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夜陆达仍觉不够,他替陆执向礼部告了病假,将他禁足在祠堂,要他好好反省。
青烟袅袅,烛火将祠堂照得明亮,陆执在一众牌位下的案牍前写着过些日子宫中娘娘册封大典的仪式流程。
堂前一阵异动,陆执抬眸,左行急匆匆朝他跑来,神情慌张。
“怎么了?”
“南衣巷那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左行着急坏了,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不少。
南衣巷是云若府邸所在的位置。
左行缓了口气,“那边突然起了大火,云若她们……”
话还没说完,陆执已经起身大步走出了祠堂,左行立马跟上。
两人还未赶到南衣巷,浓烈的呛烟混杂着水汽,蛮横地闯进他们的鼻腔,让人窒息。
救火的邻里还没完全散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这场火起得突然,火势这样猛,差点殃及旁人。
“里头的人救出来了吗?”
“没呢,来的时候火舌冲天,哪有人敢进去。”
“我记得住在这儿的好像是个年轻姑娘,我家老婆子起夜的时候好像迷迷糊糊听到了呼救的声音,唉。”
“现在这个季节,燥热得厉害,怕是晚上点烛的时候不当心,这才……”
“说得是,也不知道那姑娘是做什么的,我好几次见着那姑娘家的丫鬟买了不少纸回去,家中这些东西堆多了,一不留神还真可能发生不好的事。”
残留的火星闪着猩红,不时发出崩裂的声音,烧得焦黑的房梁应声而断。靴鞋踩上冒着热的水洼,沾染上飘飞的灰烬,越往里走,越无处下脚。
人们好奇地看着那
个一身华服的公子,径直往废墟深处走去。
火暂时灭了,但里头肯定还是有危险,好心人劝慰了几句,没得到回复,想着怕是认识这家的人,眼下怕是正难受着,人已经走得太里了,也没人敢进去把他拉出来。
越往里走,热浪越冲,陆执掩着口鼻,逡巡着焦黑的痕迹。
院子里横着几具烧焦的尸体,陆执看了左行一眼,后者领悟到陆执的意思。
数量不对,他们派来的人没有那么多。
左行走近尸首旁查看,是自己人,虽被大火毁得面目全非,但是还是能看到其颈间有一道绽开的刀口。
紧挨着他的尸体上发现了一小块未完全烧毁的衣料,与他们寻常所穿的衣料不同,他用力扯了下来,起身递给陆执。
陆执用两指捻了捻,辨出来源:“军中将士常穿的内衫。”
左行心下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陆执,人名到了嘴边,陆执一个眼神,左行闭上了嘴。
“不一定。”
陆执环顾了四周,继续往里去。
所有房间都烧得厉害,原先的模样全然不见,一路查看到书房的时候,才发现这不大的一块地堆满了尸体。只是看到地上几具明显要娇小的尸首,陆执顿住了脚步。
左行犹豫了一会儿,上前道:“世子,你去院子里等着,我来查看就行。”
陆执抬手拦住他,一言不发走上前。
他没有直冲尸体而去,而是先查看了一番书房的残骸,走到几具男尸旁边,发现了未被大火完全抹去的打斗痕迹,他还在尸体上找到了一根上好的弓弦。
眼前的三具尸体相连,可以窥见生前应该是有一番激烈的缠斗。没再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陆执这才朝另一边走去。
炭黑的横梁压着的尸体已经被烧得可见森白的脊骨,她双手垂在地上,似乎是想护着身下的人。
下面的人趴在地上,看不清面容,发鬓糊作一团,掩着一抹玉色。
陆执想,他大抵是看错了。
轻轻碰上便往四周塌开,曾经的柔软不复,陆执拂去后,熟悉的翠色映入眼帘。
明亮的火把放矮,衬得这抹青翠更加刺眼。
“世子?”
陆执回过神,缓缓将那支玉簪拾起,抬手擦去簪身上附着的灰烬,把它握进手里,簪尖抵上掌心,快要划破他的血肉,他也不觉疼痛。
“搬开。”
陆执冷声下令,左行立马把火把放至空出的地,将压着人的房梁挪开,掀开最上面的尸体,发现下面那具尸体也没有几处完好的。
只有腹与背紧贴着的那处衣料没被完全烧毁,其余各处都让人不忍直视。
左行重新拿起火把往上一照。这次他没有上手,只看了两眼,便可确认:“这身衣裳,是云若的。”
良久,才听得陆执回了一句:“嗯,是她的。”
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左行不再说话,他不知道世子此时心中在想什么,只能默默陪在他身旁。
冰冷的玉簪刺破他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陆执清醒了几分,他由上到下打量着这具尸体,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火把都已燃尽,四周陷入黑暗,左行终于听到陆执说话。
“走吧,我们先回府。等天一亮,你就遣人去报官。”
“遵命。”
官府的人前来查看,院中一共有十具男尸和一具年纪较大的女尸,书房里是三具女尸和一具男尸,根据院中的刀剑,初步判断这不是一场单纯的走水意外。但是大火将有价值的线索摧毁得差不多了,官府一时不知从何查起。
官府这边久久没有定论,外头渐渐传起了一些流言。
传言道,镇国公府世子陆执为了挽救陆庄两家的好事,迎娶丞相之女,竟将陪了他多年的外室残忍杀害,连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并葬身火海,叹息这陆世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个负心薄情,心狠手辣的人。
这般荒谬的言论自然没有几个人会信,只不过这谣言越传越厉害,一点消下去的势头都没有,这倒是让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慢慢觉得这些话有几分道理,因为有人听说早早准备定亲的两家近来都没有了动静,怕是已经黄了。为什么会黄,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庄家不敢嫁女。
这坊间传言无辜中伤陆执也罢,近几日,朝中偶有官员也会私下议论此事,毕竟杀人放火,可是重罪,天子犯法尚要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不仅是国公府世子,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担着连中三元的响亮名头,若真做出这般枉顾天威的事,那可不能轻易放过。
只不过这件事尚未定论,也只有一些人在后头偷偷议论,当着镇国公的面,他们是一声不敢吭的。
朝会散去,陆执今日不当值,出宫路上,碰到了同样不当值的太傅张廷邈张大人。
“陆大人。”
张廷邈从后面叫住他,陆执转身等他上前,两人一道往宫外走。
“张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家是世家,张廷邈的父亲官拜都察院左都御史,姐姐是如今的中宫之主,他自己早些年以探花的身份入仕,政绩斐然,年纪轻轻就高居太傅之位。
张廷邈即将而立之年,但看上去一身少年气,和陆执站在一起,也没几分长辈气质,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教导公主与皇子的时候,总是少了点威严,偶尔还镇压不住那群无畏的小鬼。
张廷邈脸上带着和煦的笑,说明了来意。
今日给公主皇子们讲书的时候,他抓到昭平公主偷摸看些他不曾听说过的书,本来要罚她,但是昭平可怜巴巴求他放过,还力荐他去看看。
念着昭平近日来功课做得不错,他也只是稍加惩戒,没有罚她。不过瞧昭平如此情真意切,张廷邈也想去看看,了解学生的喜好,拉近与学生的距离总是好的。
不过一下学,昭平人就跑没了影,张廷邈不知昭平说的书何处有卖,记得陆执打小也是个爱看书的,想来问问他听说过没有。
“昭平公主说近来京中就流行看这些,还说我老古板,连这些都不知道。”说着,张廷邈想起昭平公主那理直气壮的样子,他一个老师反倒被学生教训了,他忍不住发笑。
陆执嘴角带着笑,不知昭平何时胆子变大了,都敢和张太傅顶嘴了,他问:“什么书?”
张廷邈说了好几个名字,有些陆执没听过,但是其中一个他倒是熟悉得紧。
是云若写的话本。
“陆大人可听说过?”张廷邈看他有些愣神,辨不清他这反应是为何。
“听过。”陆执敛了神色,对张廷邈说,“京中无字楼应该都有卖,张大人可去那儿看看。”
得了确信,张廷邈笑着道谢,这一番话说下来,两人一起走到了宫门口,张廷邈府中马夫病了,今日未搭乘马车来上朝。
他要去无字楼,有一段脚程。两人顺路,陆执便邀他上车,捎他一程。
途经京城最有名的成衣店时,张廷邈叫停了马车,他同陆执解释:“家中来了个小表妹,没带什么行囊,我就在此处下,刚好去里头给她带几身衣裳。这一程多谢陆大人了,改日到我府上做客,藉时我好好招待你。”
“张大人客气了。”
送别张廷邈,车夫轻喝马儿,马车慢慢挪动起来。
“太傅大人的小表妹?世子你认识吗?”
左行频频回头,远远瞧见张大人似乎在
和店家比着姑娘的身形,方便挑衣。
陆执不关心这些,他问左行:“还没找到人吗?”
陆执听到了否定的回答,沉默了好久,才沉声道:“继续找。”
轻晃的马车晃得他心烦,陆执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第62章 传言谁知道有几分真假
张府。
“大人回来了。”
下人见张廷邈一手拎着书,一手抱着成衣店包好的包裹,赶紧上来迎接。
书交给小厮,让他放到自己的书房中,晚些时候他自个儿整理就好。而衣裳,则是让丫鬟送到别院去。
“哟,大人,您要买什么东西,直接吩咐小的们不就好了,您何必亲自跑一趟。”
管事看到张廷邈这大包小包的,觉得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有些失职。
张廷邈不觉,什么事都让下人来做,那岂不是要懒散成废人了,不过是买个东西而已,回府路上顺手的事。
“我也是今日路过店铺的时候突发奇想,下次一定叫你们。对了,江姑娘今日好些了吗?”
前几日,他家丫鬟在后门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一大早被吓得丢了魂。
恰逢张廷邈还未出门,听了这消息过去时,几个小丫鬟怯生生缩在门墙,问她们人是死是活,她们也说不清楚,他只好自己上前探查。
女子玉面朝下,一只血手耷拉在门栏上,许是摔倒之后还想着敲门求救。从蝴蝶骨至腰侧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周身的血水已变得暗红,不知伤了多久。
两根修长的手指探入冰凉的颈侧,张廷邈眉头轻蹙,指间往里挪了一寸,来来回回找了好处,终于察觉了一点微弱的律动。
“快去请大夫!”
他眼眉蓦地舒展开来,顾不上叫人,一把将人翻过面来,手穿过两膝之下,搂着她的腰背把人抱了起来。
起身间,张廷邈手上使劲,好像扯到了女子背上的伤口,只听得怀中的人一声幼兽般的轻唔,脑袋一偏,埋进了他的胸膛。
张廷邈要迈出的步子顿了顿,他低眸瞧见她苍白的小脸皱成一团,他好像也切身体会到她此刻的疼痛,可他眼下无力,只能冲着跑远的小厮吩咐了一句“要快”。
本就小跑着小厮听了这催促,更是一点不敢耽搁,两条腿倒腾得更快了。
这之后,张大人便把那位姑娘安置在别院,请大夫帮忙医治。
她伤得严重,失血过多,其间还发了烧,折腾了四五日才有所好转,前几日才清醒过来,不过问她身世,得到的是模糊的回答,张廷邈猜她或许有难言之隐,也不再多问。近来他已经习惯了每日回来就问问她的情况,有时还会去看看她,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是张廷邈就是想去。
正要给姑娘送衣裳的丫鬟闻言停下回话:“回大人,江姑娘今日气色比前头几天都好,才先给她换药的时候,伤口愈合情况也不错,只是……”
张廷邈看她一眼,眸中隐隐有些担忧:“只是什么?”
“江姑娘这几日都闷闷不乐,奴婢想应该是病中太过无聊了吧。”
原来是病中无聊,张廷邈那抹担忧褪去,想起昭平公主说那些书都是眼下京城时兴的,很是有趣,就叫住还未走远的小厮,从里头挑了几本,打算带给她。
“走吧,我同你一起前去,顺道看看江姑娘。”他这话是对丫鬟说的,丫鬟诶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往别院去。
为她疗伤时,丫鬟为她换下了身上的血衫,抱着来问他如何处置,当时张廷邈挑起干净的一处看了看,是不错的料子,想着她应该是哪家的小姐,只是待她醒来后一问,只说她姓江,偏偏京中没有江姓的大户人家,这倒是让张廷邈对她的身份无从查起。
他和江姑娘说过几次话,她年纪虽小,谈吐间气质却不俗,温文有礼,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虽然多是他一问她一答,但他还挺喜欢同她说话。
张廷邈一进别院就瞧见了她,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今日都能下榻了。
她正坐着和院中的丫鬟说着话,脸上还有几分病色,但比起最初见到她时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已经好很多了。如瀑的青丝垂在她肩头,一袭不贴身的青色长裙落地,她眉眼弯弯,含笑望着对面的小丫鬟,斑驳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显得恬静又美好。
张府少有女眷,除却这些个丫鬟,府中只能翻找出张廷邈的姐姐还没进宫时穿的衣裳,大多已经不是当下的小姑娘爱穿的,而且她的个头小,穿着并不合身,所以今日他路过成衣店的时候才想着给她买几件适合她的衣裳。
下人们发现他的到来,纷纷转身朝他行礼,她也缓缓站起福了福身。
“张大人。”
张廷邈颔首回礼,请她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她颔首低眉,没有看他,张廷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关心她。
“江姑娘今日可好些了?”
只见她轻然一笑:“谢张大人挂念,我好多了。”
张廷邈呆呆哦了一声,两人便都没了话。
丫鬟见状,连忙将手中的包裹放在两人面前,将其打开,里头粉嫩可娇的衣裳显了出来。
“姑娘你看,这是我家大人今日特意给你买的新衣裳,你瞧瞧喜不喜欢?”
这些个丫鬟都是在张府待了好几年的,知道自己大人是个木头性子,不善言辞,府上没个女主人,主子不急,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操心了,见大人将这江姑娘留下来,三天两头来一趟别院,大家都在猜测主子是个什么心思。
偏巧眼前这个丫鬟还是个人精,见两人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没了下文,她在旁边看着都心急,这不立马上前把话头引了出来,话里还强调了特意两个字。
张廷邈一贯没有架子,待府上的人亲和,在这些小事上,下人们偶尔没大没小他也不会计较,但是看着江姑娘因为丫鬟这话朝他投来的眼神带了惊讶和怔愣,张廷邈蓦地有些局促,他觑了丫鬟一眼,丫鬟掩不住上扬着嘴角站到了一边。
“张大人真是破费了,您这些日子送了很多东西过来了,我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
说到最后,张廷邈见她面上带了些愧色,还以为是这些东西让她觉得负担,他连忙开口:“江姑娘别听这丫鬟乱说,这是,这是我请人给我表妹做的衣裳,但绣娘弄错了尺寸,我瞧着倒挺挺适合你,想着你这身衣裳有些大了,这才带来给你,姑娘你别嫌弃才是。”
一旁的丫鬟听了真是怄自家主子,送东西哪有他这么个说辞的,让人江姑娘听了怎么想。
丫鬟转眼一看江姑娘,她居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上去是真相信了?
