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
晚上七点, 灯火通明。
?therium Velorum高档会所中,一场宴会正在进行。
标准仿作陨石材质的门厅上,全息星图正在缓慢变化, 仿若星辰的亮光落在每一位宾客昂贵的衣角,有轻柔的音乐声回荡四周。
女人身上的宝石在灯光折射下璀璨夺目, 行走间留下淡雅的香气, 宴会中的人三三两两的交谈轻笑, 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却难以彻底洗去身上的硝烟气味。
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宴会, 有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弥漫其中,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 平均每个人每隔十秒钟,就会抬头看一眼楼梯。
一个侍候在走廊外面的门童接到指示,顺着另一条通道小跑来到楼上贵宾套房, 带着一套全新的衣物, 敲开门。
“您好, 先生, 按照您的吩咐, 我送来了换洗衣物。”他小声说。
门在他面前开启, 有微微的血腥气, 混着套房内的熏香, 仿佛一股滚烫的风, 让人心跳快几拍。
侍者不敢抬头,心里牢记着几位前辈给过的教训——能住在?therium Velorum的,都是大人物, 他们得罪不起。
大人物接过他手中的衣物,侍者心跳如雷, 一个劲地低头,却还是忍不住抬眼往上瞧,然后如愿瞥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在走廊柔和的灯光下,几乎都有玉的质感。
而在那手往上一点,侍者看到一截白而细腻的衬衫袖口,细腻温和,是不用查价格就知道的昂贵,可惜的是在袖口的最边角沾了一点新鲜的血迹,已经毁掉了。
“多谢。”
大人物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是侍者想象过的清越,只是带了点沙哑。
侍者连忙道:“您客气了,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他更深地低下头去,向贵客鞠躬,而那人没有再理会他,接过衣物以后便关上了门。
走廊重新恢复寂静,唯有一股将散未散的香气还环绕在侍者周围。
……
……
套房里,余逢春只开了一盏灯。
昏黄黯淡的光线下,余逢春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干净,赤裸着身体走进浴室,眼神晦暗地盯着面前浴缸中的一池血水。
0166登录上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余逢春扔在外面的衣服,上面全是血。
[怎么回事!]它吓了一跳,[你杀人了??]
“没有,”余逢春回答,“我自己的血。”
0166也看到了浴缸里的血水:[……你想干什么来着?]
“不干什么。”
余逢春蹲下身,拉动水阀,露出衬衫袖口下快要愈合的刀割伤口。
浴缸中的血水化作漩涡。滚滚流进下水道,没一会儿就干净了。
余逢春回忆道:“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太好,一直在做一些比较过激的行为。”
比如在会所豪华套房的浴缸里割腕。
0166:[……]
和其他那些任务世界不同,这里是余逢春的本源世界,从头至尾的经历者只有余逢春一个,0166连旁观者都不算,顶多算是在他彻底崩溃绝望时拉住他的一根绳子。
察觉到了小系统的紧张,余逢春安慰着笑笑:“别害怕,我现在没事了。”
他走了太久也太远,现在站在自己的位置往后看,发现曾经困扰自己的很多烦恼不过如此。
只是那个时候太年轻也太脆弱,所以被轻易打倒。
“现在几点了?”余逢春问。
0166道:[晚上7:38。]
啊哦。
余逢春也不盯着水看了,迅速站起身,把能打开的灯全部打开,站在镜子前换上侍者送来的衣服。
摩卡色粗花呢外套配罗兰灰衬衫,很漂亮也很休闲,让人联想起英伦街头的一捧杂色花束。
0166分出一点去看楼下的宴会厅,发现余逢春的穿着可以说是里面所有人里最亮眼的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格格不入。
等再回来,余逢春已经在对着镜子整理发型了。
“你觉得我这身衣服怎么样?”他向0166寻求意见。
0166实话实说:[下面没有一个人穿的和你一样。]
“那当然,”余逢春道,“他们不配和我穿一样。”
[……]
“发型呢?发型怎么样?”
[挺好的,]0166说,[你长得好看。]
它没有敷衍。
余逢春长着一张完美的好脸,眉眼淡雅清丽,似春雨朦胧后的一丛盎然繁花。
有这样一张脸,他穿什么衣服都会好看,搭配什么发型都会亮眼。
在一场男士服饰以低调颜色居多的宴会中,这身搭配绝对足够吸引眼球。
“那就好。”
余逢春乐滋滋的,又整理了一下袖口的饰品,眉眼中有藏不住的期待。
0166这时候终于警觉了。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它问。
从见第一面开始,0166就知道余逢春是个懒团子,能坐着绝不站着,极其不爱出门,可以在床上躺一天,别说是参加宴会了,出门逛个街都不乐意。
现在他这么兴奋期待,还用心打扮自己,里面绝对有猫腻!
余逢春没有回答它的问题,只是在镜子里,青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不太好意思,仿佛白日清晨,翠绿叶子上的一颗露珠。
0166明白了。
邵逾白在楼下。
余逢春回忆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话还没说完,又一阵敲门声响起。
传声器打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房间,语气严肃。
“少爷,宴会已经开始了。”
余逢春没有回答,正在专心处理衣角上并不明显的水珠。
见房间里的人迟迟不回应,男人又加重语气道:“先生吩咐过,您今天晚上必须参加这场宴会。”
他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了,余逢春始终没有出门的意思,男人心中不满,再次抬手叩击房门。
金属门把突然转动,男人后撤半步的皮鞋尖还来不及收回,就被带着水汽的亚麻方巾砸中喉结。
余逢春笑眯眯地威胁:“再多催一次,今天晚上让你穿着衣服去泳池里游泳。”
现在是二月份,泳池里的水如果不加热,跳进去游一晚上能把人冻出毛病。
男人后槽牙在阴影里绷出青白棱角。
他沉默地叠起方巾,却在松手瞬间扔在地上,用鞋跟碾过刺绣暗纹,审视打量的目光,从余逢春的发型一路看到鞋子。
视线扫过余逢春的领口,男人沉声道:“少爷,您这一身衣服不大妥当。”
“你现在真是什么都管了,是吧?”
余逢春往前走,完全不理会男人说的话。
他问:“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
男人道:“先生让我来辅助你。”
余逢春:“催我出门,管我穿什么衣服,这个不叫辅助,这个叫保姆,而且是很讨嫌的保姆。”
“……”
男人不说话了。
余逢春越走越远,他还留在原地。
阴沉沉的目光跟在余逢春身上,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男人深吸一口气,所有情绪隐于眼底,快步跟上余逢春的步伐。
……
……
宴会厅里,音乐与交谈声都随着余逢春的步伐有了瞬间的寂静,无数目光或敬畏或窥探地朝着楼梯看去,余逢春坦然自若,接过侍从手里的酒杯,走下高台。
人群中,一个地位明显高于其他人的男子快步上前,停在余逢春面前,目光在他的摩卡色外套上扫了一圈,未流露半分不悦,笑容满面。
“余少爷,”他伸出手,领带夹上的翡翠颜色透亮,“您大驾光临。”
余逢春看了他一眼,把手伸过去,语气漫不经心:“父亲让我过来的。”
男人低下头,语气恭敬:“余先生日理万机,最近身子可还好?”
他不是真的想打听余逢春他爹的身体如何,反正余逢春不可能在外面说他爹快死了。
于是余逢春似笑非笑地回过头:“周青,给……”
疑问的目光重新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但又很快消失。
他自我介绍:“聂松,做点小本买卖,余少爷您随便叫。”
余逢春点点头,把手里的酒杯递给周青,“周青,给聂先生讲讲父亲的事情。”
被他这么指使,跟在后面的周青脸色更难看了。
明面上,他是余逢春的人,但实际上却是余先生派过来,看着他儿子的。余逢春没有权利这样吩咐他。
“少爷,我——”
周青想要拒绝,而余逢春却在这时转过身。
“你什么?”他问。
一双眼眸黑沉沉的,像悬崖底下无波的潭水,等着周青把话说完。
小少爷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眼神跟周青真正的主子有点像,一瞬间竟让周青屏住了呼吸。
等缓过神来,周青压着气,慢慢说:“我会讲清楚的。”
余逢春满意点头:“那很好。”
两人的眼神交流只有短短一瞬,以周青的让步为结局。聂松并没有看出端倪,乐呵呵地在旁边等着。
余逢春绕过他,走进宴会厅。
0166终于找到时间说话:[你不想来这里。]
“对,”余逢春干脆承认,“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很不情愿。”
连A大的学生都知道,A市有个大人物,姓余,叫余术怀,是余逢春的父亲。
法治社会,谈不上只手遮天,但也有钱有权,是金字塔尖的家族。
这样的宴会,落在普通人眼中或许已经足够奢华高级,但完全够不上余家的档。
余逢春今天会来,归根到底是前段日子他做的事情不合余术怀的心意,所以既让他跑腿,也在敲打他,让他以后更乖觉些。
[他好坏。]0166说,[你可是他的孩子。]
世界上最偏心溺爱的父母名单已经诞生了,0166荣登榜首。
余逢春淡定道:“他不是父亲,他是王八蛋。”
女人指尖的艳红色,在光下泛着暧昧的流光。余逢春无视一路上若有若无的挽留勾搭,径直来到小桌旁,翘着二郎腿坐下。
他记得这场宴会里有一款巧克力味道不错。
0166又问:[他对你很不好吗?]
它和余逢春认识得太晚了,余逢春又从不提自己以前的事,所以0166很想知道多些。
“他对所有人都不好,”余逢春解释,“所有人都是他的工具,短暂的疼爱包容,只是因为他觉得你有用。”
等没用了,随手扔开,自己发芽还是烂在泥里,余术怀不理会。
对此,余逢春有深刻体会。
可笑的是他以前不觉得这样有问题,还满心满眼地以为是父亲要求高,只要自己再努力一点,就会被夸奖,被爱。
真是饿疯了,垃圾也敢塞嘴里。
[那邵逾白呢?]0166又问。
“嗯……”
余逢春沉吟片刻,尔后肯定道:“他是个好人。”
说这话时,他眉眼中藏着很深的怀念,仿佛在那一瞬间回到了过去某段只有他自己记得的时光,神色都跟着和软下去,指尖愉快地敲动餐碟。
[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就是这里,他是聂松的保镖,跟有他来参加宴会,然后……”
“打扰一下。”
声音从余逢春身旁传来,带着经年熟悉的音调,仿佛跨越了千万年的漫长岁月,如风雪一般落在余逢春肩头。
时间,地点,人物。恰到好处。
余逢春坐在椅子上,只有肩颈微微转动,漫不经心地看向来人。
故人多年未见,音容犹似从前。
邵逾白站在他身边,手里端着一碟擦了橘丝的巧克力慕斯,与很多很多年前的一道影子重合在一起,让人心中滚烫。
“或许您会喜欢这个。”他说。
慕斯被放在余逢春面前,配套的银色小餐叉也被摆在最顺手的位置。
男人穿一身颜色低调的西装,黑白之外,领结却选择了一条用色大胆的勃艮第红,在颜色碰撞中显出几分难言的心机,让人看见的第一眼就想将手伸过去,勾出领带攥在掌心。
黑色外套很好地衬出了他结实修长的身材,借着摆放餐碟的动作,邵逾白微微俯身。
余逢春嗅见了他身上的淡淡香气,清凉淡雅。
“为什么给我端这个?”
欣赏的目光将邵逾白从头看到脚,来回几圈后,余逢春才翘着二郎腿问。
邵逾白微微一笑:“聂先生让我在一旁眼睛尖点。”
聂松组织宴会,下了请帖,余逢春从进到宴会厅开始就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他作为东道主,花点心思也是应该的。
余逢春接受了他的解释。
没有理会面前精心准备的蛋糕,余逢春的眼神仍然在邵逾白身上徘徊,暗藏欣赏喜爱,尤其关注那条领带。
看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闻言,邵逾白又笑了,眉目间溢出盈盈笑意,仿佛有一川碧水流淌。
他长了一张能把余逢春勾得心醉神迷的脸,笑一下更是惹人心动。
笑完以后,他轻声道:“我叫邵逾白。”
“行,”余逢春点头,将名字记在心里,“你可以走了。”
于是邵逾白微微躬身,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循着角落往宴会厅后方走去。
西装如第二层皮肤一般贴合他的脊背,肩线宽厚有力,下摆却划出一道克制的弧线,恰到好处地将腰线勾勒。
如同一件赏心悦目的高贵展品。
0166冒出来:[他是不是在……]勾搭你。
感觉太明显,容不得系统忽视。
“对。”
余逢春分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是记忆里的味道。
[你俩一见钟情?]
“不是。”余逢春给0166解释,抛出个重磅炸弹:“他有任务在身,今天是专门来勾搭我的。”
0166大震惊。
余逢春放下叉子,换了个姿势坐着,目光仍然往邵逾白离去的方向看,像个被漂亮男人迷住心智的富家少爷。
“邵警官是卧底来着,”他轻描淡写地说,“老头子这些年脏手伸得太长,海湾区的项目更是挑战别人底线,上面有心整治,但又抓不到确切证据,所以——”
余逢春抚平袖口褶皱起身,从侍应生托盘里重新端来一杯酒,在酒香浮动间轻声呢喃,将一切隐秘又暗流汹涌的意味藏在平淡话语中。
“他是枚活钉子,而我。……”
酒杯中的暗红液体在颈侧投下波澜幽光,余逢春徐徐呼出一口气,视线半偏,再次落去卧底离开的方向。
“恰好是他选中的,能把钉子楔进心脏的人形榔头。”
第92章 我要人,当然能要到
夜色寂静。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一道亮黑色的直线疾驰而过,发动机发出的嗡鸣声几乎让空气一同震动,像离弓箭, 在平直的道路上飞速行驶。
顶级超跑布加迪DIVO中,余逢春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快速向后移动的街景, 身上的甜味挥之不去, 与车内熏香混在一起, 构成宴会最后的余韵。
一张限速提示在眼前闪过, 余逢春匆匆看了一眼, 发现周青已经不是超速行驶那么简单了。
如果前面有个障碍物, 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撞过去, 他和余逢春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心里憋着气,所以开车这幅死样子。
余逢春敲敲车窗,平静地开口:“父亲让我们低调点, 如果这个时候你撞死个人……”
周青跟余术怀没有血缘关系, 一旦出事, 余术怀不可能保他,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车速慢慢降了下去。
只是司机的脸色仍然非常难看。
余逢春才不管他高不高兴, 调整座椅, 半躺在跑车里, 把腿搭在前面的置物箱上。
深色直筒长裤随着姿势的变动微微后扯, 露出一小段脚踝, 包裹在菱格羊毛袜里,形状精致,有一种隐晦的雅致性感。
周青的目光在上面环绕一圈, 随后不留痕迹地收回,仿若无事发生一般专注眼前的道路。
他以为自己做的不露痕迹, 又或者他并不在意是否有人会发现,总之当余逢春再次开口的时候,车里的气氛变了。
“你去帮我查个人。”他随意地拨弄着手指,语气仿佛只是心血来潮的命令。
周青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一瞬,“什么人?”
余逢春回忆一下。
“邵逾白,”他说,“聂松身边的人,你去问一下。如果干净,给我要过来,价钱好说。”
周青深吸一口气,很不耐烦:“为什么?”
“好看啊,”余逢春自然而然地说,然后开始回忆,“高收腰西装底下全是腿,你真该看看那条领带。”
“……”
余逢春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从来没有因为一个男人好看,就想把他要过来。
周青僵着嗓子说:“你不喜欢男人。”
“我看起来很喜欢女人吗?”余逢春反问。
其实他谁都不喜欢。
这个时间段的余逢春,正在陷入最无可救药的自毁倾向中,别说人了,路边的花草猫狗都得不到他一个正眼。
他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热衷,自顾自地陷入一片粘稠深邃的黑暗里,自救无能。
但周青却把他的反问当成了一种证据。
“先生不会同意的。”
余逢春懒洋洋地笑了,然后他说:“不,他会的。”
“再过半个月,海湾区的跨境物流枢纽项目就要开启了,他需要我。”
一语中的。
如果海湾区的跨境物流枢纽能够顺利启动,那带来的利益将会是目前整个家族一年盈利总和的十倍甚至更多,而余逢春作为余术怀的小儿子,必然要以血缘亲族的身份参与进去。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哪怕他真的喜欢男人,余术怀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放弃他。
周青的最后一道倚仗也倒了。
“三天,”余逢春下达最后通牒,“三天之内,我要看见他出现在我的门口。”
周青没有说话,这是答应的意思。
余逢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满意地往后躺,一股更幽微的酒香缓缓逸散。
宴会上的葡萄酒绵苦清香,余逢春喝得不多,周青能从他身上闻出来。
黑色钢铁铸成的巨兽在道路上疾驰而去,轮胎压过了无数不该言语的心思。
*
*
宴会结束以后,邵逾白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被人请到了一辆车上。
聂松正在那里等着。
一上车,邵逾白就先开口道:“抱歉,先生。”
聂松正在抽烟,闻言将手搭在窗户上,把烟吐出来以后才问:“怎么了?”
“余少爷好像不是很高兴。”
“他不高兴是正常的,”聂松说,“你办的不错,他没半场掉脸子直接走。就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这样吗?
光看那位小少爷的言行举动,邵逾白还以为他对自己很不满意。
聂松又问:“他问你名字了吗?”
邵逾白犹豫一下,点点头。
聂松笑了,又抽了一口烟,然后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他有一张好脸,你的也不赖,要是哪天能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
“这个自然。”
“嗯,行。”
聂松把烟掐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摆摆手,车子也在这时候停下。“你走吧。”
邵逾白下车,发现自己被放在了租借公寓的附近。
聂松的车缓缓消失在道路尽头。
二月份的A市,风还是凉的。
邵逾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外套浸上凉意,他才动了动,从口袋里取出一台一次性手机,插上电话卡以后拨通号码。
电话只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
“谁?”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很粗,有睡觉被吵醒的怨气。
邵逾白往人行道里面站站,坐在路灯下的座椅上,像个深夜和人家打电话聊天的下班族,只是穿的好看一点。
他说:“不好意思,现在是晚上10:37,我刚结束。”
事实上,现在的时间是9:37,比邵逾白说的整整早了一个小时。
可他说完,那边人的声音却变了,变得很急切。
“怎么样?”
“他问我的名字,”邵逾白说,“聂松也暗示我有机会攀上这棵大树。”
“还有呢?”
“没了。”
“……”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进展其实相当可以,你是第一个被问名字的。”
邵逾白:“谢谢。”
电话那头还有些别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动。男人道:“放心,你现在的档案很干净,27岁,孤儿,有过八年服役经验,现在就职于腾晖安保公司。”
邵逾白“嗯”了一声。
男人又道:“你的档案已经被全部抽调出来,如果有必要我会将它们全部删除,我们会尽可能的保证你的安全。”
“谢谢。”
邵逾白眼前划过记忆的片段,片段里是一双黑亮的眼睛,有小型银河藏匿其中,璀璨夺目。
他不自觉地开口:“为什么选他?”
余术怀身边有很多人,如此一个庞大的犯罪集团,绝不可能是刀枪不入的铁桶,比余逢春还要脆弱的环节多得是,为什么偏偏选他?
“这是组织的决定。”男人回答,“具体细节我无权透露,但我可以告诉你,海湾区的项目绝对不能顺利启动,余术怀很看重血脉传承,余逢春会是很好的切入口。
“而且他这个人本身是有弱点在的,只要你好好把握,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心腹。”
“……”
邵逾白挂断通话,将电话卡取出后用纸巾包好,一次性手机也被拆分成数块零件,确定再无修复可能以后扔进垃圾桶。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只是邵逾白仍然在沉思。
他还在想与余逢春的第一面。
宴会厅上方的水晶灯,每一面都擦拭洁净,光亮经过切面的无数次反射,落在人身上时平添几分虚幻朦胧。
当靠近那位小少爷时,邵逾白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他预料中的刁滑阴险,反倒如同清澈澈的一潭水。
粗花昵西装配合丝绸衬衫达成平衡,宴会上的光影也恰到好处。余逢春身上有很清淡的香气,不像市面上常见的人工合成香料,在一片繁华喧闹的名利场中,让邵逾白无故想起春天湖畔的柳树。
而在香气之下,有更隐晦的血腥气,已经被尽力覆盖,但离近的时候,还是丝丝缕缕让人嗅见。
伴随着这条线,邵逾白又记起他在宴会上的一举一动,回忆就此中断,他颇为头疼地按住眉心,已经在后悔了。
无论计划还是现实,他都不该那么做,像只开屏的孔雀似的凑上去,既不理智也不端正,被迷了心窍……
余逢春的笑一遍又一遍在眼前浮现,如同一场糟糕又混乱的梦,无端惹人心悸。
为什么要笑呢?
