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犯从大荒逃出来的事, 在神界掀起不小震动。
一旦离开大荒,所有罪名洗清。
这句古老神谕,本来只是空话。
没有神族想过它会成真!
可现在人都出来了, 神族总不能打自己脸,只能咬牙认下。
逃出大荒的,一共两名死囚犯,其中一个不知所踪。
只有宴北辰不怕死, 还敢回神界。
想完这些,画酒茫然望着向她走来的少年。
她不明白, 他怎么会找来这里?
寻仇?
只有这个可能。
画酒有些颓丧。
她现在打不过他,还找不到帮手。
就算倒霉死在这里,也只会被归结于,妖兽作乱。
奇异的是,哪怕清楚后果,画酒也不慌, 内心格外平静。
长幽林中,少年一步步走来, 步伐不急不躁, 沉缓稳健。
让人无端觉得,他曾辛苦地,走过很多黑暗, 所以变得更加冷漠。
画酒看着,这样冷漠的少年,蹲在她面前, 捞起她受伤的脚, 然而不由分说,脱下她被血染红的绣鞋, 再剥掉雪袜,查看伤口。
少年的手掌很凉,画酒忍不住瑟缩,脚却被他死死握住,抽不出来。
也许他想把她脚捏碎,像她曾经在刑罚台,踩碎他的手指一样。
画酒恶意揣测。
可少年仰起头,问她:“痛不痛?”
这一刻,长幽林中,万籁俱寂。
画酒停滞两百年的时间,死去两百年的情绪,终于再次往前移动。
或许……她想,只是因为愧疚。
“我带你出去。”
少年的声音比记忆中沉哑,带着浓浓倦意。
他主动蹲在她面前,将宽阔的后背留给她,“上来。”
五感交杂,画酒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胆子,慢吞吞趴在他背上:“好啊,你背我。要是妖兽追上来,你不要把我扔下去。”
权衡后,画酒觉得,妖兽比宴北辰更可怕一些。
少年心口涩然,抿出苍白的笑:“放心,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走着走着,画酒有些后悔。
宴北辰不开口,她也不敢再说话。
她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害怕自己太沉,惹他生气,随便找个悬崖,把她丢下去。
宴北辰睚眦必报,被她射过一箭,肯定记恨她。
再说,就算他突发奇想,偶尔想帮助以前的同门,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变卦。
想到这里,画酒更加不安。
可少年背着她,走过长幽林,走过山地,走过绿岸石阶,最后回到幻思宫,他也没把她扔下去。
傍晚的神宫被红霞染得瑰丽,一路上,两人遇到不少同门。
看见他们,众人纷纷顿住脚步。
大家都清楚两人恩怨。
当年就是画酒一箭,才害得宴北辰被打入大荒。
昔日仇敌见面,难道不该拔剑吗?
现在惊悚的场面,是个什么情况?!
面对那些惊奇与错愕的目光,宴北辰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月冰得知消息后跑出来,满眼震惊:“师兄?!”
也就她心大,这种情况下,还敢和宴北辰攀扯关系。
不过也不稀奇。
毕竟两百年前,宴北辰人人喊打时,月冰也敢站出来,为他辩解。
大概是她长得没什么攻击性,大家只当小姑娘不懂事,根本不在意。
但宴北辰同样没给她眼神。
旁边小弟子低声劝月冰:“都说别理他,看吧,他不识好人心,根本不领情……”
不等小弟子说完,月冰狠狠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在月冰眼里,师兄是个好人,只是不善言辞,总被旁人污蔑。
她不许别人说他坏话!
但宴北辰根本不需要她出头。
对他而言,旁人的看法,毫无价值。
他只想,这是他第二次背画酒。
第一次是在恶鬼天坑。
那时的他,满心郁愤,只觉得背上,是世上最恶毒最讨厌的少女!
而现在,背上少女轻飘飘的。
他步伐沉稳,小心翼翼,如同呵护着,世上最脆弱的珍宝。
有巡逻神侍看不下去,上前表示,可以帮忙,送画酒去天医堂,却被宴北辰冷漠忽视。
见劝不动宴北辰,神侍为难,转而看向画酒。
画酒早就觉得不合适,脸都烧透了。
只是一路上,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开口。
有神侍的话铺垫,画酒伸出手,轻拍一下宴北辰的肩,斟酌用词道:“谢谢你好心送我回来,放我下去吧。”
确实该谢谢他,不计前嫌,还安全将她送回来。
好心?
宴北辰唇角不屑,他才没那么多烂好心。
面对画酒过河拆桥的行为,他仿佛听不见她的话,直接往天医堂行去,留下幻思宫一众弟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说实话,他们也怵这种大荒都困不住的魔头,根本不敢上前。
*
到了天医堂,画酒的伤不是很严重,医师简单诊治后,就让她回去。
宴北辰沉默抱起她,将人送回小院,而他自己,独自前去神宫,面见芃羽。
也不知他如何诡辩,竟然让星君松口,允他恢复神族弟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留在幻思宫,直接惊掉一众神族弟子的眼珠子。
画酒战战兢兢过了几日。
看上去,宴北辰的脾气似乎变好了,从大荒出来后,竟然不打算报复她。
这点还挺出乎意料。
本来画酒都做好,让他也射她一箭的准备。
而脚底的伤,也就看上去吓人,实际早就恢复如常。
但他偏要守着她,以此为借口照顾她,搞得画酒很崩溃。
她根本不需要这点小恩小惠。
她不想让他靠近!
然而在大荒待了二十年,宴北辰更听不懂人话了。
无论画酒怎么说,他就是不肯离开,用照顾同门的借口,强硬留下来。
画酒太了解他的为人。
他的举动,是在试探她的底线,然而出其不意,践踏她的底线。
现在她敢留下他,以后他就敢登堂入室。
画酒终于忍受不了:“求求你,别再接近我,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她不敢相信他,也不可能喜欢他。
画酒很清楚,自己的本性,裹着冷漠的壳,除了血亲至友,不会在意任何人。
这样的她,根本不会有人喜欢!
所有的靠近,都是有所图谋。
而宴北辰也一样。
他不明所以的好,朝她走近的每一步,都只会让她感到恐惧。
比起温水煮青蛙式的好,画酒宁愿,让他也射自己一箭,还来得痛快些。
宴北辰却说:“你不需要给我什么。小帝姬,这次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我很高兴,你没有嫁给别人。”
看着他不似作伪的眼神,画酒无话可说。
她没嫁人,又不是为了他,只是单纯讨厌,所有居心不良的男人。
不知为什么,画酒感受到迟来的难过,缓缓吐字:“对不起。”
她知道自己射出的一箭,真切地伤害了他。
画酒的头埋得很低。
然而少年捧起她的脸,不许她低头。
宴北辰满眼诚恳:“小帝姬,你不必感到抱歉。在大荒的二十年,我并不恨你,我在想你。我很害怕,等我出来,你已经嫁给别人了。”
阴郁的少年,只会担心他的姑娘失去耐心,不再等待,转头嫁给别人。
其余的,他什么也不怕。
可是,画酒宁愿要他的埋怨。
这起码会让她好受一些。
难过越堆越高,快要淹没画酒。
她尽量平复心情,轻声问他:“能说说你在大荒的事吗?”
她想更了解他。
怯懦的人,偶尔也愿意尝试大胆,朝他迈进。
画酒的目光很平和,给人错觉,仿佛他说出什么答案,她都不感到意外。
其实宴北辰很厌恶和别人讲诉悲惨过去,因为那会让他生出,乞怜的错觉。
骨子里的高傲,不允许他那样做。
然而面对画酒的疑惑,他还是愿意,为她解答。
所有的辛苦与危险,都被一笔带过,他只将有趣的事告诉她。
捕捉到熟悉字眼,画酒忍不住重复:“邪堕星?”
宴北辰:“大荒有颗邪堕星,是噩梦之源。只有杀死梦中惧怕的人,无所畏惧,才能安然从它门下走过。”
他毫不隐瞒,将他和刑灾几乎杀光大荒所有生灵,用鲜血得出来的结论,一五一十,悉数告诉画酒。
他的坦诚,并没有得到赞许。
画酒微笑有些僵硬。
她问:“所以,你在里面杀死了我?”
宴北辰眼底闪过片刻疑惑,认真摇头道:“小帝姬,我并不害怕你。我喜欢你。”
意识到不对,他不想继续,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当然,想出去的话,也可以由无所惧怕的人打开门,跟着出去,否则……”
画酒的心无端悬紧,追问道:“否则什么?”
宴北辰直直看向她的眼睛:“否则,就会被甬道内,你所惧怕的生物吞噬。”
原来……是这样啊。
画酒唇畔的微笑,彻底凝固。
她只想起很久以前,大荒中,含笑的青年让她穿越风沙,去打开那扇死亡之门。
原来那时候,宴北辰是想让她死啊!
思及此处,画酒觉得可笑,却笑不出来。
她曾经的真心,还真是一文不值。
这才是宴北辰,自私利己的宴北辰。
这才是她记忆中的他!
望着眼前真诚的少年,画酒艰涩开口:“如果没有杀死恐惧,强硬闯出来,是不是会死得很惨?”
她的语气那样温柔,令少年恍然,最终回过神,认同地点头。
第82章 082
得到肯定答复, 画酒不笑了,眼中温度极快冷却。
心头所有感动,转瞬化成灰, 什么也不剩下。
真是愚蠢。
曾经的她,竟然还担心宴北辰,不愿放弃他,要带他一起离开大荒。
他却只想, 让她死得更惨!
“你走吧,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画酒转身离开。
宴北辰闪过慌张的念头, 知道让她这样离开,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他下意识去拉她,将人调转过来,却被画酒推得更远。
“滚开!别再出现了!”画酒言语失态。
他就是个骗子,惯会欺骗利用所有人!
“等一等,起码告诉我为什么?”宴北辰着急问道。
明明她刚才不是这样的。
惊慌之下, 他用力按住她的肩,想让她冷静。
然而这只会适得其反。
“我厌恶你, 我讨厌你, 需要什么理由吗!”
肩上的痛,让画酒想起他的蛮横。
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指,拼尽全力, 挣脱他的桎梏。
紧接着,在宴北辰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少女抬手, 接连扇了他几巴掌。
她的右手都红了。
画酒愤愤地想, 她根本不需要他的爱!
只有恨,才能让她感到平衡、平静!
少年垂手静默许久, 等她打完,终于抬手,握住她打他那只手。
画酒的目光依旧带着恨意。
她当然知道,激怒宴北辰这个疯子,要承担的后果。
但她不介意他打回来。
正好就此一刀两断,谁也别欠谁!
可少年握住她的手,微笑问她:“手痛不痛?”
他的微笑是苦涩的。
巫樗都没打过他的脸。
要是别人,宴北辰一定让他知道,生不如死怎么写。
可她是画酒,是他最喜欢的人。
如果能让她感到平静,那挨几巴掌,也很值得。
反正别想赶走他。
他的退让,没有得到谅解。
画酒对他的演技感到叹服,仿佛第一天认识他,决然离开。
等再也看不见少女的背影,宴北辰才抬手,贴在被她打红的左脸,默默失神。
*
神界正值多事之秋。
长幽林那边,刚抓回来一批妖兽,恶鬼天坑又开始不安分。
千年前一场大战,神族划出恶鬼域,封锁怨气,避免外泄。
当时无法处理的磅礴怨气,经过漫长时间的囚困消解,终于具备剿灭的可能。
经过星君们商议,决定三日后行动。
此事颇为繁琐,需要星君们设立好天雷法阵,再由弟子出力,将分散的恶鬼聚集,赶进法阵区域。
时限一至,天雷劈下,就能将恶鬼彻底清除,一举诛灭,永绝后患。
三日转眼就过去。
清剿恶鬼天坑这日,浩浩荡荡的神族子弟出发,五支队伍,分头行动。
作为幻思宫弟子,以及星州天君的女儿,画酒义不容辞。
只是没想到,宴北辰又跟了上来。
以前的他,从不稀罕参加,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所以这次,他的目的非常明显。
面对画酒质疑的眼神,少年一身白衣,不闪不避,坦然接受审视。
反正他乐意,也知道,画酒拿他没办法。
两人站在恶鬼域之外,少女戒备地盯着他。此时,广袤的草地起了风,扬起少女层叠裙摆的一角。
宴北辰离得最近,极不自然地撇开眼,掩饰般咳了一声,低声提醒她:“裙子。”
不用他提醒,画酒也注意到了。
以刀压下裙角后,画酒烦他,蹙眉退开两步,站得远远的。
带队弟子很识趣,知道两人有仇,贴心把他们各自分在东域、南域两支队伍,避免碰面,影响任务。
一切准备就绪,五支队伍分头出发。
画酒所在的东域队伍,御剑潇洒离去。
原地只剩下南域队伍。
大家都害怕宴北辰,面面相觑,推推搡搡,避他如瘟神。
月冰见状,生气站出来:“背后嚼人舌根,很有意思吗?有什么话大声说出来,咱们一起听啊!”
