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心脏停拍的时候, 人是能意识到的。
常狄动作僵硬地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神色逐渐回归平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言, 余逢春无奈一笑。
“姐姐,现在这样说, 是不是晚了点?”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唤常狄姐姐, 本该令人欣慰高兴, 偏偏物是人非, 在场谁都没有当初的心境。
随着他的问题, 常狄脸上本就微弱的笑容彻底沉寂下去。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但是兰溪, 我真的没有做任何跟背叛有关你的事情。”
她语气诚恳,眼神真诚。因为在常狄看来,杀死邵逾白与背叛无关。
余逢春不置可否, 只摆摆手。
接着, 被常狄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又亮了, 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号码显示未知。
冰冷的白光映在两人中间, 手机震动时发出的嗡鸣声更是让人心头一震, 常狄手指攥紧, 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反倒是余逢春开口道:“接一下吧。”
房间里的气氛容不得常狄反悔退缩, 她谨慎地按下接通键, 电话那边是一段五秒钟的寂静。
接着,一个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声音响起。
“全部清理完毕。”邵逾白说,“有三个人是被迫的, 正在二次检查审问,其他人已经就地处决。”
手机自动开启免提播放, 邵逾白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余逢春盯着常狄的脸,片刻后道:“忙完早点回来。”
邵逾白听见了。
一阵枪响后,电话挂断,手机被脱力一般扔到地毯上,常狄闭上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
异常的安静回荡在房间里,常狄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开口:“所以……他根本没事。”
这个时候否认已经没有意义了。
余逢春点头:“是的,碎片虽然锋利,但都被及时挡住了。”
常狄呼出一口气,好像骨头都被抽出来了,无力地靠在床头。
“你是故意的。”她轻声说,“那种特效药根本不存在。”
“对,”余逢春继续承认,“如果真的有,我不会在他陷入危险几十个小时后才找到。”
说这句话简直是在往常狄的胸口捅刀子,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余逢春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有多用心。
常狄无声地垂下眼眸。
“原谅我,好弟弟。”她声音很轻地说,“我只是太想你了。”
话语仿佛一口从胸腔涌出来的热气,还未流到余逢春那边,便被夜色的冰凉染透,消弥无形。
常狄的面容在隐约的月光下显得很苍白,如同一道瘦削的剪影,默默裁剪在最阴暗的影子里。
余逢春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幽灵。
“我一直在这里。”他说,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沉默。
常狄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被某种更深的情绪扼住。
“不,你不在。”*她摇头,发丝凌乱地扫过脸颊,“我太久没见到你了……真的太久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望向余逢春的眼神里有很深的怀念和执着。
她看的不是这具躯壳,而是躯壳里的灵魂。
情绪如暗火一般烧灼。
余逢春在她的话语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好吧。”
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像是妥协,又像是厌倦。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一次,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弦,稍一触碰就会断裂。
余逢春站起身,木质椅脚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有个问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为什么一定要杀邵逾白?”
常狄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针刺中。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后,她笑了——那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破碎,带着某种病态的愉悦。
