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逾白的眼睛亮了。
“你记得我。”
余逢春一挑眉:“为什么不记得?”
“……”
沉默仿佛无声的控诉, 邵逾白微微垂眸,隐约的月光顺着窗户洒进来,像薄纱一般披在他们身上, 在邵逾白侧面涂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他不肯说话,只是握住余逢春的手, 显得很可怜。
能自己开机甲歼灭舰队的联盟元帅哎, 这么可怜。
余逢春心中感叹, 面上却未曾显露, 只是带着人躺回床上, 侧身面对着他。
明明躯壳还是同一个, 可内里的灵魂却完全变了, 看向余逢春的眼神里有岁月沉积后的温柔。
他见过余逢春衰老的模样,见过皱纹爬上他的皮肤,再一次看见年轻时候的他, 邵逾白觉得很新奇。
躯壳的记忆与他融合, 邵逾白好像做了一场风尘仆仆的梦, 从遥远的星系一路艰难, 重新回到爱人身边。
他了解了自己的来处, 却仍然忐忑。
踟蹰许久, 他轻声问:“疼不疼?”
无论他在问具体什么, 余逢春都摇头:“不疼。”
碎片与主体的融合, 实际上就是哪段记忆占据上风的问题。邵逾白永远都是邵逾白, 但记忆的覆盖,让他判若两人。
床头电子钟跳至凌晨3:27,两人沉默许久, 余逢春都快在这舒适的安静里睡着了,邵逾白的手指忽然点在他睡衣的第二颗纽扣上。
“唔?”
余逢春动了动, 扣子松开,露出一小块皮肤。
月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照亮了余逢春胸口的一点红色。
“这是他留下的。”
邵逾白突然开口,指尖停在锁骨处的红痕上,像花瓣落进雪地。
余逢春半阖的眼睑颤了下,上半夜他俩闹了一会儿,确实在身上留了些痕迹。但听邵逾白的口气,好像是他和其他人睡了一觉。
醋劲这么大。
“如果你很困惑的话,可以去照照镜子,”他无奈地抬手,触碰男人紧绷的下颚,“明明是一个人。”
邵逾白忽然撑起身,蚕丝被从肩头滑落时露出后背陈旧的伤疤——那是半年前处理刺头时不慎留下的,被月光泡得发白。
余逢春的视线顺着动作往他的肩膀上滑。
在星际世界里,即便医疗技术足够发达,邵逾白身上仍然有很多伤疤。
那是数次在生死之间艰难挣扎的切实映像,每一条伤疤都曾经让他流出过足够致命的血。
这是一个隐晦的证明,证明此时在余逢春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他抓起余逢春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掌下皮肤随着呼吸起伏,像困在牢笼里的野兽。
“第五次清巡作战时,我这里曾被贯穿过,”他声音沙哑,“是你帮我挖了出来。”
余逢春指尖发颤,记忆随之回到那个混乱的傍晚,邵逾白的血顺着皮肤接触,淌在他的身上。
那个神经病当时还笑了一下。
“去你的……”
他不痛不痒地骂了一句,想把手挪开,却挣动不得。
邵逾白眼神晦暗,盯着余逢春的模样,既像重逢的爱人,又像饥饿困顿的伤兽,正用最柔软的部位抵着他的手,如同献祭又如同威胁。
“你也为他这样做过吗?”邵逾白问。
余逢春没有,但他莫名觉得不自在,好像真的被邵逾白的态度拉进修罗场,而自己就是某个招蜂引蝶的花心恶人,浑身发烫,想要挣脱。
然而他刚有所动作,邵逾白猛地压住他的手腕,整个人笼罩下来。
“我知道我是他,我真的知道,”炽热的呼吸扫过余逢春的耳尖,“但是我不高兴。”
不高兴除自己以外还有其他人,不高兴自己不是唯一,不高兴有人曾得到过自己视若珍宝的一切。
即使那个人就是自己。
余逢春在喘息的间隙搭住邵逾白的肩膀上,手指用力压过伤疤,两人贴得更紧。邵逾白却在此时偏过头,在他手背亲吻。
“你为他哭了好多次,”亲吻顺着手臂移动到脖颈,游移在颈侧动脉,“我现在都能感觉到。”
这颗心脏里有因爱人哭泣而留下的悸动波浪,绵延不绝,是可以刻进骨头的勋章。
伴随着亲吻的落下,余逢春不受控制地仰起头,感觉有一串诡异的电流顺着脊骨朝四肢百骸蔓延,他想躲避,却因为被咬住脖子,只能颤抖着等待。
亲吻最终落在了那块第一眼看到的红痕上。
邵逾白终于在此时抬起头,貌似宽容温柔地问:“我可以咬一口吗?”
余逢春眼睫疯狂颤抖,想拒绝又说不出话。
“会很轻的,”邵逾白很有礼貌,“你不会难受。”
“第一次见咬人说不疼,”余逢春勉强挂起一个笑,想把人踹下去,“你可以滚下去吗?”
可惜邵逾白不理会他的友好建议,一动不动。
元帅在床下端正有礼,在床上凶得很,很有些战场上的凶猛。
“会很舒服的,不疼,”他耐心诱哄,几乎显得可怜兮兮,“你要相信我。”
“……”
余逢春咬着牙和他对视,感觉到湿润的呼吸喷在自己胸口,心跳随着呼吸颤巍巍,不动声色地鼓噪。
“你就是个流氓,”他骂道,“兵痞子!”
这是同意的意思。
余逢春被卷入漩涡中。
*
*
第二天,余逢春是被食物的味道唤醒的。
跌跌撞撞地爬下床,一边想着现在的邵逾白不会用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担心引起爆炸,一边又觉得味道真是香得吓人,不像是要炸掉的样子。
趴在厨房门口,余逢春很着迷地盯着刚出锅的小蒸包。
他身上很不舒服,有种用力过猛后的疲软酸胀,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只能将有限的注意力放在更值得关注的东西上面。
“帮我调个蘸料。”他说。
正在调凉菜的邵逾白闻言朝他看过来,眼神顺着余逢春身上那些藏不住的痕迹打转,逐渐变得满意。
然后他放下筷子,把人抱到沙发上。
“怎么不穿鞋?”
余逢春把脚踩在他膝盖上,打了个哈欠。
“我担心你把厨房给炸了,”他说,“所以很着急的跑下来救火。”
邵逾白笑了,蹲在地上,眉眼弯弯。
如果这个房子里真的有一个人会炸掉厨房,那这个人绝对不会姓邵。
可惜余逢春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盯着面前人脸上的笑,余逢春知道邵逾白已经不生气了,可能还有那么一点嫉妒,但已经在可控制范围内。
作为筹划多年试图把联盟当烟花炸了的危险人物,邵逾白的心性岂是坚韧一词可以形容,昨夜的种种表现更类似示弱,想要余逢春的保证和爱怜。
余逢春给了,他就安心了。
……
“你想四处看看吗?”
吃饭的时候,余逢春问。
这里是本源世界,也是最开始余逢春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邵逾白或许会想多了解一些。
然而邵逾白却摇摇头。
“你睡着的时候,有人试图联系你,”他说,“来电人姓聂,他说明天有个和政府的会面。”
“哦。”
余逢春点点头,发现对面邵逾白的神情仿佛若有所思。
“怎么了?”他问。
邵逾白摇摇头:“没什么。”
只是刚接电话的时候,对面的人听见他的声音,咳嗽了两声。
那是不自在的反应,尴尬,紧张,无所适从。
邵逾白翻阅身体记忆,发现这个叫聂松的人从前是自己的老板,并且在昨天晚上,他们还见过。
那时候的聂松就显得很慌张,大概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
思索片刻,邵逾白道:“你很信任他。”
聂松听出他的声音以后,没有犹豫就把消息都说了出来,还表示自己准备了两份贺礼,用来庆祝最近天气很好。
理由拙劣生硬,但谄媚的精神非常可贵。
余逢春闻言挑眉,放下杯子以后纠正:“是我很信任你。”
你就是他。
“好的,”邵逾白轻松应下,“听你的。”
这么好哄?
余逢春眼神怀疑,但因为邵逾白表现得太过无懈可击,只能暂且放过。
吃完饭以后,过了两个小时,邵逾白接了个电话。
那时候他俩正连带着0166一起看电影,画面暂停在摇晃的风铃上,余逢春抿了口水,听见邵逾白那边传来通讯器的震动声。
是聂松。
“邵哥,”通讯器那头传来过分热络的声音,“吃了吗?”
这声问候来得突兀,透着股欲盖弥彰的刻意。邵逾白将视线从荧幕上移开,简短地应了声:“嗯。”
“有事?”
“呃……”
余逢春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嘴角不自觉扬起。他太熟悉这种场景了——
即便记忆碎片与主体同源,但近百年的军旅生涯早已将某些特质烙进邵逾白的骨子里。
他确实在努力学习这个时代的相处方式,可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硬做派,就像军装上洗不掉的硝烟味。
聂松打这个电话过来是想试探一下余逢春有没有空,见邵逾白没有主动提供情报的意思,他果断选择主动出击:
“大、啊不,邵哥,”他干笑两声,“老板醒了没?”
邵逾白朝余逢春的方向看过一眼,道:“醒了。”
“哎那太好了!”聂松如释重负,“那麻烦您看看老板方不方便,方便的话我给他讲讲这次会面。”
余逢春身子一歪,靠在邵逾白肩膀上后,把他接电话的那只手拉下来,点击免提。
他言简意赅:“说。”
“哎,好嘞!”聂松迅速开口道,“这次会面主要是因为越南当局通过公共交流渠道发起,很希望能参与进这次合作……”
李贴台是越南籍,越南方面一直很关注他,这场会面,余逢春不意外。
心不在焉地按动遥控器,等聂松说完,余逢春应了一声。
“就按这个来,具体怎么安排,等见完面再说。”
海湾区协调运输带来的巨额利益,余逢春一个人吃不下,需要有其他力量来协调。越南当局和本地政府的加入是很好的转型时机。
聂松挂断电话。
以余逢春为轴心的庞大机械开始运转,为明天的会面做准备。
邵逾白朝外看了一眼,目光定在楼下摇曳的树枝上,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阙空里看似只住了两个人,但四周的安保措施十分到位,属于是可疑人物一旦进入,就会被突突成筛子的那种。
柔软的发丝贴在肩上,邵逾白抬手触碰,“明天我来开车。”
余逢春动了动,抬眼看他:“你会吗?”
邵逾白以前只开过机甲和飞行器,开车还是第一次。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水平实在不发达,让日常生活出现不便,”邵逾白承认,“但我有这部分的操作记忆。”
所以他可以做到。
余逢春这次彻底坐了起来,掰着邵逾白的肩膀,让他和自己面对面。
黑亮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邵逾白静静等着。
片刻后,余逢春语气凝重:“你真的爱死我了,对不对?”
一场会面,担心他在路上出事,所以自己承担最要紧的司机位置。
“……”
邵逾白把人抱进怀里,满足于肢体最直接的接触。失去的时间可以靠未来弥补,但心中的缺口却需要活生生的人来填满。
他没有回答,似乎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变得软弱,但余逢春听见了他的心跳。
咚。咚。咚。
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呼吸压在肩窝,炽热滚烫。
向来沉默寡言的邵元帅,用心跳给余逢春写了首情诗。
*
*
翌日清晨。
防弹奔驰驶出别墅区时,晨雾还未散尽。邵逾白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后视镜里,三辆伪装成快递车的护卫车保持着完美间距。
“放松些,”余逢春坐在后座,手边放着整整三沓联络资料,“未必真的会有人。”
话是这么说,可海湾区的项目一直以来都饱受关注,余术怀企图利用它进行多国跨境走私,而余逢春接手后则改为协调运输。
从非法到合法,利益有所损耗,但仍然足够惹人眼红,这次秘密会面注定引来很多关注。
有盟友,自然也会有敌人。
除去余逢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破题之法。
0166保持高度戒备,确保在意外出现的前一秒钟精准拦截。
车辆驶入环海公路,一路疾驰,并没有出现任何端倪。
余逢春略微坐直身体,手指不自觉地在膝盖上点动,0166在他脑中播报周边情况,三段平稳的系统音效后,前方出现隧道口。
“也许……”也许没事。
爆炸声截断了后半句话。
左侧绿化带突然掀起沥青浪涛,改装过的越野车撞破护栏直扑而来。邵逾白猛打方向盘的瞬间,子弹已在挡风玻璃上炸开蛛网纹。
与此同时,0166迅速提醒:[七点钟方向有狙击手!]
第102章 猜猜我是谁?
余逢春按下中控台红色按钮, 车底盘立即弹出防弹钢板。后方的护卫车一个漂移横挡,车顶伸出微型导弹发射器。
邵逾白突然急刹。轮胎摩擦声中,他单手解开安全带, 把副驾的头往下按:“低头!”
第二发**击穿车门,擦着他后背嵌入座椅。余逢春闻到了血腥味, 和副驾驶没有压住的痛呼。
但邵逾白已经利落干脆地掌握了驾驶权, 车辆仿佛他身体的对外延伸, 油门直接踩到底。奔驰如同受伤的野兽, 咆哮着冲进隧道。
黑暗降临的刹那, 余逢春摸到了座椅下的**。隧道墙壁的应急灯将邵逾白侧脸照得忽明忽暗, 溅上来的血珠正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
“计划不变。”余逢春声音冷静得可怕, 右手却紧紧扣住邵逾白的手臂,“往前开。”
出口亮光出现的瞬间,三架无人机如秃鹫般俯冲而下。余逢春探出车窗连开三枪, 子弹在空中炸开蓝色火花。最后一道屏障被突破时, 余逢春看见邵逾白眼眸深处倒映的火光——
奔驰突然九十度侧立, 借着隧道壁完成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回旋。无人机撞上墙壁的爆燃声中, 余逢春借助仅剩的碎片和数据逸散, 听清了0166的通报声:
[身份信息已分析完毕, 等待查阅。]
[周围无威胁因素。]
与此同时, 通讯器传来人声:“老板, 清理干净了。”
这次袭击以突袭为主, 强调的就是一个快速出击。如果一击不成,那么接下来后续无援,偷袭者必定会死伤惨重。
余逢春将**收回座位底下, 借着邵逾白的肩膀探身向前,抓起通讯器, 语气冷冽:“我要活的。”
“是,已经找到了,您放心……”
余逢春没有再理会,扔下通讯器以后,他不顾副驾惨白惊惧的眼睛,在邵逾白脸上亲了一口,低声道:“真棒。”
跟夸小狗似的。
邵逾白沉默不语,耳尖却悄然泛起一抹红晕。他单手稳稳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轻轻托住余逢春的胳膊,将他小心地送回后座。
0166的声音突然在余逢春脑海中响起:[幸好开车的人是他。]
余逢春心下了然——在高速移动的车辆遭遇狙击时,经验丰富的狙击手往往第一枪就会直取驾驶员。虽然方才那一枪落了空,但从弹道轨迹和射击时机来看,对面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高手。
若不是此刻握着方向盘的人是邵逾白,以那样刁钻的角度射来的子弹,恐怕早就让他们的车辆失控侧翻,在爆炸的火光中化为灰烬了。
……
盯着面前人红晕不散的耳尖,余逢春手指动动,觉得鼻间还留存着无人机爆炸时的硝烟味。
肾上腺素的短暂飙升,带来的感觉无限接近真爱降临。
余逢春深吸一口气,默默等着那阵冲动散去。
然而他等了好久,半天过去了,会面结束,回到新开来的车上,激素都代谢干净,他还是想亲邵逾白。
……
……
秘密设置的囚室里,唯一的声音是通风管道发出的嗡嗡响声。
仅存下来的袭击者被分隔囚禁,剥夺感官和时间观念,等待单独审问。
袭击者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留神着嗡嗡声以外的一切声音。
……
有脚步声传来,闲庭漫步,好像只是从走廊上路过。
哒。
哒。
哒。
脚步声消失了。
袭击者不受控制地感觉到一阵微弱的可惜,这是他这几天来听到的唯一人类声音。
不过还没等他可惜太久,头顶悬挂的嵌入式灯管骤然亮起,刺目的亮光炸进眼眶,将囚室映得亮如白昼,与先前的黑暗阴沉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软弱的哀嚎声从袭击者嘴里响起,泪水疯狂分泌,迫使他低下头,藏进一片自己制造的阴影中,等待那阵针扎似的刺痛消失。
“岳池昌,38岁,外籍华人。”
一道清朗的声线在密闭的房间里响起,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笃定。
岳池昌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机械地转动着。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门边的白墙前不知何时多了把黑色皮椅,一个年轻男人正闲适地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沓文件。
资料的第一页,有岳池昌的证件照片。
年轻人似乎很体贴,特意将那张照片举到他眼前,让他看得清清楚楚。纸页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照片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让岳池昌胃部一阵痉挛。”你可能没见过我的正面照。”
这句话像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爬上岳池昌的脊背。那种感觉就像独自穿行在幽暗的雨林时,突然听见身后枯叶碎裂的声响——分明看不见任何威胁,却让人毛骨悚然。
岳池昌挣扎着问:“……你、你是谁?”
