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庙宇正门被两名青泥打开。
按照影子铁律,各员彼此不能单线联络,为的就是防止聚众叛乱。是以梅道然萧恒当初虽闻彼此名号,却对面不识。
但显然,银环能聚集起这支队伍,已经把这条规矩彻底打破。
萧恒跟在银环身后踏入庙内,发现里面布置得极具影子风格——几乎原封不动。除了清洁过的房梁和佛祖金身的两肩位置。那是青泥外出最好的休憩之地。
佛祖金身下,一条香案,两只蒲团。案上两摞酒碗,一坛酒水。银环揭坛倒酒,先吃一碗示诚,再倒给萧恒,“我们来你的地界,是有投奔之意。”
萧恒接碗放下,“影子彻底分崩了。”
银环道:“可以说大差不差。庄家太多,怨气又太大。上层原本还能强行压制,但万事就怕开头——先是有你和梅道然来做表率,又有范汝晖向皇帝投诚,影子内部早就叛徒遍地一盘散沙。之所以勉强维持至今,还是那个根本问题。”
萧恒道:“解药。”
“是,解药。解药有限,很多人苦熬至死也分不到一粒,就不如奔走出去自谋生路。譬如卓凤雄一党。”银环道,“我想你也探听出来,从前的柳州刺史宗戴,专门把罂粟和处子供应给影子炼制解药。有时候负责炼药的蒙八郎会亲自赴英探查,但大部分时候,都是由专门的影子来沟通采集。卓凤雄——影子八号,他就专门负责和宗戴联络,进行罂粟芽交易。他叛逃之后先奔走柳州,但当时的柳州已经是你的天下。而你,重光,你在打压解药炼制。他要拿解药必须先把你除去,所以他和宗戴一起投奔英州柴有让,就是要借刀杀人。英州卧虎在侧又兵强马壮,是你的大患吧,重光。”
她手指抚过碗沿,“很多人都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绝自家生路。但我明白。”
萧恒重复,“你明白。”
“我们都是六号。我相信你也知道,青泥之中,每个数字背后都有自己的含义,而这些数字则决定了谁能拿到那丸解药。”
接着,她未施胭脂但鲜红欲滴的嘴唇张开,揭开一系列人的原始面目:“梅道然三号,鸡肋。卓凤雄八号,中庸。范汝晖二号,忠犬。还有你我,六号。”
“倒刺。”
银环笑道:“只可惜鸡肋不肋,忠犬不忠,但咱们这根刺还是硬硬当当。”
萧恒手拢住那碗酒水,“大伙不易,我明白。但我话说在前,我这里没有解药。”
“了解。”银环绽开笑容,“重光,不止于此,我们更了解你的情况。你要攻打英州。可卓凤雄虽死,英州仍有影子。你手下没有受过锻炼,或许能够惨胜,但得有十分之三白白送死。重光,你需要我们。”
无比诱人的条件。
萧恒问:“你们要什么?”
银环粲然一笑,这让她终于不像条毒蛇或一把毒刀,展现出一种独属于女人的鲜活美丽。她把酒碗举起的同时,剩余十五人也捧碗而立,把萧恒围在中心。
银环说:“我们只有一个条件。放心,你会乐见其成。”
***
萧恒回来时天色未晚。
他走后,秦灼草草吃过午饭,觉得身体惫懒,又上床补了一觉。萧恒回他正巧醒,见人蹑手蹑脚,先去盆架子处洗手。秦灼听他撩动的轻轻水声,支颐笑:“这次是真人么?”
萧恒也笑一笑,把手擦干,径自往床边坐了,把手探入被中,先去摸秦灼肚子。
秦灼骇了一跳,忙躲他的手,“你干什么?”
萧恒问:“清洗了吗?”
秦灼才晓得他讲什么,笑道:“没你我还洗不了澡了?要不你再来试试,看看我自己弄得干不干净?”
萧恒手没有挪开,仍揉在他下腹,问:“肚子还难受吗?”
“啊?”
