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夫人?”
就在魏氏百口莫辩,就要被那兵士当做西夏奸细带走关押之际,贵生道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魏氏猛地抬头望去。
一旁的狄咏也看见了贵生道人与苏衡的身影,简直要喜极而泣:“贵生道长!阿衡!”
“唐大夫,您认识这对母子啊……”那名凶神恶煞的士卒见了贵生道人,那副凶狠的嘴脸立刻收了起来,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
贵生道人几日前便带着苏衡来了军营。他曾经在陕西一带当过游方郎中,于陕西路的各州与各军之间到处跑,上至主帅下至士卒,都被他救治过,承过他的人情。那时他还没有“贵生”这个道号,而是用“唐慎微”的名字行医于各处城寨中,军士们都习惯称呼他为“唐大夫”。
延州医疗资源紧缺,好郎中更是不可多得。曾经被贵生道人治过伤,救过命的兵士有不少都升了军头。贵生道人带着苏衡一报上名号,就有好几个老军头认出了他。在这些军头的帮助下,贵生道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了延州军营的医官,每日带着苏衡出入军营,为延州地军士们治病疗伤。
在营里郎中紧缺的情况下,医官们大都忙着为军官治病,谁还顾得上底层的士卒。但贵生道人确实“有治无类”,只要是伤病,他都会收治,来者不拒。因此,延州军营底层的兵士们都很感激贵生道人师徒。
况且,行军打仗怎么可能不会受伤?受了伤若无郎中治疗,那就只能等死了。因此,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兵士敢得罪郎中。哪怕军中汉子大多脾气暴躁,但这个暴脾气从来不敢在郎中面前表现出来,除非那人不想活了。
因此,那名为难魏氏母子的兵士很是惶恐,连忙向贵生道人道歉:“唐大夫,实在不好意思。今日日头太烈,晒得我昏了头了。这位娘子与小郎君既然是您的熟人,必定不会是西夏的奸细。是我弄错了,这是我的不是。”
狄咏完完整整地看到了那兵士前倨后恭的模样,不由瞪大了眼睛。延州这边的军汉都这般善变的吗?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他们是来寻亲的,放他们进来吧。”贵生道人神色淡淡地吩咐道。
“是是是!”那士卒点头哈腰地把魏氏母子请进了军营。
“多谢两位,你们又救了我与咏儿一次。大恩大德,实在不知该如何相报了。”魏氏抬手弯腰,打算向贵生道人行一个大礼,被苏衡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狄夫人,您有孕在身,不宜行此礼。”苏衡不赞同道。
贵生道人也摆摆手,示意魏氏不必多礼。他只疑惑一点:“狄夫人,你是来营里寻狄官人的吧?他怎么也没同守卫的士兵打好招呼。今日若不是我们正巧撞见,你就被那兵士当成奸细给抓了。”
提起这个狄咏就忍不住道:“我与阿娘根本没有见着我阿父!”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收到狄官人的来信,说他已经调至延州了吗?我们到延州已有一些日子
了,你们竟还未与狄官人见上面么?“贵生道人奇道。
魏氏苦笑着摇摇头:“我亦不知。我与咏儿日日都来此处探问,难得有个好心的军汉愿意理会我们母子,可是他却说没听过我夫君的名字,更别说见过了。”
“师傅,我们在营中行医已有数日,的确不曾听说狄官人的名号。”苏衡出言道。
“这样……”贵生道人沉吟片刻,“此处毕竟是军营,孕妇在此有诸多不便。狄夫人你先带着孩子回去,我来替你打听狄官人的下落。今日酉时一刻,我们在那日城门附近的面摊处会面,如何?”
“多谢道长!”
“师傅,韩军头善交际,消息最为灵通,不如我们找韩军头问问吧?”目送魏氏母子离开后,苏衡向贵生道人提议。
“好。韩老三那人的确是个包打听,乖徒儿你观察得倒是仔细。”贵生道人满意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苏衡师徒二人正打算找韩军头,还没动身呢,那韩军头就一脸菜色地找上门了:“唐大夫,苏小大夫,我有一事相求,咱们能不能寻个隐蔽处说话?”
苏衡与贵生道人闻言,互相对视一眼。巧了,正有此意。
“我知一处,绝对隐蔽,没有活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贵生道人主动表示要在前头带路。
活人?苏衡敏锐地捕捉到终点,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韩军头想着心事,对此倒是毫无察觉,一听见“绝对隐蔽”四个字,便点头同意了。
“韩老三,此处够隐蔽了吧。有什么事,说吧。”贵生道人左拐右拐,竟把自家小徒弟与韩军头带到了伤病营不远处的乱葬岗。
即使现在是青天白日,乱葬岗依然鬼气沉沉。食腐尸的乌鸦栖息在枯树枝丫上,一动不动。黄土铺就得地面上还有不少暗沉的血迹,散发出一股锈蚀的腥味。若是在夜晚,乱葬岗一带就更加阴森可怖了。
韩军头毕竟也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的人,到了乱葬岗他也不见惧怕,反倒高兴得很。这里确实足够隐蔽,正常兵士绝不会到乱葬岗来。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就不会被旁人偷听了去。
“是这样的,我那个,那个,呃……”韩军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磕磕绊绊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有内容的话。
“到底何事?吞吞吐吐的,哪里像个军汉!”贵生道人板起脸斥道。
“我得了病,想拜托您给看看!”韩军头闭上眼大声喊道。
苏衡面无表情:“……”
贵生道人掏了掏耳朵,也很是无语:“看病就看病,搞得神秘兮兮地还以为你犯了什么事呢。”
“我那个病不太见得人……”韩军头脸皮薄,可是肤色黑,脸红了也瞧不太出来。
见不得人的病……贵生道人与苏衡双双低头。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韩军头下意识地捂住,豁出了老脸,“我就是拉屎的时候老是拉出血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我还有救吗还有几天能活?”
韩军头一口气把话说话,连个标点符号与停顿都不带,然后惴惴不安地看着贵生道人与苏衡。
贵生道人:“……”
苏衡:“……”
从怀里熟练地摸出用黄纸做成的迷你病案本,再掏出用炭条自制的简易“铅笔”,苏衡面无表情地在第一行写下韩军头的姓名年龄,然后空一行写下四个字,“主诉:便血”。
“放心吧,你死不了。我都不稀得给你看了,乖徒儿,你来。”贵生道人冲韩军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啊?”韩军头一时不知自己应该哭还是笑。
“大便下血是什么颜色?”苏衡面无表情地问。
“呃……红,红色?”韩军头尴尬地摸摸自己脑瓜子。
“是浊而暗沉的还是清而鲜艳的?”苏衡耐心问道。
“我想想……是后者!”韩军头见苏衡面不改色,渐渐也被他的淡定从容所感染,答话越来越自如了。
“张嘴伸舌,我看看舌象。”苏衡从病案本中抬起眼。
“啊——”韩军头依言照做。
苏衡低头刷刷又是几笔。舌红。
“伸手。”苏衡的指令简单明了。
“哦。”韩军头乖乖伸手。
脉数。苏衡的病案本上又添了两个字。
“血清而色鲜,这是肠风。你的病并非疑难杂症,只是风热湿毒壅遏肠道,损伤血络,故而引起便血。”苏衡合上病案,慢条斯理地给韩军头分析道。
“真的?!”韩军头喜不自禁,“那我还要吃药吗?还是它能自己好?”
“……药还是要吃的。治法以清肠凉血为主,兼以疏风行气。我给你开一剂槐花散。”苏衡低头,用炭笔在黄纸上写下药方。
槐花散配伍简单却巧妙,只有槐花、柏叶、荆芥穗和枳壳四味。槐花为君药,能清大肠湿热,凉血止血。侧柏叶为臣药,能增强槐花凉血止血之力。荆芥穗与枳壳疏风理血。四药合用,具有行气止血,疏风清肠之奇效。
“将这方上的四味药研磨成二钱细末,再用米汤调好服下即可。”苏衡撕下那页黄纸递给韩军头。
韩军头双手接了,如获至宝。
“病看完了,我有一事要问你。”贵生道人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您问您问。您尽管问!”韩军头将苏衡给他开的药方贴身藏好,整个人一扫沉郁,感觉自己又能重新抬起头做人了。
“跟你打听个人,你可听说过‘狄青’?”贵生道人问道。
“哎哟,您这问的!”韩军头一拍大腿,“这可是咱们延州指使的名字,整个延州军营,谁不知道啊!我还当您想问什么军中秘情呢!”