她叉腰的样子,像只气鼓鼓的海豚。
神族好面子,背后嘀咕,还被直白点出来,反而不敢窃窃私语。
忍一时风平浪静,再想越来越气。
有人忍不住,站出来想辩驳,却被带队弟子按下:“好了,都少说两句。”
带队弟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次分工合作,大家各自有任务需要完成。
闹出矛盾事小,要是无法按时完成任务,影响整个计划,那可麻烦了。
于是队伍维持诡异平静,安稳出发。
到达指定区域后,开始驱赶恶鬼,没人敢懈怠偷懒。
天雷法阵时限只有一日,一日之后,法阵启动,会引下劫雷,化作杀伐之气,将结界内的鬼物尽数绞杀。
平日里,鬼物不成气候。
但在死亡威胁下,鬼物变得格外精明,仿佛知道那是死地,很难驱赶进去。
不仅要靠智谋,还很费力气。
东域队伍先到。
画酒面前围着四五只,她刚旋刀劈散两只,剩下三只突然暴躁,贴近她的脖子就要咬。
画酒下意识抬手,想扯开鬼物,左手腕内侧忽然一烫,如同火星灼热。
她转眸一瞥,羽毛般的黑色印记闪现红光,附近鬼物如同被岩浆当头浇下,厉声惨叫,转瞬化为乌有。
画酒有些错愕。
接下来,她发现件神奇的事。
周围恶鬼,都躲她远远的,仿佛她身上,存在某种极为恐怖的东西,让它们不敢靠近。
愣神间,南域天边,忽然窜出刺眼金幕,腾然而起,四四方方框住整片区域。
画酒抬起头,跟随众人视线,往那边看去。
“南域的动作真快啊,都清理完了。”
一位弟子抬手放在额前,忍不住惊奇感慨。
南域那边,是宴北辰所在队伍负责。
他们出发最晚,遇到的都是格外精明、从其他队伍手底下流窜出来的鬼物,清理起来相当吃力。
最倒霉的是,这些鬼物不仅会逃,还会佯装不敌,引诱神族弟子,踏入法阵结界,直接将他们锁死在里面。
霎时间,金色光幕直通云霄,隔离整片区域。
被远处其余队伍看见后,只感慨南域动作真快,不疑有他。
而此时中计被困的南域队伍:“……”
有弟子忍不住爆粗口,大力拍了拍牢固的结界。
不出意外,完全没反应。
完了。
剿鬼不成,反要被灭了。
结界隔绝灵力,他们无法向外传达讯息。
众人退开,试图以蛮力破阵。
面前结界看似只是一层金色薄膜,实则坚不可摧。
他们轰向结界的灵力团,尽数被吸光,让结界变得更加牢固。
结界内还关着无数鬼物,数量庞大,一鬼一口都能将他们咬干净。
众人彻底失望,准备原地等死。
见他们困死在里面,结界外的鬼物嘻嘻哈哈,扭曲形体,在空中凝现出一排“蠢货”,贴脸嘲讽,看得人火气直冒,气愤干瞪眼。
他们等死,宴北辰可不想死。
法阵会吞噬神族灵力,但吞不下鬼祟邪气。
月冰泫然欲泣,忽然被宴北辰抓过去。
他对着结界,抬手一掌轰出缺口,紧接着将手中拎着的少女,一把推搡出去。
结界愈合能力极强,通过一个人后,很快再度闭合。
月冰惊疑回身,拍打结界:“师兄!”
然而里面人什么也听不见。
“你们等等我,我现在去找人帮忙!”
等月冰抹干净眼泪,转身跑去找其他队伍求救后,留在结界内的众人,一脸不可思议,看向宴北辰。
他刚才用什么打开缺口的?
没等众人思索出结果,结界内的鬼物,开始躁动,不计后果扑上去,要拖他们一起死。
看着抱头鼠窜的神族弟子,宴北辰本来不想救他们。
但他们死了,画酒肯定要怀疑到他头上。
想罢,宴北辰放弃独自逃生的念头,划开掌心,以血释放巨量祟气,强行打开结界,将茫然的众人,打包全扔出去。
而月冰这边,放出求救讯息后,她纠结一番,朝最近的中域队伍跑去。
其余队伍收到南域遇险的消息,抓紧处理完手头事,赶去支援。
东域速度最快,等画酒他们赶到时,金光结界外,横七竖八,躺着一堆昏迷不醒的弟子。
结界内,只有宴北辰一个人。
无数恶鬼盘旋在他身后,如同黑色的背景天幕。
少年神情阴冷,比恶鬼还像恶鬼。
看见画酒出现的一刻,隔着金色结界,他扯扯嘴角,凝出自以为最和善的笑意。
他想告诉画酒,这一次他没有害人。
相反,他还救了好多人。
她一定不会再生他的气了。
宴北辰是这样想的,但是面对满地伤员,东域的弟子,都愤然了。
他们理所当然认为,是宴北辰将人打伤,然而被众人合力,关进结界!
连画酒也是这么想的。
见众人扶起伤员,准备离开时,宴北辰不可置信,猛然上前两步,拍打结界。
他大声喊道:“画酒!”
他不在意其余人。
可是画酒怎么能抛下他呢?
她不可以把他扔在这里!
然而结界隔音,吞噬他所有的呼喊。
或许是某种感应,在苦涩将他淹没前,远远落在众人身后的少女回过头,犹豫朝他望了一眼。
这一眼,令宴北辰收获某种讯息,停止拍打结界的愚蠢行为。
她回头了。
她一定知道,他没有害人,是他帮助了他们!
令宴北辰失望的是,画酒欲言又止,最终转身,跟随众人离开。
察觉被放弃,手臂粗壮的赤蛇,从少年脚边探出头,飞速蛇行向前,想引起众人注意。
赤蛇:带走蛇啊,蛇不要挨雷劈,不要留在这里等死!
然而它看见的,只有那些冷漠离去的背影。
要是平常,宴北辰肯定踹这条没骨气的蛇。
但现在,他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被抛弃的他,是世上最孤独的人。
他好像死过一遍那样痛。
直到那些身影彻底从视线消失,少年还站在原地,遥望他们消失的方向。
他垂下眉眼,不再挣扎,随手把咬他的恶鬼扯下来一只,狠狠蹍死。
第83章 083
月冰带着援兵赶来时, 赤蛇吓得躲了起来。
宴北辰已经冲破结界出来。
少年以剑抵住地面,唇畔是未干的血迹,身躯摇摇欲坠。
他脚下, 是一摊红得发黑的血。
月冰心惊肉跳:“师兄!”
她不顾众人目光跑过去,想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挥开。
“不需要。”
少年抬起头,皮肤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稍显阴郁。
此举并非逞强,也不是厌恶谁。
宴北辰单纯认为, 自己还没废物到那个地步。
除了画酒,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见月冰都被拒绝,其余人更不敢上前,自讨没趣。
在他们探量的目光下,不识好歹的少年,拖着流血的身体, 一步步走回幻思宫。
*
虽然过程出了点小意外,但恶鬼天坑被顺利清剿, 再难成气候。
此行目的, 总算圆满达成。
回去的途中,月冰跟在宴北辰身后。
到了幻思宫,她总算清楚, 事情来龙去脉。
月冰很愤慨,拳头都捏紧了。
为什么师兄救了人,却要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
然而事情已经过去, 没人会专程, 去给宴北辰道歉。
在他们看来,除却生死, 都是小事。
反正宴北辰又没死,相当于没有损失。
画酒这边,同样知道,她误会了宴北辰。
救回的南域弟子清醒后,意识到误会,赶紧澄清,说宴北辰没有害他们。
虽然他以血打开结界,随手把大家丢出来时,眉眼极其不耐烦,没有风度。
但这点瑕疵,在救命之恩面前,不值一提。
总而言之,他们是被恶鬼骗进去的,和宴北辰没有半点关系!
相反,宴北辰还救了他们。
听完这些,东域弟子大惊,赶紧掉头回去救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折返,宴北辰就自己出来,跟着中域队伍离开。
两方完美错过。
对于这件事,画酒说不上多愧疚。
毕竟在顾州、王城、苍野……他同样放弃过她无数次。
她做的事,不及他枝末的狠毒。
令画酒苦恼的是,自那以后,宴北辰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定,在哪里都有可能遇到他。
画酒下意识躲他,还是不可避免碰面。
每次碰上,宴北辰就阴恻恻地打量她,仿佛在思考,怎么让她死得更惨,才能消解他的心头郁气。
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他不说话,意味着画酒无法反驳,只能被他渗人的目光洗礼,再落荒而逃。
这样的日子持续半年,画酒没等来宴北辰的决斗战书,反而等到他的小师妹。
月冰上门时,画酒还以为,她是来替宴北辰打抱不平的。
总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人,替他开脱。
以前有赤姜,现在是月冰。
画酒习惯了。
然而月冰眼眶红红的,低着头,像只兔子:“小帝姬,我师兄真的是个好人,他很喜欢你,你不要讨厌他。”
画酒怔愣住。
虽然月冰知道,两百年前,画酒射过师兄一箭,害师兄被关进大荒。
她讨厌过星州小帝姬。
但月冰渐渐发现,师兄出来后,他的视线,总是停留在有小帝姬在的地方。
师兄喜欢她。
所以,月冰也不再讨厌她。
宴北辰曾警告过,不许月冰多管闲事,然而她还是来了。
因为她觉得,师兄太可怜了。
听完月冰的话,画酒有些无措。
她本来以为会受到指责。
有时别人的好意,会比恶意更让人难受。
就比如现在,地面仿佛长出细针,扎得画酒难以坦然。
她竟然觉得歉疚。
面对那双纯粹的眼睛,画酒无法昧着良心,给出任何不切实际的回应。
她和宴北辰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不会迁怒到月冰头上。
画酒声音没什么起伏:“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送走月冰,剩下的日子,更加煎熬。
画酒不仅怕撞见宴北辰,还怕遇到他师妹。
反正与他有关的一切,她都不想看见!
一切煎熬,终于在三日之后,迎来尽头。
星州那边传来消息,珈泽和锦羽要订婚了。
颜银让画酒回去,参加订婚宴。
不管和颜银关系如何,画酒都感激这个消息,如释大赦,终于有理由离开神宫。
*
星州这边,画酒要回来的消息,珈泽一早就得知。
这次颜银特意嘱咐,让他安排人,去幻思宫接画酒。
再过两日就是订婚宴。
珈泽要务繁多,根本脱不开身。
即便如此,短暂沉思后,他还是应承下此事。
出发时,幕僚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神殿,途径闲庭,撞上两个争辩的下士。
对这两个下士,珈泽没什么印象。
幕僚却认识他们。
下士本是洛州大殿下的人,后来待不下去,才来星州,混口闲饭。
不知听到什么,珈泽在庭外站住脚步,幕僚大气不敢出。
闲庭中,两个下士丝毫没察觉,继续滔滔不绝。
听见他们口无遮拦,议论洛州秘辛,幕僚额上冒出冷汗。
但珈泽没开口,他不敢妄动。
作为神界第二州,洛州其实有位帝姬,不过从小就被妖兽叼走,不知所踪。
下士隐晦谈论的主角,正是她。
几百年过去,没人想到,洛州失散的帝姬,不仅没死,还被妖兽养大,兜兜转转回到洛州,和她哥哥相恋。
直到成婚之前,因为颈后一枚蝴蝶胎记,少女被认出,是当年流落在外的帝姬,才中止这场惊天丑闻。
幸好还不算太晚,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洛州长舒一口气,顺水推舟,逼两人分开。
谁知洛州大殿下,才是个硬骨头。
当然,这点从他忤逆全州,也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开始,就有苗头。
面对家族逼迫,大殿誓死不从,独身闯过十八武神侍设下的金身法阵,满身伤痕,握着心上人的手,叛逃出神界。
在两名下士口中,他因不伦之爱,沦为怪物。
自此,洛州将全部重心,转移到二殿身上。
大殿一门,彻底没落。
两个下士,就是那时候被赶出来的。
聊到这里,他们终于发完牢骚,准备收声。
谢天谢地!
幕僚刚要松一口气,那个褐衣下士,却一声嗤笑,继续作死:“始神与神后,不也是兄妹关系吗?神明起源于此,却如同凡人一般避讳,未免可笑。”
听到他们口不择言,竟然妄议始神,幕僚恨不得原地晕过去。
但他不敢晕。
因为这俩蠢货被打死的话,他还得负责清理。
此时珈泽沉着脸,厉声斥责:“以后这种胡话,再出现在星州,就把舌头割下来,陪你们的旧主,一起滚去人间!”
两位下士回过神,这才发现身后的人。
他们慌忙伏倒认错,发誓再也不敢。
珈泽拂袖而去。
幕僚赶忙跟上去。
虽然那两家伙不知死活,但他心底依旧惊奇。
往日谦和的珈泽殿下,今日戾气怎么如此大?
算了,这也不是他敢管的。
大概是事情太多,心情不好。
*
幻思宫那边,画酒唤来一只仙鹤,准备乘上它回星州。
天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画酒。”
画酒转过头,仙鸟车鸾缓缓驶来,看见珈泽时,她受宠若惊。
珈泽眉眼不耐:“是母亲叫我接你的。”
言外之意就是,他自己的话,是不准备来的。
原来如此。
画酒放心了。
然而她还是意外。
颜银一直对她不闻不问,怎么突然转性了?
经过小半日的惴惴不安,画酒终于平安落地星州。
离订婚宴还有两日,星州却已经开始热闹。
晚宴时,来访不少近戚,画酒甚至看见老熟人,她曾经喊了三百年父君的人——云渡。
看见画酒入席时,云渡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于是画酒就真的不客套,当做完全没看见他。
“……”
云渡尴尬掩唇,咳了一声,佯装无事发生。
画酒还挺意外,云渡怎么会来星州?
自她记事以来,除了继位大典,还没听说过有天君离开封地,亲自拜访别州。
而且父亲也不会邀请云渡。
唯一可能是,云渡真的太闲了。
但这也说不通。
拒画酒所知,近来云州那边,逃出许多妖兽,闹得全州人心惶惶。
这样看来,云渡和珈泽的交情,确实匪浅。
不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州,来参加珈泽的订婚宴。
太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令画酒想得犯困。
她放空目光,平视前方。
席间丝竹舞乐,觥筹交错。
这段时间,最煎熬的人,其实是珈泽。
颜银想让他和锦羽订婚,但珈泽不想娶任何人。
热闹的光影间,落寞的珈泽,不期然对上画酒的眼神。
短暂对视后,少女先是茫然,而后露出惶然的微笑。
对画酒来说,只是走神被抓包后的微窘。她不知道,那种笑意,落在珈泽眼中,却变成另一种含义。
他完全错误理解了这种情绪。
他以为是他订婚的事,让画酒感到苦恼。
珈泽向来自持,从不贪杯。
这次晚宴,他却面不改色,一杯接着一杯饮酒,直到玉白面庞都染上薄红,也不停手。
经过白天的事,幕僚不敢劝他。
散宴后,珈泽独自来到云水居前。
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座小院子。
不远处是雾气终年不散的莲池,而院子后,是主人久未打理的庭院,早就荒芜。
这是他为画酒选的,因为离他足够远。
一条漫长弯曲的青石阶,连接云水居与外界。
珈泽知道,云靴踏在石阶上,会敲出瓷器般的脆响。
这条路,他曾走过无数次。
往往只需要半程,就足够他清醒。
可这一次,他走完了全程。
望着掩藏在月色里的小楼,珈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条路,他从五百岁走到一千岁,整整五百年时间。
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他终于抵达目的地,看清雾色之后的景象。
银月下,少年推开玉梨木的门。
现在已经很晚,小楼的主人,显然没料到会有客人拜访。她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珈泽哥哥?”