邵逾白叹了口气,站起身,松开束缚喉咙的领带,禁欲气息瞬间大减,将外套脱下搭在手臂上,他缓步朝公寓走去。
*
*
另一边。
布加迪循着一条山路向上驶去,越过三重关卡后停在山腰的一处庄园门口。
占地三十亩的庄园在黑暗中如同一条盘踞在山腰处的巨兽,主体建筑群灯火通明,五层结构错落有致,守在门口的守卫停在车窗前,三重验证后才拉开闸门。
周青驾驶车辆,停在车道最边缘。
余逢春下车,等候已久的佣人在他身后关上车门,接过余逢春随手扔下的外套,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少爷,先生在书房等您。”
“呦,”余逢春很稀奇地挑起眉毛,“都几点了,怎么还没睡?”
佣人穿一身黑色长裙,脸上的笑像是从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说,“需要我为您准备些什么吗?”
她闻到了余逢春身上的酒味。
余逢春摆手:“不用,就是住一晚上,明早就走。”
这座庄园是余术怀的私人财产,从不邀人同住。余逢春虽然是他的小儿子,庄园里也留着他的房间,但余术怀硬性规定,余逢春只能半个月回来一次。
其他人也是如此。
这其实也是一种血缘操纵的手段,通过强制会面和分离来加上后辈的敬畏心理,给这个家族真正的上位者塑造威严和神秘感,方便管理和控制。
佣人应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又说:“大少爷也回来了。”
“他也回来了?”
这个倒是超出余逢春的预料。
余裴和余逢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余术怀年轻的时候过得太放肆,一时不慎有了他,但有了以后也没有抛妻弃子,给了那个女人一笔钱,就把余裴买了下来,留在身边教导。
而小儿子的出生,余逢春私心里认为,是余术怀觉得平稳的坦途培养不出可用的工具,需要竞争来打磨。
最好笑的地方在于,即便竞争,胜出的那个还是他的工具,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自由。
按照这个逻辑,余逢春和余裴是同样的倒霉蛋,本来该相互扶持,但余裴不知道脑子里进了多少水,总是跟余逢春对着干,明里暗里对他使阴招,非常烦人。
想到这里,余逢春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点到余裴房间的窗户。
“让他别来烦我。”他对佣人说。
佣人点头应声,但根据余逢春以往的经验,她应下也不会管用。
余裴贱得很。
……
来到书房,余逢春低头整理袖口衣角,确定自己人模人样以后才敲门。
“进。”
听见门内人吩咐,余逢春转动门把手,缓步踏入书房。
书房以胡桃木镶金线的拱形天花板为穹顶,七米高的雕花柚木书架嵌在三面墙壁上,隔板边缘镶嵌黄铜导轨,书房中央摆着一张由整块黑檀木打造的半月形书桌,光线通过镂空的灯罩徐徐落下,明亮又不刺眼。
余逢春转身关上房门,谨慎地停在书房中央,轻声唤道:“父亲。”
书桌后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
权力的滋养或许比人们的普遍想象更有效力,年近六十的余术怀外表看上去只是一个有些许白发的中年男性,身材瘦削,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神锐利,骨相与余逢春有几分相似,但又比他更刻薄。
余术怀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永不知足的贪婪饥饿,被勉强压在文质彬彬的人皮下,只有很少的人能看清。
“回来了?”
“是。”
“我听周青说,你看上个人。”余术怀道,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
十分钟前余逢春在车上和周青说的话,现在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是,”余逢春又应道,“挺有意思的。”
“年轻人,活泼点不是坏事,多个人跟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余术怀将几份文件单独抽出来放在手边,“海湾区的项目快要开始了,我不希望有任何问题出现在你身上,明白吗?”
余逢春道:“我明白。”
“那就好。”
余术怀起身绕过桌子,带着一股烟草味走到余逢春面前。
他没有提起余逢春在宴会上的种种表现,也没有提他不得体的衣服和车子,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拍拍他的肩膀,一言不发地将余逢春今夜的问题和错误都遮盖过去。
打一棒子再给个枣,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所有人都捱不过去。
余术怀道:“去睡吧,如果合适,他明天就能过来。”
余逢春无言离开。
回到他在庄园的卧房,余逢春看见有人正在门口等他,是之前那个迎上来的佣人。
“怎么了?”
佣人端着托盘,托盘里是醒酒汤,跟他走进房间后,她小声开口:“大少爷房间里有药膏的味道。”
余逢春动作一顿:“确定吗?”
佣人点头。
“知道为什么吗?”
“好像是为了一个女人……大少爷想要到身边,先生不同意,大少爷不满,在外面喝多了酒,抱怨了两句,不知道怎么就传进先生耳朵里,然后就……”
然后就挨打了。
难怪他这时候住在庄园里,感情是被打的动不了了。
余逢春哼笑一声,坐在沙发上,想着余术怀刚才说的那些话。
0166此时感叹道:[他可真是架桥拨火第一人。]
刚打压完余逢春,转头就把稍得意一些的大儿子收拾了一顿。余裴要人不同意,余逢春还没开口,就说明天能送到他门前。
要是让余裴那个蠢货知道了,肯定会对余逢春心生不满,到时候又是一场闹。
挥手让佣人去休息,余逢春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口,毫不意外。
“他一直是这样,”余逢春说,“挑拨离间的好手。”
余裴没有坏到骨子里,就是蠢,所以很容易被操纵。
余逢春以前也是这样。
一人一统沉默许久,余逢春放下汤碗。
“算了,不想这个了。洗澡睡觉。”
明天邵逾白会来,余逢春得好好想想怎么把人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与此同时,邵逾白开始做梦。
梦境转瞬即逝,但那是一场火灾。
第93章 但我是全心全意跟着他的
早晨, 余逢春醒来,佣人跪坐在他的床边,说余术怀已经出去了。
“先生说, 希望两位少爷一起吃早饭。”
余逢春去看时间。
已经九点了。
“那为什么不喊我起床?”他问,艰难地坐起身, 头很晕。
佣人早有准备, 递来温水和药, 等余逢春吃下以后才继续说:“是先生吩咐不要喊您起床, 他说你要是睡得晚些, 就让大少爷等着。”
哇偶。
“所以他现在在下面等着了?”
迎上他的目光, 佣人很怜爱地点点头。
余裴伤口疼, 晚上根本睡不着,所以很早就在餐厅里面等着,现在都快气死了。
余逢春放下杯子, 大开眼界。
……
二十分钟后, 余裴终于在餐厅等到了姗姗来迟的余逢春。
小少爷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 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睡袍, 睡眼惺忪, 额前的头发是湿的, 沾着点水汽。
瞥了一眼 坐在餐桌旁脸色铁青的余裴, 余逢春往椅子上一坐, 一招手:“开饭吧。”
守在一旁, 随时等候吩咐的佣人们随即开始上菜。
盘碟落在桌面上发出并不明显的响声,余裴就在这些响声里面,脸色越来越难看。
偏偏在这时候, 余逢春还看了他一眼。
“疼不?”他问。
余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满满的怨气:“这么关心我?”
余逢春收回目光:“别多想, 只是假装一下。”
“……”
余裴不光年龄比余逢春大,个子也比余逢春高,往边上一站跟座铁塔似的,他的长相更多的遗传自余术怀而不是他的母亲,因此即便浓眉大眼,眼角眉梢中也有几分狡猾,配合结实的身材,给人感觉很不好惹。
前两天他被余术怀拿鞭子打后背,现在伤口还没有愈合,久坐久站都会很疼,余逢春到的时候,余裴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
余逢春不想跟个快要昏过去的人计较,准备相安无事地吃完这顿饭。
然而他刚要动筷子,佣人就带着一部手机走了过来。
“小少爷,有您的电话。”
余宅吃饭的时候不能接电话,是无数条规则里面的一条,这个时候能让用人亲自送到余逢春面前的,大概只有昨天晚上那件事。
“你好。”他接过电话。
“哎,余少爷,早上好!”
电话那边是聂松的声音。
余逢春一挑眉,放下筷子:“聂老板,有事吗?”
对于余逢春还记得他名字这件事,聂松表现得受宠若惊,连忙回答道:“哎呀,这不您昨晚上看上个人嘛,他原本是我手里的,所以我琢磨着得给您打个电话讲讲。”
到余逢春手里之前,邵逾白是聂松的下属,所以无论于公于私,这面上余逢春都得给他过全了,免得后面有人怀疑他的来路。
“行,你说吧。”
然后聂松就开始滔滔不绝,三分实话三分自夸,还有四分是要把邵逾白往神仙的方向捧,那叫一个用词精妙唾沫横飞。
如果邵逾白知道他的前老板对他的前途这么用心,一定会很感动。
余逢春耐心听着,后来嫌举着手机麻烦,打开免提放在桌子上。
跟着听的余裴脸色已酷似锅底。
他要个女人,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还因为他喝酒说错几句话就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而余逢春这么大逆不道,公然在宴会上看上个男人,居然就这样同意了,还闹到庄园里……
果然父亲还是疼这个小的吗?
余裴的心情顿时更加阴沉,草草吃了几口便回房间了。
另一边,余逢春挂断电话,转头看向跟在身旁的佣人。
佣人会意,在他耳边小声说:“周先生已经去接了。”
余逢春说:“让他直接送到我那里。”
佣人应下,转头又给余逢春端了杯热豆浆,让他喝完再走。
因为余裴的提前离场,这时候餐厅里等候伺候的佣人少了大半,离餐桌最近的只有余逢春身边这位。
她叫常狄,很小就来到庄园工作,基本上是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卖给了余术怀,余逢春和她认识很久,她是余术怀安排给余逢春的人。
同理,余裴身边也有这样的存在。
在保证两个儿子基础资源完全对等的前提下,再稍加施以不对等和倾斜,会更有利于激化矛盾。
……
早晨吃的药会抑制食欲,余逢春下楼坐在餐桌前,纯粹是因为不想让余裴脸上太难看,现在人走了,他也没心情吃饭了,喝过豆浆以后就让佣人派车,把他送回阙空里。
阙空里是最近几年由余氏财团出资兴建的高级别墅群,以空中花园和低调奢华为营销点,造价高昂的同时因政策限制,只能对一定人群售出,保证了私密性。
余逢春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余术怀将其中一套别墅的钥匙送到他手里,作为生日礼物。
对于这套房子,余逢春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毕竟阙空里的建造和装修成本已经大大超出了余逢春曾经的标准。
而且阙空里的空中花园设计非常巧妙,几乎是把花园搬到了卧室外面,只要好好打理,一年四季都会如春天一般,难得一见。
余逢春没有理由拒绝。
……
等余逢春到阙空里,周青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对被派去接人这件事有许多不满,站在门口抽烟,等看见余逢春才慢悠悠地掐灭火。
“人呢?”余逢春问他。
周青把烟丢进垃圾桶:“里面呢。”
“你把人放进门,然后自己在外面等着?”
周青皮笑肉不笑:“你家,我可不敢进。”
说得好像余逢春的家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进去就会被剥皮抽筋。
[呸!你装什么呢,从进来开始你就拉着脸,跟谁欠了你似的#%#……]
0166骂了一声,小系统终于憋不住了。
“别生气,”余逢春轻飘飘地安慰,“他眼瞎。”
眼瞎的周青说完以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等待余逢春发作。
而余逢春的唯一反应就是绕开他,开门回家,好像完全没把周青说的话和他这个人放在心上。
被关在门外,两侧路旁的花枝摇摇晃晃,周青盯着面前紧闭的大门,眸色沉沉,心里的气仍然没有散开。
余逢春理会他,他不高兴,余逢春把他当土拍开,他也不高兴。
真贱啊,他从心里骂自己,恨铁不成钢。
余逢春才没心情理会周青的那些乱七八糟心思,进家门以后,他看到了规规矩矩坐在一层沙发上的邵逾白。
跟昨晚的优雅禁欲不同,今天邵逾白穿的衣服很简单,普通的衬衫长裤却难掩好身材,一个行李箱摆在他腿边上,提手上系着一根红色丝带。
像个背井离乡嫁过来的小媳妇。
余逢春关上房门,站在门廊那儿打量,心中疯狂畅想。
听见他回来的声音,原先好像在发呆的邵逾白连忙站起身,神色略有慌乱,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这样大而奢华的地方该处在什么位置,很自然的手足无措。
余逢春笑了,目光落在他腿边的行李箱上。
“这是要住下吗?”他问。
邵逾白也不太好意思,轻声道:“周先生让我收拾一下住过来。”
“哦,他的意思。”余逢春慢悠悠地往前走两步,靠在一边的墙上,“那你呢?你怎么想的?”
他今天穿了一件小格纹衬衫,外面叠穿v领针织衫,下身搭配卡其色直筒裤,一身低饱和颜色衬得很有书卷气,脚上的马丁靴又给这抹温柔突出了些许锐利。
白天的余逢春,与昨天夜里有一些不同,但那双眼睛还是明净澄澈,看向邵逾白时,干净得像一柄冰刃,冷而利地往人心口扎。
邵逾白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没有丝毫躲闪,道:“我很愿意。”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都不会轻易放弃来到面前的翻身机会,跟着聂松,他干到死也就是一个保镖,可跟着余逢春,以后聂松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
邵逾白的回答没有问题。
余逢春很满意。
“行,跟我过来。”
说完,他转身往二楼走去,余光看到邵逾白抛弃行李跟在他身后,两人之间隔着三级台阶。
余逢春把小媳妇带到了跟主卧隔了两个房间的次卧门前。
“这个房间以前没人住过,你以后可以睡这里,”他说,“不喜欢的话也没事,一楼房间随便挑。”
邵逾白打开房门,朝里面看了一眼,道:“这里很好。”
闻言,余逢春一挑眉。
他确认:“你觉得这里好?”
邵逾白点头,眼神不解地看过去,不明白余逢春为什么要再三确认。
“你安于现状,对自己不是坏事,对我却没什么用处,”余逢春轻声道,“做我身边的人,你应该往更高处爬,而不是觉得这里就足够……”
他越说越轻,尾音消弭在唇舌,像一缕将断未断的丝线,手指也浅浅停在邵逾白胸前,在他心口的位置点了点。
话没有问题,可他的动作中却仿佛有更多意味,不单单是劝诫邵逾白奋力往前。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稠,呼吸都随之减缓,邵逾白微微垂眸,望着余逢春随意搭在自己胸口上的手。
有一截纱布缠在手腕上,盖住了伤痕。
昨晚的血腥气就来自于这里。
邵逾白缓缓开口:“我明白了。”
话音落下,古怪的氛围瞬间打破,余逢春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靠在门框上。
他问:“周青把电话给你了吗?”
“给了。”
“晚些时候跟他打电话,聊聊自己该做什么,”余逢春说,“他干的时间比你久,条理也比你清楚些。”
“那他呢?”邵逾白问。
“他?”余逢春笑了,眼神很讽刺,鞋跟有意无意地磕着墙面,“周青的心太杂太乱,我不喜欢,你可千万别学他。”
“是吗?”
邵逾白装模作样地笑笑,忽视心里闪过的莫名其妙的喜悦,“周先生很得力。”
“他的得力对我毫无用处,他是父亲的狗,不是我的。”余逢春笑眯眯地说,“我对此很遗憾。”
“……”
邵逾白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余逢春没准备让他两眼一抹黑。
“我昨天晚上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识趣又可靠,会不会做事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对我忠心。”
他慢慢地说,指尖再次点在邵逾白的胸口,那是昨夜勃朗第红领带的位置,有心跳在手下震颤。
余逢春喃喃自语:“周青哪里都好,可惜不是我的……你是我的吗?”
伴随着问题,余逢春手下用力一按,仿佛要穿透皮肉去触碰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邵逾白闷哼一声,抓住余逢春的手腕,指腹若有若无地蹭过纱布粗糙的表面,眼神锐利坚定,黑沉沉的一潭水上,倒映出余逢春的影子,和他藏得很深的野心。
“我是。”他说。
真乖。
……
……
周青没有按照余逢春的意思,在电话里给邵逾白讲清楚该怎么做。
第二天一早,他直接敲开了门,像主人那样坐在一层客厅里。
余逢春还在楼上睡着,是邵逾白开的门。
“还睡着呢?”周青问。
邵逾白点点头,余逢春专门嘱咐了不要叫他起床。
“真能睡。”
周青嘟囔了一句,语气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嘲笑,盯着邵逾白的眼神不大友好。
资料显示,余术怀的小儿子余逢春身边,长久跟着的助理只有周青一个,两人关系融洽,余逢春但凡参与进家族合作中,身边总是会跟着周青。
几次遇险,事后也是周青在解决。
邵逾白本以为他们起码也是志同道合,可真正靠近余逢春,才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两人之间有很大的矛盾。
“坐吧,”周青扬起下巴,点点旁边的座位,“我给你讲讲该干什么。”
邵逾白依言坐下,摆出一副学习的姿态,表情很认真。
看他这副样子,周青又想抽烟。
但余逢春的房子里绝对不能出现一丝烟味,周青虽然烦躁,也有心跟他对着干,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心里有杆秤。
于是泄气般把烟盒拿在手里摆弄,周青随意开口:“你现在的位置,以后是用来接替我的,但也不一定,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运气……”
邵逾白闻言打断他:“我没有吗?”
话语中的挑衅意味太过明显,周青随意的动作就此顿住,抬起眼,看着邵逾白坐在面前沙发上,衣着简单素净,眼神明亮,和那天夜里一样让人心烦。
余逢春在车上说的话,周青还记得。
左右就是个靠脸上位的玩意儿,还真以为自己能在余逢春身边划个位置?
看来余逢春说的话还是太好听了,把人哄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能鱼跃龙门。
周青嘴角咧起,笑容像一头准备伺机进攻的狼。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缓缓开口,语气轻柔却难掩恶意:“你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先生要给少爷个奖励,而你就恰好出现在少爷面前,少爷顺水推舟选了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引人注目,知道吗?”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引人注目,”邵逾白回答,语气真诚,“但我是全心全意跟着他的。”
这话像是在讽刺周青不忠心。
周青嗤笑一声,看像邵逾白的眼神很不屑:“还没爬上床呢,就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了?”
“我没有这样说。”
“装什么呢?你不过就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话没说完,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周青。”
在客厅中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上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余逢春正站在楼梯上,眼神清明冷淡。
他看着周青,冷声道:“说错话了。”
第94章 你是我的
空气瞬间寂静下去。
周青太阳穴抽了两抽, 在余逢春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做出让步。
然而余逢春并不满意。
“道歉。”
周青猛抬起头,眼神恼怒又不可置信。让他跟这个玩意儿道歉?
面对他的质疑, 余逢春寸步不让,再次重复:“周青, 给他道歉。”
“我凭什么跟他——”
“——你如果现在还想留在我身边, 而不是马上滚回庄园, 就道歉。”
“……”
余逢春把话说绝了, 没有留毫厘余地, 周青明白这个时候自己如果再不作为, 余逢春一定说到做到。
咬着牙, 他看向从刚才开始便保持沉默的邵逾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真是不好意思。”
邵逾白也没有过分为难,只是对温柔地余逢春道:“周先生只是不小心, 不是有意的。”
[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0166说, [一般这种味道只在你身上出现。]
没想到邵逾白也会。
余逢春从心里笑笑:“他何止是会。”
他可太会了, 没看见周青都快被他气死了。
明面上, 在听到周青道歉以后, 余逢春的脸色和缓下去。
不管道歉是真心或假意, 糊弄过去, 让大家面子上能看就可以了。
“把话说清楚就行, ”他走下楼梯, “既然你们都在我身边,暂时离不开,那就和平相处。”
周青没再说话, 默认了。
而邵逾白则直接绕过他往厨房的方向走,不过几次呼吸的功夫又出现, 带来了刚磨好的咖啡,奶罐和方糖都准备好了。
余逢春很新奇:“你怎么知道的?”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邵逾白这些,本来是打算让周青教的。
邵逾白回答:“我看到了咖啡机。”
“那你起得很早。”
周青冷笑一声。
余逢春端着杯子斜眼看他,语气疑惑:“你什么毛病?”
“他起的早,”周青面无表情,“依据是什么?”
余逢春道:“起的比我早就算早。”
“……”
半蹲在桌子旁边的邵逾白按照余逢春的指示开始加糖加奶。
周青短暂闭了闭眼,不想再看。
他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觉,终于摆脱这些伺候人的活儿了,应该高兴才对,可心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有种在地主家卖力几十年的老头终于被放归回乡,却站在门口看着新进门的长工,又嫉妒又难受。
说白了还是自己贱。
周青的纠结全部藏在心里,面上还是一片冷漠嘲讽,可余逢春再来一次,看的比想象中还要清楚。
“他干得不错。”他开口。
周青抬起头来,看看邵逾白,又看看余逢春端着杯子的手。
余逢春翘着二郎腿,喝了口咖啡后又说:“找机会教教他,其他的你不用管了。”
这就是准备让他接周青位置的意思。
周青想骂人也想骂自己,脸色变换好几次,站起身。
“知道了,”他冷冷说,“我过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余逢春在沙发上抬起头,黑色长领毛衣看着很柔软。
周青道:“先生让我告诉你,明天有一场会面,你需要去看着。”
余逢春眨眨眼:“李贴台?”
