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芫眸光似利剑, 剐在梁夫人脸上,“夫人好口才,不说岳夫人早已被逐出族谱, 与你毫不相干,就单单妄议太后一桩罪名,便足以让整个梁府因夫人获罪!”
梁夫人婢女将人扶起,她抹了把嘴角, 看到手上沾到的血,忽然扯唇笑出了声。
笑了好一会儿, 抬手,恨恨指向萧芫,厉声:“好啊,萧芫,你可当真是她萧忆清的好侄女,怎么, 她敢做,却不敢让人说吗!”
“当初若非因着她萧忆清唔……”
梁夫人嘴被捂得严严实实, 拿手去扒, 却连手都一并被攥到身后。
错位的手腕一阵剧痛,痛呼被捂在口中。
萧芫冷笑:“对女儿口口声声说为了梁家,转头, 就自寻死路。
历来对皇族的揣度从来不少,但朝廷命妇这般恶语,倒还是头一遭, 也不知梁府, 知不知晓今日当家主母所言。”
梁夫人挣扎不能,瞪得眼睛充血, 迸发的怨毒像是要吃人。
萧芫对于这样的眼神,不可谓不熟悉。
以她从前嚣张肆意的模样,几乎每一个报复过的女娘都曾这样看过她。
但又有何用呢,还不是得道歉讨好,下回再见面,反而巴巴地往她跟前凑,卑躬屈膝,望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无动于衷,才让人觉着没趣儿。
颇为愉悦地仰起唇角,抬手,雍容的广袖滑至肘部,指稍爱怜地一颗一颗抚摸过皓腕上的佛珠。
语调轻柔,熨帖:“梁夫人年事已高,酒后失言。丹屏,你使两个禁卫将夫人送回,请梁府好生看顾。”
还贴心地额外嘱托:“另外,务必将夫人今日所言,原分不动,转达给梁老夫人。”
原分不动四字,着重强调。
梁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便是已逝的岳夫人,早因族谱除名一事与儿媳不睦,她点明了送到老夫人手上,那么,便是梁府主君也无从置喙。
她不是爱拿家事说事儿吗,那就让这桩事,彻彻底底变成她梁府的家事,瞧她受不受得住。
这,也是念在梁府曾是岳伯母母家,给他们留的面子。
否则,那便不是将人送回梁府,而是直接命大理寺扣押,等着在朝堂之上参奏,满府获罪了。
梁夫人凶狠的神情在听到这一句时,寸寸碎裂,露出底下不堪一击的慌乱。
她年过知命,世上让她怕的人寥寥无几,便连宫中太后都全无畏惧,可府中老夫人却算一个,且是最厉害的一个。
分明已是个耄耋老妪,可那精神头有时连她都比不过,一个孝字,就能让她吃尽苦头还无从诉说。
现在只是老夫人不管事才有她的好日子,可若这桩事被老夫人知道……
面色发白,竭力挣脱却半点动弹不得,脚被拖在地上,一下下撞下石阶。
众人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刺,每一寸肌肤都针扎一般。
声音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却拼尽全力也要往外顶,最后成了扭曲的怪音,听着便有股悚然之意。
来时体面的贵妇人,离开时,却仿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怨鬼。
从众人中间穿过,人群合拢再回头时,视线已不敢再往亭中直视。
左相夫人神色沉静,往旁挪了两步。
人被送走,萧芫回头,见梁乔身子背过去,柔弱的薄肩簌簌发抖。
目光滑过,毫不停留,转身步下石阶。
“萧娘子!”
梁乔听到声响,回身,失声唤道。
声线是浓重的哭腔。
几步赶上来,立在她身前,面色没比被拖走的梁夫人好上几分。
竭力平复,方艰难道出一句。
“萧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芫上下打量两眼,应了声,让诸位夫人娘子先走。
见她还望着她身后婢女,淡道:“无碍,有何话直说便是。”
梁乔唇瓣苍白,凄惶与无措融在通红的眸中,像下了什么决定一般,抬眼,双拳紧握。
“萧、萧娘子,不久前,清湘郡主找到我,给了我一包什么东西,让我想办法下到您身边一个叫漆陶的侍女杯中。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想恩将仇报,寻借口逃了出来,可……可我母亲非逼着我回去……”
……
内院婚房。
一个身着烟橙色短打的婢女虾腰进了红罗帐。
“郡主,那梁乔知晓了我们的谋算,万一将此告知那萧芫……”
“不会,”清湘冷冷勾唇,“她那鼠胆,便是再借她百八十个,她也不敢说半个字。”
婢女舒了口气,“如此,便万无一失了。那药量大时起效极快,虽要不了人命,但也是药石无医,只等着熬日子罢了。”
清湘啧了声,快意极了,“听说萧芫极是宝贝她那婢女,我便是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慢慢衰亡,却无能为力。”
如此,方能解她心头恨之万一。
今日,只会是个开始。
只要她活着,萧芫便休想好过!
婢女亦笑起来,“郡主英明。”
正说着要去寻端王,早些全这新婚之礼,忽闻院门一声巨响,清湘受惊,猝然站起。
可还没走几步,紧接着便是更响的一声。
房门被大力撞开,门扇砸在后方木架,木质裂开的声音如虫蚁啃食人心,甚至带出回声,久久不息。
一个人猛然跌进来,砸在地心。
紧接着,黑压压的人影如摧城之云,顷刻间,不大的婚房被占得满满当当。
涌入的皆是干练的武婢,屋内的人根本来不及反抗,便被压着跪到了地上。
自然,也包括清湘。
清湘的膝盖磕在地上,疼得身子发颤,再抬起头时,才看清被搡进来的人。
心重重沉下。
一抹浓重的染金湖绿映入眼帘,清湘脖子仰到半途,被一个巴掌狠狠打下来,随后头皮剧痛。
有人粗暴扯住她的头发,强硬让她的脸,正对着那个人。
萧芫缓缓步入,一步步靠近,华贵的锦履定在她身前。
眸光倾垂,冰冷的漠然下,是滔天的怒火。
明亮的声线如一根紧绷的弦,爬满骇人的森然。
“清湘,好好看清楚,下一个,便是你。”
清湘大睁的眼眸里,克制不住地浮起惊惧。
缩起的瞳孔映着武婢仿若阎罗的身影,和,中间那个发抖无助的细影。
不远处,几个武婢立刻围上去,中间的人刹那崩溃,拼命往外爬。
“萧芫,阿姊,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当真什么都不知,你不能唔……”
嘴被塞住,接连不断的闷声响起。
萧芫挪动步子,到萧若正前方,唇边勾起淡淡的嘲讽:“什么都不知,却要置漆陶于死地,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萧若不断摇头,呜呜个不停。
清湘听到此,反而稍稍冷静。
嗤笑:“她确实什么都不知,因为我什么都没让人告诉她。”
萧若呜呜的声音突然变大,连拳头也不躲了,只顾着要往外爬。
萧芫忽感到一丝荒谬。
被人当刀使,她萧若还能当得如此彻底,连自己的脑子都不带。
手摆了下,让暂且停下。
武婢依着命令收手,萧若狼狈爬过来,拽萧芫的衣摆。
哭着,“阿姊,阿姊我错了,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不打我,让我做什么都好,真的……”
萧芫垂眸,看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一个眼神让将押下去,回身,居高临下。
武婢将清湘的下颌捏住,清湘看到有人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惊恐地瞪大眼睛,“萧芫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这是动私刑,我母亲不会放过你的!我已是堂堂王妃,我唔……”
“王妃?”萧芫眉梢挂着一抹冷然的嘲讽,漫不经心,“那又如何?”
浓黑的药汁顺着唇角污了喜服,大半都被强硬灌进了喉咙,直到一滴不剩。
被松开时,清湘软在地上惊天动地地咳,气鸣声扯着胸膛,差些背过气去。
刚顺了些,便不顾撑在地上沾到的灰尘,手指伸进口中,死命地抠挖喉咙,下一刻被一把拽出,扣在身后。
萧芫看她这涕泪齐下歇斯底里的模样,眸光越来越冷。
“这,究竟是什么药?”
“你不知?”清湘自下而上斜睨向她,喘着粗气。
“哈哈哈你竟不知道……萧芫,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死,你也别想好过!”
萧芫后退一步,面无波澜,眸底隐含着些许讥诮。
门口守着的武婢进来,“娘子,太后殿下的懿旨来了。”
“懿旨!”清湘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是给我的懿旨吗?”
一下挣脱压着她的人,“定然是诰封的懿旨,我是正一品王妃,我要接旨,我要入宫状告萧芫谋害当朝王妃!”
武婢看了眼萧芫,方开口:“回郡主,正是诰封诏书。”
“快,快,为我梳妆。”
萧芫齿间轻啧,如看蝼蚁被彻底碾死前最后的挣扎。
先前被制伏的婢女簇拥在清湘身后,一群人往府门方向去。
萧芫远远坠在后头,丹屏在侧双目如鹰,警惕着周围。
要过最后一道门时,萧芫停住了脚步。
丹屏往外瞅了眼,看到了门外连片的御驾仪仗,圣上高大的身影立在最前,手执金黄的诏书,端肃巍峨。
区区一封诏书,自是不必圣上亲自出面。
敛容,余光瞥向已然侧过身的娘子。
第92章 遗物
大长公主府偌大的前院跪了一地的人, 萧芫眸中虚映着身前秾碧的枝叶,洒金的日光在边缘镀了层茸茸的浅棕。
耳中他的声音那么清晰,念着诏书中的一字一句, 声线低磁恢弘。
这一刻,她却听不懂那字字句句的意义,脑海中的画面满是他念每一个字时应有的神情姿态,细至纤毫。
好像他的模样, 早已生长在她心里,她了解到, 不用亲眼看到,便能知晓他的样子。
诏书颁下之后,前院一阵混乱。
清湘哭着喊着自己和端王不应圈禁,她是堂堂一品王妃,骂皇家不仁不德,还要再骂时, 被大长公主遣人捂着嘴拖到一旁。
铿锵的铠甲声响起,很快, 今日这大婚的主人如何登场, 便如何退场。
不过,退场时,多了一人。
果真天真, 身为端王妃,如何能不与端王同甘共苦呢?
不过,一切回归原点罢了。
抱有幻想的, 从始至终, 就只有清湘一人。
一场闹剧终得收场,只余满目寥落。
萧芫抬眸, 天边云开雨霁,映在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空茫。
武婢疾步来传刚得知的消息,“娘子,老太医说漆陶无碍,那药只有从口入才会起效。”
萧芫应了一声,缓缓回身。
“那老太医可知那究竟是……”
余下的话,消湮在了他泛红的眸中。
底下的人识眼色地退下,她与他隔着寥寥几步,却仿若天涯。
李晁喉结滚动几次,沙哑道:“……老太医,亦不知。”
萧芫嗯了一声,声线有些不稳。
四目相视,有一瞬好像天地倒转,她在他的怀中,笑魇如花。
可再一眨眼,连日光也渐渐冰凉,漫入心底,压得心口发闷。
大长公主府繁复的垂花门红绸曳地,风吹过,盖了他半身,再抚过她的指稍,那么暖,又那么涩。
这仿佛,是他与她一同回宫时,她第一回,没上他的銮舆,与他共乘。
丹屏此时方细细道来:“娘子放心,漆陶阿姊身子无事,已经回宫了。只是那药在衣裳上,银针验不出来,老太医打算用淬物浓缩的法子试试,但需要时间。”
萧芫颔首,“盯好清湘和大长公主那边,她们定然会想法子让人研制解药。”
丹屏顿了几息,“……圣上那边使了人,让娘子不必忧心。”
萧芫怔然,侧过脸,唇抿得泛白。窗外光线里的尘埃氤氲在湿润的眸底,每一次呼吸都好像针扎。
闭上眼,却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曾经,他的怀抱竟……那样温暖。
她好想将自己的心撕成两半,一半给过去,一半给未来,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还累得姑母忧心。
接下来的日子,边关事务繁忙,萧芫亦让自己投身在无尽的宫务中。
簿册上实实在在落下的每一笔,宫中因她的每一点改变,都比任何其它事来得踏实。
离亲政大典、帝后大婚只余不到一年时间,礼部开始频繁地往宫中递折子,诸项事宜的细节方面都需仔细确认。
婚服几年前便开始绣制,初版送到她手上时精美华贵,道一句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自然,剪裁需依着来年的尺寸,此时只是看个样子,缂丝刺绣花费的时间太久,就算此时,也只来得及改些细节。
萧芫听着尚服局女官的介绍一点点看过去,在问及有何处需改时,道:“可送给圣上看过了?”
