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文学 > 百合耽美 > 奉皇遗事 > 209、六十六 天降

209、六十六 天降

    远处人群惊呼声里,一匹白马疾驰而来。


    衙役顿觉不好,挥刀砍断身旁灯架。巨大的倒塌声中,一座高达楼头的龙灯轰然摔落,横截在阮道生与秦灼当中。灯中数百盏红烛燃起灯罩,雪化一般,顷刻之间便烧成一座披火的灯架!


    阮道生被拦在外头了。


    秦灼不及多想,旋身一滚躲过刘正英一击,厉声喝道:“你凑什么热闹!还不快走!”


    话音未落,他似听见狂风过境的声音。


    金红冲天的火光里,白马如宝剑,直直刺出火海!


    阮道生跃马冲了进来!


    他衣袖已被燎到,手背也有轻微烧伤,快得如同一支破空利箭。衙役齐齐刺刀向上的同时,阮道生双腿一打马腹,整个人腾空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跃马姿势如同猎杀的头狼。


    他双脚落在秦灼面前时,已将环首刀拔在手中。


    人群中已有人高呼:“阮道生!他是金吾卫武骑阮道生!”


    秦灼心中大骇,这才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去看他的脸。


    阮道生居然没戴张新脸。


    “你他妈疯了?!”秦灼破口大骂,撑剑要起身,被人手臂横在腰间提起来。


    众人夹击之势已成,阮道生拖着他虽不算进退裕如,但到底能够招架。环首刀收旋纵横,一扇血花泼洒后,阮道生迅速道:“出去再骂。”


    他耳朵一动,将秦灼一把推开,身还未返快刀已出,刀锋从背后斜刺,同时长腿往身前一扫,踢开面前数人的瞬间挡下刘正英背后一刀!


    刘正英状如疯癫,虽失准头,但刀压得更重。阮道生却举重若轻,一膝屈一腿撑,稳稳把那把重刀架在半空。


    刘正英虽未占上风,但他手中着实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刀。阮道生只欲速战速决,是故直取蛮力相扛。如此撞击下,两人两刀,都必有一伤。


    刘正英后跌几步,呕了口血出来。


    同时,咔地一声轻响,环首刀刃破开一条裂口。


    刘正英像发觉什么,突然狞笑起来,不顾死活地再次重击而上!


    秦灼已鏖战数个时辰,如今又被衙役围住,自保已是尽力。只能眼看刘正英刀锋之下,环首刀被弯折到一个即将断裂的弧度。


    不要。


    阮道生看准时机,猛抬一脚踢在刘正英腹上。这一脚用力极大,刘正英整个人几乎被踹飞出去。但同时,秦灼听见咔啷一声轻响。


    是刀刃折断的声音。


    半枚刀锋打个旋飞落在地。


    火光前,阮道生十指舒张,缓缓握紧刀柄。


    刘正英望见那截残刃,声嘶力竭地高叫道:“他的刀已经断了!一鼓作气,取此贼首级!”


    但阮道生没有分毫慌乱。


    他朝秦灼方向投过一个目光,也不管秦灼是否会意,猛地抬手将那柄断刀一掷,直直斩向刘正英咽喉。


    断刃没柄而入后并没有停止,鲜血如箭喷射时,残刀已经击飞他的头颅!


    转瞬之间,秦灼猱身从包围圈里滚身出来。阮道生口中哨一声,当即往他腰间一抓,将他单手携到飞奔过来的白马背上。


    他的力气竟这样大。


    这不是秦灼第一次有所领教,但是第一次心底有些毛毛的异样。


    下一刻,阮道生已一手环在他臂旁把住马缰,纵身翻到他身后,在他耳边高声喝马,往城门方向飞驰而去。


    秦灼现在还没回过神,才想起问:“你怎么来了?”


    “飞鸽。”


    鸽子是陈子元在管,那小子不在,估计就是去放鸽子叫人了。只是他怎么叫了阮道生?


    秦灼又问:“你的脸……?”


    “刚回城,来不及了。”阮道生突然说,“低头。”


    秦灼低头的一瞬才意识到已近城门。门前流民蜂拥入城,已成暴乱,纷乱嘈杂里有人上城楼高声叫道:“叛贼要外逃,放箭、快放箭!!”