“对,”周青说,“有专业谈判,你坐在旁边看着就行。”
余逢春点点头:“知道了,你走吧。”
周青二话不说就走了,生怕晚一步自己就死这儿。
……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余逢春放下杯子,走到窗户边往下看。
一片花枝繁香的空隙中,余逢春望见周青开来的车缓缓驶离阙空里。
那辆车余逢春有印象,是半山庄园统一购置的办事车辆,周青开了这辆车来,自然要把车重新开回庄园。
即便余逢春很早前就知道周青是余术怀的人,再看到这一幕,还是觉得以前的自己可笑至极。
“李贴台是谁?”
余逢春一愣,发现邵逾白来到自己身前,和他一起朝外看。
“你不该问这个。”余逢春说。
“是的,”邵逾白也点头表示认同,“只是觉得你在想别的事情。”
眼神变得很远,好像在回忆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邵逾白贸然出声,帮他转移注意力。
余逢春笑了一下,领他的情:“谢谢。”
他离开窗户边,找出沙发后面叠好的毯子披在身上,很随意地向卧底邵警官传递消息。
“李贴台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是越南籍,在越南语里,thiên tài是天才的意思,所以他选了中文里读音相近的两个字给自己取名。”
原来如此,邵逾白道:“看来他很聪明。”
“是啊,”余逢春叹了口气,“又聪明又烦人,我不喜欢见他。”
但不得不见。
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再多说,以邵逾白现在的地位,恐怕会有麻烦。
余逢春点到即止,转移话题:“昨晚没睡好?”
他不是随便问的,同床共枕那么多年,邵逾白睡没睡好,余逢春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邵逾白没有否认,“刚住进来可能不太习惯,过几天就好了。”
“尽快调整。”
余逢春调转视线看向他,眉眼弯弯,像只暖绒可爱的狐狸,吐出来的话却让人心中一惊:“在我身边的人,总是睡不好的话,可是很容易死掉的。”
邵逾白神色不变,说话铿锵有力:“我一定认真调整!”
天嘞,好像余逢春说的话是圣旨。
余逢春细细打量着他的眼神变化,片刻后道:“好,那你调整吧,我再去睡一会儿。”
说完,他披着毯子离开客厅。
之前在卧室里听见楼下有响动,还没睡饱就站在楼梯上制止随时可能发生的打砸事件,现在问题都解决了,余逢春想再睡一会儿。
毕竟从明天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不会有假期了。
他迈上楼梯,没有回头。
邵逾白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天蓝色的毯子像云朵,又像海边翻起的朵朵浪花,披在余逢春身上的时候让人感觉很柔软。
邵逾白刚才说谎了,他没睡好不是因为状态没有调整过来,而是因为他一直在做梦。
从遇见余逢春那天开始,他的梦就没有停过。
梦境里,总会有个余逢春。
……
邵逾白昨天晚上的梦,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有关。
只是梦境呈现的内容与现实完全相反,邵逾白没有追随自己的冲动走到余逢春面前。他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保镖一样候在楼梯口,看着华贵灯光下,面如冰霜的小少爷从自己面前走过。
银质袖扣在灯下流转冷光,余逢春经过时,有厚重苦涩的血腥气从他身上溢散而出,全场只有邵逾白一个人闻见。
邵逾白低下头,看着那双定制牛津鞋踏过地毯,在一块鸢尾花纹上停住。
抬起头,邵逾白对上一双冷淡挑剔的目光。
周青跟在余逢春身后,两人隔着一段固定的距离,既不亲密,也不疏远。
察觉到余逢春在看别人,周青向前一步,低声在余逢春耳边说了什么,于是余逢春收回目光,不再看来。
只是单凭那几秒钟的对视,邵逾白已经将那双黯淡的眼眸记在心里,仿佛一盏出窑后还未见天日便悄然碎裂的瓷器,只能透过残缺的躯壳,窥见昔日的夺目。
第二个不同点出现了。
来往恭贺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余逢春的侧脸冷漠疏离,睫毛在颧骨投下细密阴影,从邵逾白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耳后淡青色的血管——让人联想到某种易碎的玻璃器皿。
他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白皙的面皮下,眼眶底有不健康的晕红,仿佛一具披着艳丽皮囊骷髅,再美,也有一种浮于表面的惊悚可怖。
梦境里的邵逾白没有再看,心里已经暗暗确定自己不可能搭上余逢春这条线。
可就在宴会结束的凌晨,他被周青请到了会所高层。
“进去以后别多话,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搜身之后,周青撂下这样一句,然后就推开了门。
门后,刮来A市二月份的夜风。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灯,内里的一切家具装饰都隐隐绰绰,邵逾白听见了身后的关门声。
余逢春站在窗边,正朝下看,等邵逾白停在他身后,才回过头。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俊秀苍白的面庞上笼着冷清的白光,像面纱。
“邵逾白。”
“聂松身边的人?”
“是。”
余逢春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楼下,语气轻飘飘的:“愿意跟着我吗?”
邵逾白愣住了。
被选中的第一感受并非狂喜或意外,而是无尽的怀疑和思索,他飞快回想着自己隐藏身份来到聂松身边的一举一动,思索究竟是哪里出现纰漏,让别人疑心。
房间一时间陷入寂静。
而余逢春并不意外他的沉默。
“你今年二十七岁,我不想冒犯,但这个岁数在你这一行,已经不算年轻了,未来还想靠替别人卖命赚钱吗?”
邵逾白眼眸一颤,抬眼看去,余逢春正漫不经心地敲着手下的大理石窗檐,语气势在必得,眼神仍然没有落在他身上。
思索片刻,邵逾白轻声道:“您可以直接把我要来的。”
“是啊,”余逢春笑笑,“但我想问问你。”
邵逾白不由问道:“为什么?”
“因为……”
此刻,余逢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情真意切的微笑,枯白的皮囊焕发生机,连眼眸都随之明亮了一瞬。
他开口,话语中有少见的戏谑:“……我想装得民主一点。”
梦境戛然而止,停在余逢春的那抹笑上。
理智上,邵逾白告诉自己,这个梦境不过是自己刚刚来到余逢春身边,大脑联系现实做出的反应,跟做梦梦见蝴蝶长出双腿一样荒谬。
但情感上,邵逾白觉得这个梦境太真实了,仿佛亲历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他昨天晚上不仅是没睡好,是基本没睡。
看着余逢春上楼睡觉的背影,邵逾白有点羡慕,去厨房检查了一圈,转身带着袋子出了门。
……
……
第二天,周青来接的时候,余逢春带着刚出炉的面包上了车。
周青闻见谷物的甜香味,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发现余逢春正在吃东西,面包明显是刚出炉,还冒着热气,而在周青的印象里,阙空里附近并没有做这款面包的面包房。
余逢春只能用食材和锅具造出炸弹,做不出可以入口的东西,所以面包是谁做的就显而易见了。
“资料在哪里?”
询问的声音打断周青的思绪,周青把整理好的文件夹递到后面,余逢春接过以后随意翻了两页。
“诺,李贴台。”
余逢春把文件夹第三页的一张照片指给邵逾白看。
照片里是一个瘦小的秃顶中年男子,亚洲面孔,正对着镜头咧嘴笑,嘴里有三颗银牙。
“别看他这副样子,其实是个天才,取这个名字一点也没辜负它,”余逢春说,“但这个人很烦人很古怪。”
邵逾白不明白古怪的点在哪里,余逢春也没有解释。
除了他们坐的这辆车以外,还有八辆黑色埃尔法行驶在他们周围,用于屏蔽信号和组成移动路障。
专门负责谈判的工作人员在另一辆车上,直到到达目的地,邵逾白才见到面。
李贴台的古怪也在见第一面的时候显露无疑。
那个还不到余逢春胸口的瘦小男人,在看见余逢春的一瞬间,就高兴地大喊大叫,冲上来想抱着他亲一口。
邵逾白甚至没经过思考就向前一步拦住,把余逢春挡在身后。
李贴台被拦住也不生气,操着一口怪里怪气的中文腔调,咏叹道:“美丽的东方美人,你是有心爱的男人了吗?”
短短一句话里,怎么能有这么多问题?
余逢春无奈摇头,抬手把邵逾白的胳膊上按下去。
“你还是说英语吧,中文听起来像是疯了。”
李贴台拒绝,也学着余逢春的样子在邵逾白胳膊上拍了两把。
“结实的男人,”他说,“让你幸福。”
余逢春:“……”
0166快在他脑子里笑疯了,声音一抽一抽的。
听着脑子里的狂笑声,余逢春脸上笑眯眯地:“你再多说一句,我也让你幸福幸福。”
李贴台不说话了,他听得出来这是一句威胁。
“那就让我们来谈论正经的大事吧,”他拍拍手,操纵瘦小的身体走回会议室,“有柔软的沙发和温热的水等着你们。”
负责谈判的成员和律师率先走进去,余逢春停在原地,等所有人都进去后,拍拍邵逾白的胳膊。
“知道我为什么说他烦人了吧?”
他拍的那个位置,正好是李贴台刚拍过的。
邵逾白沉默一会儿,道:“确实不同凡响。”
“父亲很中意他,”余逢春说,“他是越南血统,但因为家族原因,一直在外颠沛流离,唯一庆幸的就是有个好脑子,学到了足够自己赚很多钱的知识。”
邵逾白闻言看过来。
柔和的日光下,余逢春的脸色仍然苍白,却远没有梦中那样毫无生气,更像出窑的洁白瓷器,内里有火的生机。
现实与梦境的割裂更加明显。
邵逾白缓缓开口:“您对我说了很多。”
“你不想听吗?”余逢春反问。
“我只是很荣幸,”邵逾白谨慎措辞,“我刚来到您身边……”不值得余逢春这样信重。
除非余逢春别有所图。
而确实别有所图的余逢春微微一笑。
“你说过,你是我的,我从来不会对我的人或物吝啬。”
指尖划过邵逾白的胸膛,不等面前人有任何反应,余逢春迈步走进会议厅。
第95章 余术怀,今非昔比
与李贴台的谈判持续了三个小时, 余逢春唯一做的就是选了张舒服的沙发坐下,隔着一段距离看两方人来回周旋试探。
邵逾白本来是站在他旁边等着的,余逢春坐了一会儿, 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就顺势一抬手把人拉着坐下, 然后自己靠上去。
舒服了。
于是只开了半扇窗户的会议厅里, 一边唇枪舌战, 为了现实的几车金砖的你来我往、毫不留情, 一边岁月静好, 阳光暖融融的晒在身上, 舒服得都要睡过去。
会议厅里不能玩手机, 余逢春对着光打量自己的手指和手腕上的伤疤,细小的伤口已经退成接近原本肤色的颜色,只是手腕上的伤疤刚愈合不久, 还泛着粉, 很明显。
这只是他无聊打发时间的小动作, 不带任何意味, 可落在旁人眼里, 那些细小的伤痕却好像一片细密的鳞片, 层层叠叠地覆在他的手上, 不仔细观察难以辨别, 于细腻白皙中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外人只看得见余氏家族风光无限, 却不知道里面也是一团污秽,余逢春已经算得上是余术怀身边最亲近的人,可他过得也不顺畅。
邵逾白放松肩背, 让余逢春靠得更舒服。
两人默默无言,基本就是这场会议的背景板, 可一直留意关注的李贴台却将一切收入眼中,忍不住抬起胳膊,在会议中途捅了捅坐在自己旁边的周青。
自从会说一口怪里怪气的中文,李贴台就坚持不再用英语或母语进行交流,一定要让所有人听见他的学习成果。
眼下雇佣的专业团队正在谈判,试图为李贴台争取更多利益,而李贴台则公然说起小话。
“快看春天,”他感叹道,“他躺在别人的怀里,像美丽的光。”
周青压着声音说:“你是国际顶尖的航天专家,能不能关注点你该关注的?”
李贴台捂住胸口,做捧心状:“我的职责就是关注美丽的春天。”
周青:……
他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还是朝余逢春的方向看去,然后只看了一眼,周青就回过头,不再看。
“什么感觉?”李贴台问。
周青阴沉沉地反问:“你想要我有什么样的感觉?”
李贴台不说话了,瘦小的男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被高大的黑色皮椅衬得更加干瘪,精明的目光将周青的每一寸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底。
片刻后,李贴台意味深长地开口:“我觉得我看到了。”
周青沉默。
整体谈判其实很顺利,已经合作过许多次,加上由余逢春在旁边做花瓶,李贴台很快就签了合同。
接下来半年时间,他将以影子研发员的身份,参与海湾区的走私项目,主要研究开发集装箱夹层的改造方案,这会是项目的开端和关键环节。
等他签完名,余逢春终于屈尊降贵地伸出手。
李贴台紧紧地和他握手,眼神一个劲地在余逢春身上打量。
“春天,你真好看。”
“你已经说过几百遍了,我确信我已经知道了。”余逢春慢悠悠地回应,“再次感谢你。”
李贴台说:“我可以和很多人合作,但我还是愿意见你,你不一样。”
“是的,我也知道我不一样。”
余逢春将手插回口袋,看着李贴台的保镖团队将他带走。
围观全程的周青踱步到他身边:“如果他问先生要你,先生会不会同意?”
余逢春闻言抬眸,细密的睫毛在光下显出浅浅的金色,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周青的脸,反问:“如果我现在要你去死,你会不会同意?”
周青嘴角抽搐,勉强扯出个笑。
余逢春没再理他,转身离开。
而落后他几步的邵逾白却没有立即跟随,而是停在原地,与余逢春同样冷淡的目光落在周青不堪的笑容上。
周青被他看的心里一惊,总觉得这人在心里记仇。
可他和余逢春的事,跟邵逾白有什么关系?
他哪来的立场?
思及此处,周青收起笑容,质问:“你看什么?”
邵逾白目光微敛,仍然冷淡。
他刚想开口,余逢春却在远处喊了一声,很不耐烦地问:“磨蹭什么?”
于是邵逾白什么都没说,转身快步走到余逢春身后。
“你干什么呢?”
等他来到身边,余逢春仍然很不耐烦:“是让我等你吗?”
“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
“最好是这样……”
两人看都没再看周青一眼,一起走了。
*
*
夜里,邵逾白又开始做梦。
梦境的到来完全不受药物或者自身意志的影响,只要邵逾白闭上眼睛,它就一定会降临。
……
他梦见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梦境里,李贴台还是在说很怪的中文,油腔滑调、矫柔造作,怪异的腔调在梦境里更扭曲,带着不祥的回音。
窗外阳光温暖灿烂,两方人问好之后,余逢春仍然以旁观者的身份坐在沙发上,等待谈判结束。
邵逾白也如现实中一样让他靠在身上。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只是当谈判结束以后,李贴台离开会议桌,走到余逢春面前。
“你看起来很虚弱,春天,”他说,“你心情不好吗?”
他看向余逢春的眼神里有很多的可惜,仿佛目睹一场繁春的凋零。
余逢春靠在邵逾白肩膀上与李贴台对视,呼吸声伴随着胸膛的起伏,通过身体接触传递到邵逾白的感官里,像蝴蝶振翅般轻浅。
邵逾白低下头,注视着余逢春手腕上没来得及遮掩的数道伤痕。
许久后,他听到余逢春说:“其实我最近心情不错。”
“那很好,”李贴台说,“这个男人看起来不错。”
这个男人指的是邵逾白。
梦中的余逢春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啊,我也觉得他不错。”
李贴台又说:“多开心点吧,春天,让美丽更久一些。”
“谢谢你。”
余逢春说,他的手滑到邵逾白的腰上,像是在证明什么。
“我很开心。”
李贴台走了,关门的一瞬间,余逢春就把手挪开。
“不好意思,”他低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声音很轻,像沾了露水的蛛丝落在晨风中,邵逾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句道歉。
为着自己刚才把手放在了邵逾白的腰上。
仿佛坚硬漆黑的顽石向他展示了一瞬间的洁白,短短一瞬却触目惊心。
邵逾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位走私世家的小少爷。
似乎总是不对。
……
……
二楼主卧。
余逢春半躺在床上,后背倚着床头,眼眸中有隐约的蓝色亮光出现。
凝视着实时录像里邵逾白紧皱的眉毛,余逢春问:“他是在做梦吗?”
[是的,]0166道,[这其实是碎片融合的一部分。]
闻言,余逢春打开系统面板,看到碎片收集模块那里,最底下的提示小字已经消失,模块显示正常运行。
[这是你的本源世界,既然你和他在这里相遇,那这里的他就是主体,]0166解释道,[我带你离开以后,世界会封闭重启,他的记忆也会随之清洗,融合的过程也是把过去记忆带给他的过程。]
而记忆融合的方式是梦。
余逢春皱紧眉毛,不自觉地裹紧毯子。
录像里,邵逾白在梦境结束的一瞬间就睁开眼,好像早有预料一般坐起身,连片刻惊异都没有,对着墙壁陷入沉思。
这已经不是第一天了。
根据余逢春的观察,每天晚上邵逾白的房间里都是这样的流程。
上床,闭眼,睡觉,做梦,惊醒,然后一夜不眠。
“他会梦到什么?”余逢春问。
[这取决于他今天见到了什么,模块会根据他的所见所闻,将与你那一世的记忆以梦境的形式传递给他。]
所以邵逾白梦见的是上一辈子里今天的事。
余逢春稍稍放心:“只有这些吗?”
[不。]
“什么意思?”
[他的梦境并不一定是完全按照顺序来的,这还取决于他本身的记忆。]
0166道:[哪段记忆带给他的印象最深刻、情绪最强烈,他就会更容易梦见哪段,而且没有次数限制。]
“……”
余逢春一言不发。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0166的声音是系统空间统一出厂规定的无机质机械音,冰冷而不留情面,只是一人一统相处久了,人类情感给0166的声音增添了类人的情绪。
然而当它点出某个余逢春想要忽视的客观现实时,余逢春就能从它的声音里意识到,系统本质上还是冷硬机械的构成物。
[我虽然没有陪着你度过这个世界,但接你的时候也看到过一部分。你在这个世界过得很不如意。]
也许前几个任务世界里余逢春有点惨,但只要和本源世界进行对比,就知道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不然余逢春也不可能觉醒。
所谓投之亡地而后存。
这里就是余逢春的埋骨之地。
上一世,邵逾白跟了他那么多年,看了那么多事,余逢春流过的每一滴血都会穿透时间空间的限制,滴进邵逾白的梦里,成为他的噩梦。
“……不能这么下去了。”余逢春突然说。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思索一般敲敲膝盖,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本来打算慢慢来,一切都为保障邵逾白的融合为前提,可按照0166的说法,邵逾白以后会越来越不好。
余逢春没时间一边照顾记忆融合的倒霉蛋,一边处理余术怀,与其到时候分身乏术,不如现在就腾出手开始解决。
“余术怀那个神经病……”
他哼笑一声,主卧微弱的灯光下,手指上细小的伤痕像白蛇的鳞片。
祸害遗千年,余术怀活了这么久,爽了这么久,也该为他的孩子做点贡献了。
……
……
周青藏在花园抽烟的时候,被佣人看见了。
而且好巧不巧,看见他的还是常狄。
周青站起身:“我就是抽个烟,这就走。”
常狄摇头,让开身体,周青看见她身后还站着个人。
“先生?”
连想都没想,周青就把烟拿在手里掐灭。余术怀从没说过不能抽烟,但周青心里拿准了主人和仆从之间的线,不敢越雷池。
然而超出他预料,余术怀表现得很随和。
“花园这么大,又不是密闭空间,想抽就抽。”他摆摆手,让常狄先离开,自己则背手踱步到周青面前。
银灰缎面衬衫很有质地,穿在余术怀身上时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温和亲切,花白鬓发并未刻意遮掩霜色,反用发蜡将每根银丝驯服成锐利的背头。
“你今天做的不错,”他对周青说,“李贴台性格很古怪,但是脑子非常好用,每一次与他达成合作我都会很庆幸。”
周青道:“我没有做很多,主要是专业团队发挥得当。”
余术怀笑着坐下,道:“我不会忽略你的功劳。”
略显松弛的眼皮下,余术怀的眸光如鹰隼,异常敏锐地看出周青试图掩盖的情绪变动。
“你心情不好。”他问,“是为了我的儿子吗?”