“怎会嫌弃,张大人给表小姐准备的衣裳,料子必然是好的,看着花样也很时兴,张大人真是用心了,只不过倒是让我捡了这个便宜。”
张廷邈见江姑娘露出了清甜的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姑娘不觉得我这番做法无礼就好。”
丫鬟看着两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她倍感无力。
“敢问张大人手里拿的是什么书,见大人拿了一路,想来应该是很珍贵吧?”
顺着江姑娘的视线,张廷邈低头一看,这才想起要送给她解闷的书一直没拿出来。
他将书递给她,“瞧我这记性,听她们说你病中乏闷,便拿了些闲书过来,你无事时可以看看。”
江姑娘有些意外,但还是接了过去,翻看到最后一本的时候,她顿了一下,张廷邈以为有什么问题,还未开口,就听她说:“看上去很有趣,多谢大人了。”
“姑娘无须客气。”
这是两人说得最多的话了,一个一味说谢,一个浅然一笑说着无须客气,两人不厌其烦,这别院里照顾江姑娘的丫鬟都快听腻了。
不过她们主子就是这么个没趣的人,不然也不
至于皇后娘娘给他牵了不少线,都没什么水花。这位江小姐是大人除了家中亲戚外接触得最多的女子了。
起先,大家都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念头,尽心救治这位来路不明的姑娘。等她醒来后,大家发现这位姑娘性子极好,待人温和有礼,不端架子不拿乔,她们都挺喜欢她。最重要的是,她们或多或少都能看出自家主子好像待这位江姑娘比较上心,念着府上许久未有喜事了,都有些躁动。
但是她们不清楚这位姑娘究竟是何身份,知道主子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主子竟然没让她们小心点江小姐,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张廷邈确实派人查过她的身份,但是单凭一个江姓,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他的人根本无从查起。
唯一算得上与她相关的事,大抵就是她受伤倒在张府外的那晚,京中南衣巷一处府邸生了大火,府中主人和下人无一生还,后来官府勘验,最初说很有可能是盗贼侵入烧杀抢夺,虽然后头不知怎的又扯上了陆执,但始终没有定论。
张府与南衣巷离得不算远,张廷邈也有想过,会不会江姑娘也是遇上那帮贼人,这才不幸遇难,但江姑娘说她已记不清当日所发生之事,他也没法继续深究,目前只希望江姑娘早日恢复,余下的晚些再说也无妨。
张廷邈又陪她坐了会儿,听得她轻咳了两声,便立马叫人把她扶进屋子里,怕她着凉起烧。
正巧到了她吃药的时候,张廷邈知道她吃了药之后习惯睡上一会儿,念着礼数,自个起身离开,没惊动她。
晚上,丫鬟们一边帮江姑娘换药,一边同她说话。不知谁提了一句南衣巷,她们便说起了南衣巷的那个案子。
“你说传言中说的,放火和杀人都是国公府的那位世子做的,可不可信?”
“咣啷——”
半趴在案上的江姑娘好像被药粉刺痛了伤口,手上一个不备,碰翻了茶杯,另一个丫鬟连忙过来扶起茶杯,拿了帕子来把水渍擦去,怕把江姑娘的寝衣弄湿。
“呀,是不是奴婢弄疼姑娘了?”
上药的丫鬟以为是自己撒多了药粉,心中有些不安。
江姑娘摇了摇头,宽慰她:“没有,是我不小心。”
丫鬟继续给她上药,但手上动作更细致了些,这下也不敢说话分心了。
一向只喜欢听她们说话,不时接几句嘴的江小姐今儿个像是转了性子,这会儿主动问起话来了。
“你们说的南衣巷大火是怎么回事呀?”
江姑娘问得小心,难得她主动关心起旁的事,丫鬟们不想让她扫兴,便把自己听来的消息,全告诉了她。
“早先听说国公府家的世子要与丞相府的小姐结亲,但是前些时候不知从那儿冒出来个老婆子,说是她清白的孙女被哄着没名没分跟了世子好几年,还怀上了世子的孩子,但却被世子狠心地灌了一碗药小产了。此事一被抖落,差点将两家的好事毁了,国公府怎么可能罢休,于是便找人了结了那不安分的外室,要给庄家小姐一个交代呢!”
说到后头,这个丫鬟有些惋惜,好似在可怜那位真心错付的外室。
另一个丫鬟听了,蹙眉摇头:“不对,没有小产这回事吧?你从那儿听来的?”
上药的那个丫鬟打好结,给江姑娘穿上衣裳,也加入了她们的对话:“我也没听说小产这回事,不过我听到的是,婚事毁了,世子恼羞成怒,这才杀了那外室,之所以放火,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腹中怀有身孕。”
“啊?”
几个人一合计,各种说法都有,但是说来说去,凶手都像是国公府的手笔。
江姑娘在一旁听她们议论,脸上带了点心事。丫鬟们后知后觉说这些话有点不好,便随便找了个由头结了这个话头。
“算了,都说是传言了,官府也久久没有定论,谁知道有几分真假,江姑娘就当听个乐子。”
见几人不再说,江姑娘也轻然一笑,点了点头。
时候尚早,还不到江姑娘平日歇息的时候,丫鬟拿来白日里大人带来的闲书,问她要不要看。
江姑娘接过,翻了几页,想到了什么,问她:“不知可否给我找些纸笔来呢?”
她主动解释道:“闲着没事,我想练练字打发时间。”
江姑娘第一次主动同她们讨东西,自然是能找来的,另一个丫鬟得了眼神,立马心领神会,跑着去了大人的书房。
张廷邈听说她要纸笔练字,这算不上什么要求,他亲自给她备了一份,嘱咐丫鬟别让江姑娘久坐累着,丫鬟笑着说知道,匆匆赶回了别院。
她们几人陪着江姑娘练了一会儿字,又到了晚上喝药的时候,便劝着江姑娘休息会儿,一人给她端药,一人收拾着她刚练好的字,怕弄脏了。
丫鬟在烛下一照,不由得感叹:“江姑娘,你写的字真好看!”
江姑娘把碗放在托盘上,嘴角带笑:“你认得吗?”
丫鬟摇了摇头,“我只是看着你写的和大人的一样,那肯定是好看的。”
江姑娘还没说话,另一个丫鬟先开口打趣:“她哪里认识呀,她这是在讨江姑娘欢心呢。”
那丫鬟嗔了一句,大家都笑开来。
时候不早了,江姑娘也没再练字,喝完药就歇息了。
丫鬟们见江姑娘睡下,吹了灯,退了出去。
云若转身看了一眼窗外交叠的身影,心想,自己该离开了。
第63章 复得怎么,看到我哭你很高兴?……
小厮匆匆跑到别院,一时不备,差点与一丫鬟撞上。张廷邈放下手中的信笺,问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厮忙稳了身形,低头道:“回禀大人,镇国公府世子上门拜访,现正在前厅等着大人呢。”
“哦?”张廷邈敛了失意,嘴上喃着陆大人来得突然,但说好的要招待,他自不会怠慢。
下人刚把茶点摆上,张廷邈就已经赶到了前厅。陆执起身相迎,被他请入座。
两人寒暄了一番,张廷邈也没弄清他的来意,直接问到:“你今日怎么想着来我府上做客?”
陆执说:“办完事途经贵府,就想进来讨杯茶喝,听大人这语气,莫不是,张大人不欢迎?”
“哈哈哈,怎么会?”
陆执这话让人轻松起来,张廷邈请他品茶,两人说了会话,又听他问。
“大人不是说府上来了个表妹,怎么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没见着表小姐,是不是我在这让表小姐拘束了?”
张廷邈不知陆执为何突然提起他那日胡乱说的表妹,不过看他不甚在意,像是随口一问,以为只是礼节性关怀一下,便只好找个合适的由头应付。
“她是我远房的表亲,途经京城,只在我这小住几日,现下已经离开了。”
陆执轻道了句原来如此,没再继续谈论这个表小姐,而是向他请教起过些时候皇上要侧封的贵妃娘娘的喜好。
这下张廷邈知道他为何会突然造访了,“原来陆大人兜了这么大圈子,就是想来问我这个?”
陆执面上带着笑,“这毕竟是我在位办的第一件要紧事,自是要让贵妃娘娘欢心,不能辜负了皇上的厚望。”
张廷邈表示理解,他也听礼部尚书提过,这状元郎一来谦卑得很,很快就熟悉了礼部的事务,当起差来很是用心,不日必能有所大用。
他虽与皇上是舅甥,但不在宫中长大,对宫中这些主子的喜恶不了解也实属正常。眼下这位未来的贵妃娘娘正得圣宠,皇上将此次的册封大典交给刚上任的陆执来办,想来也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认可,他在这上面多花点心思是自然的。
张廷邈向来待人真诚,这些消息也不是什么皇家秘闻不可宣扬,他也就把自己所了解的全都告诉陆执了。
这一说就是半个时辰,到最后张廷邈叮嘱他还是得小心别犯一些触怒天威的错误,毕竟皇上首先是君,而后
才是陆执的舅舅,如若陆执犯了错,皇上就算顾着陈姝的面子,也不可能完全不罚他。
陆执领悟到了张廷邈的好意,同他道过谢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送走陆执后,府上一下安静下来,张廷邈还有些怅然。
他摸了摸胸前,拿出那封信笺,看着上面简短几句话,心中空落落的。
江姑娘竟这么不辞而别了。
她前两日还因着身子好些了,问他可不可以偶尔出门走走,他将人留在府上是养伤的,并没有拘着她的念头,自是让她随心而为,以后这些事都不用过问他。
江姑娘听了他的话由心底生出的笑意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柔和温暖,张廷邈被她的笑意感染,心间暖了一整天。
可她今日出门闲逛,和丫鬟们走散了,等丫鬟们找到她留下的这封信笺的时候,早已寻不到她了。
目光落在那句后会有期上,张廷邈实不知真的还能见到她吗?
陆执坐在马车里,向外看了一眼张府的牌匾,蓦地顿感无力。
已经快一个月了,还是找不到她。
跟他出行的侍从上前来悄声说到:“左行那边有消息了。”
“走。”
君子台。
殷灵正伏在案前整理杂乱的账本,越整越乱,性子一下子上来,把案上的东西全扫在了地上。
南衣巷失火这么久以来,虽然陆执笃定云若并未被杀害,但是他们也一直未找到云若的下落,这段日子,她寝食难安,眼下什么事都做不成。
甚至有几个瞬间殷灵会怀疑云若是不是真的葬身了火海,只是陆执不能接受,这才自欺欺人。不过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其说殷灵相信陆执,其实是她更希望云若真的相安无事。
门外传来敲门声,明明她已经吩咐过这段时间别来打扰,殷灵不耐烦地问了一句:“谁啊?”
屋外的人不应声,又敲了一道。殷灵大步过去,没好气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的人时,漫天的火气消了个干净。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听到她软软地叫了一声姐姐的时候,泪瞬间涌了出来。
“臭丫头,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吓死人了!”
殷灵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嘴上凶着,但凶着凶着就带上了哭腔。
殷灵这一嗓子动静不小,引得邻近的人四处寻找源头。
云若眼里也蕴了泪,笑着轻抚她的后背宽慰她:“好啦,我这不是好好出现在你面前了嘛。外面人多眼杂,我们进去再说。”
殷灵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立马松开云若,将她拉进屋里。
一进屋,殷灵先将云若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没看到她受了什么伤,紧张的弦才松了些。
这下她才打量起云若现在的这身打扮,从头到脚都是娇嫩的粉色,面颊因为重逢的欣喜而泛红,整个人看上去端庄得像哪家的小姐。
“快跟我说说,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掌柜的,您出来看看吧,外头不知怎么闹起来了,把官差都招来了。”
外头的人语气急切,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殷灵眼下更焦急着云若的事,被他这瞎叫唤的功夫弄得心烦,冲门外骂了一句:“什么都叫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外头的声音弱了下去,但隐约可听见骚动,云若握上殷灵的手,“姐姐,你先去看看,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知道有了这么个事,殷灵自是放心不下,但好在现在云若人没事,前因后果晚点知道也无妨,她只好让云若安心在这等着,哪里也别去。
云若乖乖点头,送她出了门。
关门的时候,云若到官差在三楼一间一间搜着雅间,好像在找什么,来往的客官想看又不敢看,三三两两聚在栏前,细声讨论着缘由。
关上门,云若正欲回到屋内,余光透过窗纱,瞥到了一个背影。她忙打开门,人影错落,那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
云若一时心急,顾不得太多,一脚迈出了房门想去追。眼见身影马上要消失,云若加快了步伐,在回廊转角处,突然伸出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进了旁边的屋子。
入目是一片漆黑,那人的力气大得吓人,抓住她的后颈往他的那处按去。
一声惊呼被人堵在喉间,来人强硬地撬开她的唇齿,攫取她的气息。
他探进来的瞬间,云若便认出了他。她高悬至嗓子眼的心落了下去,放松着自己刚才因紧张而绷直的身体,主动迎合着。
她现在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了。她只想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粗重的气息打在她的面上,让她有些慌神。
“要跑哪儿去?嗯?”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不待她回答,又钳住她的下颌含上她的唇,啃咬起来。
云若脚上发软,连连后退,陆执往前紧贴着她,两人一步一挪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直到身后抵上圆木的坚硬,她慌不跌双手后撑着桌沿,那股要坠不坠的感觉才淡去。
他蛮横地在她嘴里搅动、吮吸,云若舌根发麻,已经不由她控制。桌布被她抓得不成样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发出破碎的嘤咛。
他渡过去的涎水太多,她含不住,从嘴角溢了出来。他迫使她抬起头,舌卷着微凉又送入她的唇间,看她咽了下去,才给了她几息休息。
“还要去哪儿?”他看着她的眼神晦暗不明,整个人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恍惚。
她缓缓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眼里闪着晶亮。
“去找你。”她尾音黏腻,含着诉不尽的思念。
“呵。”陆执轻笑开来,这会心神慢慢回笼,满心满眼只装得下她一人。
他伸手去掀她的衣裙,这转变太快,云若忙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躲过。
“我,许久没,沐浴过了——”
她的速度终究没有他快。
久违的情热弥漫在两人交错的气息间,云若只能埋首在他肩头,化作柔情的水缠着他。
他干涸的心终于得以甘泉,他终于活过来了。
他太着急沉溺于她,两人的衣衫都来不及褪去。
陆执掐着她的腰,把她抱上了桌子,饶是如此,她也够得艰难。
他握着她的肩,想将她往桌上按,却见她摇了摇头。
“背上有伤,还没好。”
这短短几个字,就让陆执才将汲取的生机溃散了大半。
“趴着……”
云若的话还没说完,腰间的襟带被他扯去,衣衫滑落肩头,陆执将她抱下桌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丑陋的伤口宛如蜈蚣从她左边的蝴蝶骨蜿蜒至右侧的腰窝,黑色的线隐匿于她白皙的肌肤,尽管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成一条粉缝,但是他还是能通过此窥见曾经翻飞的血肉。
那个时候的她,一定很疼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抓住,一阵阵抽疼,疼得他快喘不上气来。可他觉得这点疼大抵比不上她被利刃划破瞬间的疼痛。
他垂头吻上伤口的周围,极尽温柔。
云若被这轻柔弄得仰起脖颈,但却无济于事。从蝴蝶骨到腰窝,一寸一寸,一处不落。
最后他咬着她腰侧的嫩肉,心疼道:“瘦了。”
云若伸手去寻他,被他抓住撑回了桌沿。
他锢住她的腿肉,复又重回温暖。
云若咬住自己的下唇,将喟然全数掩在唇齿间。
她的脊背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起伏,那道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也随之动作,似在向他宣告此处被它占领。
想起她曾经光洁的背,陆执心间就窒得发疼。
他倾身而上,吻着她的肩,让她放松。
云若此时被欢愉混沌了头脑,不知他让她何处放松,但还是照做。
才一放松,就被他拉着往床榻去了。
他躺上榻,看着还在床边晃神的云若,低声诱惑。
“四娘,自己上来。”
红账烛暖,魅惑人心。
云若被这一幕激得昏了头,一手抓着床沿一手攀上他的肩,颤颤巍巍爬
了上去。
她的身形总稳不住,时而不能将他看得清楚。幸好有他扶着她的腰肢,不然云若不知要跌哪里去。
云若瞧着他额间凸起的青筋,如狼震慑猎物的眼神,紧抿的薄唇,她才知他此次是不同以往的急切。
眸中的他愈发模糊不清,眼神逐渐迷离,脸上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昳丽。
明明一切因他产生,但飘忽的她好像随时就会离他而去。
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倏地坐起身,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此刻的柔软、温暖、沁香切切实实地告诉他,眼前是他失而复得的至宝。
过去近一个月积攒的情绪终于消解,两个人汗湿的身躯紧贴得没有一丝嫌隙。
陆执摸着她的脑袋,退开看了一眼,又把她按进他的肩窝,心底是说不出的满足。
云若被他这动作弄得失笑,指间滑过他的脊骨,问他:“这是在干嘛?”
