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院门,便闻见浓郁饭香,其中夹着一缕两缕卤肉和馍饼的气味,想必阿双知道萧恒回来,特意为他准备的。
陈子元一见他,便上前替他挽缰扶镫,道:“东边都打扫好了,潮州营从英州拉回来不少战利,和咱们对半分了。”
秦灼翻下马背,将落日弓摘下递给他,“谁去交接的?”
“鉴明。”
“他没让一让?”
陈子元摸摸鼻子,“鉴明是个实心眼儿。”
那就是全收了。
秦灼眉心微蹙,似乎想说什么,陈子元立即抢断:“殿下,你别天天胳膊肘往外拐,咱们又不是在这里安家乐业过一辈子。要对付秦善,家伙总不能缺,你真把潮州营当婆家贴补呢?”
秦灼嫌他婆妈,皱眉道:“我说什么了?”
他今日有些疲倦,正了正歪斜的腰带想起什么,“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陈子元料到他脾气,不等秦灼动作就跳开要躲,果不其然,秦灼拽过马鞭就要抽他。
疼是决计不疼,但不躲这一下怎么能完成两个成年人经久成俗的游戏呢。
秦灼刚卷起鞭梢,手臂突然在空中停住。眼睛定在陈子元身后,目光也变幻了内容。
陈子元回头一瞧,见萧恒已经跳下马背,向这边快步走来。
他还没有宽卸甲胄,走上前时浑身铁甲碰撞铿然有声。等走到秦灼面前一两步的距离,萧恒才住步站定。他嘴唇微微一动,话未出口,已经被秦灼紧紧圈住颈项抱住。
萧恒浑身一紧,也用力抱住他。等感觉怀里人似乎从五脏里发出的战栗有所平息,他弯腰把秦灼横抱起来,径直走向屋门。
陈子元有些尴尬,但想起这场生离死别,心中到底发酸,最后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牵着两匹马去厩棚里。好好的一个虎贲将领,有些时间还是得做马倌。
外头暮色未深,屋里却已一片暝暗。萧恒轻轻踢开房门,又抬脚把门带上,直接抱着秦灼往榻前去。秦灼后背陷入床褥时就被他吻住了。他也抓住萧恒后颈和脸颊来吻他。被中的熏香气味甲胄的血腥气味和萧恒□□的熟悉气味一起构成秦灼这一刻的全部知觉。萧恒这次比以往都要急躁,吻着就要撕他的腰带,被秦灼从脸上掴了一下。
这一下不重,却也不轻,萧恒怕弄痛了他,忙撑起身子。秦灼仍躺在他身下,眼神却已冷静下来,他揾了把脸颊,马鞭顶在萧恒胸口上,淡淡道:“下去。”
萧恒被鞭柄抵着站下床来,一只膝盖拿不准地靠在床边。
秦灼已经从床上翻坐起来,把鞭子卷在手里,冷笑道:“事情都没交代,这就想□□了?”
萧恒有些语无伦次:“我真的没想到柴有让这么着急。银环刚把那颗假人头给他,他就派人送到潮州了。我是过几天拿下州府后才知道的。我没料到他会把那人头给你,我……”
“甲,”秦灼打断他,“脱了。”
萧恒以为硌着他,便将甲胄解了。
秦灼又道:“上衣。”
萧恒一愣,仍照吩咐脱了。
一见他身上伤口,秦灼眼神当即一凛,丢开马鞭,抓住他手臂把他后背转过来。前后看了一遍,收手摔开他手臂,“这样了还忙着上床,挺有劲儿啊。”
萧恒忙道:“我都上过药,都是皮外伤,有些已经结痂了。”
这是上不上药的事吗?
秦灼深吸口气,“萧重光我问你,你每次冲锋的时候想过要活着回来吗?你想过我吗?”