周青马上否认:“不是。”
“你的谎言也很拙劣,”余术怀姿态放松地说,“我不介意别人对我撒谎,但最好只有一次。”
“……或许是,”周青识趣地改口,“我不知道。”
“这样。”
余术怀点点头:“你当时求我把你从他身边调过来,我按照你的说法做了,可是你却并不满意。”
闻听此言,周青立马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放松,”余术怀一抬手,“你们认识那么多年,一起相处那么多年,不忍心也正常,人不是机器,我都理解。”
他貌似回忆着劝和道:“其实兰溪没做错什么,这孩子从小有些优柔寡断,如今已经好多了。”
兰溪是余术怀给余逢春起的小名,出自戴叔伦的《兰溪棹歌》,兰溪三日桃花雨。
兰溪,有春水之名。
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叫余逢春。
周青收敛神情,心火有所平息,可余术怀又说:“去年你弟弟的事……”
他没说完,先叹了口气才缓缓继续:“他不是不想救,只是那笔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没有第一时间想清楚,才延误了治疗时机。”
周青的心又冷下去。
“我知道,”他说,“少爷有顾虑也是应该的,他又不欠我们什么。”
余术怀很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从来不叫兰溪少爷。”
周青笑笑:“以前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现在知道了,也老实了。
余术怀闻言点点头,好像有所体会。
“今天辛苦你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是。”
……
周青离开了,余术怀也起身往书房走去。
他年纪大了,睡眠时间也越来越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房读过,今夜也是如此。
和周青聊完以后,余术怀的心情很好,那是明确一切都在自己控制中的放松感。
走廊里的灯熄了一半,夜晚照明用的智能灯光跟随他的脚步次第亮起,余术怀一路缓步向前,却在行至书房门口时骤然停住脚步。
本该自动感应开启的钛合金门,此时却半开着,流出一道亮光,房间里面灯火通明,如往常并无不同。
余术怀嗅到危险的气息。
他停在门口,通过缝隙朝里看去,房间里一切如常,只有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半月形书桌后面,价值百万的手工皮质转椅如今背对着门口,有幽蓝的灯光在房间里亮起,从另一边的墙壁上投影出星图。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有人在把玩他办公桌上的小型摆件。
“保安都是死人吗?”余术怀推开房门,左手不露声色地按住口袋里的紧急按钮,“是谁?”
伴随着他的询问,转椅缓缓转了过来,青铜铸成的小酒杯被随意扔在地上。
本该在阙空里的余逢春,冲着余术怀露出柔柔笑意。
“父亲。”
他唤了一声,眸中闪过诡异至极的白色光芒,两人头顶的嵌入吊灯突然在这时出现故障,光线忽明忽暗。
“我们得聊聊。”
*
*
凌晨,邵逾白听见楼下有动静。
静悄悄的下床出门,迈下楼梯,邵逾白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正在翻冰箱的余逢春。
此时此刻,周青的声音忽然从他耳边响起:“我不管你要干什么,别让他进厨房,尤其是在他想给自己做饭吃的前提下。”
尽管和自己不对付,就差把一箩筐的事情不带标注的扔给自己,周青还是在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一遍。
其中的含金量可想而知。
邵逾白马上开口:“饿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余逢春往外拿西红柿的动作一顿。
“还没睡呢?”
他看向邵逾白,眼神在他上下来回转,看了一圈后又回过头去,继续专注于从冰箱里搜罗食物:“是没睡还是睡醒了?”
“睡醒了。”
邵逾白将梦境中的记忆暂且压下,谨慎地朝余逢春走去:“你想吃什么?”
余逢春随意说:“没事,我能解决。”
其实他本来是不饿的,但动用精神力消耗能量太多,按照他现在这个破烂体质,如果今天晚上不吃点东西的话,明天起床一定会低血糖。
“不,”闻言邵逾白又往前走,坚持道,“还是让我来吧。”
余逢春终于扣上冰箱,倚在门上很怀疑地看他。
片刻后,他冷不丁地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邵逾白摇头,接过他手里的西红柿,放在案板上。
余逢春没有追问也不再争辩,道:“我想吃手擀面。”
“好,”邵逾白接热水给番茄烫皮,同时舀了一勺面扣在案板上,“你去外面坐着,很快就好。”
于是余逢春慢悠悠地晃到外面,往沙发上一坐,指挥0166在电视上投屏出前些天追到一半的电视剧,等饭做好。
等女主终于意识到男二并不是自己的最佳选择,一滴眼泪划过她的眼角,邵逾白也刚好把出锅的手擀面端到余逢春面前。
他没有做多了,只有小小一碗,盛在瓷白碗中,热气氤氲。
“吃多了容易积食,”邵逾白又放下温水,“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余逢春滑下沙发,盘腿坐在地毯上。
他道:“你烤的面包我很喜欢。”
按照常理来说,阙空里这么大的房子,应该配备一两个佣人来照顾,可邵逾白从搬进来到现在,只见过花匠来回打理空中花园。
周青口中的“什么都干点”在此刻有了更深刻的映照。
吃过夜宵以后,余逢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留在客厅里,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水声。
哗啦啦,哗啦啦。
有更细微的碗碟碰撞声响起,很像普通家庭里吃完饭的晚上,让人感觉很安宁。
几分钟后,邵逾白回到他身边。
余逢春看着电视,道:“你可以用洗碗机。”
“只有几个碗,没必要。”
邵逾白也看向电视,女主正在祈求男主原谅她的背叛。
妆容清纯的女孩在大雨里哭得声泪俱下,剧情设计或许有些夸张,但演员的情感表达并没有让人觉得突兀。
余逢春从桌角抓了一把糖放进邵逾白手心。
“其实他俩都没做错什么,只是立场不同,决定彻底分别,其中唯一算的上可惜的,大概是有一个人中途反悔了,所以两个人都很难过。”
他淡淡地解释道。
落地窗漏进的月光与头顶的人造光亮纠缠在一起,邵逾白视线调转,不自觉就停在余逢春身上。
他好像是在解释电视剧的剧情,又好像是在借着这部电视剧说别的什么。
邵逾白又想起梦里那个苍白疲惫的青年。
“……他们会和好吗?”
邵逾白顺着余逢春的话问。
余逢春点头:“应该会吧,现在的趋势就是这样的,不管后面会烂成什么样子,出现现在观众眼前的一定要光鲜亮丽。”
“……”
“但是你知道如果我是其中一个人,我会怎么做吗?”
邵逾白指尖一颤,仿佛预感到什么:“怎么做?”
“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离开,我或者他,谁都不行,”余逢春轻松地说,“既然说了爱我,那死都不能离开我半步。”
说完,他看向邵逾白,眼神里藏着很多意味。
邵逾白默默注视着他的神色动作,知道余逢春是真的这么想。
立场不同没关系,注定陌路也可以原谅,但既然和他纠缠,就没有退出的选择。
腐烂的情人白骨坠在地上,化成春天的养料。貌似虚弱疲倦的小少爷,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出偏执狰狞的心绪。
本该令人骇然,可邵逾白等了很久,都没有感受到那种情绪。
他只觉得平静。
和理所当然。
“……”
良久无言,余逢春起身关闭电视,眼神很轻蔑:“拍得烂死了。”
*
*
第二天,一则消息如巨石坠入平静湖面般掀起千层波浪,一向运作正常平稳的半山庄园陷入短暂的瘫痪,无数电话自庄园内部向外拨通,A市排的上号的医疗机构都接到了来自半山庄园的秘密通讯。
余逢春也被急促的电话声吵醒。
接通电话以后,是常狄带着哭腔的慌乱声音。
余术怀出事了。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邵逾白的敲门声。
和余逢春聊完天后,他一夜未眠,自然也比余逢春更早接到庄园的消息。
这时候冒险敲门把人叫醒,恐怕是因为电话那边的人催得太紧,他没有办法。
“进来!”
余逢春喊了一声,主卧门随即被推开,邵逾白站在光影交界处,手里拿着刚刚挂断通话的手机。
“庄园那边来电,”他沉声道,“说余先生——”
“——出事了是吧?”
余逢春接过他的话,晃晃同样刚刚挂断的手机。
“没事。”
随口安慰一句,余逢春掀开墨绿色丝绒被,下床踱步到与主卧相通的衣帽间里,停在占据整面墙的胡桃木衣柜前。
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十二排定制西装,最终停在两套雾灰色三件套上。
“哪个好看?”
“……”
邵逾白无意识摩挲着仍在发烫的手机边缘,犹豫一会儿,选了左边那套。
“好的。”
余逢春把选中的衣服往床上随意一扔,进盥洗室洗漱。
作为余术怀的小儿子,这时候的余逢春完全没有应该出现的焦急无措,姿态异常轻松随意,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庄园里怎么说的?”
听见余逢春在盥洗室的问话,邵逾白靠近几步,道:“没有多说,只是说余先生昏迷不醒。”
“那我们现在去了也没用,让医生先去吧,”余逢春对着镜子解开睡袍系带,“放心,人死不了,顶多半身不遂。”
第96章 属于余逢春的时代要来了
一块极为细腻的白在眼前一闪而过, 邵逾白急忙闭眼躲避,却在不期然间嗅到一股清雅的香气。
“帮我挑对袖扣。”余逢春吩咐道。
邵逾白闻言迅速转身,想要躲避什么一般快步走到衣帽间, 按照衣料的颜色材质,选了对祖母绿镶嵌的银制袖扣。
当他将袖扣带出衣帽间时, 余逢春也刚好穿戴结束, 正在调整领口的两粒扣子。
见邵逾白出来,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过去。
邵逾白替他带上袖扣。
璀璨剔透的绿色宝石在指尖仿佛一朵绿莹莹的花, 邵逾白单手托住余逢春的手背, 帮他佩戴。
呼吸间, 他听到余逢春喃喃自语:“你觉得他现在还能说出话来吗?”
“……”
“我希望可以, ”余逢春自问自答,“不然真是浪费时间。”
冷漠轻嘲的语气里,藏着比短短几个字更深刻的意味, 邵逾白指尖微微蜷缩, 意识到什么, 抬起头来。
余逢春正笑着注视他。
“镇定些, 今天有事的不会是你。”
最后看了一眼疯狂震动催促的手机, 余逢春反手将屏幕按在邵逾白胸口, 手指若有若无地贴上邵逾白的脉搏。
转身时, 楼下恰好传来更急促的敲门声。
“走吧, 带你去庄园看看。”
……
……
半山庄园里, 气氛凝重。
昔日的香气幽微已被消毒药水的味道覆盖,精心打理的地毯上也沾满尘土,皱巴起来。来自各个高级医疗机构的医护人员在走廊里迅速穿行, 撞碎水晶吊灯的光影,留下一段段意味不明的低声交流。
护士小步跑过大厅时, 余裴就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脸色阴沉,余术怀手底下的人都到齐了,各个默然不语。
空气里弥漫着僵硬的沉默。
余逢春是最后到的,脚步仿佛踏在一块易碎的玻璃上,几乎是他进门的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来。
他是整个大厅里衣着最光鲜亮丽的一个。
盯着所有人的视线,余逢春一挑眉,慢悠悠地问:“我来晚了?”
“没有,”公司里的一个人道,“但您是来的最晚的一个。”
“哦,不好意思。”
余逢春闲适地坐在沙发上,微微一笑:“路上堵车。”
雾灰色的西装和今天的气氛很搭配,却又因为过于搭配,透露出几分早有预谋的算计与得意洋洋。
余逢春没有半点急切,坐下以后就让跟着过来的常狄送来咖啡,让邵逾白一起坐下。
现在大厅里分成三个阵营,余裴和他身边的人,余术怀的下属,还有余逢春。
没有人认为余逢春会是最后的赢家,所以绝大多数的人只是看他几眼,便移开了视线。
然后医生出现了。
从今天早上五点,管家迟迟没有接到余术怀醒来的消息发现不对,进去检查以后发现人已经陷入昏迷到现在,已经过去六个小时。
众人一见医生出现,忙不迭地拥上去。
余裴问:“医生,父亲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因为在座都是余术怀的亲信,所以没有遮掩,干脆道:“余先生已经脱离危险,现在神志清醒了。”
此话一说,大厅里的空气都松动了许多。
余术怀不死,公司就能撑下去,他们也有喘息的时间。
“但是,”医生话音一转,“余先生这次突发病痛,对身体的损伤很大,以后恐怕不能太过劳累操心。”
言外之意,余家要选新的接班人了。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
余逢春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远处那些人脸上的不同表情。
“他们现在很紧张。”
看到兴起时,他凑到邵逾白耳边低声说,“担心跟自己有关,又担心跟自己无关。老家伙还没死,就算选出接班人,也会使劲折腾。”
天底下没有比做余术怀的儿子更倒霉的事。
邵逾白安静听着,面上不显波澜,心里却因为余逢春的低笑泛起涟漪。
从知道余术怀出事的那秒钟开始,小少爷的种种举动就被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邵逾白心里有个猜测,又因为太过大胆而难以置信。
而就在这时,跟了余术怀几十年的管家缓步走入大厅。
衰老松弛的眼皮下,管家的目光仍然精明锐利,浑浊视线碾过满厅人影,最终定格在人群末端,声音沙哑严肃。
“小少爷,先生想见你。”
尾音坠地的刹那,余裴指节攥得青白,目光似淬毒的利刃。
余逢春搭在邵逾白肩头的手掌纹丝未动,任那道怨毒视线在脊背上烧出窟窿,面色平静冷淡。
见他不动,管家又重复一遍:“小少爷,先生在等。”
只是简单的重复,没有催促,没有不满,管家布满褶皱的喉结滑动,微不可察地弓起脊背,态度不经意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在将余逢春当成真正的主人看待。
透过他,余术怀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公司里有人接受不了,出声道:“不是,这怎么——”
话没说完,就被管家抬手打断。
“诸位,先生刚刚清醒,庄园里最好不要有人大声喧哗,如果实在有事可自行离开,我会向先生传达诸位的关心。”
两声压抑的抽气声后,空气都安静了。
众目睽睽下,余逢春拍拍邵逾白的肩膀,低语混着浅淡的冷香靠近邵逾白的耳畔:
“等我。”
留下一句话,他跟着管家离开了大厅。
……
余术怀被安置在二层的主卧里,原先的整齐奢华的平衡被匆忙安置的医疗器械打破,床边的呼吸机散发着稳定的亮光,机械运作的嗡嗡声无处不在。
送余逢春进门以后,管家就自觉离开,关上了门。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有隐约的敲击声从前方传来,余逢春踱步到床边,在机器运作的滴滴响声中,垂眸打量余术怀此刻狼狈虚弱的模样。
一夜未见,余术怀已经没有了昨夜的精神矍铄,病痛比龙卷风还要迅速猛烈,瞬间便将他身上的大半生机席卷带走,让这个几乎被别人奉若神明的传奇沦为最普通不过的病人。
呼吸机连接的细长透明管正稳定传输着氧气,余逢春打量了一会儿,冷不丁地抬手将管子捏在手里,阻断了氧气传输。
余术怀没有反抗,又或者他现在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瘫软在床上等着余逢春做任何事,像条等待刮鳞的活鱼。
直到仪器因为运行不稳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余逢春才松开手,和命一样贵的氧气涌入鼻腔,余术怀大口喘息,胸口都跟着剧烈起伏。
“我不明白我以前为什么怕你,”余逢春注视着他,慢慢说,“现在看来实在很可笑。”
余术怀在氧气面罩里勉强笑笑,开口时的声音比蚊蚋高不了多少。
“……都是你的了。”他说。
“黄金是你的,财宝是你的,权势是你的,都是你的了……”
他呵呵笑着,声音粗糙,带着命不久矣的沙哑虚弱:“我的儿子竟然这么有用,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他笑,余逢春也笑。
“都是你教的好,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指尖敲在呼吸机的外壳上,本来运行完好的屏幕忽然闪烁几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运作,余术怀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偏移。
人站得再高,有的再多,都会怕死。
这是本能,躲不掉的。
想到这里,余逢春又笑了,眉眼弯弯,是很少有的愉悦痛快。
笑完以后,他轻描淡写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余术怀眼珠转动,想知道他在打什么心思。
可余逢春却没有解答他的义务,奖励一般拍拍床头雕花的装饰,转身离开了主卧。
余术怀死里逃生,当然觉得活着比什么都好,可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连动都动不了,吃饭喝水都要需要别人伺候,时间一久,恐怕就求死不能了。
余逢春走到主卧门口,管家在外面为他打开门。
为余家家主效力几十年的老人,对着余逢春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他心里清楚,属于小少爷的时代要来了。
一年后。
邵逾白刚回到阙空里,就感觉不太对劲。
一层楼梯下的地毯上有一层还未打扫干净的玻璃碎片,凉水浸湿地毯,两三个花匠在边上的花园里无声劳动,人人脸上都绷着一层惊慌的面具,气氛凝重。
邵逾白关上门,声音引来了常狄。
“天爷嘞!”她小声喊道,“你可回来了!”
声音中的如释重负不似作伪。
半个月前,设立在北欧的诱骗系统在设计时出现问题,加之当地暴乱,进程被延误,余逢春作为余氏如今实质上的当家人不能亲自出马,就派了邵逾白去。
一来一去十六天,在他不在的这些天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
“怎么了?”邵逾白低声问。
他身上还有未洗净的尘土气,夹带着从战场边缘路过时沾上的硝烟,显得风尘仆仆。
常狄左右看了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放下手中托盘,带着邵逾白走到外面花园里。
她指指楼上的房间:“生气呢!”
邵逾白心神微动,面上不动声色:“怎么了?”
“我不好打听太多,但好像是有个附属项目出了问题,”常狄说,“其实也不算大事,你知道,反正最近一年都挺小心,就算被抓了也赖不到我们,但昨天晚上那事绝对是有人刻意泄露消息,所以生气了。”
邵逾白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有卧底?”
常狄点头:“已经在吩咐人查了。”
家大业大,有卧底也正常。
“我知道了,”邵逾白点点头,“多谢你提醒。”
常狄皮笑肉不笑:“我不提醒你,也会有别的人提醒你,他已经一天没下楼了,饭也没吃,你快上去劝劝。”
一年下来,跟在余逢春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位爷一旦生气,只有邵逾白劝得住。
他一走走了半个月,自己倒挺好,常狄他们快慌死了。
话音落下,本来一片寂静的楼上忽然传来瓷器摔在地面上的碎裂声,极其清脆,伴随着恼怒的骂声:“没用的东西,滚!”
慌乱的脚步声响起,邵逾白和常狄一起朝楼梯的方向看去,刚好看见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形容狼狈地走下楼梯,昂贵的西装皱皱巴巴,一张方正的脸上尽是憔悴。
看见邵逾白的一瞬间,男人眉毛一皱,差点哭出来。
他喊道:“邵哥。”
被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男人叫哥,邵逾白已经习惯了,淡淡颔首。
男人搓搓手,想按照余逢春的指示一滚了之,又按耐不住最本能的自救冲动,几番犹豫之下,还是挪到邵逾白面前。
“邵哥,这事儿我真不知道,”他压低了声音说,“本来都进展好好的,突然来了条子,把一船的货都给掀了,我都差点让人弄进去,你说这种事要是我干的,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不自己给自己找死吗?”
常狄冷笑一声,挽起头发后径直离开了。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忍住了,等着邵逾白开口。
“是不是你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问题在你手下出现。”邵逾白道。
“是是是,”男人连连点头,“我监管不严才让苍蝇飞进来,我的错,肯定积极排查!”
说完,他干笑两声:“就是还劳烦您帮我说两句好话,只要您帮我这一回,什么都好说。”
男人掀起眼皮,比划了个手势,意思很明显。
眼神淡淡扫过他的手势,邵逾白颔首,道:“走吧。”
男人一听,如蒙大赦,好像自己这条命和手上的全是富贵已经被保住了,忙不迭的又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门关上的一瞬间,楼上又传来摔杯子的声音。
如果上次是发泄怒火,那这一次就是在催促。
邵逾白原地整了一下衣领袖口,迈步走上楼梯。
等他到书房门口时,才发现门都没关,就那么明晃晃地敞开着。
书房地上更是一片狼藉,价值百万的装饰品被用作提醒铃声,摔了一地,地毯上全是瓷器碎片,已经不能要了。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桌后面,双腿搭在桌子上,听见邵逾白的脚步声,他偏偏头,眼神很冷淡。
“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
邵逾白依言迈入书房,将刚磨好的咖啡放在余逢春手边。
打量审视的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上,余逢春看了好久,才道:“瘦了。”
邵逾白在收拾书桌上散落的废纸和文件,闻言抬了抬眼。
“什么?”
余逢春不答,又偏头看他一会儿,然后抬手点点眼睛下面。
邵逾白眼下有一层极其明显的乌青,余逢春一眼就看见了。
“昨天晚上没睡好?”
没有隐瞒的必要,邵逾白点点头。
余逢春笑了,随意伸手,手指点在邵逾白小腹处的纽扣上,像猫拨弄窗帘穗子一样拨着玩。
“不如跟我说说,你哪天睡好了?”
气氛随着他的笑缓和下去,两个人都不觉得余逢春的动作有任何突兀冒犯之处。
邵逾白不自觉地追随那抹仿佛春日枝丫的柔软弧度,整夜未眠的大脑迎来昏沉。
将文件叠放整齐后,他没忍住,脱口而出:“我觉得我可能有病,一直在做梦。”
“哦?做什么梦?”余逢春问,手没有挪开,眼神很感兴趣。
他是真的在好奇,毕竟从邵逾白来他身边到现在,余逢春就没见他睡过一个整觉,总是在凌晨的某个时间点忽然醒来,然后睁眼等到天亮。
余逢春以前也随口问过,邵逾白说不知道,久而久之,这个问题成了一个执念。
邵逾白道:“忘了。”
“你总是这么说。”
余逢春收回手。
他不太满意,却也轻轻放过。谈话到了这个阶段,先前书房里弥漫的凝滞氛围已尽数散去,余逢春也不再真的生气了。
如果这时候有哪怕一个人站在门口,注视事情的发展,都会瞠目结舌。
全天下,只有邵逾白能让余逢春这么轻易的消气。
换做其他人,话还没说完半句,就被顺着窗户丢下去了。
邵逾白把废纸扔进碎纸机,又蹲在地上检查一圈,确定余逢春脚下没有碎玻璃渣子以后才放下心。
余逢春任由他检查,没像平时一样笑话,等邵逾白再次站起身,他才问道:“高弘找你了?”