“看看是不是真的?”
闻言,云若往后仰着身子,小嘴一瘪:“这会才想起确认真假,怎么,不是真的你也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身体力行的警告弄得软了身子。
他眯着眸子,露出危险的气息,“脾气可以乱发,话可不能乱说。”
云若这下才注意到他眼角的湿意,她捧住他的脸,凑到他跟前。
陆执垂眼睨她,被她挤得嘟囔的嘴还在说话:“怎么了?”
云若仔细端详着他那双黝黑的眸子,迟疑问道:“你哭了?”
“没有。”说着,陆执眼眸往上一翻,手还试图拨开她,但她微微使劲,嘴里发出不满的声音,他就没了动作。
“没有吗?”云若的话语间全然说着不信,陆执语调平稳地嗯了一声。
云若看他嘴硬,捏着他的下颌,上手在他眼尾揩下一点湿意,举到他面前,脸上带了点得意,“这是什么?”
陆执不甚在意得看了一眼,语出惊人:“爽的。”
原本还未散去的旖旎被他这句露骨的话驱得干净,云若没好气锤了一下他的胸膛,意欲翻身而下,但被他紧紧抱住。
云若挣了一下,发现只是白费功夫,还让他得了趣,于是作罢。
她气鼓鼓趴在他的肩头,一言不发。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陆执终是服了软。
“好了,是有点想哭。”陆执转脸亲了亲她的脸颊,问她,“怎么,看到我哭你很高兴?”
云若压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她哼了一声,没有立即回他,装出委屈的腔调,问:“你真以为我葬身那场火海了?”
陆执摇了摇头,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她的颈间,汲取她身上的馨香。
再开口,声音有点闷:“我早发现你不在那里,可是没亲眼看到你安然无恙,我的心始终是悬着的。”
陆执顿了顿,喟叹道,“我很害怕。”
在云若继续追问前,他先问了她:“云若,先和我说说那晚发生了什么好吗?”
第64章 夜半害怕失去你
虚情和林老妇套话后,云若只好暂时让她和林母住在她府上。
林老妇一住进来,就在几人面前摆起谱来,作威作福的样子真是死性不改,但云若也不能把她如何。
那夜,云若还在书房写话本,玉珠陪着她。玉玲给林老妇送宵夜,平白在她那儿受了气,不愿服侍她,送完就回了书房,向两人抱怨。
云若听了也没说什么,她们抱怨有度,说话不过分,也没有坏心思,只是实在觉得过分的地方才会说两句。云若知道自己祖母的性子多么讨人厌,但为了不让她再做些傻事,只好暂时把她放在眼前。
云若明令告诉两人其余地方可随便去,但书房没有她的允许不准进来,林老妇对这满屋子只有纸笔没什么值钱东西的地方嗤之以鼻,也不爱来,这一块地方倒是成了玉珠玉玲的净土,没事的时候就爱来书房里陪着云若,就是干站着也不觉得无聊。
夜渐渐深了,玉珠打起了瞌睡,外头突然传来的声响把她吵醒了。
“四娘?”
叫声不大,听得出她的小心,玉珠玉玲看了云若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才去开门。
“为娘晚上睡不着,在院子里瞎逛逛到厨房去了,见里头有这些,就做了点甜汤,看你还没睡,就想着给你送一碗过来。”
林母进来后,没敢上前,她端着托盘站在刚进门的地方,拘谨得很。
自她进来就放下笔的云若看着她,一时有点恍惚。
明明才三十多的年纪,就已经面色蜡黄,沟壑纵横,鬓边也有了白发,明明是和她差不多的身形,但始终低眉含胸,不敢正眼看人,云若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像是她偷了谁的衣裳来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才过去两年多,母亲比她离开家的那年更加苍老了。云若忽然发现,在那个家,她也一直在被吸血。
母亲在家里从来没有说话的权力,听祖母说,她是父亲用一只牛犊换来的媳妇,可值钱了,但是苦于一直没为林家生下儿子,常年遭受着祖母的挖苦谩骂。她那几年一个接着一个生,一点不敢歇息,终于在嫁过来的第九年生下了六弟,她的日子才稍稍好过了些。
只是在自己的女儿遭受和她一样被林老妇打骂的时候,她从来不敢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女儿一回,林老妇说嫁就嫁,说卖就卖,她不会有一句怨言。也许对她来说,她自己活下来就已经很艰难了,顾不上她身上掉下来的这些血肉了,毕竟这些都不是她想生的。
云若抬了抬下颌,玉玲上前接过了托盘,玉珠上前收走了她的手稿。
一碗紫色的芋头甜汤放在了她面前,里面没多少汤,芋头盛满了。
这让她想起小时候丰收的季节,母亲就会给全家煮这种甜汤,只是她们永远只能尝到汤里的那一点甜,吃不到一点能饱腹的东西。
眼下已是深夜,她并不饿,这一整碗,好像显得有些多余了。
云若没说什么,只喝了口汤,比记忆中的味道要甜上很多,她现在已经没那么爱吃甜了。
云若放下勺子,抬眼对上了林母带了点期待的目光,没说出她想听的话。
“五妹还好吗?她真的病了?”如果说云若对林家还有什么挂念,那就只有她的五妹了。五妹虽然只比她小了两岁,但也算是她带大的,毕竟姐姐们嫁人后,五妹就是她在林家唯一在乎的人了。
林母眼里那点亮光倏地黯淡了,她没想到云若还念着五娘,顿时有些心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若一眼便察觉了她躲闪的目光,心中闪过不好的念头,蓦地提高了声音质问她:“你们把五妹怎么了?”
林母被吓得浑身震了一下,她对上云若带了点凶的目光,哆嗦着说出了让云若心寒的话。
“虽然卖你的钱足够还债,但是你祖母觉得那鳏夫给的聘礼实在不少,就把你五妹嫁了过去……”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完全弱了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会才记起她所说的是她的亲生骨肉。
云若听完,思绪飘荡了半晌,突然觉得自己这两日对她们还是太好了。
彼时的五妹还不到十四岁!祖母怎么忍心,母亲又怎么一点不拦一下,至于她那个从来不会做主的父亲,她也没指望过。
云若看着眼前绞着衣袖一脸无措的林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看着自己,她倍感无力,一口气憋在心头发泄不出来。
相看良久,云若始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眼下把气发在她身上已然没用,她不过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云若正欲送客,却听得院子里一声惊呼,是林老妇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冰刃相接的刺耳声。
几人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得一个护卫猛地摔在了书房的门上。
书房内的几人交换了视线,瞬间都紧张起来。
“姑娘,你们先在里头躲好,千万别出来!”
本来打算出去的几人,听了这话,玉珠玉玲看向云若,不知怎么办才好。
透过纸窗,能看到杀手来得不少,他们显然是冲着书房里的人来的,一窝蜂往这杀来,若不是陆执派来的人正拼死抵挡,这会她们已经是剑下亡魂了。
而且,她们的人已经落了下风。
几人本想借窗而逃,但发现不知何时窗户已经被人封死了。
眼下无处可逃,四人都被困在书房里,若是她们的人不敌,杀手破门而入,那她们只
有死路一条!
云若当机立断,让她们各自找了防身的东西,吹灭了书房的蜡烛,分散在书房各处找地方先躲着,伺机而动。
云若她们才躲好地方,院子里就已经没了声响。她们的人武功虽然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他们最后还是死于凶徒刀下。
哐啷!书房的门被粗暴地踹开,凶猛的杀意瞬间侵袭书房狭小的空间。
护卫们已经竭尽全力,将凶徒杀得只剩两人。两人一人一边,不遗余力地搜寻着书房的每个角落。借着月色,云若能看见他们脸上滴落的血珠。
突然,玉珠的那个方向传来声响,把朝云若这边来的人吸引了过去。两个凶徒相看一眼后,一齐朝玉珠藏身的书架那边去了。
长刀高高举起,在冷月的照耀下闪着寒光,云若对玉玲打了一个手势,看她点了点头,两人以迅雷之势冲向凶徒,待二人察觉猛然转身之际,偌大的陶瓷花瓶已经砸碎在两个凶徒的面门。
云若和玉玲这一砸都是使了十二分的力,瓷片落在地上的时候,两人的额角都渗出了血,碎渣落进他们的眼睛里,让他们一时睁不开眼。
玉珠连忙将手中厚重的书狠狠砸向两人头破血流的脑袋,惹得两人破口咒骂。
云若拉起躲在最里面的林母,叫上围打凶徒的两人赶紧跑。
不料两个凶徒都是练家子,尽管眼睛看不清了,但是还是可以听声辩位,在四人两两拉着走到书房门口之时,凶徒握刀炫身朝她们的方向挥来。
“啊——”四人分散躲避刀剑,往两边倒去。
两个凶徒默契地一人一边,接连挥着刀向身前的人砍去。
“玉珠!”
云若只听到玉玲一声惊呼,但她此刻顾不上那边发生了什么,眼前的凶徒快劈下一刀,林母吓得腿一软,叫都来不及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推倒在地。
云若自己也猛地撞在了墙上,划拉——
利刃划破她的衣裳,连带着她的血肉一道被拉开,疼得云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四娘!”
云若被滔天的疼意折磨得双目失神,但很快被这尖锐的叫声刺得清醒了几分。抬眼看到墙上挂着的弓,立马把它取下来握在胸前,猛地转身才发现林母死死抱住了凶徒的双脚,让他寸步难移,云若这才躲过了他的追砍。
但此时凶徒一刀接着一刀怒砍到林母身上,刚才还在叫她的人,现在已经没了声响,只凭着最后一口气紧紧抱着夹着她脑袋的两只脚。
云若周遭蓦地寂然,只听到了血水汩汩往外流的声音。
要死了吗?
不,她还不想死。
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她死死握住弓身,猛地提起一口气,两步上前,将弓弦套到那还在挥刀的凶徒脖颈间,迅速翻绞,弓弦立马锢紧了他的脖子,骤然的窒息感席卷全身。
刀应声落地,凶徒将手伸进弦与肉之间拉扯,云若背抵上他的,咬着牙用尽她此刻余下的所有力气往下拽着弓身。
弓弦坚硬,很快勒进凶徒皮肉,他挣脱无果,反手勒住云若的脖颈,云若瞬间气息不匀,力气泄了大半。
凶徒这会已经顾不上扯开弓弦了,只想先弄死云若脱身,他收紧手上的力,但云若屏住气不知何处又生出了气力,全集中在手上,她猛地往下一拉,听得凶徒呃唔一声,手上松了劲。
云若得以喘息,但与此同时,两端弓弦“铮”的一下从弓身上脱落,拉扯的力瞬间消失,云若跌落在地,她的手摔在冰冷的刀剑上面,她无暇思考,一把握住转身一刺。
噗嗤——
温热的东西溅到她脸上,如山重的身躯向她倒来,她已无气力躲闪,被他压倒在地。
再有意识的时候,云若先是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然后是低声惊呼:“怎么会这样?”
“看看还有没有活口!”
为首的吩咐后,云若模糊看见几个黑影在查看,她凝神屏息,又有身上的尸体做掩,在这深夜里他们并未察觉。
“先撤!”