“少卿,”萧恒叫他,“如果每次上战场都想着活,我早死了。”
秦灼身体几乎是向前弹起来,狠狠抽了他一巴掌。清脆的一道响声,激得床帐都鼓动一下。
秦灼的理智知道他说得对,萧恒是个尽职尽责身先士卒的领袖,这也是秦灼这么爱他的部分原因。但感情上他又无法接受,这个人每次上战场都打定马革裹尸,每次生离都要做好死别的打算,不知道第二天这个人会不会像这次一样只有一颗人头带回来。
秦灼知道自己眼睛红了,但他忍不住,他纯粹是叫萧重光气的。他粗重喘息着,眼睛仍钉在萧恒胸口上。
这次左胸没有添新伤,能这么伤到萧恒的也不太多。但距离心口很近的位置有一深一浅两道贯通伤的疤痕,一次是卓凤雄在锦水鸳的搏命一击,一次,是白龙山上拔剑而出的自己。
他真正致命的伤口,每次都跟自己有关。
萧恒手忙脚乱给他俯身擦脸时,秦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掉了眼泪。他气不过,又抽了萧恒一巴掌,这一记耳光轻了不少,如果说刚刚是泄愤,这次几乎是嗔怪了。
秦灼躲开他的手,恼于短了气势,骂道:“滚蛋。”
萧恒两只手在他脸边僵了一下,也就缓缓收回来。他膝盖离开床边,这就耷拉着脑袋要退后。
秦灼叫他:“你干什么去?”
萧恒定住看他。
秦灼不知是因恼怒还是其他什么,脸颊通红,眉头紧蹙,“寻死这么有本事,给你两巴掌就受不了了?你的劲儿呢?”
萧恒有点不确定,双腿靠在床边。秦灼还没骂痛快,继续道:“不是挺能捅我吗,愣什么,现在捅不动了?”
他这话双关得有些糙,萧恒明白过来,重新压在他身上,立刻被秦灼揪着头发吻住了。秦灼撕开他裤腰,但警告萧恒,“不许撕我衣裳。”
萧恒屏住呼吸,解掉他腰带,又解他那条有些繁复的衣带。因为着急,带子打了死结,越缠越紧,彻底解不开了。
萧恒支起身,还真要一点一点解那个死结,秦灼轻轻骂了句什么,用的是南秦话,语调很柔。萧恒没听清,秦灼已经把衣带挣断,把外裤亵.裤一起褪到膝下。萧恒立即挨上来,秦灼立即叫道:“油,油!”
萧恒依言照做。
因为天色尚未全黑,屋中情形仍能看得分明在,这些暗意反而平添一些暧昧气氛。也因为太安静,任何声响都放大了无数倍。秦灼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格外受不太住。发髻没两下就在枕被间散了,腰部以下悬空,低头就能一览无余。知他不好意思看,萧恒箍住他,把他翻过来。
这样没一会,秦灼几乎要滑到床下,两只手胡乱揪紧被褥。那马鞭挨在他手边,鞭柄锋利的铜饰几次要割到他的手。萧恒便拽过来,到底是这时候没控制住力道,鞭子唰地在秦灼后腰边响了一下。
秦灼浑身哆.嗦,受不住哭叫起来。因为神智不清,一串南秦话吐出来,带着哽.咽,简直如泣如诉:“你个要命的……你真把我当马骑呢……”
屋外热腾腾的饭香转凉,直到彻底冷成梅树叶子上的霜粒,内室的门依旧静静不动。各个房室陆续亮了灯,他俩屋里仍黑着。
黑暗里,萧恒低吼一声,埋在秦灼颈边,绷紧的背肌渐渐松弛下来。秦灼大张着嘴,头发被水光黏了半张脸,喉咙间只能发出一段断断续续的气声。萧恒在他身体里嵌了一会,就要起身。秦灼搂住他后背,说:“抱一会。”
他这时候会黏糊一些。萧恒亲了亲他脸侧,轻轻抱住他。
秦灼笑了笑,“东西不少啊,看来没偷人。”
他仍讲南秦话,感觉到萧恒在身体里的变化,恍然道:“你喜欢听我说家乡话?”
萧恒只道:“我出来吧。”
秦灼有意逗他,但肚子里的确还疼,怕受不住,便没再撩拨。
萧恒这次似乎要激动一些,但仍有不少余裕观察他的反应。而且看现在,也不是彻底尽兴的样子。
他为什么忍着?
思索间,萧恒已经问:“怎么了?是难受吗?”
秦灼摇摇头,枕在他手臂上,“我在想华州的事。你在信里说的不分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恒抚开他额角黏的一绺发丝,道:“影子的头目不是一个人,而是囊括了华州岑氏的全部重要人物。但人太多,就容易生异心,有异心则容易生乱。萧恒想了想,影子早已背离护卫公子檀的宗旨,内部也已然四分五裂,这就使一些本该绝密的消息和行动泄露风声,自然被皇帝捕捉到。朝廷发觉影子和岑氏相关,准备遣人料理。所以岑氏商定,将吕择兰推出去,便联动刺史岑渊,抢在朝廷之前先发制人,若率先找出一个真正的‘头领’,皇帝也不好赶尽杀绝。”
秦灼问:“那为什么是吕择兰?”
