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那夜,他伏在她耳畔温语。
“此番秘密进京是有要事,路过此处,实在思念,才以公谋私贪欢了一回,眼下我需得立马赶回掖县了。不过你放心,我这一去,不出半年便能归来,此后再也不离开你左右。”
最后那句话太让她心颤,所以她醒来之际还有些恍惚,那是不是她太过思念所产生的癔念。幸而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告诉她,他确实来过。
果不其然,不到半年,宫中便下旨曰,掖县县令陆执恪尽职守,抓捕前朝叛党余孽有功,特召其回宫,擢礼部郎中,赏银千两,赐京中宅第。
这样一来,他这西北三年,倒像是去地方历练了一番,不仅以功抵过,还升了官,他镇国公世子的名头也回来了。
圣旨虽下,但他还需将那边的事处理完毕才可启程回京,所以待他回来之时,正巧是新一年秋闱放榜之日。
云若早先得了消息,早早来城门等候,途经贡院看到聚集的人群围在榜前,只觉惘然。
陆执是踏着初晨的朝阳,独身驰马而来。听到马蹄声的时候,云若便欣喜地从马车上探出了头,见他高坐其上,将文书交于城门守卫探查。
驱马入城之时,他一眼便注意到街旁的那辆马车,小小的脑袋半掩着,只露出骨碌碌一双眼,极尽往他这边看来。
若是可以,云若必是要迫不及待地向他奔去,扑进他的怀里,真切地感受这个实实在在的他。只是以她现在的身份,两人明面上并无交集,这么做要是被认识的人看去了,稍有不妥。且陆执早先来信,说他回京之时得先进宫述职,而后才能来寻她。
云若知道这会子怎么也不能和他先叙上旧,可她还是想来迎一迎他。哪怕只看他一眼,她心中也欢喜。
两人目光交汇,依依不舍地隔着街道相望,他放缓马蹄,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直至她已变成远处的一处小点,难以分辨,陆执才收回了视线,夹懂马腹,疾驰而去。
黑了,瘦了。那夜云若并未全然清醒,当时只摸得到那双带有薄茧的手不知因何粗粝得不像话,搂着他腰背的时候,总隔着衣裳,感觉不出变化,如今一看,大致可窥在掖县这几年,他背着重担,怕是一如在京这样勤勉,不曾懈怠。他又是个挑嘴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听闻掖县日头长,他不能像从前备考一样总拘在府上,老在外奔波,云若倒是猜到了他那身还算白的皮囊是保不住了。
本来她以为自己看一眼就会满足,只是现在,真想将他抓回来问问他这几年都干了什么,一点音讯也没有,明明知道他是去宫中,不久便会来寻自己,可心头还是翻涌着不舍。
青鸢在马车旁叫了她好几声,云若才从情绪中回过神来。
“小姐,我们来了一个时辰了,您是在等什么吗?”
“嗯,等到了。”云若自言自语了一句,青鸢没听真切,歪着脑袋疑惑。
云若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那蒸腾着热气的包子铺,对青鸢说:“我说,我想吃那家的包子了,青鸢,你帮我多买几个回来吧。”
青鸢回头确认了一眼,笑着应好。她很快买了回来,那包子的味道让她大失所望,直呼不值,嚷着回去给云若做更好的,以后就不用亲自跑这一趟,云若轻笑不语。
沈忠下朝回来,才进家门,就看见云若巴巴地迎了上来,热络地为他奉茶,沈忠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用意。
他喝口茶的功夫,她都快将人看穿了,这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叫女大不中留。
也罢,他放下茶
盏,笑问:“有话要问我?”
云若被这么一问,后知后觉自己的表现太过明显,脸上浮了点羞意,不过还是问了出来:“爹爹,陆世子他可还好?”
