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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好戏

    翌日清晨, 天光蒙蒙浓浓。

    仰头,蓝天如墨染,层层叠叠, 云朵秀骨清像,悠然徜徉着往更南边移去。

    地上晨露化作清濛柔和的水汽,湿了逶迤而过的繁复裙摆。

    漆陶匆匆上了陛阶,宫女低身行礼, 大殿清晨燃起的烛火微微摇曳,被一只纤细柔软的素手轻巧扣灭。

    浅金的晖芒映在冶丽的侧颊, 茸茸的亮色挥毫,勾勒着鬼斧神工的绝美容颜。

    听着声响,萧芫直身,看去,始终不紧不慢。

    漆陶往后殿瞥了一眼,低声禀道:“娘子, 昨儿个萧府里头萧夫人想杀了萧若,被咱们的人拦下, 现在一并制住。”

    萧芫眸中轻嘲, 曼声令:“拎到萧正清跟前,看他怎么说。”

    将近辰时,车辇随朝阳一同破云雾而出, 金光普照,禁军铁甲寒锋,帷幔偶尔随风荡出, 车内尊贵的天颜如若惊鸿。

    萧芫靠在李晁怀中, 抱怨:“本想悄悄来便罢了,你倒好, 这么一折腾,忒引人注目了。”

    李晁如愿跟来,心情甚好,闻言,难得“大度”。

    “你若不想我进去,我便在车上,等你回来。”

    配上那肃然正经的面容,端肃挺直的脊背,仿佛不是他想尽办法让她同意跟来,而是他带着她出门般。

    萧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让圣上在萧府门口等,那可比进去招摇多了。而且他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委屈,甚至,还有点儿酸。

    口中哼了一声,道:“行啊,那你便在车中候着,免得呀,不小心加重伤势,回去姑母知道,以后连这样出来的机会都没了。”

    说着,正好车辇停下,她蓦然倾身,在他唇上一吻,眨眼间调皮地旋身,衣摆荡开,流水般跃了下去。

    李晁心湖澜起,本可随她下去或抬手捉回,可这样的时候,稍稍一点儿情思便反应在身体上……

    伸出的手猝然收回,指节攥紧坐榻,背克制地稍稍弯下,忍得蝶骨发颤。

    狼狈和羞耻让耳郭、脖颈一瞬通红。

    底下候着的漆陶等人看着娘子轻快地跃下,面上还带着隐秘的笑,不由悄悄对了个眼神。

    萧芫唤来言曹,随口吩咐了句:“半刻钟后带他往萧府我的院子”,便扬长而去。

    留言曹在原地咂摸着半刻钟三个字,看了眼车上严实的帷幔,双手垂在身前,老老实实候着。

    萧芫跨入萧府大门,再抬眼时,目如淬冰,冷然摄人。

    【……就等着太后身体衰竭而亡,边关岳莲城兵败如山倒。】

    李岑熙特意将萧若废得那般彻底,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只要活着,就总有能传递消息的法子。

    待她尽数吐露出来,再死,也不迟。

    秋风吹下落叶,丹屏精准挡开一片,目光扫视过去,颇为不耐。

    从前门庭若市的萧府,而今不止门庭,连府内都是一派萧条。

    萧芫一路往祠堂方向,刚踏入院中,就已经听到声音。

    是平婉歇斯底里的嘶吼。

    “萧正清,你也眼瞎了不成,她不是萧若,不是我女儿!我的女儿,怎么可能一副这么个鬼样子,这还是人吗!”

    “她占了我女儿的身份,只有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我的萧若才能回来啊!”

    “我的萧若那么乖巧听话,容貌姣好,比宫中的那个萧芫也半分不差!

    萧芫算什么,那皇后之位,本该就是我家萧若的,对,本该就是我的萧若的!”

    “萧若,我的萧若……你个怪物,你把我女儿还回来唔……”

    锦履探出裙裾,跨过祠堂高高的门槛,满身华服璀璨,面容皎若朝霞,灼若芙蕖,几日不见,愈加昳丽。

    刹那间,在昏暗的屋室里,“蓬荜生辉”一词,实实在在,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平婉看到她的脸,剧烈挣扎起来,哀号堵在喉咙,悲凄不已。

    摁住平婉的是萧芫手下的暗卫,同时还收走了萧正清手中的皮鞭。

    一名女医悄无声息到了萧若处,手指摁上脉搏,随后在几人的帮助下将人抬出。

    萧芫看着这不堪入目的场景,齿间轻嗤。

    “父亲,我阿母死后,你这么快就娶了她为继室,还有了萧若。怎么,现在倒是不喜欢了?”

    “芫儿。”手上没了皮鞭,不再挥舞着打人,他除了稍乱的衣衫与鬓发,神情仪态,都与往日高高在上、享天下盛誉的宰辅,别无二致。

    不,应当说,他从来都是如此,几十年来,从未改变过。

    口中虚伪的话,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芫儿莫要误会,为父此生最在乎的,唯有你阿母。往日是为父的错,只要你肯原谅,肯回到为父身边,让为父做什么都好。”

    “为父想通了,那些遗物,本就是你阿母留给你的,合该给你。芫儿,莫再和为父赌气了,可好?”

    萧芫听着这些话,一阵恶心。

    还有他看着她的这双眼,有一瞬真想大逆不道,干脆挖了了事。

    这样的眼神,哪里是一个父亲看向女儿的眼神。

    痴迷,恍惚,甚至有扭曲的爱意,荒谬丑陋。

    他自己,怕是还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得有多么可怜呢。

    暗卫出现,拦在身前,萧正清一步不得进,他也不在意,只要目光能落在萧芫的面容上。

    萧芫定定看着他,思绪暗藏。

    忽而唇边提起浅笑,“父亲可是说话算数,当真,什么都可以吗?”

    “自然,自然。”

    他叠声应着,眼中浮现欣喜。

    往日金銮殿上,那个儒雅淡漠、高深莫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与眼前这个心思全然被女儿牵着走的所谓父亲,一时判若两人。

    她的亲生父亲,治国理政之才有多高,对待亲人的德行品性,就有多低下、多让人恶心。

    又或许这些在官场之上,本就不重要,反是一处骄傲的谈资。

    妻女不过附庸,堂堂右相,这么多年有了继室依旧对元妻念念不忘,真是一生都值得讴歌的深情呐。

    萧芫心中冷笑。

    面上轻叹一声,看了眼平婉。

    “当年女儿刚至垂髫之年,便在府中险些遇害,得姑母相救才侥幸活到了今日。”

    “女儿知当年父亲悲痛难抑,一时错怪了女儿。若非萧夫人,女儿与阿父,本不必闹到今日的。”

    听到此,萧正清的眼神往平婉瞥过去,携着尖锐刺骨的冷芒。

    再看向萧芫时,柔软下来,“芫儿你说,想要为父如何做。”

    萧芫言语轻缓,“世人皆道,阿父是为了追忆阿母才娶了继室。

    而今既然萧夫人惹了阿父厌烦,不如,让她去阿母祭堂,日日为阿母诵经祈福,也好能在最后的时候体面些,全了父亲的心意。”

    那边,平婉缓缓抬头,看向萧正清,眸中空洞似绝望,似疯傻。

    她被这个男人折磨至今,一切爱恨已皆成悔痛,笑着她这荒唐的一生。

    又如何能不了解,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听着她最爱的嗓音轻描淡写,甚至迫不及待地说出那么残忍的话,泪落下来,麻木地笑出声。

    很是顺从,无一丝反抗。

    只在最后,破碎、凄凉地问了一句:“萧正清,这么多年,我与你同床共枕,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宅,在你心中,可有一丝动容?可曾也想过,生同衾,死同穴?”

    萧正清不耐皱眉,似是不明白她为何能问出这样荒唐的话。

    “当初你自荐枕席,所求不就是为了宰相夫人的位置。我该给的都给你了,自认无一处对不起你,是你贪心不足。”

    “我贪心不足?”

    平婉踉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我与你夫妻近二十载,也顺着你的喜好装了二十年,只为让你更顺意一些,更喜欢我一些。”

    “你不是也确实很满意吗?现在,却和我说这些?”

    “萧正清啊萧正清,若说起当年,我与她无冤无仇,是你屡屡在我面前露出不喜之意,我才纵容底下人慢待,若说罪魁祸首,那也是你!”

    掀开往日郎情妾意、举案齐眉的表象,真实的内里不堪一击,付出越多,便越恨之入骨。

    萧正清看平婉的眼神,如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妇,夹杂着轻蔑的不屑。

    懒得就此纠缠,挥挥手,让将人拖下去。

    他越冷静,平婉就越受刺激,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错付一生的结果就如此轻描淡写。

    双目赤红,恨得像是要吃人,猛然挣脱押着她的人,冲过去,拿起放在一旁的皮鞭,用力往萧正清挥去。

    往日,夫为天,他再怎么过分她也念着夫妻情分,忍着受着,至多心死。

    可既然到头来,这么多年功劳苦劳全无,那她又何必忍耐!

    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平婉用力奇大,迅猛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萧芫后退一步的同时,皮鞭正中萧正清的身上。

    感受到手上反弹过来的力道,平婉畅快大笑。

    只觉得这一刻,她才是真正的自己,才最像闺阁时那个无惧无畏、英姿飒爽的将门虎女。

    萧正清侧脸一直到脖颈,甚至襟前,全映出了血痕。

    却没有发怒,连神色都未变分毫。从容、儒雅,又有种断金裂石的利落狠绝。

    手腕一转,精准握住。轻松一扯,鞭子就到了他手上。

    平婉瞬间被压倒在地,强硬拖了出去。笑声猖狂,隔了很远,还清晰可闻。

    萧芫目光淡漠,口中却道着关心,“父亲快唤医官来瞧瞧。”

    “无碍。”萧正清手中一旋,鞭子绕回、系好,原样由家仆奉回供案前。

    “小伤罢了,上药包扎,过段时日便好了。”

    负手回身,幽暗的眸光似地狱阎罗,到她面前时,顷刻春风化雨,满是爱怜。

    “芫儿别怕,莫理会她们,芫儿与为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萧芫抬头,看着他这慈蔼父亲的模样。

    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幼时的自己趴在地上,濒死地一点点往前挣扎。是当年姑母危难之时,他身为亲弟,冷眼旁观,落井下石。

    更是前世临死时,萧若那一句一句的,耀武扬威。

    缓缓弯起眉眼,露出真心的笑。

    “是啊,父亲与我,才是一家人。”

    第102章  储家

    跨出院落, 旭日高升。

    道几句违心的关怀,客气谢绝管家带路的好意。转身,往西面院落去。

    漆陶:“圣上就在院中等您。”

    萧芫嗯了声。

    前头刚能瞧见那座小院, 丹屏快步寻来,“娘子,江寺卿已审理好了。”

    萧芫往后看去,一个清瘦的身影做侍从打扮, 恭身却无丝毫谄媚之意,只见遍身嶙峋清骨。

    此刻微垂着眸, 肃谨立于丹屏身后两步之外,向她拱手行礼。

    道出的萧娘子三字,不知是否错觉,似乎微有晦涩。

    说起来,李晁今日能如愿跟来,还是沾了他的光。

    审讯的事总要有人做, 而李晁,提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人选。

    满朝上下, 怕是没人能比大理寺寺卿更精于此道了。

    萧芫目光划过, 并未停留,颔首,“如此, 便去面见圣上吧。”

    一步步走近,幼时那仿佛大得没有边界的院落,此时望着, 竟有些逼仄。

    显得院中那个墨色身影格外高大。

    他回眸, 向她望来,不苟言笑, 威压如山。

    萧芫顿了下,方抬步上前,走进,将手放入他抬起的掌心。

    用力一拽,她落入他怀中,身子被抱紧。

    李晁低首,唇紧紧贴在她耳边,气息吞吐间,手上使力捏了把她的腰。

    咬牙切齿:“萧芫,回去和你算账。”

    转瞬直身松开,她却扶上他的小臂,面色微红。

    腰上的酥麻荡开,让她腿脚发软。

    索性手臂顺势穿过去,抱住他精壮的腰身,面颊贴在宽阔的胸膛。

    惹得他大掌覆上她的发,肃声问:“怎么了,可是萧相说了什么?”