画酒疑惑,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吗?
然而珈泽满身酒气,坐在桌前,看上去很颓废。
画酒上前为他斟茶,给他解酒。
看着少女递来的茶杯,珈泽有一瞬恍惚。
“画酒,我没醉。”
他抬起水雾氤氲的眼睛。
画酒却注意到,他手腕搭在桌上,悬空的手指在颤抖。
他在害怕什么?
珈泽依旧看着她。
他如此清醒地知道,眼前的人是画酒。
是他最喜欢的姑娘。
在画酒疑惑的目光下,珈泽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朝她靠近。
画酒怕他摔倒,想去扶他,却被少年的重量带倒,压在地上。
幸好珈泽及时伸手,垫在她后脑,不然肯定要见血。
庆幸之后,画酒刚想道谢,上方的少年,却忽然倾压下来,不明意味地呓语:“阿酒。”
他的语气,都带着浓浓倦意。
画酒脑子木了片刻,无比震惊看他一眼,心头泛起强烈的恶心感,猝然偏头,避开男人的吻。
珈泽双眼迷离,缓缓漾开笑意。
那笑意格外绝望。
没错,他啊,竟然可耻地妄想着亲妹妹。
醉酒,只是他放纵的谎言。
见画酒毫不犹豫拒绝,珈泽就清楚,自己误会了她在晚宴上的目光。
但他已经无法回头,不妨一错到底。
第84章 084
珈泽的失态, 令画酒恐惧。
画酒也不知道,眼前究竟是谁。
他还是她所认识的珈泽吗?
她抬手抵住他,侧着头说:“哥哥, 我……我是画酒。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弱,企图唤醒他的良知。
然而珈泽紧攥住她的肩,像一只失控的疯兽, 怒极地吼:“我知道你是画酒!求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珈泽想不通, 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他,让画酒成为他的妹妹!
明明,只差一点……
寻找答案的路途中,珈泽已经迷失几百年。周围所有人,只会以最严苛的标准,去要求他, 要他自行领会。
从没有人告诉珈泽,什么是真正的应该。
应该背后, 又是为了什么。
但现在, 他想问画酒,所有的忍耐约束,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牺牲自己, 成全别人,还是为了漫长的痛苦?
如果知道前路痛苦,知道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为什么还要忍耐着, 踩着刀子走下去呢!
珈泽的眼神,偏执得可怕, 画酒彻底被他的疯魔吓住。
不不不,珈泽哥哥只是醉了!
事到如今,她还在帮他找理由。
看着失控的珈泽,画酒愣愣道:“我……我是你的妹妹。”
不是锦羽,不是任何人。
他不可以对她失礼!
妹妹?
这句话提醒了珈泽,忽然回想起,白日见过的情景。
闲庭中,那两个下士的污言秽语,如同雨后春笋,密密麻麻钻进他脑子里,让他头痛欲裂。
“画酒,我不想变成怪物。”
珈泽目光黯淡下来,撑在画酒脑袋旁的手掌颤抖,声音哑得可怕。
紧张之下,汗珠在少年额边凝现,散发不祥气息。
画酒安慰他:“没关系的。你不是怪物,你是珈泽哥哥。”
她原谅他偶尔的失态。
画酒的大度,没有换到同等对待。
谁稀罕当她哥哥!
珈泽眼尾,是因怒极而不可控制的颤栗。
他没有起身,对着她笑:“不,别叫我哥哥。”
“我喜欢你啊。”
珈泽浑身都是酒气,眼神迷蒙,抬指抚过少女的眼尾,“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会喜欢你呢?”
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偏执疯狂的内容。
喜欢……
画酒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珈泽说出口的话!
她脑中嗡然,忽然想起,曾在试炼中见过的“灵”。
“灵”说见过她,画酒当时不解其意。
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些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原来是珈泽的记忆!
画酒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经历过的所有事,都顺着她的指隙滑过,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流去。
珈泽好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人。
如果哥哥不再是哥哥,那别的人呢?
宴北辰呢,他还会是宴北辰吗?
画酒所有的恨,好像一夕之间,失去着力点。
她什么也抓不住了。
也不知道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画酒猛然推开身上人,趁机从侧面钻出,呼吸起伏不平。
珈泽撑住伏案,摇摇晃晃起身,神情执拗,还想过去拉画酒。
忽然狂风掠起,打在他脸上,吹散他所有不理智。
珈泽惊疑转头。
窗扇猛然大开,夜风往屋里狂灌。
窗外一轮皎洁孤月,衬在黑衣少年身后。
“从她身边滚开。”
宴北辰的语气毫无起伏,平静到可怕。
然而画酒却看见,他用弱水箭,指着珈泽!
珈泽彻底清醒,忍下头痛,陡然出剑。
但他的速度慢了一步,宴北辰早就架好的箭,显然要比他快。
出乎两人意料,画酒忽然张开手臂,直接挡在珈泽身前,对宴北辰说:“你不能杀他!”
不止珈泽,他不可以再杀任何人!
闻言,珈泽眼底怔愣,而宴北辰却是愤怒与痛苦。
面对挡在他仇敌身前的姑娘,宴北辰的声音很沉:“你为了他可以杀我,却不许我伤他?”
他气得快要发疯。
画酒苍白着脸摇头,化出神武刀指着他:“离开这里!”
宴北辰擅闯星州,肯定早就被武神侍暗中盯上。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面对明晃晃的威胁,少年依旧没有放下弓箭,声音阴沉得可怕:“你想杀我,可我回来了,唯一想见的人只有你。我想救你,你却要为了他,用刀指着我?”
他不解至极。
她难道看不到他的真心吗?
为什么要这样!
画酒快要握不稳刀,依旧怒道:“宴北辰,他是我哥哥!”
清醒一点吧,杀了珈泽,谁也救不了他。
“可他没把你当妹妹!”宴北辰不肯退让。
画酒忍无可忍:“住口!”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为什么非要让一切无可挽回?
珈泽冷眼旁观着两人。
他的眼神没有波澜,甚至不用拔剑,都知道那个惹人厌恶的魔头,此行有来无回。
想罢,珈泽冷笑,对画酒说:“他就是个怪物,你见过谁被弱水箭穿心,还能活下来的?还不动手,你在等什么?”
在等他亲自动手,还是等武神侍呢?
武神侍可是父亲的亲兵,可没他那么好的脾气,一定会一刀一刀,剐了宴北辰。
听见男人的讥讽,宴北辰指腹的弦,越绷越紧。
这一箭出去,画酒的小身板可挡不住,珈泽真是不怕死,还敢激怒他。
但宴北辰心底也有茫然。
比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
没人会想到,那支箭穿越时间,射到几十年后,那个无心的宴北辰身上。
面对身后人的冷嘲热讽,画酒几近崩溃。
终于,她咬得发白的唇,开始颤抖:“离开这里……武神侍要来了。”
画酒终究还是心软,将真实危险,告知宴北辰。
两百年前,宴北辰当众刺杀青瑶,星州就加固防卫。
只要有人擅闯,不出半柱香,武神侍就会赶到。
但画酒没想到,宴北辰根本不怕死,也没想逃。
他甚至知道,闯入云水居的一刻,就已惊动护城阵法。
宴北辰早就逃不掉了。
比起危险,画酒的态度,更令他心寒。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武神侍包围这里,黑衣少年才收起长弓,束手就擒。
被押走前,宴北辰突兀开口:“画酒,我没有输给他。”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珈泽。
望着少年的黑眸,画酒读懂他未说完的话——
他没有输给任何人,唯独败给了她。
宴北辰不害怕承担杀死珈泽的后果。
只是因为,画酒不愿意让开,珈泽才能活命。
*
这晚闹剧之后,珈泽和锦羽的婚事,宣布告吹。
在四州眼里,珈泽单方面犯病,放着众人艳羡的婚事不要,执拗退婚。
有星沉言拒绝赤莲的例子在前,大家并没过多惊奇,只当添了个笑话,也就过去了。
“不知洛州作何感想。”
事不关己,他们只想看,星州如何收场,“要是我,我可忍不下这口气。”
上次得罪赤州,这次干脆把洛州也得罪了。
什么神界第一州?简直令人发笑。
至于云水居那晚的事,传出来的,只是星州抓住一个魔族奸细,无论如何拷打,他也不肯认罪。
因为珈泽的事,颜银气得在殿内摔东西,动静闹得很大。
朝鸣殿那头,面对来禀的神侍,星沉言抬起头,疑惑道:“魔头?”
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他有所耳闻。
忖量一会,星沉言决定唤来画酒,想听听她的看法。
画酒到时,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面对星沉言的问询,她忽然抬起头,手指捏得发白:“父亲,他是无意的。”
很快她又低下头,“请父亲不要为难他。”
这本来就不关宴北辰的事,对他来说,是无妄之灾。
四周忽然安静,沉默弥漫开来,久到画酒以为,星沉言不会轻饶宴北辰。
直到檀珠转动的声音响起,上方的君王开口:“好,我可以不追究他。”
画酒紧绷的肩头放松下来。
星沉言又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画酒,父亲一直对你抱有期待,未来的你,要学会取舍。你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也很多。什么该取,什么该舍,不必事事,都需要我来教。”
比如这次,宴北辰就是她该舍弃的人。
他的存在,只会成为她的拖累。
虽然今日的画酒,做了个心软的错误决定,但这无伤大雅,星沉言决定原谅她,并且听她的。
画酒遽然抬起眼。
她不明白。
这该是父亲告诉珈泽的为君之道,为什么要对她说?
画酒心底的慌乱,越来越大。
前世因为懦弱,她不想去参加试炼,被父亲放弃,甚至她流落魔界,他也不闻不问几十年。
而现在,父亲似乎对她寄予厚望。
这种厚望,却不是画酒想要的。
她只明白了一个悲伤的事实。
果然,世上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有价值的画酒,才值得被爱。
为什么不能有一个人,无论她做了什么事,有没有符合他的预期,都能无条件偏爱她呢?
如果爱是有条件,那他们喜欢的,只是令他们满意的画酒,而不是画酒本身。
太多情绪堆积在画酒心里。
在她忍不住想出声,发出质问时,星沉言已经不愿多言,闭上狭长的眸说:“回去吧。”
他冷淡的语气,浇灭画酒所有不甘心,只能压住心头难过,逃也似的,离开那座令她压抑恐惧的神殿。
*
颜银那边,无论她再生气,都无法改变既定事实。
订婚宴取消,客人们没必要留在星州,陆陆续续离开。
云渡这次是低调来访,不想惊动太多人。
见颜银正烦心,云渡没向她辞行,准备安静离开。
云渡站上玉台,传唤仙鹤时,一道声音从背后叫住他:“堂叔。”
第85章 085
云渡回过头, 青瑶缓缓朝他走过来。
她身后没带侍女,显然是想避开人,独自找他。
云渡有些吃惊。
以前青瑶躲他还来不及, 今天怎么主动找上门?
艳阳天下,青裳少女裹着厚厚披风,身体十分孱弱。
云渡知道,她的心疾大概又严重了。
青瑶生了一副好容貌, 即便病容,也难掩清丽。
世人都说青瑶像颜银, 云渡却觉得,此刻朝他走来的人,更像死去的颜楚。
等她走近,云渡低声纠正:“你应称我为父亲。”
青瑶弯起漂亮的眼眸,呵气如兰,说出的话却冰冷:“并没有太大差别。我来找堂叔, 是有一笔生意要谈。从生意的角度,我们是平等的伙伴。”
“生意?”云渡更加疑惑。
他和青瑶, 能有什么生意谈?
虽说云渡平易近人, 没什么架子,但乍然被一个小辈支使,难免有些愠怒。
没等他发火, 青瑶抬指压在唇上,示意此处,不便谈话。
云渡满眼疑窦。
青瑶眸子讶然, 表现得比他更吃惊, 用极为意外的口吻道:“事关哥哥和母亲,难道堂叔也不感兴趣?”
听她突兀提及珈泽和颜银, 云渡心底一滞,打量她许久,冷笑问:“你知道些什么?”
青瑶微笑道:“真的要我在这里说吗?”
她环顾一圈,作势要开口,云渡赶紧出声打断:“够了!你找地方谈!”
见云渡松口,青瑶不再为难,悠悠然带路,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
*
订婚宴取消后,无论颜银如何挽留,洛州王族都愤然离去。
珈泽从小到大没这样任性过,这次不仅拒婚,还在拒婚后不知所踪。
颜银大怒,却找不到人发泄。
尤其是她母族那边,为了参加订婚宴,不辞辛劳从云州赶来,却扑了空。
颜银郁烦至极时,有人找上门。
“母亲。”
门外是画酒。她很少来颜银这里,即使没进去,也紧张得捏紧袖口。
颜银抬眼看去。
少女站在风间,发丝微扬,低声说:“幻思宫那边有事,需要弟子们尽快赶回去。”
言外之意就是她要辞行。
以上是画酒的借口,她只是不想待在星州。
颜银却毫不怀疑,挥手放她离开。
这两日,为了帮珈泽善后,颜银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闲心管其他人。
画酒转身就走。
虽是借口,也非妄言。
幻思宫确实有要务,事关长幽林那批妖兽。
只是正值秋岁,林中瘴气密集,星君们还在商议妥帖方案。
至于宴北辰,星沉言没有为难,单独见了这个他感兴趣的年轻人一面。
被带上朝鸣殿时,宴北辰已经在刑司过了一遍,浑身都是伤,很是骇人。
但他是个很倔的魔头,一双眼睛里,看不出半点屈从的意味。
盯他良久,星沉言轻笑:“你走吧。”
他信守承诺放人,但宴北辰的伤,足够养上好一阵。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画酒都没再见到宴北辰踪影,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回到魔界。
反正得知他无事,画酒也算松了口气。
至于星州的烂摊子,画酒不关心,却也听说,云渡离开时,找到颜银商议。
两人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只知道颜银被云渡说动,为表歉意,亲自送母族回云州。
*
回到幻思宫后,画酒本以为,会有一段安生日子。
结果刚待半月,长幽林妖兽发狂,双眸血红,冲出林伤人。
报信的弟子浑身是伤,差点没命跑出来。他颤颤巍巍,指着长幽林的方向:“那些妖兽……疯了!”
