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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一二〇 人间

    日落之时,萧恒开始抽搐,体温也降至新低。一剂汤药下去,没有半分好转,岑知简不得不给他刺脉放血。


    梅道然松开萧恒袖口,露出右腕,岑知简金针下刺,正刺在他挑断手筋的伤疤上。萧恒的皮肤毫无弹性,岑知简只觉在刺一块死去的肉。


    他捻针拔出。


    血流出来。


    并不是杀人时瀑布式的喷溅,甚至不是受伤时河水式的流淌。萧恒灰白的右腕低垂,那根血在他掌下变成一根紧绷的线。红线。红线直直垂入泥土。线的另一头通过大地系在另一个空间,萧恒的命似乎也捏在那人手中。


    他没有解观音手的秘密只有岑知简知道,梅道然虽惊于他的毒发反应,到底没往那方面想。岑知简看过案上用尽的瓶罐,心中明了:


    萧恒十日不休的药蛊试验,在他体内与观音手发生反应,使得观音手突破长生牵制,再次毒发。


    碎裂之声炸响,岑知简急忙回头。


    萧恒撞翻药碗,浑身剧烈颤抖,梅道然控住他的身体却不敢用力,急声叫道:“你写个方子,不管他妈的雪莲红花海马蜈蚣我都能找来!”


    岑知简看他一眼,那一眼告诉他:没用。


    梅道然一动不动盯着他。眼神说,我不管。


    岑知简只是默然。


    梅道然拿过另一只药碗,面无表情地掐住萧恒两腮,把碗沿插在他嘴唇间,动作极其强硬。药汁沿萧恒下巴滚落,没有一滴灌进他喉咙。


    梅道然乍地将碗一摔,喝道:“萧恒,萧重光!我叫你他妈的作死!你他妈这想撒手了,你撒手还叫老子给你撑这个烂摊子!你不是想救这些人吗?你不是想废皇帝吗!你他妈给我撑口气睁开眼,睁开眼继续干你剩下的这些事!除了你谁有心有力撑这么大的家业!你想想潮州营的兄弟,想想西塞带回来的九千口棺材!你说你不能再搞第二回了,就他妈要我拉你的棺材回去吗!”


    怀中,萧恒不发一声。


    梅道然瞪视他片刻,突然面对面紧紧搂住他,脸抵在他肩上,后背颤动许久,叫道:“你救救他,我求你了……他有个万一,我怎么跟他家里的……怎么跟曹青檀交待啊!”


    岑知简揭开一个蛊盅,里面一条干瘪青虫。他突然想到什么,扭头,不知是在看萧恒还是梅道然,冲那个方向注视了很久。


    岑知简走过去,拍了拍梅道然肩膀。


    梅道然抬头看他。


    他冷静地打了个手势:有个法子。


    想了想,又补充:一个时辰醒不过来,回天乏术。


    梅道然看着他向下一折的手掌,点点头。


    ***


    直到夜色覆盖,岑知简才走出帐子。林薮间弥漫一种淡蓝色的雾气,浸得他脸色苍白。


    梅道然一直蹲在帐外,听见打帐声一个翻身,急声问:“醒了吗?”


    岑知简摇头。


    梅道然颔首,重新蹲在帐门口等,倒很平静,只是影子叫月亮燎着,丝丝生烟般,总感觉有些毛躁。


    过了半个时辰,帐中依然毫无声息。梅道然忍不住回头瞧,又转回来,头低不了一会,再往回看。


    岑知简掐着时辰,也眉头紧锁,深吸口气转身进帐,将那套金针找出来。


    他没有打手势,飞快瞧了瞧榻边,示意梅道然坐在身后将萧恒扶住,自己取针,先拾起萧恒手腕刺他的内关穴。


    萧恒衣袖捋起时,梅道然发现他臂上新开了个不浅的血口。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大量出血。


    这是岑知简的法子吗?