    萧芫摇摇头。

    这样的时刻,她忽然不想说话,只是想这样,安安静静地抱着他。

    只总有要紧之事。仅仅几息,便克制地松开。

    转身,对江洄道:“劳烦江寺卿说明,萧若究竟,知道些什么。”

    江洄上前,深深拱手。

    “禀陛下,萧娘子,七月初十傍晚,萧若尾随萧夫人平婉前往金尊裕楼,在顶楼厢房偶然听到大长公主与一男子密谋。”

    “言语间提到可使人在尚药局秘密布置,让太后身子日渐衰败,无余力处理朝政,同时祸乱边关,散播流言,以图颠覆朝纲。”

    “萧若并未听到具体手段,当日派人给娘子传话,只为以此作引,见娘子一面。”

    “而萧夫人前往金尊裕楼,是听信身边仆妇刘媪所言,前去求见一江湖术士求问夫妻之道。

    据刘媪交代,她是从梁家梁夫人身边老媪处得到消息,道金尊裕楼有一高人,有蛊惑人心之妙法,可收覆水,令夫妻之间和睦如初。”

    “从始至终,她们没有发现萧若尾随,更不知大长公主与其就在同一楼。”

    言罢,再次行礼,道出结论:“依微臣薄见,此事乃大长公主指使梁家及刘媪,借萧若之手的引君入彀之计。”

    “极有可能,此计一开始便是掌控乾武军之人想利用大长公主引出萧娘子,从而引出圣上,兵行险着,以小博大,妄图弑君谋国。”

    他的话语从始至终皆无起伏,极度冷静。

    哪怕是最后半句话,神色亦不变,淡然得近乎大逆不道。

    听得萧芫眉梢微动,颇具深意地望去一眼。

    早先便听闻江寺卿小儿止啼的铁面威名,至此刻,才算是有了具体的概念。

    旁的不论,单论他面对李晁时如此从容的姿态,怕是连政事堂里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都远远不及。

    更别提这无不可言,无不敢言的包天胆量了。

    或许,他身为纯臣,身为李晁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本就需要如此。

    李晁为帝克己奉礼,威肃较真,所有朝事,都必须严格遵循他心中章程。而大理寺,是除御史台之外,最能监管威慑百官的所在。

    李晁信奉的行事圭臬,江洄作为大理寺卿,奉行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才是帝王最想……

    眼前忽然一暗。

    “嗯?”

    萧芫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遮住她的眼。

    听到他淡声下令:“尽快去查,乾武军背后之人的身份行踪,及具体所谋之事。”

    “朕至多,允你五日时间。”

    后一句格外冰冷,萧芫有些莫名,江洄却已经应下,躬身告退。

    萧芫撅唇,把他的手扒拉下来,不满:“你干嘛忽然蒙我眼睛啊?”

    刚说完,脸被他掰回来,正对着他。

    萧芫面颊被他挤得鼓起,眼睛睁得圆圆的,瞪他。

    “你给我松开!”

    唇也因此嘟起,殷红小巧,像吐泡泡的小鲤鱼。

    话语有些模糊,显得软软糯糯。

    李晁看得神色稍缓,却依旧耿耿于怀,没有松手。

    别扭地问了句:“他有那么好看吗?”

    后一句声量极小,快要听不清:“值得你看那么久吗。”

    萧芫把他的手扒下来,抱在怀里,“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定睛看他的神色,一会儿,渐渐恍然。

    唇角微微翘起,明眸含了笑意,上前一步,唇快要贴到他的下颌。

    “李晁,你吃醋了呀?”

    李晁耳郭一下红了,低头看她,眼神竟有些闪躲。

    面对她,他说不出违心的话,只好伸手,把她抱入怀中。

    这动作,怎么看怎么有服软讨饶的意味。

    萧芫闷笑出声,环住他的腰身,“还以为陛下心里,这种时候只有朝政呢。”

    “这样的醋都能吃,是不是以后那些花儿草的,我多看几眼,你都能遣人将它偷偷扔了?”

    “这如何能一样?”李晁长臂收紧,将她揽得严严实实。

    “如何不一样?”萧芫仰头,笑意浓浓。

    四目相视,阳光和煦,微风清悠,昼长日暖。

    时光一刹慢下来,良久,他抬手拂去她鬓边的金色落叶,眸底墨色深浓欲滴,绽开点点笑意,如浮光碎金。

    应:“嗯,一样。”

    唇边噙起的弧度有些甜蜜,都要不像他了。

    萧芫目光凝在他的唇,手滑下去,寻到大掌,拉住,后退一步。

    笑靥如花,“走吧,既然来了,便去瞧瞧。”

    整个院落的几间屋子加起来,都没有颐华殿的一间偏殿大,布置却十分精巧,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只不过,这心思嘛……

    立在门口,透过大开的棂窗门洞,眼中所见的每一处皆淡雅隽逸,轻纱薄幕朦朦胧胧,荡漾间仿若映出江南烟雨,黛瓦青砖。

    “果然,他就是想将我,变得和当年的阿母一模一样。”

    所谓睹物思人,她,便是萧正清眼中的这么一个物件。

    浅色素雅的衣裙摆满了箱柜,有几件被单个儿摆出来,和她上回在阿母祭日时穿的那件,十分相似。

    纤指滑过,衣料柔若流水,“可阿母又哪里喜欢这些,她那时,应是在为阿翁阿婆和舅舅们戴孝。”

    李晁:“当年储家因谋逆治罪,后朝野动荡,历经两任帝王,混乱中许多陈年卷宗都残缺不全。

    尤其烈宗末年,夺嫡逼宫,烧了几处馆藏之所,当年真相也随之付之一炬。”

    萧芫抿唇,“储家灭门,就是烈宗驾崩那年的事,后来先帝隔了两年才登基,算起来,都是二十多年前了。”

    家国动乱之时,一天仿佛一年,眨眼便是血流成河,战士的性命不值钱,朝臣的性命,也同样随时都可失去。

    党争、夺嫡、谋私……谁能多掌些权柄,谁便是天王老子,杀人灭族前能给个由头的,都算是罕见了。

    后来李晁登基,姑母下令大赦天下、安抚生民,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给这乱世之景、给那些无休止的恩怨一个终结。

    卷宗尚在的冤案可以推翻重审,有苦主证人的亦可做些努力,可像储家这类,连知晓当年的最后一人都死去的,着实无从下手。

    萧芫早便知道,这样的事不足为奇,今日在朝为官的,但凡有些家底,往上数哪个没受过戕害,没被安过罪名?

    最大的区别,不过是他们幸存下来,可阿母没有,储家人到最后,一个都没有。

    以前,她就算知道,也没那么在意。因为她思念的阿母,从始至终都只是梦中一个虚构的影子。

    那个真实存在的萧家先夫人储江雪,说到底,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可现在不同了,她收到了阿母写给她的那么多封信,知道了阿母待她之心。

    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阿母口中那么可敬可爱的阿翁阿婆、舅舅舅母,会做出谋逆之举。

    从容赴死,此生无憾。这样的词,更像是为了大义,为了家国,不顾自身性命,奋而牺牲。

    “玉佩……”萧芫倏然抬眸,握紧李晁的手,“阿母留给我的半枚玉佩。”

    “阿母信中曾提到,若我过得不好,可去寻另外半枚玉佩的主人,还说是与阿母同族。”

    阿母不信萧正清,说不定,这个人知道当年的事。

    李晁回握,“好,我派人去寻。”

    ……

    是夜。

    御乾宫。

    李晁立在床榻边,掌心抚过萧芫正酣的睡颜,俯身,在眉心珍重落下一吻。

    寝帐落下,他披了长袍,步出殿门,往御书房去。

    一盏摇曳的蟠龙灯烛下,烫金卷轴一点一点展开,最后玺印下露出的,竟是先帝年号。

    这是一封密诏,关于,储家谋逆案的密诏。

    第103章  转机

    这封密诏, 是三年前暗卫统领依先帝遗命,奉到他手上的。

    密诏中言,当年先帝还是皇子时, 曾被江南储家所救,本想在登基之后封赏报恩,储家却先一步因谋逆灭族。

    后他自顾不暇,有余力探查时已线索尽失、举步维艰, 不过几年,又缠绵病榻, 精力大不如前。

    写下这封密诏时,自感时日无多,报恩之事,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任帝王。

    实际上,李晁拿到这封密诏时,探查储家之事就已经数年。

    力度一年比一年大, 收效始终甚微。

    期间就算拿到线索,也是指向谋逆的线索。

    这么多年, 储家的清白, 先帝因救命之恩坚信不移,而他则是因为萧芫也有所倾向,然两任帝王, 至今无寸进。

    要么,这本就是一桩铁案,要么, 是被人特意办成了铁案。

    无论哪种, 都希望渺茫。

    而现在,多了个玉佩的线索。

    执起灯烛, 光纹似水波,亮处越亮,阴影便越暗。

    最终落在密诏旁铺展开的图纸上。

    这是分发后剩余的最后一张,上头不止绘着萧芫手中的半玉,画师还依着纹路样式,复原出了另外半块。

    李晁凝神细看。

    越看,越觉得熟悉。

    仿佛……

    这另外半枚玉佩,他曾在哪里见过.

    “松枝,怎么了?”

    漆陶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抹清瘦的背影,转瞬不见。

    松枝回神,立时行礼,“漆陶阿姊。”

    她一向胆大嘴快,此刻,却踌躇几息方回:“不知为何,刚从六局出来时碰到江寺卿,总觉得他眉目间,仿佛与娘子有些相像。”

    ……

    颐华殿内,漆陶眉眼弯弯,边为萧芫梳发,边笑言:“方才回来时,松枝竟觉得江寺卿与娘子眉眼相像,娘子这般貌美,江寺卿瞅着就让人心底发寒,亏她也能将娘子和他往一处去想。”

    “要奴婢来看,松枝她自个儿,都和娘子像得更多些。江南婉约,美人儿想必大差不差。松枝仅仅有半分像娘子,就已是个清丽美人儿了。”

    丹屏灵动探过头来:“什么像不像的,那是我们颐华殿伙食好,松枝来时又瘦又矮,现在不仅长高了,还养得白白胖胖,可不就好看些了。”

    萧芫莞尔,睨她一眼。

    “那么个纤细苗条的女娘,到你口中,竟成了白白胖胖了。”

    漆陶亦嗔:“你个妮子,若松枝都算得上丰腴,这世上,怕是都没有瘦的人了。”

    丹屏缩回去,小声嘟囔:“那不是和以前比嘛。”

    萧芫描眉的最后一笔收尾,直身,稍仰头,“你们瞧,我画得如何?”

    漆陶丹屏两个捧场的正要大夸特夸,忽听到外头通禀的声音,忙简单回了话,便低身退至一旁。

    李晁大步进来,殿内侍立的宫女皆悄声退出去,殿门合上,纱帐间博山炉熏烟袅袅,静谧祥和。

    萧芫香腮鼓起,等他走进,把手中螺子黛一股脑儿塞给他。

    “人都让你叫退了,剩下的,你帮我画吧!”

    她难得有兴致亲自上手,本想着若画不好再让她们画,现在倒好,一个不留,她连使唤的人都没了,可不只剩他了。

    李晁握紧,居高临下,眸中细看似有些落寞。

    “为何忽然回来?”

    萧芫支腮,明眸睨过去,“你坐下,我不想仰头说话。”

    李晁没动。

    萧芫:……

    “你白日里都在御书房了,我还一个人在御乾宫待着,多无聊啊。”

    “你可以……”

    萧芫挑眉,“我可以什么?”

    李晁郁卒,拧眉,“若大婚能提早些便好了。”

    萧芫闷笑,揶揄点头,“是啊,成家立业,应该先成家后立业,先大婚后亲政。”

    “嗯……先亲政也算有些好处,到时朝堂安稳,君临天下,大婚,便仅仅只是大婚。”

    帝王家,家事亦是国事,帝后大婚在亲政大典之后,便如举子的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锦上添花,可尽情享受的快意时刻。

    而非各方博弈,提心吊胆的时候,如此,总能少些波折。

    要不一切顺顺利利,要不……

    就走不到大婚的那一步。

    也算干净利落。

    李晁坐下,倾身抱起她,放在腿上,单手抬起她的下颌,指腹旖旎抚过她另一只眉梢。

    深深凝视。

    萧芫回望,望得久了,眸底似有涟漪浮动,微光粼粼。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忽开口,哑声念了句诗:“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字一字,余韵悠长、缠绵,诉着不尽情思。

    “芫儿应知,张敞画眉。”

    萧芫呼吸微颤,心上泛起滚热。

    “无论先后,芫儿早晚嫁作吾妻,与吾执手相携,白首不离。”

    螺子黛在他手中,一笔笔描作远山,执惯了御笔的手稳当流畅,比着她画的,一丝不苟地描摹。

    每落一笔,萧芫面上红晕都多一分。

    无论那句诗,还是那四字典故,皆是夫妻之间闺房之趣,意在表夫妻情深。

    如此作比,将婚后之景提至此刻,似誓语剖白,动人心弦。

    看她睫羽扑朔,欲语还休。他拥她至镜前,问画眉深浅。

    萧芫抬起的眼眸氤氲着雾气,望进他暗色的瞳眸。

    李晁缓缓低头,侧首吻上她的耳垂,她身子一颤,在他的催促声中,囫囵点头,腰软软塌下去,嵌合入他的怀抱。

    口脂嫣红,蹭在他唇边,又被他吞吃进去,嘤咛伴着愈促的喘息,指稍颤颤蜷起。

    一室暖溺。

    风雨稍歇时,萧芫攀上他的脖颈,声线微哑,娇媚勾人,“陛下今日忙碌,所为何事?”