狄青竟然就是延州的指挥使?那为什么魏氏之前问军营中人,那人却说不知。苏衡这般想着,也开口问了出来。
“不知道?怎么可能!狄指使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上阵杀敌从来都是他打前锋,带着兄弟们就往前冲,那些西夏鼠辈见了,纷纷望风而逃!别说延州了,保安军的将士也都熟知咱们狄指使的威名啊。那人说不知道,要么就是在耍人玩,要么就是从其他地方新招进来的新兵蛋子,他知道个屁嘞!”韩军头说得唾沫横飞。
“那狄指使如今可在营中?”苏衡问道。
“不在”,韩军头摇摇头,“泾原与秦凤路来了个新的经略安抚司判官,狄指使数日前去拜访那位尹判官了。”
第42章 第42章判官尹洙
泾原路新上任的经略判官姓尹,名洙,字师鲁,是河南人士。
这位尹判官与范仲淹是多年好友。当年范仲淹被贬至饶州,他曾因犯颜进谏,为范仲淹求情,也被朝廷贬出京城,监唐州酒税。后来元昊叛变,边关告急,他被举荐为经略判官,与韩琦有所往来,为韩琦所赏识。三川口大败后,朝廷任命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总揽泾原路军务,尹洙又被授以泾原路经略判官一职。
因此,尹洙与韩、范两人均有交情。
狄青以延州指使的身份前来拜访,尹洙很是和善地接待了他。两人交谈之下,尹洙发现狄青对边关形势与行军作战很有见地,不由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三川口之战,朝野震惊。西北主帅范雍被革职,如今坐镇西北的主帅副将均重新洗牌。夏竦就任陕西经略安抚使,驻扎永兴军,为西北前线的主帅。范仲淹与韩琦为其副手,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分别总览鄜延路与泾原路的军务。
狄青所在的延州就在好友的管辖之下,不如修书一封,也算为仲淹举荐一位难得的将才。尹洙心下虑定,当即取出纸笔,洋洋
洒洒地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命跑腿的信卒给范仲淹送去。
狄青拜别了尹洙,便骑马回了延州,回程路上他还在回味与尹洙的交谈。
“若能训练当地民夫为土兵,代替各地征调来的戍卒,便能大大减少边关军费。况且,土兵们自幼在边关长大,对生养自己的土地抱有比外来戍卒更深的感情,他们对当地的地貌更为熟悉,也更习惯本土的气候,于行军打仗更为有利。”
尹洙之言犹在耳畔,狄青深深地被他的深谋远略所折服,感慨道:“此方为御敌的长久之策啊。”
狄青策马回延州时,苏衡与贵生道人如约于酉时一刻到了城门附近的那个面摊。
大多数大宋百姓每日只吃两顿饭,一早一晚各一顿。朝食吃得不算太早,一般八九点左右,暮食用得也不算太晚,下午四五点便吃完了。因此,苏衡与贵生道人到达时,那面摊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桌客人了。
那桌客人很快也把碗中那个面汤饮尽,一抹嘴巴,在桌板上搁下饭钱,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延州白日与夜晚的温差大,此时太阳渐渐西斜,天虽还未黑,但寒气已经开始丝丝缕缕地往地地面上钻。延州城内的百姓都裹紧了上衣,步履匆匆地回家去了。
“贵生道长!阿衡!你们来啦!”狄咏两眼亮晶晶地从长板凳上蹦起来。
魏氏母子心里记挂着狄青的下落,酉时不到便已经在面摊旁候着了。他们租了摊主娘子的窑洞,彼此熟识,因此那卖面条的摊主娘子不仅没有赶他们走,还贴心地给他们提供了一条板凳,好坐着等苏衡师徒。
“道长,您可打听到我夫君的下落?”魏氏也站起身,迫不及待地问,见贵生道人点头,顿时喜极而泣,“可算有消息了!”
“不过,狄官人现在不在城中,数日前,他策马前往泾原路拜访长官去了,不知何时归来。”贵生道人补充道。
魏氏眼中的喜色立刻暗淡下来:“竟是这样……”
“夫人您别急,狄官人如今是延州的指挥使,没有上级调令,不可能长时间离开延州的。也许,他现在已在回程的路上了。”苏衡出言宽慰道。
“但愿如此吧。”魏氏垂眸,左手抚上已经八个月大的肚子,失落地小声喃喃道。
月明星稀,窑洞外的银杏与槐树静默不动,仿佛已经陷入了沉睡,惟有清浅的槐花香气透过窑门上的小天窗飘入窑洞中。
虽是五月,但夜间仍需盖被,否则极易受凉。虽然苏衡与贵生道人租下的窑洞有两间房,一间正房一间厢房,但是贵生道人不知怎的,非要拉着苏衡与他一同住正房。那间厢房直接被充作了书房与药房。
“师傅,我真的没事,我可以一个人睡的。”苏衡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不行。万一放你一个人睡,你想家了又哭鼻子怎么办?”贵生道人用被子裹住自家小徒弟,不让他离开。
苏衡的眉角隐隐跳动:“师傅,那日我没哭。是您看错了。”或者说,脑补过头了。
“我没看错,你就是想家想得哭鼻子了。乖,师傅抱抱。你才多大呢,哭鼻子就哭鼻子了,别不好意思承认,不丢脸的。”贵生道人咬死苏衡那日就是想家想哭了。
“我,没,有。”苏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师傅,一字一顿地说。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不说这个了,师傅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贵生道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
“……”什么叫“没有就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苏衡默默把被子拉过头,闷声道:“我不想听。”
“不行,你一定要听!”贵生道人把苏衡从被子里挖出来,硬要给他讲睡前故事:“今日那韩老三正好提到尹洙,那为师就给你讲讲这位尹判官的故事吧。”
“师傅,您曾经给那位新上任的尹判官治过病吗?”苏衡反对无效,只好乖乖地配合他师傅听故事。
“这倒没有。是逍遥那老家伙跟我唠嗑时讲的。”贵生道人板起脸,“认真听,不许打断我讲故事!”
苏衡:“哦。”
“那尹判官姓尹,名洙,与范仲淹范公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他们的交情好到什么程度呢?当年范公在京为官时,任天章阁待制,屡屡直言进谏。当时的宰相是极擅长逢迎帝意的吕夷简。吕相此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有心计,善权谋,但也确实有眼光,有才干,还有一定的胸襟与气度。因此,他执政多年依然屹立不倒,深得圣心。范公为人刚正不阿,心忧天下,自然看不惯吕相得过且过,明哲保身的行事作风。因此数次上书,直切吕相当政的要害。”
苏衡安安静静地听着,贵生道人却不满了:“为师辛辛苦苦说了这许多,你怎么也不给点反应?”
“……”不是您老人家让我不要打断您讲故事的吗?
苏衡心知若是不顺着他师傅的意,还不知道他会折腾出什么别的花样,这样的话今夜就别想睡了。因此,苏衡虽在心中叹气,但仍然配合地给他师傅“捧哏”:“那范公都批评了吕相什么?”
