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劫之人身死, 劫雷敛合,天空澄净,云销雨霁, 彩彻区明。
东方泛白,世界重归宁静。
燃烧的业火中,画酒看见的是,她死那日, 苍野灭世的劫雷。
紫雷下,青年抱着她的尸体, 脊背显得单薄。
宴北辰一袭黑衣,在紫雷照耀下,奇异的艳丽。
隔着时空壁垒,他抬头看见画酒,毫不惧怕上空万钧劫雷,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柔情。
第一道雷劈下, 他就直挺挺跪下去,嘴角溢出血丝。
……
重新睁开眼, 画酒早已泪流满面。
她伸出手, 回抱住少年。
少年躯体冰凉,画酒轻声在他耳边说:“宴北辰,我原谅你了。睁开眼睛看看我, 好不好?”
可少年早就没有生息,不会回答她。
坐在尸山血海中,经历两世堆叠, 画酒想明白很多事。
在苍野时, 小神族拿长戟指着她,他不认识她。
画酒熟识的故知, 早战死在苍野。
而父亲也没有抛弃她,他死在噬魂境。
神界为大局考虑,隐瞒星沉言死讯,秘不发丧。
青瑶她们为了权力,默认这种做法,以星沉言的口吻,放弃寻找,在她们眼中失去神心,默默死在某处的画酒。
空气中飘浮着烟尘与血腥气,画酒困倦得睁不开眼,再也无法抵挡本能,松开抱住少年的手,沉沉合眸,倒在焦黑的土地上。
*
战后第三日,上古战场,尸横遍野。
画酒醒来,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浑浑噩噩前行。
她忘记自己是谁,直到耳边有人问她:“他是谁?”
画酒茫然回头,身后只有尸体,面容模糊不清。
她不记得,只好摇摇头,继续前行。
复行两步,断剑将她绊倒。
那是宴北辰的剑。
匍匐在地时,画酒听见锁链拖行的声音,抬头望向浓雾深处,高大人影不疾不徐,正朝她走来。
那也是宴北辰。
他有往生骨,于是淬净血脉,浴火归来。
可回来的,是一个不再记得画酒的宴北辰。
重活一次,任何多余的情感,都会被往生骨清洗遗忘。
想明白这些,画酒伏在地上,像只颤抖小兽,无声落泪。
她记起少年咽气时,在她耳畔说过的话:“画酒,请不要忘记我。”
因为知道注定被遗忘,所以才不死心,偏要请求。
时隔数百年,画酒后知后觉,在战场失忆醒来,随手推开的人,是她此后终年,一直寻觅不得的少年。
不明前尘后事之时,她也埋怨过——
因为宴北辰的纠缠,打乱医仙前辈出现的契机,导致她再也没能找到恩人。
而现在,画酒灵台清明,拨开天道故意设下的迷障。
再没有能使她困惑的事物。
大战后的苍野,滚滚狼烟中,朦胧身影穿透白雾,已经能看清面容。
画酒没有抬头,压抑着哭声。
她苦苦寻找的答案,早就来到她身边,温柔注视良久,等待她发现。
原来,宴北辰就是她要找的前辈。
可这一次,她依旧没能救下他。
白雾尽头,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每一步都踩在画酒心上。
画酒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只能撑起身躯,缓缓爬到,被她推开的尸体旁。
她伸出手,环住死去少年的脖子。
望着熟悉眉眼,画酒心底没有恐惧,只剩游子归乡般的安宁。
怨恨时,画酒想过舍弃他。
可每当想起,他予她如此厚重的爱意,就再也恨不起来。
他不是无名之尸,而是她走到穷途绝境,仍旧爱慕的心上人。
天道费尽心机,想要困杀宴北辰,不惜设下时间陷阱。
虽然细节会有变化,但命运偏离时,冥冥之中的大手,会毫不留情,将它修复,回归原位。
再如何挣扎,也逃不过命运。
唯一的破局之法,在于时间融合。
但这样的契机,比神迹还难得,短暂到如同傍晚夕阳的交界线,稍纵即逝。
等画酒再度记起被她遗忘的少年,一切才能破解。
少年死了,可他给她留下唯一生机,厚重爱意,予她福泽。
于是她终于记得这些。
画酒不再流泪。
她知道,等她离开苍野,身下少年就会消散,融入无情道中,补全世间缺失的法则。
她会忘记关于他的事,忘记故事里他的身影,开始新一轮无解的循环。
可这一次,她不要再遗忘。
她的心上人,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投向死地。
她会和他一样勇敢。
锁链声愈发清晰,男人如预料般,走到画酒身旁。
画酒没有伸出手,只安静埋下脸,握紧身下少年开始腐烂的掌。
她的眼泪一滴滴砸落,洗尽苍白少年脸上的血迹,还他洁净。
直至身后男人完全走过,画酒也没抬头。
谢谢你,曾厚重地爱过我,如我心悦你一般。
她知晓他一路的辛苦。
这一次,她愿意为他停在这里,不再让他困郁。
这是宴北辰新一轮开始,而她已经走到尽头。
来到故事结局,才等到,与他初见。
于是,只能看他一步步走来,再一步步离去。
不相遇,不相见,不相恋,如此才可不相思,不相欠。
不遇见,就不会再有,下一次彻骨别离。
途径小兽般伏倒的少女后,神情冷漠的男人渐行渐远,没有回一次头。
*
等男人彻底走远,画酒仍旧留在原地。
四周寂静,大音希来。
时隔近六百年,画酒失去意识前,再次听见,脑海中的声音。
那道悲伤的声音问:“我的名字?”
视线模糊不清,画酒扯出笑来。
原来是她心中,幻想出了他的声音。
他是宴北辰,她怎么能忘记他呢。
虽然困难常有,但天道,不该困住她的心上人。
于是,被血水浸泡得松软的黑土地上,画酒抬起眼,一笔一划,在最后一口气咽下前,写下他的名字,写下破解之法。
看着最后一笔落下,画酒笑言:“我记得你。你叫宴北辰,是我最喜欢的人。”
能在尘世中,相逢一场,也算奇迹。
画酒躺进少年怀抱里,笑容恬淡,沉沉睡去。
这一梦,不会再醒来。
她知道,此后余生,不会再有令他为难的人。
没有画酒,宴北辰不会再死。
万千祈愿都太过浅薄,她只祝他,得见长生。
第92章 092
“我爱你, 画酒。”
宴北辰将少女用力揽在怀中,俯身在她耳畔,借此错开, 她绝望至极的目光,“所以替我去死,好不好?”
他不敢看她。
利刃没入时,一定很痛, 她会用不解痛苦的眼神,哀哀看向他。
于是只能不看。
直到怀中姑娘彻底失去生息, 手臂软软滑下去,宴北辰仍旧维持着拥抱姿态。
明明决定不看,可还是垂下眼,手指近乎痉挛地颤抖。
目光中,少女腕上红绳散开,铃铛从万丈高空摔下去, 四分五裂。
散开的红绳变成红色长发带,婉转飘扬。
宴北辰抬手接住它。
发带上, 附着少女微弱的体温, 可以忽略不计。
宴北辰却觉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想放手。
可最后,还是选择紧紧握住。
长发带是画酒的, 原本是粉白色,层叠的红帐后,她亲手系上他的手腕。
后来宴北辰用鲜血, 染红整条发带, 令它鲜红夺目,璀璨耀眼。
不知想到什么, 宴北辰扯唇笑笑,抱着怀中没有气息的少女,缓缓降落。
周围是神魔的惨叫哀嚎,宴北辰恍若未觉,坐在地上,抓起少女软绵绵的手腕,将红绳重新替她系好。
进行完这步,他敛起眉心,认真审视一番,终于满意,松了一口气,“这样才对。”
行止有度,不乱分寸。
其实,宴北辰没觉得自己有多伤心。
但那些早就埋进灰里的记忆,猝不及防,就冒了出来。
石牢中,画酒在身后,出言叫住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是我救你,那么……”
她的语气,充满不安与期待。
宴北辰明白她的欲言又止,知道她想说的下一句——
那么,你会不会喜欢我?
宴北辰内心很安静,将双眸紧闭的少女拢入怀中,叹气道:“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可以。”
他的道,注定谁也不能喜欢。
喜欢别人,就要付出他的命。可他生来自私,怎么甘心为别人铺路?
宴北辰仰头,看向苍野雷云,语气平淡:“你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族没有两样,同样冷漠,同样虚伪,对我没有半分好脸色。像你这样生命短暂的花,对我毫无用处。我怎么会放任自己,喜欢一朵注定枯萎的花?”
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但爱情本身就不理智。
难过一层层地压了上来。
宴北辰有些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开口,只有这样,寂静才不会令他窒息:“你踩碎我的指骨,害我断眉,朝我心上射箭。即便这样,我还是爱你,甚至愚蠢到,为你挖出一只眼,期待你能看见我的真心,为我回眸。可你从来看不见我,只是觉得厌恶。”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
可他不能停下。
只有不停地说,才能让他觉得,周围热闹些。
宴北辰早就清楚,四枚丧钉用完,就是别离之期。
他不敢留恋。
情感的代价太过高昂,是邪魔付不起的存在。
可他好像做错了。
因为害怕失去,他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她,此刻才惊觉,画酒这样轻,身上全是骨头。
他对她一点也不好,她肯定很恨他。
但他再也无法弥补。
画酒死了,他再也见不到她。
她不会对着他笑,对着他流泪。
这样的念头,一想就停不下来,真是可怕。
黑衣青年不敢细思,他低下头,将她冰凉的身体抱得更紧,声音艰涩,“阿七,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流了这么多眼泪。
他懂得她的辛苦,一路走来的不易。
可谁又是容易的呢?