高弘就是刚才在楼下求邵逾白帮他一把的男人。
他只负责A市海湾的码头,手里的走私额不大也不小,在余逢春手下只算小人物。
在这种问题上,说谎等于自找麻烦。
于是邵逾白应了一声。
余逢春见怪不怪,只是嘱咐道:“收钱的时候仔细些,别不干不净的人的钱也收。”
他知道邵逾白背着他收钱,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友好地给出建议,颇为纵容。
而上一个背着余逢春大肆敛财的,已经在海底喂鲨鱼了。
所以,这是邵逾白一个人的特权。
“还有,”余逢春顿了顿,嗓音低沉,“只能收钱,别的……想都别想。”
别的,还有什么?
余逢春没说,邵逾白也没有问,两人心照不宣,各自盘算。
“要是让我发现你收了不该收的东西……”
余逢春抬手,指尖隔空点点邵逾白的胸口,眼神晦暗不明。
“不会。”邵逾白轻声应着,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永远不会。”
他的眼神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因为余逢春与他对视以后,眼眸中仅剩的寒冰也融化了。
“这几天辛苦你了。”他收回视线说,“北欧那边不是非要你不可,只是你去我更安心。”
余逢春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在外人眼里堪称奇迹。在余术怀突发疾病前,他甚至从未被当作接班人培养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推上了掌舵人的位置。
偌大一个商业帝国毫无缓冲地压在他肩上,饶是铁打的人,也难免要被磨去三分锐气。
但这样的变故对邵逾白而言却是机遇。
余逢春初掌大权时急需培植自己的亲信,而邵逾白恰好出现在他最需要臂膀的时刻。短短数月间,这个年轻人便以惊人的速度跻身权力核心,成为新掌门人最倚重的心腹。
那些在暗处窥伺的老狐狸们怕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余氏集团如今的二把手,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卧底。
连邵逾白自己都觉得荒谬。
更荒谬的是
他想起昨日在航班上那短暂的浅眠。
三十分钟的梦境里,仍然是余逢春。
只是梦境的轨迹早已与现实分道扬镳,转折点就定格在那个不同寻常的清晨。
在梦里,余术怀并未突发疾病,余逢春仍是那个被牢牢控制操纵的小少爷,而邵逾白始终以心腹的身份伴其左右。
蝴蝶振翅尚能掀起大洋彼岸的风暴,梦里这一点微妙的偏差,却让邵逾白彻底分裂成了两个人——
现实中的忠臣,梦境里的卧底。
更讽刺的是,在昨夜的梦里,那个暗中传递情报、导致走私项目覆灭的卧底,恰恰是邵逾白自己。
邵逾白清楚自己不该被虚无的梦境左右判断,可昨夜戛然而止的梦境,偏偏在他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余术怀生性多疑,手段又狠辣老练,若真要彻查内鬼,不过是时间问题。
梦里那个“邵逾白”若被揪出来……
余逢春会怎样?
这个念头莫名让他心口发紧,眼前不断闪过一道苍白虚弱的身影,过于单薄,像裁纸刀在白纸上裁下的轻轻一片。
“……今天晚上别睡。”
突然的声音打断邵逾白的沉思,余逢春接了个电话,然后对他说。
“好,”邵逾白点头,反正大概率睡不着,“有什么安排?”
余逢春转转手机,随意道:“我跟高弘说明白了,如果他今天找不出那个卧底,我就把他的两条腿扔进绞肉机里,他知道我没开玩笑。”
所以无论如何,今天晚上高弘都必须把人交出来,还必须是没缺胳膊少腿,神志清醒,舌头也没掉的。
按照余逢春的原话,他想亲自见见那个把他手底下的人耍得像头猪的卧底。
说完,他靠在桌子边,认真看向邵逾白。
“累不累?”
清澈似碧水的眼眸中,倒映出此刻邵逾白的微小模样,刚才在电话里的冷冽嗓音是真的,现在的关心也是真的。
邵逾白收敛神情,摇头道:“不累。”
“那太好了,”余逢春跳下桌子,“有人给我推荐了一家印度餐厅,味道不错,现在带你去吃,就当给你接风了。”
他极其自然地牵住邵逾白的手,带他离开书房。
邵逾白跟随他挪动脚步,目光也随即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仿佛过去控制留下的阴影终于疯狂反扑,余逢春总是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去寻找接触,像只很想蹭蹭的猫,而邵逾白就是他最佳的靠近对象。
可靠、忠诚、从不多话。
牵手已经成为寻常事。
然而这些肢体接触只是两个人的习惯,并不带有任何实质性的感情意味。可正是这样无意识的接触,才更让人混乱迷茫。
邵逾白真的觉得自己有病,而且是大病。
因为正常人不该在明确自己责任义务的同时,爱上自己最大的敌人。
梦里梦外的余逢春把他污染了,用一声声低语和呢喃,把爱念的种子种进他的身体里,每当他看到余逢春,都能听见身体里的抽芽声。
带着疼痛和越来越刻骨的爱念纠缠,像刀一样凿进他的骨头。
邵逾白时常觉得自己的决定是错的。
可真让他离开,他又舍不得。
病入膏肓。
……
……
高弘真把人找到了。
代表一线生机的电话响起时,余逢春正在听邵逾白讲北欧的事。
其实事情始末已经在通讯里讲过不下三遍,但再听一次也不嫌多。
餐厅被清场,负责布置餐桌的侍者还顺便在桌子中央放了两朵玫瑰花,有个半夜被拖来加班的小提琴手在角落里演奏,场景气氛都很暧昧。
余逢春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后隔着桌子把手机扔给邵逾白。
电话那头是高弘快哭了的声音:“……老板?”
邵逾白干咳了一声,迎上余逢春戏谑的目光:“是我。”
“哦哦邵哥!”高弘反应过来,“人我逮着了,全须全尾,一点儿伤都没有,您看怎么安排?”
邵逾白望向余逢春,等了一会儿后道:“我给你个地址,你过去。”
“哎,好嘞!”
高弘快速挂断电话,邵逾白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隔着几支摇曳的蜡烛与余逢春对视。
余逢春半挑起眉毛,笑道:“做我的主?”
“嗯,”邵逾白直接承认,尔后才问,“可以吗?”
余逢春面上的笑意更深。
“怎么不可以?”
他站起身,经过时还伸手,在邵逾白脖颈后蹭了一蹭,语气揶揄。
“走吧,邵哥,我们去见见那位小天才。”
被很纠葛的暗恋对象揶揄着叫了一声哥,邵逾白的心跳快了两拍。
同样站起身,他跟在余逢春身后,两人离开餐厅,将蜡烛和玫瑰抛在身后。
……
邵逾白提供的地址,是一处加工车间,位于余氏集团名下的一家工厂内,配备大型机械和传输管道,方便被埋伏的时候突围逃脱。
一听见脚步声,高弘就小跑着迎上来,不顾余逢春身后的保镖,很谄媚地笑着。
“老板,按照您的意思,一点儿伤都没有。”
说着,他侧身让开半步,露出身后被铁链悬吊在混凝土柱上的人影。
那是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孩子,皮肤黝黑,长相普通,留着寸头,身上有几处伤疤,但都已经愈合。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干脆不装了,看向余逢春的眼神像淬了毒的箭矢,很愤怒,眼睛里有一团燃烧的火。
“他叫什么名字?”余逢春问。
高弘道:“陈志远。”
车间顶灯投下蛛网般的光影,看不真切,余逢春往后伸手,邵逾白会意递来手电。
更刺目明亮的光迎面照上来,逼得人转头躲避,余逢春拿着手电筒上下照了一圈,发现除了几处脏污以外,确实没有伤口。
0166:[真没打啊?]
“可能,”余逢春扫视上下,“我也不确定。”
他们这种人,有的是办法在不留下伤痕的同时折磨囚徒。他把高弘害得这么惨,高弘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带着手电筒往前两步,余逢春踱步到卧底面前。
青年在眩晕中咬破舌尖。铁链哗啦作响,低下头,他看见对方锃亮的牛津鞋碾过满地油污。
外界传闻中,上位一年便以雷霆之势稳住局面的余家新掌门人,是个不输他父亲的喜怒无常的怪物。
可几束光线落下,站在中央的人漂亮又干净,陈志远被吊得脑子发晕,只能在心中暗道怪物都披着好看的皮,更方便蛊惑人心。
他咳嗽两声,做好受尽折磨的准备。
可等了很久,陈志远却只等来一句话,轻而又轻,像哄睡的歌谣:
“小孩,他们打你了吗?”
第97章 第一次,他那么想带人离开
话音落下, 卧底愣住了,高弘也愣住了。
“老板,这……”
高弘试图出声阻止, 可还没说完,就被余逢春头也不回地打断:“我让你说话了吗?”
“……”
高弘嘴唇张合几次, 默默退回原位。
目睹一切发生的陈志远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 面对余逢春的问题, 他挣扎着点头:
“打了, 怎么, 你嘱咐他们不能打吗?”
他声音嘶哑, 却不减讽刺意味, 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余逢春却没理会他的刺挠,转身把手电光照向高弘。
“我记得外面有个大水池子,对吧?”他问。
高弘在强光照射下不住眨眼, 却丝毫不敢躲闪, 僵硬地点点头。
“去, 跳进去游半个小时。”
灯光往远处闪。光影交错下, 余逢春的侧脸也被这强烈的对比晕染出冷淡漠然, 像刀又像雪。
他的话里没有周转余地, 高弘很命苦地笑了一下, 转身离开车间。
半分钟以后, 车间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水花溅起的响声。
二月份的水池温度不是闹着玩的, 高弘有半个小时再出来是肯定得进医院急诊。
陈志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攥起,不是在为那个王八蛋担心,而是基本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余逢春这时候才缓缓开口:“其实没必要因为你惩罚他, 我只是觉得他很蠢,顺便发作一下。”
“当然了, 这不是夸你聪明的意思,你很年轻,也很有信念,只是不够成熟,才让我们走进如此为难的局面中……”
手电筒射出来的光里,尘埃像春日的飞絮,余逢春的声音很平静,慢条斯理,在空荡荡的冰冷车间里回荡。
陈志远闻到,他身上有一点很淡的香。
他道:“你的冲动让我损失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有没有考虑我怎么赔我?”
陈志远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余逢春点点头,关闭手电后轻声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让我亏钱,你已经很棒了,可以安息。
“去把我的——”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将要说出口的吩咐。
余逢春转过头去,看到站在人群前方的邵逾白接通电话,片刻后他走到余逢春面前,低声道:“越南那边有消息了。”
李贴台确实提过他最近就能把研究结果拿出来,这时候打电话也正常。
余逢春皱眉:“非得现在说?”
已经一年了,李贴台的中文没有一丝长进,余逢春平常都不跟他聊天,都是让邵逾白去对接。而邵逾白那个不争气的,从来就没考虑过帮他提升一下中文。
每次打来电话,李贴台的第一句永远都是“美丽的春天”,余逢春已经没招了。
邵逾白道:“他说很急。”
撒谎的人语气平稳、神情自然,未曾显露端倪,好像李贴台那边真有多么紧急的事情。
然而不巧的是,听他撒谎的人有0166这个上帝视角。
急个蛋,不是你提前给他发消息,让他这个点来找我吗?
装什么呢?
余逢春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不露痕迹,顶多显出几分不耐烦。
“你去处理。”
余逢春朝卧底的方向瞥去一眼,指尖划过屏幕接起电话,再没分给那边半分注意。
邵逾白会意,皮鞋踏过水泥地面的声响在空旷车间里格外清晰。他停在陈志远面前,阴影笼罩而下。
“你最好有真正的好消息。”压低的声音裹挟着寒意钻进对方耳膜,“否则我想不出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的理由……”
被吊着的男人在眩晕中艰难聚焦视线。绳索深深勒进腕骨,血液凝滞的刺痛感早已麻木。直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陈志远混沌的大脑才猛地惊醒。
邵逾白。
档案室里的卷宗记载得明明白白,余氏近一年每桩血案背后,都有这个身影如影随形。
他是余逢春手里最锋利的刀,是唯一能贴身站在那位身侧半步的人。去年清洗行动中,三个堂主被沉进黄浦江时,据说就是这只手扣的扳机。
车间顶灯忽明忽暗,晃得人眼前发花。陈志远咧开渗血的嘴角正要说话,忽见寒光一闪——**出鞘的脆响让他条件反射绷紧肌肉。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绳索断裂的瞬间,他像块破抹布般重重砸在地上。肺里的空气被尽数挤出,喉间泛起腥甜。模糊视线里,邵逾白正将匕首插回后腰,黑色手套掐着刀柄一按,咔嗒声像是给谁判了死刑。
陈志远突然很想笑。这架势,怕是连死都要被玩出个花样来。
“——去你的!”
余逢春的怒喝炸响在厂房里。年轻家主摔电话的动作带起衣摆翻飞,手机重重砸在邵逾白胸口,又弹落在地滚出老远。
“下次再让他拿废话浪费我时间,你就替他去死!”
邵逾白面上丝毫没有恐惧慌乱,安静地承受着余逢春的怒火,极其训顺。
陈志远看着邵逾白弯腰捡手机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而发完火的余逢春忽然蹲下身来,冰凉的手指掐住他下巴,强迫他抬头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恭喜。”
染着淡雅香气的吐息拂过耳畔,陈志远却像被毒蛇信子舔过后颈,“我心情忽然很好,你不用死了。”
他被扔回地上,余光看到余逢春离开了车间,邵逾白紧跟在他身后。
劫后余生的释然感让陈志远连牙都咬不稳,他知道自己明天可能会死,但人求生的本能仍然促使他吐出一口气。
他哆嗦着,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可正在这时行至门口的邵逾白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陈志远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
……
……
回到阙空里,已经是凌晨。
按照余逢春的习惯,白天家里可以进几个人,但到了晚上,所有闲杂人等必须全部离开,哪怕常狄。
所以等他们进门以后,迎接他们的,只有一张常狄临走前贴在门上的字条。
「有热粥。」
余逢春扯下字条看了一眼,随手扔给邵逾白。
“你安排一下,过几天回一趟庄园。”
余术怀还靠无尽的钱和医疗技术吊着一口气,神智也很清醒,就是躺在床上动不了。
余逢春时不时就会回去看他,不为别的,就为给他平静无波的生活再增添一点儿绝望。
非常好心。
邵逾白点头:“我会安排好的。”
余逢春冷哼一声,还因为邵逾白给的那通电话生气。
李贴台以汇报研究进程为由,硬拉着余逢春给他念了整整两页的拗口情诗,词藻古怪结构别扭,完全就是精神层面的折磨。
正常人不会在听到别人形容他是残落的花瓣时高兴,可惜李贴台不明白。
余逢春停在门口,没找到自己的拖鞋,更烦了。
赶在他发火前,跟在身后的邵逾白蹲在地上,将提前准备好的拖鞋放在余逢春脚边。
余逢春一挑眉,没有动。
“之前那双呢?”
“沾了点水,换掉了。”邵逾白仰头问,“这双不好吗?”
好,当然好。
余逢春换上那双与他对外身份完全不符合的天蓝色的毛绒拖鞋。
邵逾白对天蓝色有执念。
“好了,你可以休息去了。”余逢春瞬间气消了,跟以前一样温声细语,“不管能不能睡着都把眼闭上,我很怕你猝死。”
话说的不好听,但关心是真的。
邵逾白应了一声,起身以后貌似随意地问:“陈志远怎么办?”
“丢河里喂鱼去呗,”余逢春也随意回答,“明天找船把他送上去。”
“……”
注意到他的沉默,余逢春偏转视线。
“你有别的想法?”
邵逾白道:“最近情况比较特殊,要不要低调一些?”
陈志远无故失踪,警方那边一定会追查,虽然未必会找到余逢春身上,但肯定大小麻烦不断,让人头疼。
况且邵逾白不能在有条件帮一把的时候坐视不理,余逢春不是无故滥杀的人,只要理由合适,陈志远就不用死。
“确实,”余逢春若有所思,“余裴最近手脚不干净,要是让他……”
话音泯灭在唇边,余逢春眉眼未敛,手指搭上邵逾白的心口。
“但是关我什么事?”他柔柔地笑着,整个人几乎贴在邵逾白身上,“码头上多的是干活时不小心掉进水里淹死的倒霉蛋,我可以多发抚恤金,除非——”
手指勾住邵逾白的领带,扯出以后在掌心绕了两圈,强迫他低下头。
“——除非你想救他一命,”余逢春笑道,笑意却未达眼底,“是这样吗?”
相识一年,余逢春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行为的改变预示着态度的变化,邵逾白站在岔路口。
沉默片刻,他抬手握住余逢春的手,稍大些的将稍小些的包裹住。
“如果可以的话。”他低声说。
“嗯……”
余逢春思索片刻,尔后道,“也不是不行。”
反正他也没有真想拿陈志远怎么样。
余逢春不是匪徒,更不像他的生身父亲那样心理变态,他知道有些人不该死,同样也知道有些人活着比他活着有价值。
陈志远或许脑子不大聪明,但他是个好人,余逢春喜欢好人,站在他们中间时,好像自己都干净了许多。
既然邵逾白能为这个卧底做到这份上了,余逢春当然要给个面子。这样既全了自己的想法。也保证了小狗的积极性。
“去睡觉吧。”
他松开手,暧昧纠缠的氛围似烟一般飘散。
上楼时余逢春在邵逾白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语气轻飘飘的:“你负责明天把他送回去。”
“是。”
邵逾白站在楼梯上,听见主卧关门的声音才挪动身体,将余逢春撤出的领带解下。
柔软又富有光泽的布料一瞬间的触感竟然极其类似人的皮肤,指腹在表面缓缓摩擦,邵逾白的眼底泛起难言的情绪。
片刻后,他回到房间和衣躺下,如余逢春说的那样睡了过去。
……
……
梦境中的那个邵逾白,做事比陈志远隐秘稳妥。
知道码头的事情以后,余术怀下令追查。
他倒不见得是很在意损失的那笔钱,更多的是因为余术怀本人的控制欲极强,不允许自己手下出现这样的变故。
余逢春忙了几夜,一番搜寻后却一无所获。
昨夜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雨,余逢春回到车里时,身上有一层散不尽的凉气,手指随意搭在邵逾白的手背上。
车里暖风开得很大,邵逾白都有些热,可余逢春的手和冰一样凉。
没有思考和犹豫,邵逾白反手将余逢春的手握住,帮他取暖。
“还是没有找到吗?”
余逢春摇摇头,缩在黑色风衣,任由邵逾白握住自己的手,很久没有说话。
他好像在想事情,眼神飘得很远,飘飘荡荡,始终没有落地。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把手抽出来,像安慰一般在邵逾白的手背上拍拍。
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细碎的伤痕即便愈合,也留下了粗糙的触感,这是余逢春的一部分。
“送我回半山庄园。”他道。
这时候回去?
邵逾白心中有疑惑,司机发动汽车以后,余逢春静了一会儿,又道:“等我去了以后,你回阙空里,等我叫你了再来接我。”
邵逾白道:“我可以等你。”
“别,”余逢春摇头,“谁都别等我。”
很难用言语具体表述的不好预感,在此时顺着邵逾白的脊背爬上来,他条件反射地去手余逢春的手却被轻轻挡开。
“你听清我说的了,”余逢春的声音像一缕从耳边划过的凉风,“别等我。”
……
送走余逢春后,邵逾白在花园深处遇见了蹲在阴影里抽烟的周青。
“他进去了?”周青盯着地面,烟头在指间明灭。
邵逾白在他身后站定,喉结滚动:“嗯。”
周青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淬着冰:“你居然真能狠下这个心。”
这话里藏着某种令邵逾白不安的东西,就像车上余逢春让他别等一样让人心悸。
烟头被狠狠摁进潮湿的苔藓,发出细微的嘶响。
“先生最厌恶没用的人,那么一个小码头都查不出谁是卧底,他也真是越来越没用……”周青顿了顿,嘴角扯出个残忍的弧度,“既然查不出来,那他自然要替别人……”
后半句话融化在夜风里。
邵逾白眼前闪过那些盘踞在余逢春身上的伤疤,像无数条蜈蚣,在记忆里狰狞地蠕动。
半山庄园建造以来,凡是工作超过五年的佣人,都知道在庄园的最下层有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密室,只有家族和最亲近的管家才能入内。
那是余术怀“磨炼”两个儿子的房间。
一个受刑地。
周青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月光从树影间漏下来,在他脸上割出几道冷硬的阴影。
“你猜他这次能撑多久?”周青忽然问,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天气。
邵逾白没回答。他盯着周青的侧脸,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出一点动摇,但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嘲弄和幸灾乐祸。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尖锐地划破夜色。周青偏头听了听,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小少爷最近这些天确实比较放松,可能跟你在他身边有关,”他慢悠悠地说,“对他那样的人来说,这可真不算一个好消息。”
放松就会心软,就会犯错,就会因为一时舍不得将证据掩埋,用自己的肉去填别人的债。
邵逾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周青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眼睛里却一点温度都没有,看向邵逾白时有明显的嫉妒……
“知道又怎样?”他反问,“你以为你能救他?”