女官点头,将李晁提出需修改的一一指出,后补了一句:“圣上说,若娘子有不同意见,以娘子为准。”
萧芫未作声。
这段时日,凡涉及婚仪诸事,甚至不止婚仪,她听到的,都是这一句话。
就像他总是在颐华殿外立到半宿,日日不辍。
他还以为,她并不知晓。
微扯唇角,心中难受,化作一声微不可察的叹。
像是自嘲。
提笔,从图纸上圈出几处,耐心在旁画出修改后的模样。
他将她所有想修改的地方都尽数点出,那她,也只能改他可能看不惯的地方了。
以李晁那万事万物要求规整严谨的性子,这些个不对称的细节,如何能不在意。
放下笔,女官确认后带着人躬身告退。
她需尽快将修改后的再画一版,送往礼部。
这日傍晚,萧芫刚自慈宁宫回来,漆陶便入了书房禀报。
所谓寿宴的请柬在书案左上角静静放着,这样的请柬,满京城里,可能也只有她一人收到。
“娘子,萧若身上的伤痕,确是萧府中人所为,但不是萧相,而是萧夫人。”
“平婉?”萧芫微讶,搁下手中的笔。
“不错,就在不久前,派在萧府中的暗卫亲眼看到萧夫人动手,言语间也提到了之前。”
“当日婚宴萧若并不想去,但萧夫人不同意,便对萧若动了手,用尖针在身上划了数道伤痕。”
“萧夫人如此对待萧若已经有些时日。自从萧相开始对她厌烦,她便将气撒在萧若身上,最近更是变本加厉。”
“怪不得。”萧芫了然。
当日她便疑惑,钝拳捶在身上如何能留下尖锐破皮的痕迹。
“娘子,咱们当真要用她吗?”
“为何不用?”萧芫眸色幽深,意味深长,“既然送上了门,那自然,做什么,都更方便些。”.
前往萧府这日,天幕灰蓝,一抹晚霞惊鸿,孤零零浮在天边,随时零落。
萧正清迎在府门,望见一袭缟玉色长裙的萧芫时,眼眶瞬间红了,喃喃出一个名字。
身旁的平婉听到,神情扭曲了一刹,指甲嵌入掌心。
待立到主院祭堂,萧芫回眸,神情姿态,与画像上的人几乎一模一样。
萧正清克制不住上前一步,萧芫眸色冰凉,看向平婉。
“我阿母的遗物呢?”
平婉垂眸。
萧正清连应了两声,“就在里间,就在里间。”
“芫儿,先为你母亲上柱香吧。”
萧芫置若罔闻,冷道:“既然都在这儿了,那便请萧相和萧夫人,先出去吧。”
平婉看了萧正清一眼,没等他开口,直接转身离开。
萧正清欲言又止,看她如此坚决,终究点头,“你看好了,记得唤为父,今日是你生辰,府里备了许多你爱吃的。”
萧芫轻嘲地提了下唇角,转身,只留给一个背影。
好一会儿后,门方合上,漆陶走进,到她身边。
望着正上方的画像,声线平缓,含着隐约的哽咽。
“原来,夫人是这般模样。”
唇角仰起,眼眶湿了,“娘子,您其实大半都随了夫人。”
隔的时日太久,哪怕漆陶曾经见过,到了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画中人眉间凝着缕缕愁绪,弱柳扶风,眸似江南烟雨,柔润清丽,五官的每一处,细看,都会觉得熟悉。
萧芫在镜中,曾无数次望见过相似的模样。
相似的眉眼,放在她的面上,是冶丽张扬,可在阿母身上,却是柔婉内敛。
上天造物,当真神奇。
若让她与阿母更像一些,幼时父亲是否就不会……
萧芫挪开视线,有一瞬间,心里忽然涌现出恨意。
恨素未谋面的母亲,恨她兀自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让她第一眼迎接的,便是亲生父亲的厌恶与仇恨。
让她最先学会的,便是小心翼翼的苟且偷生。
学会……怎么将自己蜷缩起来,挨打时才能不那么痛,学会从下人手中讨残羹冷炙免得饿死,学会毫无骨气地去摇尾乞怜求放她一条生路……
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后来懂事时,每一桩都在心上勒出深深的血痕,羞耻将心淹没浸泡,自尊与自卑撕扯拉拽,矛盾扭曲,画地为牢。
曾以为自己早走了出来,可回首时,却是十几年日夜不休的挣扎,若没有姑母……
若没有姑母,她又有何活下去的理由。
转过屏风,步入里间。
萧芫立在案前,抬眼一刹,眸中怔然至空茫。
原本以为,所谓遗物,会是许多阿母的衣裳首饰,或读过的书,画过的画,或弹过的琴……可最先看到的,也是最多的,却是孩子的东西。
从刚开始的拨浪鼓,一直到最后的红绣帕,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多。
许久。
俯身,拿起放在最头的拨浪鼓。
拨浪鼓做工粗糙,木质的手柄却极为细腻,小巧得只够放三根手指。
这是阿母亲手做的吗,是……给刚出生的她的吗?
摇了下,轻快的咚咚声响在耳边,那么陌生。
入宫之前,活着尚且艰难,又哪里能接触到这样逗弄孩子的玩物。只一个秋千,还是因为挂在那儿挪不走,才让她看见、记住,生了向往。
入宫之后,自有千百种物什玩意儿等着,小小一个拨浪鼓,她也并未过多留意,想来也没玩过几回。
头一回这么认真地玩,竟已是及笄之后,是在阿母的祭堂。
忽一声裂声,小木槌敲进了鼓面,萧芫怔怔停住,面色泛白。
“娘子,没事的。”
漆陶的手轻柔覆上,“时日久了,鼓面本就老化易碎,若夫人在天有灵,看到她做的拨浪鼓能在娘子手中发出声响,也会欣慰无憾的。”
萧芫嗯了一声,歪头,似从破碎的鼓面中看到了什么东西。
伸手,小心翼翼取出。
是一封小小的,泛黄的信笺。
第93章 阿母
【芫儿亲启。
芫儿, 你是唤作芫儿吧。阿母想这个名字想了许久,原谅阿母擅自将自己的向往附在你身上,盼望你能如芫花一般不受束缚地肆意生长。】
原来……是这样。
萧芫也曾好奇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原来, 是芫花。
芫花生在旷野,花瓣由紫向白缓缓过度,毒足以保护自己,《本草纲目》中所载亦可入药。是再常见不过的植物, 无人束缚,肆意绽放。
【不知你现在年岁几何, 识得多少字,阿母留给你的东西你父亲有没有给你,但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母多半已不在了。
阿母很抱歉,将你带到这个世上,却不能陪你更久些。】
萧芫心中泛出长久而暖涩的痛。
一份素未谋面的无私爱意, 就这样跨越时空展现在面前,诉说着永远的离别, 还未拥有, 便已失去。
【阿母想,阿母的芫儿定然是个调皮的孩子,多胡作非为都不为过, 所以将信放在鼓中。
你偷偷地看,莫要告诉你父亲,便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萧芫翻过一页。
【阿母自是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地成长, 可若不是, 阿母想告诉你,芫儿, 莫要妥协,世上最最重要的,唯有自己。
阿母留给你的半枚玉佩,他应当会给你,你去寻另外半枚玉佩的主人,那人与阿母同族,会如阿母一般待你,护你余生无忧。
阿母知晓不该说,可阿母的时间不多了,芫儿,对不起。
芫儿,莫要相信你父亲。】
许多字迹的边角被泪痕打湿。
信自发颤的手中飘落。
阿母,已经晚了。
已经太晚了。
你没有料到,他会丧心病狂到一开始就视亲生女儿为仇人,没有料到她从来没有接触这些遗物的机会,又如何会得知。
待真的明白,已是生命的尽头。
重活一世,阿母,不需你的信,便已经知道了。
擦干泪,一样一样,依着摆放的先后将这些玩物拿起,破开外表去看内里。
果然,每一样,只要是中空的,都会有泛黄的纸片。
有些是信笺,写着寥寥几句,有些是图画,简单勾勒出生动的稚童模样。
在阿母的想象中,她该如画中的孩童一般,天真可爱,无忧无虑地玩乐、成长。
又或许,画中的模样,只是一种美好的期盼。
否则,便不会在一开始的信中,那样说了。
拆到后来,萧芫撑住案,缓缓坐在边缘。
漆陶心疼地蹲下身,“娘子,奴婢唤他们进来吧。”
萧芫摇头,“我想自己拆。”
漆陶抿了下唇,忍住泪意,“奴婢让他们将祭堂原分不动搬到颐华殿好不好,回了宫,娘子便接着这样拆。”
萧芫只是摇头。
好一会儿,方展开手中信笺。
【芫儿亲启。
芫儿,今年你该六岁了,无论今日是哪一日,阿母都祝你生辰快乐,顺遂无忧。
已是启蒙的年岁了,不知夫子的课业可还应付得来?
若应付得来,阿母为你骄傲。
若一时学不会,也无碍的,阿母和你的诸位舅舅们当年也不聪明,可没少挨你阿翁的打。只要勤奋、好学,凡事莫要着急,慢慢来便好。
重要的,是多去看看春花,看看冬雪,自己开心,便是最重大的事。
阿母,亲笔。】
阿母,夫子的课业应付得来。
可偏偏有个爱强压着她学这学那的家伙,怎么都甩不脱。
阿母,六岁的萧芫,入宫刚满两年,会患得患失,但已经有了家人。
只是,学会开心,对于那时的她,还是件很难很难的事。
【芫儿亲启。
今年你十岁了,祝贺我的芫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娘子,生辰快乐,顺遂无忧。
阿母猜,芫儿定是随了阿母,是个格外爱美的小娘子,也定比阿母想象的要美得多,会有很多要好的玩伴。
我们芫儿,定是最受欢迎的那个。
阿母知道,可能十载光阴实在太久,可还是亲手为你缝制了一套衣裙,是海棠色,领口开着紫色的芫花,芫儿瞧瞧,喜不喜欢?】
喜欢,芫儿喜欢的。
阿母怎么知道,芫儿喜欢这样侬丽些的色彩?
是不是,阿母原来在闺中时……也是这般喜好。
【芫儿亲启。
芫儿,今岁,你便要及笄,可以议亲成婚了。
阿母想予你的太多,真正能给的却太少太少,只有一支金簪,能存放得久些。
阿母的手艺不好,又不想假手他人,芫儿若不嫌弃,收下便好。
愿芫儿生辰快乐,顺遂无忧。】
金簪……
萧芫小心拿起,一寸一寸仔细地看。
很好看很好看,阿母分明是谦虚了。
只是及笄宴已经过了,她想戴,也已戴不了了。
阿母,她议亲了,而且很早很早,不止及笄。
算起来,应当是娃娃亲,是和当今的圣上,阿母说不定,还见过呢。
【芫儿亲启。
时光真快呐,不知不觉,芫儿要和现在的阿母一般大了,要成婚了。
不知芫儿挑中的是哪家的郎子,模样俊不俊俏,可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想来,芫儿的眼光定是不错的。
其实在阿母眼中,外在的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芫儿喜欢,是那位郎君要对芫儿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无论什么困难,只要夫妻一心,都不难度过。像你阿翁阿婆,也像你的舅舅舅母般,哪怕家族获罪,携手赴死,亦可道一句此生无憾。
阿母经历过生死,也曾后悔家人健在时没有对他们更好些,孝道没尽多少,倒是总惹你阿翁阿婆生气。
所以深知,人生在世,昨日不重要,明日亦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好当下,莫要使来日后悔。
夫妻之间亦是如此,什么都比不过情真意切。不顺心之时的包容谅解,不仅仅是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
莫要因过去、未来的忧虑,让现在的自己不快活。同样,也莫要因过去和可能的未来,而委屈现在的自己。
阿母知晓这很难做到,就像阿母现在,你还未出世,阿母便已有无尽的担忧,可这些,都比不过将要与你相见的满心欢喜。
现在芫儿长大了,知晓人活于世的艰难,但芫儿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阿母对你的心永不会变,只盼你能康健快乐,从心顺心,对自己好些,再好些。
往后,芫儿会有自己的小家,会有更多的长辈、会有夫君,芫儿也会为人母,会有可爱的孩子。
待到生了华发,会有高坐宗祠的一日,会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亦会……经历无数的离别。
芫儿莫怕,无论人也好,事也好,都仅仅只是人生的很小一段,来日回首,终不过于此。
芫儿要学会自私些,学会及时行乐,莫要将苦痛看得太重,要让自己欢喜,予自己广阔的天地,如此,方不负此生。
愿,阿母的芫儿,余生快乐,顺遂无忧。】
萧芫目光凝在最后一行字。
心忽然便空了。
原来,已是最后一封。
阿母,阿母……
萧芫一刹连支撑自己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娘子!”