贵生道人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说下去:“这可就多了去了。比如虚报政绩,比如操纵朝廷用人大权,比如掩饰事关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只求稳居相位等等。”
“哦,那范公与吕相闹矛盾,又干尹判官何事?”苏衡继续“捧哏”。
“这不是快说了吗。范公屡屡攻击吕相,吕相自然要在圣上面前为自己辩护,并以‘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的罪名弹劾范公,我方才也说了,这吕相简在帝心,吕相与范公之争,圣上最后还是偏向了吕相。范公被撤掉天章阁待制官职,贬谪出京,去饶州当了知府。范公为人忠直有风骨,朝中不少人皆以他为楷模。此事一出,朝中有志之士纷纷上书进谏,求圣上收回成命。尹洙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苏衡若有所思,“患难见真情。君子之交,莫过于此。”
“那尹洙不是第一个上谏的,却是头一个主动请求贬谪的。”贵生道人今夜颇有谈兴,又说了一些细节,“当时最先进谏的是集贤校理余靖。余靖替范公陈情,似乎反过来坐实了范公‘结朋党’的罪名。尹洙不服,当即站出来说,‘仲淹与臣义兼师友,仲淹因朋党获罪,臣亦是仲淹之党,不可苟免’,于是,他便被贬去监唐州酒税了。”
苏衡眨眨眼,这位尹判官也是很刚。求仁得仁,最后与范仲淹一同被贬出京去了。
“那西京留守推官蔡襄还为此作了五首诗,名《四贤一不肖诗》,借以颂扬范公以及为范公进谏陈情的尹洙等人,斥责谄媚吕相支持贬谪范公的小人。这首诗传播甚广,就连那契丹的使臣也悄没声儿地买了诗作刊本,带回国偷偷品鉴。”
苏衡听到前面还没什么反应,等听到契丹使臣那里,顿时啼笑皆非:“师傅,您也说是‘偷偷’,这么隐蔽的事情,您怎么知道?”
“逍遥那老家伙说的呀。有个道士去了契丹幽州闲游,在那幽州馆内的墙壁上看到了那五首诗,回来就告诉了自家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一传十,十传百,就都知道了。”
“……”苏衡叹为观止。
昨夜听故事听得晚,苏衡睡得迟了,今日一早醒来,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乖徒儿,要不你再睡一会儿。”贵生道人显然知道谁是造成苏衡熬夜的“罪魁祸首”,也不敢再折腾他了。
“不用。我这就起了。”苏衡闭了闭眼,又揉了揉太阳穴,动作利落地掀被下床,“师傅,您今日不是与张知州有约,要与他商谈伤病营的事情吗?”
贵生道人捊胡子的动作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缓缓点头:“……嗯,是的。”
苏衡见状,心中了然。师傅,您果然忘了。
“张知州忙得很,轻易不见外客。我们托熟悉的军头递话,好不容易才等到张知州同意接见。师傅,您可千万别迟到了。”苏衡不放心地叮嘱道。
“我记着呢。忘不了!”贵生道人死鸭子嘴硬地摆摆手。
第43章 第43章病营改造
知州府内栽种了不少柏树,夏蝉隐匿其上,知知不休又旁若无人地发出恼人的鸣叫,聒噪得很,使得事忙的延州知州张存听得心头火气,烦躁更甚。
“嘭”地一声扔下手中公文,张存眉头皱得死紧,语气森森地命令随侍的小厮:“把窗户关了,这蝉鸣怪闹心的。”
“是。”侍从低眉敛目,恭恭敬敬地将窗户关严实,外头的蝉声一下子小了下去,朦朦胧胧地,只能依稀听到几声。
张存的眉心刚舒展开,就有门吏前来禀报:“大人,唐大夫与他徒弟前来拜访,如今已在正厅候着。”
“唐大夫?”张存揉了揉眉心,近来事多,全都堆到了一起等着他处理,他深感精力不足。最近见的人也多,竟一时没想起来“这个唐大夫”是谁。
三川口大败,延州被围,因天降大雪才险之又险地保住了城池,延州包括主官在内的一应官员免不了被追责免职。张存正是在这时被朝廷任命,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似的知州一职。延州城因经历战火,萧条一片,百废待兴,还有不时扰边的西夏军在北边虎视眈眈,张存自上任以来,每日都忙得焦头烂额。就连那窗外的夏蝉也被无辜地牵连,承受了一番张存的怒火。
贵生道人带着苏衡来了知州府,下人很快奉上两盏清茶。贵生道人也没客气,在知州府内如在家中,半点也不拘束,听着窗外断断续续的蝉鸣,饮着热茶,倒是惬意得很。
“唐大夫,实在抱歉,今日公务繁忙,故而来迟了些,让您久等了。”张存在下属的帮助下,终于记起自己几天前答应要接见延州军营里新来的一老一少两位郎中,连忙整理着装,款步去正厅迎客。
贵生道人与苏衡见张存出来,忙放下茶盏起身行礼:“见过知州大人。”
张存细细打量二人,见年长的这位须发皆白,羽冠鹤氅,仙风道骨,年少的那位相貌清俊,小小年纪却有着从容的气度与风骨,不由在心下暗自赞赏一番。
“二位请起。边关的郎中一向紧缺,二位心怀天下,愿意冒险北上,为延州军士疗伤治病,本官不胜感激。”张存亲自扶起苏衡师徒。
“听说,唐大夫有心接管伤病营,还想对其作些改变?”张存很快进入正题。
“准确地说,整改伤病营是我徒儿的主意。衡儿,你来与知州大人细说。”贵生道人道。
“是”,苏衡从容且清晰地阐述道,“回禀知州大人,自我们在营中行医以来,我就便留意到伤病营目前虽有掌事医官,但因为营中郎中紧缺,医官大多忙着为上层军官疗伤看病,甚少踏足伤病营。且伤病营并未配备看护的护工,营内伤兵既很难得到医官的治疗,又无法得到充足的照料。再者,伤病营内无人打扫,污秽满地,极易滋生疫病。恳请大人将伤病营交与我师徒二人管理,我们好着手整改营内卫生与医疗情况。”
张存听了默然。伤病营的情况他也知道一些。军官们受了伤,都是回自己府邸延医治疗,居家养伤。最底层的兵卒们,若是亲人就在延州的倒还好一些,还能得亲人入营照顾,但大多数兵卒都是辞家万里来此行军打仗,孤苦无依,惟有依靠亲近的同袍在练兵之余来照料一二,但是这种照料远远不够。绝大多数人都只能留在伤病营捱日子等死。
延州军营中,伤病营的位置就在乱葬岗不远处。这是因为大家都默认伤病营中得兵卒都是些救不回来的死人,日子到了断了气,便拉去乱葬岗埋了。这种情况并非延州如此,在军中其实很普遍。因此,很少有人会去关注伤病营,甚至还劳心劳力地想做些改变。
“军中人人都嫌伤病营的活计腌臜,无人乐意去清扫。而且伤病营中的确容易爆发疫病,之前就曾发生过负责清扫营中污物的士卒不慎染上疫病,药石无医,最后只能用裹尸布裹了,埋到乱葬岗的惨痛案例。如今军中人人都对伤病营避而远之,就算两位有心接管,怕也是无人可用,心有余而力不足。”张存不看好地摇头。
“不怕无人用,老道我已有良策。只需知州大人答应给那些愿意来伤病营干活的人管饭就成。”贵生道人习惯性地摸起了他的白胡子。
“哦?不知唐大夫有何良策。”张存挑眉,来了兴趣。
“城中乞儿甚多,衣不蔽体,食不饱腹,不如将他们招作民夫,每日供给三餐,命他们为伤病营做事,既安置了城中乞儿,又有人力照料军中的伤员,一举两得。”贵生道人缓缓道。
张存闻言,面有愧色:“战火频仍,苦了百姓。在本官治下,延州城迟迟未能从兵戈余烬中恢复,不少平头百姓的家财毁于战火,落得个乞讨为生的下场,这是本官之过。”
最终,张存还是同意了苏衡师徒接管伤病营的请求。两人得了知州的首肯,终于可以开始着手改造伤病营。
“师傅,您对这位知州大人了解几分?方才与他交谈,瞧着倒是位心怀百姓的好官。”苏衡与贵生道人乘马车离开了知州府。在车厢里,苏衡问道。
“你问这位张知州啊——”贵生道人一进车厢骨头便软了下来,斜斜地倚着厢壁,毫无仪态可言。方才在知州府端着讲话可累死他了。