风突然大了起来,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某种隐秘的低语。邵逾白站在原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缓慢地裂开。
周青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花园里只剩下邵逾白一个人,和那些挥之不去的、蜈蚣般的疤痕。
第一次,他那么想带一个人离开。
邵逾白最后还是回了阙空里。
少了一个人,阙空里变的很空。
邵逾白坐在沙发上等了两天,终于等来一个电话。
是常狄。
“小少爷不让我叫你。”女孩压着嗓子,气息不稳,“但你……你得来一趟。”
她没有具体说余逢春伤到何等地步,但这样的缄默不语,已经说明问题。
邵逾白什么都没说,挂断电话以后一路超速,把车开到半山庄园门口。
然后,他就等来一个接近昏厥的余逢春。
昔日言语灵动的小少爷,如今了无生气地躺在担架上,呼吸微弱,眼神涣散,新款的丝绸衬衫洁净又光鲜亮丽,把他衬得像一具打扮好又碎在地上的人偶。
毛巾下渗出的鲜血顺着指尖坠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绽开暗红的花,
邵逾白踉跄着跪在他面前,三天未换的衣襟浸上余逢春温热的血。
余逢春听见了邵逾白的跪下的声音,暗淡的眼眸微微偏转,如同一块烧毁的玻璃,倒映出制作者残缺的面容。
遍布伤痕的手抬起,接住一滴透明的水。
邵逾白恍惚很久,才能意识到那是他哭出来的。
有些感情,非得痛彻心扉一次,才能堪破看透,和把心剜出来差不多。
“……你再敢当着别人的面哭,给我丢人,我就不要你了。”
撂下一句熟悉的威胁,余逢春合上眼睛,昏了过去。
好像他撑这么久,就是为了接住邵逾白的一滴泪。
……
……
梦境外。
余逢春喝了口水,面无表情地观看着眼前的实时录像。
每晚邵逾白做梦的时候,余逢春都在旁边看着。
他什么时候醒,余逢春什么时候睡,就是为了确定那天晚上做的梦对邵逾白没有太大的影响。
脑海里有熟悉的咯吱声响起,0166犹豫很久,终于开口:[我其实很想知道。]
“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会爱上他,]0166问,[我的意思是,你们本来是敌人。]
既然余逢春早就对邵逾白的身份有怀疑,那他为什么要替他遮掩,甚至后面爱上了这个存在完全不利于自己的卧底警察?
与立场正义无关,纯粹是人该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0166只是系统,想不明白这么复杂的问题。
“很简单。”
余逢春把水放在台子上,言简意赅,“他是我的。”
上一世的余逢春其实并不在意邵逾白从前效忠于谁,亦或是为何而来——既然他已站在自己面前,那从此便只能是自己的。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占有欲,并且难以界定为真正的爱。
但就是这样的占有欲,已经足够余逢春为他铤而走险,承受一些反正本来就逃不掉的惩罚。
两人之中,最先动心的人,实际上是邵逾白。
而余逢春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爱,是在那一次以后。
……
……
邵逾白惊醒的时候,鼻腔里仍残留着余逢春身上的血腥气。
那气味像一具被肢解的尸体,腐烂在春意最浓的时节。甜腻的花香混着铁锈味,织成密不透风的蛛网,勒得他喉管生疼。
心跳声震得肋骨发颤。
砰。砰。砰。
染血的手指在视网膜上反复灼烧。恍惚间有千斤巨石从高空坠落,碾过那双手,将他胸腔里跳动的东西砸成一滩烂泥。
这场梦做了一年,时断时续。
醒来的时候,他好像从梦境中脱离了,又好像没有。
邵逾白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正在梦境和现实的间隙中混乱不堪,他有时候会分不清眼前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一片梦中的碎片。
他会在某个转眸的瞬间,看见蜷缩在沙发上的余逢春,单薄疲倦,像张在雨中泡皱的苍白纸张,下一秒就会破裂。
他是余家掌门人的心腹,是除他以外掌握最高权力的人。
他是在余术怀手下艰难残喘的小少爷的身边人,是见着他一次又一次屈辱受罚的背叛者。
他心怀爱意,又像个哑巴。
粗重的喘息在黑暗里不断放大,邵逾白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亮光,发现自己的手指正以一种诡异的频率抽搐。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在床单上洇出深色的痕迹。邵逾白猛地攥紧被角,布料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
他不想再做这个梦了,可他逃不掉。
梦里的余逢春那么真实,每次转眸看来的目光都让邵逾白心口发疼,好像隔着笼子看一只翅膀折断的白鸟。
他在求救。
他在等待。
他想逃。
……
咔哒。
门被打开了。
邵逾白短暂地从梦境破碎的慌乱无措中抽身离去,转头看向门口。
有个极其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站在光影交错的地方。
余逢春。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他道,“你在喊我的名字。”
我喊了吗?
邵逾白恍惚地想。
或许喊了,他自己也不确定,他已经在这场梦里困扰太久了,他总是会悄悄念起余逢春的名字。
“不好意思,”他勉强道,“我可能做梦了,我不睡了,对不起……”
语无伦次的道歉湮灭在余逢春靠近的脚步声中。
邵逾白眼睁睁看着在自己梦里受伤昏迷的人靠近自己,连片刻犹豫都没有,自然而然地坐在床边。
比梦里清雅的香气仍然如同一场席卷而来的春天,将他层层包围。
一瞬间,邵逾白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疯了。
他默默地想。
整一年的睡眠不足加上心悸受惊,确实可以将人逼疯,不然他怎么会看到余逢春坐在自己的床上?
不光疯了,还心生狂想。
邵逾白计划明天早晨天一亮就去预约心理医生,争取把尚在萌芽中的精神病彻底扼杀。
“……你梦见什么了?”
余逢春突然问,话语打碎一室沉寂。
如此寂静慌乱的夜晚,身旁人的话语并不足以让人清醒着站在现实中。
邵逾白眨眨眼,从心中斟酌字句,想找一个让自己听起来还算正常的形容。
第98章 有个人愿意为我去死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来, 余逢春又问:“跟我有关吗?”
“……”
邵逾白指尖颤抖,眼前再次浮现出一泼鲜血,他没法说不。
余逢春明白了。
“没事的。”
他轻声道, 身体微微下压,上半身和邵逾白贴在一起, 安慰的声音像是从梦里蔓延出来, 轻柔纠葛着缠上邵逾白的灵魂。
清晰的吻印在邵逾白额间, 满是怜惜疼爱之意。
极致的恍惚和眩晕中, 邵逾白听见余逢春在他耳边喃喃低语。
“……没事的, 没事的, 我在这里。”
无知无觉的泪水从邵逾白眼眶中滚出, 浸湿余逢春的衣襟。
好像梦里余逢春的血,染红他的膝盖。
又一个吻落下,这次是眼角。
鼻尖。
嘴唇。
仿若浓蜜灌顶的甜意混着无法忽视的苦, 缓缓融化在两人纠缠的唇舌间。
邵逾白忽然就清醒了。
若贴若离的身体距离被骤然拉近, 余逢春从吻中脱离, 眉眼含笑。
他的嘴唇颜色是不同往日的艳红, 带着一点湿润的水光, 异常勾人视线。
邵逾白是和衣而睡, 一番缠绵之后领口的扣子松了两粒, 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余逢春微微垂眸, 指尖玩闹一般在那片皮肤上磨蹭。
“还记不记得一年前, ”他慢悠悠地说,“周青说你没爬上床,就那么耀武扬威。”
邵逾白记得。
那场被他蓄意挑起了争执, 由余逢春的介入而宣告终结。周青给他道了歉。
那是余逢春第一次站在他身边。
他哑声道:“记得。”
“唔……”
余逢春假装沉思,手指还停在人家胸口。
“我之前打断了他的话, 但现在问你一遍——你还想不想爬这个床?”
“……”
如果邵逾白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梦境,那他现在同样没有办法拒绝余逢春。
余逢春在他眼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放心。”
奖励着在邵逾白裸露的胸口留下一吻,余逢春整个人趴在他身上,笑的像只偷鱼的猫。
“只有你一个。”他说,“一直只有你一个。”
一夜纠缠。
*
邵逾白用剩下的半个黑夜,做完了残缺的梦。
梦中,昏迷一夜的余逢春醒来,包裹在纱布里的手指勾住邵逾白的袖口。
“邵逾白。”
一片清明的眼眸像映着天穹的水,余逢春静静缓了一会儿,说:“带我走吧。”
邵逾白单膝跪在床边,风衣垂落,像沉郁的夜。
他沉默片刻,垂眸道:“好。”
这承诺虚幻如泡沫,他们心照不宣——余逢春的腿骨里还钉着钢针,连起身都成奢望。
可有一句安慰也是好的。
只要有,余逢春就能带着一口气,鲜血淋漓地站起来。
“我知道你是谁,”他盯着天花板,对邵逾白说,“我救了你一命,你也救我一命,帮我毁了这里。”
至此,邵逾白的卧底身份真正亮到了明面上。
*
*
余逢春醒来的时候,邵逾白还在睡。
这是他第一次早晨八点的时候还闭着眼,胳膊揽着余逢春腰,很依恋很可怜。
余逢春半坐起身,过程中注意到自己手腕上有一大片斑驳吻痕,主要集中在伤疤附近。
昨夜即便情到浓处,邵逾白还是不大清醒。
他将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亲吻上,几乎把余逢春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细细吻过,到后面余逢春一点力气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上开出朵朵春花,然后任人摆弄。
真像小狗。
从心里骂了一句,0166恰好出场。
一出现,它就注意到了余逢春身上的缠绵痕迹。
[你俩睡了。]它平铺直叙。
“对。”
[男朋友?]
“应该?”余逢春很犹豫,“我昨天晚上表达的好像不太恰当。”
[你说了什么?]
“我问他愿不愿意爬我的床。”
余逢春选择了一个异常巧妙的时机问出这个问题,换做其他任何时间,邵逾白都会因为足够清醒而拒绝,但昨天晚上是他最脆弱最慌乱最无措的时候,看向余逢春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在流泪。
余逢春精准抓住弱点,诱惑邵逾白和他吃下禁果。
[所以他现在是大佬的情人,]0166总结,[我受不了了,你俩这么会玩。]
“你又受不了了。”
余逢春笑笑,随手查看模块运行,发现融合进程非常顺利,甚至比昨天晚上还高出一截。
这说明他的安抚是有效果的,有他在身边,邵逾白很安心。
余逢春突然说:“他梦见我受罚了。”
手指拨弄过一缕挡在邵逾白额前的发,余逢春陷入片段式的回忆中。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泪水被我接住以后才发现。”
余逢春知道自己是谁,也清楚邵逾白的身份,所以当他看见邵逾白为他哭的时候,他才那么震惊。
无知无觉的情绪表露,能表达很多东西。
余逢春那时候就明白了,邵逾白爱他。
这个卧底爱他。
爱情可以促使本来理智的人做出无数多的蠢事,对余逢春来说,邵逾白的爱情是救他逃离牢笼的悬天蛛丝。
他不顾一切地抓了上去。
……
……
等到下午两点,邵逾白终于醒了。
那时候余逢春已经打了三个电话,骂了八个人,还顺便安排好了陈志远的去处,他抱着本很厚的俄国小说坐在床上,等自己的新情人睡醒。
邵逾白睁开眼,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侧着身体,静静地看着余逢春。
余逢春把书翻过一页,淡声道:“如果你想再睡一觉的话,我可以帮你拉上窗帘。”
“……”
“或者你愿意讲讲你昨天晚上做的梦?”
邵逾白哑声问:“你为什么那么执着它的答案?”
“因为我不喜欢你有事情瞒着我,”余逢春说,“让一个警察卧底做二把手已经很糟了,更糟的是这个卧底甚至都不愿意告诉我他梦见了什么。”
邵逾白闭上眼睛。
梦和现实的界限正在模糊。
梦里的余逢春知道他的身份,梦外的也是。
“怎么发现的?”他问。
没有挣扎解释,也没有虚伪欺瞒,邵逾白问这个问题,纯粹是因为他好奇,想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够好。
余逢春轻笑:“因为我很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上天不会平白无故送我一个完美的人,”余逢春合上小说,将其搁在一边,“你的到来一定有目的。”
这话本该显得多余,但余逢春说的时候很平静,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邵逾白的存在,对于一个几乎已经放弃自己的人来说,实在太完美了,余逢春本应该烂死在余术怀给他准备的泥潭中,是邵逾白的出现给他续了一口气。
太过美好的恩赐往往都被暗中定好价格。
邵逾白道:“那你应该杀了我。”
“不要。”余逢春果断拒绝。
他重新伏到邵逾白身上,姿态放松,没有半点警惕,好像那里就是他该待着的地方。
而邵逾白——
邵逾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抬起了手,现在它正落在余逢春的腰上。
余逢春笑了。
“我真的不在意你之前是谁,”他说,“反正你说过,你是我的。”
邵逾白是余逢春的。
世界就是这样简单的八个字。
邵逾白沉默许久,没有否认,而是道:“我不会因此抛弃我的是非观。”
将全部底盘亮在余逢春面前不该是个好选择,但事已至此。或许邵逾白从一开始就不该戴那条勃朗第红领带,也不该出现在余逢春面前。
余逢春把噩梦带给了他,连带着唤醒了邵逾白自己都未能料到的深重之爱。
如果他死在余逢春的判决下,对他个人来说,未必是灾祸。
“没关系。”
余逢春侧脸贴在他的胸口,喃喃道:“哪里有天生就能拼在一起的一对。”
邵逾白本不是偏激疯狂的人,是余逢春一次又一次地死在他面前,才让那些碎片变得疯狂、极度没有安全感,再难安宁。
是余逢春亲手扭曲了他。
可在这个最初的世界里,一切尚未发生。他还是那个端方清正的邵逾白,眉目间带着温和的克制。
既然他能容忍接受余逢春的偏执阴郁,那余逢春为什么不能为他改变?
他又不是某个把身边人都当工具,用坏了就到处乱丢的神经病中年男子。
他可以为自己爱的人负责。
“放心。”
余逢春坐起身,很仗义地拍拍邵逾白的肩膀,趁机在他胸口揩了把油。“你既然跟了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邵逾白一挑眉,很配合地问:“你想怎么做?”
余逢春道:“今天晚上,陈志远就会被扔到他上司的家门口,全身上下的唯一伤就是绑手腕脚腕的勒痕。”
“还有呢?”
小小情人居然跟老板提要求,恃宠生娇。
“还有,就从余裴开始吧。”余逢春说。
余术怀出事以后,将管家大权交到余逢春手上,余裴作为大儿子,多多少少也分到一点,但他不满余术怀的安排,所以背地里一直计划着做点小动作。
那段时间,余逢春手下多的是比他更刺头、更麻烦的人存在,他和邵逾白累得跟狗一样,没空分出心力对付他。
现在人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也该轮到余裴了。
“处理他……”
邵逾白默了一会儿,问:“你舍得?”
“这我有什么舍不得——”
余逢春话音顿住,明白了。
一年前,余术怀出事,余裴几乎要跟余逢春割席,从那以后,周青便一直跟在余裴身边。
邵逾白不是在问余逢春舍不舍得处理余裴,而是在问余逢春舍不舍得处理跟了他很久的周青。
有隐隐约约的酸意,游丝一般,不太明显,得问清楚。
余逢春支起身子,眼中荡漾着细碎的光:“你在吃醋吗?”
闻言,邵逾白眸光一闪,低声道:“不敢。”
还装上了。
余逢春看着都喜欢死了,凑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昨天晚上说过,我今天再说一遍。”
他注视着邵逾白的眼睛,语气坚定:“只有你,明白吗?只有你一个。”
他说,邵逾白就信,点点头:“好的,只有我。”
他说得认真,是真把余逢春的话放在了心上,没有敷衍。
邵逾白从来不敷衍。
余逢春满意了,奖励似的在邵逾白脖颈上留下一吻,语气轻柔地诱哄:“邵逾白,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在我身边。
别去任何我不能一起去的地方。
*
*
此后半个月,所有人都看出余逢春和邵逾白的关系变了。
李贴台打电话的时候说:“春天,你最近好像很开心。”
余逢春百无聊赖地问:“有什么根据?”
“一般我们谈话到三分钟的时候,你会开始骂我。”李贴台认真地说,“然后计划在四分钟结束前挂断电话。”
人总是会在揭别人短的时候语句流畅声音响亮,类似于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李贴台这句话逻辑清晰、表达明白,在有理有据的同时还控诉了余逢春之前的恶劣行径。
余逢春没招儿了,敷衍着笑了两声挂断电话。
厨房门口,对一切都很新奇的常狄悄悄顶了一下邵逾白的胳膊。
“怎么回事?”她问,“老板心情很好啊!”
邵逾白朝远处看去,所有人都知道余逢春的心情很好。
常狄又说:“你心情也很好。”
如果说他们两个之前的氛围类似于暗波涌动的潮水,充斥着对抗的张力和互相试探。那现在,促使他们互相对抗的隐形力量已经消失了,水流缠绵在一起,气息都跟着交融。
常狄以前不明白什么叫天生一对,直到她看见余逢春和邵逾白站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你到他身边来是为什么,但既然他选择了你,你也选择了他,就不要做让彼此都伤心难过的事。”
常狄手里拿着两颗芹菜,明明自己就是个小姑娘,说话的音调却像是看着余逢春长大。
她低下头,语气踟蹰:“你来了一年了,应当清楚,老板的日子不好过……他不是坏人。”
常狄一直为庄园工作,她是余术怀安排给余逢春的人,自然最清楚那些年余逢春受过多少次罚。
可惜以前她没有心疼的资格,所以全部藏在心里。
今天不自觉地多话了。
意识到这个,不等邵逾白回答,常狄勉强笑笑:“我不该说这个的,你们两个的事……”
“谢谢。”
常狄抬起头,看到邵逾白正神色认真地望着自己。
“我不会辜负他。”邵逾白说。
常狄愣愣地点头,越过邵逾白的肩膀,发现余逢春正笑眯眯地朝这边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在关注这场对话了。
“好的,好的。”
常狄愣愣地应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芹菜,觉得自己就是一根菜。
她转身回厨房做饭了。
……
余逢春没有继续追问梦境的内容。
邵逾白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那是他自己的秘密,无论梦境是虚幻的意识映射,又或者真的涉及什么前世因果,太过惨烈残忍的故事,余逢春都不需要知道。
他们将这一世过好就行了,邵逾白可以忍耐那些附加反应。
只是界限一旦模糊,想要回归清晰,就会难上加难。
邵逾白还是会在某段恍惚的间隙中,看到一个苍白疲倦的人影,眼里烧着愤怒怨恨的火。
余逢春。
余逢春。
*
*
当东云水库有消息传来的时候,余逢春正蹲在地上戳狗玩。
常狄的工作地点仍然在半山庄园,但比起余术怀掌权时的寸步难行,在余逢春手下,她甚至从外面抱来一只狗。
那是只小狗,刚断奶,被它娘养得很胖,浑身上下的毛灰扑扑的,一看就是只撒娇的小土狗。
常狄很喜欢,征求意见以后把它养在半山庄园后面。
现在余逢春每次看完余术怀,都要专程去逗狗玩。明面上资产接近千亿的财团掌权人,跟条狗玩的不亦乐乎。
邵逾白看他实在喜欢,也提议在阙空里养一只,却被余逢春拒绝了。
“不行,”他盯着邵逾白看了一会儿,摇头,“这是很不负责任的。”
邵逾白没懂养狗怎么会和不负责任搭在一起,又不是说养了不给饭吃。
面对他的疑问,余逢春只是把小土狗推到地上,肚皮朝上。
意味深长地目光落在邵逾白身上,余逢春道:“你不懂。”
邵逾白真的不懂。
理论上,如果家里的第一只小狗是高度敏感且需要主人长时间陪伴的类型的话,再养另外一只是对他的不负责。
余逢春不是那种自愿弃养小狗的人。
所以必须得明确拒绝。
电话铃声响起,余逢春不想接,把手机扔给邵逾白。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是假意试探。
邵逾白接通电话,片刻后挂断,蹲在余逢春身边。
就在他接电话的几分钟里,小狗已经累了,自己扭着屁股趴到一边,余逢春等邵逾白开口。
“他们在和北美洲南部联系,”邵逾白说,“已经联络好其他码头了,这段时间可能会进货。”
“每天就琢磨着赚点烂钱的废物……”
余逢春眼神阴郁。
北美洲南部毒贩盛行,余裴联络他们安的什么心,昭然若揭。
其实余逢春分给他的那些钱已经足够余裴极其舒服地度过下一辈子,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一定要做点天打雷劈的事,让大家都不高兴。
“我手底下不能有这些东西。”余逢春说,“余术怀都没碰过,他居然赶着往上凑,真是……”
话语止于一声冷笑。
邵逾白此时又道:“联络的人里有周青。”
“知道了。”
余逢春站起身,把随手拿着的棍子扔回地上。邵逾白蹲在他脚边,替他整理裤腿衣角。
“今天晚上我就要见他们,”余逢春道,“你来吗?”