他行差踏错一步,只会万劫不复。
宴北辰害怕画酒的爱。
最绝望的事,即使知道,那是天道为了困杀他的惩罚,也无法逃脱。
他想活,就得杀掉世人。
但世人中,有他无法割舍的存在。
天道用画酒的性命,威胁他妥协。
穷途末路,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没有转圜。
画酒死之前,只看见他眼中决绝,不知道他无数夜晚的纠结。
连宴北辰自己都不敢相信,最后关头,他真的会选择,让画酒活下去。
他从未喜欢过青瑶,散布与她成亲的消息,不过是为了发动神魔大战,引出天命诛杀劫雷,祭出阵法换心。
当然,除了借助劫雷拿回九琉神心,他还有备选方案。
备选方案就是,把他的心给画酒,开启往生道。
宴北辰身负天罚,注定死在劫雷之下,往生骨本是他逆天改命的机缘。
但他愿意把往生骨给她。
往生骨会为画酒打开时空之门,带她前往新生。
可画酒活下去,他就得输。
苍野的惨叫声,终于逐渐低下去。
“天想要我死,可我不想顺它心意。我或许也并不爱你,只是见不得,你懦弱流泪。”
宴北辰已经等到他的结局,却不肯承认,他输给了可笑的情爱。
心底溢出难抑的可惜。
只差一点,他就能成为,唯一的赢家。
好吧,也不算太遗憾。
整个三界为他殉葬,太值了呀。
而他唯一珍视的姑娘,会得到新生。
虽然他对她一点也不好,总让她失望,总让她流眼泪。
宴北辰温柔望着她:“这一次,我选让你活下去。”
不要在他记忆里流泪了。
那简直比洪水猛兽还可怕。
活下去,去未来,见他的过去。
宴北辰并不知道,他以为死在自己怀中的少女,此刻正站在劫雷之外。
画酒眸中倒映着熊熊业火,隔着五百年光阴,她看着这个,即将应劫而死的邪魔。
她没有挪动脚步。
远处青年埋着头,很是颓废:“别担心,我已经替你见过,那个蠢货啊,实在是很喜欢你。”
或许只有不停地说,才能让他坦然面对死亡。
画酒脸庞滑过两道凉意。
她不再属于这个时空,只是魂体,宴北辰无法看见她。
劫雷声势浩大,第一波就清洗完数十万大军,剩下的相互纠缠,尽数劈在青年身上。
整个苍野亮如白昼,天地间,都被巨大紫昙包裹。
神魔的劫雷一次百道,而这一刻,数百倍的份量,万钧劫雷,尽数劈到宴北辰身上。
几乎与劫雷接触的第一瞬,他就直挺挺跪下去,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雷,而不是神魔皆恐惧的天命劫雷。
画酒看见,大片大片的血,从青年身下渗出。
失去往生骨加持,万道劫雷下,所有生命,都如蝼蚁般渺小。
宴北辰也不例外。
他脸色白纸一般,身躯也显得单薄,枯草般脆弱。
他现在的模样,实在是很狼狈。
幸好画酒看不见了,不然他还得费力维持。
宴北辰自暴自弃,跪在地上,谁也不看。
那颗总是高傲的头,不得不低下,只盯着怀中早已冰凉的尸体,不肯放手。
画酒眼中,青年背部撕裂出一大道口子,大口吐着血,浑身骨头都碎裂了。
可他还是没有死。
于是又是万道劫雷凝聚,即使用整个三界作陪,也要将他一身肮脏的骨血,尽数清洗。
画酒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一刻的情感。
隔着打不破的时空壁垒,她愣愣看着,跪在血泊里的青年——
青年怀中,是她刚死去不久的尸体。
荒谬又震撼。
画酒心底念头如此明晰:再等一等吧。
很快,这个骨血肮脏的邪魔,就要死在劫雷之下,灰飞烟灭。
世界湮灭时,宴北辰竟然抬头大笑。
他又一次输给了天道。
可是,天道不会再赢得更多了。
毕竟,他已经一无所有。
宴北辰知道,画酒会去见到令她满意的他。
那个他,会捧出真心去爱她。
所有他沉默过的答案,尽皆躺在那里,等待她五百年。
他的一生,总是在等一个,不停与他擦肩的姑娘。
因为将唯一的救命法宝压在她身上,所以肆无忌惮,不害怕她出事。
追逐权力的路上,宴北辰早就忘记,她是他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
他是个出色的阳谋家,可以连自己一同欺骗。
只有一条命,他愿意选画酒替他活。
尽管做了这些,但宴北辰依旧不想解释。
因为未来的他,也不再是他。
他这样小气的魔头,甚至会嫉妒,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
*
看着宴北辰承受的劫雷,画酒终于明白,原本她以为,早就走向巅峰的男人,将唯一的生路捧给了她。
他把死路留给自己,却什么也不愿意告诉她,由着她憎恨他许多年。
画酒眼中蓄满泪水,再也忍不住,想冲过去的念头。
她追逐半生的爱,原来这样简单,躺在记忆之外,等待她五百年。
画酒跌跌撞撞跑过去,心底念头如此强烈。
她不想让他死!
她拼命跑,可始终,跑不到他面前。
这段遥远的路途,是整整五百年,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生。
宴北辰依旧看不见她。
他满脸血污,失神坐在原地。
像他这样惜命的魔头,牺牲自己之前,当然有过纠结。
他曾杀过好多人,与良善沾不上边,也曾恶劣,践踏她的真心。
他做过太多令她伤心的事,不期待得到任何谅解。
孤独死在这里,才是他最好的结局。
宴北辰久久思索,终于回想起,她最后和他说过的话。
雷声震彻时,画酒蓄着眼泪说:“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原来是这样啊。
终于想明白难解的题,宴北辰心满意足,抱着少女冰凉的尸体,如情人般呢喃,“他这么坏,你当然要讨厌他。”
往生骨可以挡天劫,也可以保住画酒的命,让她回到过去。
宴北辰早就明白无解的循环。
他释然地想,如果循环中有她,那一直困在里面,也没什么不好。
又忍不住偏执起来。
以后的他,不会再是他。
她的喜欢与厌恶,都不再与他有关。
“你会见到另一个我。如果可以,千万不要再喜欢他,他不值得你的爱。”
这是宴北辰最后的愿望。
然而他怀中的少女,已经厌恶到,连具尸体也不愿留在他身边,化作雪白的光点,细碎如风,零落飘散,什么也捞不住。
青年再也没有能力,去挽留什么,埋下头,独自呆在劫雷密布,即将毁灭的世界里。
纯白的魂珠从他怀里飞出,在紫雷下显得渺小。
“长命,只剩你陪着我了。”宴北辰眼神黯然,咳出大口的血,声音像破碎的风箱。
这是长命死在大荒时,他留下来的。
已经过去很多年,宴北辰还未丢弃。
魂珠光芒温和照耀着这方天地,宴北辰跪坐其间,不再言语,沉寂等待,生命中最后一波劫雷。
在他安静等待死亡时,画酒回到他面前。
苍野之战是推开时空的大门,那扇门后,历史长河,悲寥而平静。
可是,无论再难,画酒推开了这扇门。
许是上天仁慈,这一刻,时空短暂停滞。
劫雷凝聚在上空,宴北辰抬起头,看见向他走来的少女。
他以为是幻觉,直到少女流着泪喊他。
青年神情凝固片刻,艰难笑言:“别留在这里,你该往前走了。”
前方是新生,有画酒所期待的,不要为他停留。
他这样的人,不值得画酒怜悯。
毕竟,他只会让她流泪,什么也给不了她。
他已经看见结局。
她所期待的,会在未来迎接她。
想到这里,宴北辰心中,漫上浅薄欢喜。
无尽的循环又怎么样?
即使万千次,轮回中有她,他愿去见。
他会在轮回中,爱她千万遍。
他的结局,是死在这里。
但画酒不一样,她该走繁花坦途,不该留在死亡之地。
短暂停滞的时间,再也支撑不住。
头顶雷声隐动,宴北辰坦诚道:“在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无情道就已走到尽头,我早就输了。”
既然输了,那就要愿赌服输。
那些浓烈的爱恨,注定湮没进波澜无惊的尘世中,再不会被记起。
等了千年的洗髓雷劫,终将成为他的埋骨之所。
他认真对画酒说:“你该离开了。”
画酒猛然摇头,泪流满面。
她看向宴北辰右耳,那里一枚丧钉也没有,如同黑暗中的明灯,照亮她所有不理解。
画酒喃喃:“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所有漏洞与玄机,轻易被击碎。
每当魔开始动情,上天就要惩罚他去见她凛冽的恨,妄图磨灭他所有期待。
天揉碎恨意,平铺满他的一生。
苦涩中,却生长出极致的爱意。
他曾在未来,无数次绝望地爱过她。
画酒绽开笑意:“宴北辰,其实我从未忘记你。”
还有,谢谢你送我一场新生。
他已在红尘中,捧出过他的心。
她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怨怼。
这一次,画酒不会再把他丢下。
“怎么还不走?”宴北辰不解地问。
画酒笑:“你还在这里,我当然不会离开。”
她愿向死,来见红尘故人。
五百年隔开他们的一生,无数个回眸,都沉寂于山河岁月中。
可是再多离别,终有重聚之日。
“宴北辰,别害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画酒跪在他面前,想擦去他脸上的血,手却穿过他的面庞,怎么也触摸不到。
画酒怔忪,喃喃问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告别?”
天意总将人捉弄,不得不别离。
他却望着她笑:“因为不得不再见,终于等到重逢之期。”
这不是告别,而是重逢。
“我以为,你会恨我多一些。”宴北辰倒是很清楚自己的为人。
然而画酒泪光闪烁,笑着说:“既然是为了爱,又何必怨恨。”
关于情爱,她不说违心之言。
她真的爱他,很爱很爱。
哪怕误会恨极时,也从未喜欢别的人。
画酒眼神温柔:“我已经见过那个很好的你,你为我做的糕点很好吃,送的芙染花,我也很喜欢。”
其实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一直都是,被命运推动的棋子。
可这一刻,棋子跳出了棋盘。
画酒语气坚定:“我愿意和你,一同去祭,这容不下你的天道。”
你实在不是个好人,可我喜欢你,自然见不得你输。
宴北辰面上松动,接受了她的提议。
头顶最后一波劫雷聚拢,他突然出手,用最后的力量,把画酒推回原本的时空。
看着少女逐渐消失的身影,宴北辰缓缓笑了。
他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怎么可能要她留在这里,陪他等死。
他要她活下去。
*
画酒离开后,远处狂风大作,刑灾重新凝聚,站在远处,冷眼打量,这个软硬不吃的邪魔。
宴北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头顶劫雷劈落。
他知道,刑灾又来了。
罪业失衡,当被诛灭。
无情道身负往生骨,逆天而生,难杀难灭。
为了困住转生的无情道,天道取出时间法则,妄图将他耗灭。
时至今日,宴北辰依旧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当然是容不下他的世道有错。
“世上假仁假义太多,我不喜欢。无情不是有情的反面,它就是人性的一种,不该被藏起来。”
他就是他,不可以是任何事、任何人的反面或对照。
送走画酒,宴北辰更固执了。
天道和他斗累了。
他们本是同源,如果可以,天道并不想杀他。
刑灾走过来,身形清冷如鹤,把另一个时空里画酒的选择,告诉了宴北辰。
“在苍野,我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拥有记忆去遇见你,但她拒绝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宴北辰沉默不言。
脸上的血与泪,却将他出卖。
照刑灾所说,堪破循环、拥有记忆的画酒,决计不会输给任何人。
只要她想,她知道所有人的弱点,可以轻松避开一切陷阱。
青瑶、珈泽,多算上一个颜银,也不可能挡得住她的路。
可最后一次必赢的机会,画酒选他赢。
刑灾俯身道:“无情不能带给你想要的,只有毫无保留的爱,可以为你带来生机。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天道第一次,以这样怜悯的视角看向他。
墨云翻涌的天际,隐有金色光芒泄出。
再过不久,那里会天光大亮。
可不是宴北辰的黎明。
他没有抬头,眼底的泪,一滴滴砸下去。
青史书中,她惶惶而来,野闻笔下,他匆匆又去。
总是擦肩,从不曾真正相遇。
朦胧视线中,宴北辰仿佛看见,苍野的焦土,画酒躺进腐烂少年的怀抱里,带着微笑,从容赴死。
其实有件事,宴北辰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不过,好像也不重要了。
握刀捅进画酒身躯那一刻,宴北辰就清楚,杀死往生骨主人的人,将万劫不复,飞灰烟灭。
劫雷劈下来时,他轻声在她耳边道:“我很愿意,为你承担这份诅咒。”
天道在上,宴北辰愿赌服输,甘愿奉上性命。
这一次,是真的,再没有半分不甘心。
因为,画酒是世上,唯一值得他如此做的姑娘。
第93章 093
画酒出生前的三百年, 神族内乱。
星州作为神界第一州,首当其冲,血流成河。
老天君与老天妃, 被亲信背叛,双双战死。
作为星州唯一继承人,星沉言被族内不满他的势力追杀,逃亡至友境云州, 寻求庇护。
一路艰险,自不必提。
之所以逃往云州, 是因为云州境内,尚且安定。
储君云渡,不仅是星沉言的堂弟,更是他危难之际,唯一可信任托付的人。
世事难料。
还没等他找到云渡,就被埋藏的追兵重伤。
跌下悬崖时, 星沉言身上附着的银甲,片片剥离。
失去意识前, 他想, 大抵真是时运不济,大仇难报。
他会死在这里,无人敛骨。
或许是列祖列宗的神灵保佑, 星沉言侥幸未死。
他睁开眼,一瞬警觉,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小榻上, 连手脚都伸展不开。
清丽的少女面庞, 猝不及防,撞进他视线里。
少女高兴道:“你终于醒啦!我看你伤得很重, 就自作主张,把你带回家了。”
那是少女时期的颜银。
星沉言脑子有些麻。
初醒之时的警惕,忽然间,就忘得一干二净。
在颜银的照顾下,星沉言养好伤,杀回星州,夺回王位。
百年时间,星沉言铁血手腕,清除境内外,所有不安分的势力。
等他坐稳天君之位,立即向云州颜家,正式提亲,以天妃之位求娶。
云州本就是友境,娶颜银对他毫无助益。
更何况,还是个没落氏族的女儿,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在外人看来,星沉言是被美色迷晕了头。
臣子连番劝谏,试图推举赤州帝姬,以结两州之好。
退一万步,要实在贪恋美色,把颜银娶回来,当个侧妃也行。
但星沉言一意孤行,非要以天妃之礼迎娶。
很多人说星沉言脑子有病,但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姑娘,暗自羡慕颜银好命。
星沉言以为,他们两情相悦,才结了良缘。
婚后他才知道,颜银两情相悦的,是他的堂弟,云渡。
大殿寂静,只有高坐王位的星沉言,和下方缄默的颜银。
手握颜银与云渡私下来往的书信,厚厚一沓,星沉言念一封,烧一封。
实际上他就看了第一封。
后面的,拆都懒得拆。
星沉言冷讪:“阿银亲启。”
下一封,又自嘲地念:“阿渡亲启。”
真是亲密啊。
星沉言之所以不再看内容,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发疯的边缘。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真把颜银捏死了。
星沉言额上青筋隐现,忍不住想,就算背叛他,也可以用灵术通信。
再多情衷也能表完,还不至于留下把柄。
但他们偏不,就这么愚蠢。
犯蠢就算了,还要把罪证留着,让族中长老抓住把柄,一状告到他面前。
烧的不是信,而是他星沉言的脸啊。
他们两个,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扔在地上践踏啊。
星沉言面上是平静的,只是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阿银。阿渡。多亲昵的称呼。”
相比起来,颜银就从未这样称呼过他,哪怕是伪装,也不屑。
整整四十二封,星沉言将那些满含爱意的字眼,反复咀嚼了四十二遍!