“你真的……不明白吗?”她仰起脸,眼睛睁得很大,眼眶泛红,却一滴泪都没掉。
余逢春默然无语,只是和她对视,眸子中倒映出彼此缩小的影子。
余逢春静默如雕塑,瞳孔里映出她扭曲的倒影。他说:“我真的不明白。”
闻言,常狄凄惨一笑,什么都不在意一般躺回床上:“你不一样了。”
“……”
常狄说:“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你就不一样了,我不认识你。”
“我一直是我,”余逢春说,“跟他没关系。”
“不,”常狄摇头,声音轻得像在梦呓,“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常狄看得出区别。
这棵名为余逢春的柳树,根已经烂掉了,空有一副翠绿洁净的表象,扎根在河边,实则日渐垂朽,等着哪天彻底腐烂。
常狄是落在柳树枝芽上的鸟,她唱着歌,让柳树感觉到一丝生命的欢欣,陪伴他在最后一点温暖明亮中,步入永恒的沉寂。
与此同时,常狄自己也感觉到了生命的意义,她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活了。
这应该是最好最好的结局。
可从来天不遂人愿,根都烂了的柳树,竟然还能吐露新芽,焕发生机。
常狄不能接受,这只愤怒的鸟忍住暴烈的情绪,冷眼旁观。她以为一切都是昙花一现,可事实却是余逢春正在重生。
柳树不需要鸟的歌声了,他在走向自己的春天。常狄看着余逢春一天天鲜活起来,就好像看着自己一寸寸的死去。
她感觉到了被抛弃,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不能接受。
“我们以前多好,我陪着你,你只有我,可自从他出现以后,一切都变了。”
常狄望着昏暗的天花板,手伸到枕头下面,触碰到冰凉的金属表面。
“……我只是想让我们回到从前而已。”
所以他们注定无法达成一致。
常狄最想要回的那个弟弟,偏偏是余逢春最不屑一顾、愿付出一切脱下的皮囊。
她思念的是那个无助、恐惧、怨恨、苍白的余逢春,因为只有这样,余逢春才会像濒死的藤蔓一样死死缠住唯一的水源与光亮,他们才会永不分离。
有呼啸风声在窗外响起,未关严的窗户被猛地吹开,花香裹挟着水汽涌进房间,水珠在地板砸出深色痕迹。刹那间,房间里安静到能听见楼下枝叶被吹折的细碎响声。
下雨了。
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常狄,余逢春挪动脚步走至窗边,伸手将乱晃的窗户合拢。
擦拭洁净的玻璃反射身后影像,有字幕的白光一闪而过,脚步声踏在地毯上,被窗外的风声全部遮盖。
余逢春回过头,看见一张狰狞怨恨的脸。
常狄高举一把锋利尖锐的匕首,用力朝他扎来,电光照亮了她癫狂的泪眼。
“重新开始吧,兰溪……”
……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常狄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看着余逢春闪过白光的双眸。
那不是人该有的眼睛,像鬼怪。
无力感贯穿四肢,常狄跪坐在地,只能仰头看着余逢春越走越近,捡起被她丢在地上的匕首。
锋利的刀锋被随意拿在手中把玩,一种常狄从未体会过的压力,如同灌满整个房间的水,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只留下呼吸的力气。
她茫然又困惑地看着,连思想都被控制,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变动。
“杀了我,世界就会重启。”
余逢春的声音从她耳边响起,常狄茫然地转动眼珠,看着匕首在他手里反射出亮光,像一颗划过地面的流星。
“你能脱离出这个循环,我为你高兴。但你陷得太深了,就算看穿了世界循环,仍然将全部精力用在捆住我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我又为你感到难过。”
常狄不说话,她说不了话,可震惊却让她的心脏疯狂跳动,敲打到骨头都跟着发疼。
余逢春怎么会知道……
这已经不是她的第一次轮回了,甚至都算不上第十次,常狄像玻璃罐里的蜘蛛,在狭小的空间里织女着网,企图捕捉一点新鲜血肉。
从意识到自己陷入轮回到熟练运用规则,花了常狄八十年,巨大的信息差让她做事更得心应手,自信带来稳定,仿佛站在世界最高处,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够让她真正震惊。
直到今天。
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足够让常狄引以为傲的全部崩碎。
“……你是谁?”
她艰难发问,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一缕将要断掉的丝线。
“我就是我。”余逢春说。
非人的白光在他瞳孔深处静静闪烁,强悍力量带来的无可置疑的压迫,如触手一般蔓延进她的意识,将负面情绪人为清除,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空白断流。
常狄突然觉得很平静,一切烦扰苦痛烟消云散,像晕倒在宁静的深夜。
而在意识最后,她听见温柔遗憾的轻喃:“睡吧姐姐,睡吧。”
就这样,常狄坠入几百几千年都没再有过的黑暗中。
……
……