门哐当一声打开,一抹熟悉的身影疾步进来。
“芫儿。”
李晁的衣摆尚未落下,就已经将萧芫紧紧揽入怀中,心跳透过胸膛鼓动,震撼久久不息。
劲实的手臂、宽阔的胸膛,还有他的气息,都坚实地支撑着她。
萧芫脑海中模糊滑过一个念头。
这算不算,终于如愿,落入他的怀抱。
果然很暖,很暖。
……芫儿,莫要因过去、未来的忧虑,让现在的自己不快活。
也莫要因过去和可能的未来,而委屈现在的自己。
阿母的字句化作轻柔的言语响在耳边,腔调是她想象中母亲应有的模样。
于是,她便趁着脑海中尽被阿母占据,趁着还未来得及去想更多,依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意,穿过泪与痛的汪洋,很小声地喃喃:
“李晁,你……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
李晁喉头颤动。
“芫儿,我们一起回家。”
阿母的最后一封信贴着胸口,她埋进他怀中。
身子上下仿佛都是软的,气力被吞噬,心底一直以来裂开的一角悄然弥合,变得完整。
弥合的痛楚,缓慢而绵长。
阿母这样满心欢喜地想要她来到世上,却仅仅只一面,就是永别。
明明……都知晓的,写下这些信笺时,阿母的身子,已经不好了吧。
这么多字字句句,一处未言爱,却处处都是爱。
她并非不该存在于世,她还在阿母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承载了这么多这么多的祈盼。
萧正清这些年说过的所有,全都是假的。
阿母这样的女子,历经这么多苦难也依旧心怀大爱的女子,他本就配不上,一点儿都配不上。
死死咬着唇,攥着他的衣襟,终于,身子颤动着,痛哭出声。
李晁手抚着她的发,臂弯抱得更紧。目光沉沉望着前方,深不可测。
銮舆之后,禁军源源不断往萧府涌去。
涌往先夫人储江雪的祭堂。
萧正清要冲过去以命相拦,被身旁的平婉拽住。
下一刻,平婉被毫不留情地踹倒在地。
月洞门后的萧若看着,面色惨白,瞳眸深处,尽是麻木。
无人留意的角落,暗卫循着阴影,天女散花般,侵入萧府的每一寸。
第94章 修罗
“如何?”
几日后, 金銮殿高高的龙椅上,李晁刀削般的面庞隐在阴影里,唯眸中映出点点幽沉的光。
仿佛身后无尽的恢弘与广阔, 皆是他蛰伏的巨龙龙身。
阶下黑影俯首。
“禀主上,证据都已拿到,至多三日,原件便可封存。属下已将大概情况誊录, 交给了江寺卿。”
“萧夫人身边刘媪确是大长公主赠予,为人中规中矩, 监视的这段时日,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言一个字……”
……
与此同时,颐华殿内。
“……伺候起来也十分尽心尽力,甚至任打任骂,由着萧夫人发泄心中不快。
也不曾听到她主动对萧夫人提议什么, 甚至连大长公主这四个字都没有提过。”
层层纱幔之后,高窗之下, 粲然的日光化作金沙倾泻, 落了萧芫满身。
如瀑的墨发缓缓浮动,随回身的动作,优美的弧度抚过灼晖, 一张冶丽的面容比骄阳更耀眼,夺去所有目光。
雍贵端正的身姿暗藏凛然之意,眉目轻凝, 不怒自威。
“确定她并无亲属?”
漆陶也困惑, “几番探查都不曾寻到,她在大长公主府亦是无亲无故, 连个交好些的婢子侍卫都没有。
道是自从她当年被卖入宫中,家中遭难尽数死去后,便沉默寡言,再不与人相交。”
萧芫勾唇,“如此说来,竟是她李岑熙的一步闲棋。”
漆陶低眉,“圣上那边道会派人一直盯着,稍有动作,第一时间知会咱们。”
萧芫未置可否,倒是问了一句,“萧若也不知?”
漆陶点头,“娘子,可要……”
萧芫轻笑,悠然道:“萧夫人,不是总拿她撒气吗。”
漆陶抬头,丰润柔净的面容上满是郑重,“奴婢明白。”
正要去办,忽一声清亮有力的嗓音跃来。
“娘子!”
丹屏快步走进,风尘仆仆。
“娘子,一刻钟前,萧若的人主动向奴婢传消息,道她就在昨日,得知了有关于太后和边关岳将军的事,让您即刻出门,以踏秋之名前往郊外宣碧山相见。”
“奴婢不知消息真假,已经派人跟踪上去,具体如何处置,请娘子定夺。”
萧芫眸色微凝,思忖几息,令:“漆陶,你遣人将消息报给御前。”
“是。”漆陶领命出去。
萧芫看向丹屏,“她既不想直接说,那便将人抓回来,押入宫中,好好审问。”
丹屏应下,可到了殿门,又折回来,身后多了一人。
那人双膝跪下,叩拜之后恭敬禀道:“传消息的人武艺高强,可发现属下之后却自投罗网,还直言道,若娘子收到消息后不第一时间前往宣碧山,就等着太后身体衰竭而亡,边关岳莲城兵败如山倒。”
萧芫倏然色变,站起身。
丹屏当即皱眉,“这明显是引君入彀之计,娘子莫要……”
“李晁派在我身边的暗卫,一共有多少人?”
丹屏愕然看着娘子身影匆匆自身前而过,本能回道:“只有二十。”
萧芫顿住步子,条条命令如玉珠接连落盘,“去寻宣谙姑姑借凤翎卫,就说我出京踏秋散心,想借些护卫。”
“将那人的话原分不动转告李晁,我先行一步,让他之后带人前往。”
“拿凤令,调动禁军将宣碧山给我围了!”
“如若禁军调不动,直接去原将军府,让原菁莘无论如何都要调兵前往,越多越好!”
丹屏震惊未有动作,可身边侍立的宫女训练有素,领命去传话的人已经行到了外间。
萧芫落后一步,也快步往外去。
“娘子,”丹屏着急赶上来,“您不能就这样以身犯险,让奴婢代您去吧。”
可待娘子真的停下,她望着娘子,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丹屏从未见过娘子这般神色。
连眼角都紧绷到了极致,双目泛红,写满了焦灼的怖色,甚至,是破釜沉舟。
这一刻,不需言语丹屏也明白,娘子此行,非去不可。
漫长的几息后,丹屏咬牙抱拳,郑重如同起誓,“您若执意前去,奴婢死也会护您周全。”
萧芫回身,向前,步伐无畏而坚定。
若真能彻底扭转前世,区区以身犯险,又算得了什么。
马车备好,上去之前漆陶终于回来,却眉心微蹙,面有难色。
“娘子,圣上在政事堂和诸位长官议事,外头防守重重,任何人都不得入。”
“言曹大监也被拦在外头,奴婢拜托他一结束立刻通报。”
“好。”萧芫颔首,“你留下来,至多一刻钟,若还是无法通报,你便闯进去。”
漆陶:“奴婢记住了。娘子,太后那边可要据实以告?”
“不必。”
余音未落,衣袂飘飞,马车随着一声令下,轱轱向前。
萧芫自然知晓此事瞒不过姑母,但姑母坐镇宫中,早知道一刻便早焦灼一刻,倒不如晚些。
且凤翎卫专护姑母安危,她借走的已经够多,余下的不能再动了。
行至朱雀大街,暗卫来报调兵之事已然妥当。
事出紧急,去办的人兵分两路,此刻禁军先行出城,原菁莘在后正在遣兵。
麻烦的是原将军也在宫中政事堂,主帅不在,哪怕身为少主有此权力,也少不了多费些口舌。
萧芫凝神盘算。
此去最差的情况,便从头至尾都是背后之人的阴谋。
京畿兵力,除了京内南北衙的禁军就是京郊的驻兵,就算当真是贼匪倭寇领兵威胁皇城,她如此安排,也是万无一失。
而最好的情形,便是那宣碧山上当真只有萧若一人。
而她贸然下令出兵,事后朝堂上定有人问责,此等后果,与虚惊一场相比也不算什么。
出城门时,凤翎卫前来会和,为首者入马车拜见。
萧芫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问:“你与胡媪是何关系?”
暗卫低头,恭敬道:“回萧娘子,属下是胡媪的远房族弟,不过并无往来,胡媪不知属下存在。”
萧芫嗯了一声,让他下去。
姑母的凤翎卫,她自然相信。
宣碧山风景秀丽,巍峨壮观的奇山峻岭间,不止粗犷的草木松柏,亦有婉约雅致的小桥流水、亭台楼榭盈盈而立。
秋日的山间层林尽染,从初秋到深秋,由碧绿到枯黄,错落间每一时的风光皆不尽相同。
京中世家的郎君女娘,每到这时,最附庸风雅的事便是来宣碧山踏秋。
今日也是一样,沿途往上,时有诵诗娇笑声传来,随意一瞥,不是才子佳人,便是成对的郎君,或成团的女娘惬意聚会。
暗卫皆在暗处,萧芫身后只有几名武婢,倒显得颇为合群。
京中无人不识她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是以走了一路,也应了一路的寒暄,妙语叠成多姿多彩的音符,叽叽喳喳地热闹非凡。
萧芫前脚言笑晏晏,后脚便让人挨个儿走近那些郎君娘子,委婉劝人暂且下山。
大多和颜悦色地应下,少数面有不忿,闷闷不乐,待人走了抱怨:“这宣碧山还是她的不成,连让人观赏一二都不行了?”
旁边一位郎君闻言轻笑。
“这位小娘子还真说对了。
这宣碧山,本就归属皇族,萧娘子年幼时大才,望着这座山,惊叹之下做了首诗,太后殿下一高兴,便将这座山,送给了萧娘子。”
那小娘子哼了一声,不服气,“我为何从未听说过,莫不是你胡诌的吧。”
郎君又笑一声,摇摇头,抚袖而去。
小娘子一怔,忙追赶上去,不依不饶,“哎你笑是什么意思,嘲笑我吗,你别走,给我说清楚!”
迢迢山路正上方,五角攒尖赘山亭内,萧若听着底下的欢声笑语,面容有一刹扭曲。
忽然笑出声,回头。
“我这一生,当真可笑,倾尽全力想要摆脱的,却到这个时候,都摆脱不了。”
连选的地方,都是属于她萧芫的地方。
萧芫缓缓拾阶而上,立在亭洞门口,目光沉沉,如山压抑。
流着同样萧氏血脉的姊妹,仔细看时有三分相似,可姿态仪容,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萧芫勾起的唇角沁着淡淡的不屑。
哪怕有前世那一遭,单单萧若,也依旧不配被她放在眼里。
“那是因为你蠢,因为你不敢反抗。”
明亮的声线平铺直叙,漫不经心。
“说吧,你的消息。”
“你凭什么这么说!”萧若一听,应激地驳斥,呼吸不稳,“萧芫我告诉你,我今日敢将你约出来,敢站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大的反抗!”
萧芫并未搭话,那目光里,有太多萧若看不懂的东西。
“萧若,你至多,还有一刻钟。”
萧若视线凝在她面上,一点一点地敛容、冷静。
那隐隐的疯狂却更加明显,仿佛随时会喷薄而出。
“果然啊,只有这样真正重要的消息,才会让你这般在意,才能让你萧芫,正眼看我。”
“这么多年了,萧芫,你根本不知道,我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因为你高贵、聪慧,有太后和圣上相护,我受尽阿母百般逼迫。
你不知道,因为做不好,因为不如你、甚至因为不像你而被阿母责骂责打的时候,我究竟有多么恨你。”
萧芫静静望着,言语淡然,“那你可恨错人了。”
“我都恨!”萧若喘着气,字字叩心,“我恨你,恨平婉,恨萧正清,甚至,恨被逼着去讨好的李晁。”
“人人都道他是圣上,是几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连你也爱她,但我偏不!我喜欢的男子,该是温润如玉,体贴入微,而不是像他那样,只知苛责。”
“萧芫,你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说着,声音愈发哽咽,“可我连我自己都做不了,自知事起,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模仿你,不能有丝毫差错。我从来不敢说我喜欢穿怎样的衣裳,想用怎样的吃食,我没有一日,是在做我自己!”