    李晁拨开她汗湿的鬓发,吻上凝脂雪肤,字眼却肃正腔圆,“乾武军之事,刑部并大理寺,有了进展。”

    萧芫惊喜:“这么快?”

    李晁:“已往边关传了消息,只武学之事颇为复杂,言语终究有限,除却送信,还需派一个深谙其道者前往边关,辅助岳将军夺回失城。”

    “你是犹豫这个人选?”

    李晁颔首,“母后亦是举棋不定,朝中诸事繁多,可信的走不开,其余人,又并非完全可信。”

    萧芫眉心稍蹙。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乾武之患虽在边关,却需朝野上下一同出力,确保军需军备,让前线无后顾之忧。这其中的每一个关节,都必不可少。

    并且这个人选武功还不能弱,一为自保,二为掩人耳目,最重要的,天下武学一通百通,武功越强,越能理解乾武军武功的弱点并精准掌握克制之法。

    暗卫倒是可以,但暗卫之所以称之为暗卫,便是不能办这明面上的事,否则,一旦身份暴露,那牵连的,可就不止这一桩事,而是整个皇族的辛密。

    这个人选派出后,倒是可使一暗卫随行相护。

    “朝中没有,那姑母身边呢?或者,你身边……”

    李晁的吻往下,到了她唇边,闻言轻咬了下:“嗯?我身边?”

    萧芫后仰,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眼眸微湿,心跳加速,“说正事呢……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身边没有。”

    李晁轻笑两声,鼻尖相抵,放过了她。

    道:“母后从前身边的人,大多放到了军中,太过显眼,倒是有一人因是女子,放在后宫。”

    萧芫想起,抬眸,“你是说,胡媪?”.

    三日后,凌晨。

    苍穹一片深黯,乌云遮月,唯余几点星光幽幽,和着地上几不可见的灯烛,晕出些许模糊的轮廓。

    皇宫最高的城楼之上,一对身影依偎而立,遥望悬着孤灯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宫门。

    这是今夜驶出的第六辆,也是最后一辆。

    待出了京城城门,便会由马车换成单骑,一路上从最短的路程,陆路水路交替,昼夜不休奔赴边关。

    和胡媪随行的,共三名暗卫。

    一人在前探路,将消息传递给胡媪身边暗卫,一人遥遥坠在其后,只与前面两个暗卫单向联络,每日定时确认安危。

    若胡媪遭遇不测,或生了反叛之心,那么,中间护在胡媪身边的暗卫必会有异样或失去联络。

    至那时,便是诛杀行动。

    萧芫抿唇望着幽蓝的天边,有一瞬,真恨不能一同前往。

    岳伯伯一生战绩斐然,这是头一回如此大败,安定了十几年的边关陷入战火,两座城池被北戎入侵,城中的百姓,对于北戎军来说,就是与牛羊一样可以随意宰杀的牲畜。

    岳家皓阳大兄和皓璟二兄尚好,皓肇三兄定是第一个喊着要夺回失城的人。

    晗雁阿姊处事冷静且武功高强,一柄长戟出神入化,姑母命令抵达之时,也只有阿姊和岳伯伯可以拦住皓肇阿兄了。

    他们身在京城,只是从奏报的只言片语中了解,所见依旧一派繁华,可岳家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边关惨相,冷冰冰的战亡人数背后,每一个,都是……

    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萧芫思绪顿住,缓缓仰头。

    略微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面庞,抹过微红的眼尾,似有晶莹一闪而过。

    他的眸中同样沉重,却有种极坚定的力量,威毅可靠、顶天立地。

    长臂一揽,她到了他怀中,萧芫吸吸鼻子,手抬起,抱住他的腰。

    一个久久的,深切的拥抱。

    天地共眠,他们身前是广袤的天下山河,身侧长灯如虹,自城楼最高处,一直绵延至城墙门洞之后。

    仰头,乌云翻滚,风雨欲来。

    第104章  流言

    “二公主, 您不能进去,我们娘子还未起身,二公主……”

    “这都什么时辰了, 怎么可能还未起身,现下火烧眉毛,哪顾得了那么多啊!”李沛柔拨开人就要往里闯。

    漆陶拦不住,普通宫女不敢拦, 丹屏似铜墙铁壁,分毫不挪, 将殿门挡得严严实实。

    “公主,请回。”

    对于丹屏,李沛柔印象十分深刻。

    硬的来不了,她灵机一动,大声冲着殿内喊:“萧芫,萧芫!事关太后, 你真不想知道吗?”

    “我可是好心,因为你之前的救命之恩才来这儿告诉你……哎呦!”

    “大胆, 你做什唔……”

    李沛柔手被捏得发痛, 嘴还被捂住。

    看这架势,这是要强行将她扭送出颐华殿。

    心里头直冒火,觉得自己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白白送上门吃闭门羹。

    正要大力挣开,殿门内忽传出两声低咳,接着是隐约的吩咐。

    “莫要无礼, 请公主进来吧。”

    丹屏耳力极好, 话音未落便下手势让松开。

    李沛柔重获自由,甩袖整理衣襟, 确认妥当了,昂首挺胸,狠狠瞪了丹屏一眼,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走了进去。

    殿内昏暗,李沛柔心里装着事,一见萧芫便开了话匣子。

    “你还真坐得住,宫外那流言蜚语都传成什么样儿了……”

    萧芫打断,吐字似有些气弱,“是何流言?”

    “你竟当真不知?”

    李沛柔讶然,“我母妃在宫外有些人手,今日就是使我来供些力帮忙的。”

    提到流言内容,一时难以启齿,“就是传太后和边关岳将军……还说,就是因为这个,岳将军才在边关丢了城池,想,想……”

    剩下的,她实在说不出来。

    萧芫刹那了然,袖中的手攥紧,骨节泛白,一字一顿:“想倚仗军功,谋私摄政。”

    “啊,对。还有其它的……”

    说着,李沛柔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叹了口气。

    萧芫垂眸。

    其它的,无非是要取代先帝,做太上皇做的事,无名,却有实。

    此计是要扰乱民心,动乱军心,离间上下一心的朝堂。萧芫想起之前江洄审问萧若时,供词中就有这一桩。

    所谓散播流言,原是这般。

    果真,一击即中,歹毒险恶。

    只要种下怀疑的种子,就算全无实据,朝中原来嚷嚷着牝鸡司晨的那帮朝臣也会跳出来,这个十万火急的关头,又哪能耽误得起。

    尤其,事关当朝太后清誉,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姑母和岳伯伯,总得有一人要为此做出牺牲。

    而这个牺牲,很有可能,根本承受不起。

    压下喉咙的痒意,萧芫微提唇角:“如此,替我向淑太妃道谢。”

    李沛柔给了她一个“还算你有良心”的眼神,从袖中摸索摸索,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并一个长形的铜制令牌。

    “喏,纸上是宫外可用之人,这是信物。纸便算了,信物用完可是要还回来的。”

    萧芫接过,撑案站起,扶着案角的手骨节泛白。

    “好,到时定物归原主。”

    “这段时日,诸事繁忙,宫里宫外皆不太平。若无要事,公主和淑太妃,尽量不要出宫。”

    李沛柔随意点点头,“行,那我便走了。这话我母妃早说过啦。”

    背手转身,到了门口又想起来,“对了,你可得好好管管你手底下那些宫女,尤其那个丹屏,也就是我大度,要是别人,指不定如何呢。”

    萧芫立在阴影处,看不真切神情。

    闻言颔首,“我知晓,今日多谢公主。”

    李沛柔顿时笑开,摆摆手,推开殿门离开。

    天光晃过一瞬,照亮萧芫苍白的面容,她撑着桌案,一点一点,坐回圈椅。

    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在她面上激出异样的潮红。

    一道轻些一道重些的脚步声自殿门来,越来越近。

    不明显的闷响,是膝盖跪地的声音,唤她时小心翼翼,那般疼惜:“娘子。”

    萧芫喘息着转过头,眸光颤动着,艰难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若非二公主,你们打算瞒我到何时?”

    漆陶红着眼眶,深深叩首,“娘子,您这风寒拖了几日,总不见好,奴婢们心里头难受,便想让您少操些心。”

    萧芫一口气哽住,喉咙刺痒,骤然弯下腰,攥住扶手咳,胸口漫上闷痛。

    咳得身子失力,被扑上来的漆陶扶住,拍着背顺气。

    音带哭腔:“娘子,奴婢知错,您罚奴婢吧,莫要气着您自个儿。”

    萧芫好一阵儿,方虚软地靠回去,唇色有些发青。

    良久,缓缓抬眸,咬字没什么力气,只余气音:“就算如此,你们也没这个胆子。是谁?是姑母吩咐,还是他?”

    漆陶哽咽摇头,却如何都不开口。

    静了几息,萧芫将手抽回来,声线发木,“他们都下令了,你们自己,也觉得这样更好。”

    漆陶泪流了下来。

    几不成声,“娘子,您这段日子当真劳心太过,病一直这样拖下去,怎么能成呢。”

    “出去。”

    “娘子……”

    “我说,出去。”萧芫看过去,眸光头一回如此冰凉。

    看得漆陶心上剧痛,唇瓣发颤,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丹屏叩首,上来拉她,再抬头,娘子的身影,已慢慢消失在层层纱幔之后.

    秋叶渐黄,落泥萧瑟,随着静下来的风,终归于死寂。

    宫中一隅,却沸反盈天。

    萧芫在屏风后听至半途,兴致寥寥,踱步而出。

    动静闹得再大,也不过杀鸡儆猴,为的是先止住这一遭风波。

    真正放出这些流言的人,她心中早有答案。

    那个被乾武指使,顶在前头做事的,近乎九成,就是梁家。

    更准确地说,是梁夫人。

    梁家是岳伯母母族,梁夫人是岳伯母母亲,岳家的阿兄阿姊,皆是梁夫人的亲外孙。

    可就是这个兄姊们应唤作阿婆的人,亲手将整个岳家,推入不忠不义之地。

    前段时日,梁夫人要岳伯伯续娶梁乔,信到了,拆都没拆就被原样送了回来。

    萧芫也因此才知,为何梁乔到了这么大的年岁还未议亲。

    梁夫人从岳家如日中天伊始,就起了让岳伯伯娶梁乔为继室的念头。

    去信议亲被拒,便干脆用流言逼迫,告诉岳伯伯一条现成的,澄清流言的路——迎娶梁乔。

    以岳伯伯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受人逼迫,压根儿没将此放在眼中。

    然众口铄金,这个关头针对岳家的每一件事,萧芫都不能不在意。

    李晁,包括姑母,都是将前线之事放在首要,流言一开始并未在意,也没有理会,等到甚嚣尘上之时,亦只是徐徐图之。

    萧芫在军务上帮不了忙,便索性以雷霆手段,将那些敢于参与传播之人,一个不留,尽数审问解决。

    既然管不好口耳,那么便换能管得住的人上来。

    至于宫外,手腕便软些,巧妙些。

    那些说书人,茶馆茶肆聊天的人,乃至东西市上同旁人扯家长里短的人,以利诱之,以家人性命胁迫之,他们口中的话,便只能是她说了算。

    殿群巍峨,宫道四通八达,萧芫陷在思绪里缓缓而行,要再往前跨过一道门时,丹屏轻声提醒。

    “娘子,已近午时,再往前,便赶不及去慈宁宫了。”

    “这不就是……”

    或许是丹屏的声音太多熟悉,又或许是此情此景与前世太过相似,萧芫出了声,才反应过来。

    再往前,便是她前世那几年独居的废宫了。

    她怎么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来。

    那一方小小的、熟悉的宫墙,圈起与世隔绝的荒芜天地,她日日望着,望了几千个日夜,望到就算隔世,也依旧能准确道出墙上的每一处斑驳。

    之前,这里对于她来说只有承受不住的痛苦,逃避尚且不及,遑论主动寻来。

    而,在已经渐渐能直视苦痛的现在,有一个念头不由浮现。

    既然已到了这里,不妨进去看看。

    去看看,可否从那些日日夜夜苟延残喘的煎熬痛楚中,寻出些许对今生局势有用的线索,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都行。