沈忠知道这事或许不像常人看起来的那样简单,只是他也并不全然清楚其中细节,他只能告诉她他所确定的:“三年前的事已经过去,皇上今日因陆郎中的回来龙颜大悦,看皇上嘉奖的架势,陆郎中以后的仕途该不会有什么坎坷了。且不论皇上是他的长辈,他现在有平叛党之功,这几年又把掖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政绩卓然,较之三年前的状元郎,我想应该现在的他会更受器重。”
听沈忠此言,里头不乏盛赞之意,他如此看好陆执,云若也跟着高兴。
“此话当真?”
沈忠看她小嘴的弧都掩不住了,还扭捏地问这么一句,心道情意的美好。
“自然,若是不信爹爹说的,到时你自个儿问问他。”
云若绕到沈忠身后为他按肩舒缓疲惫,嘴上卖乖:“女儿怎么会不信爹爹的话呢。”
陆执说述完职便会来寻她,可是她一直等到了晚膳后,还是没等来人,和冯青打叶子牌的时候,心里头念着人,扔错了牌都不知道。
冯青“噫”了一声,云若低头去看,发现手误,忙想把牌捡回,却被冯青笑着拦住。
“今儿个怎么回事,连打牌都不上心?”冯青凑近她,压低了声音,“早些个我听见你和你父亲谈及什么陆郎中,怎么,现在有事只同你父亲说,不说与我听了?”
冯青后面这句话虽带了点味,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你若是同我说了,我便允你耍赖这一回。”
云若也并非不想说与冯青听,只是想和她玩闹,便一个假动作晃了她,想将那张牌拾回,可是冯青走过的桥可比她走过的路多,她那点小心思,还躲不过她。
她小嘴一瘪,嘴里嘟囔着:“娘你之前耍赖了多少回我可都给你记着了,现下就这么让我赖一回也不成?”
眼下冯青有想知道的事,可不吃她这一套,把那张牌拿在手里以作要挟,让她抉择。
云若百下阵来,嗫嚅说着她对他有情。
冯青又问那陆郎中对她是何心意。云若玩着手里的牌,装作漫不经心道:“大概是两情相悦吧。”
冯青看她那小女儿情态,已能说明许多事。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甜意,冯青也为她开心。
她不懂这些个官职的高低,也不在乎这些。只要云若喜欢,她与沈忠竭力促成二人就好,不过无论如何,沈家都会是云若的依靠,以沈忠现在的官职,她想,云若也不会让人轻易欺负了去。
“两情相悦再好不过了。娘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顺心顺意。若是你觉得时机成熟,不妨带他到府上坐坐,娘和爹一定好好招待招待他。”
云若心中一滞,被一双手扯得莫名酸胀,她看着笑得温柔的冯青,忍着眼中的湿意,拉着冯青的手,软着声音说:“知道啦。”
这会云若不再念人,专心陪冯青玩牌,直到她困了,云若才离开冯青的屋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走在路上,青鸢掌着灯,云若才觉时候不早,这会又想起那个失约的人,心中难免有点气。
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云若抿唇对上了青鸢眨巴着的眼睛,一个眼神,青鸢便领悟了其中深意,她将灯笼递给了云若,转身去了厨房。
马上就有吃的了,云若心中刚高兴了一下,又想起自己还应该继续生某人的气,板起一张小脸,气呼呼回了房。
她才进屋坐下,就听到了门那边的声响,想着青鸢竟这么快就回来了,忙过去迎她,却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正把门带上了锁。
再一转身,就见人捏着粉拳垂在身侧,看着他的眼神带了几分凶意。
“陆郎中怎么老是这样未经主人允许便私闯他人闺阁?这里不欢迎你,还请你出去,不然我就要叫人了!”
陆执打量了她两眼,当即明白她因何生气,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似在挑衅:“我记得我早就和闺房的主人通过信,主人不是已经允了吗?”
“什么信?我怎么不知道,莫要寻这些虚的由头,反正现在主人不欢迎你,你就得赶紧离开!”