星沉言此生最恨背叛。
可现在,他最亲近的两个人,同时背叛他。
烧干净所有的信,男人用手撑住额头,眉宇间尽是疲惫:“颜银,我以为你说带我回家,我真的会有家。可你从未说过,你有喜欢的人。”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勉强自己,答应嫁给他?
说这话时,星沉言是那样悲伤,那样失望。
但颜银拒绝共情,丝毫不愿理解。
她失态笑起来。
即便那样,仍旧美得张扬。
颜银反问:“你有问过我吗?因为你想要娶我,所以我就得嫁给你。看啊,这就是权力,多么伟大。”
家族为了攀附,故意隐瞒颜银有心上人的事实,逼她嫁去星州。
其中云老太妃,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不想云渡娶到心上人,推波助澜,故意拆散。
颜银不能恨生养她的家人,只能将一切不幸,归咎于星沉言的横刀夺爱。
她只憎恨他!
“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救了你。”
颜银冲他笑,自暴自弃,“你知道真相又怎么样呢?你大可与我和离,要是还觉得不满意,杀了我也行。”
星沉言眼眸血红,死死盯着她:“你休想!颜银我告诉你,就算你不爱我,就算你恨我,但这辈子,你也只能和我绑在一起了!”
吵完一架,两人关系,迅速降至冰点。
为了颜银的名声,星沉言秘密处置了告密的长老,对外宣称暴毙。
这时,照顾颜银的星使传来喜讯,说天妃怀孕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缓解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
魔族怀胎需要三月,而神族怀胎需要十年,辛苦许多。
星沉言主动放低姿态,向颜银求和。
他抬起眼:“其实我比你想象中,要更喜欢你。过去的已经过去,为什么不愿意往前看呢?”
也是此时,云州传来消息,云渡继位,迎娶颜楚。
这是云州和颜家对星州天君的补偿,也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阿楚?”颜银根本不相信,抬起泪眼,看向星沉言,“怎么会是阿楚呢?”
作为姐姐,颜银知道,颜楚根本不喜欢云渡。
颜楚一心仰慕的,只是当年流落,客居在颜府养伤的神族青年。
颜楚喜欢的,明明是……
她怎么会嫁给云渡?
无论再不愿信,事实摆在眼前。
经此一事,颜银彻底死心。
她坚信的爱情,像个笑话。
两人成婚第十个年头,珈泽出生,册立储君。
颜银的重心落到孩子身上,面对星沉言,也能和颜悦色。
星沉言很高兴,满心欢喜,以为两人结了良缘,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直到画酒的身份被颜楚泄露,他都不敢信,是他最信任的妻子,暗中默许这一切。
颜银讨厌画酒,厌恶到,不愿与他孕育骨血。
自始至终,颜银从未爱过他。
她一直在愚弄他!
顺着这个逻辑查下去,星沉言很轻松就知道,自幼养在膝下的珈泽,也不是他的孩子。
颜银不仅背叛他,还背叛星州天妃的位置,妄图混淆星州灵蕴血脉。
这一点要是被外人知晓,够颜银死一千次!
星沉言出离愤怒,忽然想起前一日,珈泽刚从逍遥墟回来,就迫不及待,要去云州提亲。
星沉言沉默了。
自那以后,他暗定决心,培养画酒。
世事难料,星沉言也没想到,颜银养的好女儿青瑶,会把他害死。
从噬魂境出来时,星沉言全部灵力都被生剥,只好强撑上前,扇了青瑶一巴掌。
他当然也没有告诉颜银,他进入噬魂境,是为救她。
倒下前,星沉言眼前浮现的,是少女笑意盈盈的面庞。
那是他与颜银的初见。
苦海无边,她还对着他浅浅一笑,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
原来好的开头,并不意味着好的结局。
星沉言闭上眼。
他想,这一次,是真的放弃了。
不是放弃爱,而是放弃,心底可耻的希冀。
第94章 094
某个寻常午后, 珈泽想起快要被他遗忘的一日。
虽然这很不道德,但姨母颜楚病重去世前,他满怀期待。
因为父亲应允, 从逍遥墟回来,就让他自行挑选储妃。
珈泽做好打算,明日,他就去云州提亲。
终于能实现儿时诺言, 给她一个家。
畅想遥远未来,珈泽整夜未眠。
他还不知道, 那已是他此生,最接近画酒的时刻。
明明,只差一点……
后来,颜楚死了。
前往云州的人,从他变成星沉言。
接回来的,不再是他表妹, 而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
画酒回来后,他不敢见她, 留她在外面等了一整日。
他不敢见他的心魔。
那夜, 画酒失态跑出景烟居。
得知这个消息,他好像忘记什么,又好像记起什么。几乎找遍每个角落, 才在莲池,捧起少女苍白的脸。
幸好还来得及,珈泽庆幸一笑。
可他又悲哀认识到, 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气。
他不想看见她, 又时常想见她。
所以他自作主张,给她选了离他最远的云水居。
*
曾经的往事, 早湮没在无人问津的岁月里。所有人都离开,只有他还困在原地。
珈泽曾试图说服自己放下。
他以为不见她,不问她,就可以忘记曾倾注的感情。
所有人都以为,他很讨厌画酒。连画酒也这样觉得。
珈泽早就忘记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心中只有麻木。
然而云州外祖母的生日宴,画酒喝醉,他还是站在屋檐下,抬手紧握住风铃。
这对风铃,是小时候,他们搬来木梯,亲自挂上去的。
珈泽笑了。
小时候真好,开心便是开心,烦恼便是烦恼,不必伪装。
笑着笑着,他鬼迷心窍,走进画酒的房间。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其实他没想干什么,只是伸出手,指腹停在她额心半寸之遥。
有时候,半寸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隔着天堑,珈泽清醒过来。
他再没有靠近她的身份与资格,青瑶发现他时,珈泽落荒而逃。
后来,颜银举办春宴,刺客出现。他下意识上前抓箭,让他彻底认清自己的心。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
于是知晓,他竟还是在可耻地妄想!
认出刺客青年时,珈泽快气疯。
他生气的点,甚至不是宴北辰想刺杀青瑶,而是画酒竟然背着他,勾结外人。
明明曾经,他们才是无话不谈的人。
什么时候开始,画酒最亲近的人,不再是他?
嫉妒让他失去理智,于是逼画酒亲自动手。
事后,他很冷静地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认真设想过无数次,答案是,他依旧会毫不犹豫,救画酒。
无关理智,只是本能。
她是他从小看护长大的姑娘,哪怕意识到被欺骗,还是会下意识上前保护她。
至于青瑶。
他对不起青瑶。
然而周围总有人提醒,画酒只是他的妹妹!甚至连将爱意说出口的权力,都被剥夺。
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无声提醒,只是因为身份,他们才不可以在一起!
珈泽曾以最恶劣角度揣测父亲。
看见自己痛苦,父亲一定很高兴吧。
毕竟,只有父亲知道,他喜欢的人,一直一来,都是画酒。
父亲一生也没得到母亲的心。
所以憎恨世间互相倾慕的眷侣。
星州天君,高高在上,清楚一切,注视一切。旁观者般的恶意,令珈泽如芒在背。
这不是对他的历练,只令他再也挺不直脊背。
令他扭曲。
父亲在逼他。
母亲在逼他。
所有人都在逼他!
与洛州联姻的晚宴结束后,他鬼使神差,走到云水居的小楼前时。
心底甚至是死寂般的平静。
一阵兵荒马乱,看着身下少女,她的眉眼近在咫尺,变得生动。
这样才该是她。
她该是他的未婚妻,而不是妹妹。
他想亲他曾经的未婚妻。
画酒的抗拒,让珈泽意识到,她不愿意。
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他们从未两心相许。
一直以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他看着她,眼中似有水珠滴落。
回望这一生,他时常迷惘,不知在努力些什么。
在雪域时,他非要拿到最好的浮沉剑,是因为姨母总打骂画酒。
他答应过画酒,要保护她。
要变成最强的人,才有资格保护她。
秘境第二境,他差点就输了。
可因为心中执念,他侥幸逃了出去。
珈泽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秘境中的“灵”,学会了他的爱。
用来困住三百岁进入秘境的画酒。
秘境的“灵”失败了。
他也失败了。
画酒一点也不喜欢他,不会为他动容,这个事实令珈泽感到颓废。
在苍野输给宴北辰时,珈泽终于释然。
可他曾经说过的话,都不作伪。
“阿酒,怎么在这里哭?姨父姨母吵架了吗?”