没找到活口,他们的任务也算完成,这地上的血已经冷了,怕被人发现,第二波人很快撤走了。
云若掀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她扫视了一地的狼藉,还没从劫后余生的后怕里走出来。
她跌跌撞撞走到玉珠玉玲身旁,看到玉玲被玉珠护在身下,刀剑贯穿了两人,另一个凶徒仰面倒在林母脚边,手求救般抓着林母的衣裙,脖子上扎满了碎瓷片。
玉玲白日里帮她研磨的时候弄脏了衣裳,云若接了一身给她,玉珠撒娇说她也要,云若连声说好,让她自己挑了身,两个人高兴的笑颜浮现在云若脑海中,当时鲜活的两个人现在只剩下死气。
但云若现在来不及伤心,那些人很有可能是冲着她来的,短短一个时辰内有两拨人前来杀她,她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三拨,她现在必须立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临走之时,为了营造自己已死的假象,云若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戴在了玉玲的头上,然后用烛火点燃了书房。迈出书房,云若最后一眼看了看那还抱着凶徒双腿的女人,心头很不是滋味。
她撑着一口气走到暗门处时,又有人翻身进了院子,她紧贴着墙根隐在黑暗处,发现原来是第二拨人去而复返。他们发现书房已经起火,眉头紧蹙,迅速蹲下身在一个尸体上摸出了一块红木牌子,然后又添了一把猛火,这才离开。
云若一直等到火势已经慢慢朝她所在的地方来了才轻轻打开暗门离开。此时她脑袋已经不太清醒了,她只知道自己要跑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想活下来。想再见一见陆执。
几个濒死的瞬间,她心中最后想到的只有他。那时云若才知道,陆执于她而言,不知何时竟变得如此重要。
她一路往背离南衣巷的地方跑,跑到精疲力竭,跑到步子重如千金,跑到她觉得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流尽,她才敢软下脚,倒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再醒来,就发现救我的是太傅大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杀我,所以我不敢暴露身份。张大人误以为我是哪家小姐,我没有否认,但是不能让他察觉我在撒谎,只能装作记不得了。幸好张大人是个不拘小节的好人,没有为难我,反而尽心尽力为我疗伤。我听闻外头有传言那夜行凶的人是你指示的,我就知道是有人在陷害你。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们肯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我这才从张大人处溜了出来,想找你商量解决办法。”
云若一口气说完了事情的所有经过,仿佛又经历当晚的险情一般,现在还有点后怕。她埋进他温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那股寒劲才散去了些。
“两拨人,红木牌子……”陆执重复着她提及的关键,心中原本的猜想逐渐清晰起来。
陆达常年带兵,手下确实有一支心腹
精锐,听他号召,以一块红木牌子为信物。这红木并非普通木头,而是陆达早年戍边征服不安分的异族时,所得的他族信奉的神木,陆达不信这些,但还是将其缴获为己用。
陆达训练多年的心腹,定然不会轻易丧命于他的手下,而且还带着这么彰显身份的信物。
“怎么样,你对凶手有头绪了吗?”
云若下巴抵上他的胸膛,眼里写着探求。
“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吧?”这句话是陆执问的,云若如此笃定自己是被陷害的,加上她回忆时的细节,他觉得凭云若的聪明,大概已经确定了凶手。
云若没说话,伸出手在他胸膛处规规整整写了一个字。一笔提手,云若定定看着他,等他反应。
陆执勾唇,笑意却透着凌冽,向来温和的人周身散着肃杀的凶意,云若知道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
“我会让他血债血偿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透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云若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执,但她说不出劝慰的话,因为那晚的刀子不仅落在了她的身上,也划伤了她的心间。
自打清醒过来后的每个夜晚,她总是会一次又一次梦到那夜,鲜血喷了她满身,她逐渐湮没在火海里,挣扎不休。
但看着眼前目露寒意的人,云若觉得有些不适应,她将眼前的人抱得更紧,诉说她藏在心底的情绪。
“当时真的好吓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执抱着她,用笑意掩去凝重,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问道:“你怎么就认定我是被陷害的,万一真的如传言中所说呢?”
云若长长地嗯着,像是在思考,最后像是认命般说道:“那就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真心错付咯。”
陆执垂首吻了吻她的发顶,许诺般说着:“不会,不会让你错付。”
云若轻扬唇角,在心底悄声回了个知道。
就在两人正温情的时候,陆执突然听到胸前传来低低的带着质问的声音:“所以,你害怕的什么?”
陆执轻抚她的手一顿,心道怎么说了这么多话,还没忘记这茬。
“嗯?”陆执假装没听清,看她仰头,立马错开她的视线。
一双小手将他的脸扳了下来,陆执看着她认真的面庞,眉眼蓦地化开,眼底涌上说不尽的温柔,轻叹一声,说:“害怕失去你。”
云若被他的温柔看得心间一软,她问:“害怕得快哭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矮身靠上她的肩头,轻然说着:“特别,特别害怕。”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像是疏散了一口憋在心头很久的闷,他一说完,云若能感觉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云若摸了摸他的头,“别怕。”
云若说完发觉自己话语的苍白,说完自己就轻笑了一下。
陆执忽的站直身子,看向她的眼里带了点小幽怨,云若更加苍白地解释着:“没笑你。”
陆执看脸上多了急色,唇角忍不住上扬,破了功,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先开口转移她的注意。
“今后一段时间,你先暂居沈府可好?”
云若的思绪果然被他带走,有些不解:“为何?虽然那座府邸被烧毁了,但是我还有这一双手,可以自己赚钱再买个府邸,就算买不到那么大的,买个小一点的也行啊。”
陆执握上她的手,面色柔和:“我知道你很会赚钱,但是这一次,听我一回,就待着沈府可好?我与沈大人同在六部当差,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发现他是个不错的人。他是朝廷命官,你住在他的府上,我也比较放心。”
陆执看她愈发茫然,又说了个由头,“而且你和沈小姐不是好朋友吗?听沈大人说,最近沈小姐病愈发严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这阵子,你就在沈府陪着沈小姐?”
云若听到沈岁桉病重的时候,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下意识点了点头,但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我还会有什么危险吗?我要在沈府住很久吗?而且,你怎么像是在交代什么后事一样?你有什么打算不能和我说吗?”
不自己单独住,借住在殷灵这里也无不可,怎么就突然要她住在沈府,而且一些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云若一时没想明白。
“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危险,其余的我晚些时候再告诉你,好不好?”
云若看到他犹豫再三,最后说出了这句话,她想或许是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她从来不会对他有疑,只好答应。
她有些失落,但突然想到什么,向他确认:“你会不会有危险。”
陆执笑着揉了揉她的脸颊,说:“放心,不会。”
他虽然这么说着,但云若心中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第65章 真凶让她光明正大重新站在世人面前,……
陆执牵着云若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和殷灵撞了个正着,云若被她意味深长的两眼看得抬不起头。
“你俩在里面干什么呢?”
殷灵明知故问,陆执一手揽过云若,轻笑道:“浓情蜜意,不可言说。”
殷灵轻嗤,一把将云若拉到自己身边,“没用的男人,只会油嘴滑舌。”
几人回了殷灵的房间,云若又说了一遍当晚的经过,听到她手受伤,殷灵攥紧了拳头,恨不得自己当时在场。
“所以你们俩的意思是,第一拨来刺杀的人是陆平派来的吗?”
云若看了眼陆执,让他先说。
“歹徒身上穿的确实是军中将士常穿的内衫。镇国公是在军营带兵,但是陆平这几年也一直跟着他在军中历练。若是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还使唤不动几个人,那他也太过无用。不过让我对他起疑的是尸体脖颈的刀口。”
刀口?
“镇国公手下的人都会一种特别的刀法,可以一刀致命,但是其形成的伤口比较特别,两端高中间低,就像是人笑起来时唇角的模样。以他们的刀法杀人,切口会很流畅,比故意学出来的要好看很多。有几具尸体致命伤是在胸口,但我发现他们脖颈间有这样类似的伤口,觉得应该是有人故意在让人怀疑到镇国公身上。知道这个1细节的人不多,恰好小时候我与陆平一起跟镇国公习武时,听他提起过。”
陆执两兄弟还有和镇国公一起习武的时候,云若都没听他提起过。
“仅凭这个只有你们父子三人知道的刀法?”殷灵还是有些没想明白,陆平要争什么冲陆执去不就好了,何必对云若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痛下杀手。
“左行查到,把云若家人带到京城来的人,也是他。”
“而且,近日京中关于我的那些传言,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什么?”云若和殷灵都没料到陆平竟然在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事。
在知道云若家人找上门的时候,陆执就已经派人去查过,有人在城外的时候见过两个妇人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因着她们接过了一大包看上去像银子的东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无意看到了马车上递钱的人,左手虎口处有一道骇人的伤口。
小时候陆平调皮,他的贴身侍卫为了救他时,被狼爪抓伤,左手虎口处也留下了一道伤口。
前两天,左行一直在蹲守那人,终于等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把他绑了,最初还宁死不招,左行多折磨他一段时间后,什么都说了。
这些年,陆达一直很用心栽培陆平,给他几个心腹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事很少有人知道,陆平派他们做事的时候,也会特意叮嘱不带着木牌,但是这次,却是让他们故意带了一块在身上,目的就是让他们行凶之后,故意留下证据,让人误会。
只是他没想到,他派出去的人,不仅没能完成任务,甚至没能活着回去复命。
“陆平在得知陆庄两家有意结亲时,就已经开始计划这些了。以钱财为饵,不惜千里迢迢去寻来云若的家人,带她们上京,利用她们的无知和贪婪,先搅浑这趟水,散播谣言后,对云若下手,将这件事闹大。若是杀了云若和她的家人,死无对证,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真正的凶手,风言风语传得多了,假的都有几分可信。”
说到现在,因果都已明了。
“所以他做这些,就是为了……”
殷灵眼神在两人身上大转,没说出后话,陆执自己接了话:“伤害我,和我爱的人。”
世家之间,子女一多,为了权势、名利,甚至是为了多一分宠爱,手足相争是常有之事,并不稀奇。
眼
下已经清楚了陆平的意图,殷灵还有疑惑:“那第二拨人又是怎么回事?”
陆执看着云若,示意该她说了。
“他们看到满院尸体的时候也很震惊,确认没活口之后就匆匆撤退了,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见他们去而复返,因为他们为首那个后知后觉察觉异样,回来查证,却刚好看到才烧起来的书房。”
殷灵问:“查证什么?”
“我想应该就是世子所说的刀口。他们也是发现那个刀法和他们的相似,但是显然不是他们的人,隐约想到了或许是故意引人猜忌上他们的主子,所以为首的下令让他们搜身,真让他们搜出了他们的人才有的信物,这是那个头头没想到的,为了混淆线索,他们也跟着添了一把火,想要毁尸灭迹。不过,火势还没完全蔓延开来,就已经被附近的百姓救下了。”
“所以,镇国公确实也派了人想去杀你吗?”
云若摇了摇头,“不知道。”
“无论如何,他深夜派人前往,总归是没安好心。就算不是杀人,也会做别的对你不利之事。”
这句话是陆执说的,他话中毫无波澜,陈述着毋庸置疑的事实。
其实云若也有疑惑,既然镇国公的手下已经发现猫腻,那这么久了他有没有发现这一切都是陆平的手笔,如果他发现了,也还是选择包庇陆平吗?
云若看着一脸漠然的陆执,最终还是没再问什么。
虽然知道了背后真凶,但是碍着这层身份,殷灵想知道陆执会如何解决此事。
陆执说:“我说了,会让他血债血偿。”
其实本来陆执接到了左行的消息,是要亲自去听陆平手下的供词的,但是途中一直守在君子台的人传来好像看到了云若的消息,他一时顾不上那边,匆匆赶来,就想亲眼看看云若是否平安。
既然如今云若已经回到自己身边,那他也是时候去跟陆平算清楚这笔账了。
醉仙楼,京城最有名的青楼。
暗光浮动的红帐房间里,陆平以丝绦蒙眼,摸索着什么,嘴里还叫着絮娘你在哪儿。
起初还有娇娇的声音应他,但一阵响动过后,整个房间都冷了下来。
陆平察觉不对劲,猛地扯下覆眼之物,冷光刺眼,眼前人影晃动,他眯着眸子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来人。
他把丝绦往桌上一扔,大喇喇坐在坐在凳子上,半倚着桌子,嘴里满是嘲弄:“哟,这不是我那高风亮节的大哥嘛,您不是向来不染俗尘,怎么今日也会踏足这花柳之地?怎么,你也想来开开眼界吗?”
陆平这些话于陆执而言,无关痛痒,他不想跟他废话,直接问道:“南衣巷的事,是你干的?”
嘴上虽然是在发问,但是眼里透着骇人的冷意,全然是看凶手的眼神。
“南衣巷?”陆平皱着眉头,一脸不解地看着陆执,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哦了一声,灿然笑开,“原来大哥特地跑过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啊!”
对上陆执的冷眼,陆平嘴角上扬的弧度变得诡异,有几分与陆执相似的脸变得扭曲起来。
他压着声音道:“失去挚爱的滋味,不好受吧?”
陆平挑眉,眼里全是挑衅和幸灾乐祸。
他此刻还不知云若并没有死在他派去的人的刀下,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就算被陆执察觉,他也不觉得陆执能把自己如何,因为所有的东西都被葬进那片火海。
陆执跟他那个娘一样,自恃傲骨,他娘对父亲有怨,连带着让他一起疏远父亲,还把他归于她一个人的儿子,简直可笑至极!他从小就比陆执更得父亲欢心,他是父亲亲自教导的孩子,哪怕他是嫡子,父亲也会更偏爱自己一些。
是,他陆执就算父亲不是镇国公,生下来身份照样尊贵。可陆平不一样。他的母亲是异族低贱的下奴,因着一身会伺候人的功夫才能留在陆达身边伺候,提起陆家公子,人人想到的都只是陆执这个嫡子。受他母亲杜娇的影响,他的母亲总是想在主母陈姝哪里压一头获得满足,他也总是想与陆执争一争,证明自己并不比他差。
陆执平时作出心高气傲的样子,看上去淡泊名利,还不是考了科举做了官。还对陆达的爵位不屑一顾,这让想得到这个位置想得快疯了的陆平看上去有些可笑。不过,只要他能让父亲知道,他并不比陆执差,那父亲的爵位还不一定就是陆执的囊中之物。
在没发现云若对于陆执的重要之前,陆平还真以为想要对付他不容易,但当他为了一个丫鬟派人来向他示威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好玩了起来。
那丫鬟藏身后院的时候,他要弄起来还比较麻烦,但是或许是天意,她竟然自请出府,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能不能搅黄这么亲事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他倒是更想看陆执失去心爱的姑娘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眼下陆执这个样子,虽然与他预料的有所出入,但是已经让他心头很畅快了。特别是他刚知道这个消息的那阵,每天失魂落魄,连外头那些传言都顾不上的时候,陆平就想发笑,看不出来,他的大哥居然还是个情种。
“铮——”
利剑从鞘中被拔出,他既然亲口承认了,那陆执绝不会手下留情。
陆平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整个人都坐直了了,他握上放在桌上的剑柄,随时准备拔剑。
嘴上还不忘接着挑衅:“怎么,要为你的爱妾报仇吗?”