“这位知州大人自上任以来,倒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只是,延州年初刚经历了战火,元气大伤,须得好好休养生息,方能恢复过来。西夏大军尚在北边虎视眈眈,这位张知州临危受命,想来定然压力重重,卧枕难安,也是极不容易。”贵生道人伸出左腿,示意坐在他左边的苏衡帮忙捶捶。
苏衡对此早已习惯,好脾气地替他捶打起来。他师傅每次装完一波得道高人,就得躺着缓上至少一个时辰。
贵生道人被自家乖巧懂事的小徒弟伺候得舒坦,继续说道:“这位张知州还是个忠直敢言之人。三川口一战,儒将刘平奋勇杀敌,兵败被俘。反观都监黄德和,不仅临阵脱逃,还厚颜无耻地倒打一耙,诬陷刘平降敌,险些铸成一桩冤案。当时,正是这位张知州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刘平辩言。朝廷派文彦博调查此事,最终真相大白,刘平得以沉冤昭雪,黄德和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腰斩示众。”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公案。”苏衡心中对延州的这位知州大人,顿时升起了几分敬佩之情。
“地上的秽物必须每日清扫干净,保持营房的整洁。尤其要注意洒落地上的吃食一定要及时处理掉,否则又会惹得老鼠蟑螂在里头筑巢抱窝。”苏衡板起小脸,指挥起民夫来有模有样的。
“甲一,你负责天字一号至天字十号床,甲二,你负责天字十一号至天字二十号床……丁四,你负责黄字五号至十五号床。”为了方便分工也方便记忆,苏衡以甲乙丙丁打头,一二三四五的数字作区分,给这些摇身一变成军营民夫的前乞儿们都编了号。
伤病营里头全是大通铺,每条通铺上的每个铺位苏衡也给编上了编号,以天地玄黄打头,按照一二三四的数字排好。原本有些像无头苍蝇到处乱飞,这边扫一扫,那边擦一擦的民夫们一下子明晰了分工,再也没有出现两位民夫先后为同一名伤兵更换绷带的乌龙事件。
原本的伤病营长时间无人打扫,满地污秽。地上除了脓血、呕吐物、还有残留着血迹的废弃的绷带,细看那上边的血迹早已发暗。偌大的营房里弥散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气味,那是伤口腐烂发臭的味道。若是在夜幕降临,灯火昏暗的时分走进营房,还有可能一不小心一脚踩到死老鼠。
伤卒们神情麻木,面容呆滞地躺卧在通铺上,耳边充斥的是一阵阵哀嚎与疼痛难忍的梦中呻吟。夜风从离伤病营不远处的乱葬岗呼啸而来,营房里瞬间涌进一股杂糅着死亡、孤苦与绝望的气息。
而这一切,在苏衡试图接管伤病营后都消失无踪。苏衡领着民夫们每日清扫营房,地上的污秽被清扫一空,被石灰界过的黄土地面终于重见天日,营房内的空气也变得清新。民夫们还按照苏衡的吩咐,及时换洗脏污的床单被褥,伤卒们再也不用盖着脏臭的被子入睡。
医官们几个月不踏足伤病营一次,受伤的士卒哪里等得到医官来为自己处理伤口,只好让亲近的同伴为自己包扎。但兵士们又不懂专业的包扎手法,绷带绑得乱七八糟的,根本不利于止血与伤口的恢复。苏衡随手挑选了
一位伤卒,为他拆开绷带,那鲜血就直往外冒,简直就是无效包扎。
为此,苏衡极有耐心地培训民夫们学会最简单的包扎手法,先用盐水为受伤士卒们清洗伤口,再撒上营内提供的金疮药,最后用干净的细麻布为他们重新包扎。
“这些麻布绷带必须用开水煮过,晾在太阳底下晒过之后才能重复使用。不要再出现把地上的绑带捡起来随意过一过水,洗掉血迹就用的情况。”苏衡严肃地叮嘱道。
“是,我们晓得了。”民夫们纷纷点头。
贵生道人放手由苏衡指挥、培训这些民夫,偶尔也会在旁指点一两句。在苏衡师徒的努力下,不到两日,整个伤病营就从上到下,由外而内地变换了一番全新模样。
于是,从泾原路策马归来的狄青一进伤病营,就惊愕地睁大了眼。
“这是伤病营?”
第44章 第44章点穴麻醉
“狄指使,这伤病营的情况可比你先前与老夫所言的好多了。”一位身着灰袍皂鞋,留着一把山羊银须的医官从狄青身后转出来。
“蔺大夫,狄某可没哄骗您。我离开延州前,伤病营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狄青随手招了一个军头过来察问具体情况。
“回禀指使,这伤病营如今面貌一新,全是唐大夫与苏小大夫的功劳。”那军头肤色黝黑,说话时露出一口大白牙,在日光下有些晃眼,正是那位号称“延州包打听”的韩军头。
“营中何时又来了两名大夫?他们可是陕西一带有名的游方郎中?可仔细探查过他的身份?”狄青蹙起一双剑眉,延州乃边关重镇,进出城门的人都需要被搜身盘问,更何况是机要的军营。若是盘查得不仔细,教那些西夏奸细混了进来,那便是引狼入室了。
“指使放心,唐大夫不是生人,他是一名云游四方,到处行医的道士,道号“贵生”,在中原颇有名气。此前也曾在边关一带行过医,营中不少老人都曾被他治过伤,救过命。此番前来,亦是听闻边关告急,郎中稀缺,这才一路北上,前来支援。”韩军头毕恭毕敬地应道。
“哦?那这苏小大夫是——?”狄青不动声色地问道。
韩军头连忙回道:“苏小大夫是唐大夫的徒弟,年纪虽小,医术却很了得。不瞒指使,卑职先前得了个怪病,还是苏小大夫开药给治好的。”
“嗯。”狄青不置可否,面上窥不见喜怒,韩军头心下忐忑,也不知狄青什么想法,忙又帮苏衡师徒多解释了几句:“唐大夫他们前几日曾去州衙拜见了知州大人。将伤病营交由唐大夫他二人接管,亦是知州大人的命令。”
“既然张知州已经首肯,那便无甚大问题。狄指使,你快让开路来,让老夫进去!”那灰袍医官是个急脾气,方才能耐着性子等狄青查问那两人的身份,已属不易。他一听到苏衡师徒二人在伤病营的所作所为是过了明路,得到知州的授意,便不愿再等,催促着狄青快些进营,莫要再营帐门口杵着。
狄青无奈,只好停下问话,与那灰袍医官一同走进伤病营。因苏衡师徒正好不在营内,相对熟悉伤病营近期情况的韩军头便跟在后头,向狄青介绍起伤病营改造的始末。
“狄指使,您看到的这些民夫其实原是城内的乞儿,他们都是唐大夫作主寻来的,营中每日供给三餐,这些民夫们便心甘情愿地为伤病营干活,每日清扫营房,照料伤卒,十分尽心。苏小大夫还教会了他们简单的包扎手法,因包扎不当致使伤口流血发脓的情况如今已大大减少。”
“这上头写的,是每个铺位的编号?”狄青注意到每条通铺的铺位上都用贴了巴掌大的黄纸,上面写着“天一”、“地五”、“玄七”、“黄十一”等字,便推测这纸上所写是每个铺位对应的编号。
“回禀指使,正是如此。苏小大夫不单给每个铺位按‘天地玄黄’的顺序编了号,还给二十位民夫也编了号,您瞧,他们的胸前都缝了自己的编号呢。”韩军头道。
灰袍医官不耐烦听这些,他只关心这两位游方郎中的医术如何,对伤兵身上常见的疮肿、折伤一类伤病,都是如何处理的。但是营中民夫大多是在干些清扫地面,浆洗被褥和细麻绷带的活计,在灰袍医官眼中,属于没什么看头的杂活。
正巧,有一位民夫端着一盆热汤进营,路过三人时,一股药材味飘过,灰袍医官顿时眼前一亮,叫住那民夫:“等等!那个谁,丁五是吧?你等等,先别走!”
丁五茫然地停在原地,不知所措。灰袍医官小跑过来,俯身闻了闻盆中热汤,一边点头一边微笑起来:“这是葱芥汤,用生葱、荆芥与土当归煎成汤淋洗伤口,有消疮去肿温痛之效。”
“的确是葱芥汤,蔺老头,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这手嗅味辨药的功夫倒是没有退步丝毫啊。”贵生道人一掀帐门,朗声调侃道。
灰袍医官循声望去,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唐慎微?!原来‘唐大夫’就是你这个老家伙!我说‘贵生’这个道号怎么听着怪耳熟的,这不就是你当初辞官前,与我们几个一道饮酒,醉中起的道号么!”