她弯起唇角,笑得像哭,“但我今日是了,我今日就是我自己。我自己想法子弄到的消息,我自己决定要告诉你,旁人都不知。连今日穿戴的衣裳首饰,都是我最喜欢的。
我就是我,我是萧若,不是只知模仿你萧芫的低劣次品!”
萧若忽然张开手臂,旋身转了个圈,越笑越开心。
开心到有些夸张、可怖,“阿姊,你看,是不是很美啊。”
萧芫能耐着性子听到此处已是不易,此时手腕轻转,自袖中握住一物,缓缓抬起。
“萧若,我再问一遍。
究竟是谁,对太后和岳将军,有何阴谋。”
“哈哈哈哈……阿姊,你也会着急啊。让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到了现在,还不是急了。”
“别拿袖弩对着我,我会说的。”
“要对太后和岳将军动手的人,正是呃……”
随着一道破空声,萧若面上神情猝然定格,血箭自口中喷出,血雾弥漫,染红天地。
也染红了萧芫半张面孔,一只眼眸。
萧芫倏然抬头。
灿阳照耀之下,半面倾城,半面修罗。
第95章 不弃
隐藏的暗卫齐齐落地, 其中两个脚尖轻点,往箭矢射来的方向迅速弹出,剩下的围在萧芫周围。
萧芫顾不得其它, 蹲在萧若身边,紧握着她的手臂,急声:“是什么?”
萧若大睁的眼眸已经涣散,鲜血混着气沫从喉咙里涌出, 模模糊糊吐出三个字,“尚, 药,局……”
“尚药局?”
答案出乎意料,萧芫还要再问,可萧若头已经无力歪向一旁,身上的血在石砖之上越累越多,晕到了萧芫脚下。
啪!啪!啪……
响亮的抚掌声突兀传来, 萧芫警惕回头。
那人一身素衣布衫,虽作男子打扮, 身形面容却十分熟悉。
褪去锦绣华服, 抹去浓妆艳抹,她看上去,也不过是个被岁月侵蚀、年近半百的普通老妇。
萧芫捏紧指尖, 咬牙道出她的名字:“李岑熙。”
端阳大长公主,李岑熙。
竟然是她。
也果真是她。
她竟能躲过层层监视逃出来,还跟在萧若身后将计就计。
李岑熙眸中闪过恨意, 面上却是一惯柔和的笑:“萧芫, 从前怪我小瞧了你,才容得你一次又一次地坏我好事。”
高高抬起手, “你要记住,走到今日,都是你们逼我的,我本不必如此,你今日,本也不必死在这里!”
随着手猛然挥下,四周蝗蚁般冒出黑压压的人影,动作迅疾,如急雷闪电,眨眼便到了眼前。
丹屏挡在萧芫身前,“娘子,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暗卫杀手,奴婢挡着,您先走。”
萧芫摇头,手臂抬起,袖中弩箭不断射出。
“要走一起走,你现在挡在这里,之后若有危险,又当如何?”
一众暗卫围着且战且退,连萧芫也看得出来,这些人的身手和她带出来的暗卫极为相似,却更高一筹,因而地上的斑斑血迹,大多是她这边的暗卫留下的。
如此,并非长久之计。
这些人既然能入这宣碧山,要么是事先埋伏,要么是山下的禁军已经被突破。
她希望是前者,但眼前这情形,却多半是后者。
又一只箭矢贴耳而过,萧芫掌心额角,甚至后心,全是冷汗。
下一刻,她被搡入山壁的一处凹陷,所有人都挡在她身前,面上,已不知是血还是泪。
这样残酷的场面,萧芫如何能不怕?
她怕得,另一只不使弩的手一直在颤。
前世今生,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身陷在厮杀之中,随时随地都有站着的人倒下,谁也不能肯定,下一个倒下的,一定不是她。
心底最浓的情绪,却还不是怕,而是后悔。
后悔将此事告知李晁。
李岑熙命令的这些黑衣人武力之强,她闻所未闻,今日之前,根本无从想象世上竟还有这么多如此厉害的高手。
哪怕稍弱一些,她的安排也是万无一失。
但偏偏不是,又偏偏,她叫了李晁前来。
她事先不知这些人的存在,他多半也不知,山路崎岖,难以成包围之势以众取胜,带再多人也如以卵击石。
他是天子,是姑母唯一的儿子,若他也被困在这儿,朝堂怎么办,姑母怎么办。
袖弩空了,萧芫手忙脚乱又从腰间拿出一个,还未戴好,余光里长刀袭来,寒芒裹挟劲风,猝然,眼前一花,一股热血将她从头至脚淋了个通透。
口鼻皆泡在血里,血腥味将魂灵连同呼吸一同死死捂住。
一只手猛然将她拉出,萧芫丢了魂般,只知跟着跑,拼尽全力地跑。
眼前被血浸透,世界扭曲抽象,风景化作虚影。
直到虚景中,出现一抹凝实的高大身影。
他携耀日而来,跨过重重山水,终于在此刻,映入她的眸底。
“李晁!”
跑得太快太久,心跳声盖过了她自己的嗓音,盖过了近乎撕心裂肺的哭腔、思念与渴盼。
萧芫什么都不想想了,她只知道,若下一刻她就要死了,这一刻,她也只想与他在一起。
“芫儿!”
李晁看见萧芫的一刹,浑身血液顷刻凝结。
那么多的血,将她浑身上下染得赤红,只余一双盛满恐惧的明眸,豆大的泪淌在面颊,汇成血河。
她那样望着他,仿佛下一刻就是生死相隔。
李晁抽出腰间长剑,一声令下,震天的杀声响起,大地随之震动。
他向她奔来,面目狰狞,如同燃烧着血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萧芫从发花的视野里艰难辨认着敌人,可手中袖弩,已经连续三箭射空了。
养在深宫中的娇贵女娘,学的些许招式箭术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能支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
到现在,每动一下,都是一阵剧烈的酸痛,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
她只能死死地咬着唇,用疼痛和血腥味刺激,好让意识清明些,再清明些。
禁军前仆后继,生生以血肉之躯铺出了一条路,连通她与他的血路。
被揽入他怀中的一刹,萧芫什么都说不出来,嘴唇颤抖着,连唤他的名字,都发不全音。
兵戈相接的声音震在耳边,他的唇擦过她的耳郭,声音那么沉稳。
“芫儿,别怕,我来了。”
萧芫哭着,不住点头。大张的唇剧烈喘息,喉咙尝到浓郁的血腥味。
按袖弩的手好像被磨破了,每按一下都是十指连心的痛。
可她不能停,这些黑衣人,真的太多了,怎么杀都杀不完。
她对不准心脏,对不准脖颈,就对准他们的眉心。
满目的黑衣让她眼前越来越模糊,但眉目那一块是白的,就算射歪了,不是射到了眼睛,就是太阳穴。
敌强我弱,他们被逼着一路往后躲,鲜血染红了初秋的绿叶,禁军和暗卫的尸首铺满了山道。
禁军最少五个人,才能换他们一个人。
再转过一道山路,李岑熙尖锐的声音突然从山包后响起。
“是李晁,快,快,杀了李晁!谁杀了李晁,谁就是新朝的首功之臣!”
此话一出,黑衣人攻势更猛。
萧芫向后瞥了一眼,心重重沉下。
若再被逼着往后,很快就无路可退了。
她只盼着,那一片凹陷下去的,不是悬崖。
盼着望不见的山壁转角后依旧有路。
下一刻,萧芫的手被李晁握住,猛然向上抬起,一只弩箭在他的控制下朝天射出。
只是须臾,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这只箭,竟然躲过重重黑衣人,正中李岑熙。
仅仅只是听声辨位,竟恐怖如斯。
可与此同时,他们一行人也到了山路尽头。
萧芫被李晁护在身体与山壁之间,可哪怕如此,她也控制不住自己脚步的踉跄,眼前是连成一片的花白,心跳重得仿佛随时会顶破胸膛。
袖弩,已再抬不起来了。
“前面……有路吗?”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因为连她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的话。
“有。”
一个字,低沉、有力,带来希望。
萧芫好像凭空又生了很多力气,手使劲抓着山壁,跟上步伐。
可就在他们转过去的那一刹那,萧芫捕捉到了一个极细微的声音。
血脉骤凉,失声喊道:“小心——”
可已经晚了。
极沉闷的一声,是利器没入了人的身躯。
萧芫浑身随之一抖,眼眸睁大,颤声去触眼前的人。
“李晁……”
灼烫的血染红了手,他的身体顺着箭矢的劲力倒下,萧芫不顾一切抱住他,紧得指尖的血不断往下流。
“萧芫,松手……松手!”
他严厉近乎命令,去扯她的手,萧芫哭着摇头,迭声喊着不要,恐惧到极致。
李晁的力气比萧芫不知大上多少,可这个时候,他却用尽全力都没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他一起跌下去。
山壁拐角处的小路极窄,只够一人侧身而过,原本想着,只要过去,守住此处,黑衣人便无法越过,至多坚持半炷香,援军定能赶到。
可现在,也正因这样的地形,李晁和萧芫正处在视野盲区,能看到并出手的只有前后紧挨着的两个人,但他们皆背对着,一人在探前路,一人在挡后方的箭矢,发现要出手时,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料到,空旷的崖壁外,还能飞来这般厉害的冷箭。
这个距离,便是兵部最厉害的攻城巨弩,也远远不够。
极窄的山路外,并非直上直下的陡峭悬崖,而是稍险的斜坡,林密草深,人跌下去,顷刻便没入其中,再望不见。
李晁竭尽全力将萧芫护在怀中,也将自己蜷起,沉闷的撞击声不断,箭被撞断、错位,李晁喉咙里压抑不住闷哼,意识越来越模糊。
萧芫听到连绵不断的风声,感觉到有锋利的草叶割破肌肤,而他的血一直在流,连她的衣裳也湿透了。
他抱得好紧,她想动一下手都丝毫不能。
无止境地向下跌落。
宣碧山怎么,还有这么深的地方……
天旋地转,却因是在他的怀中,萧芫渐渐地,从惧怕里感受到一丝……玉石俱焚的安稳。
抱他的手不顾一切,死死收紧。
哪怕是死亡,她也永远不要松开他。
本就混沌的脑海,已经到极限的身躯,在接下来的一次猛烈撞击下,终于,坠入黑暗。
来不及反抗,亦无从反抗。
甚至不能称之为黑暗,更像是虚无,像被时光抛弃。
因为再有意识时,她觉得只过了一眨眼,可望见的,却是皎洁的明月和漫天的星子。
李晁……
李晁呢?
心重重一跳,想撑起身子,却刚有动作,就因为猝不及防的痛跌了回去。
分不清是哪里,好像身体的每一寸,从皮肤到五脏六腑,都在痛。
萧芫却全然顾不上,挣扎着翻过身,然后用手肘撑着,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李晁,李晁……
你在哪儿啊,李晁……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却不敢唤他的名字,她害怕那些黑衣人会跟着下来,就在附近找他们。
在萧芫心生绝望,觉得自己找错方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抹衣角。
墨染烫金,上面是龙尾的形状。
是他!
萧芫喜极而泣,扒开身前的草扑过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一道尖细的声音乍然响起,就在不远处。
“什么声音?”
萧芫浑身一颤,死死捂住嘴,屏住呼吸。
第96章 醒来
脚步在草丛中穿行的声音钻入耳中, 如阎罗的催命鼓,化作利爪捏紧心脏。
萧芫发现自己在抖,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
……不要, 不要过来。
每一个呼吸都被拉长,她在心中拜遍了诸天神佛,只求一条险而又险的微末生路。
耳中前所未有地灵敏,听到的声音在脑海中化作了生动的画面, 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艰难分辨那个人前进的方向。
似乎……是往后方去, 是她一开始醒来的地方。
但依旧极近,她觉得自己爬了很久,可爬过的距离,却那么短。
“啊!什么东西!”