邵逾白仰头看他:“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余逢春笑笑:“你都亲手处理过几个了,怎么还问这样的问题?”
“我在争宠,”邵逾白平静道,“很难看出来吗?”
他还记得梦境里的那个周青对余逢春是何等了解,言语中尽管有怨恨不满,但难以掩饰藏在最底下丝丝缕缕的爱欲。
余逢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不难。
挺可爱的。
*
*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余裴来不及反应。
本该在卧室里等他的小明星只留下了一件还没来得及穿好的外套,卧室里窗户大开,灌进冷风。
余裴站在门口,浑身僵硬,想要退后却听见身后有一连串的脚步声。
这里被围住了。
“那孩子我送走了。”
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余逢春穿着一件剪裁修身的黑色风衣,内搭浅灰色丝绸衬衫,风衣内衬里的黑百合暗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华贵异常。
他坐在窗户下边的扶手椅上,夜风吹进来时微微撩动风衣下摆,将A市的凉意扑在身上。
“他在我面前哭了很久,说不愿意,又说姐姐在你手里,我听着很心疼。”
余逢春低着头,慢慢转动手指上的黑钻原石尾戒。
“还是很难想象世界上有你这样的人。”
余裴被逼着往前走,闻言嘴角抽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我?我什么样的人?”他恨声道,“余逢春,你别以为你拿了父亲的财产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告诉你,我不比你差,只要我的生意做起来,以后——”
“——我告诉埃克托尔,如果他敢供给你哪怕一克毒品,我都把他切成碎块,放到捕鲸船上去钓鱿鱼。”
余逢春淡声打断他,将尾戒摘下放在桌面上后,他终于抬起头来,唇角有很浅的笑意。
“你或许能带给他很大一笔钱,但钱和命究竟该选哪个,他比你有数。”
余裴大骇,不自觉就倒退两步,却被身后人用硬物顶住后腰,枪筒冰冷的触感,但凡接触过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余裴不敢再动,额头上浮出厚厚一层冷汗。
“别动,”余逢春点点他,“在这儿待着。”
他左右看了一圈:“周青呢?”
余裴咬着牙不说话,站在他旁边的黑衣保镖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巴掌。
“家主问你话呢!”
保镖手劲大,一巴掌直接给余裴抽出血。
“……码头,”余裴说,“今天晚上有样品送过来,周青去拿了。”
回来没有超出余逢春的预料。
“没关系,”他点点头,示意手下把余裴绑好,“邵逾白也去码头了,你说巧不巧?”
余裴目眦欲裂,被刚好丢在床上的那一瞬间,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
周青被推进房间,踉跄着跪在地上,衣领上沾了一块煤灰。
送来的样品被邵逾白亲手放在余逢春面前,打开以后,是隐隐沾着人血的白色粉末。
“有多少?”余逢春问。
邵逾白道:“除了这些,还有两箱。”
够他们枪毙800回了。
余逢春点点头,合上盒子以后不再看。
“把这些都处理掉,”他垂眸道,“该关起来的关起来,该枪毙的枪毙,我不管了。”
说完,好像感到厌倦似的,余逢春站起身,绕过周青就要离开。
从头至尾,他没有看过周青一眼。
一种压抑许久的愤怒终于在此刻爆发,周青甚至不需要思考,就怒吼出声:“余逢春!!”
他眼眶通红,声音里蕴含着暴怒的情绪,喊余逢春名字的模样好像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
邵逾白抬眸看去,余逢春顿住脚步,重新走到周青身边,蹲在他面前。
“你还有什么事?”他问,眼神淡淡的。
周青跪在地上,和余逢春之间只隔了不到半米,这是这一年以来,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周青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看你?”
余逢春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你跟着余裴我没有意见,但你不该碰这些。”
“我们只是想找条出路,有什么错?!”
“这就是出路?”余逢春的眼神变得很冷,“周青,你以前就是个畜生,你现在连畜生都不如。”
被他骂了一句,周清反而笑了,阴恻恻地问,话语中的嫉妒已经藏不住了:
“他就这么好?”
他突然转变了话题,将矛头指向站在两人后面默默等待的邵逾白。
余逢春回头看了一眼,与邵逾白对上视线后又快速移开。
“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不过是的,他就是这么好。”
“你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放心上,”他满怀怨恨,“然后抛下我。”
余逢春点头:“现在的情形,貌似看来是这样。”
他不准备辩驳,起身想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周青再也无法忍耐了,数年的爱怨憎恨纠缠在一起,促使他喊出那句话:
“我愿意为你去死!他行吗?老子跟了你十几年!”
如果这个时候再理智一些,周青就会明白说这句话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只会让他这些年的煎熬嫉妒显得更丑陋,连那点见不得人的爱都跟着扭曲。
但他现在的感受是真的,怨毒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邵逾白身上。
周青真的不明白,一个来历不明的玩意儿,靠脸上位,怎么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顶替他的位置,让余逢春这么在意。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余逢春闻言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那双澄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周青此时的丑态,里面没有半分情绪。
“你不会为我去死的,周青。”他轻声说。
那么平淡,那么冷静,像一把刀,戳穿了周青最后的一张皮,让他连垂死挣扎都可笑。
余逢春接着说:“但是他可以。”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余逢春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如同自己说出的话是一个清晰可见的事实。
周青怔住了。
很久以后,他才如脱力一般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你凭什么觉得他愿意为你去死?
余逢春道:“我就是知道。”
他看向邵逾白的方向,眼眸中有情绪闪过。
我见过。他从心里说。
我见过邵逾白为我去死。
第99章 梦见了火
因为时间问题, 周青没有被立即处置。
按照余逢春的意思,明天太阳升起以后,他会和余裴一起被绑着丢到警局门口, 连带着的还有运来的那三箱“样品”。
这是余逢春的态度,也是余逢春帮邵逾白给出的交代。
有了他们, 至少邵逾白在和他的联络人交谈时会更有底气。
至少余逢春是这样希望的。
所以直到目前为止, 周青只是被看守着, 等待天亮。
当天夜里。
负责看守的守卫打了个哈欠, 瞥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邵哥?”他小声喊道, “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三个小时前。陪余逢春离开的邵逾白, 现在他换了身衣服, 又重新回到了现场。
“家主有吩咐,”邵逾白淡声道,“让我过来传几句话。”
守卫并没有收到任何命令, 但邵逾白站在这里, 跟余逢春把电话打过来是一个效果。
“您请。”
他后退一步, 让出门。
邵逾白迈步走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 周青正被绑在椅子上, 头颅低垂, 俨然没有挣扎逃脱的意图, 显得死气沉沉。
听见邵逾白的脚步声, 他头颅晃动一下, 缓慢地抬起眼,眼神冷漠嘲讽。
他扯出一个笑,问:“你来干什么?耀武扬威?”
邵逾白不答, 拖来另一把椅子,坐在周青对面, 眸色沉沉。
他默了很久,等到周青都觉出不对劲了,邵逾白才缓缓开口:“有些事我想告诉你。”
“你能告诉我什么?”
周青嗤笑出声,“邵逾白,你现在得到他的信任,他甚至觉得你能为他去死,心里很得意吧?”
他的妒恨如有实质般尖锐酸苦。
闻言,邵逾白摇摇头,见周青眼含不平,干脆道:“你弟弟的事,跟他无关。”
此话一出,犹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瞬间掀起万层巨浪。
周青面上的所有平静讽刺迅速消散,犹如被戳中了最痛的一点,神色狰狞怨毒。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什么意思?”
“三年前,你正在C城上学的弟弟,在放学路上发生车祸,被一辆黑色本田碰伤,并被拖行二十米,伤势严重,救护车赶到以后,直接将他送进了ICU。”
邵逾白声音平稳地说道:“你在半个小时后接到了医院来电,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赶往C城,在那里,你得知你的弟弟伤势严重,需要借助德国的先进仪器以及很大一笔钱,才能保住性命。”
听到这里,周青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他质问道:“谁告诉你的!”
邵逾白望了他一眼,目光平静,不理会他的质问,继续道:“你很着急也很想救他,但以你的个人能量完全做不到,所以你给余逢春打个电话,你希望他能看在这些年你对他尽心尽力的份上,帮你这个忙。”
“余逢春同意了。可是你在C城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他承诺的仪器和钱。”
话说到这里,周青已经不想掩饰了,仰头大笑一声,看向邵逾白时,目光像淬了毒的刀。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他嘲弄地笑,“他可真疼你。”
尔后他点点头:“没错,就是你说的那样,我在电话里求他,求他帮帮我,救我弟弟一命,同意地特别干脆,告诉我明天一早仪器就会运来,钱也会打到我的账户上,可我等了三天,三天!我什么都没等到!”
他的怒吼因为悲痛和怨恨而变得嘶哑,眼里浮现出泪水。
“我弟弟被耗死了,东西才送到!有什么用!!”
周青深吸一口气,被捆绑的双手疯狂颤抖,很久后才恢复平静。
他轻声道:“他觉得我不配,我弟弟也不配,我们天生烂命,没办法。”
“事情不是这样。”邵逾白道。
从周青爆发开始,他便一直从旁边默默等着,直到周青没声了,他才再次开口。
周青手指抽搐:“你什么意思?”
“德国的仪器确实是第二天早晨便运到C城了,钱也给你打过去了,”迎着周青的目光,邵逾白加重语气,“是有人在中途拦了下来,不让你弟弟活,余逢春并不知道这些,他和你的通讯也被切断了。”
周青瞳孔颤抖,咬牙说:“我不信。”
“我带来了海关记录。”
邵逾白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从文件夹里取出两张薄薄的纸,放在周青膝盖上。
文件显示,那台本能救他弟弟的命的仪器,确实在当天凌晨就过了海关,朝C城运输。
周青死死盯着上面的字,手掌攥紧,千言万语像石头一样梗在喉间。
像是预料到他会反驳质问,邵逾白说:“我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骗你,更没有理由让你们两个把误会说开,我只是不想让他蒙受污蔑。”
“……那这些东西去哪儿了?”周青问。
三天。
余逢春以为仪器已经在救周青弟弟的命,周青以为仪器还在路上。
直到三天以后,心电图划成一条平直的线,所有矛盾才在此刻爆发。
“很难推理吗?”
邵逾白轻声道:“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余术怀。
只有余术怀希望削弱余逢春身边的助力,只有余术怀会想通过一条人命离间两个人。
周青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不会不明白。
浩大的悔恨愧疚如潮水般压来,瞬间便让人窒息,连眼前都模糊。
周青低压着嗓子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邵逾白反问:“你有问过他吗?你有给过他解释的机会吗?”
出事以后,周青满怀怨恨,径直转向余术怀,连一分钟都没给余逢春留下。
他把杀人凶手当成靠山,把真正试图提供帮助的人当做敌人。
何其盲目。
但事已至此,悔恨无益。
邵逾白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起身离开了房间。
在他身后,有模糊的哽咽声。
*
*
离开关押周青的地方以后,邵逾白顺着公路独自踱步很久,从口袋里取出一台一次性手机,安装上电话卡以后,他拨通那个熟记在心的号码。
“几点了还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暴躁的男人。
邵逾白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3:36,不好意思。”
在他说完的瞬间,男人的声音恢复正常。
“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陈志远现在安全吗?”邵逾白问。
“安全,”男人说,“他现在在保护计划里面,你救了他一命。”
邵逾白道:“不是我救的,是余逢春本来就没打算让他死。”
“……”
“明天会有三箱毒品和几个人送到警局里去,毒品来自北美洲南岸,是我亲自截下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希望你处理好,”邵逾白说,“他不希望有人做毒品交易,也不希望做了毒品交易的还能活着出来呼吸空气。”
“我知道了,”男人应了一声,“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有了。”
“行,那下次——”
“——我不会再拨通这个电话了。”
电话那边有急促的抽气声,震惊又不能理解。
男人的语气明显沉了下去。“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邵逾白语气轻松,“你可以理解为我退出了。”
男人厉声劝告:“邵逾白!组织是这样培养你的吗?你不要被眼前的利益冲昏了头脑!余逢春是你的敌人!他就算做了几件好事,仍然不能改变他的本质!你不要被他蛊惑!”
邵逾白安静地听他说,等他说完才开口:“我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完成任务。”
这句话并非托词。
余逢春的安抚确实让邵逾白感觉好很多,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的下坠。
梦境像一头饥饿太久的猛兽,在邵逾白面前撕扯着现实。
又或者那不仅仅是梦境。
最令邵逾白无法解释的是,他在梦里预见的事情,竟在现实中一一应验。现实中的余逢春从未提及周青的事,是梦境里那个”余逢春”告诉他的——而那个”余逢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邵逾白还在继续做梦,还在看着另一段人生徐徐展开。
如果哪一天他真的疯了,说出不该说的话,那就不单是他一个人的罪孽,甚至会害到其他人——
他自顾不暇。
……
专门给余逢春设置的铃声响起,邵逾白停住脚步,在路灯下接通电话。
“怎么了?”
“你人呢?”余逢春问,声音很清醒。
邵逾白道:“我在外面。”
远处有车灯亮起,司机把车开过来后,下车为邵逾白打开车门。
“现在就回来,”余逢春说,“现在。”
“好的,十五分钟。”
余逢春挂断电话,邵逾白坐进车里。
开门以后,司机听见了两人之间短暂的交谈,启动发动机以后二话没说就把油门踩到底。
十分钟以后,车子停在阙龙里门口。
司机下车开门的时候,还专门瞥了一眼挂在车门扶手上的秒表,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很骄傲:“邵哥,十五分钟以内!”
“是的,”邵逾白拍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好嘞!”
得到了上司的认可,意味着升职加薪的机会又多了一些。司机高高兴兴地走了。
听着车辆驶走的声音,邵逾白打开家门。
人还没走进去,就看见一个抱枕砸过来,显然扔这个抱枕的人连十分钟都等不了,已经烦了。
余逢春坐在楼梯上,眼神阴郁:“你敢不敢再慢一点?干脆以后别回来了。”
“……”
邵逾白弯腰捡起抱枕,没有试图辩驳,而是道:“以后不会了。”
审视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余逢春今天夜里看起来比平时更敏感紧张,几乎有些神经质。
邵逾白没有解释他去了哪里,余逢春也懒得问。
确定人没事以后,余逢春站起身,任由睡袍滑落,遮住一双笔直白润的小腿。
他是从床上下来的,只穿着一件刚到小腿的深灰色睡袍,腰间随意系了个带子,上下都露着,大片的白被深色衬托,更有种妖异的惊艳。
邵逾白盯着他向上的步伐,呼吸顿了一顿,才跟上去。
主卧里,只开着一盏小灯。
暖色的灯光下,床头放着那本俄文小说的续集,两个星期前刚刚出版,目前还没有正式的中文翻译。
余逢春坐在属于自己的那边,戴上平光眼镜以后盯着邵逾白,等他上床。
目光让邵逾白感觉到一丝压力。
他开始思索自己还有没有做除半夜出去以外更严重的事情。
回忆片刻,邵逾白慢慢说:“是我让常狄给狗减肥的。”
那只小土狗其实很懒,不喜欢动,刚捡回来没多久就胖了八斤,余逢春喜欢它胖乎乎的样子,但邵逾白有点儿担心狗的心脑血管。
所以这几天,常狄一直在悄摸摸给狗减肥。
或许余逢春发现了这个,所以不高兴。邵逾白暗自猜测。
然而,余逢春的反应证明,邵逾白只是平白露出一个把柄。
“这件事情我们之后算账。”
他点点书本封面,表示自己把这件事记心上了,然后说:“现在你需要上床睡觉。”
余逢春很关心他的睡眠情况,尽管他再也没有问过梦的事。
有些话没必要说明白,彼此也会有所感应。
邵逾白慢慢意识到,余逢春未必真的一无所有。
所以他脱下外套。
“好的,”他说,“需要我吃安眠药吗?”
因为梦境的缘由,邵逾白的睡眠情况很不怎么样,有些时候需要药物辅助才能睡着。
余逢春神情莫测地看了他一会儿,摇头:“不用,上床。”
于是邵逾白换下衣服,躺在余逢春身边。
灯光熄灭。
“晚安。”
……
昏暗中,有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0166脱离待机状态,问:[你不睡吗?]
余逢春靠坐在床头。“不睡,今天很重要。”
[怎么重要?]
余逢春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的鎏金烫痕,半晌后才缓缓道:“今天……是大结局。”
模块运行一向完好,到今天,已经接近百分之八十。邵逾白的梦境不会像现实生活中那样每一分钟都清晰呈现,他能记住的,大多都是让他印象深刻的场景。
漫长的时间线被人为缩短,化成一段接一段的空格和碎片,余逢春站在故事结局的末尾,能感觉到邵逾白正朝他走来。
上一世,余逢春过得不好,邵逾白跟在他身边,也没有好日子过。
那时候余逢春选择抓住这位警察卧底并与他结盟,与其被理解为筹谋划策,不如说是崩溃之下的最后一次反击。
所以他走的每一步都称得上惨烈。
一株被强行雕琢扭曲的竹子,就算脱离牢笼,也早失去了向上生长的力量和机会,它的内里充满怨恨的污水,几乎连青翠的外表都被污染,显露出最可悲可怜的模样。
邵逾白是不该到来的、来迟的雨水,降落在这株竹子上,让它体会到了生的气息,让美好短暂存在了一瞬。
可他阻止不了余逢春的枯萎。
在最开始最开始的计划中,余术怀死后,下一个就该是余逢春自己。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只关乎选择。
可叹上天垂怜,把他们带向另一条路。
0166在意识高处,似鸟一般俯瞰着卧室里的场景。
无限微弱的灯光下,余逢春坐在邵逾白身边,双眸低垂,身形化作一道寂寞的影子。
这是他曾经最经常的模样,落寞的,安静的,像夜风深处静静生长的植物。
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
*
*
梦中的邵逾白,总会无休止地将目光从余逢春身上挪走。
他意识不到自己在看,直到余逢春的目光随之变动,他才像惊醒一般恍惚着躲避,生怕目光接触间,暴露自己小心藏好的种种心绪。
晦涩的情感在他的身体里抽枝发芽,邵逾白谨慎对待,既没有刻意扼杀,也不想过早将至于人前。
如果一定要谈爱情,那也要等一切都结束以后。
余逢春是在笼子里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鸟,满心满眼都是自由和解脱,除此之外的所有,对他来说都是负担。
邵逾白必须要等。
……
事实证明,外界传闻中如铜墙铁壁一般的余氏家族,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高耸入云的城堡,外表再富丽堂皇,只要内部出现一点细微的坍塌,成为废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余术怀在东南亚的产业率先出现问题,疑点重重,但涉事相关全被逮了进去,一番周折之下,矛头指向余裴。
城堡在此时开始坍塌。
那天晚上,余逢春坐在阙空里的摇椅上,等着盛夏的风将花瓣吹散。
邵逾白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了许久。
等一片花瓣终于吹落,余逢春才轻声说:“我大哥要死了。”
余术怀疑心极重,这件事就算不是余裴做的,既然锅落在他头上,余裴不背也得背,不死也得死。
最晚三天,余家就要有丧事了。
余裴比余逢春大七岁,两人的童年少年时期,邵逾白未曾得知,或许也曾有过那么几年的短暂亲情,如果换个家族,他们本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邵逾白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守在余逢春身边。
而静了一会儿以后,余逢春忽然笑了,又道:“我早就知道他会死,他那种性格,在余术怀手底下活不久。”
他眼中有分明的遗憾,不是为余裴,而是为自己。
他知道余裴活不久,余裴又何尝不知道余逢春撑不下去。
两头困死在洞穴中的病兽罢了,以为盯着对方死了就能赢,实际上自己出不去,守着输家的尸体,还是死路一条。
在来到余逢春身边前,邵逾白从未想过一个家庭,能混乱可悲成这个样子。
夜风吹拂,暗香浮动。
邵逾白侧眸望着余逢春细长优雅的眉梢,忽然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余逢春偏过头来:“什么问题?”
“你以后想去哪里?”邵逾白问。
余逢春貌似惊讶地挑眉:“我有的选吗?你是让我在国内的监狱随便挑吗?”
他完全放松地躺在椅子上,把脚往邵逾白腿上搭。
“我会为您申请证人保护计划,我亲自给你作证。”邵逾白说,“我不会让你进监狱的。”
三句话,句句开头都是我。
如果余逢春不能从这三个“我”里面品尝到一丝真情实意,那他真是瞎了。
所以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会想去看看大峡谷,”他说,“科罗拉多大峡谷。”
“为什么想去那里?”