年轻人笑了。
他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寻常的美人或许会因为过于契合协调的五官而显出几分虚浮,可他不同,他的眼神很安稳,仿佛经过无数次打磨,内敛平静。
岳池昌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我就是余逢春。”年轻人轻轻叩了叩手中的文件,发出清脆的声响,“你那一枪打得真准,挡风玻璃的碎片差点要了我助理的命。”
他的语气依然平和,却让岳池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
门在此时忽然打开了,另一个男人迈步走进囚室。
他身材修长,眉眼冷峻,行走时的姿势幅度极其精准,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
岳池昌坐在角落,看着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毛巾,正在低头擦拭手指。
有鲜红的痕迹被擦下,是血。
这个男人的手上全是血。
岳池昌尽力不去想这些血来自哪里。
忙完自己工作的邵逾白停在余逢春身旁,余逢春将文件递给他,随口问:“都说了?”
“嗯,”邵逾白道,“能说的都说了。”
作为曾经指挥舰Y上的警卫队队长,枪林弹雨间,邵逾白懂很多让人说实话的小技巧。
岳池昌低下头,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然而这个时候,余逢春又开口了。
“以免你误会,我要提前给你解释一下,不是所有人在我这儿都是这个待遇。”
岳池昌抬起头,正好看见余逢春从文件里抽出几张纸递给邵逾白,然后邵逾白朝他走过来。
“这里面有三个人曾因故意杀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和死缓,十八位受害人里面有五名未成年,最小的那个才三岁。”
余逢春道,声音落在冰冷的空气里,让岳池昌的手指跟着哆嗦。
“还有两个涉嫌猥亵**,判处有期徒刑10~20年不等。”
一张接一张的翻过去,岳池昌认识上面的每一张。这些都是和他一起参与此次袭击的人。
“而且你知道最有意思是什么吗?”余逢春问。
岳池昌抬起头,很茫然。他不知道。
余逢春回答道:“最有趣的点在于,他们现在本来应该待在监狱里面,但我却在政府记录里面查到了他们的死亡报告。”
死是不可能死的,岳池昌前几天还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喘气大笑。
这说明有人伪造了他们的死亡,把他们接出监狱,并且安置在某个地方接受训练,只为了参与一次又一次的恐怖袭击。
他们是被培养出来的亡命之徒,本身便死不足惜。
“你是这里面唯一的意外。”余逢春说。
邵逾白回到他身边,已经放弃除去手上的血迹,带着血腥味的手小心地不接触到余逢春。
他的躲避被余逢春发现,二话没说就抬起手,不顾些许挣扎,一定要与他握在一起。
两个人这么别别扭扭地纠缠你一会儿,邵逾白放弃了,放松胳膊,让余逢春牵着,把没散尽的血腥气蹭在他身上。
岳池昌还在翻看那些资料,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异常。
余逢春继续说:“我没有查到你的犯罪记录,而一般情况下,我查不到的东西意味着不存在。”
“……”
岳池昌朝他看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艰难求生的困苦疲倦。他有一双布满老茧的稳定的手,正是这双手,隔五百米打穿了余逢春车子的挡风玻璃,差一点就击中邵逾白的胸口。
换做其他人,在他开枪的一瞬间就死了。
“你出生在一个小县城,母亲一个人把你拉扯长大,后来你凭借自身努力,考入名牌大学,学了历史……”
余逢春慢慢说:“后来家中遭变,你读完大学以后去参军,成绩优异,获得过不少功劳,可惜在一次执行危险任务时伤到了腿,无奈退役,之后也没有更多消息了。”
而所谓的空白消息的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挣扎求生。
岳池昌不是坏人。
但没有钱,会让一个好人走投无路。
余逢春查到,岳池昌的母亲还在国外的一家医院里躺着呢,能不能醒还另说。
囚室位于地下数十米,空气冰冷僵硬,再悦耳的声音在其中回荡,都显出几分不近人情。
余逢春翘着二郎腿,问得平淡:“你是个狙击手,而狙击手的特点就是敏锐冷静,善于观察,我在其他人那里得到了一份答案,还需要你的回答来印证一下。”
岳池昌闻言笑了,视线徘徊在邵逾白染血的双手上。
他很讽刺地问:“我告诉你,你会放了我?”
余逢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邵逾白的手。
确实是有点吓人的,好像把手伸进人家肚子里,把心肝肺肠子一起掏了出来。
“他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余逢春转过头面对岳池昌,仍然握着邵逾白的手。
他正色道,“他是个好人。”
是啊,把人家心都掏出来的好人。
岳池昌很想说自己不信,但现在的情况其实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无论是死是活,最后的结局都是他给出答案,只是过程受不受苦的问题罢了。
于是踟蹰片刻,岳池昌道:“那个人用了变声器,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身高性别,但是他和我联系的时候,我能听见对讲机那边有狗叫声。”
“很明显吗?每次都有?”
岳池昌摇头。“不。只有一次,不是很明显,隐隐约约的,但我绝对没听错。”
耳朵、眼睛、手是他挣钱活命的根本,岳池昌不会在这些地方犯错。
狗叫声。
余逢春往后仰头,与邵逾白对视。
半刻钟后,他们离开囚室,刺眼过曝的灯光全部熄灭。
再过两天,岳池昌会被人蒙眼送出A市,坐上一艘前往他母亲所在国家的飞机,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足够他母亲治病的钱。
这一场任务让他救了两条命,但从此他欠余逢春一个天大的人情,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有人联系他。
囚室上方的土地里种满了花,是郊区的一片人工花园。
余逢春坐在花坛边,看着邵逾白清洁手指。
他洗得很细致,将每一缕血丝都洗净彻底,等干净以后,他又拿着湿毛巾回来,替余逢春擦干净手。
毛巾湿润的触感在手背划过,余逢春低头看着他动作,等血迹尽除,余逢春才开口:
“余术怀那时候已经被完全限制行动,手下的人也都处理干净了,他哪儿弄来的炸弹?又是怎么把我们封在庄园里面的?”
当年之事疑点重重,只是因为太过痛苦,又无力回天,所以余逢春从不愿意多想。
可是现在再回头看,却从一片本就脏污的阴影里,瞥见了更深的恶兆。
邵逾白动作顿住,半抬起头。
余逢春勾缠住他的手指,喃喃自问:“我们当时又为什么一定要去见他?”
……
……
入夜。
阙空里。
余逢春去阳台接了个电话,夜风吹拂中,盯着空中花园栽种边角的绣球沉思良久。
掀开陈年往事是很恶心的,会让你本就不光彩、不体面、不尊严的记忆变得更难以入目。
可余逢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现在只差验证。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把这个世界轰了算了。”他对0166说。
0166正在整理自己的小说终稿,漫不经心地问:[那为什么没这么做?]
“因为有些人的存在阻止了我。”余逢春回答。
为一些坏毁灭一些好,实际上很不公平,而且随意干扰世界发展进程会被系统当局判定为违法,会受到处罚。
余逢春不是孤身一人了,他做什么都要考虑自己。
就这样慢慢开解自己,等下一阵风吹来时,余逢春感觉好些了,正想回房,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有人打碎了什么东西,还顺带着把自己绊倒在地。
联想起前几日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余逢春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
预想中的血腥场面并未出现——门廊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跌坐在地,形容狼狈,指尖洇开一道细小的血痕,是被飞溅的瓷片划破的。
花瓶碎片在光下泛出细碎的光,邵逾白的两边散落着掺水的细碎花瓣。
余逢春下来的时候,他正单手撑地,目光迟缓地环视着四周,仿佛迷失在陌生领域的困兽。
脚步声惊动了他。
一双凌厉警惕的眼睛望过来,夹带着不容忽视的杀意,又在看清余逢春的一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满是不可置信。
邵逾白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泛红的眼尾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尤为触目。
“先生……”
颤抖着喊了一声,半个小时前还沉稳冷静的邵元帅换了个人,踉跄着起身,挪步到余逢春面前。
然后,不等余逢春反应,他二话没说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第103章 自古以来,成功易,守功难
[欧呦, ]0166在脑子里说,[换人了。]
余逢春无视它语气里的调侃,缓缓弯下腰, 刚好听见邵逾白的喃喃自语。
“……想必阴曹地府也有人情在,不让我死后太过苍凉, ”他额头抵在余逢春的小腹, 几乎要将整个人贴在先生身上, “只是为何先生如此装束, 实在——”
邵逾白的声音很轻, 像是刚从很深的井底捞出来, 还带着潮湿的锈气。
然而余逢春却一挑眉, 手指顺势贴在他的后脑勺上。
“实在什么?”他问,“不成体统?”
邵逾白手指哆嗦一下,抬起头来, 眼神慌乱。
“怎会!”
他立刻反驳, “不过是略有不同。”
虽剪了发, 换了身古怪衣裳, 可先生还是先生, 给邵逾白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乱编排。
只是盯着面前人健康年轻的模样, 再冷静的心肠也会被热意泡软, 灌满酸胀踟蹰。
先生离世时的模样, 是压入肺腑的钻心之痛, 他一生都不能忘怀。
如今再相见,胜过离行千里再重逢,邵逾白眨眨眼, 在自己还未意识到之前,泪水就淌了下来。
有无奈的叹息声从头顶传来, 带着微弱花香的手蹭过他的脸颊,将泪水擦干。
“……都古稀之年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
哪有?他这一生总共也就哭过几回。
邵逾白想要反驳,想拿出点人皇的尊严,可话从胸口翻了三圈,最后却全部落回低处,自己跪着往前一挪,把脸埋进先生怀里。
要皇帝的脸面有什么用?
人都死过一回了,是非轻重也该分清楚了。
想到这里,邵逾白抬起头,下巴极依恋地抵在余逢春小腹,刚想说什么,却瞥见面前人眼中流淌而出的缕缕笑意,仿佛阳春三月花下的涓涓细流。
一点细微的碎裂声从脑海中响起,仿佛明珠投光,此后的混沌与此刻的明亮交织融合。
在心上人的目光里,现实或虚幻,称得上是一目了然。
他呢喃着:“……竟不是梦。”
余逢春笑了。
“是啊,”他点点头,重复道,“不是梦。”
……
……
邵逾白花了一晚上才将躯壳里的记忆完全理解,余逢春一直在旁边陪着他。
“所以……”
他们坐在花园中的摇椅上,邵逾白谨慎开口。
余逢春睁开眼。看着花瓣被风吹落在青石台阶上。
他问:“所以什么?”
一朝从帝王转为异世中的普通人,先生的身份也发生巨大改变,其中的问题,十根手指是数不清的,但值得邵逾白如此踟蹰开口询问的,恐怕也只有那么几个。
“所以那余术怀,先生为何不剐了他?”
余逢春愣住了。
他没想到邵逾白会问这个。
“……”
他的沉默被理解为犹豫不舍,邵逾白不看他,只是继续道:“那人虽是先生的生身父亲,可这些年所作所为不配为人,先生既然有能力了结他,何必留他一口气苟延残喘?”
余逢春缓缓确认:“你想要我把他切成肉片。”
邵逾白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语气生硬:“我没有这样说,只是——”
只是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就该高悬在阴冷牢房里,最好是下半身腐烂,上半身喘气,这样磨个十年,方能解一解心头之恨。
邵逾白不敢把这个想法宣之于口,毕竟余术怀是父亲,或许先生对他还是有所期待的。
方才那一番话,已经是逾矩。
这样一想,邵逾白更不敢看旁边的人了。
在绍齐时,他行事虽说有些过激,可因为有先生在,那些不好的那些性情毛病都被硬生生地掰正,看不出曾经的扭曲模样。
邵逾白也愿意让先生再次见到那个端正温和的少年天子,他压抑几十年,装了几十年,后面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自己。
如今再度重逢,他得意忘形,先生失望也是应该的。
一念及此,邵逾白只觉得心口坠了块沉沉的秤砣,呼吸都滞涩起来。
偏在这时,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这是心疼我了?”余逢春尾音上扬,带着几分戏谑。
他偏过身体,把腿搭在邵逾白的膝盖上,姿态放松随意。
邵逾白垂眸,小心翼翼地抬手帮余逢春调整姿势,好让他躺得更舒服。
他低声承认:“是。”
就是心疼了,看见躯壳里那些记忆的时候,邵逾白简直想亲自砍人。
“既然是心疼我,那为什么不敢看我?”
轻柔的询问声传来,仿佛一把划过皮肤的刀,易挑破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偏过头,与余逢春对视。
四目相对的刹那,岁月长河里沉淀的默契在目光中流转。余逢春唇角微扬,朝他伸出手:
“过来。”
邵逾白没有犹豫,起身离开躺椅,跪坐在余逢春手边。
堂堂君王,如此谦卑,如果在其他人眼中,这是莫大的恩遇,可在彼此之间,只是前世日常相处中的一点延伸。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余逢春微微侧过身体,勾住邵逾白的食指,“但你应该清楚的,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所以没必要担心自己不符合我的期待。
0166在上帝视角的角度,观看着形势顺着余逢春想要的方向快速发展。
只能说他太了解邵逾白,也太了解每一片碎片了。
这一片碎片,看似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实际最卑微,有颗玲珑剔透心,心思千回百转,总是在担心自己不够好,配不上心上人。
反差极大,需要仔细哄哄,才能安心。
好在余逢春最擅长哄人了,几句肺腑之言,差点把人的眼泪都哄出来。
邵逾白慢慢弯下腰,将额头抵在余逢春掌心。
岁月都在这一刻安宁,余逢春满意地躺在躺椅上,一边沉醉于自己的锦心绣口,一边静静感受着被人依靠的责任感。
“我是天才。”他忍不住跟0166炫耀。“就算我真谈了十个八个,后院也绝对不会起火。”
0166冷笑,认为他被一时得意糊了脑子。
要是真谈了这么多,别说哄人了,估计朝谁多看一眼,其他那几个就能操着刀打起来。
真是膨胀了。
余逢春听见它的冷笑,认为它在不服,刚想引经据典结合实例,来说明自己多么的运筹帷幄。
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见邵逾白闷闷地问:“先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他们?”