尖细的痛呼响起,紧接着便是兵刀与坚硬的鳞甲相撞的声音。
他的同伴听到后慌忙前来,可两个人面对这不知是什么的猛兽都占不了上风, 随着一声大吼的逃,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
萧芫不敢冒然动作, 又趴了好一会儿, 才往前爬,去挨近他。
很低很低的呼唤声随泪水一同落下,“李晁……”
手颤抖着去触碰他褪去所有血色的面庞, 她觉得好凉啊,比她碰到的草都凉。
萧芫不敢再去碰其它地方,用自己的面颊贴着他的, 自欺欺人地喃喃:“李晁, 没事了,他们都走了, 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快些,必须要快些。
有一个人,就会有一群人,那些黑衣人肯定都被派下来了,马上就会有其他人来的。
一点一点撑起自己,忍住要把她再拽下去的眩晕,忍住五脏六腑翻滚的恶心,忍住难以发力的剧烈酸痛,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在哪里来的尖锐疼痛,温热的血随着这些疼痛,从皮肤上汩汩流下。
好难啊,李晁,李晁你醒一醒好不好……
芫儿求求你了……
数不清是第几次跌倒,他比她高好多,也比她重好多,她怎么都拉不动他。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萧芫剧烈喘息,闭了闭发黑的眼眸。
翻身,仰面朝天,手摸索着把自己的外衫解开。
他的龙袍破烂得不成样子,盘踞在身上的有那么多龙,却连一条也拼不齐。
可她的衣衫,却大半都是好好的。
萧芫尽力避开他的伤,艰难地,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衣袍垫在他身下。
再扯来柔韧的草,尽量把衣衫的每一角都和他绑在一起。
最后卷起衣摆,将脚裹住,她绕过去,从头那边拖拽,这下,终于拽动了。
萧芫笑了,边往前拖,边气声和他炫耀,“李晁,你看,我聪明吧,不然像你这么重,哪个能拉得动啊。”
怕前面有石头,萧芫将袖子褪下,裹着手用自己的身体试过后,才拉动他往前。
草太高了,她又总是摔倒,夜那么黑,只有往上看时,才有些许光亮。
黝黑的树影崎岖怪诞,像从地底钻出的鬼影,随时会从头顶扑下来。遮得她辨不出方向,只能凭直觉,往更黑处走。
地上也不平坦,草丛里有尖锐的石头,有凹下去的大大小小的坑,还有虫蚁走兽。
漫长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她和他说着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像是平常的一日,他终于没那么忙了,有空一直陪着她。
可无论是平静地说、愤怒地说,还是赌气骂他,他都没有反应,萧芫的声音越来越弱,也越来越颤。
往前,渐渐伸手不见五指。
她害怕他突然不见,走两步,便要去摸摸他。
然后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探。
直到有一刻,她摸到了石壁。
顺着往上看,连星月都全然不见。她靠过去,艰难喘息。
已经……到尽头了吗.
皇城,慈宁宫。
急切的脚步如细密擂响的战鼓,击在殿外的玉白石砖,越来越近,跨入门槛后,击在慈宁宫殿内光可鉴人的青砖之上,让人心里发寒、发紧。
“太后,太后殿下,宫外传来消息,说,说……”
“慌什么!”宣谙正身,厉声呵斥。
“便是天大的事,入了皇太后殿下的慈宁宫,也得稳住,从容道来!”
来人顿了几息,开口:“禀太后殿下,宫外传来消息,圣上和萧娘子于宣碧山遭遇伏击,双双坠入南面深谷之中。
原将军已经率兵前去搜寻,却被那些黑衣人拦在谷外,酣战到入夜破出了一道口子,却也死伤大半……”
稳下心神,理清思绪,禀报的话语字正腔圆,迅疾如箭弦铮鸣回荡,很快,事情头尾被清晰道明。
听罢,宣谙浅淡颔首。
人下去后,眉目方凝起愁绪,看向太后。
太后面上看不出什么,唯有手中盘佛珠时略显急促的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焦灼。
忽然闭目,手指停下,捏紧佛珠。
可开口的第一句,却并非是李晁和萧芫。
“八百里加急去信边关,命岳将军以守代攻,无论如何,半月内,不可领兵出城。”
“是!”
暗处越出一人,抱拳应下后,身形化作残影,顷刻不见。
宣谙看了眼外头已近熹微的天色,“太后是担心,岳将军会因为连失两城,按耐不住以身犯险?”
太后:“予是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边关,和宣碧山,极有可能是同一拨人。”
“面对皇宫暗卫和南北衙禁军都能以一敌十……”
对视一眼,神情肃凝。
佛珠被撂上桌案,泄出乍然沉闷的声响,顺着惯性滑过半截,碰到案上摆着的地形图时,方险险止住。
太后倾身,指节轻叩宣碧山深谷以南的一处山坳,语气平静,“传予懿旨,命宫中所有凤翎卫前往宣碧山,从此处入谷,营救皇帝和芫儿。”
“太后!”宣谙失声。
她跟在太后身边,十几年未曾屈身,却在此时,一声闷响,双膝跪地。
“您将所有人都派了出去,宫中怎么办,您的安危怎么办,万一那些人铤而走险入宫行刺……”
“那就赌一把!”
太后眸中锋芒凛然而出,直上云霄。
“予就赌,他们尚且,没这个胆量。”
“赢了,山河安泰,奸佞尽除。输了,不过是,成王败寇。”
宣谙浑身一震,神情渐渐冷静。
这一瞬间,仿佛时光逆转,她面前的,不是太后,而是盛年的皇后。
朝堂安稳久了,她竟有些忘了,如此,才是殿下原本的模样,才是她最熟悉的模样。
曾经破碎的山河,便是因着这无惧无畏、君临天下的气概,一点一点,起死回生。
她缓缓抬袖,双手抵额,深深叩首。
“奴婢,谨遵皇太后殿下,懿旨。”.
“芫儿……芫儿!”
灿然的日光透过密实葱茏的藤蔓,化作点点光斑透入漆黑的山洞,照亮一个高大踉跄的身影,照亮俊容之上,刻骨的惶然。
那样的身躯,仿佛生来便可顶天立地,可在此刻,却如同一个寻不到家的孩子。
奇迹一般,拖着极重的伤势往前,沙哑的声音不停,一声一声,都是她的名字。
“李晁?”
明亮的声线如劈开黑云的金光,普照人间,带来救赎。
“你不好好躺着,出来做什么!”
萧芫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却被他连东西带人,一同紧紧抱入怀中。
他在发抖,怕得发抖。
“芫儿……”
“哎呀,你快松开,都要把我的东西压坏了,我没走多远,走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
她很强硬地把他扶进去,命令他好好躺下。
见他不听,恼得竖眉,“你怎么都不听话了啊?”
“哼!算了,我还不管你了呢。”
回过身,边放东西边数落,“走之前我和你说话,你不回应我也就算了,看在你受这么重伤的份儿上不和你计较。
结果,现在倒好。”
东西放好了,叉腰怒视,“我都说了多少遍要小心伤不要乱动,你之前明明都听话的,现在为什么不听了,不要命了吗!”
李晁目光颤动,看着她的神情,听着她的话语,渐渐反应过来,面色越来越白,心痛几乎盖过伤口的痛。
张开唇想说什么,却半晌发不出声。
“不许说话,不要想着反驳我。你快躺好,我给你换药。”
她好像习惯了没有回应,也没有打算让他回应什么。
萧芫很熟练地碾碎采来的草药,解开包扎伤口的布条,用新的草药替换旧的,再小心翼翼重新包扎好。
口中不停,絮絮叨叨说着采药的见闻,说着见过的一草一木。
最后露出个笑模样,颇为得意,“你以前还说过我喜欢读游记是浪费时光,你瞧,现在就有用了吧。
虽然我不如你过目不忘,读过的书总是不太记得,但我运气好呀,正好采到的草药就是可以止血消炎的。”
“你放心,我已经用自己的伤口试过了,真的很有用。”
给他拢衣服的时候忽叹了口气,“幸好有金丝软甲,我把箭拔出来伤口也不深,但软甲破的洞就没办法了。
你说说,你长这么高做什么啊,不然,你就可以穿我的了。”
“对了,那只箭我还……”
要起身,手却被拽住。
这下,萧芫真的要生气了,“我都说了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你要再不听的话,我就唔……”
力道加重,她落下去,后脑被锢住,舌尖的酥麻直通脊梁,带着血腥味的吻重重侵袭,萧芫倏然软在他怀中,透过迷离的泪光,看到他通红的眼眸。
睁开的,满满是痛惜的眼眸。
她怔住,眸中划过不解,仿佛不明白这双眼为什么会是这般模样。
直到那漆眸中,渐渐有了湿意。
萧芫不自主屏住了呼吸,脑海还没反应过来,泪已经汹涌而出,顺着眼角往下淌,滑过她苍白的肌肤,滴在衣襟。
强撑的气力和自我麻痹骤然溃散,劫后余生后知后觉,强硬地逼入魂灵。
她却不敢动,怕这又是一场幻梦。
好久,才抖着手去碰他,像一开始那样,用自己的面颊贴他的面颊。
是……热的?
时光仿佛静止,一切虫蚁鸟兽的声音都在耳边消失,只剩下肌肤相贴的触感。
有些扎人,扎得她有些痛,但是很暖,很暖。
手被他的大掌握住,她感到有泪湿润了指尖。
听到他哽咽、颤抖的声音。
“芫儿,别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第97章 乾武
“没事……了?”
萧芫喃喃着重复, 渐渐……渐渐试探着弯起唇角,手小心翼翼抚上他的眼尾。
李晁未受伤的那只臂膀一揽,将她紧紧扣入怀中。
狼狈的两个人, 终于在此刻,紧密相拥。
萧芫手去攥他破碎的衣衫,好几下才攥紧,所有的悲伤、后怕像逐渐沸腾的水, 从平静到汹涌满溢,只是须臾。
她的心在水面颠簸不休, 意识迟钝地散去浓雾,如黑暗里跌跌撞撞的孩童终于望见了光亮,却不是一丝,而是一整个白昼。
是艳阳高照,是干涸的沙漠拥有了一整片绿洲,是濒死的远行客得人搭救, 回归故里,起死回生。
在他坚实宽阔的怀抱, 她弯起的唇角颤抖着, 一点一点,成了痛的弧度。
泪连做线,喉咙短暂失声, 他的声音忽然远去,又渐渐回来。
直到攫取的一吻霸烈地直入魂灵,直到回应里弥漫起了浓烈的血腥味, 萧芫听到了呜咽声, 如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牵连着浑身所有血脉, 近乎号啕。
却那么压抑,气喘带动着身子颤抖,玲珑肩骨在他的大掌下,如雨幕中簌簌颤动的脆弱蝶翼。
她痛声唤他的名字,拖着长长的音,满满的委屈,一切的一切,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会睁眼,会回应,是温热的,甚至是灼热的。
每一寸都被吻过,唇齿之间,不止她的,还有他的泪。
萧芫边哭边胡乱说着什么,声音颤抖,模糊不清,句子颠倒着,语无伦次。
“真的好黑啊,李晁,好多人走过去,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
“我说什么你都不理我,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她真的好害怕,只能逼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可能,否则,她真的一刻也支撑不住。
告诉自己,他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的,他能听见她说话,只是不会开口,不会睁眼,只是有些冷,她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取暖,可还是不够……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痛哭的乞求,“李晁,我不要你有事,不要你出事,你答应我好不好,以后永远都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山河颠倒,穹野崩塌,她沦落到自欺欺人,才生出力气,从死局里谋得生路。
“好。”
胸膛震动,每一个音节皆重重点在心尖。
“我们都不会有事。”
萧芫哭了好久,哭得没了力气。
末了,窝在他怀中细细抽噎着,“你个骗子,傻瓜。你在山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山上的情况了是不是。还有,那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唔……”
下巴被两只手指捏住,抬起,灵敏的舌尖长驱直入,重重舔吮,将她口中的每一寸都扫荡了个遍,萧芫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轻蹙眉心,娇哼着撇开脸。
刚刚没注意,现在才尝到他口中的药味儿。
她采来给他喂的草药,怎么这么难吃啊。
“我给你说正事呢,你干嘛唔……”
这回,又深又久,连喉咙里的吟哦都逼了出来,高高低低、婉转娇媚,在不大的山洞中不断回荡,牵动着骨子里的酥麻。
暗处的蚁兽淅淅索索地躁动不安,送入她的耳中,好像……好像自己的每一丝反应,都被窥伺着,让她克制不住轻轻发颤。
萧芫渐渐尝不出药味儿了,他的气息浓郁到充斥着所有感官,连山谷里草木的气息,山洞中湿润泥土的气息,都被遮掩驱散,划出了一方自成一体的天地。
这方天地里,他是风雨雷电,而她是他身下的春泥。
春泥被雨冲刷,随风零落,雷电又急又快,激荡着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
她喘得越来越急,哭腔从肺腑里逼出来,她想去抓去挠,去发泄什么,却因他的伤不得不克制。
于是便显得,仿佛是她也想,才……才乖乖地任由他欺负般。
这份泄不出去的渴欲,让她的身子很快就敏感得不成样子,也……
不像样子。
连何时被放过的都模糊下来,再回神时,眼前稍稍清晰,她没骨头般软在他肩头,犹在细细颤栗。
神志清楚了,却只能更明晰、更敏锐地承受身体上,极其羞耻的无法自控。
还是在荒野山谷中,是在不知下一刻的生死关头,是在……这般狼狈凌乱的时候。
他灼热的唇印下来,吮去她的泪。
惩罚般咬了一下,萧芫因着这么个简简单单的刺激,抖了足有好几息。
李晁的声线低磁、喑哑,携着几分霸道。
“还敢说吗?”