辞官?苏衡立即捕捉到重点,“咻”地扭头看向他师傅。
“害,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贵生道人并不想提起往事,但那灰袍医官却仿佛没看懂贵生道人的颜色,转头就把贵生道人以前的经历给掀个底儿掉。
“狄指使,你这运气可是了不得。你们延州可是来了尊金大佛!这老东西以前可是我们太医局的主官,他的医术,他若是称第二,没人敢当第一。当年啊,满京城谁不人知道太医丞唐慎微的名号啊。你可是捡到宝咯!”灰袍医官摸着他的山羊胡子笑呵呵道。
原来,这位灰袍医官姓蔺,也是大有来头,乃宫中太医局的教授。太医局下设九科,每科置一名教授,这位蔺太医便是疮肿兼折伤科的教授,专善医治伤口骨折类疾病。此番蔺太医前来陕西,正是为了给诸营将士疗伤治病。
说起来,这位蔺太医也是位妙人,他拒绝了知州提供的宽敞又舒适的免费居所,反倒带着随侍的药童东奔西跑,在泾原与秦凤二路游医。蔺太医到了哪个城寨,也不拘对方官阶高低,遇上伤兵就会出手医治。
狄青一直清楚延州伤病营的情况,只是苦于没有良医愿意来伤病营为最底层的士卒疗伤。数日前,狄青前往泾原路拜访尹洙,回程路上幸运地遇到蔺太医。狄青便将延州伤病营的情况细细与蔺太医陈述了一番,诚恳地邀请蔺太医随他一同前往延州。蔺太医心善且仁,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只是,当时二人都没想到,他们在延州还会遇到“大惊喜”。
“原来竟是前任太医丞唐太医,狄某失礼了。伤病营多亏您与您的高徒费心改造。”狄青听到蔺太医的介绍,忙向贵生道人行了一个大礼,以表谢意。
贵生道人却吹胡子瞪眼,很不高兴地冲蔺太医发火:“都说了休要重提旧事,什么太医局?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忘了。还有,什么‘金大佛’?!我是道士,道士!”
贵生道人没留心到狄青的自称,苏衡却注意到了,仰起头问那面容刚毅,麦色肌肤的军官:“请问您可是狄指使?”
狄青眉梢微动,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就是狄青?”贵生道人终于反应过来,“你妻儿北上寻你,如今就在延州内,已经苦等你近半月之久了。”
“什么?”狄青先是愕然,继而大喜,拱手又行了一礼,“可否劳烦唐大夫告知狄某,我妻儿在延州何处?”
“城门西边第二排窑洞,往里头直走,院子里头有个磨面石磨的那家便是。”贵生道人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将魏氏母子的住址告
诉了狄青。
“多谢!”狄青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转向蔺太医,“蔺大夫——”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吧。此处是军营,难道我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蔺太医截住狄青的话,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寻他妻儿。
“指使,我去给您把马牵来!”韩军头很有眼色,屁颠颠地冲出伤病营,一路小跑着去牵马了。韩军头今日这嘴巴就没合拢过,连二接三的惊天大瓜直直往他嘴里塞,又是唐大夫的旧日身份,又是狄指使的妻儿千里寻夫/父,真刺激!
小山一样高大具有震慑力的军官离开了,伤病营内的管事人只剩下“柔弱”的两老一少。贵生道人有意向蔺太医炫耀他收的徒弟,便没有插手,让苏衡在丁五的协助下,为一名从战马上跌落摔断了腿的伤卒正骨。蔺太医也带着些许考校的意味,默默在旁围观。
寻常的正骨突然变成一场“随堂小考”,还有蔺太医作为“外审”专家,苏衡对比淡定无比,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仔细观察了那名伤卒的断腿,并没有发炎红肿的迹象,苏衡便让丁五用葱芥汤为对方洗净伤口。
“嘶——”那摔断腿的小兵痛觉神经似乎格外敏感,十分耐不得疼,只是简单的清洗伤口,便让他疼得倒吸一口气。
苏衡见了,心中有数,待伤口洗净后,他趁那小兵不注意,迅速伸手点了他几处穴位。
“咦?好像没那么疼了。”断腿的小兵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点穴麻醉?”蔺太医见了,用胳膊肘碰碰贵生道人,凑过去小声道,“这是你教的吧?”
正骨虽疼,但就那一下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泰半郎中是不会费这般功夫给病人麻醉镇痛的。而且就算要镇痛,基本上也是涂抹上麻沸散、镇痛膏之类,好减轻病人的痛苦。但点穴麻醉这一招,是贵生道人自创,不费一针一药,随手可用,方便得很。
“这招不好学。当初你在太医局教那些医学生,没少因为他们苦学不会被你骂个狗血淋头。你这徒弟被你骂了多久才掌握的?”蔺太医八卦道。
“哼哼”,贵生道人傲娇地一仰头,“少拿太医局那些蠢货与我的乖徒儿比较,就没有可比性!我徒儿极其聪慧,一点就通,我只教了两遍,他便学会了。”
“什么?你说谎也打下草稿,这怎么可能!”蔺太医翻了个白眼,表示不信。
“爱信不信!你继续看,瞧好了!”贵生道人得了个白眼也不恼,这不更说明他徒儿收得好么?蔺老头这是嫉妒!
第45章 第45章黑龙散
“喀嚓”一声,也不知苏衡是怎么动作的,那断腿小兵还没反应过来呢,他摔断的腿骨就被接正回来。
“黑龙散。”苏衡下的指令简洁明了,丁五立即低头从怀里取出一盒膏药,动作熟练地将那膏药细细敷贴于那小兵的伤处。
黑龙散?蔺太医眼神一闪,无须费劲回想,脑中已自发浮现出黑龙散的配方:穿山甲六量、丁香皮六两、土当归二两、百草霜半两枇杷根叶半两,五味药焙碾为末,以姜汁水调为膏状即成。
黑龙散治筋骨碎断有奇效,是他在太医局时惯用之方。蔺太医瞥了一眼贵生道人,咬耳朵小声道:“你对你徒弟倒是大方,把别人的绝活都给教了去。”
贵生道人嗤了一声:“什么你的绝活,那黑龙散就写在唐人医书上,只许你用,不许旁人用不成?”
“尽信书不如无书,光看医书便能治病的话,还要我这个教授作甚。太医局里那三百医学生看书自学不是更方便!定是你这老东西教的,别不承认了。”蔺太医咬死不信这是苏衡自己看书便学会了正骨与用药之法。
贵生道人与蔺太医在一旁窃窃私语,分毫不影响苏衡专心正骨。丁五在那小兵的断腿处敷贴了足量的黑龙散后,又按照苏衡的吩咐,用两块柳木板将那断骨固定住。
苏衡取出一罐白泥,填补在夹板缝隙处,好固定伤处,然后才用细麻绷带在那伤兵腿上绕圈绑紧。
“好了”,苏衡给绷带打上结,站起身对丁五吩咐道,“三日后须解开绷带换一次药。”
“是,俺记住了。”丁五应道。苏小大夫之前给他们这些民夫培训时说了,如今是夏日,换药须得勤快一些,两三日便要一换,须将那细麻绷带解下来,重新为伤卒淋洗伤口,然后重复敷药,上夹板,糊石膏泥,绷带捆绑固定这几个步骤。若是正值那寒冬腊月,四五日一换也是可以的。
蔺太医见苏衡为那小兵处理好断腿,这才施施然凑过来细看:“这白泥是何物?”
“此物为‘石膏’。将石膏煅烧成粉,再以水调和成泥,既可固定伤处又有止血、生肌、敛疮之效。”苏衡解释道。
“煅石膏外用还有这等奇效?”蔺太医不由升起几分兴趣,“三日后换药,我定要再来一观。”
生石膏入药并不罕见,在汉代名医张仲景所著《伤寒论》中就有不少方剂使用了生石膏。石膏为大寒的药物,生用可清热泻火。但煅石膏外用,蔺太医倒是第一次见识,因此打算观察这位断腿小兵后续的恢复情况,以验证苏衡所说是否属实。
“哒哒”两声,是蔺太医在轻敲那两块木板的声音。“这是柳木还是杉木?”蔺太医又问。
苏衡:“柳木。”
蔺太医皱起眉头:“柳木这般硬,若非你用了石膏填补缝隙,根本无法将伤处裹住。为何不用杉木皮包裹?杉木皮软而透气,这样的断骨,用上数片杉木皮包裹,再以麻布环绕绑紧,岂不更省事?”