“别害怕,等你长大了,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无论画酒记不记得,这都是他对她的承诺。
他成功先她一步长大,可他再也没有立场,去为她遮风挡雨。
幸好,没有人会再知道,他那些龌龊到不能见光的心思。
他想起自己三百岁的事。
那时他因贪玩不用功,被父亲责骂。
又在同一日,随母亲前往云州,参加亲戚的百岁生日宴。
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妹,珈泽完全不上心。
整个宴会他都闷闷不乐,谁也不想搭理。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
珈泽茫然抬头。
小少女趴在他桌案前,眼眸圆润。
她歪头打量他,声音稚气:“珈泽哥哥,你怎么总是不理我?我都叫你好几声了。”
初见时,小少女对他露齿一笑,他灰白的人间,就不再暗淡。
浓墨重彩的心跳下,他认定这就是他要用一生保护的姑娘。
曾经他想保护她。
他愿意用性命保护她。
但前提是,她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可以、不可以是他的亲妹妹!
珈泽尝试过欺骗自己,就当画酒还是他的表妹。
世上变心者诸多,不缺他一个。
就当作,当作是他移情别恋。
他们都没错,只是不再合适,要走向属于各自的终点。
他想过放弃,但他实在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她走向别的任何人。
她是他养大的明珠,怎么甘心让给别人?
他望着少女,几欲落泪。
画酒,我憎恨着那个不属于我的你,我甚至憎恨说出这一切的人。
我的爱很病态,可我能演一辈子,你本不必担心。
可前提是,你不能知道这一切。
你若知道了,我一定要杀你的,然后,再自我了断。
所有人都以为他恨画酒的出现,抢走了青瑶的身份地位。
怎么会是恨呢?
那是他被迫停止的爱。
只能身不由己自私,用憎恨的方式去表达,去轮回。
抱歉画酒,毁了你的安稳人生。
可杀你,我不悔。
你的安稳。
需由我的死亡去成就。
这样,我的一生,才有意义,不算白活。
第95章 095
星州年轻的天君成婚时, 神界四州同贺,仙鸟齐鸣三百日,盛况空前。
走到哪里都避不开, 热闹得令人心烦。
和父君吵完一架,赤莲不服气,跑到人间。
人间比她想象中热闹,到处都是新奇东西。
街市车水马龙, 赤莲守在小摊前。
糖人师傅拿出小勺,将滚烫糖浆浇在平整白台上, 潇洒走笔,游龙就在台面上成型。
赤莲眼眸睁大,闪过惊奇。
画好龙腾,糖人师傅拿出竹签压紧,等到脆时,笑递给面前看得聚精会神的人:“小姑娘, 拿好了。”
闻言,赤莲抬眼盯着他, 眼型是少见的凌厉感。
糖人师傅是个中年大叔, 皮肤被常年日光晒得黝黑,看上去精气神十足。
顾客太多,他生意忙不过来, 根本没在意赤莲的死亡打量,“快拿着啊小姑娘,等会掉了。”
小姑娘?
认真算起来, 她比他姑奶奶的姑奶奶, 还年长出一大截。
但今日赤莲心情不错,不跟他计较, 高兴付了银子。
举着刚买来的糖龙,赤莲步伐轻快,走在热闹街市上。
她根本不在意周围,眯起一只眼,透过间隙,看向火红的太阳,熠熠生辉。
一个不长眼的男人撞到她身上,糖龙一下子掉在地上,清脆碎开。
赤莲低头看着满地残渣,笑意凝固。
见闯祸,白衣公子脸上顿时浮现愧色:“抱歉,姑……”
巫樗话还没说话,脸上就挨了火辣辣一巴掌。
他直接愣了。
根本没想到,长得挺漂亮的小姑娘,下手这么狠!
扇完人,赤莲瞪圆眼睛,气势汹汹。
她不需要没用的道歉。
破坏了她的心情,她就得让他知道,她才不是什么姑娘。
她是他姑奶奶。
巫樗发誓,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原本他对人挺感兴趣,结果刚到人间第一天,就被莫名其妙扇了一巴掌。
巫樗越发觉得,自己逃婚是正确的。
要是他以后的夫人,也像这样蛮不讲理,那还不如找块豆腐碰死算了。
*
说起来,这事还是老魔尊一块心病。
三千多岁的巫樗,还未成婚,放别的魔族身上,孩子都会打酱油。
作为魔界大龄剩男,巫樗愁得老魔尊眼睛冒绿光,每次逮住他,必定数落。
巫樗思想超前,算魔界半个艺术家。
之所以是半个,因为他除了忧郁气质之外,什么特长也没有,灵术也是一言难尽。
他连刚满千岁的萝灵都打不过。
半吊子艺术家故作深沉,对老魔尊说,他天生只适合流浪,娶妻只会绊住他流浪的步伐。
就算娶回家,也只会当牌位,高高供起来积灰。
老魔尊当即气得要用镇纸石砸他,把巫樗吓得落荒而逃,躲来人间。
巫樗算盘打得响,等老魔尊消气,他再回去。
人来人往的街市,等巫樗从被扇的震惊中回神,再想找那个红衣小姑娘算账时,她已不见踪影。
巫樗只好认下哑巴亏。
*
赤莲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接下来的日子,她早把不愉快的人和事抛诸脑后。
不过她最近又开始郁闷。
她遇到一个比颜银还讨厌的男人。
赤莲去看戏,他要和她抢最好的席位。
赤莲去听曲,他要和她争最佳的位置。
甚至她买个糖葫芦,他都要抢。
赤莲怒而逛青楼,巫樗又出现了。
他要和她抢花魁。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花魁弹一首曲子的费用,哄抬到八千万两黄金,够买下十座城池。
吓得老鸨直接报官,要把这两个闹事的神经病抓走。
在官兵来之前,赤莲生气要杀人,却被那个讨厌的男人,不由分说拉住手,推开人群跑出去。
对这种敢冒犯她的男人,放以往,最轻的后果都是挖眼睛剁手。
但当两人甩开身后追兵,靠在小巷气喘吁吁,相望大笑时,赤莲心中烦郁一扫而光。
看着面前姑娘笑得张扬生动的眉眼,巫樗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是幼稚,决定把往事翻篇。
但赤莲不这么想。
她找人把他的钱全打劫了,然而佯装不经意路过,被他求助。
赤莲做好前几次无功而返的准备,毕竟巫樗虽然长得像小白脸,但也不可能真是小白脸。
再穷,也不能没志气到找女人开口。
但她高估了巫樗的骨气。
巫樗站在桥下,思考回魔界认错,还是留在人间卖艺糊口,亦或者跳河的艰难抉择。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见桥头的赤莲,盈盈朝她拱手笑道:“这位姑娘,好生面善。”
套近乎的话术烂透了。
但赤莲心情好,弯起眼睛笑他:“富公子潇洒不起来了?”
巫樗握拳掩在唇前,尴尬咳了一声,在赤莲不耐烦要走时,他终于矜持开口,表示自己目前遇到困难,需要她解囊相助。
赤莲来了兴趣,将手臂撑在桥柱上,俯身说:“借钱可以,但你拿什么还我?”
她的话好绝情。
不过两人本来也没什么交情。
巫樗默然。
要钱没有,要人一个。
他身无所长,除了忧郁气质,就剩一张脸能看。
赤莲大发慈悲,表示自己吃点亏,让他当她跟班,然后用从巫樗身上抢来的钱养他本人。
他们一起看戏听书,赛马放舟。
除了偶尔拌嘴,那段时间,是赤莲最轻松的日子。
两人坐在阁楼,下方说书先生口若悬河,赤莲一句也没听,目光平视着空中无物的虚点。
赤莲忽然想分享:“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个男人不想娶我,我觉得丢脸。”
以前觉得天大的事,早就成为往事,轻飘飘就说出来了。
巫樗转头,眉眼温和,看着她笑,气得赤莲要以再也不给他钱为威胁。
话还没出口,巫樗正色道:“那是他眼瞎,不如嫁给我。”
巫樗知道自己不着调,三心二意,做事永远只有五分热情。
但他并不后悔出口的话。
他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束缚与一尘不变。
但如果未来夫人,是赤莲这样讨厌又有趣的姑娘,那他愿意和她过一生。
赤莲挑眉问:“这是不想还钱了?”
一个凡人,竟然妄想娶她?
开什么玩笑。
可那一刻,赤莲心中竟然生出期待。
或许,嫁给一个凡人,除了被以前的小姐妹嘲笑,其他也没什么不好。
她觉得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她故意提醒他:“你可是欠着我五万八千两黄金……”
够买他命了。
巫樗赶紧捂她嘴:“没说不还你钱!”
那一晚,赤莲终于知道,和她结伴一年多的青年,是魔族大殿下。
*
在认识的第三个年头,两人喜结连理。
但对于不知道两人过往的吃瓜群众而言,可谓惊掉下巴的速度。
赤莲以为,两人的感情会一直好下去,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一生。
但她发现,她做不到。
她越发不满意毫不上进的巫樗。
赤莲想当魔后,让巫樗去争。
但巫樗不愿意伤害萝灵,在她多次劝说下,巫樗第一次对她发脾气,愤怒道:“赤莲,她是我妹妹!”
巫樗拂袖而去。
望着离去的青年,赤莲眼底愤然,悉数翻涌变为平静。
他不配成为她的丈夫!
这样懦弱的巫樗。
曾经令人心动的美好,在无数争吵中,变成指责对方的利器。
两人生了嫌隙,巫樗开始夜不归宿。
不过赤莲自信,他根本没胆子去找别的女人。
生下其亚后,赤莲做好决定,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魔种,种进一旁熟睡的巫樗心里。
魔种是地宫宝库中,戴着面具的方士给她的。
或许是痛,睡梦中,青年蹙起眉宇,却并没有醒来。
魔种彻底没入青年胸膛,赤莲全神贯注,不敢眨眼。
为了压下心底慌乱,赤莲不停告诉自己,她想要的,是有权力的巫樗的爱。
而不是无能的他!