“你后面喊了几声,说我弄得你肚子痛。”
秦灼一愣。
萧恒向来温存,温存到几乎小心翼翼的地步,但自身条件摆在这里,每次都深,这次更甚,最后肚子里的确有些疼。但秦灼明明记得只是从心里想了想,估计是神志不清乱七八糟地全喊了出来。
他有些耳热,又转念一想,这事都做了多少次,也没必要做什么矫情样子,便倚在枕上轻轻批了他脸一下,怨怪道:“狠的你呀,差点儿把我捅杀了。给我揉揉。”
萧恒便搓热手掌,解开他裤腰又撩开衣摆。腹部露出的一瞬间,秦灼发觉他神色骤然一暗。自己循他的目光望,见自己腰侧留着两个极深的掌印,已经变得紫红。
萧恒支吾道:“我……”
“是有些痛,”秦灼抬头亲亲他的嘴,“但也舒服。六郎,我每次都很舒服。”
他挪开脸,见萧恒脖子居然红了,一下子乐了,“你现在知道害臊了,你青天白日干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臊呢?”
萧恒叫他:“少卿。”
秦灼很少见他这样,笑着抬臂搂过他,萧恒也就伏在他怀里拦腰抱着他,由他一下一下抓着后脑头发。
秦灼柔声问:“今天怎么回事?”
萧恒便一五一十地告知他。秦灼听毕,扭了扭他耳朵,问:“你们影子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爱拿你的脸挑逗我。”
“跟内部传言有关。”
“传言?”
“说我叛出影子,是色令智昏。”
秦灼哈哈笑起来,“真没想到,我还有做祸水的资质。”
萧恒伏在他怀里,秦灼笑时震动的心跳在他耳中如同黄钟。萧恒道:“你别恼。”
“我恼什么,夸我的话。”秦灼边捋他的后颈,边问,“她投奔你了?”
“嗯。”
“若是个男的,我要剜了他的眼睛。”秦灼忿忿道。
“她是个女的。”
“哦,那就不剜了。”秦灼问,“她不会记得吧?”
萧恒沉默一会,想起临走前银环最后冲他招手笑道——
“对了,不在家时把卧房门窗拴紧点儿。你老婆对我胃口。”
萧恒道:“按理说不记得。”
“什么按理,怎么叫按理?”秦灼有些恼羞,一下子推开他坐起来,“那我今后都要跟她打交道——你为什么要长和她那张假面具一样的脸?”
他开始不讲理,萧恒仍应,“我的错。”
“错了怎么办?”
萧恒想了想,“你不愿见她就不见,如果真要见面……我去封她的口。”
“你有法子?”
“能有。”
秦灼扑哧笑出来,“你还是先封我的口吧。”
萧恒愣了一下,见秦灼垂着脸瞧他,灵光闪现地去吻那双嘴唇。萧恒现在很会用舌头了。这次他躺在秦灼怀里捧着秦灼脸颊,仰首细密地和他唇舌交缠,姿态极其温驯。
比起床上那事,萧恒似乎更喜欢亲吻,他的兴致显然更容易在双唇相接时被撩拨起来。
从前不叫他吻,伤得他不轻。
秦灼一颗心酸软下来,当萧恒翻起把他压到身下时,他顺从地承受了。
所以萧恒规规矩矩离开时,秦灼知道,他在忍。但两个人情到浓时,他为什么要忍?
秦灼手伸到他袍子下,轻轻说:“将军,你又想了。”
萧恒诚实道:“嗯。”
“要吗?”
萧恒摇头。
秦灼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着他,故作烦恼,“那怎么办呢?”
萧恒看他,“你抱我一会。抱一会就好了。”
“好,抱一会就好了。”秦灼把他抱到怀里,让人把脸枕在颈窝,柔声道,“你如果想要,就叫我。”
“嗯。”
秦灼抱着他,心里突然涌动一股神奇的感觉。前半生血海挣扎、在外顶天立地的人,居然鸟兽在巢一样缩在自己怀里。
原来他也在依靠自己吗?