“杉木皮软而透气,既是优点亦是缺点。《仙授理伤断续秘方》中的确记载了杉木皮夹缚之法。但这位伤卒断的是腿骨,须牢牢固定住断骨,不可使其挪动。杉木皮过软,若不留神,容易使得断骨再次错位。再者,柳木易生发,此特性亦有助于腿骨生长愈合。”面对蔺太医的质问,苏衡并不恼。不同医者有不同的治法与用药习惯,多多交流反倒有利于碰撞出新的治疗思路。
“哦?你还看过《仙授理伤断续秘方》?那黑龙散——?”蔺太医言未竟而意已达。
“黑龙散之方正是晚辈从此书中学得。”苏衡会意,主动解释道。
当初苏衡还未拜师时,无碍子就已受贵生道人所托,将埋在银杏树下的那箱医书挖了出来,送到了苏家。那箱医书汇集了历朝历代名医所著医书,也有不少今人编写的方药集子,十分珍贵。唐朝骨科名医蔺道人所著《仙授理伤断续秘方》亦在那箱医书中。
“你师傅不曾教过此方?”蔺太医追问。
苏衡缓缓摇头:“不曾。”
“好!”蔺太医一击掌,认真起来,“那我便考考你!治扑损折伤,筋骨碎断之药,除了黑龙散,还有大红丸、小红丸与大活血丹等,品类丰富。但军中常备药物却只有大红丸与黑龙散,少见小红丸与大活血丹,为何?”
苏衡没想到蔺太医提问的角度如此刁钻,但万变不离其宗,他敛眉沉思了一会儿,便想到了答案:“因乳香与没药两味药材,价格昂贵,大活血丹的配方中有乳香一味,小红丸的配方中两味贵价药更是兼而有之。这两种丸药最是金贵,朝中军费有限,断无可能大肆制作或购买如此昂贵的丸药以备底层士兵使用。”
蔺太
医点点头,又问了一些细节,比如“小红丸中的当归应用土当归还是川当归”、“大活血丹所用骨碎补以何处所生者为佳”之类的问题。苏衡过目不忘,早已将《仙授理伤断续秘方》中的内容熟记在心,因此从容作答,无一错误。
“不错不错”,蔺太医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又绕回了一开始的问题,“虽说小红丸与大活血丹金贵,但若要用时也得用上。只是耗资甚巨,你可有解法?”
“我说蔺老头,你别太过分啊!考校一大堆问题了还没问够,又给我徒弟出难题!你够了啊!”贵生道人跳出来插话道。
“不是你说你徒弟天赋异禀,天资卓绝么?我自然要出些有难度的问题,不然怎么显出你徒弟的厉害?”蔺太医回嘴道。
“你这老家伙!”
贵生道人正想继续与蔺太医吵嘴,苏衡却出声了:“以三倍枫香代乳香,以番降真代没药,可降低制备丸药的价格。”
两位老人齐齐愣住,贵生道人最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笑声极为得意张扬:“怎样?蔺老头,你服不服!太医局那三百庸才,加起来也比不过我徒弟一根手指头!”
苏衡:“……”师傅,倒也不必如此夸大,您老人家嘴角都要咧到天边去了,好歹收一收啊。
蔺太医这下真的出离地嫉妒了,凭什么唐慎微这个老家伙能收到如此天资的徒弟,他却只能每日对着太医局的那些蠢货!
“你姓‘苏’对吧?我听他们都叫你‘苏小大夫’,那你叫什么名字呀?”蔺太医突然在苏衡面前蹲下来,笑与苏衡平视,得一脸和蔼。
“晚辈单名一个‘衡’字。”苏衡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答道。
“是小衡儿啊,你有没有兴趣多拜一位师傅?”蔺太医握住苏衡的手,循循善诱,“你师傅已经辞官了,太医局的九位教授中,就数我医术最好,资历最高,没准过几年便能升为太医丞。你跟我回京城,没准啊,我能把你培养成大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医丞。”
“晚辈——”苏衡正想拒绝,他师傅就怒而跳脚,就差直接上脚揣某臭不要脸的老东西一个屁股蹲了。
“蔺!石!斛!你居然敢拐我徒弟!我看你是活命长了!是不是找打!”
贵生道人在军营中穿着没有家中那般随意,他那件心爱的“乞丐装”被苏衡收进了衣橱,如今身上穿着的是寻常道士的装扮:一件黑色滚边的浅黄道袍。此刻贵生道人怒气冲冲,撸起袖子就打算与蔺太医干架,从宽大的袖口还能隐约看见白边——那是最里头的贴身中衣。
“怎么?老夫怕你不成!”蔺太医“腾”地站起身,也摆出了架势。
“……”苏衡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不是,他师傅与他师傅的旧日同僚都一把年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怎么还跟几岁小孩一般,嘴上吵不过就要动手,也不怕闪着老腰。老顽童老顽童,还真是越老越像小孩儿了。
“多谢蔺大夫美意。只是一来晚辈自身无意功名,二来晚辈的身体也不允许。晚辈幼时曾患怪疾,是师傅将我救醒。师傅曾言,我这病若要好,除非入道,不为功名所困,不为利禄所扰,方可一世平安。”苏衡及时出言,阻止了两位老人的一场“大战”。
“没错没错,乖徒儿你不提醒,为师差点忘了”,贵生道人一拍脑袋,对蔺太医道,“衡儿是天生的道医,太医局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你可别害了我徒弟。”
蔺太医听了苏衡的拒绝,只好怏怏作罢,只是到底还是不甘心,最主要是见不得唐慎微那副得意的嘴脸,便又堆起笑容,问苏衡:“小衡儿啊,你可有阿兄阿弟?他们可想拜师学医?”
“……有是有,但——”苏衡脑海中浮现出苏轼那双亮晶晶的狗狗眼,还有临行前苏辙那声稚嫩的“阿兄”,“恐怕要让蔺大夫您失望了。家严对我两位阿弟寄予厚望,盼着他二人有朝一日可以骑马游街宴琼林,家中有晚辈一人从医足矣。”
“唉,是老夫无缘。”蔺太医深深叹气,很是遗憾。
伤病营多了一位良医,为苏衡师徒分担了不少治病疗伤的压力。
蔺太医虽没能如愿诱哄苏衡拜他为师,但却很是惜才,将自己治疗疮肿骨伤的经验毫不保留地教给苏衡。苏衡嘴上不说,心中却默默记下了这份恩情。到了后来,两人虽无师徒的名分,却有师徒的情谊,倒让贵生道人喝了不少酸醋。
那厢,狄青在贵生道人的指点下,很快寻到了租住在窄小仓储窑洞内的魏氏母子。狄青的长子原本在泾原路当敢勇,得知魏氏与阿弟来了边关,也跟上官告了几日假,策马赶来延州,一家人终于团聚。
狄青把魏氏母子安置在离延州军营只有三里路的一处民宅聚集区。巧的是,那两口窑洞就在苏衡师徒所住窑洞隔壁。到头来,苏衡师徒与魏氏母子竟成了邻居。
对此最高兴就是狄咏了。若不是魏氏怀着身孕,他要陪在魏氏左右方便照顾,狄咏恨不得天天跑去找他的小伙伴苏衡。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七月初七乞巧当日,伴随着一声啼哭,魏氏顺利产下一女。这个女娃娃一诞生便有了名字——魏溪。
第46章 第46章眉山来信
“魏溪”这个名字是魏氏的阿父生前便取好的,狄青对此并无异议。老丈人只有魏氏这一个女儿,他早已答应了老丈人,魏氏腹中的孩子生下后,要冠以“魏姓”,传承魏家的香火。老丈人生前准备了两个名字,若魏氏生男,便为其取名“魏石”;生女,便为其取名“魏溪”。
狄青重情,最为看重家人。在汾州西河老家时,他兄长因与乡里恶霸发生冲突,被当地捕快以“斗殴犯事”的罪名逮捕。当时狄青才十六岁。因家中贫寒,拿不出银钱将狄青的兄长赎回,狄青便主动站出来,表示自愿代兄受过,将兄长换了出来。
少年狄青就这样被投入监牢,黥面刺青,发往京师充军。好在狄青拥有一身武艺,骑射更是精妙,在禁军中熬了几年,被上司赏识,提为散直。后来西夏叛乱,朝廷选拔勇武军士戍边,狄青凭着一身骑射本领被选上,到了西北边境。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封狼居胥,是多少武官的梦想。狄青来了陕西,就如脱笼之鹄,一身本领终于有了翱翔的天地。
而此时,数次在战场上冲锋厮杀,凭着一条条军功竖立起威严的延州指挥使,狄青,狄大人,如同小山一般高大威猛的存在,在一个婴儿面前,却显得局促且无措。
“娘子,你快把溪儿抱走!我怕我力道太大,伤着她!”狄青双手抱着一个粉色的小襁褓,不停地往妻子那头发出求救信号。
魏氏坐在床上并不动弹,只捂着嘴一个劲地笑:“那你力道轻些便是。”
“我……我怕轻了把溪儿摔着!娘子——莫要再取笑我了,快来帮帮忙!”面对妻女,他又不可能像教训军中那群小子一样,把对方骂个狗血淋头,更不可能动手。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就连语气略重了些都要担心对方会被气哭,狄青就差给这两位祖宗跪下了。
魏氏这才止了笑,把小女儿从狄青怀里接了过来。哼,谁让她这位郎君不省心,就该让他着急一下。自个儿跑去戍边也就算了,居然还把谘儿也带上了。谘儿也是个不省心的,竟跑去泾原路报名当敢勇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谘儿才十六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她这个当娘的如何是好!