陆执无言,只是拎着剑缓步朝他走去。
“真可惜我没能见到她烧得不成人样,还别说,大哥的眼光真不错,第一眼瞧着她的时候,我都有些心猿意马呢。”
“特别是——”
陆平突然拔出剑朝陆执刺来,陆执早有预判,横剑挡开。
陆平手震得生疼,心里骂到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的剑术竟然一点没退步。
他咧着嘴,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特别是她那娇滴滴的声音,被人压在身下的时候,一定很让人兴奋吧,大哥?”
凌冽的剑气袭来,陆平迎剑而上,两人很快缠打在一起。
陆执虽然很少实战,杀招威力不够,但他多年来从未懈怠练功,加上他悟性可比陆平高多了,几招下来,不仅招招致命,还很快化陆平的招式为自己所用,十几招下来,陆平已然落了下风。
帛巾撕裂,银剑染血,陆平的剑因手伤而掉落,陆执抬脚将他踹倒在地,没给他翻身的机会,又快又狠在他背上划了好几剑。
“好一个状元郎,还一个礼部主事,好一个镇国公世子,竟然手足相残…”
刺鼻的异味闯进陆平的鼻腔,他一下子变了声:“你倒了什么东西在我身上!”
等灼热席卷他的全身,火舌吞噬着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才开始打心底对眼前的陆执产生了畏惧。
这个疯子,竟想把他活生生烧死!他就不怕父亲找他算账,不怕别人发现他的此番作为,毁了他的名声吗!
就为了一个女人,他居然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
陆平现在已经语不成调了,他尖叫着在地上扑腾,想要灭掉身上的火,但是火势太猛,他这点动作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他已经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陆平彻底慌了,他一边在地上打着滚,一边哀嚎着向陆执求饶,求他放过自己,可他只是冷冷地将剑收进剑鞘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渺小的蝼蚁一般。
无视他遮掩不住的恨意,陆执叫了一声左行,立马有人拎着水桶破门而入。
几桶水浇下去,陆平身上的火是灭了,但他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全数溃烂,眼下只剩一口气了。
“我说过,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只胳膊这么简单了。”
陆执扔下这句话,没再看地上糊作一团的东西。
晚上,左行将人送到凝香院的时候,引得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叫,杜娇看了一眼就直接昏死过去了。
等陆达气势汹汹杀到承熙院的时候,陆执正在正堂坐着,神色自若地喝着茶。
“陆执,你好
大的胆子!竟敢残害手足,老子还没死,你就如此放肆,真以为我管不了你吗!”
“父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路过醉仙楼,见平弟和人起了冲突,被人重伤至此,好心出手相救,怎么就成了我残害手足了?”
陆达看他这颠倒黑白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狡辩!”
“父亲既然认为我是狡辩,那便是狡辩吧。”
这话落进陆达的耳里,就是对他父权的轻蔑,他冲上前就想先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难以管教的儿子,但是却被他拽住手甩开了。
陆执蓦地站起,陆达以为乳臭未干的小子如今已比他高出半个头,气场逼人,已经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了。
“父亲,虽然我现在只是个六品小官,比不得你德高望重,但也不是你能随意打骂辱没的吧?”
陆达气呼呼地背过手,怒目瞪视他,“你也知道自己是朝廷官员,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你的弟弟做出这般要他性命之事,你难道不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陆执倒了一杯茶,递给陆达,后者不接,他随即放下,抹开指间那点茶沫,脸上带了点委屈。
“解释?父亲向来是个公正之人,平弟派人去南衣巷纵火一事,你都能替他挡下来,不置一言。怎么今日我不小心伤了平弟,父亲就怒不可遏呢?都是父亲的儿子,父亲这番做法是否有失偏颇?”
“他何时在南衣巷纵过——”
“不是他,那是谁?”
陆执嘴角带笑,眼里却是一片冷漠。
陆达噤了声,但是他那吹翘的胡子说明了他此刻的怒气滔天。
“父亲,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话。此事已归官府管辖,若让他们查到此事真与我们陆家有关,那外人会如何看我们?世家兄弟相争,就可以随意草芥人命吗?”
陆执摆出自己的态度:“您若真要给平弟讨个公道,那我便也替南衣巷的冤魂讨个公道。”
“你!”
陆达指着陆执的鼻子,看着他一贯温和的笑,才发觉他的儿子,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他知道自己最在乎的就是陆家的名声,尽管外头关于陆执的风言风语如此之多,但是没有证据说明是他干的,那么这个案子到最后就可以不了了之,成为一桩悬案。
但是眼下看来,陆执已经查明了一切,还知道自己也在包庇陆平,此番对陆平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他已经讨了债,不想让官府插手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此事就此让它过去,也未尝不可,只是可怜了他的平儿,虽然做错了事,但也不至于要受到如此惩罚。
其实陆达思来想去,并没有想要杀死那个丫鬟的念头,只想让人将她绑离京城,丢到一个陆执找不到的地方去,造出她自己跑掉的假象,让陆执死心,这比直接杀了她作用更好。
只是没想到陆平先他一步出手,还直接把那丫鬟全家人杀得一个不剩。
后来陆达找到陆平的时候,那小子一口一个为自己分忧解难,不想让自己手上沾血,看着这个他一手教出来的孝顺儿子,陆达也不和计较这么多了。
不曾想,还是被陆执查出来了。
陆达指着他你了半天,惊觉今日之事,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一个女人,若真追究起来,这无疑是他陆家的家丑!
眼下陆平性命无忧,陆执也解了心中之气,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应该就可以过去了。
此种逆子,他还巴巴操心着他的婚事,真是为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既然这么不情愿,那自己也不必再为此忧心,若真是让他攀上了庄家,日后在朝堂之上,还不知道他是向着自己,还是向着自己的敌人,这种养虎为患的事,他还是少做为妙。
想到这里,陆达的怒气已经平息了不少,事已至此,他现今要做的就是安抚好凝香院那边,再请大夫用心医治陆平。
“近日之事,全都到此为止。我希望你们兄弟俩以后相安无事,不要再发生今天这种事了,不然,我绝对会秉公处理。”
陆达丢下这句不痛不痒的话走了。
烛影晃动,陆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
从云若出事以来就一直紧绷着的陆执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如今能伤害到云若的人,暂时都解决了,那下一步,就是如何让云若光明正大重新站在世人面前,不再受人轻视。
第66章 病重她只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多做些……
云若听说陆平伤得很严重的消息时,正在和沈岁桉说着她这段时间的遭遇,话还没说完,恶人就得了应有的教训,沈岁桉没气过一刻钟。
云若不觉得陆执心狠,只是有些担心他这样做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沈岁桉安慰她无需忧心,“陆大人既然会这么做,定然是做足了准备,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泥潭,他那种聪明人肯定不会做以他的前程换那个黑心的二公子一身皮囊这种不值当的事,”
云若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她撇去那点担心,还是把心思放在当下要紧。
因为一场大火,她写得差不多的话本原稿烧了个干净,眼看和无字楼约好的日子就要到了,她现在得赶紧把那些补回来。
云若之前在沈府住的房间还给她留着,这会在里头添了张案子,也足够用。
沈岁桉坐在她对面,手中翻着闲书,陪着她。
没坐一会儿,沈岁桉就有些累了。
近些日子,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总是没一会儿就浑身乏力,胃口越来越差,身体也愈发消瘦,本就是蒲柳之姿,现在更是身如薄纸,风一吹就摇摇欲坠。她还开始变得嗜睡,有时候一睡就是好几天,大夫看了也束手无策,她清醒的时候,沈母冯青总是装作无事的样子和她说话,在沈岁桉看不到的地方,云若总是看到冯青以泪洗面。
云若看着扶额浅眠的沈岁桉,心头说不出的难受。和她相识这么久以来,云若逐渐发现她是一个向往广阔天地还有那么点侠气的女孩,可能是因为她以为的世界都是像话本里那样自由、潇洒、不羁的,她和她喜欢的主人公一样,仗义又率真。
在她不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治之症以前,她曾畅想过仗剑江湖,但她偏偏是个连出府门都很困难的病秧子,不仅不能行侠仗义,连最简单的孝女都做不好,从小就让父母伤神奔波,好不容易把她养大了,很有可能还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每每说及这,一贯乐观的女孩也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
每到这时,云若能做的就只有为她擦去眼泪,轻轻抱着她,期冀以此能让她好受些。
看她这样睡着不踏实,云若柔声将她唤醒,想让她先回房歇息,自己晚些再过去找她。沈岁桉现在精神头不足,想着自己再待在这也只会给云若添麻烦,便点了点头。
青鸢来扶她,就见她鼻间流出血珠,很快滴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晕开。青鸢呀了一声,连忙给沈岁桉递上帕子。
“怎么又流血了?”青鸢的话语里满是心疼。
“又?”云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沈岁桉这样,她觉得有些突然,立马放下笔,绕到沈岁桉身前来查看她的情况。
血流不止,沈岁桉已经顾不上说话,帕子很快被染红了大半,云若拿出自己的帕子换了她手里,半扶着她的后脑勺,心中又急又心疼。
青鸢
便腾出手来给沈岁桉擦了擦衣襟上的血,发现徒劳,又赶紧去找止血的药物来。
两人着急忙慌地给她敷上,这会青鸢才得空和云若解释,她瘪着嘴,强忍着眼泪,“近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姐总是突然这样,不敢让夫人知道,害怕夫人担心。私下问了大夫,大夫也看不出病因,只给了这些止血的药。”
药敷上后,血流得慢了些,沈岁桉一人用帕子按着就行,她轻轻拨开两人的手,笑道:“无碍,只是留点血,也不痛,敷上药就没事了。青鸢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因为这么点小事哭鼻子,我可要羞你了。”
沈岁桉不说还好,她一说,青鸢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沈岁桉被惊了一下,连伸手去给她擦脸。
云若能看得出来这么一下,沈岁桉的脸色都苍白了许多,可见不单单是流点血这么简单,她应该是不忍身边的人为她担心,这才瞒着不说。
转眼看到一言不发,面色凝重的云若,沈岁桉放下手中的帕子,笑着对她说:“我没事,你别被这丫头这架势吓到了。”
看着她努力装作轻然的样子,云若尽量不去理会眼中的那股酸涩,她回以一个浅笑,捏了一点衣袖为她抹去鼻翼旁边的血迹,说:“没事就好,我们陪你回房吧,你都在这陪我一下午了,坐久了累人,先回去歇会儿,待会儿再陪我用晚膳可好?”
沈岁桉点了点头,青鸢也知道自己刚才情绪波动太大,肯定会让小姐心里难受,她赶紧擦干眼泪,扶着沈岁桉回了房。
为她盖好被子,她又突然抓住云若的手,说道:“我睡一会儿就好,你们待会儿记得叫醒我。”
见云若点头,沈岁桉带着笑意睡了过去,只是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其间也试着叫了她几次,却没什么动静,若不是她胸膛处还有轻微的起伏,青鸢都以为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小姐了。
沈岁桉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静谧的午后。丫鬟们打着盹,云若坐在她的床边看书。
她默默地看了云若好一会儿,云若翻书时无意瞥了一眼才看到她那双大眼睛滴溜溜盯着自己。
云若放下书,笑她:“醒了也不叫我一声。”
“看你看得太认真了,没舍得打扰你。”
沈岁桉还是一脸病色,饶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也在给她灌药,但是好像药效颇微。
想着她许久没吃东西了,云若问她饿不饿,渴不渴。
见她点了点头,云若眉梢挂上点喜意,有胃口就好,忙吩咐了青鸢去给沈岁桉准备点吃食,她自己倒了杯水,一点一点喂给她。
待她喝完,云若放下杯子,左右打量了她几眼,说:“睡一觉气色好些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岁桉微微摇了摇头,云若轻笑:“那就是慢慢好起来了。”
沈岁桉知道云若在哄自己,但她还是跟着笑了笑,随后凝着她,好像有什么话想跟她说。
“想和我说些什么吗?”云若注意到她的神情,先问出了口。
沈岁桉伸出手,想要拉她,云若将自己的手放进她的手里。沈岁桉的手有些冰凉,握上她的手只觉得一阵暖意。
“云若。”她轻声唤她,云若眉眼张开,示意她在听,“若是,我哪天走了……”
一听她说这样丧气的话,云若蹙着眉打断她:“别说这样的话,你会好起来的。”
沈岁桉无声苦笑,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怕是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时日不多了。不过幸好在最后这段日子,父母、朋友都一直陪着她,让她一如既往地被爱着。
“我只是说万一,万一,”沈岁桉握紧了云若的手,“我先走了,可以麻烦你替我照顾好我的爹娘吗?我知道我这个要求怕是不妥,只是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帮我。爹娘生养我一场,我这个女儿却不能在他们膝下承欢尽孝,实在有愧。我一见你,就蓦地觉得亲昵,相识这么久以来,我只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当你是我的异姓姐妹,我的爹娘要是能得你照顾,我想我死也无憾了……”
沈岁桉说得悲切,眼角已滑落晶莹的眼泪,她知道自己突然和云若提及这个念头有些失礼,只是她太害怕万一哪天她睡着后就再也醒不过来,那这些话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云若是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两人一见如故,趣味相投,沈岁桉很喜欢她。她知道云若是个真诚善良的人,她上进聪明,坚韧有情义,这样好的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在这个世间自给自足,创造属于她的天地,沈岁桉惊羡于她的能力,庆幸自己能与她相识。
近来她混沌度日的时候,她总在想自己死后的事,有时看着母亲与她相谈甚欢的时候,觉得母亲要是有这么个女儿,肯定会很幸福。
她的父亲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曲意逢迎、趋炎附势的事从来不会做,虽然得了个好官的名头,但在京为官这么多年,难免会树敌,沈岁桉不求他节节高升,只希望他别再为了女儿付出更多。她的母亲,前辈子因父亲活着,后半辈子全耗费在她这个女儿身上,沈岁桉不想她的母亲在她死后难以排解心中忧思,她希望她的母亲能在自己死后,为她自己活一遭。
而她和云若说出这番话,并不是要云若真的替她侍奉父母,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若她沈家陷入囹圄,云若可以帮衬一把,让二老余生少些苦楚。
明明平时还挺会说话的,到了这会儿,沈岁桉已经难以言表她心中的想法,她只看着云若流泪,希望云若别觉得自己这话过分。
云若看她哭得不能自已,她也有些慌神,抬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回应她的请求:“别哭岁桉,我答应你。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怎么把自己哭成这样?而且你肯定会好起来的,在这段时间,若是我能为伯父伯母做些什么,我自是义不容辞。”
有时,云若也能看到沈岁桉愁眉不展的样子,想来她苦恼的就是这些事,真是个傻姑娘,只一味觉得自己亏欠父母,可是也忘了自己的一身病痛。这事要怪只能怪老天爷不开眼,让这么相爱的一家人过得如此坎坷。
听到云若答应了自己,沈岁桉心头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眼泪也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了出来。
她的这副身子真是太不中用了,能干的事太少,可是这副身子是母亲给予她的,她总不愿意抱怨。
她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她只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多做些有用的事,为父母,为云若。
沈岁桉被云若抱在怀里哭了许久,情绪才平稳下来。吃过东西后,她又困乏起来,在云若的陪伴下,她又陷入了昏睡。
日子也便这么过了,沈岁桉依旧是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但好在她的病情似乎没有严重下去,整个沈府明显少了不少生气,只有在沈岁桉醒来时,才会短暂地活起来一点,似乎,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这日,是宫中贵妃娘娘的册封大典,沈大人却早早回来了。
一回来他便问下人府上的云若姑娘在何处,知道她在女儿闺房时,匆匆赶到了后院。
他走进沈岁桉房间的时候,看到母女二人正在和云若说笑,女儿的气色也是久违地红润了一些,他心中闪过一丝欣喜。
沈岁桉先看到了他,唤了他一身,剩下两人转过头来看他。
冯青起身相迎,云若福身行礼。
沈岁桉问他:“爹爹,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宫中大典,你应该不能提前退席吧?”