    他神思飘忽之时,岑知简抬腕拔针,萧恒却一动不动。


    岑知简面色更加凝重几分,在捻针刺他后溪穴,但那只冰冷手掌只低垂着,手指没有一丝挪动。


    刻香越烧越短。


    时间越来越紧。


    针尖离开三阴交时,萧恒仍毫无动静。梅道然脑中啪地一响,一个声音在耳边大喊:完了,完了。


    萧恒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这么多次死里逃生,竟叫这片松树林子做了葬身之地。好好一个将军,居然没有战死,叫自己活活作死了。遏制瘴毒的药蛊叫他捣鼓出来又怎么样,松山百姓三军将士感恩戴德又怎么样,说不定皇帝还会掉几滴眼泪,叫朝野文人撰几篇半真不假的悼文。可都他妈有什么用?生前受苦,死后哀荣。疼的只有他们这几口人。


    一片混沌里,帐外突然有人高声报道:“梅统领,南秦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信!”


    岑知简一看梅道然,梅道然已脱口叫道:“进来!”


    传令兵脸戴面巾入帐,先叫萧恒形容骇了一跳。这一段时日一直是梅道然假扮萧恒,怎知一夕之间,镇西将军竟形如槁木,眼看着要撒手人寰了。


    他结结巴巴道:“统领,将军这……”


    梅道然打断:“退到帐门口,拆信。”


    传令兵犹疑,“这是将军的家信……”


    梅道然勃然吼道:“我说拆信,念给他听!”


    “是、是。”传令兵一个瑟缩,也来不及惊于信中内容,颤声道,“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


    “再大声!”


    “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


    尝笑一日三秋之语,今入其门,方知其苦。迄别后,一月之期,阔如百秋。某处顺利,诸事俱在把握,无需挂虑。近观家乡风物如故,甚喜,未展颜处,独隔君两地矣。秦柑虽美,君不在侧,亦食之无味。比日兴寝何如?餐饭何如?切记去日之言。及还,如被新疮,勿入我衾裯耳。夏衣尽置箧中,并创药簪梳诸物。另肉脯果脯各二合,松山溽热,尽早食之。别时索物为念,匆匆,未及付君。今解汗巾一件,并书而遗。又我归心一片,借风射去。是时南风相投,切记开怀。


    某观君之能,古今天下之所少者也。成败得失不足虑,某之所虑者,君之安健也。君殚虑慎行,言动必思长远,寝不聊寐,已有二年。事之枢机,俱在君身。君之关紧,独善身保养矣!此党盟之言也。论乎私衷,惟愿六郎百岁,其他亦无所望。公也私也,俱此一心也。


    知君劳碌,但偷得暇日,谨记念我。毒热,不得旦夕管照,伏望以时自爱,千万千万。纸短,不尽所怀。盼复。


    ……


    我都好,一切放心,唯独不好的,就是你不在身边。


    你近日睡得怎么样?吃得还合口吗?夏衣、疮药、簪子梳子等零碎东西都在箱笼里,还有一盒果脯和一盒肉脯,松山潮热,记得早点吃掉。


    临别前你要我给个东西随身带着,叫我给忘了。现在随信附一条汗巾子,叫你聊慰相思吧。


    我别的一点都不担心,只担心你的身体。你平日熬煎太过,两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但你要知道,事情的关键在你这个人,而你这个人的最最要紧之处,就是好好保养自己。这些是我作为盟友要劝你的。如果说私心的话,我只愿我的六郎长命百岁,除此之外,再无他求。公心也好私心也罢,我的一颗心,就这么剖给你了。


    知道你寻常太忙,但如果有点闲暇,记得要想我。你那边太热了,我不能天天看着你,你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


    我等你给我回信。


    我等你回来。


    传令兵战战兢兢念完一遍,抬头,却见梅道然已泣不成声。


    梅道然握紧萧恒手臂,哽咽叫道:“将军,道生!他现在一心是你了,你千辛万苦强求的姻缘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死了他没了依傍,皇帝和他那杀千刀的叔父不把他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死了就是害死他,你舍得害死他吗!随信送来的东西给我,愣什么,再念啊!”