说完这句,弟子失去意识倒下。
星君们大惊。
先是云州妖兽失控,现在长幽林又失守。
事急从权,没功夫再斟酌,当即派弟子入林剿妖。
与恶鬼天坑不同,长幽林地形复杂,又有无辜生灵,无法启动法阵,只能依靠人力斩杀。
这次去长幽林,不同于上次的小打小闹。幻思宫能出动的弟子,悉数出发,大有一举歼灭妖兽的气势。
画酒对地形较为熟悉,负责带领一支小队伍。
来到上次受伤的石阵,画酒不敢掉以轻心,提醒众人,不要踩到石阵。
有了画酒的告诫,几人险险通过。
刚要松一口气,准备深入腹地时,成片的黑色瘴气窜出密林,猝然迎面扑来,根本没给众人反应时间,无法躲避。
在场弟子,都多多少少挂彩。
画酒还记得,出发前星君们反复叮嘱过,瘴气毒性很强,一旦沾染,必须立即退出长幽林,以药泉洗涤伤口。
画酒也受了伤,冷静道:“先退出去。”
这群弟子中,画酒算是入门最早的。
作为师姐,只能忍痛,掩护他们后撤。
最后一个弟子撤退时,不慎踩中石阵死门,将出路彻底封锁,断了画酒的路。
“……”
画酒还没说什么,面对众人指责,小弟子吓得哭起来:“师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画酒捂住半张脸,掌下开始灼痛,指缝渗出血。
她感觉脸颊开始发烫,额上冒出细汗,骨头都快要融化掉。
画酒忍住痛:“你们先离开这里,我去找别的路!”
再耽误下去,都得交代在这里。
不管那些人的反应,画酒跌跌撞撞跑开。
林中妖兽众多,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别的出路。
但她不可能留在原地等死。
画酒提着刀,血在身后滴落一地。
在她脱力前,总算找到一个山洞,暂时藏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出不去,还是等死。
画酒将手放下来时,左眼已经模糊,难以视物。
她意识昏昏沉沉,抬起指,燃烧一张求救符,只能寄希望于,附近有同门发现。
*
离开星州后,宴北辰没有回幻思宫。
这半个月,他一直留在外面养伤。
有了大荒的经历,宴北辰不信任何人,受伤也不找医师,全靠自愈。
在报信弟子去幻思宫求救之前,宴北辰就发现不对劲。
他睁开眼,看向长幽林的方向,感受到魔源的气息。
可神界的地盘,怎么会有魔源?
在幻思宫剿妖的弟子赶到前,宴北辰已经先一步入林搜寻。
魔源还没找到,远处发烫的往生骨,引起他的注意。
宴北辰低下头,看向并不存在的第六指。
看上去,画酒又遇到不小的麻烦。
但这次,他才不会管她。
宴北辰自嘲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在他身后,是大片黑色的瘴气,遮天蔽日。
林中瘴气太密,没人发现画酒的求救符,也无法找她。
有人走入山洞时,画酒还没失去意识,费劲抬头看了一眼,人影先是模模糊糊,最后变成清晰的宴北辰。
她低头喃喃:“怎么是你。”
看上去很失望的样子。
或许是等她的珈泽哥哥来救她吧。
宴北辰心头冷嗤,撩起衣袍,蹲在画酒面前,近乎贪婪地打量她,看着她不停流血的眼睛。
别误会,他只是迷路了,不是来救她的。
画酒现在受伤了,连刀都握不稳,看起来好可怜。
她再可怜,也比不上他的痛!
宴北辰内心戏一大堆,画酒根本没指望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洞外传来妖兽震天咆哮声。
宴北辰转头看去,眉目一凛。
那些妖兽,是被画酒沿途洒落的血吸引来的,不断朝着山洞围拢逼近。
宴北辰没想跑,抬手设下法阵,将洞口封住,让它们无法进来。
妖兽是进不来了,但他们也出不去了。
画酒想,她大概真要死在这里了。
两人被困在山洞。
宴北辰悠闲得多,毕竟他又没受伤,甚至在洞内架火,烤起鱼来。
焦油味充斥画酒每个毛孔,她痛得颤抖,也没有向他寻求帮助。
鱼还没烤好,宴北辰自来熟坐到她身边,随意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你求我,说不定大发慈悲帮你。”
按照往常,画酒肯定气愤反驳他一句:“不需要。”
但她现在安静靠在石壁上,气若游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等了一会没动静,宴北辰伸手一捞,她忽然就倒进他怀里,彻底失去意识。
第86章 086
画酒再度清醒, 心底些许惊奇,发现眼睛不痛了,也不再流血。
她尝试抬手捂住右眼, 左眼顿时漆黑一片,如身处暗雾,捉摸不见。
怪不得不痛了,原来是彻底瞎了。
画酒失落撤开右手, 少年昳丽的脸庞陡然出现,近在咫尺。
“你离这么近干什么?”画酒下意识想退, 被身后石壁挡住去路。
宴北辰神情阴沉,没有回答,仿佛被她谋害了全家一样,眼神恐怖地盯着她,令画酒如坐针毡。
她注意到,他脸色带着不正常的苍白。
本想关心询问两句, 又想起下午,他当着她的面烤鱼的恶劣行径, 顿时气得不想理他。
外面天空黑透, 连妖兽的咆哮,都消失无踪。
面前火堆还在燃烧,宴北辰的鱼, 却不知道丢哪去了。
画酒从没见过他吃鱼,猜想应该是用来,饲喂了别的东西。
算了, 不关她的事。
画酒站起身, 准备离开山洞,宴北辰忽然拉住她:“妖兽还在外面, 别出去。”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倦怠。
画酒回过头,心生疑惑。
奇怪,下午还生龙活虎坐那里烤鱼,现在就虚成这样了?
斟酌之后,画酒决定信他一次,待在山洞里。但也不敢挨着他,提着裙子,跑到少年对面坐下。
画酒充满戒心,担心宴北辰不怀好意,连休息都没敢睡太沉。
火焰摇曳,哔剥作响。
大约夜半时,宴北辰的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
画酒敏锐察觉,他正悄悄朝她靠近。
不想打草惊蛇,画酒没有贸然睁眼,警惕注意着他的动向。
这次清剿妖兽,画酒没有穿常服,而是幻思宫的弟子服,浅紫衣裙上,缀着祥云瑞水,轻盈耀眼。
她紧张捏紧手心,少年却没有边界感,越离越近,身上的冰雪气息,似乎都沾染给她。
一般这种距离,不是谋财,就是害命。
在画酒思考,到底要不要“突然醒来”时,宴北辰停了下来,静止良久。
他的打量,令画酒无法忍受,破釜沉舟睁眼后,却看见奇异一幕:
少年低下头,捞起她垂落的衣袖,眼底情绪晦暗。
他俯身,蜻蜓点水,吻了她的衣袖。
画酒彻底僵住。
或许是他刚才的打量过于直白,而现在的行为,又过于诡异。
这一幕的震撼,令画酒脑中一片木然。
静止的时间里,连微弱的风声都消失不见。
少年充沛到无处安放的情感,迅速占满画酒的心。她隐约反应过来,某种被她不停否认过的情绪。
也许……
画酒意识到,也许宴北辰并没有说谎。
他可能真的喜欢她。
可他是宴北辰,怎么能轻易喜欢她呢?
这种想法,令画酒感到恐慌。
画酒扯回袖子,受惊般斥道:“离我远点。”
不要靠近她。
少女眼中清明,没有半分初醒的惘然。宴北辰不觉讶异,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他病态地安抚道:“别担心。我喜欢你,不会伤害你。”
画酒摇头,想要远离,可身后是石壁,无处可退。
宴北辰以为她不信,执拗重复:“你相信我,没有骗你。”
他真的好喜欢她。
他从未这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愿意背弃自我。
因为珈泽的事,他确实挺生气,也阴暗想过报复她。
可他高估了自己。
在画酒面前,他永远只能丢盔弃甲,溃不成兵。
走入山洞时,看着画酒流血的眼睛,宴北辰郁闷地想,干脆折磨一下她好了。
等她忍不住出言求他,那时候,他再矜持考虑,要不要把眼睛换给她。
然而,画酒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宴北辰完全乱了。他明白过来,世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她的安危。
什么赌气,根本不重要。
他不要画酒的悔悟了,也不要她的道歉,决定直接把眼睛挖给她。
换眼过程,需要借用往生骨的力量,等到天亮,他的眼睛,才不会被画酒排斥,安全给她。
“不。”画酒摇头。
她当然相信他啊,可她害怕他的爱。
所有的爱,都是另有图谋。
画酒害怕别有用意,更害怕那些别有用意的人们,轻易看穿她皮囊下扭曲的灵魂,然而扔下她,惊恐逃跑。
她无法承受,再一次被他抛弃。
于是画酒言不从心:“我不相信你!”
她拼命想推开他。
少年纹丝不动,半跪在她面前,用毕生最柔软卑微的姿态,试图靠近她、温暖她。
他固执得可怜。
画酒的每一句厉声斥退,都是他坦诚的喜欢与爱意。
面对重复的病态告白,画酒只想逃得更远。
画酒:“够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宴北辰!
他肯定也是假的!
爱这么沉重的字眼,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易说出口?
真正的宴北辰,根本不爱任何人!
画酒含着泪摇头,认真告诉他:“你不可以爱我。你怎么能这样轻易地爱上我?宴北辰是永远不会爱我的,你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语气失控。
或许她早就死在劫雷之下,现在所有一切,都只是幻想。
所以珈泽变得可怕,面前的宴北辰,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画酒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企图从里面发现,他还记得曾经的蛛丝马迹。
然而少年眼中,是清澈的不解与茫然。
怎么会是轻易呢?
她是他第一个背起的人,他记得她曾经凶巴巴的模样,戒备的目光,也记得她眼若繁星,盛满春水的笑。
他们之间发生这么多事,对她而言,一件也不值得记住吗?
画酒的泪,终于大颗滚落。
她只想起,宴北辰带她看过顾州边境的月,行过大荒漫天黄沙。
她记得他教过她箭法,也记得他不在意旁人看法,在雪鸥群里抱起她。
他们也曾有过,那样好的时光。
她还在恨他,她都还没忘记,他凭什么忘得一干二净?!
画酒压抑五百年的情绪,尽数决堤。
无数迹象表明,她正在遗忘他。
因为忘记一个人,会先忘记对他的恨,只记得他的好。
那些美好,让曾经恶劣的宴北辰,在岁月里熠熠生辉,变成画酒一个又一个遗憾。
画酒再也控制不住悲伤,双手紧紧握住少年,神情执拗又认真,眼睛格外明亮:“宴北辰,求你告诉我,你是记得的。”
不要再伪装,我原谅你了。
我只想接受你的道歉,只想接受你的爱。
求求你回来吧!
她如此奢望他的爱。
可它来得太轻易,不是她想要的。
画酒想要的,是那个与她有过同生共死的宴北辰。
为什么现在的他要这么好,好到不像他?
求求你,快记起来,让我有立场去恨你!
……然后再有立场,去爱你。
凭什么她还记得,他却要把她遗忘?
他不可以忘记她!
画酒害怕,那个她所憎恨的邪魔,此生再不会出现。
他怎么可以永远消失?
他还没有还清对她的亏欠,还清她的爱。
他不可以消失!
少年愣住,“记得什么?”
他完全不明白,画酒在说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他,绝不是画酒想见的人。
他已经在她眼前。
但她想见的,又是谁呢?
看上去,少年比她更悲伤无助。
须臾间,画酒眼里的光熄灭了,她无言良久,终于说:“可现在的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宴北辰本以为,她想说的是感动。
但画酒痛苦地质问他:“为什么,你不是他?”
宴北辰的眼帘颤了颤,他听到自己用飘忽的声音问:“他是谁?”
画酒无法解释。
她心里很清楚,那个残暴又恶劣的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该高兴才对的。
可是心底仍有痛苦要挣扎,仍有最深层的恐惧,想要表达。
她是这个世界的怪类,再也不会有人,理解她的害怕。
画酒怕,这个世界只是虚假的糖衣,是她死前的幻想。
她怯懦,她软弱。
可宁愿要真实之死,不要虚幻之生。
画酒笑着对少年说:“他是真实,而你是虚幻。”
她的语气那样温柔。
宴北辰根本没听懂。
但他知道,被拿去和任何人比较,都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
于是短促轻笑一声,反驳道:“那你又怎么知道,不可以是他为虚幻,而我才是真实呢?”
画酒被他的说辞震惊。
对啊,谁真谁假,重要吗?
也许,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囚困终生。
画酒也一样。
过去的记忆困住了她。
她付出真心,却没有得到宴北辰同样的真心,这种惨烈的对比,使她不甘,使她痛苦。
画酒曾经拼命欺骗自己,她不需要别人的爱。
后来才发现,她只是用谎言盖住自己的目光,蜷缩在角落,不去看世间美好,这样就不会觉得孤独。
她冷漠又敏感。
内心深处,却一直期待有人,来掀开这层虚假的谎言,笑着告诉她:“别害怕,这世界有人真诚地爱着你。”
画酒期待纯粹的爱,无关她是怎样的人。
爱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瞬息万变。
所以她要一次次确定,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
今日,她好像终于等到这个人,会坚定地、不停重复他喜欢她。
可这个人,绝不可以是宴北辰!
不是因为她讨厌他,而是因为……她绝望地爱着他。
接受现在的他的爱,就要否认过去的他。
而否认过去的宴北辰,就是在否认画酒自己。
画酒做不到!