……
好嘛,该来的还是来了。
0166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然后飞快挂上待机提醒,离开了。
*
*
下午的时候,有通电话打到邵逾白的手机里。
“邵哥,”
打电话来的人是余逢春安保队的负责人之一,语气恭敬,“都清理干净了。”
参与袭击的一共有六个人,除了岳池昌以外,其他五个死不足惜。
余逢春没有按照正规法律程序来走,而是让他们全部站成一排,闭眼拿机关枪扫三圈。
如果三圈以后有活着的,就算他命硬,没有的话,就祝他们来世做个好人。
负责人打电话过来,是想告诉余逢春,那五个都往生极乐了。
“他们运气不是很好,我都叫底下人蒙着眼了。”
负责人的语气听着挺可惜的,邵逾白听完挂断电话,把被子里的人往怀里捞。
费了一上午才把人哄好的余逢春睡眼朦胧,感觉人压上来,以为还想继续,抬手就要把人往外推,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威胁:
“再来一次,我真的不要你了。”
“不来,”目光徘徊在余逢春脖颈的新鲜痕迹上面,邵逾白轻声问,“我能回庄园看看吗?”
余逢春艰难睁开眼,往后仰头,盯着邵逾白,很警惕:“你想干什么?”
可别是准备亲自动手,把人片成千层糕。
“不干什么。”
余逢春还是很怀疑,而且基本已经确定邵逾白绝对是有预谋在的。
可不等他琢磨出预谋具体内容,邵逾白就半撑起身,笑眯眯地倚在他枕边。
午后的阳光明亮又自带一层暖色,落在人身上时显得温暖细腻,且比平日多一层柔软的金色。
明明都是一样的脸,可小皇帝就是有一种其他碎片没有的风情雅致,那是被万千书本和权力滋养后才有的贵气,仿佛匣中明珠。
余逢春很难拒绝。
还没等自己醒过神,他的手就已经自觉摸了过去,指节屈起,蹭过棱角分明的侧脸。
“好吧,”他点点头,色迷心窍,“不许带刀过去。”
邵逾白面上笑意更深:“不会的。”
……
于是第二天,余逢春带着邵逾白回了半山庄园。
负责检查照顾余术怀身体的医生正好结束上午的工作,被佣人叫到后院见余逢春。
“他身体怎么样?”
医生很局促地站在廊外,听见问题以后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站在后院花坛边,抬手拨弄边上含着露水的海棠。
水珠淋湿手指,年轻人面容俊雅,眼尾却有一点锋利的弧度。
他是余家的当家人,上位快两年了,医生见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听见他的问题,医生回答道:“身体还是那个样子,没有恶化,但精神状态不如以前了。”
余逢春闻言哼笑一声。
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权人,到余逢春手下苟延残喘的阶下囚,一朝跌入人间,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烂泥中的一部分,精神状态当然会不好。
“照顾好他,别让他死了,”余逢春松开手,“我只需要你做好这两点。”
医生点头,越过余逢春的肩膀,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男人。
两人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暗含嘲意,仿佛一棵古树上生长出来的两枝芽。
“走吧,”余逢春偏回头,对邵逾白说,“带你去见见他。”
……
邵逾白曾翻阅过那些漫长又混乱的记忆,发觉余逢春和余术怀的事大多发生于梦境中,现实里面,余逢春基本没有让他见过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仿佛对余逢春而言,他是一块陈年不能愈合的脓疮,已经治不好了,只能长久埋藏在阴暗之处,看不见就当不存在。
弥漫着消毒药水气味的主卧里,供给病人能量氧气的仪器还在稳定运行,散发出微弱的蓝光。
听见脚步声后,闭眼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昔日精明锐利的眼睛已经显露出几分疲惫混沌,像两颗磨坏了的珠子。
余术怀仔细观察着来人的一举一动,眼神里带着无法自控的渴望,像钩子一样追逐来人的脚步。
余逢春无视他渴望怨恨的眼神,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检查了仪器的运行,还顺手翻了翻医生留在床边的检查记录。
其中有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三日下午,病人曾有自残意向,在嘴角咬出一厘米伤口。”
语气平平地念完,余逢春把记录扔回桌子上。
“这是活不下去了吗?”他挑眉问,“才多久就活不下去了。”
余术怀不答,只是用阴沉的眼神看他。
余逢春愉快地笑了。
“我还没有给你介绍过,”他说,招手让邵逾白过来,“按照辈分来讲,他是你儿媳妇。”
人高马大的“儿媳妇”往床边一站,遮住了大半光,余术怀已经是心性坚韧的人,但看到这一幕还是不免心跳加快,在仪器屏幕上映出一片红。
邵逾白毫不犹豫地叫道:“父亲。”
真心未必,但气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闻言余术怀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如果他现在能动,恐怕早就站起来动手了。
余逢春笑得更开心了,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施施然开口:
“本来没想告诉你这些的,怕气死你,但他胆子小,我要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太有责任感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有资格结婚。
如果0166没见过邵逾白杀上杀下,把整个绍齐的贪官用刀洗了一遍,大安阁的台阶都换了个颜色,那它就信了。
余术怀阴沉沉地笑了一声,布满皱纹的脸更显扭曲。
余逢春坐在椅子上,半仰着头往回看:“我还想跟他聊聊,你要看着吗?”
新鲜出炉的“儿媳妇”摇摇头,邵逾白嘴角挂着极其温柔顺从的笑,仿佛面前人就是自己一生中唯一值得珍重的东西,非常刺眼。
他道:“我出去走走。”
“嗯哼,去吧。”
余逢春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人往下带。两人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嘴唇,邵逾白便转身离开了。
“……我以为你是故意带他来气我,”余术怀嗓音沙哑,“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
那样的随意,仿佛这种接触只是他们生活中最没必要展示的一角。余术怀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他是个足够优秀的控制者,他足够了解自己的儿子。
余逢春向来厌恶旁人靠近,可邵逾白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始终站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
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所谓分寸。
那是需要经年累月的相处和绝对的信任,才能到达的位置。周青曾有机会站一站边角,但余术怀发现太快,出手太及时,将他永远踢出了局。
“我教过你,”余术怀喘了口气,每个字都像在耗尽他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成大事者,最忌感情用事。你这般纵容一个人,是在自掘坟墓。”
余逢春静静听着。
直到余术怀精疲力竭地闭上嘴,他才忽然绽开笑容,眉眼如沾露的兰草,带着锋利的生机。
“我宠不宠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反问,灿然笑意下,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反正无论我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你的一生就只能到这儿了。”
你一辈子都只能困在这个房间里。这不是对你的慈悲,而是对你的惩罚。
……
另一边。
邵逾白在走廊里遇见了路过的常狄。
“你怎么在这里?”
常狄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因为今天既不是余逢春照例来庄园的日子,也没有人通知常狄他们回来。
“一时兴起。”邵逾白说,同时眼神往主卧的方向看。
常狄马上就明白了。
折腾余术怀已经成为余逢春日常休闲放松的小节目了,庄园上下都知道。
如果某天余逢春过得不顺,确实有可能会突发奇想,自己来庄园一趟。
“那等着也是等着,”常狄盛情邀请,“你要不要跟我去喂狗?”
小土狗长得快,已经从一团只有人手掌大的肉球长成鸡肉肠的形状,余逢春见过一次以后也沉默了很久,仿佛不能相信那根跑起来一扭一扭的鸡肉肠是自己心爱的小狗,最后同意了减肥计划。
邵逾白翻阅记忆的时候确实瞥到过一根白色的东西,想来那就是先生非常喜爱的……狗。
不知为何,邵逾白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
鸡肉肠,啊不,小狗被养在庄园专门留置出来的一片空地上,狗舍已经建造好,有专门雇佣的人负责打扫照顾。
常狄站在门廊处喊了两声,邵逾白就看见一坨白花花的东西飞奔出来,一边呜呜的叫着,一边往人身上扑。
它真的很渴望常狄手里提着的食物。
而邵逾白站在旁边,困惑地看着狗身上浮现出来的棕色斑点。
他记得之前还不是这样。
鸡肉肠发霉了。
“嗯……”
常狄看看狗,又看看邵逾白,略有心虚地解释:“突然就长成这样了,兽医说它可能有点比格的血统。”
话音落下,仿佛知道这两个人类在谈论自己,鸡肉肠又大叫一声,震耳欲聋,爪子不住地扑腾着常狄的膝盖,快饿急眼了。
常狄被磨得没有办法。艰难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把专业厨师做的狗饭放在食盆里。
鸡肉肠不再理会他们,硕大一片空间里,只能听见它哼哧吃东西的声音。
看着这一幕,邵逾白感觉自己刚才的一切猜想都十分可笑。
先生不可能喜欢这样聒噪又能吃的东西。
这种狗如果出现在绍齐宫殿,恐怕会把来往宫人吓飞。
但看着常狄满意欣赏的背影,邵逾白忽然开口道:“你是哪里人?”
“我?”
常狄没有回头。
“对,”邵逾白道,“我好像从来没问过。”
他们两人的交流以余逢春为原点展开,基本不会讨论除此以外的任何事,唯一私下交谈,还是邵逾白试图给狗减肥。
常狄道:“我自己也不是很记得了,应该是一个小山村。”
“还记得别的吗?”
“唔……”
常狄想了一会儿,回过头:“有两棵很高的枣树,结的枣非常难吃,也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等它们熟就摘了下来。”
她沐浴在光下的身影高挑靓丽,不带山岳丘陵上的尘土,清新漂亮。
邵逾白神色不变,继续问:“家人还记得吗?”
常狄摇头:“可能有过一个奶奶,应该死了吧。”
她的话语里不带可惜,因为分别二十余年,仅有的记忆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存在亲情。
这是很正常的。邵逾白淡淡颔首。
常狄笑笑,又把头转回去,将面上神情隐藏。
“为什么问我这些?”她问,语气平稳,好像只是随意交谈中的一部分。
邵逾白道:“以前从来没问过。你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庄园了,是吗?”
“是啊,三四岁的时候吧,第一次见小少爷。”
“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很漂亮也很聪明,”常狄说,“小小的,不怎么笑,喜欢一个人待着。”
邵逾白几乎已经想象出了先生小时候的样子,漂亮精致的一团,自己坐在窗前,懒懒地看着窗下。
一切都很好,只是他不开心。从来没有开心过。
他缓缓道:“最近这几天我听到一些传言,关于老板。”
“嗯?”常狄转过身,追问道,“什么传言?”
邵逾白平静地说:“除了余裴,老先生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常狄眸光闪烁:“另外一个?”
“对,但这只是传言,我并没有找到这个人的踪迹,”邵逾白道,“而且就算找到又怎么样呢?不会人有比老板更合适了。”
余术怀将余家带到一个从未有人到达过的高峰,这是他的功绩,而余逢春的功绩则是让这艘巨轮继续开下去,并且驶入更安全的海域。
自古以来,成功易,守功难。
“是啊,”常狄赞同着点头,“他是最合适的,余氏财团走到今天很不容易,老板……”
她语气里的骄傲不是作伪,但后半句却出现了一点人耳难以分辨出来的停顿,尽管很快续上,却像白纸上的一点墨,引人注目又触目惊心。
“……老板做得很好。”
在交谈中,停顿可代表很多含义,但往往与犹豫、怀疑、思考、情绪激动有关。
倘若此刻立于常狄面前的是旁人,十有八九会忽略这丝异样。但邵逾白不同——他在权谋场中浸淫半生,最擅长的便是从蛛丝马迹中嗅出端倪,更曾历经无数明枪暗箭的淬炼。
所以他听出来了。
正午阳光洒落庭院,一片亮堂堂,唯有门廊附近的位置,存有雨伞大小的阴凉地。邵逾白站在光影交界处,看着常狄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有一捧难以熄灭的微弱火苗在胸膛燃烧。
眼前闪过一双染血的手,然后是更多难忍的血腥景象。哭喊声犹如梦魇。
邵逾白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拢,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却又在转瞬间松开。除却这稍纵即逝的细微变化,再寻不到半分情绪外露的痕迹。
忍耐。忍耐。
……
回去路上,余逢春看出邵逾白的不对劲。
“不回阙空里。”他对司机说,“往市区开。”
邵逾白坐在他身边,闻言问:“有别的要忙吗?”
“没有,”余逢春把腿搭在扶手上,“就是带你出去玩。”
“……”
邵逾白看看前面开车的司机,又借着后视镜看了一眼跟在车辆后面的护卫车,很为难地压下身子,凑到余逢春耳边。
“先生,”他小声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需要被哄着到处玩才能开心。
“我知道。”
余逢春懒散地躺着,手伸到邵逾白后脑,把他往自己身上压,指尖穿梭在发丝中。
“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陪我玩玩。”
尽管融合了现世记忆,可碎片仍然是在绍齐土生土长,对于现代很多东西只是了解,并没有真切的实感。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想开飞机吗?”
“?”
邵逾白从他肩膀那里抬起头,眨眨眼,眼神很迷茫。
飞机?
第104章 我就是心疼你
……
五个小时后。
从直升机上下来, 余逢春将护目镜扔到一边,眼神谨慎地盯着随后下来的人,随时准备上前接一把。
“头晕不晕?恶不恶心?想不想吐?”
连续不断的三个问题, 让下飞机的邵逾白动作顿了顿。
“我没事。”他咬着牙道,宁死也不愿意在余逢春面前露一点怯。
记忆与现实体验是两回事, 算起来, 这是邵逾白第一次上天。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肾上腺素极速飙升, 如果没有刻意压制, 他的手还是抖的。
从前在绍齐时, 只觉得五岳高而又高, 来到先生这里,才知道山高根本不算什么。
他能装作无事发生,可也有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伪装。
上车以后, 司机升上挡板, 余逢春从小柜中翻了翻, 找出冰镇饮料, 塞进邵逾白手里。
冰凉的触感压在掌心, 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快速的心跳, 邵逾白缓缓吐出一口气, 闭了闭眼。
“先生, 我……”没事。
余逢春抢先问:“腿软不软?”
软的, 邵逾白刚下飞机的时候差点跪地上。
不怪他被吓到,算年纪,他都七八十了, 一辈子没上过天。
和这种话说出去,跟当着心上人的面说自己不行有什么区别?
邵逾白摇摇头。
“是吗?”余逢春一挑眉, 把腿架在他的膝盖上。“我腿有点软,你帮我揉揉。”
仿佛被精心雕琢过的小腿包裹在深灰色直筒长裤中,摸上去骨肉匀称,邵逾白微微垂眸,很细心地揉捏着,想让先生好受些。
然而揉了一会儿,本来安稳放在他膝盖上的小腿忽然动了动,往更深处蹭,很不老实,鞋子踢在地毯上,露出一小截线条利落的跟腱。
邵逾白本以为是意外,可蹭一次还不够,小腿微微曲起,脚尖往他腰腹那里点,意图太过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倏地抬头,余逢春正懒散的躺在座椅上,眼神轻佻地往下看。
“还软不软?”他揶揄着问。
邵逾白一言不发,盯着余逢春嘴角挂起的笑,手顺着经络往上,指腹压在跟腱处,将脚踝握在手里,用力往下按。
他用行动证明,不软了。
……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阙空里主卧的浴室里,传来阵阵水声。
余逢春打了个哈欠,听见水声停止,有人回到床边。
昏黄的灯光勾起足够的睡意,余逢春蜷在被子里,心里暗暗计划最近几天不能再纵欲。
“常狄有问题。”
声音传来,勉强将马上就要昏过去的神志勾回,余逢春睁开眼,看到邵逾白半坐在床边,一双幽暗的眸子朝自己看来。
“她有什么问题?”