秦灼五根手指轻轻梳理萧恒头发,没过一会,萧恒的呼吸声渐趋平稳,竟这么睡着了。秦灼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情欲竟然会在情人怀抱里止息而非唤醒。这让他很惊讶。他不敢意识也终于意识到,他对萧恒而言已经远逾情人。萧恒已经把他当亲人——当家了。
***
萧恒将军印托付秦灼之手的消息一出,潮州上下轰动。众人或有议论,但没人跳出来反对。这时候秦灼的确是坐镇后方的最佳人选。而且如今更加招惹物议的,是萧恒新招募的一支神奇队伍。
潮州将士说一个午后时分,一十五名男男女女跟随镇西将军踏入军营之所,一个新番号“反戈”就此诞生。这支队伍不与潮州营一同吃住训练,直接由萧恒亲自统调。但凡不服者,均能在这个白天对任何成员进行挑战。
萧恒麾下新晋的果毅都尉吕志鸿毅然上前。他原系主簿吕归凤之弟,吕归凤跟随萧恒支援西塞,亦死在狼兵啃噬之下。萧恒照拂军属,将刚满二十的吕志鸿招到身边。因其作战英勇,很受提拔。
吕志鸿少年得志,素来倨傲。他目光从为首的银环身上扫过,嗤笑道:“竟还有女人,咱们单挑,岂非胜之不武!”
银环苍白的脸上绽开笑容,更让她像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她手往腰间一叉,一条软剑已银飕飕游在掌中。
银环挥臂把剑一抛,剑锋钉地,剑刃女人腰肢般在地上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时,她的轻靴踏过黄尘,不留一个脚印地走到阵前。
银环笑道:“看六郎的面子。我赤手,你随意。”
高她两头壮她两人的吕志鸿愤怒了。他身体黑墙般颤动,接着抛掉手中长刀,冲萧恒抱拳,“只怕末将上场是欺负女流!”
萧恒道:“既是比试,无分男女。”
吕志鸿怒吼一声,汗毛浓密的大手猝然去揪银环后心。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扑了个空。
但女人还在原地。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这是一种妖术。只有少数人看到,男人前进瞬间,她的膝盖以上一条蛇一样宛若无骨地贴近地面,小腿甚至也斜刺般倾斜,除了那双脚。
它们支撑她大半身体飞速旋转后,又瞬时弹回原处。吕志鸿已经踉跄到她身后,而她仍双脚扎根般立在那里。
吕志鸿扎实马步,转换成格斗状态,手掌化拳向她眉心打来,打出的强劲风声在在场人耳边砰然作响。女人不躲不避,抬手接住这一拳。如果只看她游刃有余的神情,似乎只是接住一团棉花。
她的本领和神色无疑是对一个习武男人最大的羞辱。吕志鸿满头大汗,立刻反擒她手臂欲将她掼到身下,结果他的手腕先被五根纤纤玉指拧住。银环纵身一跃,双足落地时像丢一只麻袋一样把吕志鸿丢在地上,动作轻巧,地面却响起一道沉闷巨响。
声音响起时,台上萧恒眼睫颤动一下。紧接着,吕志鸿勉强爬起,抄起丢在一旁的腰刀大喝一声冲银环劈来。银环眼中青光闪烁,她如蛇袭雀般冲那刀锋弹袭而去,同时手掌化拳打向吕志鸿左胸——
砰地一声。
扎实沉重的撞击声。
她的拳头撞在一个掌心。
萧恒已经跃到台下,将吕志鸿推到身后拦下这一拳。
萧恒道:“这是军队,不是屠宰场。”
银环道:“是他找死。”
“客随主便。你要按我的规矩。”萧恒警告,“如果你想合作的话。”
银环看着他的脸,似乎在他脸上寻找和自己相似的阴翳痕迹。看了一会她笑起来,“我说过了,六郎,我看你的面子。”
萧恒松开她的拳头,转身扶起吕志鸿,问:“能自己站住吗?”
吕志鸿咬紧牙关,头上冷汗涔涔,硬撑着点头。
萧恒颔首,举起银环手臂,道:“第一回合,银环胜。诸位但有异议,尽管再战。”
他眼睛刮过骤然阒寂的校场,“——如果没有,那就上前来,迎接我们的姐妹弟兄!”
第一个上前的是梅道然。于情于理都是他。
梅道然把萧恒挡在身后,这是个戒备的姿势。他带着笑问:“怎么称呼?”