她拼命说服自己,指着面前的少年崩溃道:“我太了解你了,每个人都只是你的棋子,你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告诉我,你这次又想要什么,我直接给你行不行?别再演下去了!”
别再表演他的爱了。
请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
“我想要你。”
宴北辰的眼神格外平静,像一潭死水。
画酒彻底安静。
面对赤诚的少年,她内心的城防,正一寸寸坍塌。
此时,山洞外的天,一寸寸亮起。
少年抬起手,盖在她看不见的左眼前:“别怕,你身体里有我的往生骨,我可以把眼睛给你,不会痛的。”
他以为画酒的颤抖,是在害怕痛。
可画酒害怕的,是他毫无由来的爱。
宴北辰想起,幻思宫多年前的一个秋日,画酒靠在护栏上,颓靡地说:“入秋了,再也不会有花,所有的生命都要枯萎了。”
原来很早之前,他的目光就已经追随她,再也离不开。
山洞内,画酒左眼被盖住,右眼的世界,只剩少年血淋淋的手。
她木然望着他,给不出任何反应。
宴北辰挖出了自己的眼睛,痛到痉挛,没力气再和她争辩,爱与不爱的问题。
他的思绪开始恍惚,对着记忆中颓靡的姑娘,艰难开口:“小帝姬,不要伤心。我学会了苍生术,可以让百花,再次为你盛开。”
刹那间,整个山洞,都被繁花堆满,散发馥郁芬香,盖住一切肮脏血腥。
连偷吃完鱼的赤蛇,都忍不住探头,惊大眼睛,看着遍地的花,高兴地摇尾巴。
苍生术,心中有爱,掌中才能成花。
整个山洞的繁花,都是少年无声的证明。
*
把眼睛换给她后,宴北辰虚弱到极致,再也支撑不住。
画酒惶然起身。
察觉她要舍他而去,倒下前,宴北辰伸出手,狼狈想要拉住她,却被带得单膝跪倒。
画酒身后,少年的手满是血迹,他不甘心问她:“小帝姬,怎么如此狠心?”
为什么还要丢下他?
少年脸色苍白,唯有眼尾是红的。
画酒紧攥住拳,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无声劝服自己。
宴北辰,是你教得我如此狠心。
如果不对别人狠心,受伤的就会是自己。
少年放弃了问题的答案,叹息道:“小帝姬,就当可怜我。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喜欢着谁?”
他的语气虔诚又苦涩,“你的眼睛,从来没有看向过我。”
她看向他的每一次,都像再看另一个人。
或许是虚弱使人敏感,少年仅剩的完好右眼,瞬间溢满悲伤。
画酒没有回答,只想硬下心肠离开。
宴北辰固执在她身后重复:“你在喜欢着谁?”
画酒停在山洞口,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曾经宴北辰问她:“是你下的毒?”
再严重的事,他都只问一遍。
因为宴北辰从不喜欢,把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两遍。
画酒垂下眼帘,离开山洞。
山洞外面,早就没有妖兽蹲守。
妖兽见无利可图,逃窜到各处,被入林弟子斩杀。
山洞内,所有的鲜花成片枯萎,变得焦黑,如同死去的血液。
宴北辰垂下手,阖上眼帘。
那些他使用苍生术留下的残渣,变成最后一枚丧钉,打进他的右耳。
第87章 087
山洞外, 画酒并没有离开。
她隐匿气息,抱膝蹲在不起眼的角落,守到黄昏, 直到宴北辰安全离开,才默默站起身。
宴北辰步伐有些不稳,根本没心思,注意周围的不同寻常。
画酒左眼的世界很清亮, 视线落在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 才收回目光,抬手盖住左眼,转过身往前走。
只走了两步,画酒就重新停下。
掌下温热的眼睛,仿佛还残留原主人的气息,画酒内心有一瞬震颤。
原来再冰冷的人, 眼睛也是温暖的。
画酒忽然转头,再度看向少年消失的方向, 直到视线逐渐模糊。
除了茂密林木, 那里什么也没有。
画酒在心里无声道歉。
对不起。
可她无法再面对他的好意。
她做不到,憎恨过去的他的同时,还能毫无心理负担, 去喜欢现在的他。
这太割裂了。
画酒想把两者统一,要么纯粹的爱,要么纯粹的恨。
可她发现, 根本做不到。
因为爱与恨, 都真实存在过,都是她无法舍弃的。
幽静的环境里, 偶尔有几声鸟啼。
等到心情重新平复,画酒握紧拳,毅然朝着反方向行去,再不回头。
时间在静默中飞逝,两日后,长幽林的清剿,终于收尾。
大体型妖兽基本都解决完,还剩下的,都是未开灵智的小妖兽,不足为惧。
弟子们的任务完成,如释重负。
星君们不敢松懈,总觉得事情不如表面般简单,还在奔走排查,妖兽异动的原因。
休息够了,弟子们自发举办庆功宴。
“画酒,我们要去云顶穹宫,一起吗?”
同行弟子热情邀请,画酒抬起笑脸看他,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她似乎经过认真考虑,斟酌后才拒绝:“我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画酒眼底没有半分笑意。
画酒看上去性子软,和她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决定好的事,谁也劝不动。
同行弟子也不纠结,反正画酒也不只对他一个人这样,没什么值得失落难过。
他兴致高昂,忙着招呼其余弟子离开。
这样一来,大家都跑去云顶穹宫,小院中只剩画酒。
四周静悄悄的,天还未完全黑透,垂下一带金黄的光,连接云与水。
枝影横斜的庭院里,少女低着头,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翻开尘封的旧书卷。
她右手握住书卷,左手半成拳,托住右肘,站立风间,像春日抽发的秀致枝条。
凉风拂过,扬起少女垂落的碎发,让她更显清冷,仿佛站在世界之外,与周围格格不入。
画酒并不在意外物,陷进书中一般,格外认真,揣摩书卷上的每一个字眼。
但仔细看会发现,这一页,她始终没有翻动过。
她一直在走神。
风停下的时候,空气变得粘稠凝滞,像被无形大手扼住,连流通都变得困难。
好一会画酒才反应过来,蹙眉抬眼,看向院门处。
碎金从云上坠下来,纷纷扬扬,如花雨落。
看见宴北辰时,画酒下意识将书卷捏得发皱。
她安静的世界里,除去云卷云舒,多了一个瞎掉一只眼的邪魔。
邪魔是个少年,穿着白底银纹云袍,神情疏淡,唯独左眼变得灰败死寂,再也看不见一丝色彩。
他踏着傍晚余晖,朝画酒走过来,轻车熟路。
如同曾经无数次,他走进她在星州的院子,陪伴她的孤寂。
但这次不同。
宴北辰不是来陪她的,而是想问,上次没有得到的答案。
他是个固执的魔头,不达目的不罢休。
画酒不觉得惊讶,只是放下右手,直白审视过去,没有丝毫闪避。
她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
或许是质问,又或许是哀求。
无论是哪一个,画酒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会感到意外。
然而下一刻,少女水润的乌眸,还是因惊讶而遽然睁大——
宴北辰揽住她的后颈,一把将她拉过去,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脸,偏头亲上,烙下带着蛮横意味的吻,没给对方一点缓冲时间。
这脱离画酒预想过的每一个情境!
她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画酒脊背瞬间紧绷。
被少年触碰的地方,麻麻酥酥的痒。
放开!
她想这样说,但所有呼吸,都被压榨到最后一丝,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节。
因为窒息,少女眼尾染现薄怒,气愤将手抵在他胸前,要把他推开。
宴北辰直接抓住她两只手腕,近乎凶狠地噬咬。
她得感受一下他的痛才行。
画酒猜得不错,来此之前,他想的确实是质问。
只是乍见少女平静的眼,宴北辰心底冒出一个念头,他知道无论什么答案,都不会满足他。
他只想干点让她说不出话的事。
这样她就说不出,令他伤心的话。
宴北辰成功了。
发现无法挣脱,画酒眼中全是愤怒,气得想咬他。
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血腥气瞬间在口腔弥漫炸开。
画酒瞪着眼睛看他,痛没有使宴北辰退却,他反而揽得更紧。
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绵密的气息,快要将她绞杀。
熟悉的眼神,让画酒恐惧,控制不住轻颤。
等到他终于松开,画酒咳了两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腿软到站不稳,下意识扶住少年手臂借力。
等终于找回力气,画酒心中又恨又愧,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缺失的左眼。
画酒知道,她应该推开他。
不知想到什么,她再度抬头,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眼尾像兔子一样红。
在少年怔然目光下,她踮起脚尖,回抱住他的脖子,献祭般主动亲上去。
宴北辰被迫埋首,双手无处安放。
他以为会等到一句怒骂,或者一个巴掌。在他准备好迎接时,却等来一个吻,一个意料之外的吻。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
她在害怕。
于是他环住她的腰身,手指有些紧绷,眸色沉暗,加深这个吻。
安静的庭院中,天色没入黑暗,他圈着她,两人几乎纠缠在一起。
画酒根本没闭眼,目光直直,停在他脸上。
少年动了情,往日漂亮的脸,昳丽到惊心动魄。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气氛到了,画酒松开他,退出他的怀抱。
她垂下眼帘,盯着一旁空气。
宴北辰轻轻喘着气,然而下一刻,画酒的话,击碎他所有幻想。
“是不是你得到我的身体,就可以满意,然后不再纠缠?”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但宴北辰觉得心都快碎了。
在画酒看来,他就是这样的人,因为得不到,才会纠缠不休,追逐不舍。
或许他唯一感兴趣的,只是她的躯体,得到了,自然会离开。
画酒没有注意,少年已经陷入长久沉默。
她孤注一掷般开口:“我理解你,你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才把我幻想得很好。”
幻思宫的小院,画酒伸手去解衣带,褪下外衫。
刚进行第一步,她的手腕,就被少年死死握住,越收越紧。
画酒几乎产生错觉,他想把她手腕捏断。
头顶传来隐忍低沉的声音。
宴北辰笑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听到他的笑音,画酒却不敢抬头。
宴北辰的眼睛越来越红。
情至深处,他也只敢在无人之处,像不可见光的小偷,吻了心上姑娘的衣袖。
可原来,他在她眼里,就是这样无耻的人!
他的痛色快要弥漫出来。
宴北辰甚至觉得,今天的耻辱,比当初他告诉她,从大荒出来的条件,画酒莫名打他那几巴掌还痛。
他整个人的灵魂都被踩在地上,反复碾碎,再抛向悬崖,被风吹散。
比挫骨扬灰还痛。
宴北辰赌气般开口:“忘了告诉你,眼睛是我的聘礼,我现在就要去星州提亲,光明正大娶你。”
他向来蛮不讲理。
“不行!”
画酒捂住衣襟,冲动过去之后,心下懊悔。
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她不该做出那样的举动,去试探他。
画酒上前两步想追,“你回来!”
但宴北辰已经走远,身后的抗议声,完全撵不上他。
*
本来宴北辰只想气一气她,直到回头发现,画酒根本没追上来。
鬼使神差下,他竟然真的来到星州。
前方云雾缥缈,巨石矗立,上书星州。
白袍神兵五官近乎刀刻般坚毅,个个手持长戟,目不斜视,把守州门。
宴北辰站得挺直,从巨石上移开视线,走到神兵近前:“劳烦通报一声,幻思宫宴北辰,求见天君。”
神兵没有为难,就事论事,拿出玉简传讯。
朝鸣殿内,星沉言抬起头:“谁求见?”
听到宴北辰名字那一刻,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禁抚额失笑。
有上次教训在前,宴北辰不躲远点,竟然还敢上门,令星沉言吃惊。
为着这份难得的吃惊,星沉言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州门前,清晨的雾渐散,朝霞磅礴泻出,气势恢宏。
神兵收起玉简,面对沉默少年,言简意赅:“稍等。”
燃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天尽头一只白鹤飞来,轻盈落地后,变做广袖长衣的神侍。
神侍嘴角挂着温和有礼的笑,遥遥便道:“小公子,星君此时不便,倒有一局棋,要和小公子探讨,请随我来。”
神侍抬掌引路,带着宴北辰来到一处幽静庭院,古树苍翠,意趣盎然。
来到古树下,神侍挥袖,化出棋盘,恭敬退下。
宴北辰来到棋盘黑子方,刚坐下,原本空白的盘面就出现一枚白子。
宴北辰沉默片刻,随便落下一枚黑子,对面紧跟着就落下一枚白子。
看着棋盘上的两白一黑,宴北辰神情未变。
有意思。
看上去是真要和他下棋。
两人棋艺都不怎么样,只是黑子方招式阴沉,白子方从容克制,也算下得有来有回,让星沉言基本摸清他的来意。
这局棋,直到傍晚才结束。
宴北辰输给星沉言一子。
前者静坐原地,却始终没等来后者,直到第二日午后,才起身离去。
一夜的枯坐,让宴北辰明白,星沉言拒绝了他。
他并不知道,其实星沉言觉得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上次一见太匆忙,这次可以多聊两句。
但不巧的是,青瑶先一步闯进朝鸣殿。
神侍没拦住她。
“母亲出事了,求父亲相救。”
青瑶步伐慌乱,抬袖平额,眉眼尽是焦灼,对着星沉言盈盈拜倒。
第88章 088
“怎么回事?”星沉言语气疑惑。
青瑶在下方抽泣, 说颜银去云州,不幸遇到妖兽叛乱。
云州王族喜豢养妖兽,妖兽恨极这些人, 不惜献祭数千魂珠,捏造噬魂境,要困杀云州王族。
身为天君,云渡亲自带兵镇压, 不慎中计,被妖兽抓走。
颜银为了救他, 也一起掉入噬魂境。
“你确定是噬魂境?”星沉言追问。
噬魂境是混沌秘境,是万物伊始,也是万物终结,会不断吞噬里面的神魂,直到一切重归虚无。
青瑶语气坚定:“事关母亲安危,青瑶不敢撒谎。要是父亲不信, 可以传唤云州前来求救的弟子。”
面上不似半点作假。
星沉言低眸审量,没有轻信。
并非他不信任青瑶。
面对突发事件, 下意识怀疑, 只是他思考的习惯。
当然,比起询问别人,星沉言更相信亲眼所见。
大殿一隅, 博古炉无声吐纳着烟雾。
白袍天君抬手一挥,一面巨大黑镜,无光的幽暗, 缓缓展现在两人面前。
青瑶抬起头, 看见丝丝缕缕的光线,从黑镜中飘逸出来。星沉言抓住它们, 丝线就在他掌心发出红光。
握住那些丝线,星沉言的心一下子坠落谷底。
青瑶所言非虚,在他掌中,确实是颜银和云渡的气息。
星沉言不再迟疑,唤来武神侍看护神躯,召出神魂,要撕开裂隙,跳入噬魂境。
不论过往有何恩怨,他现在都要进去,救出两人。
最快的方法,是将神躯留在噬魂境外,只以神魂进入。
此举风险甚大,稍不留神,神躯受伤,就会强行切断与神魂的牵连。
失去灵力维持,神魂会被永远困在噬魂境中。
武神侍不敢大意,尽职尽责护法。
朝鸣殿中,烟雾袅袅,只剩原地席坐的星沉言,静默的武神侍,以及眼睛红肿的青瑶。
几人周围是巨大法阵,可以阻挡外人靠近。
入境前,星沉言特意叮嘱,要青瑶守住法阵。
青瑶点头应下。
裂隙关闭的最后一刻,青瑶平静收起眼泪,划破手指,看着鲜血凝聚滴落,砸到阵眼之上。
半息后,遇到血腥气,守护法阵飞速沙化,三名武神侍通通警醒。
武神侍还未出声质问,就被大殿突然出现的人,三击斩杀。
那人懒得掩饰,最后一掌,打向中心毫无知觉的星沉言。
受到重击,星沉言遽然睁眸,淅淅沥沥的鲜血喷出,将烟雾都染红。
“你——”
星沉言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他,话都没说完,不甘心栽倒下去。
在星沉言进入噬魂境后,就发现不对劲。
幽暗中只有混沌,根本没有云渡和颜银的神魂,那些飘出的气息,不过是两个傀儡人偶!