    碧瓦红墙之上,飞鸟清啼而过,奔赴没有尽头的天空。

    萧芫抬步往前,没有丝毫迟疑。

    “遣人去慈宁宫,向姑母告罪,就说今日事忙,晚间再去。”

    丹屏:“可……娘子,今日圣上也会去。”

    难得圣上有空,娘子不是也想多与圣上一处吗。

    萧芫脚步未停,只道:“无碍,去吧。”

    丹屏身后一位宫女行礼,转身,快步往慈宁宫方向去。

    行在通往废宫的甬道,眼前是熟悉的景色,身侧是那几年里,唯一在她身边的丹屏。

    此情此景,仿佛越过时空,重新回到了那些不见天日的时光。

    然终究不同。

    也幸好,不同。

    脚下石砖工整,比记忆里多了晃目的光泽,两侧宫墙朱红,不见半点褪色,一切崭新而蓬勃。

    连宫墙内树枝上还未落下的秋叶,都是润泽的金黄,而非枯败衰微的暗黄。

    怔了许久,才从那些繁复冗杂的宫务中,想起前段时日她批示六局的一道章程。

    修缮宫殿墙瓦。

    也算是旧例。

    皇宫偌大,总有荒废之地,长久不住人自然败落,宫殿内先不说,从外头能看见的地方总得要做些面子活,定时修葺。

    但这样的旧例,在前世那样风啸雨唳的时候,自然便顾不上了。

    前世,到最后,也没有人了。

    姑母去了,她被圈在此处,后宫满是金吾卫,一片风声鹤唳。

    仿佛成了另一处军营。

    六局能做的,也仅仅是保证最基本的供需。

    今生,院落再无荒草,阶前再无厚厚的落尘。

    但宫殿之内的陈设,应是……

    殿门推开,萧芫望着内里,神色渐渐空白、茫然。

    伸手想扶门框,扶了个空,被丹屏扶住。

    有什么压在心上,越来越重,几要喘息不过来。

    耳边一阵熟悉的、长久的嗡鸣,遮住了丹屏的连声切呼。

    第105章  废宫

    萧芫往前, 视野里摇摇晃晃,时而扭曲抽离,心跳声杂乱响在耳边。

    忽感受到一瞬刺痛, 低头,看到一点鲜红,是指腹被粗糙的木质桌案划破。

    疼痛让意识清明些了,才后知后觉自己脚步的踉跄。

    再过一层落地罩, 望着眼前陌生的屋室,萧芫呼吸越来越急促, 一种像是恐惧,又像是撕裂般的痛楚迅速模糊了眼眶,泪不断地砸下去。

    有画面挣扎着,要从脑海深处钻出来。

    渐渐与眼前所见重叠。

    这里的摆件装潢、屋室格局,分明与记忆中完全不同,她该从未见过的, 可为何……

    萧芫痛苦地蹙眉闭目,一点点弯下腰。

    脑海中一片混乱, 撕扯着拧成一团。

    为何又会觉得熟悉?

    前世后来, 又为何会变成她熟知的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腿脚发软,巨大的失重感扼住喉咙,捏紧心脏, 她浑身不自主地发颤,不敢再往前一步。

    潜意识里的恐惧越来越浓,几乎无法抵挡, 扯着她往下坠落, 扶也扶不住。

    好像,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回头, 是他的身影,可,又觉得有些陌生。

    长身墨袍,盘身的龙纹发暗发沉,一如他沉寂的眼眸,深不可测。

    他那么平静,萧芫却读出了彻骨的暴虐与悲戚。

    心口猛然袭来剧痛,萧芫死死捂住,再也支撑不住。

    他抱住她,腰锢得发疼,抬起她的脸,慢条斯理拨开鬓发,声线让人心底发寒,“芫儿,怎么又来这儿了?朕让你在御乾宫好生呆着,怎么不听话呢?”

    萧芫唇瓣颤抖,听到自己倔强的声音,“李晁,就让我在这里,求你,我求求你……”

    后脑的发猝然被死死攥住,他低首,面孔离她极近,呼吸交缠,瞳仁赤红骇人。

    咬着牙,沉声狠狠砸下:“你究竟要闹到何时!定要朕令你这双手双脚动弹不得,才肯乖些吗!”

    萧芫软软地在他掌中,由着他如何,清泪滑过惨白的肌肤,湿了鬓发。

    她竟笑了,带着浓浓的自毁与死寂,“就将我关在这里,不好吗?我会乖,我不出去的。”

    听到的刹那,他的神情骤然转为至静的漠然,勾唇冷笑:“你做梦。”

    唇被碾上,出了血,他呼吸粗重、浓烈,在唇舌交缠的水声里,发泄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萧芫失神看着荒芜的殿顶木梁,因为疼痛,感到一丝解脱。

    纤臂绕上他的脖颈,又往上,揽住他的墨发,力道轻柔,近乎爱怜。

    “或者,你现在,就将我与姑母葬到一处。”

    轻语呢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又坚定得,不留丝毫余地。

    李晁呼吸一滞,铁臂力道失控,疼得她一颤,呼吸发促。

    看着他的眼眸,萧芫渐渐,笑着哭出声,哭得颤抖,额角青筋顶着有些濡湿的肌肤,虚弱凸起。

    嗓音从肺腑里出来,啼血一般,那么那么痛,“那你要我如何啊,我又能如何啊……李晁,你明明,不喜欢我的,从小到大,你不是总对我有那么那么多的不满意吗,就放过我呃……”

    纤弱的脖颈被大手捏住,他的唇在她耳边,“莫要让我再听到放过两个字,否则,下一回,就不光是你了。”

    她没有挣扎,微张的唇瓣渐渐泛青,直到他松开。

    本就虚弱的身子软软倒下,咳喘声都小得可怜,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的亮色。

    ……

    有谁的声音在响起,很远,却很清晰。

    “今日宫中怎么……”

    “嘘,小声些,是岳家人的棺椁,从边关送回来了。”

    “听说呐,那棺椁里只有些旧衣裳,尸首已寻不全了。”

    什么岳家,什么棺椁……

    “唉,可惜太后已经……”

    “你不要命了,这两个字都敢提!”

    萧芫茫然地看向他,他没有低头,她在他怀中,只能看到凛冽如刀的下颌线。

    她却从这样的神态中读出什么,挣扎着攀上他的臂膀,却被他摁住后脑,按入怀中。

    与此同时,还有他淡然的一个字:“杀。”

    令出人动,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寒芒划过长空,那几个宫人的血就已经喷洒出来,临死前,也不过发出了微不足道的,掺杂着血沫的、倒咽气的声音。

    让人毛骨悚然。

    他抚着她的脊背,如似安抚。

    萧芫大睁着眼,面色白得几近透明,骤风吹来,掀开御驾帷幔,吹起她长长的墨发,和他的缠绕在一起。

    没有争吵与反抗,这是她与他,最近、亦最安稳的相拥。

    她渐渐,明白了什么。

    轻声问:“那一日,姑母和你,不允我知晓的,原来,是这个吗?”

    与表面的平静相反,心口的痛越来越剧烈,好像有千百根针,一点一点,压上、刺破,越扎越深。

    原来,姑母身子病弱不堪之时,还要承受整个岳家的覆灭,承受兄长一般的岳伯伯,和儿女般的阿兄阿姊的,全部战亡。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就连岳家,整个国家的守护神,姑母仅剩不多的,最亲近的人,都已全部不在,不曾幸存一人。

    这样的痛,让姑母,如何能承受得住啊……

    她缓慢地,悄无声息伏上他的肩膀,软得好似被人抽去脊骨。

    李晁吻她的发,她这样满满在他怀中,让他尝到些许久违的安心,也柔软了心尖。

    紧紧抱着她,汲取温暖般,哑声道:“芫儿,别怕。他们不在,还有我,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

    芫儿没有做错任何事,就乖一些,听话一些,嗯?”

    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她的声音,李晁面色沉下来,手失控收紧,眸复漫上赤色。

    嗓音压抑着暴怒,“萧芫,我告诉你,你再厌恶,也休想逃开,永生永生,也休想!”

    大掌掰过她的肩,她却无力落下去,唇色是刺目的青紫,眼眸紧闭,悄无声息。

    一刹,遍体冰寒,心跳好似停滞,他的手剧烈发颤,抱住她,不断唤她的名字。

    可她,已再没有反应。

    墨袍掠过宫道,暗卫倾巢而出,一声又一声的哽咽里,她的手软软垂下,李晁单膝跪在她榻前,身后,是尚药局所有的御医。

    匍匐在地,求圣上饶过一命。

    李晁自顾自地说着话,拥抱,亲吻,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连面色都泛起青白。

    ……

    萧芫在朦胧间,好像听到什么。

    睁开眼,撑起身子,还没有看清眼前,便落入一个怀抱。

    “芫儿,”他的手覆上她的额头,“你觉得如何,还难受吗?”

    萧芫怔怔摇头,她伸手,抚他的面容,望入他的眼眸,“这是,哪儿啊。”

    李晁倾身,惩罚般在她唇边轻咬一下,“你说呢。”

    萧芫抬手,摸自己的唇瓣,眼眶渐渐湿润,委屈地泛红。

    “怎么,疼吗?”他移开她的手去看,关切道。

    萧芫泪落下来,“你不要凶我。”

    未好的风寒让她的鼻尖面颊也泛红,娇嫩得惹人怜爱。

    李晁抱住她,哄着,“好了,知错了,允你咬回来,嗯?”

    萧芫攥住他的衣袍,扁着嘴吸鼻子,“李晁。”

    “嗯。”他耐心地应,吻落在她的发端。

    “你这个坏人,”浓重的哭腔里,尾音软软地拖长,“以后要是还敢凶我,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李晁听到,顿了几息,方应:“好。”

    喉头滚动两下,还是没忍住,“芫儿,你今日,为何要去……”

    掌下她的身子猛然一颤,他顿住,看到她的面色一下苍白,眸中涌出慌乱焦急。

    手指被她攥紧,萧芫急声,“岳家,岳家有危险……一定是胡媪,一定是她泄露了布防图,一定是……”

    边说,泪边急得不断往下落,连成了线。

    以岳伯伯他们的能力,就算面对全部的乾武军,就算战败,也不至于身死,最多丢几座城池,除非,有内奸。

    她不知道前世究竟是谁,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胡媪。

    胡媪此行,因只是一人一骑,为顺利抵达高度戒备的边关,还带了部分的布防图。

    不然她一人冒冒然闯过去,却不知从何处进入,怕是连靠近都靠近不了。

    若前世也有这一遭,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一部分的布防图落入了敌军手中,哪怕不是全部,也足以致命一击。

    尤其,在我朝大军本就处于劣势的情况下。

    “芫儿别急,”他为她抹泪,心上疼得发酸,“快马加鞭,此时也最多走了一半行程,飞鹰传书过去,至多两日便能解决,来得及。”

    “可,可……”萧芫抽噎,“若布防图已经到了乾武军手中呢,若胡媪一出城……”

    “不会。”他看着她的眼眸,镇定道,“胡媪身边,是武功最高的暗卫统领,哪怕乾武军,也依旧不敌。”

    布防图虽在胡媪身上,但有暗卫看顾,莫说图了,胡媪连一个字,都休想传递出去。

    最差的情况,乾武军人多势众,实在不敌,那杀了胡媪毁尸灭迹,毁去图纸,也是轻而易举。

    萧芫拉着他的衣袖,紧绷的心弦渐渐松了些,水盈明眸里哀戚的雾,终于散开。

    屏风后忽然一声轻响,李晁本能挡在她身前,凌冽的目光睃过去。

    黑影单膝跪地,禀报的声音利落明晰。

    “主上,人抓到了,是萧夫人身边刘媪。”

    第106章  梁乔

    “同时已向胡媪处发去密令, 诛杀行动预计一日后开展。”

    “幸存暗卫会代替胡媪前往边关,事毕之后,遵循旧例自尽。”

    旧例从先祖时期一直传到今日, 刻在每个暗卫的骨血里,堪称铁律。

    皇族暗卫每培养一个都会耗尽无以计数的资源与时光,这也是避免令暗卫抛头露面的另一重原因。

    暗卫话语微顿,再开口时有微不可察的滞涩, 似是转述旁人的话。

    “胡媪与刘媪早年相识,以姊妹相称, 为谋得更好出路,刘媪将自身子女托付胡媪,孑然一身离开。之后,义女被胡媪安排在宫中,义子在宫外。

    三年前重逢,刘媪得大长公主青睐留在公主府, 因此,想将子女要回。”

    三年前……

    萧芫凝神回想。

    三年前她年仅十四, 并不会有多关注这些, 更可况只是一个普通的奴仆。

    姑母身边的人,她熟悉亲近的只有宣谙姑姑,就算是胡媪这样交集颇多的, 也不过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若非之前那宫女打碎了花钿被罚出去,萧芫都不知她与胡媪的关系,更不知原来胡媪竟认了义女。

    “胡媪不愿, 义女刘媪接触不到, 便从义子身上下手。十日前,义子于金尊裕楼与刘媪发生交集, 同日,向胡媪传信欲迎娶一烟花女子,胡媪反对。”

    “两日后,义子以性命相逼,胡媪同意。婚仪前一日,义子与未婚妻一同失踪。刘媪交代,这是她利用生母身份所为,目的,便是以此威胁胡媪交出布防图。”

    “刘媪道,胡媪当时已经答应。”

    语毕,暗卫低首抱拳。

    李晁颔首,“若已万无一失,可留胡媪一命。”

    暗卫应是,闪身退下。

    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一般暗卫不会如此冒然出现在寝宫之中。

    萧芫仰头,“你是觉得,胡媪答应,可能只是权宜之计?”