“在我小的时候,有个女人经常跟我讲那里有多好多好,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想亲眼看看。”
那个女人死在生下余逢春的第七年,什么都没留下。
邵逾白道:“我也没去过。”
余逢春随意道:“那我们可以一起去,你来开车。”
因为不是真心,所以说得毫无顾忌,往人家心口放了一把火,也不管火势如何,放完便跑,很不负责。
邵逾白却记在了心上。
余逢春想去科罗拉多大峡谷。
后来的两天时间,在不经意不小心不自觉的情况下,邵逾白甚至查阅检索了前往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几条最佳观光路线。
他计划了很多,然而他忽视了余术怀的报复性。
于是当大厦倾颓,他们两个被余术怀困在火势汹涌的半山庄园中,而逃生绳索只能支持一个人离开的时候,邵逾白想起了这个晚上。
当他疯了吧,从遇到余逢春的那天开始,一切就不正常了。
“去看大峡谷。”
他对余逢春说。
救命的绳索在余逢春落地的下一秒钟就此断裂,邵逾白站在一片浩荡火海中,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是余逢春。
他喊得撕心裂肺,以他的身体状况来说,半分钟后他就会咳出血。
去看大峡谷吧。
邵逾白对记忆里那道苍白的剪影说。
快跑吧,去任何你能去的地方。别回头。
火焰翻腾中,邵逾白跪倒在地,耳边的哭声骤然停止,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离开了。
邵逾白想朝外看,却只能看见滚滚浓烟。
绵延不绝的担忧挂念随之而来。
梦境中止于一根烧断的横梁。
……
现实。
邵逾白睁开眼睛。
余逢春正伏在他胸前,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呼吸微滞。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此刻凝着化不开的忧色,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水光。
夜色沉寂,暖融的光晕在余逢春眼底漾开,将邵逾白苍白的轮廓温柔包裹。
邵逾白有些恍惚地望着他,视野边缘,熊熊烈火正一寸寸地熄灭。
“……我愿意为你去死。”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沙哑的声音划破寂静,了然明悟。
余逢春的喉结剧烈滚动着,泪水砸在邵逾白眼角,比灼烧的烈焰更滚烫。他咬着唇点头:“我知道。”
梦境里没流向邵逾白的泪,梦境外滴在他的眼角。
比火还要炽热滚烫。
第100章 猜猜我是谁?
感受着爱人的泪水, 一点灵光从深海般混沌的意识深处缓缓上升荡漾,邵逾白接住了。
“你记得,”他喃喃自语, 指尖轻颤着触碰余逢春湿润的脸颊,“你去大峡谷了吗?”
他的灵魂刚从生死边缘跌回人间, 记忆还停留在灼人的热浪里, 只余几个零碎片段在脑海中浮沉。
余逢春点点头, 然后摇摇头, 又哭又笑, 一向从容的人难得有这样失态。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他哽咽着攥紧邵逾白的衣襟, “我去哪里你都在, 你为什么跟着我?”
余逢春去的每个世界,主角都叫邵逾白,都有一双永远落在他身上的眼睛。
余逢春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可他不敢, 他怕答案无法承受, 害怕吃下一整瓶抑制剂后还是会心碎而死。
他怕去一个新世界, 又怕再也去不了。
“……我在火里, 听不见你的哭声了。”
邵逾白呢喃着, 眼神涣散, 全靠一口勉强清醒的气撑着。
他的手指珍重地抚过余逢春颤抖的脊背, “我担心你。”
担心你受苦, 担心你不自由,担心你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于是化成千千万万条跟随你的流光,去你去的任何地方, 在每一段故事里与你重逢。
*
*
常狄再次来到阙空里,带来了自己亲自烤的小饼干和提拉米苏。
她很心虚, 所以在见到邵逾白的一瞬间就把东西递了上去。
“这是什么意思?”邵逾白问。
常狄压低声音,小声道:“计划失败了。”
邵逾白心神一动:“这么彻底吗?”
“是的。”
常狄悲痛地点头,仍然小心翼翼地把声音控制在低语的范畴内:“昨天晚上,它偷偷溜进厨房,咬烂一袋子狗粮,把自己吃得差点撑死。”
邵逾白:“……”
好吧,没关系,胖狗也有胖狗的活法,他们会尽力帮助它的。
他捧着还温热的小饼干,另一只手提着蛋糕,看向常狄的眼神很温和。
“谢谢你的饼干和蛋糕。”
常狄摆摆手:“没事,我听说昨天的事情了,周青那个没良心的……”
她和周青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点,被余术怀派给余逢春。
周青因为一些明明张嘴就能说清楚的误会,和余逢春彻底割席,常狄心里一直是有些可惜难过的。
倒不是说她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什么,只是看不惯蠢货被人利用。
“……总之他可能心情不好,吃点甜的高兴一下。”
外人眼中的余逢春青面獠牙风光无限,但在身旁亲近的人眼里,他只是凡人一个。
他也会不高兴,也会生闷气,也会因为别人偷着给狗减肥而心疼。
“总之你多陪陪他,当然了,我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时,你俩有二十三个小时在一起,不过……”
戏谑揶揄的目光滑到邵逾白脖颈下的一点红色痕迹上,那里没有被衣领完全遮住,显露出隐约的暧昧。
常狄用一种大家都懂的眼神转了一圈,等邵逾白明白过来以后又收回目光。
“走了走了。”
她忙着要走,怕胖狗在庄园里又乱吃东西。
邵逾白送她到门口,等看着人上了车,才回身关门,带着常狄送来的东西去了二楼。
拉紧窗帘的卧室里,光线尚且昏暗,微弱的暖色亮光铺洒在床上,照亮了一个人形鼓包。
听见邵逾白的脚步声,那个鼓包动了动,然后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懒洋洋地搭在床边。
“谁来了?”
邵逾白三步做两步走上前去,将手里带着的东西放在床头,然后自己也躺在床上,把那张被子连带着里面的人一起往怀里抱。
余逢春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眼珠一转,看到了被邵逾白放在床头的甜点。
“常狄刚才来过了,”邵逾白道,“她麻烦我代替她向你表达歉意。”
“为了什么?”
“减肥,以及减肥失败。”
余逢春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他没说自己究竟知道哪一方面,又或者说都知道,两个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对面墙上的悬浮电视自动打开了。
频道调整为当天新闻。
直播状态下,两张异常熟悉的人脸在屏幕前一闪而过。
「今日警方逮捕两名贩毒人员,缴获毒品一百五十余斤」
硕大的标题配上刺眼的白光,带来一种极为不祥的预兆。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看着,邵逾白将他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手不自觉地下伸,牵住余逢春裸露在外的左手。
那里有数不清细小粗糙的伤痕,邵逾白无数噩梦中的一场,就是这双鲜血淋漓的手毫无生气地从担架上垂下来,血滴在地板上。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不断想起那天。
握住余逢春的手,感觉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自我安慰。
余逢春任由他紧张兮兮地摩挲着自己左手的每一寸皮肤,细致探索着上面的每一道伤痕。
等新闻结束,屏幕闪烁倒数的亮光,余逢春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邵逾白正在探索余逢春左手掌根位置的一条大约五厘米的伤疤,伤疤来自于一把生锈的铁片,镶嵌在墙壁下方,险些割断他的筋脉。
听见他的问题,他问:“什么反应?”
“你被烧死了,”余逢春盯着屏幕,语气僵硬,“你懂不懂烧死是什么意思?”
余逢春没有对数次死亡做出反应,是因为早在他感受到死亡痛苦之前,系统已经插手帮他脱离,但邵逾白的死是真的死,痛苦一分都没有减轻。
他怎么能那么平静,好像死亡只是水,在他身上流淌而过。
邵逾白平静道:“我接受我的结局。”
被他捧在掌心的手指骤然攥紧,伤痕在光下泛出浅浅的白。
接受自己的结局,所以那么平静从容,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在噩梦里看到余逢春滴落鲜血的手?
又为什么还对他手上的疤痕耿耿于怀?
余逢春越想越难受,然后又感觉到一点生气,电视也没心情看了,坐起身就要发作。
然而还没等话说出口,邵逾白忽然低下头,在他掌心的细碎伤疤上,留下一个吻。
很轻,却很郑重,柔软的发从余逢春的指尖垂落,蜻蜓点水的一吻。
人是可以感受到爱的厚重和广阔的。
铺天盖地的潮水就此落下,余逢春心里的火焰彻底熄灭。
“好吧。”他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呼出一口气,“原谅你了。”
邵逾白重新把他抱进怀里,用小毛毯包好,像滚玉米卷。
他低下头,在余逢春耳边问:“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曾跟随余逢春去过千万个世界的事情,那只是灵魂融合时短暂亮起的一抹亮光,像钩子一样将记忆短暂勾起,又迅速垂落。
要邵逾白完全恢复记忆,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
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拨弄手指,“没发生什么,我一直在找你。”
他说得随意,可昨夜滴在邵逾白身上的泪还留着滚烫的印子。
那是很苦很漫长的悲伤,所透露出来的意味,远没有余逢春表达的那么轻松随意。
邵逾白意识到什么,低头蹭蹭余逢春的脖子,声音轻而又轻:“你喜欢我了,是不是?”
“……”
余逢春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沉默良久,他双手攥紧,咽下一段颤栗的心碎。
邵逾白什么都知道。他想。
“是啊,”他小声承认,觉得自己一生都未必有过这样的怯懦退缩,“我喜欢你。”
*
*
高弘从车上下来,助理连忙伸手,接住他手上未燃尽的烟。
去除烟味的香水随即喷在他手腕上,高弘吐出一口气,脸色沉郁。
“礼品都备好了吗?”他问。
助理连忙道:“都备好了,已经派人送过去了,王先生的夫人喜欢潭春百合,我专门找人在北欧那边买了空运回来。”
“行,”高弘点点头,“这事要是办成了,以后少不了你的。”
今天晚上的宴会,是前段时间刚回国的小王总,专门为他夫人举办的生日宴。
如今王家的产业基本都在东南亚,与余氏多有牵扯,小王总回来,不管目的为何,余逢春都得拿出态度。
作为他手底下的人,高弘也得费心周全。
往宴会厅的方向走了几步,高弘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邵逾白来了吗?”
自从出了陈志远那件事以后,高弘就对邵逾白产生了很深的依赖之情,但凡有余逢春出现的场合,他都要打探一下邵逾白在不在。
好像就算他干了蠢事,求一求这位二把手,也能把命保下来。
比传说中的大嫂还好用。
急切往前的脚步忽然在此时顿住,高弘的脸色变了。
助理发现他脸色不对。
“咋了老大?”他问,“邵哥还没到,他肯定是和老板一起。”
他的脑子是一根平滑的直线,完全想不到任何会妨碍他生命的东西,活得很轻松也很安全。
高弘却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脑子。
他朝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宴会厅看了一眼,又四处环顾,确定没人在听他俩说话以后,他才压低声音问:“老板最近宠过什么人没有?”
助理茫然地摇头。
“没有啊,老板身边一直不跟着人,”他说,“也就邵哥跟得紧些。”
“……”
一瞬间,高弘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每一个画面都足够他冬天去北冰洋游一圈。
他再次确认:“真没跟着人?”
助理笑了,蠢得让人怜爱。
“这谁不知道?老板有洁癖,不喜欢碰外面的人,连握手都是碰一下就松开。”
高弘:“……”
他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而且这个预感在扩大。
“行了行了,”高弘不敢深想,挥手打断,快步朝宴会厅走,“把你嘴闭严实了!”
他说得很严厉,好像助理多说一句话就把他脑袋掰下来。
闻言助理困惑地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自己的老板在生气什么。
进入宴会厅以后,高弘先看见了聂松。
所有人都知道,在去余逢春身边之前,邵逾白的老板是聂松。
换言之,是聂松将二把手亲自送到了大老板眼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聂松之前连余家的枝叶都攀不上,现在也是能和高弘称兄道弟的存在了。
“高总!”
聂松笑着来握手,“最近生意不错啊!”
“害,也就是将就糊口。”高弘很谦虚。
从余逢春真正上位掌握权势开始,余家的发展方向就变了,海湾区的项目仍然在进行,重点却不是走私,而是协调运输。
外人或许看不真切,但高弘处在漩涡中,更能清楚余逢春决定对整个A市乃至更远的地方,造成了怎样的变动。
聂松大笑:“如果你是糊口,那我们就要饿死了。”
手掌拍在高弘肩膀上,显得很亲热。
高弘也跟着笑,就是有点勉强。
他脑子里还在不停地回想那些细节和猜测,明知道要是露出端倪,余逢春不可能放过他,可人就是贱,越不该想,就越是想个没完。
等宴会开场,高弘也没有成功稳住心情。
……
当门口有嘈杂声传来,高弘看见了在脑子里转悠七八圈余逢春和邵逾白。
深蓝色天鹅绒塔士多礼服,采用戗驳领设计,内搭白色翼领衬衫。
余逢春没戴领带,他不喜欢戴领带,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酒红色真丝领巾,系着松散的温莎结。
邵逾白则穿了一身黑色缎面的青果领塔士多礼服,黑色缎面马甲代替腰封,深蓝色的领带上搭配银色金属胸针,与余逢春的袖口是同种材质。
两人的衣着服饰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但高红站在远处看,越看越眼皮越抽抽,总觉得这是刻意搭配后出的效果。
这一年,对余逢春心存反抗的人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连同父异母的大哥都被送进警局等着吃枪子,面对这个长得漂亮又干净的掌权人,众人除了畏惧之心,已不剩别的。
余逢春甫一踏进,人群便开始朝他靠拢,为首的小王总笑容可掬,未等旁人开口,已携着夫人迎上前去。
“余先生,别来无恙啊!”
审视的目光藏在笑意底下,飞快一扫而过后转化为更殷切的笑,“你我上次见面还是八年前,可真是光阴似箭。”
“确实,都八年了,”余逢春微微颔首,看不出是真怀念还是随口应付,“没想到再见时,你娶得佳人。”
小王总侧身引见:“这位是内人邢怜。”
“余先生好,他常说起您。”
站在他身旁的女人优雅地抬起手,她相貌不算风华绝代,但自有一种温柔体贴的气质在身上,仍然很让人喜欢。
余逢春执手轻握,“第一次见面,还没有恭贺你们新婚大喜。”
说着,他松开手朝后伸去,停在他身后半步远的邵逾白立即将一个黑色绒面小盒奉上。
“听说夫人喜欢潭春百合,正好前些日子手下的矿场里有人采出一块非常漂亮的红宝石,我便做主,设计镶嵌了这么一对耳钉,作为新婚贺礼。”
余逢春手下的矿场不多,但出的都是精品,这对红宝石耳钉更是璀璨浓艳,一看便价值不菲。
邢怜欣然收下,并未扭捏作态。
余逢春眼中多了几分欣赏。
“这是邵逾白,”他同样介绍,“最近一段时间才来到我身边。”
刚来,却能站在离余逢春最近的地方。
小王总眼中闪过些微思索,笑着伸出手:“我有所耳闻,都说你身边多了个得力帮手。”
“是啊,”余逢春点头,“确实很得力。”
语罢,他偏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邵逾白道:“方方面面。”
两人对视,彼此心照不宣。
……
小王总在国外待惯了,性格相对活跃些,举办的宴会也不像平时那么繁琐拘谨。
高弘先是应酬一会儿,然后开始琢磨着往外溜。
昨天晚上码头那边出事,高弘跟着大半夜没睡,现在困劲上来了,很不精神。
想着外面半开的花园里有风吹,或许能精神些,他便放下酒杯,慢腾腾地往外面移。
然而刚越过一株精心栽培修剪的花树,高弘就看见此时自己最想躲开的两个人。
栏杆边夜风吹拂,有隐隐花香浮动,叶片婆娑间,灯光从高处洒落,将暗色影子晕染模糊。
高弘停在花树边,看着余逢春姿态慵懒地倚在栏杆上,双手随意交叠,把玩着一只银色胸针。
而在他身边,邵逾白在说话。
由于距离隔得太远,高弘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他们并没有说太严肃的事情,因为两人脸上都有相似的轻松随意,仿佛只是无聊时的几句闲话。
余逢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随着邵逾白的话语慢慢点头。
高弘辨认出他的口型。
行,听你的。
……
这四个字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原子弹摧毁停车场。
然而更让高弘难以置信的还在后面。
余逢春又说了什么,但说的太快无法辨认,紧接着他就伸手,勾住了邵逾白的领带。
深蓝色领带在光下浮现出暗纹,被一双精致的手勾在掌心,并不断施以力量,将人往自己这边拉扯。
邵逾白顺着余逢春的力量不断向前,依从地靠近并低下头。
余逢春在他的脖颈侧边咬了一口,轻轻的,留不下痕迹,但邵逾白整个人却哆嗦了一下。
高弘也跟着哆嗦了一下,心脏疯狂跳动,再也不敢看了。
刚离开外厅,他就撞上喝得半醉的聂松。
“咋了?”聂松拉了他一把,不让他走,“怎么急得跟被吊了脖子似的?”
高弘现在听不得脖子啥的话,一听就急。
“你闭嘴!”
他异常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没人才拽着聂松的袖子,把他往旁边拉。
此时聂松也觉得不对了。
“咋了?”他朝外厅的方向看,“有条子?”
都洗白了,关条子什么事?
难不成条子能把他俩灌水泥以后扔海里去?
高弘只觉得自己顶着一脑门官司,半点不想在这儿待了,生怕多待一会儿就被人抓着尾巴,直接吊到摩天轮上进行螺旋大转圈。
临走之时,他还临时起意,把聂松往外面拉。
“我最近得了一些好东西,走,带你去看看。”
“啊?你咋了?”
聂松反应不过来,但意识到身后肯定是有事情发生的,边走边使劲往后探头。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人。
邵逾白面无表情地站在拐角处,衬衫最上面的几粒扣子被解开,领带像丝绸一般缠在他的手臂上,于严肃冷淡中透露出几分惑人,很不正经。
他看着聂松回头,看着他俩越走越远,没有上前追去的意思。
另一个人在此时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聂松却被吓得转回头,一瞬间走的比高弘还快。
快走!再不走就要被沉海了!
两人连滚带爬地离开宴会厅,走出房子的那一瞬间,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种死里逃生的救赎感。
聂松从口袋里掏掏,抽了两根烟,两人一人一根,点火以后深吸一口。
“你看见了?”
高弘的语气异常沧桑,对着夜灯吐出烟雾。
聂松点点头,还在努力平复心跳。
高弘问:“那以后是叫大嫂还是邵哥?”
“……”
聂松用一种你终于疯了的眼神看他。
“算了算了,”高弘摆摆手,“我记得我那里还有几瓶好酒,只要明天没死,就让助理送过去。”
说完,一直在外面等着的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助理拉开门,笑得很憨厚。
高弘好像很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其实他当大嫂挺好的。”
一般女人跟着余逢春,估计话都插不上半句,买点衣服金子哄哄就行了,对他们没用。
还是邵逾白靠谱,以前大老板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能跟着劝两句,现在当了大嫂,枕头风更管用。
这是好消息。
聂松也看明白了。
“那以后不请他喝酒了,”他说,“得避嫌。”
高弘灭了烟,笑道:“这就对了。”
他拍拍聂松的肩膀,上了车。
自从那天晚上在车间外面的大水池里游了几十圈以后,高弘就清醒多了。
……
……
余逢春早在两人跑路前,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毕竟他有全世界最先进的监控系统。
之所以没追上去戏弄一番,是因为他收到了一则提示。
【注意,碎片主体已修复完全,最近将开始融合进程。】
“这是什么意思?”
余逢春倚在围栏上,看着邵逾白走远又回来。
[意思是其他世界的碎片要开始与主体融合了。]0166言简意赅,[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余逢春:“……”
这算什么好日子?
家宅不宁,事业必定不顺,余逢春心中很忐忑。
他小心试探:“谁会第一个和他融合?”
0166语气平静,带着点要看好戏的快乐。
[这我就不知道了,要靠你自己判断,]它幸灾乐祸,[你要是判断错了……]
……
那可就完蛋了。
余逢春站直身体,觉得自己遇到了挑战。
*
*
当天夜里,融合开始。
余逢春一睁眼就觉出不对。
身侧的床铺空荡荡的,被角却被人仔细掖好。黑暗中,角落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
他撑起身子,月光从半开的窗帘缝隙漏进来。
那把他从未见人坐过的雕花扶手椅上,此刻竟倚着个身影。那人正偏头望着窗外,眸中映着零星的灯火,像是将整个城市的夜色都装了进去。
听见余逢春动身的声音,他转过头来。
余逢春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此时在邵逾白身体里的,是碎片中的一个。
“抱歉,”碎片在躯壳中凝视余逢春的眼眸,语气轻柔,“我只是想看看,没想吵醒你。”
他的眼里有很深的眷恋怀念,恨不得将余逢春淹没,偏偏又拼尽全力压制下去,好像担心这些情感的表露会给面前人带来压力。
余逢春眨眨眼睛,认出了远归之人。
“邵逾白,”他喊道,“过来。”
“……”
那人依言上前,单膝跨上床尾,手指无意蹭过余逢春微凉的手背,正欲收手,却被反手握住腕骨。
仿佛没意识到事情会如此发展,邵逾白呼吸微滞,动作顿住,却被人借力往前一拉。
两个人结结实实抱在一起,心跳声骤然清晰。
“好元帅,”余逢春亲亲他的耳朵,声音轻轻,不安好心。
“怎么吓成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