意识到受骗,星沉言当即准备撤退。
可还没来得及离开,神躯便遭受重击,强行剥离。
可笑的是,伤他的人,是他想救的云渡。
除却愤怒,星沉言心底还有微弱的庆幸。
云渡是骗他的,足以说明,颜银并没有遇险。
星沉言倒下前,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而对面,云渡一击得手,神情却凝重,对着倒地的人道:“抱歉。”
但星沉言必须死。
云渡返回云州那天,青瑶主动找来,说已经知晓星沉言,动了易储的念头。
青瑶邀请他,联手做局,让星沉言失去说话的能力。
云渡怔愣后,笑道:“堂兄属意谁,自有他的判断。”
意思就是,他不准备插手。
但青瑶好不容易见到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一声冷笑:“是么。”
她踱步到云渡身侧,声音很低,“可是珈泽哥哥,不是堂叔的亲儿子吗?他——”
话还没说完,青瑶的脖子,便被云渡死死扼住。
男人的力气很大,掐得青瑶整张漂亮的面孔都憋红了。
在掐死青瑶之前,云渡终于恢复理智,将她甩开,威胁道:“阿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清楚。”
青瑶被摔到假山上,后腰剧痛,快要站不直。
这种情况下,她却笑得不能自抑。
阿瑶,真是亲昵的称呼。
云渡第一次这样喊她,只是为了威胁她闭嘴。
笑够了,青瑶看向上方,抬手扇了扇发烫的眼睛,散去热气,满不在乎道:“竟然是真的啊,我不过和堂叔开个玩笑而已。”
她不过诈一诈他。
反倒是云渡的态度,让她确信这个事实。
察觉上当,云渡怒不可遏。
面对他的愤怒,青瑶镇定得多:“堂叔大可以在此杀了我,然后彻底与母亲决裂。”
她话音一转,“哦对,忘了告诉堂叔,我出发前,已经告诉侍女,我要见的人是堂叔,让她去朝鸣殿守着。若是天黑前,我不能安全回去,侍女就会直接禀明父亲。相信到时候,我的死会很有价值。”
只要不是傻子,星沉言顺藤摸瓜,也能查到云渡对亲女儿痛下杀手的真相。
云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青瑶说出来的话。
他禁不住问:“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不愿意,让哥哥失去天君之位啊。”青瑶笑容天真。
云渡却清楚,她的笑容之下,全是毒蛇,和死去的颜楚一样。
云渡摇头:“撒谎。”
他根本不相信,青瑶只是为了这个。
“好吧,除了这个,我还想让画酒死。”青瑶不准备瞒他。
青瑶完全不在意,云渡的失望与震惊。
今日说不动他,意味着自己拿不到画酒的神心,只能等死。
不如赌一赌,云渡愿不愿意声名狼藉,带上颜银和珈泽,与她一起死?
最终青瑶占了上风。
毒计她早就准备好,只需要云渡配合。
光有他们两个,可打动不了星沉言。
于是离开那天,云渡以安抚母族为由,劝走颜银。
两人知道,有了颜银,他们才有说服星沉言,进入噬魂境送死的本钱。
朝鸣殿内,看着倒地的星沉言,青瑶得意道:“堂叔你看,我就知道父亲谨慎。要是你当初没有听我的,让人绑着傀儡人偶进去,肯定骗不到父亲的。”
云渡听得脊背发寒。
进入噬魂境放人偶傀儡,牺牲了他整整三十个亲卫。
那三十个亲卫,都是陪云渡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朝鸣殿内,沉寂无声。
天君遇袭,星州上空,晴日被合拢的乌云遮盖,风起云涌。
半球形的金色护州法阵自动开启,倒扣住整个星州。
*
宴北辰回到幻思宫后,画酒不知他的去向,站在云顶穹宫的朱雀桥发呆。
身后人群熙熙攘攘,吵得听不清。
有姑娘掩唇轻笑,拉画酒裙袖提醒:“画酒,那边有人叫你。”
画酒刚想回头,却看见桥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顿时不知所措,怔愣当场。
比起画酒的无措,桥下珈泽抬起头,神情格外平静,仿佛此前,什么也未曾发生。
他释然朝她一笑,负剑离去。
但画酒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等她回神,想起回头时,身后的人群早就远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幻思宫的消息,来得比星州快。
芃羽星君进入长幽林后,找到异动源头,集众人之力成功拔出,发现是魔源。
魔渊释放的魔气,和当年穷奇身上的一样。
幻思宫确定,妖兽失控作乱,是魔族搞的鬼。
此消息一出,点燃战争火焰的苗头。
众人心知肚明,神魔两族,势必要有一场大战,平息怒火。
还没消化完大战将至的消息,星州噩耗来了。
“星州出事了!”报信的弟子神色焦灼。
画酒赶回去时,星沉言已经陷入昏迷,星州全面戒严。
虽说是昏迷,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星州天君被骗入噬魂境,不会再醒过来。
真相将随星沉言的消亡,永世沉寂。
一旦发生不好的事,又找不到源头,神族就会下意识怀疑魔族。
这次也同样。
星沉言遇袭的事,被归结于魔族作乱。
魔界闻风而动,完全没有澄清之意。
听闻神界不振后,集五州之力,在苍野界挑衅。
珈泽临危受命,带兵镇压。
这次讨伐,由星州打头阵。
洛州只想置身事外,以被无由退婚为故,与星州割席。
赤州算是魔后赤莲的母族,本来不想参与,但为了和魔族划清界限,象征性点兵出战。
大战伊始,没人预料到会那样惨烈,后世称这场十年的战役为,苍野之战。
作为赤州小殿下,赤姜前往苍野应战,死在战争的开始。
他自认天赋异禀,力大无穷,直到东骨剑绷出豁口,赤姜才明白,战场的敌人,永远是杀不尽的。
战场像一个可怕阵法,将一切进入的血肉之躯,咀嚼粉碎。
要么比敌人狠,要么被敌人杀,从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力尽倒下时,血泊埋过赤姜的脸。
他是忤逆家里人来的。
可输在这里,他并不后悔。
大英雄最好的归宿,本就是战场。
他的荣光与梦想,会从血中长成参天的树,等待来年,蓬勃生花。
刀戈齐齐刺入胸膛时,赤姜已经感觉不到痛,缓缓微笑,至死也未松开握剑的手。
*
赤州小殿下身亡消息传回神界时,颜银撑住额头,挥退所有侍女。
这段时间,颜银匆忙赶回星州。
她不仅面临星沉言遇袭,陷入昏迷的消息,还要解决,青瑶因离魂草,诱发心疾加重的变故。
真可谓多事之秋。
医师说,青瑶的情况,再不治会有性命之忧。
颜银问:“有什么办法?”
医师俯首:“需要一颗神心。这颗神心必须是治愈系灵根,纯洁无瑕,最好还服用过离魂草的解药,这样一来,神心就能生出源源不断的血液,清洗青瑶帝姬被毒草损害的神躯。”
医师说完后,颜银陷入长久沉默。
她知道,画酒有这样一颗心。
颜银没有立即同意:“此事容后再议。”
这一拖延,等了整整十年。
苍野之战,魔族如有神助,无论神族如何出招,他们通通能轻松化解,仿佛提前预知。
临近尾声时,星州大败已成定论,意味着神族统治三界六族的时代,彻底过去。
属于魔族的瑰丽篇章,拉开序幕。
要是输了这场仗,珈泽将从天之骄子的神坛跌落。
珈泽处在崩溃边缘。
他不能接受,自己会输的事实。
然而回到星州,迎接他的不是安慰,而是颜银几近疯狂的质问:“告诉母亲,你只能有一个妹妹,你要选谁活!”
第89章 089
在颜银执拗的目光中, 珈泽看出来,她想选青瑶活。
了悟后,珈泽扯唇, 微笑拂开她拉住他的手,淡然退后,远离数步开口:“母亲想要的,我自然会给。”
珈泽自我欺骗, 似乎站得离颜银远一些,就能彻底撇清, 与她的关系。
他想起十年前。
在云顶穹宫遇见画酒时,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
画酒只不过,是他含纳情感的一半生命。
失去画酒,他还可以只当珈泽,当众人眼中的高山远雪。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生, 本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
无人会想深究,他曾病入膏肓的想法。
可现在连这个, 也被颜银毁了!
他肮脏不堪的身份, 只会令神族耻笑。
珈泽忍不住想,为什么他要以这样不堪的身份存在?
他皱眉看着颜银,直到眼睛干涩发痛。
他恨透这身脏得恶心的血脉。
更恨的是, 哪怕这样恶心的身份,依旧要做颜银的孩子。
他另一半理性的生命,也要失去。
珈泽知道, 自己彻底活不成了。
所以为什么, 他要和画酒,从同一个肚子里爬出来?
“母亲, 如果可以,我并不愿意成为您的儿子。”珈泽摇头笑笑,转身离去。
缀满祥云的门扇打开,银袍少年走入晚霞。
水墨山水画间,仙鹤嘶鸣。
望着离去的珈泽,颜银满眼是泪,却没有出言挽留。
仙鹤渐歇时,珈泽提剑来到云水居。
小楼之间,万籁寂静,连往日吵闹的虫鸣,也逐渐止息。
晚间的春风,拂来几缕花香。
珈泽意识到,这里早就没有画酒的踪影。
她逃了。
*
画酒先一步从云水居离开。
无处可去,只能来到长幽林避难过的山洞,抱住自己,无声颤抖。
面前无数个幻影,厉声质问指责她:“为什么这么蠢?你会害死我们的,知道吗!”
这些幻影,和画酒长得一样。
画酒蹲在原地,抱住脑袋大喊:“不要再说了!”
痛到极致时,画酒咬住曲起的食指,将呜咽声悉数吞咽下去,忍不住害怕。
明明早就知道结局,还是要等到最后时刻,才想逃跑。
她知道自己很蠢。
因为心中,总存可耻妄念,所以才蠢到,要去赌人心。
虽然画酒很不愿意承认,但直到今日前,她依旧对颜银,抱有一丝堪称天真的幻想。
她不懂。
为什么已经拿出最大诚意,做出最大努力,生死面前,颜银还是毫不犹豫,要选青瑶活下去?
明明她才是她的亲女儿。
画酒心底清楚,早逃晚逃,区别不大。
自父亲昏迷不醒后,她的处境,就变得糟糕,陷入孤立。
身怀九琉神心,逃跑是没有意义的,珈泽迟早会找到这里。
想到这点,画酒紧紧抱住自己冰凉的身躯。
直到不得不死,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怕死。
山洞中,浊水顺着乳石滴落。
不知过去多久,画酒头顶,出现少年颇为无奈的语气:“怎么这么没用,只会躲在这里哭?”
宴北辰撑住下巴,屈膝蹲在她面前打量。
少女抬起头,眼睛红彤彤的,氤氲着雾气,却没有眼泪打转。
“啊猜错了,原来没在哭。”宴北辰自顾自道。
画酒看着他,惊疑不定。
宴北辰是从魔界来的。
他抬头打量山洞,干燥的上壁变得潮湿,长出一层浅浅青苔,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宴北辰莫名感慨。
画酒有些戒备,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闷声闷气:“你也没地方去了?”
画酒明白,神魔开战,宴北辰身为魔族质子,又在神界待过。
对两族而言,他都是敌人,处境危险。
“对啊,无处可去了,来投奔你啊。”
宴北辰没有反驳,笑出气音,语气满不在乎。
模样惬意到,就算今日天塌下来压死他,他也能继续说说笑笑。
于是画酒终于确信,眼前的宴北辰,也是她穷途末路,幻想出来的人。
如同刚才,无数围着她指责的“画酒”幻影。
他们是她精神崩溃后的产物。
都是假的。
有宴北辰倒霉的幻影陪着,画酒找到某种慰藉,难过都少了些。
她凑近,专注又深情,捧起他的脸:
“宴北辰,你说过的,在这世上,你最喜欢我。可我现在活不了了,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画酒确实在诱导他。
她知道,幻影是不会拒绝自己的。
他一定会温和朝她笑,然后说一句“好”。
就算是假的,画酒也想听。
所谓败犬相依,不过如此。
她需要一份,足以令她从容赴死的勇气。
可宴北辰回握住她的手:“你会活下去的。”
他的语气十足笃定,像是某种承诺。
画酒神情微动。
眼前的幻影,倒比她想象中,更为真实。
面对无害的幻影,画酒松开手,卸下防备,吐露埋藏很多年的心声:“我以为我会一直恨你,可现在才明白,我只是爱你爱得很痛苦。”
她的笑带着苦涩,“我想恨你的,可你为什么,总是要来动摇我的决心?”