银环也笑着,鲜红嘴唇贴到他耳边,吐信般说:“六号。”
她面颊闪烁的近乎死人的青色冷光映到梅道然脸上。梅道然瞥萧恒一眼,哈哈笑起来,大声道:“哦,银环姑娘,久仰久仰。”
这支“反戈”队伍姿态高调地入驻潮州城。很多人发现,他们像配合作战的一套兵器,虽无战友感情,但彼此的熟悉比手足还深。同时,向来纪律严明的萧恒对他们展现了异常的包容。
青泥不比常人,本事超凡,个性古怪,寻常士兵在他们眼中不过待宰牲畜。但凡摩擦,很可能引起内斗乃至血屠。为此,萧恒特许他们另起炉灶,而这次比试正是防止潮州营不平,让他们明白分营的必要性。
虽如此,对这群古怪可怕如同野兽的队伍,潮州营依旧心存排斥。青泥们或许乐得清静,但肯定不会乐于接受恶意。一个接一个事件连接,形成一条足以影响局势的环扣锁链。
连锁的顶端出现在挑战结束之夜。
吕志鸿心气消沉,醉后再次挑衅银环,被银环折断手腕。萧恒亲自探视,并加以申斥,记二十杖,伤愈后领罚。
五日后,吕志鸿勉强恢复活动。银环茶碗里出现黄石草。
这是一种潮柳地带常见的药物,常用来作麻药之用,据说过量服用能够软化筋骨,使武人成为废人。
但这件事,却没有闹到萧恒面前。
名唤鹤红的青泥四号坐在她身侧,听到她把茶水往地上一泼。水珠溅地噼啪作响时,她脸上露出一抹毒药似的微笑。然后她会走窗户出门,蛇一样盘踞在一棵大树上,再蛇一样做出自己的致命一击——
鹤红想着,听见窗户轻轻一响,像被风撞开的声音。
鹤红没有抬头,继续打磨手中一枚铁钩。他想潮州的这群犬彘是该吃些教训。青泥不在乎是否被尊重,但他们绝不容许一群蠢货成为自己的拦路石。后来,他有一瞬间讶异吕志鸿居然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依旧存活,紧接着他明白,银环在杀人途中,遇到了更有趣的猎物或玩具。
***
月下,泥土湿润,闪烁如同湖沼银光。
岑知简抱几卷医书路过,听到树梢响起几声清脆鸟鸣,仔细再听,居然很像女人笑声。
他转身离开,但奇怪的是,他走到哪里这只鸟跟到哪里。他能听到树间生灵飞动的声音。
岑知简要往廊下走时,一道黑影从树上跃下,银辉勾勒出她女人身形的同时也勾勒出她的手臂肌肉线条。她那只纤长粗糙的手一只蛇头般蹿向岑知简脸侧。
在她即将触碰到岑知简时,岑知简被人向后一撞一拉。梅道然已经挡到他身前,听口气依旧带笑:“半夜跟人,不好吧。”
女人笑道:“的确。可我只跟了一程,有人可是跟了一路呢。”
岑知简手腕骤然有些发痛,梅道然握得他用力了。他听到梅道然声音冷下来:“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女人说,“就是好奇,想见识见识,叫多方争来抢去的这位小岑郎是个什么宝贝。”
岑知简拨开梅道然,对她道:“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梅道然心中一紧。
银环未必不是另一个卓凤雄。她赶到潮州,而种了观音手依旧活过大限的岑知简也在潮州,她未必不会从他身上打解药的主意。
岑知简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连生气都是沙哑而柔和。女人目中一亮,似乎很惊喜,“哟,不是哑巴了吗?能说话了?”
她一只手探向岑知简喉部,上下仔细摸了摸,“他给你养的?”
岑知简不语。
“他养得不错。”银环贴到岑知简耳侧,凉丝丝说,“可你怎么知道,我到底要什么?”
她脸靠在岑知简脸边,突然眉心一动,脖子一拧贴向岑知简嘴唇,动物似的嗅了嗅。接着她大笑起来:“好一个雅正端方的君子,好一个白云似的人物!”