“我不确定,但袭击的事情一定与她有关。”
“这样啊,”余逢春往旁边挪挪,掀开被子,让邵逾白躺上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还有一半儿的魂留在周公那里,声音听起来困倦又漫不经心。
邵逾白躺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感觉。”
常狄的破绽转瞬即逝,像水面下倏忽掠过的暗影。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余逢春支着身子靠在床头,伸手握住邵逾白的腕骨:“好陛下,感觉不能当证据。”
邵逾白抬眸看他,眼底沉着霜雪:“别人的不可以,我的可以。”
他这一生都在与人心周旋,那些藏在皮囊下的算计,在他眼里都纤毫毕现。
“行,”余逢春散漫应着,睫毛在眼底铺成浅淡的阴影,“我去查。”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狠狠按在床头。邵逾白欺身压来,齿尖陷进他颈侧薄薄的皮肉里。
“嘶——”
这一口真用了力,留下了一圈细碎的红痕。
“余逢春,”他的气息拂过那圈齿痕,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要是当着我的面死了,不要我了,我就一脖子吊死。”
邵逾白性情内敛,又常有担子压着,不常这样发疯。
当年一别后故人身死,虽后来复生重逢,但邵逾白心口已经被剜出一道深而长的伤,余逢春花了一辈子,都没能让它愈合。
余逢春仰头注视着他藏在昏暗夜色中的眉眼,点点头。
“我知道。”他说,“你别怕。”
邵逾白眸光闪动,片刻后松手躺下:“我没怕。”
嘴硬呢。
“好,你没怕,我怕了,我明天就去查,”余逢春认真安抚,“要不要搂着先生睡呀?”
邵逾白默然不语,只是抬手把人揽进来。
余逢春闭上眼睛,敲了敲0166。
[十个小时前,我就在查了,]围观全程的0166抢先说,[你明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结果。]
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坏宿主逗人玩的垃圾话罢了,某种无聊的小情趣。
0166本以为上述这番话能堵住余逢春的嘴,没想到他却说:“我其实想问别的。”
[还想问什么?]
“……”
余逢春犹豫了几秒,但还是开口,“他怎么死的?”
[他?]0166秒懂,[你是想问绍齐的皇帝?]
“对。”
在那个世界。余逢春死得早,留邵逾白孤身一人,他从没问过后续世界如何发展,但今天的邵逾白的一番话,让他禁不住的好奇。
0166沉默了一会儿,查出结果。
[死因不明。]
……
皇帝驾崩,若非寿终正寝,便是因病离世,鲜少史册会留下“死因不明”四字。这般记载,简直是将“蹊跷”二字明晃晃刻在竹简之上。
余逢春是见识过绍齐史官的——性格刚硬、秉笔直书。
能在青史上留下这般暧昧字句,已是他们对邵逾白最后的怜悯与敬意。
0166说:[恐怕你死后没多久,他就来找你了。]
余逢春没有回答,兀自闭上眼睛,更深地缩进邵逾白怀里。
今天晚上,他得听着心跳声才能睡着。
而第二天一早,余逢春刚睁眼,0166就把一副巨大的数据屏报告糊在他脸上。
[查出来一部分。]
机械音在早上有提神醒脑的功效,0166语速飞快。
[常狄的身份信息没有问题,来历也很干净,但我检查了在你遭遇突袭前所有的通话记录,包括常规和加密频道,发现确实有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常狄分别在前三天的凌晨两点和前一天的下午拨通过一个已废弃号码,通话时长分别为27分钟和16分钟。号码追踪最后定位在澳洲的一片无主荒岛上。]
余逢春清醒过来。
“所以真的跟她有关。”
[别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0166继续道,[或许余术怀还藏着些见不得光的产业未移交给你,而常狄恰好知晓其中关窍。]
**起家的枭雄,即便洗白得再彻底,也难保不会在暗处留下些腌臜勾当。暗杀生意便是其中最肮脏的一环。余逢春虽清理了明面上的势力,难保没有漏网之鱼。
“那为什么常狄会接手?我以为她就是个小姑娘。”
0166像模像样地咳嗽一声。
[关于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你男人。]它给出建议,[他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余逢春从善如流。
下床洗漱以后,准备去找更精于此道的陛下。
然而厨房里除了保温的早餐,并没有活人在。
人呢?
余逢春端起杯子喝了口玉米汁,重新回到二层。
推开书房的门,找了一圈的人正在书桌后面端正坐着,手头摆了两摞余逢春懒得处理的文件。
都是些很繁琐的东西,算不上紧急,纯粹就是磨人精神,余逢春看一眼都嫌烦,更别提真处理了。
“你在干什么?”
他走近过去,发现邵逾白正在看一份与国际贸易挂钩的法律修改条款,很专注,已经在显示屏里留下批示和重点。
“处理文件,”邵逾白道,“大致翻了一些,都是繁琐的,想必先生不大喜欢。”
说着他轻叹一声,靠在椅子上,眼中含笑:
“也不知我这个人什么时候就没了,要是不多做些让人记住的事情,先生又不要我了,怎么办?”
他说得戏谑,也带着玩笑的意思,偏偏眼神流转间掺着几分真情实意。
碎片调换的时间毫无规律,可能要再等几天,也可能下一秒钟就会换人。
邵逾白自己也知晓,所以只能在力所能及之间多为心上人做些事情,好让他日子别那么难过。
再回想起自己吃醋烦闷的那两天,几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琢磨着如何让先生更疼疼自己,已经化悲愤为斗志,争取让后面鬼知道还有几个的碎片望尘莫及。
这些心思不方便说出口,所以邵逾白只是做出温良的模样,试图让先生相信。
可惜余逢春一眼就看穿了。
“你是最好的,”他慷慨地给出夸奖,并非常顺畅地坐在人家大腿上,“所以我有件事要请教你。”
请教?
邵逾白挑眉,暂且放下笔,手搭住余逢春的腰,按住那一小块精致的骨头。
“我未必能为先生解惑,但很愿意一听。”
“嗯,”余逢春点点头,“你昨天晚上说常狄有问题,我去查了——她的身份资料蛮干净的,但是在通话记录上确实有蹊跷。”
按在他胯骨上的手指略微收紧,又很快松开,装作无事发生。
余逢春半撑起身子,与邵逾白对视。
“她基本就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他说,“我不会说我完全信任她,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一世,大厦倾颓,余术怀早已回天乏术,那时余逢春本可以藏匿在任何角落,静待这场风暴平息。可那个黄昏,一通电话撕裂了所有可能。
来电显示是常狄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却是陌生嗓音。
那个人告诉他,他所犯下的错误,会有别人替他承担。
那个别人,就是常狄。
余逢春从不认为自己这条烂命值得他人以命相抵。所以他去了半山庄园。
后来的记忆在火光中支离破碎又异常清晰。
他们被困在火海中,邵逾白把逃生机会让给了他。
在一片疯狂灼烧吞噬一切的火焰中,余逢春听见了爱意生长破碎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然而无力回天。
也就是在那一刻,0166出现了。
它说余逢春是主角,说余逢春逃离了必死的命运,它要带余逢春离开。
走吧。走吧。去大峡谷。
可去了大峡谷又有什么用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大峡谷不过也是,灰烬一片。
……
回忆起以前,余逢春眼中有寸寸哀伤浮现,比水清晰,似水流逝。
这边伤愁只持续了很短时间,邵逾白再看时,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双澄澈的眼眸,倒映着此时的彼此。
上一世死亡的记忆也在他眼前环绕,邵逾白能感觉到融合,他正在变成一个熟悉又全新的人,仿佛碎片回归整体,最终拼合成余逢春的爱人。
他不是消失,他只是变成了一部分。
“……我小的时候,听侍奉我的嬷嬷说,太祖皇帝的第三子封号宁王,一向好色,子嗣繁多。他的后宅有个侍妾,据说十分貌美,很受宠爱。”
余逢春眼睫微颤,听着邵逾白低声讲述。
“她生下了宁王的第四个儿子,可惜待产时保养不当,腹部出现许多纹路褶皱,宁王不再宠爱她。那侍妾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子,性格要强,得不到夫君宠爱,便专心教养儿子,也颇受敬重。”
讲述这些陈年往事,让邵逾白的声音也跟着平静悠长,仿佛从一沓破旧纸张中拣出两页随意翻阅。
“可天意弄人,她的儿子在七岁时生了场病,之后性情大变,不愿再听她管束,竟要去游遍山水,做个画师。侍妾当时是很不愿意的,却没有表露出来,仍然温柔疼爱。”
“接着又过了几年,那个孩子就死了。宁王虽不宠爱他们母子两个,却也用心查过,查出那个孩子是中毒身亡,下毒人正是他的母亲。”
听到这里,余逢春终于动动身子,坐起来。
他问:“为什么?”
邵逾白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话语经过斟酌后缓缓吐出:“因为她觉得孩子不符合她的期待,所以要纠正。”
长时间困苦压抑的生存环境,会促使一个人的性格发生极大的扭曲转变。
在那样的生存环境里,孩子成为了侍妾唯一的锚点和指望,而一旦这个锚点出现变化,就会连带着其他人也跟着改变。
而且大概率是很不好的转变。
简而言之,侍妾清醒着崩溃了。
她杀死自己的孩子,实际上是一种可悲可笑又无能为力的自救。
邵逾白斟酌着词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无意过多置喙先生的成长环境,但常狄在庄园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是否……?”
是否那个看似冷静自持的女人,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清醒地崩溃了?而余逢春,不过是她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是维系她摇摇欲坠理智的唯一锚点,两者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稳定。
邵逾白的出现,几乎赢得了余逢春所有的信任,他成为了切断锚点的刀刃,一定程度上促使了常狄的扭曲崩溃。
“……”
余逢春将脸埋进邵逾白的颈窝,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真的了解那个陪你长大的人吗?
脑海里,0166发出一声极其逼真的倒吸凉气声。它也被吓到了。
邵逾白低下头,亲吻余逢春的眉间,轻声道:“我新学了几道菜,做给你尝好不好?”
他的先生总是这样,对谁都温柔以待。可正是这份温柔,此刻却成了最伤人的利刃——常狄的所作所为,必定让先生痛彻心扉。
安慰之意溢于言表,余逢春听懂了,配合着仰头,唇瓣轻轻蹭过邵逾白的嘴角。
“我没事,就是有些意想不到,能看清这一层,还是要多谢你。”
邵逾白抿唇轻笑,眉眼间一派温润风月:“我与先生,不谈这些。”
……
……
海湾区的项目很快就要开始,当天夜里,李贴台找了个时间,拨来骚扰电话。
那时候的余逢春正在教邵逾白打电子游戏。
“对,用这个按钮就可以攻击……躲一下……”
尽管有余逢春优秀的指导,邵逾白操纵的游戏人物还是很快被打成了残血,大概再过一会儿就会躺在地上等复活。
电话铃声响起,余逢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很无奈地接通电话。
李贴台的腔调话语很有辨识度:“炽热的夏天就要来了,我的春天,你还好吗?是否仍然春暖花开?”
余逢春早就失去了纠正他的所有力气和手段,李贴台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如果你不在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我会更加春暖花开。”他说。
“请不要介意,我只是太思念你了,像蝴蝶思念甜蜜的花朵,”李贴台说,“以及我想要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
“你和你的男人终于在一起了,我为你高兴。”
“……”
因为最近和李贴台的通话都非常没有营养的,所以余逢春没有避着人,就把手机放在两个人中间,李贴台说了什么,邵逾白都听见了。
他笑意盈盈地看过来,余逢春一瞬间就脸红了。
一把年纪老夫老妻了,怎么还会这样。
“还有别的事情吗?”余逢春别过脸轻咳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试图掩饰脸颊蒸腾的热意。
“有。”李贴台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春天,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是,但邵逾白不算外人。
余逢春绷直了脊背:“说。”
“我听到一些传言。”
“传言从来没有停过,你听到什么版本了?”
“跟卧底有关,”李贴台说,“春天,真的没人吗?”
余逢春无声坐直身体,语气不显端倪:“没有。”
“好的,虽然我觉得不是真的,但你要知道。”
李贴台声音压低了一些,悄声道:“有传言说,你的男人是卧底。”
“谁说的?”
李贴台道:“我不知道,没人知道,优秀的传播者,不会给人找到源头的机会。”
“那证据呢?”
“目前没有人找到,但他们会去找的。他是你的心腹,他出事,你会受很重的伤。”
堂堂余氏掌门人的心腹竟然是警方派来的卧底,传出去别说余逢春,余氏的脸面都得被人扔在地上碾得稀碎。
如果余逢春真如李贴台认为的一无所知,哪怕他有心信任邵逾白,流言如沸下,恐怕也不得不多做考虑思量。
而一旦开始怀疑,两人之间就有了间隙,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暗地里的人想要下手就更方便了。
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我知道了。”
余逢春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费心了。”
李贴台挂断通讯的瞬间,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电流的细微嗡鸣。
余逢春缓缓靠回沙发,皮质表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思绪如同蛛网般蔓延——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邵逾白很早前就切断了与警方的联系,以暗线的身份留在余逢春身边。
暴露他对警方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是自断臂膀,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做。
可是除了警方外,还有谁能猜透邵逾白的身份?
余逢春敲敲脑子里的系统,语气紧绷:“你确定信息都加密好了吗?”
0166冷笑一声:[当然。你以为我是那些会被轻易攻破的廉价处理器?]
它是系统空间最高科技水平的结晶,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突破它的防御。
闻言,余逢春眉毛紧锁。
世界上唯二知道邵逾白身份的两方,都没有理由暴露,目前看最大的可能是警方的管理出现了漏洞,才让消息不小心外泄。
可余逢春心里还是有一丝疑影,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最近两天你不要单独出门。”
他侧过身体,想嘱咐邵逾白一声,怕他出门被人家绑了,然而刚偏转视线,就看见大屏幕上那个本来快要死掉的战斗小人已经站在了敌方高塔上,胜利的旗帜迎风飘扬。
“……”
刚才还快要死呢,怎么现在就赢了?
开窍了?
余逢春直觉不对,也不嘱咐了,两手伸过去贴住身旁人的脸,把头掰过来与自己对视。
明显换了人的邵大总裁眨眨眼睛,将游戏手柄放在桌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掐住余逢春的腰,自己往前一靠,头颅微侧,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形成一个纯洁又暧昧的亲吻。
亲完以后,换了内里的邵逾白低声问:“我好亲还是他好亲?”
细密的吻点在余逢春的唇角,并逐渐向下延伸,气息拂过敏感的皮肤,余逢春手指哆嗦着抵在邵逾白脖颈上,不让他继续。
“你好亲,”他果断道,“你是最好的。”
十二个小时前还不是这样,可见能屈能伸的才是大丈夫。
邵逾白压在他脖颈侧面,闻言低声笑了。
“我是吗?”他反问。
余逢春猛猛点头:“你当然是。”
他的腰真的经不起再一晚上的折腾了,一定要在发射点火前把火苗熄灭。
先前脖颈上还未痊愈的牙印被舌尖舔过,带来一阵湿热后又迅速变凉,余逢春又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被掐住后脖的猫。
他勉强笑笑,手掌压在面前宽厚的肩膀上,安抚一般上下摩挲。
“我知道你生气,但你们是一个人,你比我清楚,”安抚的话语越说越小声,“我就爱过你……”
埋在胸前的脑袋动了动,邵逾白终于抬起头。湿润的睫毛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声音沙哑。
余逢春怔了怔:“什么?”