    李晁深眸一片幽泽,揽过她,“无论真相如何,她跟随母后多年,是非究竟,由律法处置最为妥当。”

    ……

    秋雨冷瑟,几日连绵不绝。

    御医诊脉风寒痊愈之后,萧芫执一柄油纸伞,再次前往废宫。

    前世记忆的点点滴滴,每一丝的言语起伏都被她抽丝剥茧,竭尽全力,试图拼出遗忘的真相。

    废宫位处皇宫偏僻角落,行路办事皆不方便,因此几十年不曾住人。为节省不必要的开支,殿内诸物不会列入修缮范畴。

    上次来时扎破手指的木质桌案,便是因年岁过久,漆色斑驳,木头裂开时有尖锐的木刺翘起。

    而现在,桌案依旧,桌面却平整光滑……

    萧芫抬眸。

    不止这张桌案,凡是她能触碰到的地方,都不再有能伤到人的东西。

    循着上一回的路往里,每行一步,无数画面争相涌现在眼前,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她在落地罩前停住脚步。

    内里一眼到底,恍惚间,有不尽的人影盘桓,进进出出,而她在原地,任日月轮转。

    似是察觉到什么,缓缓回眸。

    遥遥处,是前世不曾望见的人。

    那高大的身影在灯火阑珊处,不知凝望了多久,披星戴月,遍身风霜。

    身侧的装潢渐渐变了模样,添了许多用具,不大的空间满满当当。

    半新不旧的梨花木拔步床,被磨了棱角的檀木桌案,上好的绫罗被褥,骨瓷茶盏,还有床榻处就能看到的,门口两盏高高的梅瓶。

    梅瓶里鲜艳的色彩,是她前世那几年难熬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安慰。

    他始终不离,与她隔着时光相望,一同跨过沧海桑田。

    直到一刻,她抬步,向他而去。

    不过一射之地,却如由尾至头,行过时空长河。

    他的身形如一,神色渐渐变化,褪去孤烈,褪去压抑的疯狂偏执,光阴慢转,一缕金芒爬上他的衣摆,他的掌心向上,向她伸来。

    隔世里痛苦的,歇斯底里的话语撕扯着心扉,萧芫没有搭上他的手,在他微怔的神色中,踮起脚尖,勾上他的脖颈,湿润的眸底潋滟清绝。

    映出他身后的璀璨日晖,漫天晚霞。

    泪落入他掌心,他吻上她的唇,言语轻柔,臂膀却坚硬似铁,霸道锢紧腰身。

    “芫儿,我们回家,可好?”

    家啊……

    李晁,前世,这里是否也曾,可算作是家?

    你一定什么都知道,我派人去寻你,你便看着我苦苦追寻,那么多个日夜,是因为什么,一直一直,都不告诉我呢?

    手向下,慢慢探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一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指尖微蜷。

    料峭寒冬,风雪满祭台,一生所念,最终,只余隔着威风凛凛的肃穆禁军,隔着望不尽的万国来朝的,遥遥一眼。

    只有,一眼。

    那时你可知,那已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那一眼之后,你望不见我,可我现在,还记得你的背影。

    劈开飞雪,如出鞘之剑,君临天下,气吞山河。

    如此,是否也算相伴。

    ……

    明月高悬,熠星争辉,染雾灯笼下,晕出一片袅柔花影。

    慈宁宫内,一扇屏风之隔,一面岁月静好,一面,凄暝惨烈。

    “……这如何不算啊,江寺卿,你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自是不懂为人父母的心,我儿有难,难道就要因为一句言辞,直接葬送我儿的性命吗!”

    悲戚的哭喊像要把心肺都哭出来,让人闻之揪心。

    “太后,老奴舍一身性命,伴您几十载,怎么可能真的投敌?老奴的心,您还不懂吗……”

    屏风这头明亮的烛光下,萧芫眼底一片看不透的阴翳,低头浅尝一口手中的补汤,倾身,细心喂到太后唇边。

    一口尽了,又是一口,专心致志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头一声赛过一声的悲苦,太后听着,最后拭唇的帕子拿在手上,迟迟没有抬起。

    萧芫这才出声,“姑母。”

    眸色沉静,柔软得有几分乖巧。

    太后轻叹一声,闭目,向后靠去。

    萧芫接过帕子,侧首望向屏风之后。

    “……我,我当真从未想过将布防图交出去,真的从未想过……”

    “我儿命苦,自小我便不能多照看些,一人磕磕绊绊地长大,还要受这些苦难,我只是想保住他,我只是想保住我儿的性命呐!”

    “那你可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生母刘媪所为?为的,就是你手中的布防图。”

    “你那义子也知情,所谓求救,只是一场专做给你看的戏。”

    哭声戛然而止,好几息没有声音,骤然一刻,喉咙里风箱般的喘息炸开。

    “江洄,你好生歹毒,为了供词,竟如此不择手段!我没有……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太后的事,布防图我藏在胸口,夜里歇息都警醒着生怕旁人夺去……”

    “太后,太后老奴求求您,求您看在老奴一片忠心的份儿上,救救老奴,救救老奴的孩儿……”

    听到这儿,余下的也没必要再听了。

    太后摆摆手,屏风那头的烛光暗下来,萧芫直身,听着重物被拖出去的声音响了一路。

    熏香缭绕,几缕歇在她冶丽的眉梢。

    或许,胡媪所言确皆为真,但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乾武军精准寻到她身边,搜寻布防图的事实。

    她无辜,那些因此牺牲的暗卫,更无辜。

    暗卫世代守护皇族,与宫中女官、南北衙禁卫并无高下之分。她的一次私心,要了多少人的性命,若被乾武得逞,又会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她能再回到京城,回到慈宁宫,已是格外开恩。

    可她就算到了这里,知晓姑母在此听着供词,口口声声道出的,依旧只有她自己,只有她的儿女。

    那姑母呢。

    姑母予她信任,对她付予重任,她如此行事,又与背叛何异?

    姑母心中,又会是……

    太后覆上她的手背,安抚地拍拍。

    萧芫仰头,对姑母安慰地弯了下唇角。

    膝行两步,跪坐下去,枕在姑母膝上。

    太后眸光沉沉,悬在虚空,威压如山。

    不远处侍立的宣谙望着门口的方向,神情似是悲伤,似是怅然。

    “宣谙,胡媪之后的事,予交由你来处理。”

    宣谙敛容,低身:“是。”

    之后的事,也,只有后事了。

    律法森严,不会因任何人改变,皇太后身边,更是如此。

    萧芫服侍姑母歇下时,已到了后半夜。她悄声出来,到偏殿和衣而眠,翌日清晨,便回了颐华殿。

    还未入内,自院中便看到昏暝的正殿里跪着一人。

    萧芫脚步未停,提裾拾阶而上,“她何时来的?”

    殿旁宫女福身,“回娘子,辰时未到便来了。”

    随着萧芫进入,殿内纱幔一道道悬起,窗棂支开,还有些暗的地方,宫女捧住灯烛鱼贯而入,妥帖放好。

    萧芫行到她身前,立住。

    瞳眸空濛,平静无波,“阿姊入宫至我颐华殿长跪不起,是为何事?”

    梁乔仰起面容,泪湿了面颊,双手抬起,向着她的方向行了个叩拜大礼。

    哽咽乞求:“萧娘子,梁乔自知罪无可恕,得娘子开恩才免随家人一同受流放之苦。

    往后余生,愿伴青灯古佛,为太后殿下与萧娘子祈福,为阿姊祈福,求娘子肯允。”

    萧芫:“阿姊衷厚良善,流言之事亦深受其害,并非我开恩,而是阿姊本就无错。”

    “阿姊是岳伯母的亲妹妹,不值当为此葬送一生。”

    梁乔摇头,泪顺着苍白面颊滑落,“若非因为我,母亲不会如此偏执,更不会做出如此不可挽回之举,是我胆小懦弱,不敢反抗,才终致如今的结果。”

    “血亲尽数流放,太后与岳将军因此蒙羞,家国为之动荡,梁乔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嫁人生子,和常人一样度过此生。”

    她的话语坚定决绝。

    今日所言,并非是无法接受的逃避,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娘子您的善意与恩情,梁乔终生铭记,请恕梁乔,最终,还是辜负了娘子好意。”

    萧芫眸光软下来,轻叹一声,低身去扶她。

    “这本是阿姊自己的人生,如何度过,都由阿姊自己做主。希望我做的,于你而言只是帮助,而非负担。”

    软语入了心扉,梁乔顷刻泣不成声。

    深深拜别后,萧芫望着她和光而出。

    她立在金晖这头,看着那道纤细身影行至宫道尽头,成了小小的一团,转眼不见。

    一句话,在耳边久久回荡。

    【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嫁人生子,和常人一样度过此生。】

    金阳终破云而出,萧芫眸中微澜的波光渐渐归于平静。

    物是人非,可与不可,只在一念之间,无非选择而已。

    人心最易变,也最难变,自洽自在,方能心生安稳。

    前世,她的安稳……

    便是那一隅荒弃的院落吗?

    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般自厌自毁,近乎以命逼迫。

    又为何遗忘,让自己,傻傻地度过经年,傻傻地至死都想见他一面,执念成魔。

    第107章  母族

    一场秋雨一场寒, 轻容纱绫整理入库,华裳层层叠叠,越叠越厚, 到了这两日,已围上了绒边抵御寒风。

    尚服局送来预备好的冬衣,女官候了许久也不见召见,心中略有忐忑, 看向屏风旁侍立的松枝。

    松枝专管与六局对接事宜,今日, 也是松枝向她传令。

    却见她怔怔望着屏风之内某处,女官清咳一声提醒,才得了个稍候的眼神。

    内殿,萧芫倾身拿起被姑母放在书案上的奏折,打开,一句一句看过去, 越看越慢,也越艰难。

    时值深秋, 京城冷瑟萧条, 同样的时节,于边关而言,已如初冬。

    这封奏折, 就是请求为边关将士增制冬衣,同时由北向南,逐步开展征兵。

    明面上看, 这只是支撑前线度过难熬的冬日, 可实质上,却意在为前线的全面溃败铺后路。

    战时供需一个月以前便已步入正轨, 无论军需还是兵力皆已完备。

    莫说冬衣这等生活所需,便是战车火药,也在源源不断地往边关运送,始终保持着略微冗余的状态。

    如此,朝臣依旧觉得不够,无非是不信岳伯伯真的能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大败至今已有月余,边关始终固守城邦,一封捷报也不曾传回,而守城牺牲的将士,却在不断增加。

    莫说朝臣了,便是萧芫自己,心中也捏了把汗。

    往下看,朱红的御笔批复,令五日后再议。

    萧芫看向太后。

    “姑母,岳伯伯之前承诺的时间,便是这几日吗?”

    太后颔首,“如果顺利,捷报后日便可传回。”

    后日,那李晁的批复还预留了两日,若此次乾武之患无法尽除,再做长远打算。

    奏折放回原处,再例行几桩内宫事务,便令传尚服局女官入内。

    冬衣遵循往年旧例,先是太后,后是萧芫。

    萧芫自今岁生辰过后,便已是皇后份例,因此除平常的冬衣之外,还有冬日时祭典宴饮之类重大场合所需的吉服衮服。

    衮服是依先帝时期,即当今太后当年皇后时的规仪,落凤凰于飞,与帝王衮冕的金龙祥云相配。

    尺寸与婚服相当,萧芫试穿之后并无不合身的地方,便令妥善收好不再増改。

    女官走后,萧芫见松枝目光望着一处,手中托盘都忘了放下。

    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腰间悬着的半枚玉佩。

    自决意要查出储家谋逆真相之后,这块半玉她便会时不时拿出来佩戴。

    “松枝。”

    松枝浑身一颤,回神,立刻将托盘放下,跪地请罪。

    萧芫:“你认得这枚玉佩?”