“萧芫,若当真要算,一切的源头,都是朕。你若并非朕的皇后,又怎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大长公主是因为她所谋将要暴露在晃晃众目之下,才如此偏激。此事牵扯边关,牵扯至少十几个州郡,边关所失城池,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至于那一箭……”
他眉目倾垂,沉沉笼罩,似有叹息。
“那一箭瞄准的并非是你,而是我。若我不曾为你挡,射中的就不是肩,而是心脏了。”
萧芫半边脸埋在他的胸膛,泪和身子的反应一样,控制不住地沿面颊滴下,落在他身上。
比起悲痛,更似欢愉。
却也因此,格外羞耻。
含着几分愠怒咬上他的脖颈,尝到了泪的腥咸。
半晌,委屈地哼了一声,“我不管,你这个坏人,就知道欺负我。”
缓了这许久,哭腔依旧那般浓重,带着酥麻的沙哑。
他抱紧她,没有说话。
李晁重伤刚醒,呼吸其实亦不稳,抱她时有些劲道不可避免地压下来,仿佛所有力气,都用来让她牢牢在他怀中。
是失而复得,是唯恐如刚睁眼时,目光所及,皆不是她。
那种彻骨的恐惧,他此生,不想体会第二回。
萧芫也因此,感受到浓浓的安稳。
轻闭上眼,唇角稍稍弯起,眸中含着几分泪意,睫羽一簇一簇,越来越湿。
静谧的空气里,因彼此而破碎的两颗心贴在一处,悄然疗愈。
错位的心与情,无法承受的一切一切,终于在此刻,可以慢慢地恢复原样。
原来,那些许许多多的挣扎也好,破碎也罢,都远远比不过可以相拥的怀抱,比不过他好好的在她身边。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也无从去想,她笃定般,觉得最糟糕最糟糕,不过如前世一样,他无论如何都会好好活着,登上祭台,享万国来朝。
可实际上,他却因为她想要改变前世的举动,险些……
纤细的藕臂抬起,搂上他的脖颈,湿润的眼眸由肩望向他的身后,落在黑沉的阴影处。
声线有些弱,却极为肯定:“那支箭,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岑熙若能有这样的本事,哪里会费这么多功夫,亲自上山抓她。
那只黄雀,真正的背后之人,借此行事,以图一箭双雕。
李晁嗯了声。
大长公主事先不知他会来,但那只箭,或者说背后之人,却是从一开始,就将他作为目标。
“对了,那支箭……”
说到这儿,萧芫想起来,起身去拿,李晁的目光牢牢跟随,在她回来时第一时间,揽上她的腰。
萧芫靠在他胸膛,抬手让他看。
“我出去的时候看到就捡回来了,就在我们坠下来的不远处。上面还有些奇形怪状的花纹,诶,怎么又没了,我记得是在这儿来着……”
她左找右找,去迎从洞口藤蔓透进来的明亮光斑,“啊,是在这儿,你看。”
强光之下,才能看得到那处不明显的凸起。
李晁接过,反复确认,方慎之又慎地说出一个名字,“是乾武军。”
“乾武军?”萧芫奇怪,“这是哪方军队,为何我从未听过。”
李晁面色凝重,“乾武军,是当年乾阳老王爷所率之军,也是母后唯一一个下令,尽数歼灭的军队。”
“这么说,那些黑衣人……”萧芫蹙眉,“我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尖细,很是奇怪,偏又觉得有些熟悉。”
“武功招式与宫中暗卫同出一脉,却更高一筹,那些人,不会是……”
双目对视,异口同声,一个惊异,一个肯定。
“内监?”
“内监。”
李晁:“当年乾武军还是皇宫乾武卫时,统领之人就是内侍省大监。传闻那人以自身残缺为突破口钻研秘术,最终武力大增,一跃成为大内之首,犹在暗卫之上。”
萧芫点头,“这个宫中一直有传闻,我还以为只是个传说呢。”
毕竟与此一同盛行的另一个传闻,便是冷宫闹鬼。
一般人眼中,那个能上天入地的内侍省大监,就和冷宫的鬼差不多,纯属以讹传讹。
“可就算乾武军出身禁卫,有个大监当统领,但除了大监本人,他麾下的普通军卫也不会全是内监。可这两日,但凡有乾武军路过此处,说话的声音都是中人独有的尖细。”
“若当年姑母确实将乾武军尽数剿灭,那现在这个乾武军,多半是背后之人依着那位大监的秘术重组而成。”
如此,乾武军中所有人皆可修习秘术提升战力。
这样的一支队伍,便是一支真正所向披靡的奇兵。
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又为何,全然没有这支奇兵的影子?
正说着,山洞外忽然传来石块叩击的声音,萧芫身子一颤,本能要挡在李晁身前。
却被他的臂膀拉回怀中。
耳郭被唇瓣轻触,低磁的声线喃喃似密语:“仔细听。”
萧芫因着他过于贴近旖旎的声音,胳膊上起了一层粟栗。
心尖颤了两颤,才凝出心神去听外头的声音。
这是军中传讯的密语之一,他曾教过她。
叩击的韵律在脑海中渐渐画成了一个图案,是……
“缠讳纹?是禁卫寻来了?”萧芫迫不及待地问。
李晁点头,鼻息轻嗯了一声。
声响越来越近,径直往山洞而来,萧芫紧张地握住他的手,咬唇盯着洞口的藤蔓。
众多的人影将透入的光斑遮住,铿锵的兵甲声齐齐一震,所有人低身,单膝跪地。
浑厚的声音滚滚而来,利落坚实:“陛下,萧娘子恕罪,凤翎卫救驾来迟。”
猜测得到肯定,萧芫大喜过望,又有几分不敢置信。
回头,“真的是他们寻来了,我做的标记真的有用,还好当初你教我……”
还没说完,他手臂的力道突然松了。
“李晁!”
萧芫瞳孔骤缩,向前扑去,抱住他倒下的身子。
连唤了几声,都无一丝回应。
一瞬间,仿佛噩梦复又降临,她膝行往前,抱好他,小心翼翼抚他惨白的面庞,泣不成声:“李晁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李晁……”
第98章 寒毒
皇宫, 御乾宫。
宫门大敞,禁军翊卫着帝王銮舆径直驶入,一直到殿门陛阶前, 内侧的几名禁卫入御驾将人抬出。
奉御及几名医官随之下了舆车,小医官疾步绕行,先行入殿布置。
萧芫紧跟在后,步伐不稳, 下车时趔趄了下,被丹屏扶着才立稳。
却连眼神都未睇过一瞬, 推开她的手,跑着跟上前,一刻不离。
到了殿内,萧芫还要跟进去,被一只手拉住。
要挣没挣开,回头, 落入个温暖的怀抱。
太后抱紧她,怜爱地抚她的发, 声线舒缓:“没事了, 芫儿,御医不是诊过了,并无大碍。伤口处理好, 便也好了。”
萧芫顿了几息,仰起苍白的小脸,看向姑母, 莹润的眸中满是惶然和惊惧。
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被太后抚去,萧芫颤声乞求:“姑母, 您就让我看着他,好不好?”
太后呼吸一颤,轻声:“芫儿在这陪着姑母,可好?很快的,很快芫儿便能看到他了。”
萧芫向来最听姑母的话,此刻却扭头看向内殿,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至多一刻钟,就能进去了。乖,听话。”
萧芫低下头,泪滴在地上,晕开小小一团水花。
哑声嗯了一声。
一刻钟的时光,从未如此漫长。
她所有的心神皆系在珠帘之后,任何一声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敏感地望过去。
可又无法知晓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形,只能悬着心,攥紧指节。
太后让她去偏殿沐浴更衣她不愿,只简单披个斗篷,被强压着,才勉强用下两块糕点。
珍惜的樱桃蔗浆亦是看也未看,只当做寻常浆水牛饮解渴,而后便焦急等在珠帘外,怎么劝也劝不动。
只觉着许久许久,久到她恨不得下一刻便直冲进去,里面才传来大些的动静。
眼见奉御医官背着药箱转过屏风,缓步而出,萧芫攥紧指节,心跳沉沉。
到了此时,反而生了畏惧之情,生怕听到一点点不好的消息。
最先迎上去的,是宣谙姑姑。
端正而不失风度,不似她,喉间哽住,勉强忍着才不曾落泪,这般狼狈。
“圣上如何?”
奉御医官先颔首示意,其后向着太后的方向从容行礼。
“回太后,萧娘子,圣上只一处肩胛处的箭伤稍重些,下官已为圣上上了药。其余皮肉伤好生将养便可。只是……”
医官看向萧芫,“若下官未猜错,萧娘子已为圣上用了热性的火昀草,正好去了箭上的寒毒。因此,圣上方能安然归来。”
“寒毒?”
闻言,太后掀起眼皮,看过去。
医官点头,“寒毒猛烈,中毒之人状若身死,若不能及时处理,会有性命之忧。
现下圣上因为处理及时妥当,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火昀草药性持久,极易残留体内,激起血热,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后,方能排出体外。”
“这期间,圣上和……恐是得吃些苦头了。”说着,奉御医官看了萧芫一眼,而后深深低头。
萧芫只听懂了李晁身子暂无大碍,彻底恢复如初还需些时日。
其余的,她根本无暇细究。
只顾急切地望向姑母。
太后却是见多识广,几字便听懂言外之意。又简单询问几句,便令他出去配药了。
回头迎上萧芫的目光,心软下来,摆摆手,“去吧,外头的事,有姑母呢。”
萧芫眼泪一瞬落下,几步过来紧紧抱住姑母,哽咽,“姑母,姑母您要好好照顾自己,芫儿每日也都会看着姑母的。”
“去吧。”太后拍拍她,“正好没你这个小尾巴,让予好生松快两日。”
回应太后的,只余风一样的背影,和晃动不止的珠帘。
宣谙扶着太后,“太后,您不进去瞧瞧吗?”
太后摇头,轻叹一声,眸色柔和,“这样的时候啊,自是得留给有情人。”
转身离开时话风一转,凛冽威肃,“令漆陶、丹屏她们好生照料,若因着看顾皇帝,芫儿憔悴半分,予拿她们是问。”
宣谙一愣,立时应下。
低下的眉眼含了几分笑意.
明月夜色,盈照窗棂。
香云纱缓缓飘荡,承接韵似银沙的华光,翩腾宛若天河。
被重些的赤羽披风悄然压下,娇俏的翎羽簇拥着床榻边上正酣的睡颜,冶丽雍华,纤细葱白的指尖捏着宽大的手掌,眉心稍蹙,仿佛梦中亦有不安。
直至一刻,柔胰被小心翼翼地反手握住,一吻落在娇嫩的手背。
萧芫似有所觉,睫羽稍颤,下一刻倏然惊醒,望进一双幽沉柔软的眸中。
“李晁……”
抓紧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哽在喉中。
泪滑过弯起的唇角,他的掌心贴着她的面颊,抚去泪滴。
萧芫的声线轻柔,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怎么醒来也不叫我啊,御医说了,今夜你还得用一顿汤药呢。”
说着,外头漆陶听着动静,将正温的药送了进来。
萧芫接过,自己先试了试温,才递给他。
“宣碧山上,萧若最后说出的是尚药局,我只留了那几位可靠的医官,余下的拿药煎药,都是你我宫中的人。”
“至于究竟是尚药局何人作乱,怕是得费一番工夫了。”
尚药局仔细说来与暗卫差不多,所用之人皆是绝对的可信之人,越是这样,从中揪出可疑之人,就越难。
见他只顾看她并不喝药,萧芫往前挪了下,接过药碗,用药勺搅了搅,抬起,喂到他唇边。
李晁垂眸看了下,抬眼,怔怔望着她。
久久没有动作。
萧芫瞥到他通红的耳垂,嗔道:“张嘴啊,难不成,这也要让我替你啊。”
这下,他的脸也红了。
觉着不好意思,又抵挡不住诱惑,还真乖乖张开了嘴,让她一勺一勺,将药送入了口中。
一碗汤药尽了,都没尝出这药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上暖烘烘的,暖得整个人都那般轻盈,传闻中的飘飘欲仙,怕也就如此刻了。
萧芫被他这眼神看得,面上亦生了浅浅的霞晕。
要收回时被他握住了手,她指节微蜷,没敢抬眼。
柔软的掌心被粗糙的指腹摩挲,这般微小的动作,偏旖旎缱绻得紧,让人心生绮念。
李晁眉目沉沉笼着她,眸中满满的认真,“芫儿,侍奉母后时,亦是这般吗?”