萧恒道:“吕择兰是影子的开创者。哪怕早已退出多年,但对一些机要不可能不了解。他们选他,也是借刀杀人。”
秦灼深吸口气,“影子中人心狠手毒,竟能留吕君芳到今日。”
萧恒叹道:“他到底是吕纫蕙的兄长。听闻吕择兰认罪后,温国公府的小厮赶来报信,应当也是吕纫蕙的安排。”
秦灼往他怀里靠了靠,问:“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兄从华州赶来,告诉了我。萧恒道,当时石守诚想挑动吕志鸿,引起潮州营内讧,叫我和反戈营困死城中。但煽动未能成功,潮州营和我依计行事,夺下外城。我出来之后知道了这件事,又通过师兄之口,推测出石守诚其实是影子的线人——像劫粮一事,除了永王和影子,不会有旁人知道。”
秦灼了然,“然后你将计就计,故意把内讧的风声做大,让银环带一颗假人头献给柴有让,看似倒戈,实为内应。”
萧恒抱紧他,“我以为他会拿我的人头宣告军威,但我真没想到他立刻给你送过来,我……”
“你们影子的手艺的确一绝。”秦灼拧了拧他耳朵,“你那封信到之前,我给你披麻戴孝了好几天。”
“对不住。”萧恒哑声道。
他手臂圈紧秦灼,秦灼发现他大臂被抓出几道深痕,抬手摸了摸,岔开话:“那银环呢,银环是怎么落到吕纫蕙手里的?”
萧恒握住他的手,道:“我们攻破英州州府后,审问才知道他们把人头送去潮州。我怕你心急,本想立刻回家,渡白劝住了我。”
“他听完华州情形,料定追杀师兄的人随即就到,而影子摆布石守诚这枚棋子,想必是为了引我和英州内斗,他们好坐收渔利。岑知简若是真的建安侯,他们势必要趁此时机推其上位。所以渡白定下计策,让我给你写信里通消息,同时潮州营上下改易服装,伪作英州军队,营造潮州营大败的假象。这时候追击的影子也赶到了。”
秦灼了然,“于是你们顺水推舟,让银环被影子俘虏,实际是送到吕纫蕙身边,去做个里应。”
“这也是她要求的。”萧恒说,“银环来投奔我的时候,说她只有一个条件。我本以为是解药。”
那个女人蛇一样美丽阴毒的笑容再次在萧恒回忆里绽放。萧恒说:“但她告诉我,她在这世上的剩下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为了手刃罪魁。她和卓凤雄不同。她没想过活。”
秦灼有些诧然,“她和吕志鸿也是做戏?”
“是真的。”萧恒说,“不过祸兮福兮,若非这么一闹,吕纫蕙也不会找寻间隙伺机而动,我们也无法将计就计。”
“吕纫蕙呢?”
“我从银环手下保了他三天,岑郎有话问他。三天之后,交由她处置。”
秦灼道:“你不是向来不准动用私刑吗?”
萧恒只道:“其罪何赎。”
秦灼胸中震动一下,抬手抚摸他手臂伤痕,突然问一桩旧事:“你是怎么进影子的?”
他感觉萧恒浑身紧绷一下。这会是萧恒头顶的另一块阴云吗?
半晌,秦灼听到他轻轻开口:“元和七年,卞秀京屠尽九郡,并州血流漂杵。我被养母藏在地窖里苟全一条性命,出来之后,影子的人发现了我。”
秦灼问:“他们怎么会在那儿?”
萧恒道:“齐国进犯时,公子檀应当表明身份,率领阖州百姓保卫过并州。这件事能传到肃帝耳中,未必不会传到岑氏那里。”
秦灼刻意缓解气氛:“看来你的确骨骼清奇,他们一眼就认出你是练武的材料,非要带走你。”
萧恒笑了笑,“在影子里,什么人都有用。”
“然后呢?”秦灼问,“他们带你回去,给你开了背吗?”
