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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七十五 相逼

    正月十五,上元又逢皇太子诞辰,天子却不开宴席,只关上门自己过。


    夜里热闹,却也安静。脚步声,门帘起落声,挂灯笼的咔咔声,油脂落入烛火的细微噼啪声。阿双唱着南秦小调,流得似一匹静夜的河水,秦灼靴尖一点一点,就是水落石出的节拍。


    庭中,萧玠穿一身新的大红虎纹外衣,比起梁太子更似秦太子。萧恒握着他一只手点一只竹筒,火星一蹿,萧玠便丢开手,捂着耳朵跑回去了。


    大把的烟火从空中灿起来。


    秦灼仰着脸,单臂把儿子抱起来,笑道:“陛下是行行的状元,就算不做皇帝也不会饿死。”


    “到底得养家糊口,技多不压身。”萧恒也拍着手走上来,“阿玠今年有什么愿望?”


    萧玠叫秦灼抱着,帽子耷拉着护耳,只露出一张脸,“臣今年都要和阿耶睡觉!”


    萧恒还没说话,反是秦灼笑道:“不行。”


    “为什么?”萧玠闻言,直往秦灼怀里拱,“阿耶不能这么偏心,阿耶不是最喜欢阿玠吗?”


    秦灼半真半假道:“你爹怕黑,没我在会哭。”


    萧玠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萧恒。萧恒看了眼秦灼,含笑点了点头。


    萧玠趴在阿耶肩头做思想斗争。秦灼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将萧恒腰带勾了一勾,摩挲着他那只黄铜带钩,啪嗒一声,解开一半。


    萧恒轻咳一声,捏了捏他手指。


    这时萧玠眼睛一亮,高声道:“想好了!”


    “阿爹阿耶和臣,每年只能一块待半年,”在双亲注视下,他把双手攥成一个拳头,闭上眼说,“阿玠希望和阿爹,和阿耶,永远永远在一起。”


    又一枚烟花上天,砰地一声,似一枚巨大的心脏爆裂,铺开满天花团锦簇的血。


    萧玠的脸沾了血光,睫毛轻轻抖动,此时他圣洁得如同再次降生,在生辰日,在即将洗尽的血污中,在父亲的怀抱。


    隔着儿子,他们静静对望。


    秦灼动了动嘴唇,声音却先从萧恒口中发出来。


    “好。”他说。


    秦灼笑起来。他浑身发热,血液沸上头脑,在天子的金口玉言后,诸侯做出了同样重如九鼎的承诺。


    “好。”


    ***


    元旦后开朝,世族地契正式移交,全部交接干净便到了二月底。


    正是这个月底,萧恒做出了前无古人的一项举动。此举过后,他与前代天子之间楚河汉界已成。大梁上下,震动三分。


    “兄长的意思是,陛下要分了皇庄的田地?”


    虽已下朝一段时间,杨峥仍没回过神般,端盏吃茶,被烫了一口才丢开。


    杨韬接过女儿奉的茶,沉沉点了点头,“陛下今日在朝上颁旨,新增皇太子庄田一万五千三百顷,连同皇帝、皇太后、原皇太子庄田共五万一千三百顷,全部分给农户耕种。”


    “全部?”


    “全部。”


    “不要了?”杨观音一时没明白。


    杨韬苦笑道:“不要了。”


    “地还是要的,”杨峥终于开口,“皇庄土地仍归陛下所有,但付与农户使用。每年只需多交二斤粮食,作为州府备用粮。”


    杨观音皱眉道:“但皇庄是天家私产,所有粒子、粒银都是给陛下和宫中的补贴。如今不但不收租税,连这二斤粮的零头都充作公用,岂不是损己利人?”


    杨峥深吸口气:“就是损己利人。”


    杨府空气沉下来,一时静悄悄的,只听得起此彼伏的呼吸声。


    半晌,杨观音才从胸腔中挤出一口气:“陛下竟然……这样大的心胸!”