F79轻型战斗机从机场降落,还不等尘烟落尽,机舱门就被人从里打开,一个人影跳下飞机,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走得很急,心里有很多牵挂,身上火药迸发的硝烟味没有被风吹干净,三天未换的外套上挂着昨夜不慎粘上的血迹。
男人急匆匆地走,无视一路上的问好,眉眼间的担忧急躁越积越多,眼神不住地四处寻找,只在几次转眸中显露出很隐秘的期盼。
当他走到门口,脚步突兀地顿住了。
他们降落的机场位于郊外,整修不齐整,看起来像是几百年没用过的晒麦场,四周长着茂密的杂草,有几根磨旧的水泥台,边角露出混合的沙粒。
邵逾白的目光匆匆扫过,然后倏地停顿,本来烦躁的眼神瞬间柔和下去,像柔密的云层缓缓降落。
在他的视线尽头,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的人正坐在水泥台上,朝远处眺望。
现在时间是凌晨四点钟,太阳将要升起,灿烂明艳的金光撒向大地,给人蒙上一层朦胧的金色影子。余逢春支着一边膝盖,下巴懒洋洋地搭在膝盖上,眼眸半阖,躲避阳光。
微风吹拂,撩动风衣的边角,爱人沐浴在晨光中,安宁柔和。
邵逾白放轻脚步,手臂一撑坐到水泥台上,和他坐在一起。
凉风吹动枝叶,窸窸窣窣的响声灌进耳朵,邵逾白感觉到了肩膀上的重量,侧眸看去,余逢春靠在他的肩头,慢慢闭上眼睛。
“你去了好久。”他说。
邵逾白放松肩背,让他靠得更舒服:“我去了三天。”
“像三年一样。”
邵逾白不再解释,手掌向下滑去,与余逢春十指相扣。
比他稍小些的手在凉风里吹了一段时间,摸起来像刚开采出来的玉,要多牵一会儿,才能变得温热。
他们沉默地坐着,直到朝阳完全跃出云层,将天边染成金红色,邵逾白才问:“……她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余逢春睁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圈,“她很痛苦,也很难过,如果我现在放手,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死。”
可规则已经变了,有余逢春在,世界不会重启,死是真的死。
常狄不明白,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淤泥已经淹过喉咙,无法自救。余逢春暂且控制住了她,但所有手段都是有时效性的。
常狄不可能永远像玻璃罐里的鱼一样无知无觉地活着,她迟早要醒来。
“我想问问你的意见。”余逢春踟蹰着说,“杀了我世界会重启,但那是最后的手段,在此之前,她一定还做了别的。”
比如彻底抹除邵逾白。
没人知道常狄究竟经历了多少次轮回。但从她只言片语中透露的信息来看,至少是两位数。就连最初引爆一切的爆炸,也是她的手笔。
余逢春可以不计较过往,甚至能理解常狄曾将他困在火海。但他无权替邵逾白原谅。
“没关系的。”
邵逾白的声音比风还轻,他托起余逢春的手,对着光亮细细端详,语气漫不经心,没把话放心上,“我都不记得了。”
余逢春不满意,偏过头来,等来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拧他一下。“你当时被烧死了,你说你不记得。”
“就是不记得了。”邵逾白抬起头,望过来的眼神柔柔,仿佛有千言万语,“我只记得你。”
记得你喊我名字,记得你对我笑,记得你说要和我离开时,窗外掠过的一阵风。
此间之外,俱是虚妄,丢弃也没有损失。
余逢春怔住了。
无数记忆碎片在此刻悄然融合,那些与余逢春有关的片段如星河倾泻,将黯淡的灵魂重新点亮,千年百年的记忆灵魂,在此时归于一处。阔别已久的爱人,终于完整地回到他面前。
他见过星际世界的漫天星河,也如囚徒一般端坐在冰冷王座上,他在无尽的迷雾中摸索寻觅过一个名字,也在万念俱灰下给自己谋得一条求死之路。
而所有的苦痛、挣扎与漫长的等待背后,有一场漫长而灿烂的春天,为他停留。
邵逾白,又只是邵逾白了。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0166静静闪烁。
【碎片运行模块组装成功。】
【当前组装进度:100%】
*
*
人生一世,高贵贫贱,舒心烦恼,都不过百年。
阙空里,三层卧房内。
温柔的晨间阳光洒进房间,医用仪器运作的滴滴声一刻不停,窗户半开着,将附近花园的幽微香气带进房间。
床上,昏睡一夜的人睁开眼睛,捕捉到了房间外的脚步声。
房门被轻轻旋开,更重一些的花香随着脚步逸散进房间,邵逾白朝门口的方向看去,先入眼,的是一捧还缀着露珠的杂色花束。
很漂亮,很明艳,颜色让他回忆起初见的那一天,余逢春身上的粗花呢外套。
“看什么呢?”
花束被放在手边窗台上,一夜不见的人坐在自己床边,两只同样苍老、布满皱纹的手交握在一起。
“我不太懂这些,随便剪了点,你看着玩。”余逢春漫不经心地说。
他已过古稀,鬓发雪白,是外人眼中亲切端正的老者形象,权力滋养气质,岁月只会让他更有威仪。
可与邵逾白言语交谈间,他却还有当年的影子,仿佛岁月只揉皱了皮囊,灵魂从未改变,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动人。
邵逾白对着他笑。“很漂亮。”
不知道是夸花还是夸人。
余逢春懒洋洋地伸个懒腰,拨开手边的仪器用线,脱鞋以后爬到邵逾白身边,和他依偎在一起。
“我刚刚收了个尾,”他说,“以后什么事都轮不到我操心了。”
他已经七十岁了,再让他处理事务,就是在虐待老人家。
而邵逾白更关心另一件事。
“今天晚上在这儿睡吗?”他问。
余逢春抬起头来,反问:“为什么不?”