    松枝伏在地上的手攥紧,有些发颤,“娘子,奴婢,奴婢……”

    萧芫声线放柔了些:“不妨事,起来回话。”

    松枝试了两次,才从地上站起。

    依旧是低着头,“娘子,奴婢只是在幼时,偶然看到过这枚玉佩的图纸。”

    萧芫回身,坐在窗边坐榻上,也赐了锦杌让她坐。

    “莫怕,这枚玉佩是我母亲的遗物,我问你,也是想看能否从你这里获取些线索。”

    “您母亲?”松枝讶然失声,“江南储家,是娘子您的母族?”

    萧芫颔首,失笑,“这并非是什么秘密,我的母亲,正是江南储家储江雪。

    竟没人与你说过吗?”

    松枝眸光颤动,良久,方道:“奴婢记得,您的母亲是在您幼时便……”

    阒静悄然弥漫。

    萧芫眉眼稍垂,“所以,这枚半玉,已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松枝呼吸轻滞,眼眶有些红。

    抿唇,踌躇着,终还是开口:“奴婢确实在幼时还未入宫时,在家中见过,只是父母叮嘱奴婢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抬眼,神色渐渐坚定:“可是奴婢的阿父阿母之前在黔方,是因为娘子才从洪灾中活了下来,娘子还收留奴婢,对奴婢有恩,奴婢愿意告诉娘子。”

    萧芫听出话音,“是因为,当年储家谋逆案?”

    松枝点头。

    “储家世代书香门第,忠君爱国,时常帮扶邻里,若遇灾年,还会开铺施粥,奴婢的阿父阿母,便是当年储家所救。”

    “那时父母家业尽毁,本想卖身去储家当个奴仆,这样,起码能活着熬过灾年。

    恰被储家女娘撞见,道若因为几口饭就弃了良民身份,太不值当,还给了一间铺子和几两银子,让阿父阿母好生度日,银钱可以之后再还。”

    “可是之后……”

    松枝忍着泪水,“之后没过几年,阿父阿母还没还上多少,储家就不在了。”

    “奴婢无意间看到这枚玉佩的图纸之后,阿父才告诉奴婢,当年的储家女娘就是储江雪,储家覆灭之时,他们冒死前往,机缘巧合救下了她和另一个人。”

    “只是救下没过两日,他们便不辞而别。也是因为这桩事,奴婢入宫之后,阿父阿母才决意离开江南,迁往黔方。”

    广袖遮掩下,萧芫一点点攥紧扶手。

    “那你可知,一同被救的另一人是谁?”

    松枝思索片刻,道:“只知是个约摸四五岁的男童。”

    四五岁……

    若平安活到今日,该是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可天下之大,这般年纪的男子何其多,又该往何处去寻。

    萧芫转念一想,阿母的信中既然提了让年幼的她去寻此人庇护,那么定不会太难找,说不定,就在这京城之中。

    起码当年阿母怀有身孕时,那个人应在。

    “这么多年过去,你父母可有联络到他?”

    松枝:“这件事阿父倒是从未提过,奴婢今日便写信去问。”

    萧芫:“此事自有人办,你放心,亦不用因此忧心父母安危。”

    临走时,松枝欲言又止。

    “娘子,您可否觉得,大理寺江寺卿眉目间,与您有几分相似?”

    萧芫顿住。

    当年那人既与阿母同宗,那么与她也应有些血缘。

    只是不知,这血缘近到何种程度,是否足够有面容上的相似。

    相似之言,之前听说时只作笑谈,此刻再提起……

    “你是说,那个人,可能就是江寺卿?”

    松枝眸色认真,“奴婢是如此猜测的。”

    萧芫眉心微蹙。

    “可,江寺卿,已年过而立。”

    比当年那个储家小郎君,大了足足有四岁。

    ……

    御书房内,李晁目光睨过去,看着这个从来一板一眼,清冷如霜的江爱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图纸。

    “爱卿果真见过?”

    江洄汗颜,告罪后正色回:“储家之事,微臣着令加急,当年办差之人因松枝父母的线索,已寻到三位后人。

    只……这枚玉佩,微臣确实不曾见过。”

    李晁:“朕怎么记得,曾在爱卿身上,见过这样的半枚玉佩?”

    江洄神情未变,“陛下英明神武,自是不会记错,臣比不上陛下,还请陛下容臣回府寻找。”

    “朕看不必。”

    李晁起身,绕案而过,“江爱卿,你入朝为官,至今多少载?”

    江洄拱手,“回陛下,自臣弱冠之年考取功名,至今,已有十一载。”

    “朕命你查探储家谋逆案,又有多少载?”

    江洄顿了下,方回:“已近六年。”

    “六年。”

    这两个字在齿间徘徊,李晁目光牢牢锁着他,“那枚玉佩,六年前你佩戴过两次,自朕下令彻查储家之后,便再未见过。”

    江洄掌心冒了汗,指节泛白。

    话语依旧沉稳,“时日太久,臣……已记不清了。”

    李晁身形高大,遮住窗棂斜映进来的日光,凛冽漆眸居高临下,瞥过他腰间。

    “这枚香囊,倒是见爱卿戴了多年。”

    江洄脊背紧绷,这样凉爽到有些冻人的天气,后心却顷刻湿了个彻底。

    素知他效忠的君主有过目不忘之能,从前只觉骄傲敬佩,可当这样的能力用在他身上时,才知究竟有多么可怖。

    仿佛浑身皮肉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骨头缝儿都被瞧得清清楚楚。

    要知道,圣上心中装着整个天下,从不会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上多花心思,别说普通的玉佩香囊,便是他自己的龙冠龙袍,都没多么在意。

    可只要圣上想知道,就能从记忆中将这些细枝末节一个个寻出来,无论多么久远。

    江洄做大理寺卿的这些年头,审过的罪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一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然此刻,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一寸寸光阴,好像白驹散成了蚍蜉,咫尺之距,犹如千里。

    汗从鬓边滑下,腰间香囊垂下的那一片衣袍,像压了个石头,越来越重。

    若问心无愧,他大可此时就将香囊取下,双手奉予圣上,可……

    “是,”江洄垂眸敛神,“这是当年与臣那辆轩车一同置办的,并未损坏,臣也就没有更换。”

    “如此。”

    李晁神情莫测,许久,意味深长道,“江洄,储家的事,朕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微臣,明白。”

    跨门而出,再见天日时,江洄眼前一片白茫,半晌睁不开。

    凉风吹过汗湿的衣衫,寒意侵肌透骨,铅灰色的苍穹转眼乌云蔽日。

    消瘦的身形独行在幽阔的宫道,风呼地鼓入广袖,宽大绯袍猎猎向前,几要挂不住躯壳。

    有喁喁人语隐约传来。

    “今日簿册多,松枝娘子慢些。”

    “多谢尚宫这么晚还愿随我跑一趟。”

    一声叹息带出忧心的话语,“我家娘子这几日因母亲之事颇多烦忧,寝食难安,也只好多忙些内宫事务了……”

    江洄顿住脚步。

    面对威重逼人的圣上都不曾动摇的、始终如初的神情,在这个无人的笔直宫道上,悄然无声地,寸寸碎裂。

    露出内里,浓重到近乎无法承受的哀伤,与经年的苍凉凄楚。

    回首往颐华殿的方向,眸底克制不住地微颤,又终究垂下,归于平静。

    恰有光映过他的腰侧,朦胧透出那香囊里,半玉的形状。

    第108章  大捷

    朝阳破晓, 萧芫未来得及披上大氅,只草草趿了双鞋,便推开殿门, 提裙往慈宁宫奔去。

    下一刻,漆陶抱着薄的狐绒披风,边唤着娘子,边跑着去追。

    一直到慈宁宫后门才追上, 萧芫却还不愿穿,“马上就进殿了, 姑母那儿烧了炭盆呢。”

    声线是许久未有的轻快。

    这两日天气忽变,殿中省便提前供了炭薪。

    漆陶左劝右劝,萧芫压根儿不听她的,远远瞅见太后,又跳又跑地扑过去,“姑母!”

    她鼻尖红红的, 面上是大大的笑容。

    “姑母,边关大捷, 岳伯伯打胜仗了, 将那些可恶的乾武军,全都赶出了边疆!”

    声音到最后,有几丝抑不住地哽咽, 欣喜的泪花堆在眸底。

    这一个月,当真,是太不容易了。

    边关局势越来越危急, 朝臣差一点点便要联名上书廷谏。

    前段时日的流言, 到底是有些影响,那些看不惯姑母的老顽固, 没少趁机在朝堂上搅混水。

    可再难,到底,岳伯伯他们是在冬日之前,打赢了这场翻身的仗。

    太后眉眼亦被惹出了笑意,“这下,你这个日日忧心的管家婆,可能松口气了?”

    萧芫当即不乐意了,“什么管家婆嘛,我才不是。”

    说着,想起什么,“啊,姑母今日的补汤可曾用了?宣谙姑姑——”

    够着脖子去看,果然,宣谙姑姑现在才端着托盘往内殿来。

    萧芫小跑过去接过来,“这个是老太医特意叮嘱的,可一顿也不能少。”

    太后无奈,“老太医老太医,天天念叨,予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萧芫拿起放在一旁的汤勺尝了尝,才换另一个汤勺侍奉姑母。

    一碗饮尽,萧芫撒娇往太后身边窝,太后捏捏她纤细的臂膀,眉心稍蹙,“你便是穿这个来的?”

    萧芫不在意地点头,“是啊,我起来一听到大捷的消息,便赶来寻姑母了,姑母姑母,捷报是在这儿吗,快让我瞅一眼。”

    被太后毫不留情地摁回来,摸到她的掌心,“手都这样冰,若予未记错,你的月事便是这几日吧?”

    萧芫这才反应过来,眨了下长长的睫羽,乖巧点头。

    太后点她的额心,又气又怜,“天气本就凉,你这会儿不注意,之后啊,有你好受的。”

    萧芫:“今日不是高兴嘛,以后,以后我发誓,定不会忘的。”

    岳伯伯胜了,边关无忧,前世所有的隐患到此便都已终结,姑母好好的,她也好好的,若之后顺利,岳伯伯和岳家阿兄阿姊今岁冬日还能赶得及回京呢!

    她再不用提心吊胆,担心稍不留神,就又步了前世后尘。

    如何能不高兴呀!

    萧芫悄悄探头,眼巴巴:“姑母,捷报呢?”

    太后嗔她一眼:“现在是什么时辰,捷报如何能在予手中?”

    萧芫一拍脑门,“啊,是上朝……哎呀,我怎的连上朝的时辰都忘了。”

    站起来团团转,“捷报在朝堂上,那我去哪儿看啊……”

    忽一旋身,裙摆飞扬,眼眸晶亮:“这样,我去御书房等他,我就看一眼,定不会打扰他召见朝臣的!”

    说着,便要往外去。

    太后掀起眼皮,唇边捺着笑意,“回来。”

    轻巧的两个字,将萧芫足下定住,再不敢往前半步。

    缓慢回身,一点一点挪回来。

    抱着姑母的手臂蹲下,仰起小脸献上讨好的笑:“姑母。”

    太后让她坐在身旁,“早膳用过了?”

    萧芫老实摇头,讨巧地露出两排皓齿。

    “在予这儿用完再去。”

    这话语气坚定,萧芫听出来不容置疑,悄悄撅了下唇,“哦。”

    还必须得细嚼慢咽,简简单单的一顿早膳,用了足足有半烛香时间。

    到了御书房,已经过了往日下早朝的时辰。

    御前依旧空无一人,萧芫径直入了内殿。

    小中人送来茶水点心,萧芫慢饮一盏,百无聊赖间余光燎过一道金芒,刺得明眸一眯。

    循着光亮弯腰靠近箱柜,蹲在跟前,歪头思考一会儿,小心翼翼挪开上头堆着的文书,露出罪魁祸首。

    是一封诏书。

    萧芫想到了之前那一封又炫耀又丢人的圣旨,再想到玉石游记雕件,第一反应,不会又是什么类似的吧?

    如果他能把捷报也贴上去,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细看,这封诏书样式并非熟悉惯用的那一种,也不知内里究竟是什么,又为何会放在此处。

    直身,往外头屏风处看去。

    这人怎么还没回来,就算有捷报,也用不着这么久啊。

    缓慢踱步出去,越过一扇屏风,萧芫顿住步伐。

    外头的殿门似乎开了,且不止一人进来,为首的当是李晁。

    她进入御书房时就有人去往前朝禀报,他应当知道自己在此,但既然有另一人也跟着进来,可能是有要紧事。

    萧芫又转身,打算先回去。

    他的事处理完,自会入内寻她。

    可没走几步,那人已经开口。

    无意间入耳的话语,让萧芫刹那僵住。

    “陛下,清湘郡主所中之毒并不简单,宫内外太医皆验不出来,更不知医治之法。只有前奉御医官因为提取到了毒的原液有些眉目。”

    “且毒发时的情形十分古怪,分明没有侵蚀到心脉,却胸闷胸痛,有八成太医皆只诊出了心疾。可中毒之前,清湘郡主并未罹患心疾。”

    李晁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是说,这毒隐于人体内,杀人于无形,且验不出中毒迹象?”