后来,巫樗如她所愿,变成一个野心家。
他浪迹花丛,对待亲妹妹,下手也毫不留情。
解决掉挡路的萝灵,巫樗顺利登上魔尊之位。
可有时,赤莲看着他狠戾含笑的眼,会失神。
真是一点也不像曾经的他了。
赤莲甚至想,如果当初,萝灵没有出事……
不可以。
她很快回神,如果萝灵不出事,她就当不成魔后了。
赤莲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她瞄准到,那个被巫樗宠幸的侍女生下的小畜生身上。
把小畜生逼去神界后,赤莲本以为他会悄无声息死掉。没想到他命硬,还得费她心神,细细筹谋。
在她焦头烂额时,神界一个叫赤山的人,前来投奔。
说实话,赤莲甚至不记得他。但有人可用,是好事。
赤莲以魔气感染穷奇,企图栽赃给宴北辰。
可宴北辰还是不死。
在赤山建议下,她在长幽林放置魔源。
后来苍野一战,神族刚愎自用,在赤山的泄计下,魔族赢下此战,终于崛起,势如中天。
好景不长,巫樗似乎觉得专注一件事没有意思,彻底纵情声色,王城逐渐落败。
赤莲心怀怨愤,巫樗却毫不在意。
他四处留情,看着赤莲替他收拾残局,还能笑得没心没肺,根本不关心任何人的想法。
他当然喜欢过她。
可他也会像喜欢她一样,去喜欢别的人。
赤莲见过他坦诚的爱意,两相对比,触目惊心。
她只能咬牙告诉自己,她从未后悔。
有得必有失,这是她想成为魔后,必须付出的代价。
直到被宴北辰算计,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巫樗也一次没来看过她。
绝望境地中,那个她无数次尝试弄死的小畜生,最终将毒针,送进她的体内。
或许这叫自食恶果。
虽然当不成魔后,无法继续风光,但赤莲也不太遗憾。
神族都说,她喜欢星州天君,骄傲的她得不到回应,因爱生恨,转而嫁给巫樗。
赤莲知道,根本不是那样。
她才不会委屈自己,因为赌气,嫁给不喜欢的人。
恍然想起,当年为了嫁给巫樗,她在神殿前,跪了三日三夜,接受每个途径神族的异样眼光。
那是她最骄傲的年岁。
可她挺直脊背,毫不后悔。
地牢濒死时,赤莲终于醒悟,曾迁就她的巫樗,真的已经死在千年之前——
在她将魔种,放进他体内那一刻。
她怪不了巫樗的绝情。
这一切,都是她的选择。
赤莲大口吐出血,染红衣襟,却不再怨毒,扯唇笑出来。
因为她终于可以,去见那个会花着脸,笑着给她画糖人的青年。
那年,他看向她一笑,她的整个世界,天光大亮。
第96章 096
阿土是个孤儿。
尚在襁褓, 便被亲人狠心抛弃,丢在神界边陲的小土丘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名星州侍女途径, 把阿土捡回去,小猫小狗般养大。
阿土学东西慢吞吞的。
她好不容易学会说话,要喊侍女母亲,却被冷漠制止:“我并非你的母亲, 唤我姑姑即可。”
“是。姑姑。”
阿土埋下脑袋,也不敢多问, 为什么别人都有父亲母亲,而她只有姑姑。
但她知道,要是姑姑生气,她就没饭吃了。
像阿土这样灵术低微的侍女,饿肚子是很难受的事。
阿土百岁时,姑姑生了重病, 药石无医。
尽管她认真侍奉,姑姑还是撒手人寰。
面对唯一亲人的离世, 阿土说不上多伤心。
她的情感好像也慢吞吞的。
认真将姑姑安葬后, 她继承了姑姑的扫帚,成为星州最不起眼的洒扫侍女。
融入群体后,阿土才后知后觉发现, 她和周围人都不一样。
虽然她们也是侍女,不过她们是神族,脖子总是像白天鹅一样伸长, 自带优越感。
而她……
阿土低头看着足尖, 揉了揉眼睛。
脚下的鞋子,还是姑姑在世时, 帮她做的。
鞋子早都磨破了,裂开的口子,像婴儿在哭泣。
姑姑去世后,阿土还和以前一样呆。
但随着年岁渐长,外貌倒是越发出彩。
不仅周围小厮,连巡逻神侍看见她,都会面露和善,行她方便。
直到那些从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侍女,开始恶意针对。
阿土后知后觉,贫瘠中长出的美貌,早已令她成为众矢之的。
侍女们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找些不显眼的地方下手。
阿土陈旧的衣料下,青青紫紫,全是被掐出来的伤痕,很是凄惨。
阿土有苦难言。
虽然阿土早就习惯,受尽歧视的日子。
但偶尔还是会难过。
比如今日,阿土认真干着不起眼的活,在朝鸣殿不远处的空地洒扫。
侍女们又来找麻烦。
用手指戳她额头,骂她是个废物。
阿土不敢反驳。
但这一次,她遇到了小帝姬。
星州的小帝姬,竟会因她一个小侍女被欺负,站出来主持公道。
阿土倍感惊讶,只看她了一眼,便匆匆把头埋下。
小帝姬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的姑娘。像天空悬挂的绯日,根本不敢直视。
小帝姬年岁也不大,可小帝姬轻飘飘一句话,比她性命还来得贵重。
阿土低着头,忽然觉得,自己鞋子好破。
只好用力蜷紧脚趾,更加不敢抬眼。
但画酒并不在意,赶走那些欺负人的侍女后,甚至拉着阿土一起,坐在台阶上聊天,像久别的老友。
画酒笑着提起,她们额心有同样的朱砂痣,真是有缘分。
听到这里,阿土耳尖悄悄红了,忍不住摸上额心。
其实以前,姑姑总说,她额心的朱砂痣,太过招摇,不是好事。
阿土便下意识认为,它确实是不详的东西。
但今日以后,阿土决定把这颗朱砂痣当成她最宝贵的东西,小心珍藏。
说起来历,阿土格外不安:“ 我是神魔混血,身份低微。除了养大我的姑姑,没人喜欢我。”
画酒忽而变得凝重。
吓得阿土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别紧张。”
画酒很快调整好情绪,微笑着问,“你以后想干什么,成为怎样的人?”
阿土支支吾吾半天,“我……我不知道。”
画酒静默良久。
这一刻阿土觉得自己好没用。
她一定令小帝姬失望透顶。
阿土捏紧破旧的裙角发抖,急得泪珠都快抖落下来。
可不可以再问她一遍?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好好回答。
出乎意料,小帝姬没有嫌恶离开,反而塞了一枚青玉进她掌心:“如果你想学习灵术,可以拿着这枚玉佩,去逍遥墟找我。”
画酒设身处地想了想,等她离开,小侍女大概又要被欺负。
但她不想替任何人做决定,只好多给小侍女一个选择。
是去是留,全凭阿土自己。
“不过,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能去苍野。”画酒提醒道。
阿土下意识问:“为什么?”
画酒转开目光,看着远处云层舒卷,模样漫不经心:“因为我有预知能力,那里未来会变得很可怕,去了的话,就回不来了。”
阿土神情顿时变得很紧张,郑重点头。
画酒:“好了,我得离开啦。要是你想清楚,欢迎随时来找我。”
阿土站起身,握紧掌心青玉,眺望远处,素衣少女背着火红大刀离去的背影,如晚霞般耀眼。
*
有画酒的引荐,阿土顺利拜入逍遥墟。
出乎意料,阿土扫地不怎么出彩,但修习一道,却很有天赋。
连早她百年入门的,都被阿土远远抛在身后。
逍遥墟修士众多,不同类别之间隔得很远。
阿土修剑,与画酒没什么交集,只敢在画酒离开逍遥墟时,远远躲在人群里,目送她一程。
但她始终记得,画酒和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后来神魔于苍野开战,星州打头阵,逍遥墟派出弟子时,阿土主动站了出来。
她记得画酒的告诫,也想过事不关己。
“可是,那样的话,我就不是我了。”
阿土脑子很轴。
战场不会对任何人仁慈,无论你再有天赋,实力再强,总有比你更厉害的。
阿土死的时候,并不觉得痛苦。
本来她就是乱世飘萍,无所归依,神魔两界都容不下她。
有幸得了机缘,前往逍遥墟,成为神界弟子,为希望战一场,归葬于这里,她很满意。
阿土不欠任何人,唯独记挂,那个在朝鸣殿前,为她说话的小帝姬。
没有画酒,她早就困于苦厄,死在日复一日的欺凌中,根本没有见识广袤天地的机会。
去奉献,去成全。
想到这里,阿土眸光逐渐黯然。
她还没来得及去报答。
如果上天垂怜,她希望小帝姬能好好活下去。
别的人怎么样,阿土不在乎。
可是小帝姬,一定要长乐无忧。
阖眼时,阿土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虽然这一生,她鲜少得到过什么,大概也没人会记得她。
但阿土依旧觉得幸福。
*
其实,世上有人记得阿土。
不过那个人,已经先一步离开。
苍野开战之前,萝灵就死了。
她的大半个人生,都活在别人的艳羡中,直到被情蛊困住之前,萝灵一直是天之骄女。
在反复磋磨中,萝灵精神浑浑噩噩,低下头,不知在对谁说:“天生灵骨,有什么好羡慕的。前半生,我困在父亲崇高的期待里,后半生,我困在巫樗最恶毒的诅咒里。别人求之不得的灵骨,对我而言,是最沉重的负担。”
小时候会跪下替她受罚的哥哥,受尽尘世丑恶的风,变得面目可憎,听信赤莲的话,亲手把同心蛊,下到她的食物里。
而情蛊另一头,连着萝灵最厌恶的神族人。
其实巫樗想要魔尊之位,大可告诉她,那样的话,她不会沾染半分。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
萝灵泪流满面:“你如此恨我,恨不得让我毫无尊严地去死。”
有时她也埋怨父亲。
但想通后,也只能苦笑:“一个离不开神族男人的殿下,怎么可能成为魔界之主?”
所以哪怕父亲知道这一切,也不可能杀了巫樗。
萝灵理解父亲,却不能原谅。
她早就被关得精神失常,临死前,却难得清醒一日。
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萝灵以命断情蛊,动用最后的灵力,却无人可托付。
最终她想到宴北辰:“阿宴,替我去找她吧,我很想她。”
她后悔了。
她不该丢掉她的。
她本是天之骄女,却因神族侍卫,葬送一生。
萝灵怨恨所有人,却在生命最后一日,后悔了。
她以为,她所坚持的骄傲,足以支撑她高昂着头,走向终点,可是……
或许血脉真是牵绊。
萝灵坐在地牢中,燃烧灵骨,以血脉为引,隔空望着少女额心的朱砂痣。
她伸出手指,却触碰不到她。
她缓缓开口:“有人称我为萝灵姬,有人称我为萝灵殿下。有人称我为姑姑,有人称我为女,为妹。可我想说……”
萝灵将头抵在石壁上,摸着永远无法抵达的距离,口中溢出大量的血。
“我是萝灵,你的母亲。”
第97章 097
画酒重新醒来时, 天朗气清。
眼前是极为陌生的世界。
不像地狱,更不像天堂。
只是最普通的尘世。
尘世中,人族敢招摇走在魔界的街市, 魔族也能毫无芥蒂,心平气和,坐下与神族饮酒。
好荒谬的场景。
但大家习以为常,仿佛生来就是这样, 不值得大惊小怪。
唯独吃惊的画酒显得像个异类。
日头晒得画酒头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好漫无目的,走在人间街市,像抹游魂。
忽然肩头一痛,有人迎面撞上。
“画酒!”
头顶爆发男子惊喜的声音,“你怎么在人间?”
画酒愣了片刻,缓缓抬头。
面前朱衣少年面容熟悉, 可画酒再也淡定不下去,眼神惊疑。
赤姜没察觉她的异样, 还在没心没肺地笑, 追问画酒为什么呆在这里,不回神界。
看着赤姜启合的唇齿,画酒根本没听清他的话, 脑子懵了。
赤姜不是死了吗?
死在苍野之战伊始。
赤姜叽叽喳喳时,一只手伸出人群,朝这边挤过来。
还没看见全貌, 画酒就听到她愤怒的声音:“赤姜, 你磨磨蹭蹭干嘛呢?芃羽星君可是嘱咐过,让我们快点赶回去……”
终于挤到两人面前, 看清赤姜对面的姑娘,锦羽忽然止声,满眼喜色:“画酒!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激动上前,一把抱住画酒,“颜银天妃急得到处找你呢!你不知道那架势,把人吓死了。”
颜银慌忙找她?
这下画酒彻底混乱,“她为什么找我?”
锦羽闪过一丝惊讶,目露担忧,摸了摸画酒额头:“不找你才奇怪吧?你可是她最宝贝的女儿。其实和你吵完架,天妃就后悔了。别和她置气了,赶快回星州吧。”
听着听着,画酒愈发惊疑。
接下来,从锦羽口中,她听到一个全然陌生的颜银。
一个与星沉言关系和睦、极为宠爱她的颜银。
画酒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青瑶呢?”
锦羽顿住,转头悄悄问赤姜:“青瑶是谁?”