“娘子,我知你生我的气。你怀着身子,我却在外行军打仗,非但没照顾过你,还让你成日担惊受怕,实在委屈你了。”狄青面有愧色地低下头。
“夫君说的哪里话。我不过一介女流,自然是出嫁从夫,夫君的决定我哪能干预。自然是夫君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哪敢多话呀。”魏氏抱着小女儿,倚在床头,很是阴阳怪气了狄青一番。
“……”狄青嘴笨,心知说不过自家娘子,只好环顾四周,不知在搜寻何物。
“夫君看哪里呢?这是生我的气,连我们娘俩儿都不想看一眼了么?”魏氏生产后,功力不减,持续输出中。
狄青寻了一圈,终于被他寻找了想要的物件,默默地走过去拿了来,“啪”地就往地上一扔,“咚”地就跪那物件上面了:“……娘子,我错了。”
“……”魏氏息了声,狄青自跪搓衣板这一招还真是屡试不爽,每每有效。
“每次都这样,认错倒是特别积极,但就是不改。谘儿从小跟着你学枪,嘴上不说什么,我这个当娘的却很清
楚。他一直向往着像你这个阿父一样,上战场,杀敌寇。如今,可算是被你们父子俩逮着机会了。罢了,我也劝不住你们。只一点,溪儿与咏儿,你可不许再把他们哄去当兵打仗了。“魏氏叮嘱道。
“娘子,溪儿是个女娃娃,我怎会教她舞刀弄剑,你大可放心。只是咏儿——咱们还是听听孩子自己的想法,若是咏儿也想像他大哥一样学学枪法,也未尝不可……”狄青在魏氏的越来越凶的眼神下,说得越来越小声。
“狄汉臣!咏儿是要读书习字考进士当文臣的。你要是再敢偷偷教咏儿射箭,我就与你和离!”魏氏气急,不管不顾地威胁道。
“娘子,你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和离’这种话可不许再说了。”狄青肃声道。
“哼,那你答不答应?”魏氏斜睨他一眼。
“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绝无二话。”狄青老老实实道。
“这还差不多,行了,你也别跪着了。我要给溪儿喂奶了,你忙你的去吧。”魏氏得了狄青的承诺,便饶了他一回。
“哦。”小山一样高的汉子从搓衣板上站起来,闷不作声地把那板子放回原处,这才慢吞吞地离开了窑洞。
“阿父!”狄咏见狄青终于出来了,眼睛一亮,正打算背着狄青送他的小弓跑过来,就被狄青几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捂住嘴巴。
“嘘!你娘在里头能听见,咱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练箭。”狄青小声提醒次子道。
“嗯嗯!”狄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父子俩瞒着魏氏,跑去练箭了。
苏衡师徒就住在隔壁,苏衡通过窑洞木门上的小天窗,对狄青父子偷偷跑去练箭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
“第九次了。”苏衡摇头道。也不知狄夫人何时会发现。
不过,苏衡很快就没心思去想别人家的事了。因为贵生道人回来了,还给他带回一封他盼了许久的信。
“乖徒儿,你瞧瞧为师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苏衡平静无波地小脸上头一回现出明显的喜色:“是我家里给我的回信吗?”
“喏。眉山那边送来的。你说呢?”贵生道人笑吟吟道。
“谢谢师傅。”苏衡稳稳地接过信件,回书房拆看起来。
这信拿在手上时便觉得沉甸甸地坠手,拆开看,里面竟有多达二十多页信纸,信纸上的字迹不一,细数起来,多达四种。
苏衡心下一暖,知道这是阿父阿娘还有弟弟妹妹每人都动笔写了回信。若不是最小的六郎还不识字,恐怕这字迹还要再多上一种。
嗯?这是——
苏衡眼神一柔。其中一页信纸上一字也无,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是一个黑乎乎的小手印,旁边还有一行稚嫩的小字:小兔子书。一看便是苏轼的代笔。
苏衡把手覆在那墨手印上比了比。看来小卯君与他离家那时相比,长大了不少。也许是兄长滤镜,苏衡欣赏这枚小手印足足欣赏了一刻钟,怎么看怎么可爱。
欣赏完幼弟的手印,苏衡这才拿起厚厚的一沓信纸,逐页逐字细看起来。
这手端方板正的字体,一看就是苏洵写的,信中除了关心他的吃穿用度,还问了不少与边关战事有关的问题。苏衡轻易便能透过这些问题看到苏洵对国事的忧虑。
接下来两页是程氏所书,得知苏衡跟随贵生道人去了延州行医,程氏忧心万分,字字句句都在叮嘱他注意安全,切勿涉险。
苏轸心细,深知苏衡心意,在来信中细细交代了祖父还有阿父阿娘的身体情况。自从苏衡离开眉山,苏轸就主动承担了督促家里人每日习练八段锦的任务,日日监督苏家众人在晨间打上一套“唐真人安乐法”,重点监督惯爱偷懒的苏不疑。苏不疑原以为大堂弟云游潇洒去了,他也能歇一歇,不再练这个该死的功法,没想到大堂弟不在,大堂妹却成日盯着,简直苦不堪言。
一沓家书中,苏轼一人写的内容就占了几乎一半。苏衡特意数了数,足足有十页纸,其中有五页纸都是在表达对他的思念,问他几时能回眉山,有三页纸是在邀功求夸奖,里头详细记述了苏轼的“丰功伟绩”,剩下两页纸,就全是在告状了。
“这是把全家人的状都告了一遍?”苏衡读着最后地两页纸,哭笑不得。
苏轼一是告苏洵的状,指责苏洵每日压着他读书就算了,居然还有惩罚,背不出来就不许他吃点心。二是告他阿姐的状。小家伙还挺记仇,把自己与苏轸吵架的每一件事就记了下来,让苏衡来评理。
“某年某月某日,阿姐与我争抢阿兄的椅子,阿姐凭借身高与力气优势,抢赢了。阿姐以大欺小,我不服,遂吵之。”
椅子?苏衡回想了一下,该不会是他在书房里看书时,坐惯的那把圈椅吧?苏衡默默扶额,书房中的圈椅有的是,他坐过的就那么受欢迎吗?