银环目光滑过梅道然冰冷的眼睛,抬身立回原处,拊掌笑道:“没想到咱们这滩烂泥沟里净出情种。你们真好,太好了。”
银环毫无动静地游走了,只在湿润的土地上留下一串如同蛇身曳过的曲痕。
“青泥中人没有不疯的,不用管她。”梅道然说,“我送你回去。”
岑知简道:“你也是个疯子。”
他这句话听不出喜怒,更像是陈述。梅道然默了一会,道:“我也是。”
岑知简要回屋,却没有迈动脚步。他感觉凉风撩入喉管,像把草籽吹进去,产生茸茸的痒意。夜间煎服的药的苦气还萦绕在这里。
他摸了摸咽喉,说:“有点难受,劳你帮我看看。”
***
这夜是潮州许多人的心中不安之夜,包括梅道然也包括秦灼。他和萧恒谈论这事的时机也很特别。萧恒从他身上翻下去,抬手把他黏在脸侧的头发拨开,轻轻替他擦眼泪,轻声问:“还是弄痛你了?”
“没。”秦灼仍带点哽咽。
“那怎么了?”
“我心里不踏实。”秦灼侧身倚在枕上,“他们来得太巧了。”
“正好在你要攻打英州的时候,正好对面有影子助阵,他们正好这样神兵天降……”秦灼喃喃,“六郎,天底下有这么多的正好吗?”
萧恒盯着他。他的眼睛又黑又深,很怕人,似乎有汹涌的欲望藏在其后。这么盯久了秦灼也忍不住要后缩。但萧恒只叹口气,摸了摸他侧脸,将他搂过来,说了些什么。
秦灼脸色稍霁,却犹未展眉。
萧恒道:“我很顾惜我这条命。你放心。”
秦灼伏到他身上,两人肉贴肉地抱在一处。片刻后,秦灼声若呢喃:“再来呀。”
萧恒道:“膏脂用完了。这次你就有些勉强。”
“胡说。我哪里勉强?我才不勉强。”
“有点血。”
“我真不知道我这么娇贵。”秦灼捏他的鼻子,“你还是个将军,提枪上阵若不见血,你才是个没用的。”
萧恒笑了笑,“是我,我有点累了。”
秦灼仍和他身体紧密贴合,任何一些细微变化都察觉得到。他盯着萧恒的脸看了一会,没有戳穿他的谎言,靠在他手臂上,合眼道:“那睡吧。”
他知道萧恒等他睡着后会赤脚下床蹑步出门,半个时辰后会欲望止息擦得干干净净地回来。萧恒身体冷,洗过冷水并没有很大影响。但秦灼熟悉他的体温像熟悉自己的一部分。他也熟悉萧恒在冲刺时几乎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但和他眼神截然相反,那时候他依旧是克制的动作和温存。
***
翌日清晨,萧恒刚开口唤云追,就被梅道然狂奔而来的马蹄声打断。
梅道然双眉紧皱,神情严肃,对他道:“吕志鸿像是得了疟疾,热得扒光了衣裳,已经被隔离起来了。军营人心惶惶,你赶紧去瞧瞧。”
如今天气转暖,疟疾一旦爆发难以想象。萧恒当即跨马狂奔而去,赶到军营时,军士已然排好班值驱散百姓,空地外也搭建起阻隔的帐篷。一见萧恒,众人忙蜂拥而上。
程忠叫道:“将军,这边有卑职等镇守大可放心,您还是赶快回去吧。”
萧恒跳下马背,“吕志鸿阻隔在这里?”
“是。”
程忠开口时,帐篷中仍响起撕心裂肺的叫喊呼痛声。
萧恒急声问:“郎中呢,怎么辨的症?”
程忠有些不忍,“郎中见他反应,断他是疟疾。只是咱这边从来没见过这病,吃了药也不见起效,看着背上想起痈了!”
萧恒立刻撕裂一块衣摆,匆匆系在脸上,“所有人外面戍守,清查水源,看看是不是受了污染。师兄!”