邵逾白垂下眼睫,执起余逢春的左手。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温热的唇依次落在每一处骨节上,那些陈年的伤痕在亲吻中微微发烫。
“你才是应该被安慰的那个,”呼吸抚过不平的伤疤,邵逾白声音轻柔,“虽然我知道你不需要。”
爱恋的吻伴随着轻语一起,在每道伤痕上留下足够鲜明的触感,余逢春心脏狂跳,看着邵逾白一点点的吻过。
等亲吻落在小指末端,邵逾白才慢慢抬起头,眼眸像夜雨洗过的星空,澄澈深邃。
“我不生气,也不嫉妒,”他轻声道,指尖抚过余逢春的掌心,“我就是心疼你。”
第105章 谁是卧底?
“……”
安静许久, 0166的声音打破寂静:[哇偶。]
这么会说话,其他两个人学一辈子也学不来。
0166的机械脑壳里荡漾着对邵总裁绵绵不绝的敬佩之情,甚至已经打开笔记开始记录他刚才的言语举动, 准备以经典案例的形式,插入自己正在准备的小说里。
而余逢春则干咳一声, 很不自在地应对着关心:“我没事。”
他想把左手抽回来, 然而邵逾白不肯松开, 两人僵持一会儿, 最后是余逢春先卸了力。
“我都不怎么记得了, ”他低声说, 指腹蹭过邵逾白的侧脸, “只有你一直不放手。”
之前也是。
余逢春受刑的场景让他做了不下一个月的噩梦,夜夜无法安睡,睡着了也好像有刀割进心口, 血淋淋的把人疼醒。
而轮到他自己时, 明明被困在火场窒息而死, 可醒来时却一切如常, 好像死生轮回一场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根本不值一提。
好像只有余逢春的痛苦才是痛苦。
余逢春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只能轻叹一声, 同样低下头, 唇瓣蹭过爱人的指尖。
有些许震颤传来, 余逢春微微抬头,坠进一片爱意流淌的长河,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压在了沙发上, 细密的亲吻如雨水一般,轻柔甜蜜, 几乎让人想要蜷缩着躲避。
“今晚上真不行,”余逢春想躲,“我腰疼。”
他压着嗓子,说得可怜兮兮,还从眼眶里眨出几滴泪,试图让人相信。
“真的很疼?”
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回荡,邵逾白半撑起胳膊,整个人覆在余逢春身上,没留给他半点逃离的缺口。
余逢春疯狂点头,就差指天对地发誓自己是真的难受。
“真的疼,可酸了,我今天一整天都……嘶!”
手指挑开衬衣,些微凉风后,是温热粗糙的掌心,有力地按揉在后腰酸软的位置。
余逢春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哆嗦着喊了一声,还是想躲,却被强硬地按在原地。
邵逾白轻笑道:“怎么和猫一样?”
你才像猫,你全家都像猫。
如果不是被人压在沙发上,余逢春肯定要骂两句才解气,但现在形势比人强,他只能默默转头,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后腰酸胀的肌肉被很用心的照顾到,邵逾白的手是专门练过的,每一次揉捏都恰到好处,余逢春被按了一会儿,觉得自跟滩水似的软了下去,半阖着眼趴在沙发上。
最近几天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很平和,但余逢春心里一直记着袭击的事,想了很久很多,因此虽然没怎么劳心费力,但还是觉得疲倦。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还能再撑上几年,可如今邵逾白在他身边,余逢春连一秒钟都不想撑。
“我困了。”他懒懒地说。
“去睡吧,”邵逾白语气温柔,“我抱你过去。”
余逢春不置可否,唯一的动作就是完全把眼睛闭上,等着上床睡觉。
于是半秒钟过后,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更柔软的黑暗降临,余逢春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到暗色中邵逾白单膝压上床铺,解开衬衫上的纽扣。
余逢春拒绝:“不。”
“今晚不做,”邵逾白柔声细语,“穿着衣服睡觉,第二天会更难受,腰会更疼。”
好吧,余逢春放弃抵抗,任由他把衬衫解开。
等手指往下移动,点在裤腰时,余逢春忽然想起什么,睁开了眼睛。
“过两天有查账,”他说,“你能不能坚持一下,陪我去?”
这个查账是余术怀定下的规矩,属于集团内部私下的查黑账,一般几年进行一次,查出谁有问题,不需要举报,情节轻一点的当场枪毙,重一点的小火慢烤后扔进海里。
余逢春接手集团以后开始全面洗白,但是在此之前的那些破烂事还是要理清楚。
他和邵逾白已经杀了一批,底下肯定还有没查出来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全部清理干净。
“好,”邵逾白从不拒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其实他也不需要做什么,正经查账有0166在,它连人家十年前买袜子的时候少付了五块钱都能查出来,非常强而有力。
邵逾白真正要做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余逢春身边,等着有人按耐不住,拿卧底的事反咬他一口。
这样余逢春就可以顺势把所有问题都掐死在萌芽中。
那时候的场景,大概会很像昏庸无能的帝王袒护祸国妃子,为此大杀忠臣良将。
余逢春短暂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没忍住笑出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弯成月牙,明亮动人。
邵逾白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没事,”余逢春摇摇头,“就是随便想一下。”
笑完,他很严肃地拍拍邵逾白的手背:“一定要坚持到查账那天。”
“好,”邵逾白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一夜无梦。
……
……
如果说那天晚上,李贴台传递来的消息只是溪水中的一支分流,细而隐秘,那现在,分流正在汇入江河。
流言四起,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说邵逾白的来历不干净,是警察凿进来的钉子。
余逢春偶尔听见过一次,那时候他正在一场宴会上划水,有人想借着这个档口讨好一下,便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暗示余逢春小心身边人。
而余逢春听清以后二话没说摔了杯子,半点脸没留给主办方,径直就走了。
这样的反应既表明了他对邵逾白的袒护,也暗示如果事实真如传言所说,余逢春的愤怒会是此刻的千百倍。
Zephyrion会所
A726
价值数万美金的威士忌倒入方块杯中,酒香上升着融入燥热的空气,女人的大腿在灯下细腻柔软,配着一条亮蓝色修身礼服,于庄重间透露出几分勾人的性感。
有轻柔的音乐声在角落响起,当小提琴结束一个节拍准备向下延伸时,一只从旁边伸来的手忽然将唱片取下,包间瞬间进入寂静。
顶级雪茄的烟雾在空中模糊成一层隐约的白,取下唱片的人深吸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大手最后一次抚过女人的腰肢,然后将她推开。
作为取乐用的男人女人以这个动作为信号,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缓步离开包厢。
随着双开门合拢,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抽雪茄的男人率先开口:“要查账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点不太明显的北方口音,腔调异常冷淡。
如果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可能会觉得很眼熟,因为上个月的地方财经杂志上刚刚刊登过他的照片。
林田松把雪茄按灭在桌子上,眉头紧锁,一向粗犷憨厚的脸上笼罩阴云。显然查账这件事在他看来,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而在他斜对面的位置,高脚椅上还坐着个人。
他是林田松的小舅子,叫高炳辉,比林田松瘦些也矮些,一副蜡白面皮,眼下青灰,身体长年累月的不好。
“查就查呗,以前又不是没查过。”
他口气吊儿郎当,随手将女人留在吧台前的口红打开,在玻璃板上涂抹。
膏体香腻,高炳辉喉结滚动片刻,忽然又极其厌恶的将口红碾碎。
林田松不管他的情绪波动,只道:“不好办。”
“怎么个不好办法?”
高炳辉旋过椅子,双臂后压着吧台,看向林田松。“他老子管家的时候都没查出来,你怕他做什么?”
“你真以为他比余术怀好对付?”林田松反问,手指用力在桌面上点动,“他是个疯子!”
“别说得好像余术怀不疯,”高炳辉不屑一顾,“不还是让我们糊弄过去了?”
一个年轻便坐上高位,肆意玩乐的人就是会有这样的特质,觉得一切尽在掌握,除了自己,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子。
林田松基本是看着他的小舅子长大,知道他因为身体不好,性格比其他人更顽劣些,但这不意味着他能用他的愚蠢来让全家遭殃。
他沉声将里面的门道分析清楚:“余术怀不查我们,不是他查不出来,而是他懂制衡!余逢春在乎吗?你看看这些天他杀的人,浅海区都快被他填平了!你看他眼睛眨过一下没有?!”
“……”
高炳辉愣了一下,还是勉强笑道,“就他那个小白脸?要不是身后有人撑着,早软了吧。”
他回想起前段时间的一次偶然会面。那位当家人穿一身暗绿色西装,明眸皓齿,往那儿一站跟幅画似的,本就明亮多情的眼眸在看向身旁人时更显几分晦涩的柔情,仿佛驯顺易得。
跟林田松形容的不是一个人。
见他这副样子,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当即冷笑一声。
“你知道什么?”他问,眉眼阴沉,“你没见过余术怀教人,你不知道他都能教出些什么东西——别看余逢春长了张好脸,你要是凑上去,得罪了他,我连你的骨头架子都拼不齐!”
高炳辉笑笑:“有这么夸张吗?”
“有!很有!”
林田松点了支烟,狠狠抽了一口后才继续说:“他就是个天煞孤星,不看人脸色也不讲情面,要杀你抬手就是一枪,死了以后再考虑之后怎么办。”
可恨的是他们的身家产业都在A市,跑都跑不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炳辉终于急了。
“姐夫,那怎么办?”
他站起身,瘦弱的身体走了两步晃一晃,脸上终于泛起一层急躁的红色。
余逢春不允许A市出现毒品和人口买卖,可这些他们多少都沾了点,不仔细查还好,一旦查了,肯定是死路一条。
“现在只能把水搅浑了,”林田松沉声说,“别让他总盯着我们。”
只要不是余逢春亲自查账,他们就有把握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到时候是继续干还是收手,都好商量。
高炳辉眉毛动了一下,连忙往前几步,急切地问:“怎么搅?”
“没听过最近的传言吗?”林田松说,“邵逾白是警察的人。”
“那也只是传言,咱们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做实他是卧底的事,我们就安全了!”
林田松憨厚的脸上勾出一个狰狞阴狠的笑,将烟灰抖落在光亮流溢的桌面上。
“余逢春那个性格,是容不下钉子的,如果他发现自己那么信任倚仗的情人,其实是警方给他准备的毒药——哈哈哈哈哈……”
恐怕邵逾白就要替他们承受所有怒火了。
虽是权宜之计,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操作得当,别说捡条命,再捡上千万黄金也是有机会的。
密谋藏匿于两人心照不宣的微笑下,十分钟后,包厢里又是一团奢靡**。
*
*
那天到来的时候,晴空万里。
窗外碧波荡漾,一点杂音都没有。
有专业人士候在两边长桌上,等账本开销被送上来,余逢春喝了口茶,目光淡淡扫过所有屏气凝神等待的人。
“开始吧。”
他放下茶盏,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于小腹,姿态放松。“难听的话我不说了,现在为自己祈祷也来得及。”
话音落下,二十双手同时开始查阅计算,脑海深处,0166发出叮的一声。
喝过的茶盏被人取走,半分钟后端来新的。余逢春顺着茶盏往上看,目光落在一张俊朗面孔上。
邵逾白今天系了一条靛蓝色领带,阳光下看着很有质感。余逢春斜靠在扶手上,眯着眼欣赏片刻,忽然伸手勾住领带末端,将那条丝绸布料规整端正。
这本该是很平常很正经的动作,但眼波流转间,两人之间就是有一种氛围,让人家插不进去,也不好意思看。
目睹一切发生的林田松心中暗暗冷笑,小心将鄙夷的心情藏好,冲着一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手下会意退至一旁的角落,等待恰当时机。
两个小时后。
余逢春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新出版的俄国小说续集,听见有异常响动声传来,手指压住翻动的书页,懒散抬眸,正好看见其中一名查账人员脸色大变,踉跄着站起身。
“怎么了?”
查账人员没有立即回答,又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向余逢春。
“老板,不太对。”
余逢春一挑眉,不等他开口,邵逾白便快步走到那人电脑前,俯身查看。
片刻后他直起身:“东区张凡,账务有误,涉及活体走私。”
与此同时,0166也在余逢春脑子里说:[还有强迫**。]
余逢春听着,面色不改,只是点了点头,招手让人把张凡带进来。
一米六几的身高,被女人的血和泪养出200斤的肉,他甚至都没有办法自己走进来,是被两个保镖拖着扔在地板上的。
“老板,老板……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害我,老板你相信我!!”
平日为非作歹的人,面对死亡的时候哭得丑陋又卑微。
余逢春冷眼欣赏了一会儿,手往旁边伸,邵逾白会意将枪递上来。
“我不是很相信你。”
子弹上膛的声音好像有石头砸在心口,余逢春低头研究着手枪纹路,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都没留给张凡。
“你的命在我看来没什么意义,留着只会让我想起管理失误。”
手枪稳稳举起,隔着一段距离瞄准瘫软在地的男人的脑门,余逢春拉开保险。
“好消息是你不用难受太久,坏消息是你的家人也得为此付出代价。”
沾了血的钱不分善恶,谁花了谁就拿一辈子赔,真以为有钱日子那么简单就能过好?
……
两分钟后,尸体被人拖出房间,拉到船后去处理,佣人带着拖布和消毒除血的药剂走进房间,一番清理过后,空气里弥漫着化学药品的气味。
余逢春坐回椅子上,拍拍手,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今天的第一个,”他说,“看来他没有认真祈祷。”
“现在继续。”
第106章 倒霉蛋陈志远
张凡死了, 这件事并没有出乎林田松的意料。
那是个贪图享乐的蠢货,或许早些年还有点聪明劲,但即便有, 也在一年又一年的奢靡混乱中磨干净了,抱着侥幸心理来到现场, 没被一刀一刀的割下肉, 就已经是上辈子积的福分。
手指敲击键盘的清脆响声回荡在船舱中, 昂贵的地毯染上血迹后, 被换了条黄棕色的新地毯,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有些刺鼻。
林田松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游移, 越过一台台电脑和飞速跃动的手指, 落在房间靠中的位置。
今天的目标正安静坐在余逢春身边。
那本看了一半的俄国小说被倒扣在桌面上,余逢春想起什么事,自然而然地伸手, 拽住邵逾白的领带, 把他扯向自己的方向。
而邵逾白则完全顺从地接受这一切, 仿佛一个温驯的情人, 存在的意义就是听从指令, 让人想不起他站在港口上, 三枪打碎三颗头的血腥模样。
这些天, 流言越传越猛, 已经有模有样起来。林田松查不出源头具体所在, 好在他也不是真的在意。
邵逾白是不是卧底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能不能顺利把这口锅扣在他的头上。
警惕观察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一个查账人员动作的停顿, 来不及再思索,林田松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 自己站起身来。
他高喊一声:“老板。”
声音中断了余逢春和邵逾白不为人知的交流,一瞬间,空气都跟着安静许多。
余逢春松开缠住领带的手,邵逾白缓缓站起身,隔着一段距离,将目光落在林田松身上。
“什么事?”余逢春问。
林田松深吸一口气,道:“不知道老板有没有听到最近的传言?”
传言?
余逢春一挑眉,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动作。
等船舱彻底安静下来,余逢春调整了下姿势,将倒扣的书本合拢。
“最近的传言有很多,”他平静道,“你指哪一个?”