    “陛下变革分地之法时我就有所预料,以为只是分给百姓荒地,最多减免几年赋税而已。没成想……”杨韬握紧茶盏,“天子如此,幸是不幸啊……”


    杨观音不解道:“依女儿看,损人利己易,损己利人难。陛下如此,当是万世难出之圣主,这是大梁之幸。爹爹何处此言?”


    杨韬苦笑道:“你是女儿家,不明白。陛下想对世家下手不是一日两日。如果贸然出手,只怕群臣不忿。所以雷厉风行,先从自己开刀。天子以身作则,尚且舍身以济天下,再对世族如何,我们便不能说话了。”


    无话可说。


    杨峥沉默半天,这才道:“陛下出身草野,对百姓疾苦深为体察。虽居庙堂,然年年下访,岁岁亲巡,古往今来未曾有之。登基以来又陆续下放官员外任……儿揣测,天子早就生了为庶民争利之心。”


    都说君臣如鱼水,萧恒眼中居然只有民。


    杨峥想起什么,双手都有些颤抖,忽然问父亲:“爹爹是否记得,陛下登基之前曾出的传言?”


    杨韬眉头猛地一跳,“你是指……”


    “废皇帝制。”


    杨观音是闺阁女儿,从未听此言论,一时惊得无话可说。


    杨韬正欲开口,忽听门外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传报:“国公爷,咱们姑爷在路上,上柱国许老将军、礼部汤尚书、右补阙夏大郎君……哎唷,还有邓府、王府、崔府,各位相公都到前堂,要找您议事哪!”


    杨观音胸中一跳。


    京中八姓,齐聚一堂。


    ***


    朔望大朝,三月初一,秋童打开甘露内殿的帘子,先抬手给批了自己一下。


    阿双被唬了一跳,笑道:“秋内官,这是什么习俗?”


    “嗨,哪里。许是这两天没睡好,眼皮一个劲地跳。”秋童笑着跟她进去,先被兰麝香气冲得蒙头蒙脑。


    阿双登时红了脸。如今夜间寒冷,不好开窗,他二人闹完,秦灼便要焚香散气味。一般是点些安息,清淡又好闻,中夜燃了,等日头一露,空气便澄澄得似块玻璃。而今这香料又烈又浓,显然是为了遮掩味道,只怕二人胡闹到近天明。


    怪不得秦灼昨夜遣她去陪太子,原来早有预谋。


    入殿先见一面一人高的铜镜,上头雾蒙蒙的,依稀还有淡淡的指印。里头照着四片打起的帐子,收整的霞光般。床上被茵揉成一团,地上毯子也湿皱着。阿双低头一看,脚前翻着一只织金帛屐,另一只隔了老远地躺在床边,正被萧恒拾起来,给秦灼穿在脚上,口中道:“今日大朝,都知道你在京中,要么我知会渡白一声给你告假,你再睡一会。”


    秦灼这次进京是受封太子太师,光明正大的由头,是故未曾掩饰。但总不能从甘露出来,与天子同辇上朝去。不是个事。


    萧恒穿衣从不叫人服侍,如今已穿戴妥当,只差冕没有戴。秦灼却没什么精神,整个人恹恹的,由他半跪着套鞋,自己便将外袍胡乱脱了。阿双一见他前胸后背的印子更不敢瞧,忙低头将他朝服鞋子捧上来。


    秦灼眼都没睁开,道:“知道今天有事,你还折腾。”


    萧恒摇头失笑,到底当着阿双,没说他什么,只道:“那我再不折腾你,行不行?”


    秦灼醒了几分神,自己立起来系腰带,半玩笑道:“不折腾我,陛下要折腾谁去?”


    萧恒道:“镜子。”


    秦灼脸腾地一烧,挥一只玉带钩就掷他。吓得阿双忙拦道:“大王怎么冲脸砸呢?”


    话音未落,便见萧恒掌心握着什么放下手臂,走到他跟前,将腰带给他扣了,笑道:“小孩子脾气。”


    “那是你儿子。”秦灼只草草搽了口,边往外走边从案上拿了马鞭,“牵马。”


    萧恒忙吩咐秋童:“给大君备辇。”


    秦灼却不听他,说话间已走到殿外,翻身跨上元袍,道:“我还得绕半个宫城——朝上见了!”