可怜巴巴的语气,像流浪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
宴北辰无奈至极。
他看着她的眼睛,明白她又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一次,很离奇,宴北辰没有感到愤怒,平静执起她的手。
画酒不解其意。
在她愣神之际,少年握住她的手,极有耐心,用红色的丝带,给她编织平安结。
少年冰凉的指,绕着她的手腕盘旋。
画酒一瞬不敢眨眼,连呼吸都放浅,安静看着他的动作,心飞速沉落倒塌。
她以为,眼前的宴北辰是幻影,直到手腕红色绳结成型。
画酒听见擂鼓般的声音。
世界开始嗡鸣,废墟坍塌后,是飞尘与长久寂静。
编好绳结,宴北辰抬起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我母亲教给我的平安结——”
他的声音,与魔界别院中,小哑巴曾在她掌心写下的话语重合。
“——系上平安结,主人会受到福泽庇佑,长乐无忧。”
眼前的少年开口,补齐记忆中,小哑巴天生残缺的声音。
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明白一切,画酒动了动唇,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宴北辰的注视下,她缓缓抽回右手,死死捂住那道红绳。
少年平静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旋。
“——系上平安结,主人会受到福泽庇佑,长乐无忧。”
画酒肩头颤动,眼眶变得湿润,再也控制不住,任由模糊视线的泪水,一滴滴砸落。
见状,少年慌乱,抬起冰凉干燥的手指,擦去她的眼泪:“你别哭。”
他语气无措。
画酒摇摇头,维持握住红绳的姿势。
她知道,这红绳有一个特殊的接头,一扯就会整条散掉。
隔着五百年光阴,画酒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胸腔难过到仿佛要破碎,痛哭声中,画酒心中裹挟怨恨的疾风,终于停驻。
过去的她,曾无数次质问,宴北辰到底有没有过,半点真心?
失控时,她也试图,通过不断伤害他,从而证明,自己对他而言,是重要的,是不能舍弃的人。
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别扭的姑娘?
可是,爱因不确定而完整,完美。
她和宴北辰分开时,闹得你死我活,毫不体面。
重活一世,她又开始算计他,发誓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无数次想让他去死。
可宴北辰没死,顽强活了下来。
然而日暮途穷,所有人都抛弃她,她却忽然翻到五百年前,他留给她的礼物。
打开一看,原来是,他曾经真心过的证明。
明明如此割裂,但他们竟然真的是同一人。
他就是小哑巴,他真的爱过她。
困住画酒大半生的难题,终于迎来答案。
她所有的恨与不甘,尽数被填平。
画酒抬起眼帘,朦胧视线中,少年身影从扭曲变得清晰。
她仿佛看见,魔界的小院,他青涩而又绝望,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份下,怀抱满腔愧疚,将爱意无声说尽。
画酒眼睛通红,眼泪大颗滚落,根本止不住。
她应该早些认出他的。
不过现在也不迟。
虽然末路,但画酒依旧感谢,生命中,他曾真诚过,哪怕刹那。
就算一丝真心,也足够画酒,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最后时刻,她终于能坦然,不再困囿。
宴北辰不知所措,以为又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我不说话了,你别哭。”
画酒已经安慰好自己。
手腕上的平安结,还带着独属少年的凉意。
看着少年诚恳的目光,画酒破涕为笑。
他的目光那样安静,能从里面,望见星河云影,瑰丽天光。
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会在她不断展露尖刺时,仍然袒露拥抱,试图安抚。
闪烁的泪光中,画酒抿唇微笑,无声望向他。
她不想让他一块死了。
宴北辰,我允许你独自活下去,最好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她当然不是原谅他,她只是不想,让世上最好的小哑巴去死。
小哑巴曾为她采果子,摘花,抓兔子。
雨中的庭院,他曾抱起她。
他们曾一起度过最孤独的日夜。
画酒忽然俯身,捧住少年的脸,隔着漫长岁月,吻上他的左眼帘。
她知道,那下面什么也看不见。
她怜他之痛。
画酒温柔地回答,十年前,他在幻思宫小院的问题:“宴北辰,我愿意嫁给你。”
如果她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她要去苍野,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不牵连任何人。
宴北辰并不知道画酒心中所想,只是怔然,任由她俯身,辗转吻到他的唇。
他毫不设防。
但美人的吻总是带毒。
宴北辰眼前的世界,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扭曲。
意识到不对劲时,他已无力挣扎,惶然倒下。
等他再度醒来,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山洞内,早就没有少女的身影。
她又一次骗了他。
第90章 090
苍野一战, 神族战败。
浓雾翻涌的尽头,少女身形单薄,一袭素衣, 步伐不急不缓。
珈泽没有看画酒。
俯眼面对满地残骸,如见蝼蚁,眼中无慈悲无怜悯,只是语气怅惘:“你来了。”
本来他准备, 亲自去找她的。
闻言,素衣少女没有再靠近, 停在他身前三丈远。
玉冠银甲少年,手持浮沉剑。
画酒声音很轻,落到地上:“珈泽哥哥,非要置我于死地,对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画酒觉得问了句废话, 转动手腕,祭出神武刀。
血红神刀光芒沉暗, 未开刃般, 内敛古朴,在少女手中,显得格外沉重。
但画酒稳稳握住了它, 不后退分毫。
珈泽沉默地想,他不想让她死。
可是,他同样不能让她活。
画酒明白他的无言缄默。
有时候她也不解, 为什么她想救的人, 一心只想杀她?
可世上并不是每件事,都非要弄清答案。
少女的眸光, 变得坚定:“不论如何,你是我的亲人,我也曾认真,把你当做哥哥对待。”
或许很多人觉得,她软弱好拿捏。
实际上,她认定坚持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
谁背叛她,她绝不原宥,连宴北辰在这里,也是同样待遇。
画酒从未原谅,只是生命尽头,她放过他,也放过曾可笑的自己。
珈泽终于抬起眼,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某种嘲讽:“谁稀罕?”
谁稀罕当她的亲人,当她的哥哥?
画酒没有流露不满,提刀划破掌心,以灵力鲜血,点燃沉寂。
神武刀瞬间红得滚烫。
利刃见血,新发于硎,锋芒毕露,带着杀戮与威慑之意。
画酒手心全是血,痛感早就不重要。
她抬眸看向珈泽,神情坚毅,继续未完的话:“我们有着相似血脉,所以我不能允许,轻易被你杀死。父亲昏迷不醒,如果你非要杀我,那么你,也得把命留在这里!”
画酒横刀,劈向珈泽。
火红灵力旋风斩去,催散黑云,如寂寂之灯,照彻天地。
画酒不愿为任何恨她的人去死,也不甘心,用死成全任何人。珈泽也不行。
须臾的静默,刀风斩来前,珈泽举起剑,淡蓝灵力开闸泄去,如游龙入水,迎击火红之凰。
灵力相撞,无异于冷水泼入热油,沸腾灼烧。
一瞬间,像有无数扭曲的灵魂,从地下爬出来,扯着嗓子怪叫。
对死寂的苍野界而言,这不是生机,只代表杀意,涤荡千里。
巨大的冲击,扬起画酒额边碎发。
她咬牙抵住劲波,翻身立稳,又是另一刀,毫不留情斩去,不给珈泽喘息之机。
刀光袭去,珈泽侧身闪过,只堪堪擦中脸侧。
少年生得清润,面庞立时见血。
白玉微瑕,妖冶艳丽。
珈泽擦去脸上血迹。
指腹血红,让他眼底浮现薄怒。
少年跃上云层,举剑俯视下方,不容撼动。
画酒没有贸然追上。
她抬头注意到,上空雷云汇聚,像是某种噩耗的前兆。
劫雷。
画酒握紧神武刀。
但不是她的劫雷,唯一的可能是,这是珈泽的。
画酒觉得有些可笑。
这就是她的哥哥,因为她有九琉神心,治愈系神脉,所以他不惜冒死,也要在劫雷之下,亲手杀她。
想及此,画酒神情难免泄出一丝悲伤,但她很快调整好,变得面无表情。
想要她的命,自凭本事来拿!
画酒举刀斩开云层,直劈珈泽命门而去。
*
两兄妹在苍野交战,谁也没料到,星沉言还会有醒来的一日。
朝鸣殿内,颜银带着青瑶,如往常般,平静守在沉睡的天君床榻。
今日颜银心绪不宁,握着星沉言的手,微微出神。
身后的青瑶出言安慰:“母亲不必过于忧心。若是父亲醒来,肯定也不愿看见,母亲愁眉不展。”
话是这么说,但青瑶心底冷讪,知道星沉言不会再醒来。
颜银垂眸,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当然为他的昏迷伤心过。
但这次,她心神不定的原因,不是因为星沉言。
颜银害怕的,是另一件事。回头看向青瑶,少女面庞苍白,带着几分虚弱。
怕她担心,颜银笑道:“母亲没事。”
又顿了顿,“你的心疾,很快会好起来的。”
颜银一直以为,青瑶不知神心的事,也就不愿多言,徒增她的心理负担。
于是青瑶忠实扮演无辜,眼里亮起光芒:“真的吗?”
颜银点头,笑得勉强:“哥哥替你去寻药了。”
“我就知道,母亲和哥哥对我最好了!”
青瑶惊喜上前,抱住颜银,佯装完全不懂她笑中的苦涩。
颜银表情忽而凝滞。她迟疑低头,看向自己掌心。
在她手中,男人的手指微动,颜银再也顾不得青瑶,将她推开,凑近星沉言。
望着紧张兮兮的颜银,青瑶眸底闪过一丝不耐,很快又重新收拾好。
颜银总是疑神疑鬼,星沉言神魂都被困在噬魂境,怎么可能醒过来?
然而下一刻,在两人愕然的目光中,床榻上,男人缓缓坐起身。
星沉言面无表情,支起身子,步行至青瑶面前,然后毫不犹豫,掌掴她一掌!
清脆一声响,回彻整个空旷大殿。
青瑶被扇得偏过头去。
摸着发烫脸颊,她不可置信转头,诧异盯着星沉言。
从小到大,没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星沉言凭什么敢打她!
那一掌,星沉言没用灵力,他气愤,颜银养出一条白眼狼,纵得她无法无天,竟敢伙同云渡,不惜利用颜银,来算计他。
这巴掌要不了青瑶的命,算是全了,彼此八百年的父女情分。
星沉言指着门外,缓缓道:“滚出去。”
颜银并不知晓内情,为避再起冲突,只能出声,让青瑶暂时避出去。
“是。”
青瑶求之不得,早就不想待下去,红着眼睛,愤怒几乎冲突理智。
背过身,青瑶捂着脸忍耐,劝慰自己,没关系的。
等珈泽带回神心,她再也不用求谁。
等青裳少女离开,殿门重新闭合,颜银才快步上前,质问星沉言,刚醒就打人,发什么疯?
话还没出完,颜银视线中下起血雨。
好多血。
颜银眉梢颤了颤。
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
这些血,都是星沉言的。
朝鸣殿内,素袍天君捂住胸口,大口鲜血涌出,洋洋洒洒,染红衣襟。
他再也站不稳,颓然倾倒。
“沉言!”
颜银赶紧过去搀扶,想阻止他倒地趋势,却被男人沉重身躯带倒。
很多血从他唇角溢出,颜银伸手去捂,却于事无补。
红色液体流过她的指隙。
颜银彻底慌乱。
星沉言却笑了。
他很久没有,从颜银脸上,看见这种神情。
原来她也会担心他。
他没有告诉过颜银,接回画酒时,他就已经知道,珈泽不是他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为颜银留足颜面,没有废除天妃。
为着青瑶的去留问题,两人大吵一架。
最终星沉言闭关,放权不管,不见颜银,也不听她任何辩解。
然而此时,望着颜银的眼泪,星沉言嗓音被血堵得嘶哑,还是不甘抬起血指,指着她道:“你不过,仗着我对你的爱。”
所以才不把他当人看,如此羞辱于他。
曾经不能接受的奇耻大辱,生命走到尽头,也该释然了。
星沉言想,就当做,他坏人姻缘的报应罢。
颜银怀中,素袍天君语气落寞:“以后再也不用看见我了,你肯定很开心。”
他的血越流越多。
颜银无措摇头,让他别说话了,想唤医师,来为他止血。
星沉言拉住她的手:“没用的。”
他的目光逐渐黯然,想起进入噬魂境前,与宴北辰的对弈。
按理说,那局棋,宴北辰会赢他半子。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狡黠少年态度一转,没有落子,以灵力幻化出一枚黑子,隔空赠与,权做认输。
他的示好并不惹人厌恶,星沉言大方收下,准备以胜利方去会他时,青瑶找上门。
后来那枚黑子,误打误撞,被他带入噬魂境,成为他的傀儡替身,让他能暂时出来,见颜银最后一面。
星沉言浑身筋脉都断了,等神魂被吞噬殆尽,他终究会死。
“我知道,珈泽不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不想为我抚育血脉,你在恨我。”
“……”
他知道很多,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噬魂境内,漫长的黑暗,完全吞噬星沉言对时间的概念。
他并不知道,距离自己昏迷,已过去十年。
自然也不知晓画酒的事。
星沉言大限将至,用力握住颜银的手,一字一句:“传吾令,册立长女画酒,为星州天君,即日承袭。”
颜银哭着摇头,却被星沉言死死抓住。
在他执拗哀求的目光下,颜银最终含泪点头,答应了他。
得到肯定答复,星沉言终于放心。
他满手是血,望着她的眼睛,不知想探寻什么。
那只染血的手,最终无力垂落。
“星沉言?”