    紧接着,秦灼眼前一黑,被一件外袍兜头罩住。


    阮道生收回揭下外袍的手臂,一边催马,一边微微俯低身体,将秦灼护在身下。


    他的胸膛紧抵住秦灼脊背,通过血肉传导,秦灼头一回知道心跳可以这样大得吓人,何止如雷如马蹄,却不知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阮道生的心跳。


    他刚要开口,便听见利器破空、锋刃擦破衣袍的声音。


    箭雨纷纷。


    身侧两条手臂肌肉绷紧,极速振动缰绳。乒乒砰砰的兵器相击声和不住的惨叫声逐渐远去、弭于无形,阮道生的辖制也渐渐放松。秦灼得以直起身,眼前一片漆黑野地,乱林向身后飞速投过,显然已经出城。


    他忍不住问:“你……”


    “别说话。”阮道生低声说,似乎忍耐着什么。


    最容易发生质变的就是沉默。


    等阮道生勒马收缰,秦灼才发觉到了什么地方。山林岑寂,明月当空,把庙宇照得亮亮堂堂。


    白龙山,娘娘庙。一切的初始之地。


    秦灼有些怔然,喃喃叫一句:“阮郎。”


    无人应答。


    他刚要扭头,已觉身后一动,阮道生紧贴他后背,力有不支般从马鞍上滑下。


    他背上赫然钉着三支羽箭。


    纵如此,阮道生双脚落地时仍抬起手臂,让秦灼撑着跳下来。


    他在顾着自己左臂的刀伤。


    秦灼一时竟有些气恼,翻身跃下马背,将他手臂挎到自己肩上,咬牙道:“你这种的,死了活该。”察觉人仍紧绷身体、运力支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低声说:“卸力,靠在我身上。”


    阮道生一声不吭,的确松了几分力道。秦灼扶他进庙,和他从两个蒲团上相对坐下。阮道生从怀里摸出个药瓶递给他,说:“你先包扎。”又接着说:“不然你那条手臂要坏,别争了。”


    他说的的确是实情,秦灼也不客气,赶紧解衣上药,干净利落地把左臂裹好,问道:“你要咬点什么吗?”


    阮道生说:“你先把箭尾劈断吧。”


    秦灼不料自己竟慌乱到如此地步,连拔箭步骤都搞乱了。但如今也绝非究根之时,赶紧从靴边拔出匕首。他左臂不好挪动,便微微抬起压住阮道生颈背,同时匕首一挥,最上面一支羽箭应声而断。


    阮道生背部肌肉只轻微一动,连呼吸都没有乱。


    秦灼观察他反应,手上毫不犹豫,将三枚长箭快速斩断,小心翼翼将他的衣裳脱下来。


    七夕夜里微热,打斗更是出了一身汗,阮道生身上却冻得似冰,背部那些汗珠倒像冰块遇热凝结的森森冷汽。三枚伤处是三眼血洞,鲜血涔涔滚落,流至半腰已被汗水冲淡颜色。


    秦灼一时无处下手,阮道生叹口气,从衣服堆里摸了个火折递给他,说:“先烫匕首。”


    秦灼擦了两下火折才燃起火苗,四处找寻半天,才从香案上找着半截蜡烛点了,将匕首烫好。他从阮道生背后跪坐下,鬼使神差地又问一遍:“你拿衣裳咬着?”


    阮道生居然笑了一下,听上去有点无奈。他居然会有这种情绪。阮道生说:“直接拔吧。”


    秦灼深吸口气,勉强定了定心神,上手给他拔箭。利器在血肉中翻搅剥离的声音和触感通过箭柄传到他掌心,他背部仿佛也被洞穿般地剧痛起来。仅仅三枚箭头,他就拔了小半个时辰,彻底结束时他几乎是瘫坐在地上,一身大汗淋漓,似乎被拔箭的是他自己。


    自始至终,阮道生无一声呼痛,这会竟拧开一只酒囊递给他。


    这是什么?感谢他拔箭请他喝酒?


    阮道生见秦灼神色,又笑了笑,讲:“喷一口。”


    秦灼有些尴尬,忙接过喝一口,含在口腔就发觉是烈酒,但如今也无暇顾及,一口酒喷在阮道生背部。他眼见阮道生背部肌肉剧烈搐缩两下,一眨眼又放松如常。


    他忙将衣衫撕开,胡乱洒药给阮道生缠伤,边缠边问:“你感觉怎么样?还行吗?”