“嗯。”
“你好了厉害,”秦灼脸埋在他胸口,小声说,“要换成我,痛都痛死了。”
“我中间差点昏死过去。但那时候想,不能睡,并州这么多人不能不明不白死了。还有我姐姐。”萧恒深深呼吸一下,“我出来时看到了我娘的……身体,但我姐姐被卖了,她说不定还活着。我想我要找到她。但十年过去了我还没有找到她。十年,我有时候想,如果面对着面,十年之后我真的能认出她吗?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
萧恒鲜少有这样自剖心事的时候,秦灼也就发现,每次结束后也是他最依赖最脆弱的时候。秦灼倚枕半靠起来一些,像怀抱一只雏鸟,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萧恒侧身搂紧他时他看到背部那血红狰狞的伤疤,轻声说:“我们会找到她的。”
萧恒茫然重复,“会找到她。”
“是,”秦灼手指梳理他汗湿的头发,“一定。”
萧恒静静抱着他,没有说话。秦灼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指滑过颈边,感觉到突突跳动的脉搏,仍忍不住一阵后怕。
他不知道萧恒穿越了多少死亡才和他相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死亡的可能会把萧恒从他身边夺走。那颗以假乱真的人头再度从眼前闪现,秦灼胃部依旧隐约抽搐。
还有这次,这次他虽然活着回来,但一个罪大恶极的祸首,和天命所归的建安侯,潮州会怎么选,他真的胜券在握吗?如果局面超出掌控,如果潮州再次抛弃他……
萧恒仰脸问:“怎么了?”
秦灼笑了笑,只说:“我在想,如果你不在潮州过活,跟我家去,怎么样?我家里水草很好,云追会喜欢那里的平原。水田很多,土也肥,你能种出很多庄稼。鱼虾比潮州要鲜美,橙子也比潮州好吃。节日也很多,各有各的花样。”
秦灼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萧恒在上巳递给他的胡麻饼,说:“你小时候不是不常过节么?我都给你补过。你的生日好好想想,还能约莫记得日子吗?”
萧恒说:“二月初六。”
他这么斩钉截铁,秦灼反倒愣了一下。先前问萧恒,萧恒说记事起就是粮荒,只记得乞讨走的那条盛产死人洼和疯狗的黄土大道。
秦灼扭他鼻子,“这不是想起来了。”
萧恒说:“是你给我穿耳请神的那天。”
两人静静对视一会,一下子都笑起来,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滑落。萧恒选择这天作为自己的重生之日,是把这段感情放置在与生命同等重量的天平上。而什么日子能够神圣得过出生,什么誓言能够逾越得了死亡呢?
秦灼俯身紧紧抱住他,额抵着额,哑声叫道:“你这个冤家。”
月牙的倩影入窗,透过静垂的床帐,把红被上鸳鸯交颈的身形照亮。此时此刻,地久天长。
***
岑知简醒来发现又躺回自己的床上。
他在潮州的房间都是依照旧时布置的,但一些小东西都是梅道然给他淘的。像莲花状的香炉,老树根做的笔山,叶形的笔洗,竹制的诗筒,虽然都不是奢靡之物,却件件都要用心找寻。一缕阳光从窗中射入,服帖地抹在他发凉的脸部。不过短短年余,潮州竟比华州更像家了。
他睁开眼睛,一下子对上梅道然的眼睛,张了张嘴,感觉喉部剧痛,发不出一个音节。梅道然忙道:“你别说话,这次嗓子伤得太厉害,得好好养着。”
岑知简笑一下,向他做一个手势,坏了。
“没有。”梅道然迅速说,“只是暂时没法发声。我再想办法。”
岑知简没和他犟,问了另一件事:“他还活着吗?”
梅道然晓得他指谁,点点头,“将军知道你有话要问,在银环手下留了他三日。”
岑知简又做了个手势,“我想去见他。”
吃过粥饭后,岑知简在梅道然陪同下走进府狱。房间被清洁过,并没有料想中的腐臭气息,但仍有些茅草酸涩的苦气。吕纫蕙面墙坐着,像个苔石,或是树瘤。
岑知简踏进之后,梅道然站在外面,帮他把门合上。
吕纫蕙转过身,平和地看着他,“你来了。”
岑知简从他对面坐下,看向案上铺设的纸笔,提笔写字。
吕纫蕙看着他的笔墨走势,道:“你娘?”