赤姜想了好半天,“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云州天君的女儿。”
经过提醒,锦羽大悟,连忙应和:“对对对,就是她!”
锦羽面露怜悯,觉得青瑶挺可怜的。
她听说过,颜楚天妃性子暴躁,对待青瑶非打即骂,连幻思宫都不许青瑶来。
更遥远的记忆,是锦羽携使出访云州时,她远远见过青瑶一面。
少女无疑是漂亮的。但或许是被打怕了,看见生面孔,只敢怯懦缩在角落,根本不敢上前。
用锦羽的心里话来说,就是完全被养废了,不会有什么出息。
听见青瑶现如今遭遇,画酒没觉得庆幸,斟酌良久,终于问到更在意的问题:“那,宴北辰呢?”
画酒紧紧盯着两人,不敢错过他们一丝一毫的反应。
锦羽更疑惑了:“谁?”
面对全然陌生的名字,锦羽怀疑自己听岔了。
赤姜倒是若有所思,确定不知道这号人物后,果断摇头:“没听过。”
画酒急了,怎么会没听过呢?
他们都见过宴北辰,一定记得他的。
接下来,画酒急切描述,试图让两人回想起来。
虽然她神色着急,言语混乱。
但他们也没有打断,而是认真听她说完。
“你们想起他了吗?”
画酒艰难说完,目光带着点渴切的希冀。
虽然不忍戳破,但锦羽也不得不说出最残酷的事实:“画酒,我们三人从小一同长大,你的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做宴北辰的少年。”
赤姜点头,认同这个说法。
得到答案,画酒失去全部力气,再也不想问任何问题。
两人想劝她回星州,画酒拒绝了:“我现在不想回去,你们不要说在这里见过我。”
她需要静静,谁也不想见,也不想被找到。
锦羽和赤姜虽然担心,但也不好强迫,只能任她离去。
与两人告别后,画酒独自走过很多地方,没有再试图去寻找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她心底隐约有个答案。
或许宴北辰真的彻彻底底消失了。
不找,就不会再失望。
她独自拂花酿酒,撑伞走过烟雨江南,攀登上最彻寒的雪山,见雾凇霜云。
她认真地过好每一天。
有时画酒会感慨,原来邪魔死去之后的世界,是这样宁静。
世人遗忘宴北辰,不再记得曾令他们恐惧憎恶的邪魔。
很多年过去了。
只有画酒依旧记得,宴北辰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遵照他的遗言,认真地活,见山川河流,浮生百态。
可她始终感觉,缺了什么。
晨日照暖天光时,画酒站在凉亭,眺望满池夏荷。
清池上,二三鹤影飞过。
沿岸街道,站着无数平凡人。
他们脸上挂着笑,又开始新的一日。
画酒眸光微动,冒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
——也许,这就是宴北辰为她留下的遗物。一个没有误会,没有委屈与血泪的平凡世界。
一切都回到正轨。
这个世界,是她最满意的世界。
除了没有一个叫宴北辰的人,处处都很好。
*
邪魔死去后的两百年,画酒回到魔界林州。
对画酒而言,魔界承载她无数伤心。
可她还是回来了。
在凉亭看见的人间喜乐,让她想起,业火中见过的孤独少年。
紫雷覆盖下,苍野业火不尽。
画酒不仅看见前世的灭世劫雷,还看见另一重景象——那是少年前往长幽山洞,寻找她前,从林州离开的孤独背影。
时隔两百年,画酒也来到这里。
长命和赤蛇早就离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画酒凭借模糊记忆,找到那棵桃树。
宴北辰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想到这里,画酒眼底温柔,望着迎风招摇的繁茂桃树。
她来这里,本来只想坐下,待上一整天,感受少年离去前的孤独。
却意外发现,脚下竟然还埋着法阵。
画酒皱眉退开两步,裙角拂过土壤,桃树下,金色法阵完整露出。
法阵的主人早就死了,却也不是能随意打开的,无声向外倾泻灵力巨压。
带着杀意的凌风刮过画酒周身,忽然停在她面前,变得和煦,温柔绕了过去。
感受到熟悉气息,法阵在画酒面前,自动打开。
这是宴北辰留下的。
画酒眼睫微颤,上前两步。
法阵之下,埋着几坛贴着红纸的酒,每张红纸上,都写着相同字样。
是人间的女儿红。
可宴北辰是个魔头,不会知道人间的习俗。
唯一可能是,两人下界捉拿穷奇时,偶遇的那对新人。
新郎热情留下他们,在小院喝喜酒。
画酒趁机追进新房,宴北辰则留在外面,缠着新郎官。
大概是那时,他知道人间的喜酒,是用来宴请宾客,祝福新人白首的。
画酒心底有些涩,一坛一坛,将它们取出来。
拿酒的过程中,她仿佛看见长命和赤蛇,围着埋酒的白衣少年。他正垂着眼,认真做一件无聊的事。
埋完酒,宴北辰背靠大树,坐了很久。
他终于明白,人族为什么会愿意,花漫长的时间等待酒醒。
因为心存希冀,此后每一天,都不会觉得无聊,只活在美好期待里。
靠着桃树,宴北辰笑了。
可是他知道,他不会等到那一天。
埋下的酒,或许此生,都没有机会再打开。
“有什么关系。”他轻声对自己说。
他在酒上设下法阵,只有他的力量,能打开法阵。
如果这些酒,不能出现在他们的婚宴,那还可以陪他,一同永世沉寂。
总归会有意义的。
宴北辰知道自己会死,还是毅然起身,踏上求死之路。
画酒在燃烧的业火中看见的,就是他从桃树下,离开时的背影。
画酒的手开始颤抖。
她都知道的。
他从不被她理解,却一直包容着她的绝情。
取完所有的女儿红,画酒数了数,一共九坛。每一坛都擦得很干净,保存完整。
红纸上,都是宴北辰亲笔写的字。
他珍重埋下的、毕生最高昂的愿望,仅仅是九坛女儿红。
画酒的眼泪,终于一滴滴砸落。
取完所有酒,还剩下一枚留影珠。珍珠粒大小,待在不起眼的角落。
要是不注意,很容易将它忽略。
画酒半跪在泥地,感觉呼吸都被扼住,还是伸出手,颤抖将它取出。
摆在画酒面前的,就是邪魔全部的遗物。
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九坛女儿红。
以及一枚很小、很小的留影珠。
他以为这些,会令心上姑娘满意。
于是不再牵挂,从容赴死。
第98章 098
魔界无人之地, 画酒坐在桃树下,哀恸出声。
留影珠被她捏得发烫,烙铁一般。
掌心忽然传出轻微响动, 像是里面的东西要挣脱她。
画酒止泪,打开掌心,滚烫的珠子飞往半空,折扇般展露画面无数。
泪珠悬在下颌, 画酒扶着桃树站起身,仰望那些飞快闪过的情景。
这枚留影珠, 是个跨时间的产物,它真正意义上,串联起宴北辰的一生。
第一幅画,是少年清澈如水的眼。
他是破庙神像,正温和垂眸,看着雨幕中撑伞行来的少女。
宴北辰没说过, 他到的时候,庙里的神像早就陈旧得碎裂, 只好由他假扮。
神像遥望的地方, 庙门处,少女放下手中纸伞。
她长发微湿,眉眼是晚间的雾, 眸子亮晶晶的。
看见神台上的神像无恙,少女唇角抿出轻微弧度。
虽然现在的她,已不需神像的庇佑, 可还是上前, 虔诚跪坐蒲团。
她离得很近,搞得他的心都悬起, 怕被她识破。
然而少女双眼紧闭,双掌平抵,额碰掌背,认真磕了个头。
她磕头那一刻,把外面细润的雨,带进了他心中——那里本是荒芜,淋完春雨,仿佛埋进去很多有生命力的东西。
大概叫做怜悯。
他一个魔头,竟会生出对旁人的怜悯,荒谬又奇特。
宴北辰才不白占她便宜。
她拜他一次,此后,他佑她一生。
画酒也想了起来,泪中扯出微笑。
然而下一刻,画面继续飞速流转。
神像少年,变成失忆后杀伐果决的青年。
*
青年魔头的弱点,从来就不是弱水箭,唯一能杀死他的,只有天罚。
他的恐惧,源自很久以前,被射过的一箭。
哪怕不再有记忆,依旧切入发肤的痛。
所以在林州,少女握箭扑入他怀中时,那些战栗,都不作伪。
他害怕她,却又想要抱紧她。
当然,比起虚无的害怕,宴北辰更愿意当个恶劣魔头,让别人都怕他怕得要死。
当别人比他更害怕的时候,他也就不怕了。
魔界很多人议论,说他三箭灭两州,狠毒无人能及。
但宴北辰觉得,废物理由就是多。
他一直是个矛盾的个体,拥有治愈系灵根,还能控制恶鬼尸群。
能救人。
但更擅长,也更喜欢杀人。
对待画酒也是如此。
他不想让她太开心。
也不想让她太难过。
他一直以为,多余的关心,不过是他利用她的假身份,对她补偿的怜悯。
他真的尝试过,把她当作真表妹。
面对这个很弱的少女,他了解她试图隐瞒的一切,所以总是游刃有余,带着造物主般的傲慢目光。
宴北辰不喜欢亲近任何人,这与他小时候经历有关。
小时候,他基本处于放养状态,没人管他。断指后,是萝灵姬看他太可怜,才收养了他。
后来他捡到画酒,又把往生骨给了她。
把人带回魔界后,宴北辰开始放养。
心底清楚,有往生骨在,画酒不可能随便死。
不死就行了。
他养人很随意的,就算对待亲表妹,也不会生出更多耐心。
直到他在韩州,意外看见画酒。
脑中的弦紧绷一刻,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真有可能会嫁给别人。
那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他认真想了想,要是她嫁给别人的话……
他是不是,还得连她夫婿一起养?
宴北辰立马否决这个念头。
他才不当冤大头,只能不嫌麻烦,把她带在身边。
乍见他仔细思量、斤斤计较的模样,画酒忍不住伸出手指。
可除了一手寒雾,什么也捞不到。
不知何时开始,画面中,巧舌善辩的青年,变得愈发沉默。
或许是,从她冒着危险,去林州找他开始。
那时候他还骗她,同他一起喝了变质的酒。
宴北辰一直觉得,他的脑子,就是喝那酒喝坏的。
甚至蠢到,想帮她拿回神心,让她一同享受崭新的世界。
而最初对青瑶的兴趣,也源自这颗神心。
因为画酒,他决定提前行动。
他隐约记得,在神界刑罚台,青瑶似乎救过他。
但那也不重要。
她既然救他一次,想必不介意多救他一次。
反正九琉神心,他要定了。
为了不让青瑶生疑,他可以任由她无理,可他并没有允许,她无下限去欺负画酒。
她们在魔界别院争吵时,他冲出去接住青瑶,想的只是,别把神心摔坏了。
等青瑶站稳后,他转眸看向画酒,目光幽怨,心想她怎么这种伎俩都对付不了?