萧芫望着他,笑意缓缓消失,半晌,将药碗放下。
瞪他:“姑母可不会如你这般,还要人喂着喝药。”
李晁笑开,拉她靠近些,“那我便比母后又多一样。”
萧芫看他这般虚弱的模样,到底没忍住,手抚上他的面庞,指腹擦过苍白凌冽的唇瓣,心上微涩。
李晁稍侧头,去贴她的手,眼眶泛红,声线有些哑:“一直以来,我最怕的,便是你只要母后,不想要我。”
这一刻,所有的棱角与锋芒皆散去,他不再是雍肃威严的帝王,只是个害怕失去所爱的,普通郎子。
罕见的脆弱星星点点,浮在黑沉的眸中。
“后来,我又觉着,不要我也没什么,只要你康健快乐便好。如此的一辈子,亦能时常相见,甚好。”
他道着甚好,可实际上,喉结颤动着,每一个字,都那般艰难。
萧芫的泪落下来,“你不是说要我去游历山水,又怎会时常相见?”
他笑了:“我偷偷去见你,不让你发现,不就可以了?”
萧芫哼了一声:“你是说你夜里守在颐华殿外的时候吗,那阵仗,我满宫里只要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瞧见。”
李晁抬手,大掌包裹住她,没再说话。
四目相望,有千言万语,无声地流转、涌动。
她指尖点过他微红的眼尾,触到了晶莹的湿意,话语很轻,似嗔似怪。
“我曾以为,如你这样古板严肃、铁石心肠的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流泪。”
她连他能对她宽松些都没有想过,又如何想得到,他有一日,会如现在这样,好似随时都能被她,轻而易举地摧毁。
亦不曾想到,她可以心软成……这般模样。
稍撇开脸,刚想说让他好好休息,手忽被捏紧,只有一瞬,又松开了,他松松握着,小心翼翼。
“怎么……这么多伤?”
这语气,让人听着,便不由心尖紧缩。
萧芫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是自己露出去的一截腕上,有细细密密的划伤擦伤,都很浅,只是她的肌肤玉白娇嫩,烛光下看着有些骇人。
是山谷中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为前路,为救他也为救己,一点一点往前匍匐时,被草木虫蚁所伤。
她当时察觉到了,只是疼的地方太多,绝望雾霭般填满了心,根本无暇顾及。
指尖轻颤,避开他的目光,摇摇头:“不算什么的,你身上的伤,可比这多多了,也重多了。”
要抽,却没抽回来。
“芫儿,抬头,看着我。”
萧芫没应,也没动。半晌,咬唇,头更低了些。
有泪无声滴下,一滴,又是一滴。
这半日来,她只是看着他,不曾留一丝一毫给自己,是不想,也是……
不敢。
每一处伤,都是一处痛苦的回忆。好像看见,就又回到了那个无望的夜晚,那么漫长,没有光亮,也没有明日。
她从前,不懂为何被圈禁的人会傻会疯。
那一夜,她明白了。
原来,当绝望与恐惧到了极致,是真的足以灭顶,足以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神志。
疯了,傻了,都要比直面好受千倍万倍。
也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只是,那种滋味,哪怕回想,都……
……好痛啊。
“芫儿,莫哭,是我,是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抱住她,李晁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他的芫儿,是精心娇养长大,他曾无数次,在心里发誓要许她一生平安,却还是让她一个人经历这样的时候。
那一夜又一日,四面危机,只有她一人清醒着独自面对,还要拖着一个昏迷的他。
几乎无法想象,那么艰难,究竟是怎样的经历,她才能完成得这样好,才能从死局里破取生机。
又遭受了,多么巨大的困苦与折磨。
萧芫哭了太多太多,此刻只是靠在他胸膛,安安静静。
吸吸鼻子,“李晁,我不怕的,我不怕一个人。我是怕你出事……”
话语断断续续,“御医说,你是因为中了寒毒,当时才浑身冰凉,我其实,其实不知道的,给你喂火昀草也只是病急乱投医。
我有想过,若你当真因我出事,我便为你陪葬……”
“都过去了,”李晁轻贴了下她的唇,“莫再说这样的话,也别再想,今日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萧芫抬眼,晶莹的眸中映着他的模样。
良久,她缓缓笑了,似春暖花开。
“嗯,都过去了。”
抱住他,贴近,唇瓣相触,珍重地印上一吻。
兀自在心底又说了一遍,如在对内心的另一个自己。
亲昵蹭上他的面颊,温存依恋,浅浅闭目。
忽抬眼,稍稍疑惑。
“你怎么……这么热啊?”
第99章 疏解
李晁攥紧被褥, 闷哼一声,弯下了腰,额角青筋暴起。
萧芫抱着他, 觉得自己好像抱了个火炉。
而且,还越燃越烈。
医官走之前特意命人传来的叮嘱在耳边响起。
【萧娘子,圣上之后几日可能会频繁发热,这是正常的, 您不必惊慌。
与寻常发热不同,这次发热对圣上的龙体有益无害, 火昀草的药性忍耐过后,可强身健体、补益气血。
只是过程有些艰难,若无寒毒,尚可用药压制,此时为确保余毒尽除,最好的便是自然代谢。
如实在难以忍受, 您再遣人唤下官,只是若人为干涉, 到底有些风险。】
“李晁……”
萧芫焦急抬手, 要去触他的额头。
就算与寻常发热不同,也不会这般烫啊。
“芫儿。”
李晁拦住她,瞳眸很快赤红, 拼尽全力忍耐着身体里猛冲起来的躁动。
“无事,你……”粗喘着气,往后退了退, “你离我远些, 我忍忍便好。”
言止于此,意却远远不尽。
萧芫握上他挡她的手, 急声:“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就算发热,也不该是这般严重,我去唤御医。”
“芫儿!”
他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力道有些失控。
萧芫失了平衡,又害怕碰到他的伤,极力一侧身,跌入他的怀中。
手撑住了,残余的劲道带着她继续往前,刹那的一错神,唇上一痛,萧芫倏然睁大眼眸。
柔软的触感后知后觉涌入脑海,他连唇,都要比她热上许多。
粗重的鼻息扑来,混着龙涎香与药香,最浓的,便是最原始的、侵略的气息。
漆眸刹那间晦暗如潮,隐约闪过挣扎,很快被一抹猩红替代,手臂一转,一用力,两人齐齐一声闷哼。
意乱神迷间,萧芫感受到什么。
便是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所谓与寻常发热不同,究竟是什么意思。
唇齿被舌尖一顶,撑开,探入,他像一头猛兽,一下便攫取得极深,力道也极重,狂野得与以往每一次都不同,那么陌生。
她慌乱得想挣扎,却用不上力,也不敢用力。
无措求助,声线却好似浸在水中,媚得不成样子。
求助的人,就是始作俑者,又如何会听呢。
更激起征服之欲,劲腰稍一用力,眼前一花,位置转换。
无可抵挡。
簪环歪斜,墨发散乱着铺满了龙榻,属于他的,真正的龙榻。
李晁勤政自律,极少回这御乾宫,就算是夜里休息,也是在御书房的后殿中。
那张榻已经够大了,可是这一张,还要更大。
大到仿佛没有边际,又,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天边弦月,好似更亮了。
透过窗棂,漫过轻纱,袅然娉婷,跃在他潮红的面庞上。
眉眼锋冽,如刀削斧劈,又那么痴迷渴求,急切不得疏解。
泪湿了鬓角,她听着他似难受似快活的粗喘,抵在他胸膛的手,慢慢绕过去,一点一点,穿进他半散的墨发里。
半边脸被吮舐得湿漉漉的,萧芫身子细细发颤,眸光散乱,肌肤比月华还要莹白,纤秾得宜,柔软馥郁。
被渐渐染上更浓郁的色彩。
纱幔内有婉转娇媚的吟哦,伴着那遒劲威武身躯的节奏,越来越激烈,盖住了外头的鸟鸣兽叫,哭腔扭曲得像喘不上气,香汗淋漓,湿了一层又一层。
金黄绣龙的被褥湿了,也皱了,团成一团塞在她腰下,萧芫头往上高高仰起,全身发着抖,成了通透浓郁的粉,面色越来越红,腿绷着劲道,被他压下。
颤得再也绷不住的时候,往外猛然一蹬,她撞进他怀里,被抱住,身子软下来,神思涣散,无意识地小口急促喘息。
湿漉漉的大掌不停,唇齿噙住她,往上,一直吻到发顶。
细细弱弱的泣声,洒在他发红用力的脖领。
与声音相反,柔软白皙的纤指贴着往里伸。李晁难耐地泄出一口气,停住。
也摁住她的手。
热汗滴下来,似酒浆原酿,烈阳如火,灼烫醉人。
“芫儿。”
萧芫身子一颤,水润的眸光如一场星夜落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指尖敏感地感受到块垒分明的肌理,湿润、紧绷,蓄着虎狼之力。
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时她不让,他为何不停。
因为此刻,听着他如此诱人的嗓音,她也不想停。
“芫儿!”
他胸腹失速地猛烈起伏两下,身子低下来,连手臂一起,紧紧锢住。
萧芫唇擦过湿润的肌肤,贴着他的面颊,侧脸的弧度在月色下交叠,柔美与凌冽相融,难分彼此。
寂静下来,他的心跳声仿佛震在耳边,身躯忍耐得颤抖,也始终不曾松开。
萧芫稍仰头,去舔他的唇瓣,话语含糊,压在敏感的肌肤上,酥麻震出。
“为什么,我帮你,不好吗?”
就在她吐出这几个字的刹那,能清晰感觉到,他心跳得更快,身子也更热了。
但他抱得,也更紧了。
“芫儿,别动,就让我抱一抱……”每一个字眼里,都夹杂着抑不住的喘。
他少有这么不稳的时候,也少有这样被欲掌控,险些彻底迷失的时候。
他从来最擅长的,便是克制,克己奉礼,循规蹈矩,做的最多的,便是用他的规矩管束她。
连这样的时候,都能不例外。
可萧芫,偏生最喜欢的,就是和他对着干。
灵机一动,抿唇,佯作低落:“你都这样了还不愿,是不是本来,就不想我照顾你。”
李晁呼吸一滞,有几分急切地低头看她。
萧芫长睫低垂,轻声:“不想便算了,你松开,抱得我都有些痛了。”
嗓音微哑,好像就要哭了。
李晁做错事般,连忙松开,“我怎会如此想,芫儿,你愿意我已求之不得……”
萧芫逮住机会,勾着他的脖子往下拉,贴上他的唇,封住剩余的声音。
稍离,看着他的眼,矜娇命令:“多的不许再说了,把最后四个字重复一遍。”
李晁神思溃败,眸底被翻滚的赤色覆盖,吐息愈重愈热,被蛊惑般,口中顺着她,一字一顿,念出那四个字。
虔诚痴醉,欲念深重。
也仅仅只是一个恍神,下一刻理智挣扎着浮起,与沉沦在眸中激烈争抢。
萧芫唇角微勾,没给他机会。
李晁身子应激一弓,难抑的呻吟从齿缝间不堪地溢出,他去拦她,克制着不去用力,不去动作。
太极限了,抖得像是打摆子。
几近破碎间还顾忌着,“不,不行,芫儿……会伤到你的……”
萧芫哼了一声,不仅不听,反而故意使坏。
“陛下往日处理朝政时,说一不二干脆利落,怎么到了这会儿,便如此瞻前顾后?
陛下的威武……去哪儿了啊?”
“况且,又不是真的……,凭什么陛下可以,我便不行?”