    阮道生看一眼缠得乱七八糟的衣带,说:“还好。”


    “幸亏还好。”秦灼苦笑两声,“不然我拿什么还。”


    “先欠着吧。”阮道生就那么坐着,也没回头,“等我死了,就不用还了。”


    秦灼一时没说话,眼睛静静注视阮道生的脊背。他这一段似乎一直疲于奔命,这张属于“阮道生”的假脸没有勤于修饰,延伸到颈后的接缝处微微脱胶,像起了一层皲裂的死皮。背部伪装被磨挫得所剩无几,秦灼终于见到独属于“青泥”的那条伤疤。


    旧伤早该变淡发白,但那条疤痕依旧鲜红,似乎一挣就能渗血,像缝合没多久的一道新伤。伤痕从颈部下端一直延伸到裤腰里,似乎能把人从中剖成两个。


    这是影子为了训练百里挑一的刺客“青泥”,开背种下观音手的痕迹。


    秦灼去羌地治腿的时候要种蛊,动刀的是个羌医。请人家医治,秦灼自然要客气一番,连说劳烦。羌医忙道,这哪算麻烦,麻烦的得数观音手。


    “您以为怎么种?要在人清醒的时候,拿一把又窄又细的柳叶刀沿着脊柱那么一滑,划开皮,放条虫;再划筋脉、再划血肉,要划足十刀、下蛊十次,最后一刀,就要开骨。人不能疼昏过去,昏了就废了。就因为昏过去,白白折耗了不少人。最后缝合,但只缝第一刀的那一层皮肤。缝好的那层皮肤薄如蝉翼、白如玉脂,摸上去像灌水的鱼泡,这才是真正的吹弹可破。那蛊是活的,过上七七四十九天,内部骨肉肌理便能愈合如初了。


    “我见过一个种观音手的,那手法真叫一个漂亮。两寸长的一把小刀,就像女人的眉毛,他捻在指头里,跟给老婆画眉似的。第一层皮割开,一滴血珠都不渗,娴熟哟。被下蛊的那个男孩子瘦瘦条条的,背上的伤还没好。他那张背,是我见过的最难开的背,几截骨头都歪了,看样早先被打断了还没长好。那个男孩子,也是我见过最硬气的男孩子。才十岁出头,自己咬着手臂,根本没吭一声!他从开背到合背足足花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里竟没疼昏一个弹指,该他就此改了命。”


    羌医竟把这叫做改命。当时秦灼只当听故事,一笑而过。


    直至此刻。


    阮道生坐在这里,把开背的伤疤暴露给他。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而这人能活着,变成一个身手奇绝的影子,那他是被成功地活活开背的。他被牲口一样一层一层剖开,就差从中劈成两半,但他依旧没有死,甚至没有昏过去一刻。


    那是多么强烈的求生意志,多么热切的渴望和怨望。当时的阮道生想活,只有复仇和恨。


    他的确被打成一把利剑,但他依旧是活着的并州人。


    月光如银,晃得人眼昏。阮道生捡起血衣重新披到身上,秦灼也被他这动作一惊,当即神思归位。再抬头,阮道生已经站起身活动肩膀,瞧着跟个没事人一样。秦灼甚至怀疑他压根用不上自己,一个人就能处理箭伤。


    阮道生开口,却问的是他的事情:“你怎么办?”


    秦灼盘膝换了个姿势坐,思索片刻说:“我找子元他们会合。”


    阮道生没有直接阻拦,只是说:“京兆府一定在大力搜捕,军队也会追缉出城。现在贸然行动,你反而会让他们暴露行踪。”


    “他们会找我,找不到只怕会铤而走险再次入城。”


    “我有鸽子。”阮道生说,“你给的。”


    秦灼还要说什么,阮道生已直接打断他,“我去传消息,你先睡觉。明日若能安稳度过,你后日再走。”


    秦灼说:“我明早走。”


    阮道生不知听没听到,出庙放鸽子去了。秦灼目光追着他背影出去,正撞见一轮明月,月亮皎如人面,是个女孩子。秦灼突然像被人窥破什么般,没由得心虚起来。


    这么一会,阮道生已走回庙里,手里拿一只包袱。他把香案搬到蒲团前,又从包袱里窸窸窣窣翻找什么。


    秦灼一看,他摆出一堆瓶罐,一些形制各异的奇怪工具,还有几支笔。


    阮道生说:“明早要走,今晚得给你做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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