沈忠想起自己的来意,只能笑着应了女儿:“发生了些事。”
随即看向云若:“云若可否随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沈岁桉和冯青面面相觑,不知两人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她们面说的。
云若虽
也疑惑,但看沈忠面色有些肃然,想来应该是要紧事,跟着他走到了门外。
“今日是贵妃娘娘的册封大典,此事是圣上亲自交给陆执这个礼部主事操持的。”云若点头,示意沈忠她知道此事。
沈忠接着道:“可是,他办事不力,犯了贵妃娘娘的忌讳,如今册封大典被毁,一时半会儿不能顺利册封,贵妃娘娘伤心,圣上迁怒于他,才将下旨将他贬至西北荒漠,即刻前往。”
“什么?”
第67章 长亭有你在京城,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
得了这个消息的陈姝一时难以相信,再三确认后,匆匆准备进宫向皇上求情,她不相信陆执会办砸那么简单的差事,她觉得一定是有人陷害。
陈姝才赶到宫门,就遇到了刚出宫的陆达。此时陈姝已经顾不上和他多年的恩怨了,她抓着他的手求他救救她的儿子。
陆达搀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面露难色。
“你当真这么狠心?你有什么怨有什么气全怪在我头上,可鹤回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忍心看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受苦,若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过去二十几年你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便罢了,到现在正是需要你出手的时候,你还是要冷眼旁观吗?”
陆达原本看她哭得可怜,还同情她,可是她一张口就是这些难听的话,陆达一下子也来了气。
虎毒尚且不食子,家里如何争斗那毕竟是家事,但是如今陆执被贬,陆达也跟着头疼。
皇上发落得如此之快,连一点辩解的机会都不给陆执,更别提他们这些人的求情,都是被皇上大手一挥全然否决,若是继续求情,怕是会让皇上更生气,到时候要是牵连上整个陆家,那事情就难办了。
此处人多眼杂,陆达不愿与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争辩,冷硬地和她置气:“我已经尽力了。他自己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要皇上如何放心重用他?皇上只罚他一人,没牵连到整个镇国公府已然是万幸,你还要如何?要怪就怪他不争气,此去西北历练一番也好,免得被这京城的美名簇拥得忘了最基本的处世之道。”
说罢,陆执便拂袖而去,将陈姝丢在原地,希望她好好清醒清醒,此事已成定局,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胡闹,改变不了什么。
这下陈姝也幡然醒悟自己是病急乱投医,情急之下竟妄想着依靠他来解决问题,不仅自嘲着,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对他抱有一丝念头。
陆达不帮忙,她自己也可以,哪怕拼上她这条命,她也要让皇上念在多年的情分上再给陆执一个机会。
陈姝进了宫,直奔皇帝的问政殿而去,到了才被太监告知皇上此时正在贵妃娘娘的宫里陪着,她又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在宫门外求见了半天,才在皇上要回宫时等到了他。
一见她,皇帝便知他这个姐姐的来意,他没给陈姝求情的机会,只告诉她圣旨已下,断没有回旋的余地,如今她能做的就是马上出宫,说不定还能见他一面。
“这会押送他的人应该快出城了,你现在赶去,或许还能嘱咐他几句。毕竟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皇帝抬眼看着宫墙外的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陈姝砰然跪下,皇帝身边的老太监被吓得连忙哎哟一声过来扶她,可她不为所动。
“皇上,此事必定有蹊跷,鹤回他……”
皇帝挥手打断她,这些话他不想多听,事情的具体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不用他们这些局外人陈情。
他唤了老太监一声,吩咐道:“你亲自把郡主送回国公府,莫让她为此事太过伤神。”
“遵命。”
见皇帝要走,陈姝膝行几步想挽留他,但老太监拉着她,嘴上还劝慰着她,皇上心意已决,让她别为难皇上了。
陈姝浑浑噩噩被老太监送到宫门口,才猛然想起皇帝说的见陆执最后一面,她坐上来时的马车,朝城门赶去。
只是她终究是耽搁太久了,陈姝紧赶慢赶到了城门的时候,被城门的守卫告知,人已经出城很久了。
陈姝透过那大开的城门远远望去,心底是无尽的悲凉。
“陆执!”
在距离京城几里的一处凉亭附近,一路向西的几人被这呼声叫停。
以圣意陆执在未全离开京城的管辖范围之前,不允许骑马前行,所以眼下陆执和看送他的两位官差都是拉着马步行。
来人是徐舒柏,和他同乘一骑的还有个穿着斗篷未露面容的女子。
徐舒柏勒紧缰绳,率先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看护陆执的官差身旁,塞了重重的银两给他们,请他们通融通融,看他们点了点头,和陆执交换了眼神,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他,而后牵着陆执的马请两位官差一同往凉亭里面去了。
陆执牵着马到了一棵官差看得到的树下,向马背上的人伸出了手。
斜阳交晖,他自下而上望进她的眼眸,她的担忧、无助被他尽收眼底。
云若垂眼看了一下他的手,她抿唇抓紧马鞍,一时没有动作。
“都来送我了,下来让我抱一抱?”陆执几乎是哄着的语气了,可她还是没动,只能叹了口气,“我这一去,不知何时……”
人影翕动,肩上蓦地被人攀上,馨香扑了满鼻。
陆执微微勾唇,手圈上她的腰,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人落地了后还挂在他身上,一点不舍得松手。陆执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
“吓着你了吧?”他柔声问她。
云若试图钻进他的颈窝,汲取他身上的暖意,但贴上他后只是把他蹭得痒痒的,不能再靠得更近。
湿意蔓延至他的颈间,陆执知道事发突然,她现在可能还没反应过来。任她抱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她说话,他又问她:“跑这么远,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怀中的人哽咽了一声,一开口就是哭腔:“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一场册封典礼,皇上为何要做出如此严厉的惩罚?”
这会人哭起来,手上的劲便松了,陆执把人放开,看着她婆娑的泪眼,心头一阵颤动。
若是她一直想着这事,怕是会辗转难安。
“确实是我没把,那趟差事办好,爱之深责之切,皇上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陆执为她擦着泪痕,指腹眷恋地在她脸庞流转,“如今我已想通,皇上让我去西北,想来是那里暂时更适合我。”
云若抬眼,她没想到陆执会这么说,看着他颇有深意的眸子,脸颊传来丝丝痒意。一路上来不及思考的东西,这会又逐渐涌现至心头。
对上她眼底的疑意,陆执眉眼舒展,似是在肯定着什么。
他的手欲收回来的瞬间,云若抬手覆上,脸贴进他的掌心。
“你,”云若顿了顿,陆执微微偏头,示意她不妨直说。
“这趟差事办完,你就能回来了吗?”云若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陆执微微颔首,指腹摩挲她的脸肉,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皇上没有说,永不召回。”
虽然云若还是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她知道这一趟陆执或许是必须要去的,只是他不便与她细说。
尽管现在她知道陆执不久或许就能回来,她心中难免不安,她咬着唇,蓦地开口:“还记得前年我生辰的时候,你许了我一个愿望,我现在就要用。”
“现在?”陆执一怔,觉得有些突然,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云若肯定地点了点头,眼中全是毅然:“我要你答应我,活着回来,不对,是好好地回来!”
陆执对上她耷拉的杏眼,忍不住轻声一笑,这个傻瓜。
“愿望应该用在你自己身上才是 ,怎么能这么浪费在我身上。有你在京城,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来的。”
毕竟我还要回来娶你不是?最后这句话,陆执没说出口,他将它藏在自己的心底,不想让这句话成为她的羁绊。
“这怎么能是浪费。”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不舍,云若未宣诸于口的不舍也涌上心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下来,看得陆执心疼。
他再度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着她,不愿撒手。
“若是我想你了,可以给你写信吗?”云若问他。
虽然陆执会很期待她给自己写信,可是他知道此事不妥,就算他再不忍,也还是只能拒绝她:“你想写自然可以写,只是,可能得等我回来才能回应你的思念了。”
连信都不能给他写,云若心里又忍不住开始担心:“那你这一去,我就再也不能知道你的消息了吗?”
那边情势不明,陆执做不了保证,他只能宽慰她:“云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没再听到她出声,陆执只感到怀里的人身子轻轻颤着。
“咳咳。”饶是徐舒柏不想,但两个官差告诉他时候差不多了,该继续上路了,他只好过来打断两人,“那个,天色不早了,再不走怕是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
两人应声分开,陆执看她强忍泪意垂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他捧起她的脸,为她擦干眼泪,然后替她整理好斗篷,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最后只说了句:“自己多保重,有什么需要就找他。”
听她乖巧糯糯的一声嗯,陆执更加不舍,他拉下斗篷的帽子遮住她的半张脸,撇开眼不看她,双手托着她将她送上了马背,等她坐稳,把缰绳交给了徐舒柏。
陆执看了徐舒柏一眼,沉声拜托他:“一切都交给你了。”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还有我母亲,你无事的时候,帮我去陪陪她。”
徐舒柏点了点头应下,就算陆执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
随后陆执便转身离去。
直到再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云若才抬头,只见他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远。
这一年的秋天,在云若的记忆里,是肃杀的,萧寂的。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秋天了。
还有即将到来的冬天。
第68章 尚书千金很多时候,人自己寻到的亲人……
数九寒冬,天地失色,寒风凌冽,万物凋零,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隆冬的生命,顽强又脆弱,终究被这无边的冷霜侵蚀殆尽,逐渐消逝,徒余生者寒寂。
沈岁桉没能等到九九过去,在冰雪消融之前,于冯青的怀里长眠。
她最后的心愿有二,一是希望沈父沈母可以将她火葬,不必为她立碑,将其骨灰撒于天地之间,她想以这种方式去看一看她未曾见过的颜色。
二是希望父母认云若为女,从今往后,她便是沈家小姐,侍郎千金,冯青独女,俗世难渡,但她们一家三口可以相互扶持,荣辱与共。
沈忠和冯青爱女心切,心中总觉得亏欠她许多,如今她最后只这两个小小的心愿,夫妻二人怎么舍得让她带着遗憾离开。
亲眼看着云若给父母敬了茶,叫了沈父沈母一声爹娘,而两人也连声应下之后,沈岁桉如解脱般闭上了眼,去追寻即将到来的春天。
在春雪消融,万物复苏之际,新任刑部尚书沈忠携爱妻冯青、爱女沈云若于京郊山峦,迎着晨起的旭阳,将朝朝的骨灰撒向山间春色。
近来京中这些个世家少爷小姐依旧如往常一样设宴玩乐,除了偶有人还有提起去年令人意外的镇国公府各路谈资,还有人会说起沈尚书家那个病殃殃的小姐。
“那沈小姐不是久病不起,听说沈大人不知去哪儿听了个法子,请了常安寺的主持办了一场法事,给沈小姐诵经祈福,还赐了新名,原本已经油尽灯枯的沈小姐真的逐渐恢复了精神,马上就要痊愈了!”
一个官家小姐同自己的手帕交们说着自己从父亲那儿听来的消息,一番话说得绘声绘色,引得旁的桌的小姐们都忍不住搭话。
“常安寺这么灵?”
“原来沈小姐久病不愈是因为撞了邪祟吗?”
一提及邪祟这些,有些人膈应,脸色露了恶寒,邻近的小姐轻别了一下,让她青天白日别说这些脏东西。
路过的徐舒柏听了半截,也忍不住插了一嘴:“不管如何,沈大人总算圆了这么些年的夙愿,有了个康健的女儿,你说早知道做场法事就能痊愈,沈大人还折腾了这么多年,岂不是命运弄人?”
“瞧你这话,这事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我看就是那沈小姐濒死之际,得了人和,这才能起死回生。”
说这话的小姐惯不喜欢徐舒柏吊儿郎当的样子,总喜欢呛他。
徐舒柏耸耸肩,不与她争辩这些。
“不是说赐了个新名,那沈小姐如今芳名为何?”
“好像叫沈云若?”
一个小姐不确定地说着。
“这名听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含义,怎么就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几个小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也没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作罢。
“不是说快痊愈了,过几日便是端午,那不如给沈小姐递个帖子,邀她同我们一起去京郊踏青游玩,我们也好见见她,看看这常安寺的主持是不是真这么厉害。”
“还是你聪明,其实我也有些好奇这个沈小姐,来京这么多年,竟没和哪家小姐有任何交情。而且她父亲现在风头无俩,等她父亲在这个位置坐稳,说不定沈小姐更不会看我们这些人一眼了。”
说到后面,那小姐的话都变了味,也不怪她,毕竟她父亲在刑部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还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而沈忠一路高升,如今竟已坐上尚书之位,偏偏这沈小姐也带了点神秘,引得一个个都有些好奇她,那小姐自然有些不快。
几个小姐不喜她这小家子气,只是随意一笑,没人应和她的话。
徐舒柏听了一圈,发现她们这些小姐愈发聊得无趣,也没有继续再听,反正大家都对沈尚书家的千金有了兴趣,他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他兀自吃了点酒,便离开了。
他中了进士之后,家里已经对他满意,不再管束他,随他去了,只要他不伤天害理就成。
殷灵嫌他一天不务正事,徐舒柏去弘文馆谋了个差事,一天给那些孩子上一两堂课便可随性而为,自在得很。
今天弘文馆休息,他也得了清闲,又溜达着去找殷灵。
殷灵看到他,脸上嫌弃,还是放他进了门。
徐舒柏听了场戏,和她闲聊。
“怎么近日不见云若来?”