梅道然会意,当即缚面跟进帐内。帐中潮热,吕志鸿趴在草席上呻吟不断。他上身赤裸,翻来覆去地叫喊,背部已经起来脓疮,一条紫红斑斓的环形大蛇般盘虬在上。
萧恒堵住他的嘴,提防他咬住舌头,捉住他手腕来摸脉。
梅道然看到,萧恒手指针蛰似的一抖,连带眉头一颤。他屏住呼吸,仔仔细细再摸一遍。
“不是疟疾。”梅道然听见他做出判断。
“是五石散。”
梅道然心中重重一响,当即蹲身去捉程忠另一只手腕,按了许久,也得出相同的答案。
五石散始于汉时神仙家,曾风靡贵族,服之飘飘欲仙,如登忘我之境。但此方性子燥热,服之身体如焚,必须发散,发散有误,生疽溃烂而死。
更重要的是,此物遗毒甚广,用则成瘾,早已被萧恒列为禁物。
萧恒正翻看吕志鸿眼皮,“是没有发散,内脏受不了热度,脊肉也开始烂了。”
梅道然鼻中长出一股气,“可听军营中说,他昨日并无任何异常。五石散就算发作也不该这么快。更别说你去年就下了禁令,这玩意跟黑膏一样不准流通,违者重罪以处。他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
萧恒手掌离开吕志鸿身体,捏成一个坚硬作响的拳头。
他冷声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
“反戈”军营帐搭建在城郊西侧,与位于东部的潮州营相去甚远。当马蹄声从东方疾驰而来之际,银环耳尖一动,腰间软剑极柔极韧一条蛇骨般蹿到手里。几乎是剑柄卡上虎口的一瞬,一阵刀风穿破帐篷劈面而来。
银环手腕一振,环首刀砰然一声刺在地上,这个空隙,萧恒的手已由拳化掌扼在她咽喉之上。
一瞬间,满帐青泥如狼群甫动,梅道然已紧随其后持刀护在萧恒身侧。银环由萧恒掐住脖子,额角青筋鼓起,仍抬手向后一挥,制止众人动势。
萧恒盯着她的眼睛,“五石散是你给吕志鸿下的。”
“我饶过他两命。”银环声音微哑,“再二不再三。”
“你跟我承诺过什么?”
“重光,搞搞清楚。”银环眼睑因呼吸不畅微微颤抖,但仍在笑,“若非你的面子,我上次折断的就不是他的腕骨。”
“吕志鸿咎由自取,你可以告诉我军法处置。我要的是帮手,不是一群不顾纪律的野兽。”
“要借野兽之力,又不敢受野兽之威。”银环嘴唇有些发白,“做人若都是如此懦弱无能,还不如为兽快活。”
萧恒松开她颈项,但立刻扭住她持剑的手腕,“你弄了五石散。”
“没有。”
“不是你给吕志鸿下的散吗?”
“老娘不担无妄的罪名。”银环缓着气,胸口却没有明显起伏,“是我下的,但不是我弄来的。”
萧恒目光冷沉下来。
“你是说,潮州境内有五石散。”
“何止,”银环的笑容一簇一品红一样开放了,她柔声细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三。”她突然把目光投向梅道然。
梅道然浑身一竦。
青泥三号。
他以为这旧称呼早已烂在泥里无人记得,结果从泥里伸出的骷髅的手把这串腐血烂肉重新剥出来扔到他脸上。他无可抵挡地走向银环,有些恐惧也有些期待地等她把嘴唇附到耳侧,她吐出的那个名字像一个受潮圆溜的雷火,滚进他耳道后轰地炸响了。
一阵耳鸣声。
梅道然反手拧住她衣襟,冷声道:“我割了你的舌头。”
“有这功夫,你可以尝尝他的舌头,尝尝他嘴里有没有五石散的味道。”银环嘻嘻笑着,“你不是早想这么干吗?你不是怕把他弄脏吗?你那如琢如磨闲云野鹤的君子是个瘾君子,就算你把他上了,是谁脏了谁呢?”
“师兄!”
直到萧恒这一声响起,梅道然才从暴怒里恢复神智。萧恒攥紧他的手腕,他的手已经按在刀上了。
银环重新坐回桌边,声音沙沙:“岑丹竹算半个神仙家,而五石散又是什么人研制出来的,其间半点关联也没有?求仙问道,炼丹制药,好便宜呀。”
萧恒按紧梅道然,“你镇定,我看着她。你回去问清楚。”
梅道然快步摔帐而出时,银环如同无骨地盘虬在凳上,她手中软剑当空一振,响起冷利嗖声。萧恒清楚那是毒蛇吐信的声音。
萧恒说六号,我们必须再谈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