    二人说话时,声线都刻意压低,若她此刻好生待在内殿,怕是半分动静也察觉不出。

    那人应了声是,“清湘如今已快要支撑不住,若再寻不出解毒之法,怕就无法继续用她试药了。”

    李晁:“命老太医抓紧,不拘什么法子,让她多熬几日。”

    “这样阴狠的毒药,若寻不出解毒之法,便又是一个隐患……”

    萧芫眼前有些模糊,一呼一吸皆浸入脑海,越来越急促,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死死咬住唇瓣,可感受里,依旧克制不住地浮现前世临死之前的痛苦。

    几千个日夜,心口的痛一次比一次剧烈,间隔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痛入骨髓四个字,与那相比,显得那么轻飘。

    从患上心疾的第二年开始,她便已经,形销骨立。

    后来,是靠着老太医的秘药才捡回了一条命,苟延残喘。

    直到,连秘药也起不了多少效用……

    太痛的时候,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什么样的丑态都有过。每每庆幸身边只有丹屏一人,庆幸……没有第二个人看到她发病的模样。

    后来,身体虚弱到极致,连丁点儿气力都攒不齐,只能生生受着,受不住了,就昏迷过去。

    每一回,都觉得自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原以为,这样的苦难,是因为姑母薨逝,命中该有此劫,折磨里便也多了些意义。

    可如果,所有的一切,不是什么悲痛过度的心疾,而是旁人蓄意谋害呢?

    口中尝到血腥味,似乎是唇瓣破了。

    该松开的,她却恨不得这痛能重些,再重些,能帮她克制住,心底悚然寒意带出的颤抖。

    他们好像还在说,可萧芫已经辨不出话语的内容。

    踉跄的步伐,仿佛每一脚,都是踩着前世自己的骨血前进。

    好像流了泪,又好像没有。

    在最后一扇屏风边上,奇迹一般,如轰然寂灭,大音无声,一切猝然平静下来。

    好像一瞬抽离,成了另一个人,事不关己地旁观着这场凄怆闹剧。

    踏出屏风,李晁看见了她,向她迎过来,她的手到了他掌心,被握住。

    好像有些紧,可触感隔了一层,不真切,又钝又沉闷。

    耳中听到的自己的话语也是,应是清晰的,却闷得像在心上压了块巨大的石头。

    “李晁,我也去。”

    “我想,去看看……清湘的模样。”

    望向他的眸中情感太多,烟雾般盘桓不尽。

    那么浓,看不清晰,更望不到尽头。

    又好似锉刀,一寸寸磨入魂灵,尸骨无存。

    痛意一瞬涌上,攥住心扉,李晁气息微滞。

    “好。芫儿,你先别急,我们一同去。”

    手臂揽过她,让她半边身子都在他怀中,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笼罩,侵蚀肺腑。

    萧芫嗯了一声,心中有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塌陷溃散,让她想落泪,想扑入他的怀中大哭一场。

    可终究没有。

    萧芫缓慢地转头,看向御书房内的另一个人。

    那人面容映入眼帘的一瞬,似有一声轻响在心底漫延。

    过往并未多想、却始终有些疑虑的地方,刹那间,咔哒一声,拼上了最后一块榫卯。

    有种恍然。

    可在这个时候,连这么简单的情绪,都被压得浮不起来。

    她钝钝地想。

    是端王啊。

    原来,端王,一直,都是李晁的人啊……

    他这张底牌,瞒过了多少人,怕是大长公主和乾武背后之人,都从未想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那次重明寺之行?

    毕竟前世,他们并无这样的关系。

    那是她能想到,最初始的,他们唯一的交集。

    她在寺中还愿之前的小憩,他道出去办的,便是这件事了吧。

    也是,但凡端王明智些,就知道应该怎么选。

    且以李晁的手段,既然生了这个念头,便绝不会允许他有第二种选择。

    原来在她刚刚重生,表示对大长公主的怀疑之后,除了明面上,他暗地里,也立刻有了行动。

    如此,后来清荷宴上,撺掇利用二公主、本只有六成把握的事,有主人公之一端王的加入,便成了十成。

    此事她不曾与他说,他竟就这样,偷偷地帮她。

    往事已矣,她现在,也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再去深究询问了。

    只想知道,清湘的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世的病痛折磨,是几年,几千个日夜,并非几月、几天。

    若她并非病逝,而是被人毒害,那就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第109章  解药

    宫外圈禁端王的道观清幽朴素, 他亲自躬身,在前带路。

    打眼看去,姿态比后头的言曹还低。

    人在其中, 稍往外一瞥,就能看见院墙之上露出的尖利刀锋,那是禁军驻扎之处,圈禁有多久, 他们便驻扎了多久。

    虽如牢狱,却绝对安全。

    前世她独居的那处院落, 也是如此。

    因此,当时萧若闯入时,她才会那么惊讶。

    今生此刻,倒是大致有了猜测。

    登基大典人员众多,禁军护卫职责繁重,那样忙乱的时候, 若全盛时期的乾武军锋锐尽出,破开守卫送一个人进来, 还是不难做到的。

    萧若身为右相之女, 入宫本就轻而易举,难的,只是破开她那座院落的守卫。

    可惜, 他们没有料到,仅一个将死之人,就能让萧若有去无回, 往后再多图谋都成了一场空。

    一行人顺着蜿蜒的小道向前, 绕过观中所有主屋。

    小道两旁齐整摆着晾晒的药材。

    最后,停在一扇破旧的柴扉前。

    待柴扉推开, 一股又苦又涩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萧芫皱了下眉,眼前被一片阴影护住。

    仰头,他伸手半揽着她,眸中透出关切。

    护卫的禁军在前,萧芫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下头。

    李晁没再松开,带着她入内。

    屋内不小,陈设简单,只有内里一张榻,两边皆是密密麻麻的药架和记录簿册。

    走进了,才能看见榻上躺着个人,深陷在被褥中,几乎是皮包骨头。

    萧芫极艰难才能从那消瘦的面容辩出些许清湘从前的影子。

    无论是惨白的面色,还是发青的唇瓣,都让她有种刻骨的熟悉。

    曾经,她每一日从镜中,看见的都是这样的自己。

    李晁掌心包裹住她,低首,“怎么?”

    话音未落,床上的清湘忽然急促喘息,凹陷的眼眸大睁,瞳孔发灰发暗,按着心口痉挛着死死蜷缩。

    那呻吟,听着像兽类濒死的哀嚎,嘶哑凄厉。

    候着的医官立刻前来,兵荒马乱里,萧芫看着清湘的唇色越来越暗,心沉下去,仿佛也隐约泛出痛意。

    若说见到之前只是猜测,那么此刻,便是肯定。

    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同样患上心疾不说,连发病时的症状都一模一样。

    尤其,在最后那位老太医进来,拿出她最熟悉的药丸时。

    清湘服下药丸,人虽依旧神志不清,但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好许多。

    萧芫后退一步,紧捏住指尖,良久,“李晁,我有话,想要问她。”

    李晁难得没有第一时间作声,好几息后,方道:“你想问什么,我命江洄……”

    萧芫看着他的眼,摇头,“他问不出来的,你就在外面等等我,好不好?”

    李晁眸色愈浓,就这般看着她,要说什么,又终究未说。

    指尖在她的侧颊鬓边,用了些力道,压得娇嫩的肌肤褪去血色。

    萧芫覆上他的手,不曾用什么力气便拿了下来,上前一步,轻柔环住他的腰。

    在他怀中仰头,唇边弯出浅浅的弧度,“乖,听话。”

    李晁眸中顷刻软化,晕出无奈,倾身在萧芫额心落下一吻,“你啊……

    至多一刻钟,知道吗?”

    萧芫点头,歪了下脑袋,“不用那么久的,我还急着回去看岳伯伯的捷报呢。”

    手依依不舍地松开,门开又合,光线被掩去一刹,仿佛悄无声息打开了一道连接前世的门。

    冥冥中有种预感,这一回,她或许,真的能知道她想知道的所有。

    前世那些她不知情的,已经遗忘的种种,都会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凑完整。

    锦履踩踏石砖的声音像敲在心上的鼓,一直响到榻边,萧芫居高临下凝视几息,随意伸手拿起一旁的茶盏,倾斜,慢条斯理看着极细的水流砸在清湘面上,四面溅开水花。

    看她发着抖,骤然惊醒,看清是她时,竭尽全力往床榻里侧缩去。

    可惜没什么力气,姿态卑微丑陋得可笑。

    声音也小,怨毒地垂死挣扎,“萧芫,是你?你竟也来了!

    是为了毒药来历吧?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谁也别想知道!”

    “知道?”萧芫笑了,“你都不知道的事,又如何能说得出来呢?”

    清湘瞳孔骤缩,心底的恐惧像蛛网一般锁住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脉。

    “你母亲给你毒药的时候,都没告诉你吧?”

    萧芫步步紧逼,清湘面上仅有的血色褪了个彻底。

    “她期望你毒的人,哪是我身边的婢女呢,分明,是我,才对吧?”

    “你忤逆她执意嫁给端王,她当真,还当你是她的女儿吗?”

    清湘呼吸越来越急促,听到此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当然!我母亲待我如何,哪用得着你来评判!”

    可心底,却不可抑制的浮出疑问。

    如果,母亲就是要用她的手除去萧芫呢?

    哪怕她会因此……为萧芫偿命。

    之前清荷宴上,她的名声就已经败坏,之后再做出什么,旁人也不会觉得是母亲教导之过。

    只会觉得她本性如此,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萧芫勾唇,好整以暇,“王涟懿下场如何,你难道不知?”

    “大长公主暗中筹谋,多年翻云覆雨,不听话的子女,对她可没什么用。

    慈母的戏演得再多,也不会成真。”

    “而今她东奔西逃,自顾不暇,你已经快死了,真的,能等到她来救你吗?”

    “还是说,你这般拖着,就是想要牺牲自己,成全她?”

    “这样,倒不如我现在,就给你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冰凉的刀锋就已经从指缝探出,贴上清湘脖颈的刹那,一根血线顷刻滑了下来。

    “不要!”清湘失声,冷汗冒出。

    之前审讯的人来时,清湘知道他们的任务,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他们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可萧芫不同,就算真杀了她,也没有人会追究。

    她想活,不想死。

    “不是你,不是你……”清湘的声音抖着,“这药要毒的,当真的不是你。”

    “哦?”萧芫歪头,“那是谁呢,是皇太后?”

    “不是!”清湘否认的声音更大,带着惊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萧芫点头,“那看来是了,之前便说是尚药局,现在尚药局用不了,又如何下手呢?”

    清湘只顾着摇头,连脖颈上的口子越来越大都毫无所觉。

    萧芫匕首挪开些,失了兴致,“看来这一回,是确实不知了。”

    “既然是毒,总该有解药才是。”

    清湘劫后余生,喘息着流泪,“我,我也想知道解药是什么,可,可……”

    “问知道的人啊。”萧芫笑,“你不知道,大长公主、乾武余孽也不知道吗?”

    “你的命,你自己不上心,他们,可不会管你。”

    清湘哭得更凶。

    随着时间流逝,身体每况日下,她其实也渐渐开始怀疑。

    只是硬撑着,等着越来越微渺的希望。

    “大长公主处境再难,仅仅一粒解药罢了,牺牲几个人,还送不到你手上吗?”

    清湘攥紧被褥。

    萧芫凑近,看着她的眼:“大长公主是皇族,是圣上的亲姑姑,就算回到京城自首,也至多是圈禁,你和她,都能活着。”

    清湘呼吸一颤。

    是啊,母亲这么久都不曾管顾,不曾送过只言片语,只能说明,她的性命,丁点儿比不上母亲的野心。

    可现在,母亲分明已经失败了,却还是不肯救她的性命……

    萧芫直身,“清湘,你有罪,却罪不至死,我给你一炷香时间,若还冥顽不灵,我看,也不必使人给你医治了。”

    “我问!”