“以为谁都像你徐公子这么清闲?她最近忙着呢,才写了续集,又在着手准备新话本,而且她现在有家了,沈夫人自开春后,身子就有些不爽利,她想多陪陪沈夫人。”
原是如此,那看来那些小姐今日的打算怕是要行不通了。而且沈家自个也商议过,云若不便太快在这些个世家面前露面,毕竟她现在是个大病初愈的人,得多休养一段时间才是。
那些小姐动作也快,一早出的主意,午后那会儿就给沈府递了帖子。
青鸢把帖子呈上来的时候,云若正在冯青房中陪她。
冯青在给沈忠做新的寝衣,云若绣工不好,只能在旁边帮着理线。
虽然她的丈夫已经是二品大官了,但是冯青还是像两人曾经在小地方做官一样,沈忠负责替百姓办事,她还是很多事都亲力亲为,操持好这个家,等他回来。
冯青性子内敛,不擅与人相交,沈忠也从不勉强她为自己的前途勉强去和那些内命妇来往,而且沈岁桉还在时,她一心一意就扑在女儿身上,也没有精力去操心官场局势 。
沈岁桉去世后,冯青也跟着病了一场,幸亏有云若相陪照顾,在冯青伤神恍惚的时候,是云若陪着她一点一点从那场梦魇里走了出来。这么久相处下来,冯青也真的开始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血缘赋予的亲情固然是天定的缘分,但很多时候,人自己寻到的亲人,比血缘的牵绊更加可贵。
早些年沈忠的俸禄不够用的时候,冯青会做点绣活补贴家用,她的绣工也是不错的。
云若看她手腕翻转几下,一朵祥云便出现在襟口,云若不禁轻声惊叹。
两人同坐榻上,中间就隔了一张矮案,她这点动静没逃过冯青的耳朵,冯青抬眼看她,嘴角带着笑,招手叫她坐过去。
云若乖乖坐到冯青身旁,和两人膝头并着膝头,挨得极近。
冯青这回绣得慢,一针一线都等云若看清楚了才落下一针,不一会就又绣好了一朵。
“要试试吗?”冯青问她。
云若点了点头,冯青将衣裳和针线递给她,云若记着刚才冯青的针法,一下一下绣得慢。
在看到她犹豫不决不敢落针的时候,冯青伸出手把着她的手,带她绣了下去,两人一起很快就绣好了。
虽然比不得冯青绣的好,但也有模有样,云若和冯青相视一笑。
青鸢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云若坐了回去,翻看了一下,并不认识落款的人。
“小姐可要去?”
老爷和夫人都已经认下云若,这些下人自是不敢置喙,且云若待她们也是极好的,她们也都把云若当成了第二个小姐。
云若将帖子放至案上,抬眼间对上冯青。
“想去便去,想来都是些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子,同她们一起,当有许多话可以说。”
这几个月来,云若很少出府,大多时候都会来她房里和她说说话,虽不能时时说到一处去,但一人说一人听也很是融洽。既然沈家千金病愈的消息已传了出去,这些个局找上门来也是情理之中,正是爱玩的年纪,冯青也不想拘着她。
云若却是无意,“日子这么近,想来是突然想到的,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左右我现在还能借着抱病推辞,他们总不缺宴席,那日可是端午,我更想多陪陪你和父亲。”
父亲两字像是有些烫嘴,云若顿了两下才有些不习惯地叫出了口。
冯青轻笑:“这么久了还是没叫顺口。”
云若拿起帖子掩住半张脸,露出弯弯的眉眼。
“那我先去回个帖子,晚些再来您房中用膳。”
冯青颔首,看她轻轻蹦下榻,唤上青鸢,小跑着出了门,眼底的慈爱愈发清晰。
渐渐地,冯青明白了岁桉为何会如此安排。
正如她所说,她不想被一方棺材,一块墓碑困住,其实这些也会困住冯青、沈忠和所有爱她的人。逝者已逝,苦苦沉溺于悲痛之中,只会让逝去的难暝,尚存的担忧,他们总是要往前走的。
此后沈府的日子,真应了那句平凡而温情。
除却与二老相伴的时间,云若几乎都在忙着写话本,有时殷灵用得上她的时候,她也会去帮帮忙,自己忙起来,思念的情绪也就不会时时缠着她了。
不过她终究是人,还是会有抑制不住想他的时候,斗着胆子向沈忠、向徐舒柏问不来他一点消息的时候,云若会在寂静的夜里将对他的思念写在纸上,借以慰藉,她相信如他所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闲下来的时候会带着冯青一起出去玩,前半生冯青总是难为自己而活,如今不必再全心全意扑在一人身上,她坐在深宅之中时,难免孤寂,云若便试着带她多到外面的天地走走,起码不会只待在府中苦苦待人归来。
四季往复,花开花落,一晃眼,陆执就要错过京城的三个暖春了。
从去年秋天起,云若才慢慢接了一些帖子,不过多是挑她有兴致的接,不看对方家世如何,只是想交些朋友。
冬日里可供玩乐的不多,云若几乎没怎么出过府。等开了春,已及笄自立门府的昭平公主大张旗鼓地设了一场百花宴,邀京中名贵前去她府上做客,给云若也递了帖子,这般架势,她不好推辞。
只是青鸢探得,怕是陆家、庄家的几个小姐也会前去,她这一趟,怕是会遇到旧人。
云若心中算不上怯,毕竟她担了这层身份,不可能总是缩在沈府不出,遇上曾经相识的人是早晚的事。不过她们所认识的那个云若已于三年前葬身南衣巷火海,如今这个,是病了十几年才痊愈不久的沈家小姐,只是面容有几分相似,不可混为一谈。
她心底这么想着,待百花宴那一天,她照常起身洗漱梳妆,着一身冯青才命人给她裁的新衣,由着青鸢给她梳好发髻,簪上几朵珠花步摇,整个人并不张扬,但青鸢给她化的妆容将她衬得明媚,看上去比花还娇艳几分。
待青鸢在额间描上花钿,满意地将镜子举到她跟前,眼中放光:“小姐以为如何?”
云若第一眼都不敢相信镜中的人是自己,她左看右看,步摇轻轻晃动,显得俏皮。她惊喜道:“怎么把我化得这样好看,我都快不认识自个儿了。”
青鸢被她夸得浮现绯色,扭捏着放下手中的镜子,说:“小姐你自己本就生得好看,奴婢这不过是尽力不给您丢面子罢了。上次宴席,奴婢见着别家的小姐个个都扮得精致,只有奴婢把小姐您打扮得还不如不打扮,心中有愧,特地去跟人学了,这下子看起来,奴婢没白给那婆子银两。”
云若知晓青鸢真情,心中感动,轻捏了捏她的脸,“我们青鸢怎么这么可爱。”
“那我们这就出门,可不能辜负了青鸢这双巧手。”
第69章 春日宴今日能见到你,实属幸事
沈府向来不喜张扬,是故云若的马车混在里头,没引得什么瞩目。
她行至公主府,青鸢递上帖子,下人看了一眼,朝里头喝了一声:“沈尚书千金到!”
周遭听到声的,对这位沈小姐好奇的不免都会投过来点视线,瞧上她那张脸,多少都会浮现几分惊艳。
云若进了公主府,到了后花园,在下人的指引下落了座。
宴席还未正式开场,昭平公主还未露面,在座的一些公子小姐也不拘着,赏花的赏花,闲聊的闲聊,也有瞧着眼生结识新友的。
放眼望去,于云若而言几乎皆是生人,她依然自得,品茗赏花。
一个小姐见她单坐于此,前来和她搭话,互报了家门后,她伸手往不远处的二乔牡丹一指,邀她一同前去赏花。
“那牡丹同株同枝可开紫红和粉白两色,甚是难得,是昭平公主特意请宫中花匠培植。”
既然相邀,那云若也不想拂了旁人的面子,颔首答应,起身和她一起过去。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算是融洽。她们容貌皆是不俗,往花丛里一站,人衬花,花也衬人。
不一会儿就有人也过来赏花,云若也和她们通了姓名,她们所聊的那些云若也都略有了解,说得上话。
都是闺阁里的小姐,礼数是周全的,再加上她们知道云若的父亲是刑部尚书,对她也多了几分尊敬,云若举手投足大方得体,让她们不自觉以她为首。
昭平挽着庄月淮来的。
前阵子庄月淮刚和定北侯府的小侯爷定了亲,整个庄府忙着筹备婚宴,若不是昭平好说歹劝,庄月淮是不打算出席的。
昭平好不容易盼来了人,自是要好好相陪的。两人自廊下说笑而来,在众人未看到两人之际,庄月淮倒是先注意到了眼前那几个贵女,其中为首的那个让她不禁停下了脚步。
几个在京中地位不算低的官家小姐簇拥着一个着一身浅紫色襟裙的女子,她站在那大朵的牡丹花前,一点不逊色。
分明花比人身上的衣裳要艳丽得多,但是那人一站在那儿,花都变成了陪衬,不如她娇了。
“那位是?”
昭平循着庄月淮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那人,说是面生,可又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所以唤了个下人询问。
下人看清公主指的那人,心中一回想,低首回道:“禀公主,那位就是沈尚书家的千金。”
庄月淮才先一直在回想自己为何会觉得奇怪,这会她突然记起,这位沈小姐似乎和之前那个总跟在陆执身边的通房丫鬟有几分相似。
特别是颔首低眉的几个瞬间,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那个丫鬟不是三年前
就已经死了吗?因着这事,镇国公府遭受了非议,甚至有脏水想往她身上泼,但是庄行俭丞相之威摆在那儿,还是没有人胆大到敢惹丞相府。流言甚嚣尘上,庄月淮也难辩真假,闲话听多了,她也开始怀疑这些年来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陆执。
这种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地连带着对陆执有了看法,是故她最后还是听了父亲的话,没再强求。今年才在父亲的牵线下结识了小侯爷。那小侯爷与她年岁相当,家世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倾心她已久,是个不错的婚配人选。
不过南衣巷那案子一直未能查明真相,这么久以来,早就不了了之,陆执被贬离京后,这些事也慢慢被人遗忘,而后流言不再妄议,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可是现下这人却说她是沈尚书家的千金,庄月淮眼里不禁浮现些许惑色。
她不记得那个丫鬟和沈家有什么联系,这么一说,莫非真的只是两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可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若是旁人不说,她定会以为那就是,不过庄月淮转念一想,比起无关的两人长得相似,人死而复生才更是奇谈。
庄月淮复问那个下人:“你确定没记错?”
见下人点头,她只轻然喃了一句“奇怪”,被昭平听了,自然好奇:“有何奇怪的?”
庄月淮回:“没什么,只是觉得她长得有些像一位故人。”
以为昭平会一笑置之,不曾想昭平想了想,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位沈小姐。”
庄月淮一听,那点疑虑又升了起来,她问:“在哪儿见过?”
这可把昭平问住了,她向来记不清人脸,她问了周遭的下人,都无一人有影响,她只好实话同庄月淮说:“我也记不清了。”
庄月淮大抵也料到了,似乎没几人见过那通房丫鬟,昭平久居深宫,那会对这些上心。
“无碍,也不是重要的人。”
两人一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都识趣地一同给昭平行礼请安,昭平免了众人的礼,让大家不必拘束,尽情玩乐就好。
昭平公主发了话,大家又恢复了之前的熟络,庄月淮有意无意还是会向那位沈小姐处打量几眼,不慎对上视线,她索性朝她那边去了。
到了跟前,两边互相颔首行礼,不待云若身边的人介绍,庄月淮先问道:“这位姑娘就是沈尚书的千金?”
云若娉婷福身,答:“家父正是刑部尚书沈忠,见过公主、见过庄小姐。”
庄月淮瞧她礼数周全,气质温良,说起话来比很多官家小姐都要大方自然,哪里有一点下位者的卑微。这会儿走近了来看,她又不觉得相像了。
如此一来,庄月淮也没了兴致,正打算离开,昭平却开了口:“我说月淮姐姐怎么觉得沈小姐像一位故人呢,沈小姐这般花容月貌,怕是月淮姐姐在哪儿惊鸿一瞥,这就记进了心里,这会再见,就觉得眼熟了。”
昭平向来是个有话就说的主,从来不会顾忌什么,也不会端什么架子,在场的人都被她这变着花样夸人漂亮的话逗笑了。
庄月淮虽然有些不想昭平说出像故人一话,但见对面的人听了这话也只是泯然一笑,并没有什么反应,还大方应下了昭平的夸赞,这番做派很是讨喜。
昭平也觉得和云若说话舒服,便和几人聊了起来,庄月淮也就没离开。
“太傅大人到!”
一众人闻声望去,就见张大人廊下而来,迎着众人的礼,朝云若这边走来。
云若倒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张廷邈。
昭平苦着一张脸悔恨自己忘记告诉下人不必邀请张廷邈,但人已经来了,她只能迅速换上笑脸对他表示欢迎。
“老师你来啦!”
张廷邈看着她这要笑不笑的样子,就知道她不欢迎自己前来,他淡然应了一声,免了面前几位贵女的礼,
看她们起身后,率先和其中那位故人问候。
“沈小姐,许久不见,身子可还康健?”