林田松笑了,老实憨厚的脸看着极为可信。
“老板,不是我多嘴,绝大多数传言都不足为信,也不必当真。但有一条,我们都觉得要慎重考虑。”
“哦?哪条?”
事到如今,林田松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余逢春问,他就干脆道:“有很多人都说邵哥来历不干净,是警察安排进来的。”
此话一出,林田松能听见身边人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余逢春的神色有瞬间沉郁,又很快恢复平静,手指富有节奏地在桌面点动,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林田松,在我面前说话要有依据。如果你继续拿这些流言当宝剑用,我就把你扔进海里。”
他没有开玩笑,也不是威胁,余逢春从来说到做到。
然而林田松也有自己的底牌。
“我当然不可能空口无凭地诬陷邵哥,”他说,“这一年邵哥做了多少事,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不是有确凿证据,我哪里敢这么说?”
“那你的证据是什么?”余逢春问。
林田松闻言挺直腰背,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
于是手下恭敬行礼后离开船舱,五分钟后,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拖进来。
新换好的地毯又脏了。
那人还有理智在,还是清醒的。被扔到地上以后身体痉挛片刻,粗重的喘息声仿佛濒死前的哀嚎,又一股新鲜的血淌出身体,留下粘稠的暗色印记。
询问的视线投来,林田松走进那个人,满不在意地抬腿拨了一下,让那个人翻身,露出被擦洗干净的脸。
熟悉的眉眼勾起在座一部分人的回忆。
“陈志远?!”
一直在现场围观的高弘没按耐住内心的惊讶,喊完以后才意识到坏事儿了。
林田松似笑非笑的目光望向他,语气意有所指:“看来高总也认识这个人。”
高弘第一反应是否认,第二反应是冲到余逢春面前道歉并说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仅剩的理智阻止了自己做出任何不正确的反应,所以他只是沉默地看着。
好在林田松并不在意自己表演的些许混乱,见高弘不说话,他便自己转过头,重新面对余逢春。
“老板应该也记得他,”他说,“这是已经确定了的卧底,近两年前在高总的码头,毁了一笔大生意,老板你还亲自见过他。”
能查到陈志远,说明林田松已经对过去的事情有了几分了解,就是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余逢春神色波澜不惊,可脑海里0166都快炸了。
[他怎么找到的!陈志远这个笨蛋!!!都跑了还能让逮回来!!!]
恨铁不成钢的系统在脑子里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诡异响声,余逢春听得有点难受,微微偏过头,举起手指按揉过太阳穴。
“……我确实见过,”他慢慢说,“所以呢?”
明显的维护姿态让林田松心中一紧,看来只有更确切的证据才能让余逢春改变态度。
于是他继续说:“老板,你当时下的命令是把他关起来,过段时间秘密处决,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当守卫打开门的时候,这个人已经跟烟一样,顺着窗户缝溜走了。”
这确实是当时的场景再现。
余逢春不想因为一个卧底的事情惹来太多麻烦,所以他选择隐秘解决,这本来是一个稳妥的决定,却为今天这一场戏留下了隐患。
他一字一顿地确认:“你想说是邵逾白放走了他。”
气氛陡然紧张,无数双目光不自知地望向邵逾白的方向,又在意识到自己做什么以后迅速收回,船舱内可以听见外面细微的波浪声。
林田松道:“老板,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而且……”
他蹲下身,单手抓住陈志远后脑勺的头发,强行逼迫他仰起头。
“是谁放你走的?”他问。
陈志远眼神恍惚,听见问题以后嘴唇哆嗦了很久,沾满脏污和血迹的手指抓挠着身下的地毯。
他不回答,于是林田松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说话了。
“一个男人……”他喃喃道,“个子很高,用刀割开了绑我的绳子,让我走。”
船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血腥味混合着海风的咸腥,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余逢春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敲击,看似是在思考,实则在脑海中与0166进行着高速交流。
[0166,分析陈志远体内的药物成分。]余逢春在意识中下达指令。
系统立即回应:[检测到血液中含有高浓度东莨菪碱和**衍生物,致幻效果显著。]
陈志远现在完全不清醒,理智坍塌,如同一座废墟。
余逢春问:“能救回来吗?”
0166道:[可以。]
这个数据让余逢春心中稍安。他放下手,目光从瘫倒在地的陈志远身上移开,环视船舱内神色各异的众人。
高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几个中层干部交换着眼神;而林田松则像只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林经理,”余逢春开口,声音如常地平稳,“你费心了。”
林田松一愣,显然没料到老板会是这种反应。他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卡在喉咙里,只能干巴巴地回应:“为老板分忧是我的本分。”
眼前的这场闹剧还要继续下去,余逢春敲敲扶手,片刻后,他出声道:“……邵逾白。”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向前一步,恭敬地弯下腰。
余逢春伸手点点前方,语气平静:“他说你是卧底。”
邵逾白道:“老板,我不是。”
于是余逢春再次望向林田松:“他说他不是。”
“这!”
林田松急了一下,万万没想到都说到这份上了,余逢春还是向着邵逾白。“老板,这种事不能听他的一面之词,得讲证据啊!”
“证据?”
余逢春一挑眉,终于站起身,缓步走到陈志远面前。
“陈志远。”
他蹲下身,调整陈志远的姿势,喊了一声,等涣散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他问,“是邵逾白放你走的吗?”
系统缓慢释放的解毒波动伴随身体接触,传入陈志远的身体。
陈志远剧烈哆嗦一下,勉强清醒过来,身体因为疼痛颤抖。
“不是……”他嘶哑着声音说,“我……我不知道。当时我被蒙着眼,只听到有人进来,然后推我出去……”
“所以你其实并不知道是谁把你送出去的。”
“是的,我不知道。”
林田松急了,提高声音道:“老板,他是个卧底,他怎么可能说实话?!”
闻言,余逢春冷冷地看向他。
“林经理,你在教我做事?”
林田松神色一冽:“属下不敢。”
“你其实挺敢的,”余逢春松开手,任由陈志远趴回地上,“私自进行药物审讯,还把矛头指向我的身边人,为了什么?”
“老板,他的身份到处都是疑点,明眼人都能看清,您是被他蒙蔽了,”林田松苦口婆心,甚至从眼角挤出几滴泪,“我们都是跟着老先生一路风雨过来的,不能看着家业就这么毁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
一旁几个干部也露出心有戚戚的神情,高弘都快把自己藏进花盆里了。
余逢春却把自己听笑了。
“听见没有,”他拍拍邵逾白的后腰,“有人觉得你不仅是个卧底,还会把我的家业全毁了。”
邵逾白低眉顺目:“属下不敢。”
余逢春笑着,语气是明显的疼爱:“快好好想想是不是哪里得罪人家了,让人家这么针对你。”
邵逾白看了一眼额头浮起豆大汗珠的林田聪,敛回目光,语气轻柔:“林经理说不定是恶人先告状,怕我们查出什么,所以才一定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这样吗?”余逢春抬起头来。
迎着他的目光,邵逾白点点头。
林田松再差一点儿就要气撅过去了。
他厉声质问:“姓邵的,我警告你不要血口喷人!是你身子斜影子歪,少在这里攀扯别人!我是看不过你蒙蔽老板才仗义直言,难道你敢说接近老板就毫无图谋吗?”
此话一出,船舱内气氛骤然凝滞,邵逾白唇角微勾,偏头冲林田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神锋芒毕露,声音却缱绻缠绵。
“我第一次见余先生,便觉得他光风霁月,值得追随。
只有身处狂热爱意、脑子完全混沌的男人,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剖白心迹的话。
一时间,所有看向邵逾白的眼神都变了,非常微妙。
本以为是个手起刀落,杀人不见血的杀神,没想到也有被降服的一天。
老板手段了得。
林田松真不知道说什么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出来,咽不下去。他确信这世道定是疯了,不是自己就是旁人。眼前这场面荒诞得令人窒息。
恰在此时,敲门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助理捧着笔记本电脑步入船舱,身后跟着带来医疗器械的的船医。
“带他下去,”余逢春用脚尖点点躺在地上的陈志远,“治好他。”
语气平淡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不接受第二种结果。
船医听懂了他的意思,将人抬上担架,快速离开了。
林田松的视线却死死黏在助理手中的电脑上,瞳孔剧烈震颤。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安排了三组人马同时查账。”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口。
邵逾白适时接过电脑,与此同时,舱内所有保镖齐刷刷抬臂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将林田松围成困兽。
余逢春就着邵逾白的手翻阅文件。0166已将罪证分门别类整理妥当,每条罪名后都附着详实的证据链。
“贩毒,走私,逼良为娼……”他轻声念着文档标题,忽然笑出声来,“林经理这些年倒是逍遥快活,想必阖家老小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吧?”
事已至此,死局已定。
林田松双腿脱力倒退两步,面如死灰。
他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想不通为什么余逢春那么信任姓邵的小白脸。
明明他都把证据送到眼前了,自古高位者无不多疑猜忌,怎么偏偏他俩不同寻常——
“你不懂为什么,对不对?”
余逢春仿佛看穿他的心思,饶有兴味地问道。
将死之人,做个明白鬼也无妨。
林田松僵硬点头。
见他承认,邵逾白缓步上前,在距林田松半步之遥处站定,对他耳语道: “陈志远能死里逃生重获自由,与我无关。”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是老板亲自放的人。”
林田松猛地转头,正撞见邵逾白眼底尚未敛尽的笑意。
得意又嘲弄,他的所作所为在这两人眼中,不过是秋后蚂蚱的最后几次挣扎。
他得到了正确的过程,却推出了错误的答案。
难怪一败涂地。
“带他走,先别剁了,我有话要问他。”
随着一声令下,林田松视线彻底陷入黑暗。
他和他的家人,即将为这些年的种种罪行付出代价。
第107章 我不会放他走
关于邵逾白是卧底的流言, 随着查账的结束,彻底平息了下去。
疑心人人都有,余逢春管得了别人的嘴, 却管不了别人的脑子,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不想知道卧底的事。
他用行动表明了对邵逾白的袒护。
一切风平浪静。
后来, 当局以林田松以及张凡等人的失踪为由, 传唤过余逢春。
审讯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
坐在铁椅上的余逢春抬眼打量着对面那个满脸稚气的年轻警官——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初出茅庐的正义感, 以及对他这种人渣毫不掩饰的憎恶。
“我再说最后一遍, ”余逢春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金属椅腿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我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他们失踪前都与你见过面。”年轻警官的手指紧紧攥着笔录本, “而且都有知情人透露,在和你见面之前,他们都表现的惶恐不安, 就好像……”
“就像要见阎王?”余逢春突然笑出声来, 摊开双手, “小朋友, 我只是他们的上司。你的领导突然召见时, 你难道不会紧张?”
年轻警官的指节泛白:“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余逢春微微前倾身子, 审讯室的顶灯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沉默在审讯室中蔓延。
“我理解你们对我有偏见, ”余逢春忽然换上诚恳的语气, 那双明亮眼眸里盛满无辜, “家父确实做过些不体面的事,但我不同——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
警官冷笑:“良民?那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
“例行查账而已。后来发现他们都很清白,就让他们回去了。”
“所以毫无问题?”
“当然, ”余逢春点点头,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 “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员工。”
“那如果做了你怎么处理?”年轻警官突然问,“枪毙然后分尸?”
余逢春一挑眉,友情提醒:“警官,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年轻警官怒了,拍桌大声说:“回答问题!”
他生气了,余逢春也不想装了,脸上如面具一般的笑意迅速褪去,他冷淡地半抬胳膊,露出一片光洁的手腕。
“警官,麻烦你看清楚,我手腕上没有戴手铐,我是配合警务工作的热心市民,不是你们抓进来的罪犯歹徒。”
他冷声道:“所以麻烦不要拿审犯人的架势来审我。”
所有人都知道张凡、林田松以及身后的一拨人是死了,被抛尸到随便哪片大洋深处喂鱼,始作俑者就是面前这个人,可他们没有证据。
年轻警官的呼吸变得粗重,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就在他即将失控的瞬间,审讯室的门被推开。
“小宋,去给余先生接杯水。”
走进来的中年男人没穿警服,上身是一件淡蓝色衬衫,头发花白,皱纹深刻,虽然年过半百,但眼神精明,身姿挺拔,行走间的姿态很老练,一看就是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人物。
余逢春一看见他,就笑了。
因为0166在他脑子里汇报说,这个男人是邵逾白的老上司。
年轻警官僵硬地站起身,用力呼吸两次后一摔凳子,快步离开了审讯室。
“你也离开吧。”中年男子对旁边的书记员说。
看得出来他的职权很高,因为书记员没有丝毫异议,只是短暂与他对视,然后就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房间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余先生。”
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前,向他伸出手。“我叫江启。”
余逢春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只是微扬起头与他握手。
“江警官,”他笑道,“久仰大名。”
“余先生说笑了。”
握手之后,江启坐回余逢春对面。“您听都没听过我的名字,又哪里来久仰大名一说?”
余逢春说:“一般人确实没听过你的名字,但我不一样。”
他话里藏着一些彼此应当心照不宣的东西,江启闻言眼神沉了沉。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既然您说您知道我,那我们就当久别重逢。”
“那也得取决于江警官想问我什么,合适的话当个朋友也无妨,不合适……我就只能让律师来和你聊了。”
闻听此言,江启也笑了。
“我尽量不问让余先生为难的问题。”他说。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0166悄悄打赌,认为江启的十个问题里面有八个会叫人为难。
果不其然,江启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余先生,我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余逢春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希望世界更美好。”
江启思索道:“对于个人来讲,这个愿望似乎异常宏大,不易实现。”
“那是对于普通的个人,”余逢春说,“对我来说,这个愿望还算够得格。”
以江启目前的身份能量而言,他没办法批判余逢春的说法假大空,只能低头笑了笑。
“好吧,余先生境界高,我望尘莫及。”他说,“很久前我曾与令尊见过一面,不知如今余老先生身体如何。”
余逢春道:“还活着,我尽量让他晚死一会儿。”
他不敬重自己的父亲,而且完全不准备掩饰。
江启眼眸闪烁,定定注视着自己对面这个嚣张冷漠的掌权人。
片刻后,他冲着监视玻璃的方向一抬手。
刹那间,审讯室上方的灯光闪烁两秒,角落摄像头的红点熄灭,0166在脑中播报:[监视监听设施均已关闭。]
他们接下来的谈话不会被任何机器记录在案,是完全的两人私底下的交谈。
余逢春敲敲手下冰冷的桌子,任由空洞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
而江启则在两次呼吸后平静开口:“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余逢春似笑非笑:“为了什么?”