“怕吵着你,”邵逾白说,“你睡眠不好。”
到了年纪,余逢春的睡眠越来越浅,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把他吵醒,而邵逾白现在的生命体征很需要这些仪器来维持。
如果睡在这里,余逢春第二天一定会不舒服。
“你别管我。”余逢春半点不领他的情,“我就要在这里睡。”
相伴一生后就是会这样,没事也要偶尔拌两句嘴,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习惯性刺挠一下对方。
邵逾白没有再拒绝,偏过头来,在余逢春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亲了亲。
余逢春没有拒绝,更深地依偎进他的怀里,躲着不算刺眼的光,在医生进行今天的第一轮检查前,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等检查完,余逢春推着人去外面花园里转了一圈,美名其曰晒晒太阳。
后来两个老头子一起坐在花树下的阴影中,邵逾白要来指甲刀,亲自给自家金贵精致的少爷剪指甲。
助理走进来,谨慎地站在三米开外,等待余逢春发现。
是邵逾白先发现的:“有人找。”
被他提醒,余逢春才偏过头,把人叫过来。
“什么事?”他头也不抬地问。
助理停下脚步,低声道:“疗养院刚打来电话,说那位病人去世了。”
闻言,余逢春手指颤了一颤。
从两个月前,常狄的身体就开始不好,时常陷入昏睡,心率也不正常,医生给出的专业意见是,她撑不到今年冬天。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有口气沉在胸膛,余逢春闭上眼睛。
“……知道了,”邵逾白代替他说,“按照之前定下的章程来,除非有大问题,否则不用来说了。”
“是。”助理离开。
直到这时,余逢春才常常吐出口气,脱力一般歪在邵逾白身上。
“她死了。”他重复着。
邵逾白点点头:“是的。”
其实算算,也该到时候了。余逢春虽然没有杀了她,但也没有放过她,这些年她一直被困在疗养院中,被人精心照顾。
余逢春偶尔会去见她,上一次是半年前。
那天,常狄像往常一样蜷缩在阳台的扶手椅里,苍老的手指缠住花朵茶杯的把手。她表现的很平静,好像岁月真的将她眼前的一切虚妄擦拭干净。
“我觉得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她看着楼下的花园说。
“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感觉。”常狄喝了一口茶,问,“他怎么样?”
他是指邵逾白,这次约会,邵逾白没有和余逢春一起来。
余逢春如实相告:“生病了。”
常狄点点头。
“他这个年纪生病很麻烦,你们自己小心。”
其实细想很好笑,一个杀了他们几百次的女人,此时竟然心平气和地坐在阳台上,叮嘱他俩注意身体。
余逢春笑了笑:“我知道。”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结束这次会面。
然而常狄却在此时喊住了他。
“弟弟。”
一万六千六百零七天以后,常狄再一次这么喊他。
余逢春回过身。
“再见了,”常狄望向他,语气轻轻,“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她的眼神在祈求原谅,而余逢春唯一做的就是快速弯了一下唇角,然后转身离开。
他和常狄,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或许以后的某一天,这串数据真的能长出自由的翅膀,前往任何她曾经去不到的地方,但那都是曾经或未来的事情。
余逢春不想看,他不在乎。
但常狄的死,仍为这个阳光灿烂的白昼蒙上了一层阴翳。
冥冥之中,两个人都感知到了某种征兆。
当夜幕垂落,余逢春侧卧在邵逾白身畔,在医疗仪器规律的嗡鸣声中,将手指缓缓滑入对方指缝。
邵逾白的手凉得吓人,像是深夜在密林中穿行,指尖触碰到松柏浸透凉雾的枝干。
一个平日血气暖足的人,离死亡越近,身上体温就会越低。
余逢春沉默地蜷进被褥,将那只冰冷的手攥得生疼。
他近来总睡不安稳。所以当听见呼唤时,睫毛立刻掀开了细小的弧度。
“……怎么了?”
枕边人的呼吸像将熄的烛火,良久才问:“睡着了吗?”