真是白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什么都没学到。
其实他比画酒想象的还要厉害,她想要什么,告诉他,哪怕天上的星辰,都能给她摘下来。
可画酒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要他的爱——那是唯一一样,他给不起的存在。
为了挡天劫,她利用他欢好。
按理说,宴北辰该杀她,但他没有,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画酒被关起时,宴北辰来到赌坊二楼,戴着鬼面具,沉默靠在窗边。
目光投出去,细雨如丝,下在青石街道。
行人无数,整块天幕都灰了,一如他的心情。
不知什么吸引到宴北辰,他静静垂眸。
雨幕中,是一家三口。
男人笑着撑开伞,将妻儿一同笼罩住,任由自己湿了半边肩,漫步在有些陈旧的街头。
宴北辰觉得没意思,抬目远眺,望见竹笼小道,芭蕉叶新。
参差错落的屋檐下,站着更多,像一家三口那样的普通魔族。
他们拥有的很少,却又格外容易满足。
那时候,宴北辰的眼睛还没瞎。
在这平凡午后,想起被关在石牢的少女,他第一次生出悲伤的情绪。
为着与他无关的一家三口,为着尘世间,最平凡的喜乐。
宴北辰愣神间,雨渐渐停了。
街头出现卖花小贩,脸上洋溢着笑,拉着木板车,沿街叫卖。
魔界种不了这么多花,大概是从人间载来的。
一板车五颜六色的花束,吱呀吱呀,轧过青石街头,奔向夕阳沉落的尽头。
直到再也看不见,宴北辰才收回目光。
他甚至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也走进人群。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熄灭。
追族权力的道路上,要么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要么,就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
一旦开始,就没有中途退出的选项。
窗台边的宴北辰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站到那下面去。
他只会踩着累累白骨,登上顶峰。
再后来,他进入梦中,瞎了一只眼,曾经的惶恐变成憎恶,尽数发泄到画酒身上。
他清楚地感知到,他们不会有未来了。
*
石牢里,少女还没有醒过来,借着微弱的光,他望着她的眉眼出神。
宴北辰的直觉一直很准。
这一次,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要输了。
输了,就得赔命。
放在以往,无论输赢,都该是很畅快的事情。
反正他没有虚度光阴,付出了一切努力。
但现在,他的胆子似乎缩水了。
宴北辰真切地感受到,他竟然在害怕。
不,那不是害怕。
是恐惧才对。
这种恐惧,让他想紧紧抱住画酒,汲取温暖。
可画酒身上也是冰凉的,她甚至还需要别人去温暖她。
于是他松开她,想起今日,自己又是一身黑衣,几近无声道:“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穿红色。”
因为想成为,能光明正大喜欢你的顾照寒。
那一刻,宴北辰终于有了决定。
他已经无法回头。
可她还会有更多机会。
此后很多夜晚,他们日日同榻而眠,所有的交流,只为融合往生骨。
过程无疑是痛苦的,但面对未知结局,他在陪她一起痛苦。
赢了,他们一起赢。
输了,让他一个人输。
宴北辰不想解释什么。
在未知结局的情况下,他宁愿让她恨他。
起码这样,她会想要活下去,而不是和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往生骨融合完成时,画酒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只好故作冷漠,放她出去,然后再用易容蛊,扮成小哑巴去看她。
他不敢说话,一说话就露馅了。
可她说,她恨他。
很多人恨他。
宴北辰以为自己不在乎。
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大战前夕,画酒沉睡着,宴北辰捞起她的手,一点点包裹住。
他的声音很轻:“我以前没养过小姑娘,甚至没养过人。不知道该把你养成什么样,请你原谅。”
这话是真的,连伐弋都是他从战场捡回来的。
赤蛇就更简单了,偶尔丢两根胡萝卜,它就能高兴一下午,别烦他就行。
他从来没有花费过如此巨大的心力,去养一个人。
宴北辰的内心,几乎被撕扯开。
一半在说,让她继续恨吧,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去喜欢他。
因为他无法忍受,她满含爱意的眼光,落在别的男人身上。
哪怕那个男人,是曾经的他。
而另一半声音在说,她那么辛苦来一趟,为什么不让她得到想要的爱呢?
宴北辰内心早就麻木了,还是说:“你会活下去的。你还没有见过,你心心念念的、我的爱。”
画酒,你这样的姑娘,真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可除了过去那个傻子,宴北辰担心,不会再有人真心爱她。
那样的话,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苍野数十万大军前,他口中说着要舍弃她。可忍不住想,她这么蠢,除了他,没有人愿意把命给她,让她活下去了。
她好可怜。
这样的念头,竟然会出现在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脑子里。
可宴北辰接受了这个结果。
只因为她说过一句,还没有见过,别人真挚的爱意。
她很快会见到的。
而那个人,已经等待她很久很久。
不同于神魔,宴北辰一生只此一劫。
过则寿与天齐,不过就灰飞烟灭。
他的目标,本就是用三界六族,来换他的命。
可现在,等了千年的洗髓雷劫,终将成为他的埋骨之所。
苍野灭世劫雷盛开时,宴北辰想,他该放她回去了。
回五百年前,去接受那个傻子的爱。
曾经为了活,宴北辰可以把三界当作棋子。
可现在,生死关头,他要选画酒活下去。
“我是个惜命的魔头。其实我早就知道,让你活下去,你会在过去杀死我。可是,在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决定捧出心给你,让你握住它,当成匕首,捅进我的身体。”
她说喜欢他,也许叶公好龙。
他说爱她,情愿尾生抱柱,一死方休。
*
宴北辰一生做过四个梦。
第一梦,有个看不清眉眼的小姑娘,逆着阳光而来,踩碎他一只手。
梦醒来,脚边有个可怜兮兮的姑娘拉住他,无声哀求。
他难得心软,捡她回家。
第二梦,他梦见自己,为那个小姑娘挡刀,血糊一脸。
梦醒来,画酒站在天雀背上,垂下握弓的手,隔着万千大军望向他。
她和梦中的小姑娘,生着同一张脸。
于是他终于知道,那不是梦。
可他还是不可自拔,喜欢上她,哪怕她注定给他带来灾厄困苦。
第三梦,小姑娘用他教给她的箭术,给了他穿心一箭。
梦醒来,这次终于没有她。
他气愤到想杀人,于是杀了巫樗。
第四梦,他深爱着梦里的姑娘,甘愿挖出一只眼睛救她。
梦醒来,她抬起脸庞问他,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宴北辰实在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他内心毫无波动。
哦对,他想起来了。
现在的他没有心,他的心,早就给了她。
每一个荒诞的梦,都是因为面对她时,他的理智在动摇。
每一个梦,都是他的喜欢,无时无刻。
宴北辰:“我已经在四个梦中预知,你会杀死我。但,见你的每一刻,我决定原谅你。”
从此以后,你过阳关道,我身寄逍遥。
山水不相逢。
*
桃树掩映的半空,留影珠的灵力燃烧殆尽,颤了颤,吐出遗落的画面。
在少年面临欺侮,无助剁下往生骨那一刻,他并不知道,他遥望的地方,万里之遥的神界,莲音希来,流星点燃盛夏的夜,星州的小帝姬诞生了。
画酒出生时的流星,曾短暂照耀过,少年最孤寂的夜。
虽然此后,命运流离,飘若浮萍。
但总归,上天且存转圜与希冀。
呈现完邪魔的一生,灵力消失,留影珠落回画酒掌心。
他把这珠子,当成类似人族绝笔信的存在。
最后他说:“此信或将随我永世缄默,但我依旧要多言一句。”
宴北辰顿了顿,声音很飘忽,笑着开口,“我从不喜这尘世,唯独倾慕画酒。但我的倾慕无声,没有让你感觉到,是我之过。”
握着冰凉的珠子,画酒脑海中,忽然呈现一段早就遗忘的过去。
那是在云顶穹宫,苍野之战伊始。
宴北辰撤离前夕。他提前收到消息,神魔将要开战,此战不仅是魔族对神族的挑衅,更是赤莲想逼死他的手段。
理智告诉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抬头看见桥上的画酒,他还是混在人堆,不在乎泄露行踪,大胆朝她喊了一声。
环境嘈杂,画酒并没听清。
但站在她身旁的姑娘看见了,掩唇轻笑,扯了扯她,提醒道:“画酒,那边有人叫你。”
画酒正低头,看桥另一边的珈泽。
等她想起来,回过头,空地早没有任何人影。
那群弟子离开了。
只是很小一件事,画酒没放在心上。
少年人总是热忱,藏不住心事。
要是画酒当时回头,一定能看见奇异一幕。
那个她毕生惧怕的邪魔,正在用最温柔的目光,笑着望向她。
可她不曾回头。
第99章 099
“少年, 看你骨骼惊奇,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快快过来,让我给你算上一卦。”
人间最严寒的冬季过去, 霜雪融化,绵绵春意,落在湖畔小亭。
小亭远处的街边,支着一个摊子。算命先生自称半仙, 上知天文,下通地理, 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但镇民都知道,他是最懒惰的妖怪,躺平两百年了。
据说早些年时,他还有个白衣跟班,天天在他身后念叨,日行一善, 积累功德。
后来跟班也嫌他扶不上墙,狠心把他抛弃, 不知所踪。
自那以后, 算命先生彻底堕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天气不好不开张,心情不好, 也不开张。
真不知道这懒惰的小妖怪,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王媒婆晨起买菜,热情和他打招呼:“宴先生开张了啊。”
“嗯。”
算命先生目光散漫, 带着点生无可恋, 撑着下巴点点头,算是回应。
街市开始热闹。
算命摊子隔壁是个猪肉铺, 猪肉铺老板的媳妇孙大娘,特别讨厌他。
两家铺子紧挨,每次小姑娘看见算命摊,就走不动道,肉都不买了,净去算命。
但算命先生性子古怪,每天最多十卦。
非有缘人不算,每次一文,外加一个有趣的故事。
至于有缘人标准,全凭他心情。
镇民都知道,算命先生的卦多半不准。但他生得实在好看,无论见多少次,都会把人迷得头晕目眩的程度。
再者,算命先生是个有趣的小妖怪,一文钱的价格,和他聊聊天也相当划算。
不一会功夫,算命摊前又是长队。
“这位少女,请你不要在我摊子面前躺着,暂时没有救死扶伤业务。你挡在这里,很影响我的生意。”
一文钱的生意还需要影响?
小姑娘脸一热,爬起来,又想起娘亲说过的,女追男,隔层纱。顿时鼓足勇气,想要上前:“先生,我……”
忽然不知哪里冲出来个人,风卷残云般,把准备上前的小姑娘扛跑。
来到安静小巷,扛人的王媒婆松了口气,认真告诫:“圆圆,别怪婶娘没提醒你,那小妖怪就一副皮囊好看。你知道这些年,为什么都没人敢给他做媒吗?”
圆圆今年才十六岁,圆圆怎么会知道。
圆圆摇头。
王媒婆一副“这你就有所不知”的神情,聚精会神,和圆圆八卦算命先生二三事。
听完八卦,圆圆小脸红一阵白一阵:“啊,真的吗?”满脸惋惜。
王媒婆一脸认真:“婶娘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想当年她不懂事的时候,也去算命摊前躺过……
所以扛人节奏如此熟练。
圆圆痛心:“没想到先生竟有如此隐疾。”令人扼腕。
实在是可惜了。
被两人可怜的宴北辰,还支着下巴,坐在摊位上,等待有缘人。
不过今日很怪,他看谁都不顺眼,谁都不想算。
要不是太无聊,他压根不想出来。
苍野一战后,宴北辰本以为自己死了。
没想到一睁眼,又看见刑灾,真是冤魂不散。
刑灾文绉绉叹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刑灾怕他听不懂:“与其你死我活,不如握手言和。”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只有权衡利弊后的好意。
天道当然不想死。
再不和解的话,下个没有软肋的宴北辰,已经提着大刀,走在杀祂的路上。
天道瞬间就豁然开朗,与其双输,不如冰释前嫌!