等了很久,那些血开始暗红,颜银才终于回过神。
她轻声喊:“别睡了,醒过来啊。”
从尝试性呼唤,到奔溃地哭喊,颜银毕生想维持的体面,尽数倒在这一日。
侍女惊闻殿内动静,慌忙入内,却无论如何,扶不起瘫软在地的颜银。
颜银抱住星沉言逐渐冰凉的身躯,仿佛没看见周围的人,笑着哄他:“不是想知道我喜欢谁吗?你醒过来,我告诉你。”
她不过赌气,为什么当年,不过问她的意见,就轻易决定要娶她?
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力,不过是他们男人之间,交易的商品。
珈泽的事,她想过解释坦白。
然而那时,星沉言已经死心闭关,不愿意再听任何话。
颜银想,未来还有很多时间。
原来,早就到了尽头。
他永远不会,再给她重来的机会。
颜银慌忙抹去眼泪,拿出传音符,声线颤抖:“珈泽,停下来。不要……不要对画酒动手。”
*
苍野刀剑相击,基本分出胜负。
云间狂风大作,珈泽杀红了眼,抹去唇畔血迹。
画酒的情况更糟,半跪在地,以刀撑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败局已定,珈泽不介意多给些时间,听听她的遗言。
还未等珈泽走近她,远处熟悉的少年来了,衣袂翻飞,提剑出现在画酒身后。
“又是你。”
珈泽声音嘶哑,眉宇全是冷意,“不自量力,也敢来送死。”
对付宴北辰,珈泽完全没想留情,举剑化出八十一把,迅疾刺去。
那些剑影,被黑衣少年挥剑挡开。
珈泽无声冷笑,身后墨云遮天,金色符文缓缓凝现。
紧要关头,颜银的讯息,总算及时传达。
听到“停下来”的字眼,珈泽就不屑挥剑,斩破身旁金色符文。
符文碎开,颜银的声音,戛然而止。
珈泽眼底毫无动容。
回到星州时,本来他想告诉颜银,他劫雷将近。
可颜银根本没给他出口的机会,一心逼他救青瑶。
所以今日,他也不愿,给她开口的机会。
停下来?
珈泽眼底蔑然,事已至此,他早就不可能收手。
他的内心痛并快意,怀着扭曲的报复心思。
反正苍野之战输了,他无颜回神族。
颜银不过给他一条命,今日悉数还她!
珈泽不再迟疑,举剑引动劫雷,劈往下方。
逆天而为,会不得好死。
但失控的珈泽,不惜逆天而为,也要以命换画酒的心。
紫雷窜来,如同巨剑,将大地和山脉都劈开。
危险中,画酒回头警告:“宴北辰,不要过来!”
在她愤怒的斥退声中,少年抵住剑影靠近,单手以灵力撑开保护罩,挡开倾泻的雷劫。
苍野界,一瞬雪白。
这是飞升劫雷,必须有人以身应劫。
珈泽偷天换日,将劫雷嫁换,妄图诛灭下方两人。
巨压之下,宴北辰的手,瞬间被压垮一大截。
他很快调整好,咬牙挡下,手中的灵力保护罩,愈发硕大。
劫雷被灵力挡住,像个瞎子一般,寻不到人,只能变得更加密集,扩大搜索面。
不断施压,迫使宴北辰单膝跪下,将地都砸出裂纹。
雷云越多,灵罩便越大,几乎盖过半个苍野界。
此时珈泽终于意识到,劫雷好像都杀不死,下面那个怪物。
不过没关系。
他一声冷笑,抬掌催动大地神脉。
浅蓝色的灵力牵引下,苍野地面,寸寸皲裂,引出无数丝线般细碎的灵。
大地之灵,即为神脉。
世上只有神明与近神,能召动神脉。
失去神脉的土地,再也不会孕育出任何生灵。
为了杀画酒,珈泽甚至背弃神族人毕生的信仰,不惜毁灭神脉。
但他不悔。
这世上,他独爱画酒,能同死,自然算同归。
珈泽弃剑,双手结印,金色眼眸寂灭,毫无波澜,一字一顿:“山海雷灵,献神召来!”
这是不世出的神灵,以身召唤。
丝丝缕缕的地灵,凝聚成线,攀扯住画酒的身躯,强行剥离神心,送往神界。
或许是早就麻木,整个过程,画酒没觉得太过痛苦,只是口中不断涌现鲜血,很是骇人。
神心离体后,画酒失去全部灵力,神武刀自动封存。
哪怕到这步,她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珈泽依旧不肯放过。
画酒唇齿颤抖,看着紧缚她的灵。
珈泽能召动神脉,俨然迈入半神之列!
捱过这次劫雷,他就能飞升成神。
可他不想成神,只想取她的命。
事情总有相反面。
有人恶之欲其死,自然有人爱之欲其生。
绝境中,宴北辰单手撑住灵罩,另一只手紧紧抱住画酒,任由那些死亡之灵,顺着少女身躯,攀缚上他。
灵罩并没有撑多久,很快崩现第一条细长的纹。
灵罩如同瓷瓶,有了第一条裂纹,就会蛛网般,成倍增长,很快就会整个破碎。
宴北辰意识到这点,支撑灵罩那只手,开始颤抖。
他双眼血红,知道仅凭这点力量,挡不住神脉加持下的劫雷。
幸好,去长幽林寻找画酒前,他已经安顿好长命与赤蛇,将它们留在魔界林州。
长命格外迟钝,缠在他身边转圈,甩都甩不掉。
于是宴北辰威胁它,再跟着,以后就不要它了,唬得长命耷拉眉眼,哼哼唧唧,跟上两步,又停下来。
为了甩掉它,宴北辰扔了根树枝,让它去捡。没走两步,长命又跟上来。
最后宴北辰骗它玩木头人游戏,走到林州边界,回头一看,它还呆在原地。
看见少年回头,长命高兴得立起耳朵,摇动尾巴,期待他回去奖励它。
然而少年走出长命的视线,再也没有回去。
此刻宴北辰心底却庆幸。
想来那两个蠢货,也不会沦落到饿死,丢他的脸。
他几乎快被劫雷压碎,还有闲心向画酒确认:“你说愿意嫁给我,是不是认真的?”
他追来苍野,竟然就是问这个,画酒气得说不出话。
“反正我当真了。”
宴北辰没指望她的答复。
从林州出发前,他给自己埋下一份礼物,或许永无再见之期。
但留个念想,也很好。
他这一生,最缺的就是念想。
灵罩碎裂前,宴北辰揽住画酒,埋首在她颈间,低声呢喃着,无人能懂的咒语。
珈泽并不在意,那不过是,猎物垂死前的挣扎。
他不信,世上还有东西,能抗住神劫与神脉。
珈泽难得想要嘲讽,还未开口,迷网织成的劫雷下,忽然盛开滂沱绿意。
少年的咒语念完,往生骨盘旋而出。
地面长出大片藤蔓,两者交相缠绕,护住身下一方山河。
须臾之间,遍地春意。
大地重焕生机,填补被珈泽抽走的灵脉。
望着不断生长的藤蔓,珈泽目眦欲裂。
这是苍生术的最高阶。
苍生术法,掌生命之灵。
是最简单的灵术,也是最难的。
成片藤蔓长出,冲破重重劫雷,上接云天,将万物不生的苍野,变成世外桃源。
可宴北辰,分明是一个魔头,怎么可能!
珈泽忍不住上前半步,却被脚底藤蔓,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藤蔓不断延伸,环绕到珈泽身旁,盛开细小粉白的花,从他眼前飞旋而过。
这一刻,珈泽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唯一遗憾是,没有带走画酒,留她存活于世,他实在不甘心。
不过再多遗憾,从今日起,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起……
再也与他无关。
飞旋的花招摇,无声嘲弄,看啊,你拼命想杀的姑娘,有人用命护住了她。
珈泽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形容此刻感想。
藤蔓缠绕成巨大的笼,将珈泽困在中心。
他垂眸低语,不知在对谁说:“在你还没出生时,我就向神请愿,望你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酸楚裹挟他整颗心脏。
为什么天意总是捉弄人?
他怎么就忘记了,她不只是画酒,更是他期盼好久,才盼来的小妹妹。
不过珈泽没有时间后悔,他的指尖,开始溃散。
逆天而为的代价,来得这样快。
望着一点点化作齑粉的身体,珈泽大笑起来。
狂风将他破散,最后半张面庞,也与笑音一同消逝。
珈泽就这样死了。
可困境还没有结束。
宴北辰已经是强弩之末。
往生骨是把双刃剑,如同悬崖边的毒草。
被毒草咬一口会死,但与此同时,也能长出飞过悬崖的翅膀。
取与不取,在此一念。
动用它的力量,就要承受它的代价。
它是救赎之道,也是天道的陷阱与锁链,等待时机成熟,天道会彻底清洗,让血脉肮脏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
宴北辰是个惜命的魔头,但凡有别的办法,他绝不会想,以毒止痛。
可现在弱小的他,需要这份力量。
因为死亡的力量,可以让他长出翅膀,带着画酒,飞离绝境。
*
珈泽虽死,他转嫁的劫雷却在,需要有人替他承受。
渡神之雷,除了珈泽本人,谁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找不到应劫之人,劫雷化为无数利剑,朝下方两人刺去,势必要见血。
灵罩已经碎裂。
宴北辰的剑,断裂后,斜插入不远处的黑土。
他再也没有办法,只好低头,用身躯为怀中姑娘,支起最后一层屏障。
那些渡神的森寒白刃,毫不留情,通通扎进邪魔的身体,重新变成劫雷,肆意流窜,想要撕裂他。
“不要!”
画酒扯住他流泪,“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可他抱得死紧,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般,没有松开的念头。
痛到极致时,宴北辰恍然,忆起与画酒初见的场景。
那时他死死攥住她的裙摆,不愿放手,像个固执的可怜虫。
和现在倒是很像。
后来,他想骗回往生骨,费心研究她,诱她动情。
不仅没成功,自己反而倒,先输得一败涂地。
还有云顶穹宫。
妖兽劈来时,宴北辰自己都没想到,面对最讨厌的姑娘,自私如他,会毫不犹豫飞身上前,在少女惊诧的目光下,替她挡下致命一刀。
他终于迟钝意识到,原来不是讨厌,而是喜欢。
迟来的喜欢让他恐惧。
毕竟他此前,已经做了很多,令她反感的事。
带着少年热情,他也想获得她的好感青睐。
在星州追上她时,他捧着以血蕴养的神花,她却毫不留情,踩得稀碎。
还有她射向他的一箭,以及长幽洞穴,好多好多事……
一点一滴,他都记得这么清楚。
鲜血浸透少年的白衣,他反倒笑起来,额上血珠粘稠透亮,滑过脸颊,如同血泪,滴到画酒被狂风吹乱的发上。
好脏。
宴北辰想擦干净,血却越来越多。
算了。
他放弃了。
过往很多经历,细数一件,都足以令世人惧怕。
可宴北辰既不在乎,也不惧怕。
他以为自己是个异类,直到今日,原来他有害怕的东西。
“别哭啊。”
他声音像只漏风的鼓,手臂抱着她,以身为屏障,将丑恶隔绝在外,不让它们玷污怀中姑娘的眼睛。
他发誓一般,“我会为你挡下这些劫雷。”
他害怕她的眼泪,那让他觉得,比死更难受。
宴北辰黯然地想,他生来就是多余的。父母不要他,连养育他的姑姑,也要抛弃他。
没人喜欢他,更没人需要他。
他生无长物,拼命活下去。
贫瘠的年少时光,他看见遥不可及的瑰丽天光,仰头用手掌接住。
然后,繁亮的星滑落,流过他的指隙。
看着满地余烬,宴北辰便明白,那些美好的东西,终究不属于他。
他只配站在地狱里。
他当然喜欢画酒,也想当豪掷千金的人,引她回顾。
可他的世界空空荡荡,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幸好,还有一条性命,可以给她。
“我将性命赌给神明,今日输了,要死在这里。可你还不能死,你要替我去看山川河流,浮生百态。”
少年声音飘忽不定,如同梦呓。
这样的话,不过是绞尽脑汁,想为她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神墓留下性命,注定应验诅咒,死在苍野。
所以不必为他感到伤心。
“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的。”
他黑眸水光颤抖,望着怀中姑娘喃喃,“画酒,我爱你爱得好辛苦。下一世,换你先喜欢我,好不好?”
风云际变,日月倒悬。
天地都在被狂风洗劫,除去雷鸣,什么声音都听不清。
苍野下起雨,浇湿每一寸土地。
滂沱大雨夺去少年仅剩的生机,他灰败的眸中,倒映出最后的场景。
场景中,他只用站在原地,说一句喜欢,少女就绽开笑意,冲进他怀抱里,仰起小脸:“我也喜欢你,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这都是宴北辰幻想的。
可他心满意足,微笑着合上眼。
虽然画酒总不相信,但被她怀疑拒绝的每一次,他都很痛。
那颗不存在的心告诉他,他依然在喜欢她。
不,不是喜欢,而是深入骨髓的爱。
当日在云水居,画酒存心戏弄他:“你有多爱我?”
那时他有自己的骄傲,不肯作答。
而现在,宴北辰终于可以,以行动回答她。
他这样自私贪生的邪魔,已经爱她到,愿意舍却性命,替她死在劫雷之下。
*
宴北辰合上眼,鲜血已经染红画酒的肩膀。
画酒看着前方,眼眸倒映出,不尽的熊熊业火。
业火蔓延,烧尽苍野的生脉,唯独避开她。
不知看见什么,画酒满脸是泪,终于悲恸出声,伸手回抱住少年。
感受到微弱的力量,百骸剧痛下,宴北辰挤出最后一抹苍白微笑:“这一次,不会再把你抛下。”
他想起了,早就消逝在滚滚红尘的过往。
原来,她早就毫无保留喜欢过他。
他错了。
但这一次,不会再丢下她。
向天借来的五百年,浪费掉四百年,剩下不足百年,去相识相知。
匆忙得,寒雨晚来风。
如果再多一些时间……
眼皮似有千斤重,宴北辰忍不住想,再多一些时间的话……
可惜已经没有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