“没有。”
余逢春合上眼,鼻尖轻蹭过对方嶙峋的肩线。
“去隔壁睡?”邵逾白的声音带着氧气面罩的震颤,“明早再来。”
不同寻常的问题,代表不同寻常的事态发展。
余逢春断然拒绝:“不要,你吵到我睡觉了。”
“好吧,”邵逾白转过脸,前额贴上他的,冰凉的吐息拂过眼睑,“请继续睡。”
跟哄孩子似的,余逢春从心里暗暗嘲讽一句,却睡不着了。
邵逾白的呼吸声更轻,手冰得根本捂不暖。余逢春能听到钟表行进的咔哒声,已经盖过了邵逾白的心跳。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余逢春突然出声:“邵逾白,死是什么?”
“死……”
爱人的应答接近无意识的气音,是呼吸罩表面浮起的一层水雾,角落里,医用仪器开始发出急促刺耳的警报声。
“死是……回到你身边。”
警报声撕破夜幕的刹那,余逢春紧闭双眼,将未落的泪锁在颤动的眼睑之后。
他俯身贴近尚有余温的耳廓,眼中白光亮起,看到一缕缓缓上升的灵魂,宛如月光下盈盈的蚕丝。
“循着光走,”他说,口腔里有散不去的铁腥味,“等我来找你。”
那团莹白的光晕闻言闪烁,如同被风吹亮的星火,最终消散在浓稠的夜色里。
……
【恭喜宿主完成本源世界回溯,脱离程序启动。】
【脱离成功,请宿主注意自身精神状况和心理健康。】
*
*
余逢春没有在系统空间醒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纯白之地。这片白不同于系统空间的机械质感,更像是被抽离了所有色彩与维度的虚无。
0166不在他身边,连待机时最细微的存在感都感知不到,仿佛被某种力量彻底抹除。
“……”
余逢春有一瞬间的慌乱,然而还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眼前的一片纯白中忽然有雾气涌动,随后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走到他面前。
那是个与他分毫不差的镜像——同样的身高体型,同样的五官轮廓,甚至穿着他此刻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柔软衬衫。唯一的不同是那双眼睛:完全纯白的瞳仁,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像是被漂白过的相片。
它不是人,而余逢春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它的身份。
“主系统?”他试探着问。
它笑了。
[很高兴你认识我,余先生。]
主系统的声音已经无限接近于人类的喉咙发音,只是在细微转折处还是有一丝非人感。
余逢春抿抿嘴唇:“你不叫我编号?”
[0166并未上报你的编号,]主系统微微偏头,这个人类化的动作在它做来有种诡异的协调感,[它和我汇报的时候,总喜欢称呼你的本名,所以我也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与你交流。]
……
哇偶。余逢春从心里悄悄感叹。
“那你见我是为什么呢?”他小心问。
主系统的笑容扩大了。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出非人的弧度,纯白眼珠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尤为骇人。[我想你心知肚明。]
“……”
当然喽,余逢春一辈子默默无闻,能让他和主系统挂钩的,恐怕只有那件事。
连想都没想,余逢春果断说:“他不是故意的。”
[哦?]
跟主系统撒谎毫无意义,余逢春继续道:“他脑子不好使,死得太惨,所以一直想找我,他真不是故意弄出那些bug的,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不管邵逾白的目的是什么,余逢春都必须替他兜住,总不能让人家觉得他是蓄意搞破坏。
“而且造成的损失我们可以慢慢赔偿……”
主系统安静地听完这番辩护,纯白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暂不评价那串数据的智力水平与死亡经理,]它说,[但你的认错态度值得肯定。]
和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存在交谈,实际上是有点毛骨悚然的,不过好消息是主系统身上有一种让人平静的气质,跟余逢春说话的时候,让人联想起快到退休年纪的小学校长。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也就在这时,主系统话风一转:[有一个问题,我思索了很久,想听听你的答案。]
“请说。”
[如果我不允许你们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
这个问题没有超出余逢春的意料,在进入本源世界后,他做过无数这种打算,好的坏的都有,主系统提出的这个问题,在“坏”的档次中,只能排到中等。
“我会去找他。”余逢春回答,“我一定会去。”
[如果我不允许呢?]