岑知简手腕一抖,吕纫蕙发现他用一种伤兽的目光盯着自己。吕纫蕙叹口气:“你娘的死,的确是个意外。”
“皇帝已经追查到岑氏,影子决难全身而退,只能壮士断腕。我们按照旧俗,掌事人员集会合议,但被你母亲撞破了。”
桌案哐当一响,岑知简霍地起身,心中惊痛无需笔墨,只靠目光便悉数掷在吕纫蕙脸上——所以你们杀了她?
吕纫蕙摇头,“她只听到依稀几句话,但能够推敲出和影子相关。于是内部议定一条顺水推舟的计策。”
“这时候正需要一个替罪之羊,正巧你大舅父前来探亲。他们一致同意,让你大舅父顶罪。他是最早的创建者和退出者,虽多年未牵涉影子,但所知绝对不少。更要紧的是,他态度亲向重光。如果扳倒皇帝,重光就是最大的皇位竞争者。你大舅父虽远离中枢,但在朝中旧交颇多,他若振臂一呼,重光登基会顺利很多。”
吕纫蕙道:“当年去积云寺进香是你大舅父提议,所以你母亲自然而然认为是他对你下的毒手。她逼问他,两个人大吵了一架。但当夜她冷静后,想到了我。”
“在积云寺里,你母亲多次想去寻找你,被我阻拦下来。”吕纫蕙说,“她晚上找到我,控诉我,痛苦之下抓破了我的手臂。我怕惊动你大舅父,便告诉她,你并非她的亲生之子,你是建安侯。岑氏为保皇嗣厥功至伟,她抚养你更是功德深厚,等你登基之后,会尊奉她为皇太后让她颐养天年。”
结果吕向萝得知亲子已死,绝望之下,吞金自尽。
她到死都不知道,狸猫太子换了两次。这个岑知简,真的是她的亲生儿子。
大颗泪珠顺着鼻尖滴落,岑知简浑身颤抖。
她的家翁岑玉正献祭她的儿子,她的二哥吕纫蕙坑害她的儿子,连她的大哥,以为她的儿子被换替死之后,依旧对真相守口如瓶。
每个人都顾全大局、顾全忠义、顾全公子檀兄弟的正统血胤,谁顾念过她,最无辜、最无力,却被卷进政治漩涡的这个可怜的女人?
吕纫蕙默然许久,拿过纸笔,密密麻麻写了一张方子,道:“这是观音手的解药。丹竹,你娘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岑知简抓过那张纸,果不其然,在药引里看到了罂粟和别的东西。他双手把纸拢成团,丢在油灯里。
吕纫蕙急道:“你……”
岑知简又拽过一张纸,写道:你不就是想知道公子檀的下落吗?
短短一句话,让吕纫蕙眼中精光一炽。他整个身子跨过案来,紧紧捏住岑知简手腕,用一种狂热激动的嗓音喊道:“你知道公子在哪里?怎么可能……他在哪里,我要见他!我们还……”
岑知简挣开他,把新写的纸页举到吕纫蕙脸前。
并州。
吕纫蕙先看到这两个字。
元和七年,死于卞秀京屠城之前,并州抗齐一战。
吕纫蕙一下子不动了。
镇西将军欲为并州亡者立碑,复亲身查访。于公子檀无头庙宇,见此。
岑知简搁开笔,从袖中拿出一块薄瓦,瓦面已经褪色,依稀能够看出蓝色火焰和九瓣紫莲的图案。
在并州,这是为逝者超生之用。
岑知简写下最后一行,庙下丈余,出檀棺一尊。遗体证为公子,确凿无伪。
如同天雷。
他真真假假的追随者,为了心中执念或私欲犯下累累罪行。而这位贤明的君主、慈悲的君子,早已在保卫国土和人民的战役中长眠地下,辞世多年。
吕纫蕙栽倒在地,喉中发出一段比哭激动比笑张狂的声音。岑知简不再看他,踉踉跄跄往牢门走去,门锁打开的喀啷响动声像拆开他浑身骨节,他双腿再使不上力,身体一晃跌在地上。
梅道然冲上前紧紧抱住他。
他听到岑知简损毁的喉咙里发出的绝望哀号,他听不清但他却知道,岑知简声嘶力竭地喊着:娘!
人死不可复生,她再也无法得知真相。就算灵魂有知,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她还会愿见这样一个刑余之人,会认自己做儿子吗?
他恨影子,而事实已然铸成,卓凤雄已经化作一堆焦炭。再恨也是枉然。
梅道然抱紧他,在他不知道的无法过去的真相外,低声安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岑知简失声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