“多谢太傅大人挂念,现今已然痊愈,与常人无异了。”
这太傅大人一见沈小姐就过来叙旧,看两人这熟稔的对话,倒像是相识已久。
“老师,您认识沈小姐?”问话的是昭平,她印象里自己的老师可是个老古板,多是心仪他的女子主动同他搭话,说不过两句就只能面面相觑,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主动同女子搭话,她徒生求知欲。
云若心下一惊,生怕张廷邈恼她欺骗于他,也怕他提及当时一事,被有心人听去了肆意揣测,届时对她的身份起疑。
不料张廷邈点了点头,缓声道:“去沈尚书府上与他相商正事时有幸见过沈小姐玉容,那时沈小姐尚在病中,如今看来,容光焕发,无甚病气了。”
前头还是对着昭平说的,后面就又转向了云若,眼中是掩不住的欣喜。
云若顿时松了口气,对上他满含笑意的眸子,有些不自在,只能敛眉垂眸错开。
张廷邈以为是自己的目光太过,怕旁人看去误会,忙敛了神色,问起了昭平的功课。
在这大好的日子还被老师追着问功课,昭平如临大敌。
庄月淮不动声色打量了云若一眼,太傅大人的那眼神周遭的人都有目共睹,确实是像久逢故人的神情。既然太傅大人见过真正的沈小姐,那看来眼下这位就是货真价实的沈小姐了,庄月淮那点疑云彻底消散,想着或许是自己记错了。
宴席即将开始,昭平作为主人自是要出来操持一下局面,她忙借此摆脱张廷邈的无情追问,邀请众人入座。本来给张廷邈安排的位置在靠近上首的地方,他却推拒,顺势坐到了云若旁边。
丝竹声乐响起,着绿色青衫的舞娘踮着轻盈的步子站上水中台面,翩翩起舞,下人鱼贯而入,在各位宾客面前摆上美酒佳肴。
张廷邈端起眼前的酒杯,朝云若敬去:“原来你是沈家小姐。”
自他坐到自己身边,云若心中就有些没底,这会他主动敬酒,云若知道一直躲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只好端起青鸢斟满的杯子,心中一直在寻着合适的由头。
“此前没对张大人如实相告,还请大人见谅。上次,我违背父母意愿偷溜出府,不料遇上了匪徒,幸亏得你相助。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这才没告诉你我真实的名字,后来又遇上府中寻我之人,我才不告而别,还请张大人莫怪。”
云若作出为难的姿态,不知此番话术能否让他相信,眼下她也暂且想不到更好的由头,只能盼着太傅大人大人有大量,不同她计较。
没成想张廷邈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对她漏洞百出的借口完全没起疑。
“原是如此。你当时才遭了贼人,对人有防备之心也是应当,你当时伤还未痊愈就离开,我还有些担心,没想到你是沈大人的千金,今日能见到你,见你已无大碍,实属幸事。”
饶是如此,云若还是不敢松懈,赔了一杯酒感谢张廷邈的救命之恩,甜润的味道滑过嗓子,云若不自觉露出憨态。
这酒闻起来味浓,喝起来却没多少酒味。她喝之前视死如归的样子和这神情全都落进张廷邈眼里,前后反差让他莫名觉得可爱。
张廷邈同她介绍:“这是皇上特地命人给公主酿的适合女子饮用的果酒,不易醉人,沈小姐可放心品尝。”
看张廷邈脸上一直带着和煦的笑,很是友好,想着张大人之前便就毫不犹豫救了自己,也没逼问自己身世,今日还帮她圆了话,这会自己还这么防备着他,好像有些不妥,于是云若的戒心慢慢放低了些。
张廷邈是真正的君子,在云若解释后,就没再追问过去的事。席间只偶尔会和云若搭话,且都不逾距,点到为止,让人愿意与之交谈。
云若知道自己酒量浅,这果酒虽然好喝,她也没敢多饮,不过张廷邈不时敬过来的酒,她没好意思推拒。
宴席一直持续到夜间才散,云若不知自己何时有了醉意,本打算提前离席的她时醒时昏,竟待到了众人散席才离开。
她喝醉了之后还是比较乖巧的,她今日醉得不厉害,由青鸢搀着,还能自己往回走。
张廷邈没想到她这么几杯酒就醉了,想着几乎都是自己敬的,心中有愧,不放心她们主仆,出府路上他一直与其同行,她几个身形不稳的时候,张廷邈都下意识伸出了手想去扶,但又念着不合礼数,手顿在了半空,在他犹豫之际,她又自己靠上了丫鬟。
张廷邈看了看自己滞着的手,浅笑着摇摇头收回。
主仆两人出了府就见着了
自己的马车,青鸢看着叫来车夫的小厮站回了张廷邈身边,同他道了声谢。
张廷邈颔首,“时候不早了,先带你家小姐回去吧。”
青鸢应了声好,扶着云若上了马车。
驶过灯火阑珊,车夫勒缰,马儿轻声嘶鸣停了下来。云若靠着窗迎了会儿风,这会已经清醒不少。
和青鸢一同下了马车,云若提着裙摆拾阶而上,车夫驾着马车往马厩而去,驶离门前之际,云若瞥见了不远处的马匹。
男人挺立马背上,身旁跟着小厮,此时正走入路边灯笼没照耀到的一段阴暗之中。
两人都认了出来那是张廷邈。
“这位太傅大人倒是贴心,竟亲自相送至此,还没打算让小姐察觉,只默默离开。”
云若轻和了一声“是啊”,想起今日自己情急之时不禁对他进行了不好的猜测,云若心中便有些愧疚,张大人真是差点救了只白眼狼。
云若这幅神情落在青鸢眼里,却是别有意味,见她凝望了张廷邈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青鸢唤她回神。
“小姐,你和太傅大人是何时认识的,奴婢如何不知?”
云若看她一脸老实交代的样子,就知道她定是误会了,她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没脾气地瞪了青鸢一眼,同她说着:“只是一个巧合罢了,你可别瞎猜。”
青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煞有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巧合?”
云若故作生气地推开了她的手,自顾自往前去。
青鸢边在后面追,边说着:“知道啦知道啦,奴婢相信小姐是巧合!小姐你慢些走,别摔着了。”
朗月当空,银光如水倾洒在地,人影翕动,辨不清其情绪。
第70章 旖梦许是蚊虫咬的
这种宴席对云若来说,有点累人。回了房,卸去装束,便趁着那点醉意早些睡下了。
深夜,云若蹙着眉,从梦中转醒,口中渴得厉害,透过层层薄纱窥见不远处的黑影,云若扯着黏糊的嗓子唤了声青鸢,朦胧间见人影动了动,她此事并未全然清醒,问道:“我有些渴,替我倒杯水来可好?”
云若没听到青鸢回话,不过很快响起水击瓷底的声音。她从榻上坐起,意识还未回笼,帘子掀起一角,茶杯端至她面前。
她抬手去接,夜深深沉,她看不真切,明明是冲着杯子去的,却先摸上了拿杯子的手。
这手比云若的大了许多,手背粗糙如砂砾,完全不像一个女子的手。
这个认识让困顿的云若霎时清醒。她不动声色侧眸看向影在帘上的身影,依稀只见大致的轮廓,熟悉又陌生。
见她不接杯子,手举着它贴到了云若的唇边,手腕微翻,带着温意的茶水浸没她干涸的唇沿。许是渴意作祟,她轻启唇舌,让甘甜的茶水滑进喉间。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一时只剩下她啜饮茶水的吞咽声。
茶水饮尽,手连带着杯子要撤回,云若蓦地伸出双手将其抓住,待其顿住,她又一言不发。
相持良久,无人先言,死一般的寂静让云若辨不清此时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她贪恋。
见手上没有抽离的趋势,她才缓缓松开一只手,迟疑着向床帏伸出。
轻纱晃动,床前的月光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床榻,最后圈住她半边身子。
那许久未见的容颜掩映在如水的月色里,似真似幻,若即若离。
“还要吗?”
“是梦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云若觉得这梦较之以前的未免太过真切,手间的温热,熟悉的声音,深情的眼眸,从未同时出现在她梦中。
无一人回答对方的疑问,皆默认了肯定。手轻松抽离,因为她知道挽留不住,只要还在梦中,即使不能触碰,能多看几眼她也心满意足。
看他的背影,似乎又高大不少,只希望在那贫瘠之地,他能好好照顾自己。
水声清脆,云若看着他高束的发髻,不似以往贵气,眉眼间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匪气。
他缓步朝她而来,敛去周遭的凛冽,高大的身躯将她掩住,照不到一点月色。
云若双手向前撑着床沿,抬头仰望着他,姿态是虔诚,眉眼是眷恋。
两人相视半晌,他仰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即用两指捏住她的脸颊,矮身将水哺喂进她的口中。
茶水喂完后,别的东西也滑了进来。
云若一边不停地吞咽着,一边自我怀疑。难道自己已经饥渴到如此地步了吗,竟在梦里渴求着这些。
舌根被吮得发麻之际,云若告诉自己,反正是在梦中,大胆一点也无妨,谁叫他已经好久不肯入她的梦,让她苦思许久,这次就当做他这么久不到她梦境里来的补偿。
云若逗弄着他的舌尖,不让他吮,勾着他的后颈,边吻边退。
他膝行上床,手中的杯子摔至踏床发出的声响抵不过甜腻的啧啧声。
炙热的唇舌吻过她的下颌、肩颈,云若仰着头,任由他啃咬她锁骨的皮肉。
似痛非痛的感觉自下而上侵袭她全身的时候,迷离的她收了几分神智。
原本一直沉浸在梦中欢愉的云若慢慢察觉这紧密得几近窒息的快意似乎太过真实。
她摇晃着脑袋,想要看清身上的人,却是徒劳。
“在你梦中,你与我总会如此吗?”
“你更念着我,还是念着和我做这档子事?”
他问。
绯色刹那间从她的身体蔓延至她的整张脸,不过在这黑沉的夜,无人能察觉。
即便如此,不必看,陆执也能在心中描绘出她此时又羞又愤的神情。
那都不重要,这些感觉很快就会消散,被其他替代。
听着她的一点不收敛的吟哦,他复又吻上她的唇,不想与旁人分享她的娇气。
“小姐?”房门一阵轻响,门外传来青鸢的轻声呼唤。
陆执能感受到身下的人紧绷的身体,她呜咽着想推开他,他却吻得愈深、愈重。
“奇怪,小姐怎么半夜起来把门锁上了?”
青鸢又唤了两声,都没听见声响,以为云若正在熟睡,不再惊扰。
云若已经记不清青鸢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松开她的时候,两人唇齿间牵出银线,彰显方才痴缠的激烈。
这会她发着懵,一时又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梦。
他俯身贴近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将她裹挟。
瞧着他翻身而下,云若没做思考便拉住了他的衣袍,偏脸看他。
“再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云若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她很快落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她实在累得厉害,若不是因为口渴,她应是会一觉睡到天明,如今这一弄,她的口渴得了缓解,身体的疲累让她打不起精神来,她很快在暖意的环抱下进入了甜蜜的睡梦。
一夜无梦,云若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她怔坐在榻上,身上衣物齐整,看着身边不似有过人的床铺,回想昨夜的种种,眼中有些茫然。
青鸢卷起床帏,暖阳晃眼,云若撇过了脸。
“小姐什么时候起身开的门,开了门又睡了个回笼觉吗?”青鸢语气轻快,因着好天气,想将这份愉悦也传给云若。
闻言,云若心中确认了昨夜的真实,眼底逐渐清明,她抬手理了理搭在胸前的长发,垂眸轻笑:“嗯。”
青鸢走到另一
边收起床帏,嘴里说着:“奴婢一猜就是。”
云若起身坐到镜前准备梳妆,青鸢上前接手,为她挽发之际,猛地瞥见她颈间的红痕,“呀,小姐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红了这么大块。”
青鸢忙将那处指给云若看,她年纪不大,对这些事不甚了解,乍一见有些惊讶。
云若透过镜中看着青鸢指尖附近的那处暧昧的印记,昨晚的记忆一下子全涌了上来,脸上泛着淡淡的粉意,她嘤唔着,最后只能骗她说:“许是蚊虫咬的。”
“还未到夏日就有这么毒的虫蚊,看来我今天得去找点艾草来熏一熏,可不能让它们这么猖狂。”
青鸢不疑有他,想着说不定昨夜小姐就是因为这才迷迷糊糊把门锁上了。所以她今晚一定要把那些蚊虫清理干净,让小姐睡好觉。
云若微微勾着唇,因着青鸢可爱的模样,也因她隐约记起了昨夜他在自己睡去前说的话。
云若看向窗外,春日正好,可惜自私的她现在只盼着春夏赶紧过去。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云若总算圆满了她人生中第一本话本的所有故事,在无字楼的销量一直排在前列,她与无字楼也续了契约,将继续合作,她也开始着手准备新话本。
在那以后,云若总是能接到不少贵女的邀约,她若是得空会前去坐坐,多交些朋友、见些世面,于她而言不是坏事。
说来也是巧合,在外男能参加的宴席里,云若总是能见到张廷邈,有时两人能说上话,有时只能匆匆打个照面,虽然交集不多,但每次相处都是较为愉快的。
渐渐地,京中有传言说太傅大人这棵千年铁树开了花,命中的那颗红鸾星总算有了动静。
“他们说,是因为小姐哩。”
云若在和冯青下棋,青鸢在一旁说着话,将自己听来的这些个传闻说与两人听。
冯青抬眼看她,眼里带着笑意。
云若轻轻摇头,执子行了一步,这才似嗔着说道:“那儿听来的这些碎语,我和张大人只是朋友,没有这些事。”
青鸢虽做错事般抿上了嘴,眼里却写着不信,转脸朝冯青求助。
冯青按着预先想好的位置落了一子,立马接话。
“现在没有,不代表日后也没有。”
云若睁圆了眼看向冯青,没想到她真信了这话。
“我听你父亲说,这太傅大人是个不错的人,若是有意,相处看看也未尝不可。”
“娘!你怎么就信了这丫头的话,她这是拿话寻我开心呢,你都不管管。”
云若知道她们都是好意,只是她与张大人确实没有什么,她话里撒着娇,想把这话揭过去。
青鸢在旁边脑袋都快摇成拨浪鼓了,云若作势要去收拾她,她立马躲到了冯青身后。
云若佯装生气插着腰,要青鸢过去,青鸢嘴上说着知错了,但人一点没动,脸上还带着肆意的笑,哪里像认错的样子。
冯青看着两人打闹,咯咯笑出了声。
一转眼,云若在她膝下承欢已快三年,两人如今已与亲母女无异,这些年因为云若的缘故,冯青也结识了一些说得上话的同辈人,有时她们来府中和她作陪。前阵子,她们和冯青聊到了儿女的亲事,说起她的女儿因病痛的原因耽搁了这么久,如今也可提上日程相看了。
冯青经此提醒,才想起这个做母亲的似乎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依云若的年纪,确实也到了婚嫁的时候,平素没听她主动提起过这些,她曾经没设想过这些,一时也忘了。现在既有人提出,冯青便也将其放在了心上。
青鸢成日与云若形影不离,冯青第一个问的就是她,听她提及了太傅大人,冯青记下后和沈忠打听了此人,私下里她也让青鸢带着她远远相看过那位张大人,看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冯青便想着试探一下云若的心意,见她提及张大人时并没有小女儿的娇态,想着云若可能确实对他无意,既如此那也没必要继续撮合。
在冯青看来,这事本来就是两情相悦最好,她若没有遇上心仪的,嫁不嫁人都无所谓,能多陪陪她和沈忠也挺好。
她笑着将云若拉着坐到自己身旁,说:“好了,你若无意,那我便让青鸢以后都不准再提这事了。我倒是希望你能晚些嫁人,能在我身边多留些时候。”
云若看出她眼中的慈爱与不舍,她趴进她的话里,说:“娘你不必为我操心,我现在还不想嫁人,我也想多陪陪你,你可不能嫌我烦,急着打发我!”
冯青笑着轻抚她,嘴里喃着:“怎么会。”
眼下云若对成亲一事并没有想法,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是那个人。
又是一年中秋,云若终于等来了陆执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