“那我会——”
话语卡在喉咙里。余逢春垂下眼睛,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有些念头,想想可以,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主系统已经明白了。
相似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微笑。[你会叛逃,并带走我的孩子。]
心里想是一回事儿,被人家当场戳穿是另一回事。余逢春干笑一声,罕见地感觉到尴尬。
“0166是忠诚于你的,它不会跟我走。”
主系统摇头。[它对我的忠诚,是写在程序里,而它对你的感情是后天萌发,如果你一定要走,它不会放心让你离开的。]
说到这里,它的声音里多了些戏谑:[它可为你花了不少数据点。]
余逢春对此无言以对,他至今没有背过碎片组装模块的具体价格,太长了,跟电话号码似的。
“我没有刻意诱导它……”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出乎意料,主系统抬手制止了他。[我并非要追究这个。]它转向虚空,纯白的手指轻轻一划,[因为在我看来,感情从来不由人控制。]
光芒如涟漪般荡开,雾气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余逢春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了他。]主系统说,[他的回答和你一字不差。]
余逢春的目光在邵逾白的虚影和主系统之间来回游移,警惕如潮水般漫上来。
[这个答案我很欣赏,]主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却也让我头疼。]
它望向虚空:[流窜数据每穿越一次屏障,就会在系统外壁上留下裂痕。我的能量不该浪费在这些修补工作上。]
流窜数据与正规的宿主不同,每一次转移重组都会给系统空间的屏障带来可修复的损害,主系统不希望将更多的精力能量投入进基础修复中。
[数据是不该逃离牢笼的。你当时的痛苦绝望太过鲜明,引来了0166,于是脱离轮回,而他追逐你的执念太过强烈,也随着你离开了我设定的程序,我必须要承认,这很不容易。]
余逢春注视着那双纯白眼眸,试图在其中找到任何与情绪有关的代表。
可惜一无所获。
[在创造无数世界时,]主系统继续道,[我赋予数据智商、容貌、性格,甚至缺陷。但唯独一样东西,我无法强加给你们。]它停顿了一下,[那就是自由意志。]
余逢春的心跳加快了。
[你们凭自己的力量打破桎梏,]主系统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我没有资格剥夺这份战利品。]
“您是说……”余逢春的声音微微发颤。
[邵逾白将获得合法身份。]主系统直视他的眼睛,[条件是你们要组成搭档,协助修复其他流窜数据造成的损害。]
“但邵逾白停止穿梭后,损害不是应该……”
[他只是众多破坏者之一。]主系统意味深长地说,[有些数据,比你想象的更不安分。]
余逢春突然想起卫亭夏那些语焉不详的短讯。
[现在,]主系统侧身让开,一条闪烁着微光的道路在纯白中延伸,[他在等你。]
……
余逢春在道路的尽头,终于看见了那个静立等候的身影。暮色将邵逾白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像是经年等待的雕塑忽然被赋予了温度。
来不及思索,他一头扎进男人怀里,与此同时,邵逾白也反手将他搂住。用力之大,仿佛是要将人揉进自己的胸膛。
他在余逢春耳边低声说:“我好想你……”
余逢春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时间,声音闷闷的:“你才几个小时没见我而已。”
“是吗?好像过了几百年。”
缺失心脏的右胸腔里,爱人的心跳震耳欲聋,余逢春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欢欣满溢,过多的快乐从眼眶涌出,沾湿了爱人的肩头。
他同样小声说:“我也好想你。”
太久了,太久了。
太久不见了。
一瞬间,余逢春眼前闪过许多场景,有他的,没他的,流血的,流泪的,饱含喜悦欢笑的,狼狈不堪的,邵逾白有时会握住他的手,有时又会毅然决然地松开。他看着爱人离去的背影,同时又在爱人眼中看见了自己濒死的惨状。
血从他们交握的手心里缓缓滴下,晕红的一片土地里开出洁白的花。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思索那些与邵逾白背道而驰的记忆,仿佛不想就不会被伤害。
而现在,他在邵逾白的怀里不受控制地回想,那些记忆却只是化成酸涩刀刃落在他的皮肤上,带来阵阵饱胀的泪意。
过往似乎都在这一刻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他们。那些挣扎困苦的故事再也不会伤害到他,柜子里的药可以扔掉了。
余逢春扬起头问:“我爱你,你知道吗?”
有温热的泪滴在他脸颊上。
“我知道,”邵逾白轻声说,尾音哽咽,又一滴泪顺着他的眼眶滑落。他甚至不准备掩饰此刻的脆弱。
“没有一刻是不知道的。”
余逢春笑了,笑着笑着又哭出声。他不觉得委屈,他只是高兴。
牵住邵逾白的手,他可以回头看了。
漂泊的灵魂终于靠岸,空荡的酒杯重新满溢。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
我有一颗心,诉与春风听。
*
*
*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