刑灾承诺,给邪魔一个想要的世界,只要他不再仇视世人,不再想灭世,天道就不再杀他。
宴北辰:“成交。”
正式和解。
但刑灾很烦,总跟在他身后念叨,让他行好事,攒功德。
宴北辰摆烂百年,可算把他恶心走了。
告辞的时候,刑灾一边走一边骂,抱怨自己不该过早心软,兑现承诺。
应该先让宴北辰,把百万功德攒完。
后悔无门。
反正宴北辰剩下的窟窿,刑灾得自掏腰包,帮他补上。
这下不知道跑哪去赚功德去了。
身背百万功德负债的宴北辰百无聊赖,日子惬意,守着算命摊。
肉铺的孙大娘路过,拉着自家胖娃娃,指着那边,小声嘀咕:“以后可别学他,长大讨不到媳妇的。”
她恶意诅咒,被宴北辰听见了,懒得搭理。
胖娃娃脸蛋又圆又白,眉目如画,像春节时候贴在家里的年画娃娃。
年画娃娃不懂大人间的恩怨,只管眼见为实,大声反驳:“可是我看见,好多姑娘都去他那里排队,比咱们家肉铺的队还长!”
孙大娘眼神乱飘,赶紧捂他嘴:“你这死孩子,看我不打死你,晚上没有糖吃了!”
年画娃娃哇哇大哭,孙大娘哄不好他,又抱不动他,只能放他去和歪脖子树那边,和小伙伴踢毽子。
一听不用闷在家里,年画娃娃破涕为笑,迈着步子朝歪脖子树跑去。
宴北辰扯扯唇,收回目光,继续排除摊子前他看不顺眼的客人。
“上次来过了,不算。”
“你的故事比较无聊,不算。”
“男的,不算。”
后面的小姑娘闻言,立马招手:“先生先生,我不是男的!”
“女的也不算。”宴北辰眼都没抬。
正在排队的一众不男不女:“……”
最终宴北辰挑了一个稍微看得顺眼的,掸了掸衣上不存在的灰,大发慈悲:“说吧。说出你的故事。”
“什……什么故事?”小青年下巴都快掉地上。
他是途径此地的外乡人,看这里生意好,以为是个云游天外的高人,没想到做事这么不着调。
宴北辰睨他一眼,不高兴地抬指敲桌面:“没故事,你找我干嘛?”
小青年窘:……因为只收一文钱。
而且也不是他想排队,只是走着走着,凑个热闹,就被人群挤了过来,又恰巧被挑中。
但来都来了。
顶着一众嫉妒的审视,小青年结结巴巴:“我,我想算姻缘。”
那张清秀的脸,一下子就变得红彤彤的。
“姻缘?”
宴北辰笑出气声,身体一下子后靠在座椅上,姿态随意,就差把靴子搭在桌上了,“你找我算姻缘啊?”
小青年愣愣:“啊?啊,对啊。不能算吗?”
宴北辰笑意不减:“能算啊,算完和我一起变孤家寡人。诶正好,我还缺个关门弟子,看你根骨不错……”
话还没说完,吓得小青年落荒而逃。
王媒婆安抚好圆圆,提着菜篮,回来撞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宴先生又捉弄人玩呢?”
她笑得像个假人,每天固定刷新。
要不是知道刑灾早被气跑了,宴北辰都要怀疑,王媒婆是不是天道假扮,来监督他的?
*
昨夜下过雨,茅草与青瓦都被湿透一层,还未干。
竹林间,扬过干黄的叶,盘旋到小亭。
歪脖子树下踢毽子的孩童,忽然注意到什么,收起毽子。
紧接着,一连串嬉戏声,风铃似的,跑去小亭那边。
亭下站着一个漂亮姑娘,浅蓝色的裙摆,随着微风拂动。
她眉眼弯弯,俯身给凑过来的小孩分糖。
孙大娘家的年画娃娃看呆了,糖都忘记接,“姐姐,你生得真好看,像我家壁画上的仙子。”
他向来只说实话,为此总被孙大娘揪耳朵。
画酒被逗笑了:“谢谢你。不过姐姐是来找人的,这里是……”
远处买菜的王媒婆看见这一幕,惊为天人,赶紧凑过来,一屁股挤开胖娃娃:“姑娘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可是来这里探亲的?”
“不是。”
画酒思索片刻,“请问这里是承吉镇吗?我是来找人的。”
王媒婆抚掌:“找人,找我就对了!放眼望去,这镇上,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画酒不确定他有没有换名字,只好试探道:“我找一个人,他叫宴北辰。宴会的宴。”
这倒是个少见的姓。
王媒婆思索片刻,镇上好像就算命先生姓宴,不过名字她也不清楚。
不对。
想起这么些年,算命先生从没有什么亲戚上门,王媒婆自动把他排除了。
“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家里人,走散了。”
“姑娘可有婚配。”王媒婆眼睛亮了。
画酒摇头。
王媒婆更热情了:“镇守家的张公子,也未婚配啊,瞧着倒像与姑娘天造地设的一对。张公子为人挑剔,但姑娘此等姿貌,定会令他满意,以后吃穿不愁。镇守家家风甚严,绝不纳妾。姑娘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要寻亲戚,得先立稳脚跟啊。”
眼见话语越发不着边际,画酒赶紧拒绝:“我是来找我未婚夫的。”
王媒婆肉眼可见的失望,不过还是好心,要陪她一起寻,被画酒连忙谢绝。
和王媒婆告别后,画酒站上桥头。
放目望去,承吉镇景致极好,红墙黛瓦间,笔直的甬道尽头,是大开的朱红门户,隐隐传来学子读书声。
画酒所在的地方,有垂柳覆盖。
桥下青绿湖面上,一二水鸭扑腾着灰翅,凫水到被阳光照耀的一面。
小桥流水人家,再雅致不过。
她随意打量,目光落在街边热闹的摊位,依次扫过,眼底都是温和颜色。
有人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裙子。
画酒低头,发现是刚才那个年画娃娃。
想起刚才似乎忘记给他分糖,画酒赶紧蹲下,捧出五颜六色的糖果,仰头问他:“你喜欢什么颜色?自己挑吧。”
年画娃娃唇红齿白,摇头道:“姐姐,我不吃糖。你刚才问的人,我们镇上有个算命先生,他叫宴先生。”
画酒收起糖,站起身,正色,语气带着她也不确定的忐忑:“你可以,带姐姐过去找他吗?”
年画娃娃高兴点头:“跟我来!”
围观小伙伴都惊呆了,从没见他两条小短腿跑得如此快过。
一路上,年画娃娃兴高采烈,给画酒介绍古怪的算命先生,说他每次只收一文,外加一个有趣的故事。
要是他不高兴,就是镇守来了,也不给面子。
年画娃娃一路叽叽喳喳,刚将人领到自家肉铺,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孙大娘揪住耳朵:“你这死孩子!一玩起来就没记性,吃午饭还不回来?”
年画娃娃泪眼朦胧,还不忘指着不远处的摊位,“姐姐,你看,那就是宴先生。”
宴北辰耳力极好,注意到那边动静,神色微变,抓了张面具扣脸上,低头对面前人说:“不好意思,今日打烊了。”
他要收摊了。
蓝裙少女走来,摊前排队的人,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
算命先生没抬头,不甚在意,没打算招呼她。
少女却自然坐到他摊位前。
他想走,却被画酒拉住衣袖。
她抬起眼睛看他,声音艰涩:“你就是宴先生吗?我想问问,如何找一个躲自己的人?”
算命先生走不掉,只好重新坐下。
他咳了两声,戴着面具,声音沉闷:“姑娘,一直往东走。”
他抬手指着她要去的方向。
话音一出,排队众人皆惊。
这面具吸人阳寿吗?
怎么往脸上一戴,声音就苍老几十岁?
画酒松开手,忍住眼底泪意:“我来这里,是想和先生说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我一点也不喜欢周围的人,因为我不知道,我想成为怎样的人。我一直在等,等啊等,等一个人毫无保留,爱上最真实的我,爱上我所有不讨喜的阴暗面。后来我等到了他,可我弄丢了他。”
真是个无聊透顶的故事。
但宴北辰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没出言打断。
漫长沉默,终于,他说:“算命先生说,他已经不想听故事。”
他见惯了悲欢离合,知道熙熙攘攘众生的终点。
已经没有故事,会令他动容。
画酒没有止声:“你知道吗,劫雷劈下来的时候,我说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你可能没有听见。现在,我重新告诉你一次。”
桌下,青年的手无声握紧。
其实他不想听,但画酒非要说。
她深吸一口气,原本伤人的话语,变成了这样——“我在找一个叫宴北辰的人,如果你见到他,请帮我转达,我很喜欢他,我在等他回家。”
他们说着众人听不懂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面具下,宴北辰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飘忽,甚至不像他能说出来的:“抱歉。可是他说,他不需要家。”
在他的注视下,少女笑意慢慢凝固,最终道:“没关系。”
画酒是在对自己说。
也许真的太晚了,她做过很多伤他心的事,他不想再见她,也情有可原。
没关系的,就算不再见,也不必抱歉。
热闹的街道,她停驻原地,看他远去。
他告诉画酒往东边走,然后他独自,来到最西边的小溪。
宴北辰坐在溪边石椅上,卸下面具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手里捧着一盆花,流光溢彩。
要是有神族人看见,一定能认出,这是神界的芙染花。
这花如同当年,被画酒掷在地上那株一样,都是用灵血养出来的。
这两百年来,他每年都养一朵,然后静坐夕阳下,看它盛开,再看它凋零。
鲜少有人知道,用灵血养出来的芙染花,寓意万年不变的真心。如果有所动摇,无论如何,这朵花也不会开。
宴北辰靠在石椅上,看着从树叶间隙投下来的闪烁光点,短暂做了个噩梦。
噩梦中,被众人遗忘的邪魔孤独死去,少女走来,撑伞为他挡去,人生最后一场潮湿的雨。
她的表情那样悲伤。
或许是梦中的雨下到现实,宴北辰抬指,面上竟然有水滴。
他不再管手中枯萎的花,起身朝来处追去。
甚至忘记用灵力,就拼命跑。
夕阳沉落,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回到他摆摊的地方,宴北辰随手抓住一个行人:“她去哪了?”语气很急。
行人不明所以:“谁?”
宴北辰晕头转向,忽然发现,远处桥头,站着熟悉的身影。
画酒并没有离开,还站在那里等他。
宴北辰松了一口气。
他爱慕的姑娘站在桥头,夕阳将她的裙摆描上金边。
隔着万千山水,她眼含笑意,盈盈看向他。
在她的目光下,宴北辰走上桥头,细细垂柳扫到他脸上,有些痒。
穿过垂柳,他走到她面前,紧张到像个毛头小子:“画酒,你愿意,嫁给一个算命先生吗?”
阿七,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刚才我在骗你。
我这么喜欢你,怎么舍得讨厌你。
画酒望着他,目光带上点点泪意,还未落下,她就扑进他怀里,理直气壮道:“你说过要娶我的,我就是来找你兑现承诺的。”
少女发顶还未到他下巴。
宴北辰俯身,迁就她的高度,抬手拥住她。
上天总存转圜与希冀。
就像少年的他,曾在魔界林州买了酒,埋下女儿红。
后来那些酒,被青年时候,途径桃树的他,误打误撞挖出来,哄画酒一起喝。
简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