“陈志远虽然不是我的手下,但他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余先生手下留情。”
“哦,他呀,”余逢春淡淡颔首,“不怎么聪明,跑了还能再让人逮回去,你们警方培养卧底的手段还需要在往上提提,最好多培训几年。”
这是真诚的建议,没人能理解余逢春在船舱里看见陈志远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类似于放跑了的鸟又傻乎乎地撞进铁笼子里。
都快被气笑了。
江启也赞同地点头,然后说:“他太年轻了,沉不住气,也不够有警惕性,如果没有余先生暗中相助,这孩子是回不来的。”
这是余峰春卖给警方的人情,被江启承认,就说明无论余逢春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至少在陈志远这件事上,他们受了这份情。
“不用谢。”余逢春笑笑,“我不是父亲最喜爱的儿子,突然上位,有很多人反对我,所以处理一些麻烦比较慢,你们理解就好。”
“我们理解,”江启应道,尔后话风突然一转:“不过也不是所有同志,都如同余先生说的那样无用。”
“哦?”余逢春眉梢轻挑,“当然了,这么大个地方怎么可能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是的,邵警官是最出色的一位,也多亏余先生赏识。”
话音刚落,审讯室内的气氛陡然凝滞僵硬。
余逢春的眼神倏然冷了下来,深邃的瞳孔微微收缩,骨投下的阴影覆住半双眼,只余一线寒光,冰冷尖锐。
手指在铁质扶手上轻轻敲动,半晌后,余逢春缓缓开口:“你如果真的把他当成过同事,就不该跟我说这些。”
江启眉心一动。
“所以余先生真的知道。”
“不知道,也不关心。”余逢春说,“我更好奇江警官为什么要告诉我。”
先前和谐轻松的谈话氛围一扫而空,只留下僵硬对峙的空洞。江启年过半百,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但坐在余逢春对面,被这个比他小几十岁的年轻人盯着,还是觉得后背发凉。
无他,余逢春的眼神太冷太锋利,像手术刀划开皮肤,江启很少体会到这种感觉,哪怕余术怀都没有这样的眼神。
这位新晋当家人不容小觑。
“大概一年以前,他给他的上线打了一个电话,说以后不会再联系了。上线追问原因时,他说他的精神状况无法匹配那时的工作。”
江启毫不畏惧地迎上余逢春的目光,继续说:“我作为他的上级,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精神状态,才让他在接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训练以后选择退出。”
那些梦境是余逢春和邵逾白共同的切肤之痛,是他们之间断而重续的红线。
其他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知道。
所以余逢春沉默一段时间后,开口道:“是我让他打的电话。”
江启瞳孔微缩,眉宇间的皱纹在光下投出阴影。
“什么?”
“是我让他退出的,”余逢春重复一遍,“我让他做一道选择题,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
江启问:“为什么?”
“很难理解吗?”
余逢春换了个姿势,把腿搭在面前的桌子上,“我不是财神爷,我不喜欢养同时吃两家饭的人。”
江启不在意他姿势的变化,追问:“你是说如果他选择我们,你会放他离开?”
这个问题余逢春真没想过,他从不觉得邵逾白会离开他。
可如果真如江启所说……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摇头:“不。”
“‘不’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会放他走,”余逢春轻描淡写地抛出这句话,说完以后他自己都笑了一下,好像勘破迷雾,真真切切认识到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只能跟着我。”
如果有任何人觉得邵逾白可以在想离开的时候离开,那个人一定是疯了。
余逢春给出的从来都不是选择题。
选前选后,邵逾白都只有一条路等着。
而如果不是江启问出这个问题,余逢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想通这一点都感觉奇妙得很,就仿佛看穿最后一层屏障,正常人应该体会到的羞愧别扭,余逢春通通没有,他只觉得更轻松了,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我理解你的不满。在你们看来,他背叛了自己的阵营,违背了多年信仰。”余逢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回归了更适合的位置,做了更正确的事。”
江启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所谓正确的事,就是替你杀人?”
余逢春优雅地一摊手:“我没有杀过人。江警官,你穿警服也有几十年了,怎么也跟刚入职的年轻孩子一样,喜欢空口无凭地冤枉人呢?”
他就是不承认,江启能拿他怎么样?
既然江启能当众揭穿邵逾白的身份,显然就没有为这个“叛徒”日后的生命安全考虑。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想,每个人都有行事准则,江启的职责是消灭邪恶,这无可厚非,甚至值得敬佩
而余逢春向来清楚自己的底线——
他永远不会把自己和邵逾白放在天秤的最低端,任人宰割。
恰好这时,有敲门声响起。
是刚刚被江启赶出去的宋警官。
他气势汹汹地端了杯热水回来,将杯子重重放在余逢春面前,用力之大,水溅出一部分,留在桌面上。
放下水以后,他走到江启身后,弯下腰小声说:“余氏有人来了,还带了律师,要接他走。”
余逢春来到这里,是热心市民积极响应,警方无权扣押。
江启呼出一口气,点头:“知道了。”
话音落下,审讯室紧闭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两位警官,我是余先生委托的律师,现在我来接我的当事人。”
律师递上证件,年轻警官憋着口气,接过后翻看一遍,手续完整。
律师转身面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余逢春,语气恭敬:“余先生,您可以离开了,外面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他?
余逢春与他交换眼神,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边伸懒腰一边往外面走,留下律师继续交涉。
而刚往外走没几步,就有脚步声从身后追来。
是江启。
他说:“余先生,我送你。”
“好啊,”余逢春欣然同意,“能让江警官送我,我很荣幸。”
先前在审讯室的暗流涌动被两人平和按下,站在太阳底下,交流也平和起来。
直到江启在大厅里,见到那个在等余逢春的人。
从接受传唤到律师出场,满打满算八小时,只占了一天的三分之一,不算长,可对某些人来说,却是沧海桑田。
邵逾白在听见熟悉脚步声的一瞬间就转过身,目光将余逢春从头打量到脚,不放过一丝一毫,等确定人只是有点累,没有真的出事以后,眼神才缓缓柔和下去。
他快步走上前,伸手牵住余逢春的手腕。
“八个小时,”他轻声说,“累不累?”
余逢春摇摇头,微微偏过身体,带着邵逾白往旁边看。
“这位是江启,江警官,”他介绍,“你们见过吗?”
邵逾白的目光随着介绍移动到旁边,看清江启以后,眼神有片刻晦暗。
两人对视半秒,他道:“不认识。”
江启也摇头:“邵先生年少有为,虽然之前没见过,但今天见面就算认识了。”
说完,他没有再掺和两人之间的事,转身离开了。
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余逢春看了一眼,刚想发表些评论看法,就被人扯着手腕吸引注意,偏过头,正正好好对上一双暗藏委屈的眼神。
邵大总裁从来都不会正大光明地委屈,都是暗戳戳的。
所有碎片里,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个。
“整四个时辰,师尊叫我好等。”
堂堂魔尊大人压低嗓子,撒娇一样控诉:“把我丢下,害我心慌难受。”
等四个时辰就心慌了?
余逢春含笑抬头,手指暗示一般点在徒弟手背上。
他笑道:“明夷胆子真小。”
“是啊,”邵逾白毫不害羞地点头承认,牵着人往门外走,“得一直和师尊在一起才行。”
第108章 世界的秘密
上车以后, 余逢春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们的时候还牵在一起,像勾缠住的线团,邵逾白一直盯着瞧, 听见余逢春的问题,也只是漫不经心道:“一两个小时吧。”
这样, 余逢春点点头, 空着的那只手摸到徒弟的头顶, 搓毛似的揉了两圈。
邵逾白顺从接受。
等车辆行驶过狭隘的拐道, 余逢春动动手指, 示意邵逾白往外看。
车窗外是一片高楼大厦, 放在平常人眼中没什么稀奇的, 可邵逾白看了许久。
“这样的场景,我在记忆中也见过许多,只是水中看月, 哪里比得上亲眼见到, ”他轻声道, “此地虽无灵气萦绕, 却仍然……”
仍然震撼人心。
余逢春躺在座椅上, 仰头看去:“来的时候没看吗?”
闻言, 邵逾白当即低下头, 风景也不看了, 像往常那样利索地躺上座椅, 和余逢春紧紧贴在一起。
“我来时,满脑子都是想着是师尊安危如何,恨不得自己开车, 哪里顾得上欣赏左右?”
这是在抱怨,也是在期待得到夸奖。
余逢春如他所愿, 在额头亲了一口,夸道:“好明夷。”
邵逾白唇角微勾,眼睛亮亮的。
车子后座空间够大,哪怕再来一个人躺下都方便。余逢春稍微调整一下姿势,让邵逾白搂得更方便,两人贴在一起说悄悄话。
“那个警官你真不认识?”
“认识,”邵逾白说,“记忆里见过他,姓江,五十三岁。”
余逢春问:“既然见过,干嘛要否认?”
邵逾白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没必要认识他。”
他凑到余逢春耳边小声说:“我是你的人。”
“……”
余逢春动了动,尽力用头发遮住自己泛红的脸。
告诉别人邵逾白是自己的,和听见邵逾白亲口承认,是两种感觉。好像那些阴暗编制的思绪被拉到阳光下赤裸裸的暴晒,挤出了仅有的一点羞赧。
余逢春头有些昏,暗自琢磨不能让邵逾白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
要是知道了,他以后没好日子过。
不过听见邵逾白这么说以后,余逢春心里升起一个疑惑。
边想着这个问题就不该问,边按耐不住好奇,半秒犹豫后,他翻了个身,正面看着邵逾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
“什么感觉?”
邵逾白愣了一下,然后明悟:“我很好。”
余逢春继续打量他,目光从眼睛划到嘴唇,仿佛在寻找什么证据。“一点都不生气?”
前面几个虽然也称不上生气,但多多少少都露出些醋意,只有邵逾白从头到尾都表现得若无其事。
余逢春觉得自己真是闲出毛病来了,没事还要撩拨几分。
而邵逾白却在此时微微垂眸,执起余逢春的手,在掌根最明显的疤痕那里留下亲吻。
有时候余逢春也会想,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灵气或者更高端的医疗技术,可以让自己不用再见到全身上下的丑陋痕迹。
这些思绪往往如蜻蜓点水,在邵逾白吻上的下一秒钟迅速消散。
“……我知师尊的心,师尊也知我的。”邵逾白在他脉搏处低声呢喃,伴随着心跳的频率,一句接一句仿佛能凿进人心里。
“当年我偶然发现那封信笺,去质问姻兰,她说我手上有红线,只是断而复续,绵延得很辛苦。”
闻听此言,余逢春的指尖猛得颤了一颤。
这些话,邵逾白以前从未说过。
“这段缘分来之不易,师尊拼尽全力,我亦然,既然如此,就不敢心生怨嗔。”
说罢,他抬起头来,手指压在余逢春的掌心,缓缓向上探去,最终与他十指相扣,眼眸中有无限笑意,显得亮晶晶。
知道你辛苦,也知道你拼尽全力。
既然如此,再多坎坷蹉跎都可以一笑了之。
0166感慨出声:[这孩子真会说话,专往人心口扎。]
余逢春没法不赞同。
或许是修士在感悟天地时,对因果轮回自有一番理解领悟,因此在面对其他几片碎片时,邵逾白的表现非常从容,半点没有别扭,真是难得一见。
这样乖巧……
余逢春眼眸微转,手指点在邵逾白眉间。
他最后一遍确认:“明夷果真不气不恼?”
邵逾白点头:“果真。”
“唔……”余逢春躺回去,装模作样地说,“既然明夷如此大度,能不能叫他们出来和我说几句话?”
话音刚落,余逢春就感觉到落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用力一握。
再抬眼,邵逾白面上闪过一份难掩的阴郁。
“不能。”他说。“他们不见了!”
碎片融合进主体,再叫出来是不可能的。但即便不可能,邵逾白还是吃醋了。
孩子能装也会装,可惜就是装不了太久。
余逢春稍微点了一下,人就破防了。
“噗……”
看着他这副模样,余逢春没忍住,笑出声来,而随着他的笑声,邵逾白也很快反应过来,刚才只是师尊逗他玩。
恼怒之下,邵逾白低头吻去,将欢愉笑声压在两人的唇舌之间,直到余逢春不笑了,才缓缓分开。
他低声说:“道理我明白,师尊的为难我也明白,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吃味,师尊不要取笑我。”
结契数百载,这人仍固执地唤着师尊。每一声都裹着经年累月的缱绻,像是要把年少时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都揉进这二字里补回来。
“我知道。”
余逢春仰头吻在他的唇角,眉眼间不见方才的戏谑挑逗,很安宁。“明夷的心,我都知道。”
哪怕天下最有气性的人听到这句话,也该消气了。
邵逾白低下头,埋在余逢春肩颈,很依恋。
然而就在这时,车辆平稳的行进中突然出现一段急刹,司机的声音透过传音装置响起:
“老板,我们被跟踪了。”
余逢春一挑眉,0166会意投送系统实时影像。
在他们车后,有两辆护卫车,而在护卫车的斜后方,出现了三辆被系统标红的黑色车辆。
是**。
这段路来往行人不多,目前只有他们和跟踪者,想解决掉**也不难,但余逢春忽然有了个主意,不等邵逾白起身处理,他抬手扯住人家袖子。
邵逾白动作顿住,与余逢春对视。
一切尽在不言中。
……
……
当天夜里,一则消息炸裂了寂静的黑夜。
余逢春所在的车辆在返回阙空里时遭遇袭击,陪同护送的邵逾白替老板挡了一块碎片,现在已经被送进急救室,生死不明。
霎时间,各方震动,一些人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
聂松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人还没在床上爬起来,就跪下了。
他的上位经历和别人不同,人家都是靠老板赏识或者自己有能耐,他是因为给老板送了个好男人。
如果邵逾白今天出事死了,那他的好日子也要跟着到头了。
“我这就去医院,”他跟老婆说,“你现在带着人去附近有名的寺庙,挨个拜一遍,诚心一点儿,知道吗?”
他老婆睡眼惺忪地下床,闻言点点头,给聂松找来外套。
“我知道,上香的上香,供灯的供灯,香火钱都给足了,”她说,“你放心。”
聂松心道他没法放心,他跟被人架在油锅上似的,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得劲。可惜救治的事情轮不到他插手,老板自然会安排最好的来,他能办的也只有这些。
他换好鞋,冲着后面摆摆手:“行,那我去了,你也别睡了,抓紧抓紧!”
聂松出门了。
而刚坐上车,无数电话短信就疯了一样的打进来。聂松一个没接,催着司机快开。
等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
聂松在急救室走廊里见到了余逢春。
只一眼,他就意识到这件事对大老板的影响太大了。
那个平日里永远干净矜贵的男人,此刻正靠在窗边,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烧了大半。青白的烟雾缭绕中,他眼底的乌青格外明显,疲惫的目光死死盯着急救室上方刺眼的红灯。
新调来的保镖守在他四周,聂松没有贸然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看着。
直到一阵清脆急促的高跟鞋声传来,他才恍然回神,看见同样从睡梦中被人喊起来的常狄散着头发跑进走廊。
保镖给她让出一条路,常狄也没有犹豫,和聂松短暂对视问好后,便来到余逢春身边。
“逢春。”
她喘着粗气唤道,目光在余逢春手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伸手捋过挡在眼前的头发,眼神关心。
“怎么样了?”她问。
余逢春摇摇头。
“还在抢救,”他说,“那块玻璃扎得太深了。我已经去德国调用专家仪器,希望来得及。”
他的话语神情中并没有透露出太多的恐慌难过,说完还有心情在窗台上弹弹烟灰,仿佛不在意急救室内人的生死。
可表现的再好再平静,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此刻余逢春内心的波涛起伏。
常狄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被头发阴影遮盖的眼底有些许情绪闪过,再抬眼时,只剩下满满的心疼担忧。
她轻声劝道:“别抽烟了,回去休息会儿吧。”
余逢春侧眸看她,眼神疲倦,摇了摇头。
“我再等等。”
聂松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最佳时机。
“老板要是不愿意回去,在医院住一晚上也行,我们在这儿守着呢,邵哥一旦有消息,我们马上告诉您!”
常狄也点头。“对呀,你要是再出事,那生意怎么办?”