陆执难得见如此硬气的人,不自觉想要和她硬碰硬,他轻启薄唇,无声吐露一个字:“不。”
云若看他竟如此嚣张,那点火气烧得更旺,她深吸一口气张口准备叫人,下一瞬就被勾着舌尖咽下了那到喉头的话。
“唔。”
云若想要推开他,被他顺势抓着手腕抵上了旁边的柱子,她没挣扎几息,便被他缠弄得软了身子。
甫一退开,不待她开口,他便垂下头抵上她的,语气带着脆弱:“我知错了,不该让你等我这么久,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
兜头一盆水浇在了云若心中的那点火上,只剩袅袅青烟。
她轻轻一推,男人识趣推开,云若抱着胸,还觉气势不够,扬着下颌,惜字如金:“说。”
既然要说,那便从头至尾说个明白。
原是皇上早就察觉身边似有叛党,皇上的人顺藤摸瓜寻到了边远的掖县之境,发现了多年前拥护皇上已亡的三弟的余孽,只是他们很是聪明,皇上暗中探查多时,未能摸到他们的老巢,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掖县离京城太远了,纵使他是皇帝,手能伸至的地方始终有限,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臂膀,想将其派往掖县,助他清除隐患。陆执便是他最好的人选。
在陆执高中之际授职之际,皇上便同他提及了此事,于公于私,陆执都会答应此事,他愿誓死为天子效劳,只是此去凶险,他唯一不舍的就是云若,在他得知云若已自行离府的时候,他的心绪很是复杂。
不过他知道,自己放不下她。
他早就计划着寻一户清白人家,最好是有一定地位的、绝户的,然后想办法让他们收云若为女,给云若一个新身份、新倚仗。京城找不到,那便寻别处的,这样的人家或许不好找,但肯定不是没有。
后来,当他知道沈大人家的千金,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他惊觉何须去远处找,眼前就有最合适的人选。
正当他筹谋之时,陆平的阴谋打乱了他的计划,万幸陆平没有得逞,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与皇上商议的离京之期将近,他只好先将云若送进沈府,剩下的一切交给沈岁桉。
探查皇室叛党一事实属机要,他不能与云若如实相告,只能在她含泪的目光里匆匆离京。在西北边境的日子说不上好,但数月能探得她的一点消息足够陆执忍受无尽的漫天黄沙。
今年春天,他终于摸清了这伙叛党的一切,只是他发现这伙叛党还与宫中的娘娘有关,兹事体大,他必须与皇上亲商,是故他掩人耳目偷着回了一趟京城,秘密与皇上陈情,做好一切计划后,他还得尽快赶回掖县,以免贼人察觉。
本来他该连夜赶回,只是路过沈府时,他还是起了私心。
后来的事进展顺利,他将叛党一网打尽,皇上也借此顺理成章迎他回京。
他本以为述职完便能出宫,但是宫中带着叛党身份的那位娘娘突然行刺,陆执恰在君侧,惊险护驾 。皇上受了伤,昏过去之前命他封锁消息,将娘娘拘禁宫中,稍后再议。
他和几位太医一直等到皇上清醒,确认皇上并无大碍之后,这才匆忙出宫来寻她。
除了他为她筹谋新身份那一段,其余的陆执全告诉了云若。
云若没想到这短短的一天竟如此惊险,方才的那点小脾气早没了影,她攀上他的肩膀,关心道:“那你没受伤吧?”
陆执抓着她的手放至自己胸前,意有所指:“要亲自检查一下吗?”
云若抽出自己的手,轻嗔了一句:“又不正经。”
陆执飞快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对上她瞪圆的脸,要笑不笑:“现在还生气吗?”
“谁生气了。”云若抱胸别过头不看他,不觉自己泛红的耳根全落进了他眼里。
只听他低咳了两声,语气一下子带了点肃然。
“没生气就好。不过现在我解释完了,有些人是不是应该也给我个说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