    那条白汗巾被梅道然塞进萧恒手中,掰紧五指死死拢住。在喊号子般一遍一遍的念信声里,岑知简再下金针。


    ***


    后来萧恒回忆,神智一开始回拢时,听见的不是那封信。是有人叫他,重光。


    萧恒从地上爬起来,往身边抓起刀。他总觉得那里该有把刀。


    眼前一片漆黑,是他目力都难以破解之处。渐渐,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袍曳地声,不是脚步声。


    没有脚。


    是鬼魂。


    这个意识浮现的瞬间,陡然一片白光炸亮。


    眼前,一张女孩子的脸瞬间放大。她披头散发,脂粉白腻,嘴上搽着人血一样的胭脂,笑嘻嘻拍手看他。


    萧恒喃喃叫:“阿霓。”


    阿霓被叫名字的一瞬猝然转身,露出她背后连体的另一个女孩子。眉毛倒八,面容青森,五官有些曹青檀的影子,却仍哀哀笑着。


    “为什么不找我?”曹苹问,“为什么不救我?”


    萧恒忙去捉她衣袖,曹苹咕咚消失在黑暗,像沉进一口深潭。萧恒抓紧那块青色衣裙,竭力将人向上拖拽。


    那青巾束在一人脖颈之上。


    他要缢死对方般地拉人上来。


    萧恒双臂颤抖,叫那人:“师父。”


    曹青檀不理。


    萧恒叫:“师父,我是道生。”


    曹青檀说:“你是重光,害死我的影卫重光。”


    他血淋淋的衣袍曳地而来,问:“你为什么没有找到我的女儿?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曹青檀突然往前栽倒,像临死前般罩在他身上,萧恒忙撑刀支住身体,突然感觉手中不对。


    手中环首刀变作那把骨刀,电光一闪下,变成一根血肉模糊的腿骨。


    曹青檀袍摆下空空无物。


    萧恒扑通跪在地上,伸臂要抱他,手臂横过去的一瞬,面前身躯已变成一身潮州营服色。一双手垂在两膝,只余白骨森森。


    萧恒抬头,是烂了半张脸的唐东游。


    唐东游居高临下,冰冷道:“你这个欺世盗名的贼子。”


    “你打着建安侯的旗号诓我们给你卖命,你害得我们好惨。齐贼生擒我,把我丢回去喂狼,你知道什么叫碎尸万段尸骨无存?我们都死了,为什么你没有死?”


    唐东游说:“你不是建安侯,你永远比不上建安侯。重光,你是建安侯的一条狗。”


    他浑身粘连残肉的骨骼从萧恒脸上拂过,咯吱咯吱,像一片风铃吹动。铃声过后一片衣裙曳地,女人半张脸伤疤可怖,浑身杖痕鲜血,死死捉住萧恒手臂,叫道:“阿弟、阿弟!”


    她整个身体伏在地上,被人在后方提裙拖去。


    萧恒死命拉她,却只闻一道衣袖裂断之声。


    苏小云被拖入深渊时凄声叫他:“回去,快回去!不要做重光,不要做重光!”


    萧恒爆发一声呕血般的嘶吼,垂首跪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不多时,一双素足在他面前停驻,慈悲得像睡莲。


    他顺着那双脚,往上找到她整个身体完整完美的曲线,和那张低眉的脸。


    这是唯一一个长着脚的人,她不像鬼魂更像神。她赤身裸体地站立,萧恒跪在她腿前,像是她刚分娩出的婴儿。


    她轻声问:“你还饿吗?”


