”

    有他遮着,旁人连她一根头发丝都看不清。

    可她让他险些被人看去的是什么?

    不惹他一回,她就浑身不舒坦是吗!

    萧芫笑了,笑声清脆,满满的幸灾乐祸。

    理所当然:“所以报复回去了,我便也原谅你了。”

    李晁:……

    被堵得心塞,深吸好几口气,才续上话,到底忍耐不住,露出些许低郁。

    “……就这么不想给我过生辰吗。”

    萧芫微怔。

    他不提,她险些忘了。

    忍笑,双手掰过他的脸亲了一口,故意调侃:“你还会在意生辰啊。”

    李晁刚好些的耳根又红了,眸光微微起了波澜,自幽深里泛起春水,又按耐下去,仿佛错觉。

    依旧威严雍肃。

    萧芫抱上他的脖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上。

    亲也很耗费体力的,她有些累了。

    懒懒道:“我当时都没听清姑母问的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圆下去了。”

    李晁抱起她,挪到了里间坐榻上,让她更舒服些。

    半晌没说话,萧芫神思都有些混沌了,疑惑睁眼,正对上他的眼神。

    昏黄烛光下,深沉到沉重,她有些不懂。

    好像,还有些……心疼?

    李晁唇线绷直,压抑着什么。

    “那王夫人呢?”

    “嗯?”

    李晁的指节不自主用力,“王夫人之事,你在太傅还未归京时便使了太医前去,可一直到事发,芫儿,你一个字都不曾与我提过。”

    其实,不止王夫人,更早的时候,二公主设计清湘,他便已经察觉。

    甚至一开始黔方案的监察御史之事,若非他主动提出交易,他想,她定也不会同他说。

    以前便罢了,可是现在呢。

    前一刻她还与他那般亲密,可是转头便将什么都压在自己一人的肩头,仿佛……仿佛他根本不值得信任。

    心难受地紧缩。

    他对于她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他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在心上,却害怕有一天,突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哪怕她就在眼前,他也怎么都无法握紧她。

    萧芫缓缓靠了回去,抱紧他的腰,很紧密很全心全意的姿势。

    轻声反问:“王夫人求见姑母的消息,是你允许递进来的吧?”

    李晁默然。

    已过了这么久,他自然知道王夫人在慈宁宫所言。

    萧芫闭眼。

    轻柔的声线透着几乎接近于恨的冷意,“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何必又让他出来惹姑母伤心。 ”

    心尖被她的话语一刺,李晁呼吸微滞。

    下一刻,看她直起身,睁开的眸中竖起寒芒时,浓浓的心疼压下来,堵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因为那些寒芒,分明也有许多,是对着她自己。

    萧芫恨意愈浓,“还有萧正清,他想要我死便也罢了,可当年竟还那般对姑母。若没有姑母,他怎么可能走得到今天的位子。”

    却还不满足,从前世到今生,他一直一直,都不满足。

    李晁正正迎着她的目光。

    心疼太多,索性什么也不问、只是拥抱安慰的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但他克制着。

    因为与此同时,某种近乎惧怕的情绪浓浓焊在心上。

    她此时想做的只有这些,他还可以发现、掌控,但若以后,不止这些呢?

    现今朝局是稳定,京城亦繁华昌盛,可与此同时,错综复杂的暗流一直不曾停歇,万一……

    万一她出手之事超出他的掌控,又恰好被人所用,那后果,会是怎样?

    李晁不敢想。

    坏了事,他可以再想办法,可是她呢?

    他不想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心疼与难受垒成钻心的痛楚,让他声线微涩。

    “芫儿,你觉得不该让王夫人面见母后,为何,不与我说呢?”

    “你想做之事,哪怕不想我插手,为何,连提前告知一声,都不愿呢?”

    萧芫眸中恨意稍散,可残留着的尖锐棱角依旧刺人。

    她道:“李晁,你答了我的问,我便回答你。”

    “是,我们都不知道王夫人要对姑母说的是什么,可你就不能提前命人审问出来吗?姑母身子才刚好些,又要面对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一定要姑母亲自知道吗?”

    李晁抑不住,闭了下眼,敛去几不可察的,受伤的神色。

    他想答她,你不与我说,我又如何知道。

    但终究没有。

    “是我,不曾想到这一步。”

    “不是的。”萧芫忽然退开,后背抵在坐榻边缘的引枕。

    洞悉地直击软肋,“你是这么多年,听姑母的指示、命令听习惯,听麻木了,是吗?

    李晁,你说过的,你永远不会骗我。”

    李晁唇色泛白,看着她。

    他根本没有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萧芫远远不止。

    “姑母不可能永远都是对的,以前她也总说自己的身体没事没事,可结果呢?她只是在哄我罢了,我不信她没有这么哄过你。”

    “你都知道的,那为什么还这样呢?”

    又有什么能比姑母的身体还要重要啊?

    听着她的话,李晁眸中渐渐泛起涩意。

    他发现,她要的答案,是他永远不想她知道,也几乎给不起的答案。

    “芫儿,以后,我会尽量做得好些。”

    李晁穷尽所有,却好像也只能这样说,每一个字,都是难以估量的沉重。

    但在萧芫耳中,这样的话太轻,太像敷衍了。

    或者,本身就是敷衍。

    她红了眼眶,委屈得看着他,“你又觉得我不懂了是吗?你们怎么总是这样呢。”

    “姑母也说,若非我掌内宫事,她不会让我知晓。我从前不懂事,但不会一辈子不懂,你们连告诉都不告诉我,要我怎么懂,从何处懂啊?”

    她庆幸过自己前世什么都不知,天真地去哄姑母开心。可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当真好受吗。

    怎么可能好受呢。

    倔强咬牙:“你不是问我为何不提前与你说吗?”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不知事情最后会是什么模样,不知你是支持还是阻止,不知道,你会不会违背我的意愿,去告诉姑母。

    哪怕只是万一,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没有意义!”

    不远处蟠凤烛台上的灯芯燃久了,啪地炸了一声,烛光剧烈晃动,带动迭起到发痛的心澜。

    李晁觉得自己一瞬,从她话语里的高高浪尖重重跌下,差一丝,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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