她和余逢春一起长大,虽然手里没多少实权,但没有人敢小瞧,都知道她和大老板的情分很深。
这时候,也只有常狄敢这样劝。
烟烧到手指前,夜风呼啸,让火星更亮。余逢春低头看了一会儿,将火捻灭在窗台外。
“麻烦你了,”他低声说,“工作全部挪进医院,挪不到的让他们等着。”
“好,”常狄迅速应道,“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放心。”
余逢春笑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话音落下,去安排房间的工作人员回来了。
“您的房间在下一层,有任何需要都请直接吩咐。”
余逢春接过钥匙,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走廊,临走前在聂松肩膀上拍了一把。
聂松腿一软,总感觉这一拍里面蕴含着千言万语,差点直接跪下。
走廊里声音很轻,等余逢春的脚步消失,就彻底安静下去。
直到这时,常狄才叹气出声,整个人显得很疲惫。
她是从被子里换了衣服就来的,脸没洗头没梳,衣服上还带着很多褶皱和狗毛,站在医院走廊里,很符合当下的气氛。
“医生怎么说?”她问路过的护士。
护士看起来岁数不大,已经有点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怯怯地看了常狄一眼,道:“余先生不让说。”
常狄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而聂松也赶紧走上前去。
“老板不让说,估计是怕惹得人心惶惶。”不是故意针对你。
暗戳戳的安慰被常狄听懂了,她深吸一口气,神情如常。
“我不会多想的。”她说,“聂先生如果累了的话,也去休息休息,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聂松点点头,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后背难受得很,需要贴块膏药。
常狄继续看向急救室门口。
刺目红光投在她的脸上,映照出一片朦胧血腥的光影,将那双黑眸都衬得渗人。看着闪烁的亮光,常狄不知道想起什么,嘴角忽然突兀勾起,好像很愉快。
……
楼下病房。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
助理之一刚传送过来的证词,在他耳边循环播放。但是林田松生前的最后一段话,与传言有关。
余逢春跟他做了个交易,如果他愿意说清楚流言是怎么传进他耳朵里的,那他刚出生的女儿就可以逃过一劫。
林田松毫不犹豫。
“……是从庄园传出来的。”
录音里,林田松的声音已经濒临崩溃,只能维持着最表层的冷静,“老板,我真不知道具体是谁说的,但一定是从庄园传出来的,如果不是来自庄园,我怎么敢信!老板你信我!我儿子才三个月大,他不会记得我的,他也不会记得这些,老板你饶他一命,就当我这些年也给余氏做过一点好事,老板!!——”
录音中断,望着实时影像里常狄勾起的唇角,余逢春默然不语。
“……六哥,问你件事。”
[你说。]
“从你的角度看,世界是静止的还是不断轮回的?”
问题挺莫名其妙,但0166可以回答:[没有经过系统封存的世界,是不断轮回的。以主角的死亡为终结,快速进入到下一个轮回,周而复始,不会停歇。]
回答没有超出预料。余逢春点点头,感觉胸口砸下一块巨石,尘土四溅,血肉横飞。
幻想中的痛觉影响了神志,余逢春一瞬间觉得眼前发黑头昏脑涨,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
[……你还好吗?]0166察觉出他的反常,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好,”余逢春没有掩饰,“我很不好。”
他离开这个世界千百年,但最初的记忆永远深刻,他是和常狄一起长大的,这个女人几乎就是他的姐姐。
当所有证据都指向她的时候,余逢春想不明白,不理解常狄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已经不是精神崩溃的问题了,那些细节布置,包括流传出去的卧底流言,都说明常狄还有一个未曾被任何人发觉过的巨大秘密。
而这个秘密,即将被余逢春亲手揭开。
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
余逢春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身心俱疲。
第109章 我是来陪余先生的
整五个小时后, 急救室的红灯终于熄灭。
余逢春在混乱的清醒中,感觉到常狄蹲在他床边。
“怎么样?”
“大夫说碎片已经取出来了,”常狄压着声音道, “但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按照医生的意思, 就看这72个小时他能不能醒过来。”
余逢春极疲倦地闭闭眼睛, 缓了会儿然后道:“光靠他不行, 该用的药全部用上, 病房外我不希望有一分钟是无人守卫的。”
“已经派人去协商了。”常狄说, “三小时后第一批药品和仪器会过来, 专家也已经在飞机上。”
余逢春点头:“好。”
他仍然趴在床上, 紧紧贴着床侧,只微微睁眼,凝视着常狄光影下模糊的面孔。
常狄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默默等待着。
许久之后, 余逢春轻声开口:“你觉得他扛过去的概率有多大?”
病房里温度适中, 窗帘全部拉上, 只有极细微的光亮顺着缝隙洒在地板上, 将氛围衬得昏暗隐秘, 和余逢春在半山庄园的房间很像。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都是这样相处的。
受罚后的小少爷无力蜷缩在床榻上, 气息微弱, 等着常狄给他上药。她是庄园的佣人,余术怀手中的工具,也是余逢春从未喊过的姐姐。
常狄不想夸大其词, 但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她是余逢春仅有几点光亮中的一个。
余逢春爱她, 依恋她,离不开她。
常狄在这个清俊疲倦的年轻人眼里看见了最完整的自己。
而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了,今天仿佛回到曾经。
无助的余逢春。恐惧的余逢春。空白的余逢春。
不由得,常狄眼神柔和下去。
“没事的。”
她伸手触碰面前人柔软的发梢,声音轻柔,“我在你身边呢,我会陪着你。”
……
余逢春闭上眼睛,仿佛在常狄的安慰下再次昏睡过去。
轻缓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止于一声关门的轻响。
常狄离开了。
躺在床上的人睁开眼。
从头至尾,常狄没有说过哪怕一句类似于“他会没事”这样的话。常狄平日是很细致周到的人,不说这样的话,一定是因为她不想说。
怀揣着隐秘的恶意,她不希望邵逾白好起来。
余逢春说:“我才发现我一点儿都不了解她。”
昏暗中,0166平稳运行:[你不可能了解所有人,即便是我也做不到。]
它已经是当今乃至全部世界最高科技的集合产物,可即便如此,0166也无法洞察人心。那本身就不是可以窥探完整的存在。
[你现在应该想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常狄知道邵逾白是卧底,为什么常狄掌握余逢春都不了解的暗杀资源,为什么她一定要杀邵逾白。
三个问题指向一个答案,而只要得出这个答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余逢春揉揉眼睛,像个被家长逼迫做作业的小学生一样从床上坐起身。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我知道。”
……
24小时后。
所有与邵逾白伤情有关的最新药品仪器全部就位,医院顶层病房清空,最高会议室的专家会诊已持续四个小时。
钱和资源像水一样流进重症监护室,可昏迷在里面的人始终没有苏醒。
气氛已经紧绷到是个人都能感觉到的地步。
余逢春手下的高级干部已经来了一遍了,听说连带着周边寺庙的香火都空前暴涨,全是干部家属在上香祈福。
细想其实挺可笑的。大家都风里来雨里去,大场面见的多了,怎么可能真心关注一个人的生死。
做出这幅姿态,一方面是不想触余逢春的霉头,另一边也是觉得邵逾白在这个位置做得很好,换人上来会多麻烦,假意中掺了几分真心。
余逢春看在眼里,没有过多在意,而0166偶尔发现的情报,却让他短暂惊讶了一会儿。
[已经有人在挑选新的接班人了。]
“什么意思?”
0166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甩出两张图片。
那是一个人的全身照,放远点看,身形和邵逾白有几分相似。
如果邵逾白无力回天,那他空出来的位置会是个大蛋糕,谁先顶上去,蛋糕就是谁的。
聂松就是例子。
已经有人在虎视眈眈了。
0166甚至把照片里那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标注上去了,和邵逾白的有点像。
看着上面的字字句句,余逢春沉默一会儿,嘱咐道:“别让他看见。”
要是让那个醋坛子看见,指不定要怎么闹,余逢春不年轻了,得多为自己的腰考虑。
0166严肃道:[你放心。]
……
当天夜里,余逢春枕着若有若无的机器运作声入眠,还未等完全进入声明状态,就在昏昏沉沉地间隙里,感觉有人掀开了他的被子。
“……谁?”
清凉的香气伴随着夜风,浸透余逢春的呼吸。来人声音轻而又轻,仿佛担心惊扰什么:“余先生,睡了吗?”
余逢春翻了个身,躺在床上打量着来人的身姿面容。
良久沉默后,他缓缓开口:“你是谁?来干什么?”
来人羞涩一笑,隐约灯光下,余逢春看见他穿着衬衫和牛仔裤,很年轻的搭配,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偏偏身材结实得很,于青涩中透露出诱惑,是成熟的果子。
余逢春很欣赏地看着,尔后抬手让那人靠近,手指落在来人胸口第二粒解开的扣子那里,差一点就要触碰到裸露的皮肤。
来人道:“医院晚上有些冷,我来看看余先生的被褥是不是热的。”
“你很年轻,也很英俊,”他慢慢地说,“没想到还这么细心……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做一些好事而已,”来人说,“听闻先生正因为朋友的事难过伤怀,所以来安慰一番。”
“被褥可没办法安慰人,”微凉的手指点在他的眉角,余逢春意味深长。“我的心是冷的,垫子再热,也不管用。”
“我知道。”
来人微微一笑,手指按在胸前扣子上,随着余逢春的眼神移动,一粒一粒地解开,直到胸口大敞,露出大片光洁有力的肌肉。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与这夜的氛围很匹配:“……我亲自来给先生暖暖。”
余逢春没有拒绝。
等安慰缠绵的亲吻停留在他的脖颈,并逐渐变成啃咬以后,余逢春才在喘息间听见身上人的问话。
“我听说……病房里那人是余逢春的情人。”
余逢春仰着头,缓了一会儿后道:“是这样。”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不该和余先生做这样的事?”
“有什么不该?”余逢春懒洋洋地反问,“我疼你的心,和疼他是一样的。”
情人还在重症监护室躺着呢,他就在隔壁病房与人翻|云覆雨,嘴里还花言巧语不断。
换作其他人,恐怕早被情人掐死了……
“余先生说疼我,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呢。”男人轻巧地说。
“哦,”余逢春拨弄过他裤腰的纽扣,漫不经心,“那你叫什么?”
男人笑了。“我叫明远。”
哦,明远。
余逢春点点头,假装漫不经心,腰下却忽然发力,将明远掀翻在床,自己压上去,尔后居高临下地弯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缩减为零。【大人,只是换了个姿势,啥也没干】
“隔壁躺着的人,我唤他明夷,平时最疼爱,如今他遭此祸端,我心疼难忍。”
手掌顺着明远的脖子一路下滑,在某个坚硬的地方一按,换来压抑的闷哼。
余逢春凑得更近,贴着明远的唇角,隐隐约约道:“你得好好安慰安慰我才行……”
云雨过后。
洗完澡出来,余逢春变得懒洋洋的,半靠在床头,看着明远洗完澡,头发滴着水离开浴室。
他的神态动作一定暴露了什么东西,因为明远的眼神变了,嘴角勾起,向他靠近。
“余先生,我好吗?”他问。
刻意没擦干净的水珠顺着脖颈流淌至胸膛,路过无数抓挠亲吻的痕迹,此时此刻,连伤疤都缠绵。
余逢春点头:“你很好。”
明远眉梢微动,没有满意,单膝跪在床上压近余逢春,继续追问:“那我好,还是他好?”
余逢春顺着他的意思说:“当然是你好。”
“那余先生不要他,要我好不好?”
“那可不行。”余逢春断然拒绝。
“为什么?”
“你不知道,”余逢春假模假样地叹气,好像很心累,“我这个情人,平时最爱拈酸吃醋,指甲盖儿大点的事都能闹破天,我算是怕了他了。”
指尖蹭过明远怔愣的眼角,余逢春轻声诱哄:“他如果知道了你的存在,你我都不得安宁,你将来难免要受他磋磨,不如我们背着他,这样彼此都好。”
直到这句话说完,愣住的明远才终于回过神。
“我何时拈酸吃醋!”他质问,“又何时闹破天过?!”
他为自己的名誉据理力争,而余逢春却笑弯了眼睛。
“好明夷,”他柔柔地唤道,“终于装不下去了?”
邵逾白脸红了。
半夜钻人家被窝没脸红,偏偏被揭穿以后觉得羞涩,非常可爱。
“师尊别取笑我。”
他小声说:“偶然听到有人要送师尊新人,一时气不过,没忍住。”
欧呦?
余逢春想起自己刚看过的照片。看来还是没瞒住。
“辛苦你了。”他道,“但除非你重伤,否则她不会露出马脚。”
这一步棋势在必行,就是辛苦邵逾白装出一副重伤的样子,不能出现在余逢春身边。
“0166已经在尽力调整监控了,一旦有所发现,你马上就能自由。”
邵逾白爬上床,连人带被子一起搂进怀里,没有立刻说话。他没见过0166,但听余逢春的意思,这串数字是他和师尊真正的媒人,没有它,他俩的姻缘红线牵不上。
邵逾白内心对这串数字非常敬重。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见一下这位六哥,”邵逾白凑在余逢春耳边小声说,“大恩大德,哪怕面见也很难报答。”
他学着余逢春的腔调喊六哥,听得0166快爽死了。
谁懂啊,一个完成小世界的主角叫他哥,而且这个主角的主体还是致使系统空间崩溃的罪魁祸首之一。
含金量高到让统想哭。
[我再也不会反对你俩了。]它信誓旦旦。
心软的系统是这样的,别人随便说两句好话,叫好听些,它就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余逢春听完,笑得开心。
转过身来,他在邵逾白的鼻尖亲亲:“你们会有机会见面的。”
……
……
十五个小时以后。
在走廊外守了几个日夜的助理忽然接了个电话,再次回来,满面喜色。
“老板说联系上了一家国外的医疗机构,他们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特效药,概率很高,就是要钱。”
跟着一起守的高弘猛拍大腿。“钱算什么!”
“是啊是啊,老板已经联系了,明天早晨最早航班把药送过来。”
一时间,空气里都弥漫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气息。
邵逾白能活,那老板就不会再动不动就发火,这几天在病房里负责工作对接的助理,脑袋上多了三个包,各个部门的负责人被骂得狗血淋头,更有甚者已经在确认遗嘱。
今天这个好消息,是所有人的救赎。
不知道什么人冒出这么一句:“我都快哭出来了……”
众人其乐融融,都看见了希望,只有一人眼神阴郁,藏在身后的手指掐进掌心,险些流出血。
怎么能救活呢?她想。
不行。不行。
绝对不行。
……
当天夜里,半山庄园笼罩在寂静中。
许久未亮的手机屏幕骤然泛起冷光,一串号码自动浮现。常狄倚靠在床头,膝盖以下盖着羊毛毯,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方,久久未动。
夜风吹拂,楼下花园里花枝摇曳,响起簌簌的声音,接近于脚步踏在地毯上。
这样的声音,常狄听了几十几百年,早就习惯了。医院走廊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仍在耳畔回响,与记忆中余逢春望向她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但常狄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邵逾白不能活。
他救回来,常狄就得去死了,她不能再回到以前那样毫无希望的生活中——
念及此,常狄眼中最后一丝迟疑也消散殆尽。她果断按下通话键,不等对方开口便冷声道:“明天最早一班到达A市的航班,我要你们确保——”
话音未落,听筒里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电子蜂鸣,刺得她耳膜生疼。常狄猛地将手机拿远,瞳孔骤缩。
怎么回事?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你。”
常狄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她僵硬地转头,看向房间角落——那把平日空置的扶手椅上,此刻正坐着本该在医院的人。
余逢春慵懒地靠在椅背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扶手。月光透过纱帘,在他清瘦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待确认常狄看清自己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可发现真的是你,还是让我……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