理智似一根随时会断的弦,而她的存在,她的话语、动作,都似最锋利的刀,将弦一点点割裂。
从来,都没有第二种选择。
都在于她,她想如何,他都只能由她。
坚实的臂膀肌肉虬结,凸起的弧度愈加分明,青筋缠绕得近乎狰狞,他兀地翻身,撑在她上方。
床帐重重一晃,有什么彻底失控。
可这已经,是将所有残余的神志,都用来克制的结果。
如刮起了一场狂暴的风,穿墙透壁,地动山摇,但瞧着再厉害,也被她拿捏住命脉,轻而易举,颠倒乾坤。
翻身在上,柔韧的腰身,修长的玉腿横着压上去,语气骄横霸道得紧。
“不许做多余的动作,李晁,要是因此牵到你的伤,我便唤人进来,往后你自生自灭,与我再不相干。”
李晁急促呼吸,张开的唇断断续续唤她的名字,粗重迷情,通红的皮肤汗津津,血脉鼓动不休。除了眼前所见,萧芫所感受到的,更为清晰,甚至十足夸张。
她随心所欲,头一回感受到全然掌控究竟是什么滋味。
兴奋得觉不出累,他的每一个无法自控的反应都在心底炸开莫大的愉悦。
身子矮下来,伏上他的胸膛,心跳激烈的震动传来,再往上,便是他仰起的脖颈,汗流不止,最后是合不上的唇瓣,肌肤已经够红了,唇还要更红,仿佛滴血。
月色下,比妖鬼还艳绝。
看得萧芫指尖蜷起,深深攥入床褥,有些发抖。
尤其,是他分明可以轻松地反客为主,却这般,不惜代价地忍耐着,甘为俘虏。
唇往下,舔他不住滚动的喉结,再咬上,重重吸吮。
李晁喉咙里的声音随喘息震动,有什么从眼角混着汗流下。
慢慢地,树影稍斜。
时光漫长得开始有些难熬。
她都被他的情态引诱,他亦被药性逼着到了极限,敏感得过分。
箭已离弦,可是始终只差那么一点,但她实在太累,只好主动拉过他。
之后发生的一切,迷离而错乱,是从未有过的荒唐。
他的箭伤经过三日已大致结痂,不拉扯到就无甚要紧。
只要不发热,对于他来说,这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伤。
遑论其他的皮肉伤了。
唯一于身体有些妨碍的,就只有火昀草残留的药性,而在这种时候,药性催动着本能,让他越发勇猛,不知疲倦。
这一遭下来,竟是整整一夜。
萧芫早便昏睡过去,熹微的晨光里,他抱着她下了沐浴的汤池,吐水的龙头边上蒸汽似云雾,缭绕不散。
宽阔壮实的臂膀露在水面之外,狰狞的伤口反而平添几分狂野的性感。
萧芫软软靠在他怀中,不时因他的动作蹙眉嘤咛。
赤脚踏水上了玉阶,轻纱满裹酮体,一只纤细的藕臂垂下,龙榻上的被褥已重新换过。
睡梦中,她有时会急切唤他的名字。
他会轻拍着她的背,一声一声,不厌其烦地应下。
心头满溢,酸胀。
他曾羡慕她声声唤着母后,此刻终于是他,却只余心疼。
愿予她一生无忧无虑的安稳,而非……如此不安的挂念。
第100章 黏人
暖香盈室, 晖沙流淌。
李晁靠在床头引枕,一手轻拢着沉睡的萧芫,一手翻开最新的边关奏报。
奏报中夹着一张画纸, 画中黑衣蒙面,所出招式与宣碧山上的黑衣人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奏报中还提到了寒毒。
寒毒是昔日乾武军惯用的箭毒,它并不难解, 难的是辨别。
战场之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中了寒毒, 模样便与死人无异,待到发现时,多为时已晚。
不用命中要害的杀人之法,是当年乾武军所向披靡的一大秘诀。
而现在,这样的办法,被用来对付他们本该效忠的皇室, 对付那些守家卫国的边关将士。
北戎为何在此刻不惜代价地挥兵南下,也终于有了答案。
有乾武军出其不意地里应外合, 压着战神岳莲城打, 不仅可夺取边关城池扩张版图,而且还有送到手的走私货物扩充军备,百利无一害, 何乐不为?
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一环,在乾武军出现的一刻,终于完整扣上。
这是一盘通敌叛国、夺取皇权的大棋。
时至今日, 棋子陆续露出了真正面目, 执棋者为何人,他亦有所猜测。
图穷匕见, 端看攻防之间,谁技高一筹。
后一封奏报……
“……淮安道,按察使?”
萧芫朦胧睁开眼,一眼,便看到封皮上的这几个字。
“芫儿。”
奏报立刻被放了下去,有力的手臂撑起她,抱入怀中。
“你觉得怎么样?”
萧芫摇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黑亮的眼眸关切地望过去,晶莹澄澈,纯净得看不成半分昨夜的妖媚霸道。
很快明眸骨碌一转,懒懒靠回去,纤指拾起奏报,“看你这么精神,都有精力处理政务了,想来是都好了。”
萧芫打开来看,墨发被他轻抚,李晁低头,侧脸抵在她发顶,“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萧芫轻哼,“今夜我不管你了,我要回颐华殿。”
李晁无声抿唇,将她的腰抱紧了些。
“独山玉,月鸣石,兰苕香缎……果然有粮草,”越看,萧芫眸色越冷,“北戎进犯国土,这些蛀虫,竟还拿我们的东西给敌军补充战力。”
再换得大量的财富与军马,充盈私库。
如此不顾生民死活,便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也是死有余辜。
李晁手伸出,在奏报末尾一大串地名处轻点。
“情形皆已探明,证据也收了大半,待边关事了,便是问罪之时。”
“边关……”
萧芫回眸,切声:“岳伯伯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李晁:“以守待攻,纵是乾武军以一当十,高墙之下,亦是无处施展。”
“边关乾武军人数与当日宣碧山上相差不多,只是出其不意才损失惨重。
原将军抓获大半关入诏狱,以诡术得奇功者定有命门,狱中一但取得突破,一举反击,夺回城池并非难事……”
萧芫听着,渐渐出神。
前世京城没有出现乾武军,若所有乾武军都在边关,边关又没有提前防备,亦不知有人以互市走私,那么岳伯伯他们……
萧芫心重重沉下去。
还会像现在这样,仅仅只是失了两座城池吗?
该是什么样的情形,才能让整个岳家那么多人,到了冬日,连一个回京述职呈禀的人都没有。
他们当真……无虞吗。
为什么,她一点儿关于此的记忆,都想不起来呢?
若前世岳家出了事,那姑母……
“芫儿,别担心。”他握住她的手,触到柔软的掌心里满是冷汗,顿了下,用力攥紧。
“便是最差的情况,不过拖上几个月。岳将军麾下所有战力守城,有京城做后盾,可百年固若金汤,永不会破。”
萧芫点头,心勉强定下来。
是啊,岳伯伯的精兵战力几倍于京城禁军暗卫,只是守城,易如反掌。
无论前世如何,今生情形都已不同。
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午后,原菁莘入宫,萧芫才借此回去颐华殿。
李晁甚至还想让她就在御乾宫中见人,生怕她走了当真就不回去了。
“那你如何说?”
天水碧的骑服英姿飒爽,迎风而来,原菁莘身后的乌云踏雪打了个响鼻,被中人牵去马厩。
萧芫引她入内,眼神往马那处看去。
“自然回绝了,他被姑母下令养伤不许出去,我可没有,夜里去陪他已经很好了。”
“好了好了,”原菁莘好笑地揽过她的肩,“知道你喜欢,特意选了它带入宫,待会儿就教你。”
“不会学着学着,他就遣人来催你吧?”
萧芫微抬下颌,抬步跨入正殿,发尾划过一个轻快的弧度。
“他催他的,我学我的,谁让他那么折腾人。”
圆案上膳食茶点琳琅满目,上好的连山云雾和新鲜的樱桃蔗浆溢散袅袅香气。
原菁莘好奇,“你怎的突然想起学骑马了?”
还是在这个关头。
萧芫执箸的手微顿,饭菜送入口中后,长睫微垂,道:“我只是忽然想,万一有一日要用到,我却不会,只能就那样落入敌人手中,岂非临死前,也在追悔莫及。”
“别这样说,”原菁莘道,“一个乾武军罢了,多少年了也不过近千人,且这些人,皆非长命之相,巅峰只在这几年,过上段时日,看他们还能打不打得过我。”
萧芫笑:“原菁莘将军威猛非凡,无论多么厉害的,迟早是将军手下败将。”
原菁莘被夸得脸热,“谦逊些,谦逊些。我阿父和岳将军,才是真正的威猛。”
“说来也可惜,当时派了一队人去追受伤的大长公主,差一点便能追上。现在四海茫茫,追捕一人何其艰难,早知道,当时我便亲自去了。”
“可别。”萧芫忙道,“李岑熙身边的乾武军兵士定然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当时我与圣上身陷危机,若你也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便当真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你呀,”原菁莘嗔她一眼,“莫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同样的事,放在谁身上都不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就算是圣上接到这样的消息,他能不急?一个萧若,说不定带出去的人还没你多呢。”
萧芫垂眸。
可,他不会因为这三言两语,就冒然以身犯险。
只有她,因为前世方寸大乱,甚至,是不敢不去。
清浅一笑,点头,“嗯,我知道的。”
之后谈到萧若,原菁莘心有戚戚,“那大长公主也是狠毒,将人带走救了命,却尽毁容貌,废去四肢,毒哑了嗓子,惨不忍睹地送到了萧府。那模样,比死了都让人难受。”
萧芫闻言,稍稍讶异,“那平婉呢?”
“平婉……你是说萧夫人?”原菁莘反应了下才记起,“她我倒是没听说什么,不过先前就有传言,道她似是有些不太正常,人皆避之不及。”
萧芫若有所思。
先前,平婉就已经在萧若身上发泄怒气,这一回萧若未死,却也彻底废了。
李岑熙这是知道平婉的命脉,毁了萧若容貌,便也是彻底毁了她的皇后梦,这样的打击,平婉能不能挺得过都是两说。
好一个大长公主李岑熙,一个利用之人,都如此攻人攻心,赶尽杀绝。
不过,换个角度,也算是省了她的力气。
且让她们好好享受享受这生不如死的日子,往后去了底下,可再,体会不到了。
这一日,萧芫在马背上,一直到暮鼓时分。
刚亲自送了原菁莘出宫,回头便是言曹大监从苦瓜脸瞬间转变成笑脸的模样。
“萧娘子,这下您忙完了,可否,往御乾宫去了?”
萧芫摇头,“先去趟慈宁宫。”
言曹擦汗,躬身,望着萧娘子的背影,心里头叫苦不迭。
待真的步入那座恢宏的帝王寝宫,已至夤夜。
烛光跃动,刚入殿门,便被揽入宽阔的胸膛。
李晁紧紧抱着她,像巨龙圈起自己的珍宝,生怕旁人觊觎。
闷闷不乐:“芫儿,你都忍心留我一人在此。”
萧芫唇边不由弯起笑意,“这不是回来了嘛。”
踮脚,勾上他的脖子,探出舌尖,沉溺在无保留的、激烈的吻中。
从外殿一直到内殿,最后仰面倒在龙榻上,将他拉下来,侧身抱在怀中。
浑浊烫人的气息将她衣襟前的那片雪肤染得通红,娇峦被挤压得变了形,她唤他的名字,让他别再动。
李晁当真听话地不再动,只是平复了许久许久,身子一直有些烫。
“怎么忽然想学骑术?”
他问她,唇瓣隔着绫罗薄衫。
他曾经教过她,对她于骑术一道上再了解不过,知道若她想学,付出的努力会是旁人的十倍百倍。
萧芫指尖攥紧他的发,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良久,轻声。
“昨夜的噩梦里,我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让我们活着等到凤翎卫。其中就有一次,是我不会骑马。”
也是最深刻的。
本有机会带他逃走,可她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知什么地方磕在石头上,流了好多血,没办法动,火昀草就在手边,她都喂不到他口中。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彻底没了气息。
她知道,这样的梦没什么道理。若她会骑马,梦见的就是另一桩事了。
但她还是想学会,甚至迫不及待。
李晁手掌抵着她的后心,忽然便有些发颤,随后用力将她迫向他。
唇瓣相贴,轻柔,缱绻。
他没有说更多,只是道:“嗯,你且等等,待我伤好,我们一同去郊外跑马。”
“那片皇家草场,巨大的日轮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碧绿,风吹过,草浪浩瀚似海,天地广阔,任马驰骋。”
“到时,我们一人一骑也好,你我共骑也好,一同赏那辽阔的风光。”
萧芫微阖眼眸,眉宇间渐渐宁静。
接着他的话畅想。
“待到冬日,岳家的阿兄阿姊回来了,我们可以一同去,以前你总是推拒,这回,可再不许了。”
李晁喉头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
“好。”
“我们一起。”
一起从今日到往后,一日一日,安然康健,执手不弃。
一起,享盛世繁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