    清湘生怕萧芫转头就下令杀了她,迫不及待膝行往前,声音发抖,“我即刻去信给母亲,你莫要杀我。”

    萧芫瞧她的样子,眸中渐生出两分意味深长,颔首,“好。”

    她果然,有和大长公主联系的法子。

    转身,几步之间,思绪百转千回。

    看来,前世这毒,不止用在她身上,还用在了姑母身上……

    立定,手扶上柴扉,指尖泛白,脑海中冒出许多画面,愈来愈艰涩沉闷。

    某一刻思绪停滞,再难推进,隐约泛出越来越重的闷痛,坠着发疼。

    萧芫闭了下眼,几息后再睁开,已是如初的镇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过已矣之事,追寻答案是为了今生能更好地活……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够坚强也不够独立的萧芫了。

    那些面对风雨时本能的逃避,再不会有了。

    门吱呀一声,缓慢打开,抬眸第一眼,便是他。

    唇边不由绽开笑意。

    是啊,还有他呢,执手不弃,并非说说而已。

    十指相扣,萧芫将大致情况交代下去,便仰头,看着他胸有成竹地发号施令,禁军依令有条不紊地执行。

    萧芫将目光投向柴扉旁边,一直默默立着的端王。

    端王察觉到,露出个客气的笑,低声解释:“萧娘子见谅,郡主对小王恨之入骨,小王便不去凑热闹了。”

    ……

    乘来时的銮舆回宫,自前朝往颐华殿的路上,丹屏眉飞色舞。

    “……端王做戏高手的名声都传开了,原来,从一开始,就是端王主动示好,向圣上下了军令状,随后为了达成目的,引诱清湘郡主。

    咱们在重明寺那一晚看到的,就是端王的第一个局。”

    “一出手就这般生猛,清湘又被端王封后的承诺迷了眼,死心塌地到在清荷宴上名声扫地都不知悔改。”

    “直到端王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她才不得不信,听道观里伺候的婢子说,得知真相的短短几日,清湘郡主看起来就老了五岁不止,心疾也是在那时迅速加重的。”

    丹屏幸灾乐祸,“让她以前总是和娘子争这争那的,这就是报应!”

    看清萧芫的神色,笑意小心地敛去了些,“娘子,不高兴吗?”

    萧芫眸色深远,捉摸不透。

    闻言浅淡应了声:“自然高兴。”

    丹屏困惑地挠头。

    娘子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高兴啊……

    宫廷甬道齐整的青砖印过无形的足迹,轻装裙摆被风带起,灰白的天光透过,映下半片飘逸的薄影。

    恶有恶报,自当高兴。

    只是以利用情感达成目的,为了投名状不择手段……她虽佩服这份狠绝,却,也发自内心地厌恶。

    端王此人,能活到今日,当真不简单。

    这样的人,可用,却也必须防备。

    刚入颐华殿大门,漆陶迎上来,“娘子。”

    萧芫心头一紧,“可是姑母那……”

    出宫前,她曾在慈宁宫拦下了一碗多送的补汤。

    “没有,”漆陶忙道,“太后处无恙,娘子莫要忧心,那碗补汤,已令严查了。”

    “是江寺卿在花厅等候多时,要求见娘子。”

    “江洄?”萧芫讶然。

    大理寺卿有何事,也该去求见李晁才是,到颐华殿做什么?

    第110章  因果

    花厅四面引水, 冬暖夏凉,尤其临近初冬时节,是整个颐华殿光线最好的地方。

    也正因此, 萧芫早先便命人将琉璃塔摆在花厅正中。

    如此,从早到晚,无论何时,都能望到它折射出的七彩光晕, 美不胜收。

    而今日,那座小巧玲珑的塔前, 却立了个消瘦挺拔的身影,将光亮挡了大半。

    着俭朴的青色布衫,不见嶙峋锐骨,只余沉重的怅惘。

    萧芫看着,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好像有丝丝沁凉落在心上,越累越多, 直到,有一片凝在了指尖, 缓缓融化。

    萧芫怔然仰头, 看到空中飘飘荡荡,有如莹白飞花,不尽洒向人间。

    身侧漆陶柔净的声线含了笑意, “娘子,落雪了。”

    是啊。

    落雪了。

    又是,一岁冬日。

    “奴婢就说, 怎么今岁的梅花开得这样早, 原来,是迎着初雪呢。”

    点点红梅簇拥下, 花厅正中那人转身,长衫广袖轻舞,飘逸不知严寒。

    恍惚间,那面容渐渐柔软、沉静,相似的眉眼有了独属于女子的风韵,含着笑,遥遥看着她。

    这是她记忆里,萧家祠堂挂着的,母亲的画像。

    原来,松枝说得没错,果真眉眼有几分相像。

    与母亲,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越近,就越明显。

    从前,怎的没往这处想呢。

    ……一直以来,这双眉眼肃杀凛冽,比刀剑还要锋利,一眼便可洞穿人心。

    原来,待气质转柔,凛冽不再,才是,显露真容。

    他们之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近,近得……能看见他苍白皮肤上细微的纹路,和浅淡瞳孔上映出的倒影。

    “储家,储江晖之子,储珩,见过萧娘子。”

    深深拱出的手,就在她眼前不远处,恭谨交叠。

    储江晖,储江雪……

    他是,舅舅的孩子。

    她应该唤一声,表兄。

    原来心心念念要寻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琉璃塔的光辉时隐时现,雪花被风卷进来,洋洋洒洒地扑进光路,有些落在他肩头,有些挂在眉梢。

    江洄的身姿正如霜雪,清泠出尘。

    萧芫没有开口,静看他缓缓直身,抬眸。

    刹那,万籁俱寂。

    眼前有些模糊,她却连眼都舍不得眨,过往的一幕幕染上新的色泽,深意终有了归宿。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赏花宴上,他帮她引走往冷宫去的朝臣并非巧合,原来每一回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眼神,也并非只是因为她未来皇后的身份。

    从始至终,他什么都知道。

    她唇角弯起,款款而立,声线平静。

    “既然,一直不曾相认,江寺卿,你现在为何,又要说明呢?”

    眸中波澜掩盖,仿佛只为一个单纯的疑惑。

    江洄呼吸一滞,额角隐有青筋绷起,瞳孔中裂出痛意,道道割入肺腑。

    他克制着,维持着声线,却眼看便要维持不住。

    “从前,是微臣无能,无法将娘子接出萧府。

    后来,娘子贵为未来中宫,本就因生母乃罪臣之后受人白眼,微臣,怕连累娘子。”

    喉间哽着,泪从眼角滑下,萧芫抬手,用手背往上抹净。

    “今日坦白,一是储家冤案因娘子提供的线索,辗转寻得当年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二是因圣上已隐约察觉我的身份,微臣不想,娘子是最后一个知晓。”

    说着,他躬身,恭敬奉上掌心之物。

    是一块润泽的半玉,玉质比雪还白,裂口巧妙,玉上以繁复的笔触,刻着一个完整的储字,和一半的江字。

    萧芫凝视着,想触碰,却忽然情怯,深吸一口气,才探出手,珍重拿过。

    将腰间的玉佩拽下,两块半玉合一的刹那,咔哒一声,复原如初。

    玉中间的裂痕,此刻看去,便是一条再自然不过的纹路,仿佛与生俱来,妆点出冷然的奢华。

    泪滴落下,浸润刻纹,掌心里,好像就是母亲的温度。

    无声安慰着:芫儿,没事的,别怕,阿母在呢。

    顷刻泪如雨落,萧芫咬唇,忍耐着没溢出泣音。

    哪怕血脉相连,江洄于她也到底陌生,她不想在他面前太过失态。

    “阿母,她……”

    提到储江雪,江洄眸中暖意渐浓,几乎压过了漫天风雪。

    “小姑姑,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也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或许,哪怕是与江洄接触最多的同僚,也从未听过他以这样的语气说话。

    更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如剑般的锋利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化作绕指柔。

    “小姑姑没比我大上多少,幼时储家还在时,父母望子成龙,唯有小姑姑,会担忧我小小年纪承受不住,带着我玩乐放松。”

    “后来,家族罹难,是小姑姑不顾自身性命,拼死将我从火场中救出,那时,她也不过刚至豆蔻之年。

    逃亡途中,不知多少次,都是小姑姑护住我,从江南至京城的一路,千难万险,历时三年方抵达。”

    “可惜,最后一难,萧正清英雄救美,以防万一,我与小姑姑暂时分开。”

    泪从江洄面上滑落,他眸光转冷,含着恨意。

    “不料,成了永别。”

    萧芫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眼眸微眯:“英雄救美……这般说,是他先看上了阿母。”

    以她对萧正清的了解,她甚至怀疑,所谓英雄救美,本身就是一场捕雀的局。

    后来,阿母也确实成了他的笼中雀。

    江洄眼梢低垂,琉璃塔的光芒从他发梢透来,映开满眸璀璨。

    不知为何,这亮芒晃得她有些发晕。

    蹙眉定睛,视线聚拢了些,江洄肃然的面孔复又清晰。

    “娘子莫要忧心,之后的一切,微臣会处理妥当。”

    萧芫视线落在他眉眼上,想到什么,浅浅弯起唇角。

    手中使巧劲儿一掰,合在一起的玉佩又分作两半。

    “我自然相信。”

    暖玉落在掌心的一刹,江洄诧异,“娘子……”

    “嗯?”萧芫眉眼弯起,“表兄既然主动相认,何以还是这般生分?”

    话语传入耳郭,渗入心底,汹涌的暖意骤然充斥。

    面前女娘冶丽的眉眼胜过漫天风雪,眸光盈盈融化冰寒,潋滟胜春水。

    嵌在掌心的玉石,在这一刻,仿佛款款包裹住了魂灵。

    将两条彼此本不想干,蝺蝺独行的路连在了一起,绘就了何为血脉相融,何为……家人。

    “……表,妹。”

    两个字的称呼,艰难晦涩地从口中说出。

    如同一句咒语,拉扯出心底尘封已久的渴盼。

    萧芫上前一步,凝视着他手中玉佩,开口要说什么。

    余光里琉璃塔辉芒愈盛,混着纷纷雪花幻化出斑斓五彩,似乎有腥甜的气味沁入鼻息。

    于是开口的话成了低咳,映入瞳孔的光亮弥散模糊,甚至还未来得及感觉到什么,便坠入了一片混沌。

    连耳中听到的,唤她的声音,都破碎成了辨识不清的音节。

    只觉得熟悉,觉得……怕.

    怕什么呢?

    为什么,要怕?

    感知里的自己,渐渐变得无比轻盈,随风向上。

    某一刻,被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拉下来。

    “禀陛下,萧娘子此症,并非心疾骤发,而是中毒之兆。”

    中毒?这是……

    迷离的光影聚拢,描绘出精美奢华的大殿,和大殿里侧,那一抹高大阴郁的身影。

    他向来肃正威压,墨金龙袍无论何时何地都一丝不苟,可是此时,却凌乱不堪,衣袖襟前,似还有些脏污血迹。

    念随心动,下一刻,萧芫看到了他的面容。

    刹那,脑中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他为何,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她几乎,有些不敢认他。

    好似暴怒绝望的猛兽,通红的眸中只余歇斯底里。

    可是此刻,听见老太医的这句话,一切鲜明涌动的情绪倏然沉下来,发灰发暗。

    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身子在不稳地晃,脊背弯下,近乎佝偻。

    声线沉抑,字字嘶哑,“是,母后所中之毒?”

    老太医行了一礼,低垂的眼中亦有沉痛哀伤。

    “不错。”

    “皇太后中毒已深,骤发以至无力回天,萧娘子摄入不多,因此今日方毒发。可此毒毒性霸道,一旦入侵心脉便再无转圜余地,微臣只能尽力……”

    “陛下切记,莫要再惹娘子心绪大动,娘子要做什么,多顺着依着些……”

    后头的话,萧芫听不清了,她麻木地将目光转过去,随着李晁的步伐,荡开层层纱幔,望到了床榻上昏睡的自己。

    前世姑母去世之前,她伴在姑母身边的每一段时光,都清晰在眼前划过。

    姑母身子不好,总是要用汤药,她每日伺候在旁,亲自尝药。

    一日三顿,从春到冬,日日不落。

    下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如此隐秘,甫一发现,便是回天乏力。

    ……

    日升日落,床榻上昏睡的人渐渐醒来,但每日伴在床边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再看不见。

    萧芫有些疑惑,直到看到床上的她拉着丹屏的手,询问姑母在何处,问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要喝药。

    眸中懵懂不似作假,是真的,将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

    泛黄的回忆渐渐浮起。

    前世,她只记得,某一日醒来时突闻姑母薨逝的噩耗,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一直到后来的求问无门,不得不接受。

    从始至终,不曾见过李晁一面。

    连心疾,也只知是悲痛过度所致。

    从前不知自己有遗忘的记忆,后来知道了,又不明白为什么会遗忘。

    原来,一切的起点,是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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