    萧恒猛然抬头。


    面前,神女跨入一只鼎沸巨釜,那张属于吴薰的脸上浮现笑容。紧接着,那张脸上的血肉被无数双手争夺撕碎、吞吃入腹。


    “吃吧。”他下颌被强行掰开,一块血肉被塞入嘴里。


    吴月曙边往他嘴里塞着妹妹的肉,边流泪道:“吃饱了,才能帮我守潮州。”


    他说着说着血泪满面,和颈上伤口的鲜血一起濡湿官服。吴月曙说:“我知道你不是建安侯,我还是把潮州托付给你。重光,你辜负了我。”


    他突然大力掐紧萧恒脖颈,幽幽叫道:“是你劫了官粮,是你饿死了他们!重光,你欺骗了我,你辜负了我,你饿死了他们!”


    隆隆一道天雷作响,吴月曙身后,无数棺材自黑暗浮出,漫山遍野,足有九千。九千座棺材应雷颤动,战死的将士推棺而起,身后跟着他们目光阴森的父母妻儿。


    整个潮州的数万百姓越逼越近,众口重复:“没有粮食了,没有粮食了……”


    吃了他,有人喊。


    所以所有人喊。


    吃了他。


    萧恒被吴月曙扼紧脖颈,心中没有绝望,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和。


    什么重光是鬼萧恒是人。萧恒就是重光。重光做的事,就是萧恒做的孽。


    他不是非死不可,但也不是非活不可。


    他有罪。他认罪。


    萧恒闭上眼睛。


    突然。


    一双手从人群冒出,死死去掰吴月曙掐在他颈上的手掌。


    一双少女——女孩的手。


    萧恒看向这双手的主人。


    那是一张素昧平生的脸。


    乍看有些阿霓的形状,五官却带着秦灼的影子。


    还有一些地方,很像另一个人,极其熟悉,萧恒却想不起那人是谁。


    她不管不顾地挡在萧恒身前,被众人推搡撕扯,素丝襦凌乱,双蟠髻欲坠。在萧恒茫然的惊讶里,她小脸憋红使劲去掰掐住萧恒的手,她那样望向萧恒,目中泪光盈盈。


    女孩子像唤他什么,萧恒听不清。但听到声音的那一瞬,他像被坠下九天的一颗明月砸中心脏,腔子里突然生出一股热气,当即将她抱在怀里拼命撕开众人。


    一瞬间,满地鬼魂烟消云散。


    萧恒紧紧搂抱她,感觉她和自己十指交扣。依恋,亲昵,无比圣洁。


    渐渐,交握的那双手产生变化,手掌变大,骨骼变硬,更像一个男人的手。两只手间也多了什么东西。


    萧恒听见叮铃铃一响,发现自己挑断手筋、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破裂,流出一根血一样的红线,线的那头正系在对方手腕上。


    红线之上,滑动三枚光明铜钱。


    这时,怀中人抬头,从刚才的女孩子,有迹可循地变成秦灼的脸。


    秦灼双手捧住他脸颊,额头相抵。


    萧恒只觉脸颊一凉。


    秦灼垂泪叫他:“重光。”


    他轻声说:“你别怕啊。”


    有如纶音破迷障。


    天地之外,黑暗之外,断断续续的念信声和呼喊声传来。


    有个很像梅道然的声音喝道:“你死了就是害死他,你舍得害死他吗!”


    我如果死了,大梁各州再不会给他助力,朝廷会直接南下伙同秦善吃了他。


    不行。萧恒浑身颤抖。


    我必须活,我得活着回去,还有人在等我。


    ……


    金针拔出百会穴的瞬间,萧恒身体一弹,一口鲜血喷在岑知简脸上。


    岑知简全然忘记自己讲不了话,拍膝叫道:成了!


    而萧恒只觉自己倒在一个人怀里,睁开眼,先是一团满月一样的光晕。光后,是梅道然泪痕遍布的脸。


    他笑了笑,垂头,看见手中一团洁白织物,和腕上已然干涸的,红线一样的一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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