    许是怕萧恒说他,只闻马鞭一响,角门一开,人便没了行踪。萧恒摇头笑了声,从秋童手中接过冕旒戴上,对阿双含糊其辞道:“东西早备下。”


    ***


    自打萧恒登基以来,秦灼站班倒是头一次。李寒看热闹不嫌事大,老早就在殿里等着。好容易秦灼一路寒暄过来,他才插得上话,向萧恒空着的位子示意:“这么晚?”


    秦灼模糊道:“有家有口的。”


    李寒见他情态心下明了,便不多问。


    秦灼既是诸侯之首,又是太子之师,自然得从前头站。萧恒故意和他错开时间,晚了一刻才入殿上朝,往秦灼处稍微分了点目光,随即若无其事般滑过眼去。


    李寒只做没瞧见。


    议事照例是他打头,果不其然,渐渐往世家身上去了,但并未对本宗动刀,只点了其中几个旁支说话。李寒还是懂得循序渐进。


    今日除了多个秦灼,似乎没什么太大不同。待流程走到“有事起奏”,汤住英便从中出列,持笏版道:“臣有事启奏。”


    “臣闻凤州知州奏报祥瑞,有凤凰降世,此为大吉。臣以为,这是上天垂询,需行凤仪。”汤住英道,“陛下登基四载,虽立东朝,却无后宫。天下无母,臣子不安。温国公有次女及笄,京中远闻令名。臣再拜陛下,请立皇后。”


    他话音一落,众臣纷纷出列,高声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李寒看秦灼一眼,见他仍持笏立着,脸上看不出情绪。萧恒也未露喜怒,又问杨韬:“既然语及温国公——杨卿,你以为呢?”


    杨韬便出列下拜,“小女资质粗陋,岂敢受天错爱。然众位同僚立后之请,臣以为可行。陛下正值壮年,自当选取淑女立为国母,繁茂后嗣,以安社稷。”


    秦灼垂着脸,还是不说话。


    萧恒并没有问李寒怎么看。因为这件事,李寒也无话可说。


    君王不得偏爱后宫,但君王更不能没有妻子。如此下去,天下不安,是件棘手的大事。


    萧恒不肯立后,于理是不肯受外戚掣肘,于情则是秦灼。如今有了萧玠,儿子更是占了大头。来日中宫诞育嫡长,萧玠则以庶孽居尊,危如累卵。再有外戚加持,他一个生母不明的庶长,难有善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萧恒倒扣了茶盅,秋童见了,便上前道:“太子殿下起了高热,请陛下速速过去。”


    如此便退了朝,萧恒从后殿等凉了两盏茶,李寒才走进来,道:“后面没人,大君回去看殿下了。”


    见萧恒不说话,李寒便问:“陛下知道此番世族请求立后,所为何事?”


    “交易。”萧恒沉下气来,“我用分地来逼他们,他们就用立后来逼我。我猜世族心思,是想两厢折中。”


    “但如此一来,立后一事就成了陛下的软肋。以后世族但凡有事要挟,都要拿此开口。陛下岂非要一直妥协?”


    此事要仔细计量。


    李寒又道:“且臣以为,这只是其一。陛下侵削世族之意,诸公必然有所察觉。他们发现,陛下与他们并非利益一致,甚至立场相对。为了阻止陛下行动,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联姻进行利益捆绑。陛下如立世家女,所生亦算半个世家子,陛下就算为了妻儿,也要有所退让。”


    他沉吟片刻,还是道:“便如陛下为了大君与太子,对诸侯的退让一样。”


    萧恒抬起脸来。


    “玉龙岩,五个汤沐邑,陛下奉皇元年南下与秦温吉谈判,又赐了自铸钱的特权,”李寒目光凝在他面上,“平世家易,削诸侯难。若是没有这层私情,陛下与大君,终有一战,终有一死。”


    他在萧恒开口时深深一拜,“臣言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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