“某年某月某日,糯米团子病。兽医爷爷说是吃多了积食。一定是阿姐昨日喂了太多胡萝卜,阿姐却说是我喂多了青草,简直不可理喻。吵之。”
糯米团子是苏家养的那只白兔的名字。想来是苏轸与苏轼都想喂兔子,可怜的糯米团子被两人一通狂喂,吃撑了。苏衡摇摇头,轻轻叹气。
苏轼状告的第三个人,是苏不疑。这完全在苏衡的意料之中。这两人打小就不对付,在老宅办家宴时,两人就经常因为吃食争吵起来。
苏衡往后看去,发现苏轼还控诉了第四个人,这个人确实苏衡没想到的——小堂弟苏不危。小堂弟今年才三岁,这也能惹到家里这位小黏糕?
原来,苏轼见苏不危老是宅在家中,不是发呆就是睡觉,他的几位哥哥又要去书院上学,只有旬休时才能回家一趟,便主动邀请苏不危出去玩。没想到苏不危竟然拒绝了他。苏轼很不理解,待在家里多无聊,定是小堂弟害羞。于是,苏轼又去邀请苏不危。就这样,苏轼连着找了苏不危三次,都被拒绝了。
苏轼:?原本只是出去玩耍时顺手为之,结果苏不危的三连拒反倒激起了苏轼的逆反心理。苏轼下定决心,一定要成功把小堂弟约出去一次不可!
苏不危也被这位锲而不舍的堂哥给折腾烦了,便找了鬼点子最多的二哥求助。苏不疑眼珠子一转,大笔一挥,就给他亲弟写了一首打油诗,让苏不危贴在门上,便可安然避“轼”。
于是,苏轼第四次兴冲冲地跑去邀请苏不危时,就在小堂弟房门看见了那首诗:
山中猛虎皆独行,笼中鸡鸭结成群。自古圣贤皆寂寞,何须强与庸人行?——不疑代弟书。
苏轼气得憋红了脸:“苏不疑,你说谁是鸡鸭!谁是庸人!给我等着!”
苏衡读到此处,摇头感叹:“不危幼时便嗜睡,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仍是如此,竟大有以被窝为天下的意思。阿弟若能哄他多出来走走,也是好事。不疑也是促狭,竟编出这么一首诗,怨不得阿弟生气。”
厚厚的二十多页家书尽数看过,苏衡很是珍重地将信件收进木匣中,还上了锁。
“也许,等这木匣被装满,边关战事便能平定了。”苏衡默默祈愿。
时值七月末,窑洞外的槐树花期已过,槐花早已落尽。银杏叶倒是开始转黄,夏末初秋的风一吹,青黄交错的银杏叶便在风中摇曳,一声声,仿佛游子的呼唤。
第47章 第47章新任知州
“卖茶嘞——卖茶嘞——”苏衡跟着贵生道人踱步至延州城外,耳畔是一声声卖茶人的吆喝。
因入城需要缴纳一定的过税,在城内做买卖还需再缴纳一定比例的驻税,不少小商小贩为了省钱,干脆就在城外做交易。久而久之,延州城外渐渐形成一个颇具规模的草市。
城内一些精明的卖茶人嗅着商机,用竹筐装了茶瓶与炭炉等物什,出城卖茶,专做那些行商的生意。
不过,自从年初与西夏那场攻城战后,延州城内外都萧条了许多。如今城外的草市已大不如前,隐隐有衰败的迹象。往日如星子般散布其中的卖茶人,而今也只剩得零星几个。
“师傅,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城外,您可以说了吗?”苏衡仰头问道。
今日一早,贵生道人忽然翻出了许久不用的竹杯筊,说是要打卦。
杯筊形如蚌壳,每个杯筊都有一凸一平阴阳两面。掷杯筊是请神沟通以占卜吉凶的一种方式。杯筊掷出,若是一凸一平,即一阴一阳,则为圣杯,类似上签,或者“大吉”。若是两个杯筊都是阴面,那就是凶多吉少,类似下签。若都是阳面,则表示情况不明,神明主意未定。
贵生道人的医箱里头,一直藏着两个竹制的杯筊,很少见他拿出来打卦。今早不知怎的。贵生道人突然把那两个杯筊取出,在院中卜了一卦。苏衡在旁看着,也不知他向神请示了什么问题,最后的结果反正是一阴一阳,圣杯。
“不错!”贵生道人这下高兴了,收好杯筊就要带着苏衡出城。出城做什么?苏衡问他,他却卖起了关子,就是不肯说。
“乖徒儿,待会你就知道了。渴不渴?师傅给你买碗茶吃?”贵生道人笑眯眯地问。
“不必。师傅,我不渴。”苏衡摇头。
“两位道长,要来一碗茶解渴吗?现烧现泡,两文便有一大海碗!”从今早出来到现在还没开过张,卖茶人心里着急得很。茶叶倒还好,卖不掉留着还可以存很久,但这一壶壶茶汤烧开都是要烧炭的,这炭钱若是挣不回来,他便要折本了。于是,一见苏衡师徒走近,那卖茶人就卖力招揽起来。
“我徒儿不喝,那便给我来一碗吧。”贵生道人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铜板。
“好嘞!马上!”如今八月初,秋风已起,天气微凉,那卖茶人头裹软巾,足蹬麻鞋,已穿上了长衫长裤,腰间还系着一条白色长汗巾。收了贵生道人的铜板,卖茶人微微弯腰,一手拿茶瓶,一手拿茶碗,给贵生道人倒了一大碗热茶。
茶瓶被卖茶人拿起,下面的炭炉就暴露了出来。原来,那炭炉就放在竹编的圆筐里头,竹筐底下放了个透空矮木架,设计倒也巧妙,高度刚刚好,卖茶人只需微微俯身便可拿起茶瓶,不必费力下蹲,透空的设计也能使得空气能流通,便于烧炭。
“师傅……”苏衡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一阵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似春雷鸣响,一下下敲击着人心。他循声望去,只看见滚滚扬起的黄沙还有几面依稀可辨的旗帜。
“这阵仗,定是有大官爷要进城了。”卖茶人从旁边的小竹篓里用铁夹子夹了几块炭,添进炭炉里头,直起身随口说道。
大官爷?苏衡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队伍,心下琢磨起来。这延州城最大的官便是延州知州张存,知州再往上,那便是——
距离越来越短,那支队伍终于从黄沙朦胧中现出真形。举着旗号官牌的旗牌官走在最前头开道,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之跟在后头。那些骑兵披坚执锐,身上的铠甲在日光下反射着金光,簇拥着最中间一支队伍,也护卫着最里头那位长官的安全。好一副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恢宏场景。
苏衡目光一顿,他好像知道他师傅今早那一卦算的是什么了。
威严肃穆的队伍缓缓而行,城门周边的小贩们纷纷退避。等那支队伍进城远去,众人才重新开始做起买卖,吆喝声,还价声不绝于耳。
贵生道人已将那碗茶饮尽,他抹了抹嘴,将那粗陶碗还给卖茶人:“热闹也看过了,走吧,回伤病营。早则今日,迟则明日,被簇拥着进城的那位便会来营里巡视了。”
苏衡垂眸回想了一下,方才遥遥一望,那位大人被下属簇拥着,他只能隐约看见那位大人的清瘦板正的身形:“师傅,那位就是与您有一茶之缘的范大人吗?”
“不错。”贵生道人点头,与苏衡一道慢慢往城里走,低声道,“延州城怕是要变天了。我打听到,张大人的老母年事已高,近来入秋又犯起了老毛病。八旬老母重病难行,张大人又是个孝子,正为此忧心如焚。如今范大人一来,他终于可以脱身了。”
原来如此。苏衡眼神一闪,也不单单是因为母亲病重需要人侍奉吧。延州为边陲重镇,又经历了战火,如今城内一派萧条,百废待兴,延州知州这个位置谁坐谁头疼。
苏衡到延州,已有数月,这数月以来,也就见过张存两面。第一面是在知州府衙,那次是为了商议伤病营管事权一事,第二面是在伤病营,张存来营中检查改造的情况,结果自然是很满意。再后来,苏衡就没再见过这位知州大人了。
两次见面隔了不过半个月,但张存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了许多。不用想也知道,繁重的公务和与日俱增的压力压在身上,张存这位知州若是能睡得安稳,那才是怪事。
不过,这位范大人本身已是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总揽着鄜延路的军务,若是代张存接任了延州知州,鄜延路财政军大权便集中于他一人之手。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位范公已年过半百,也不知身体是否吃得消。若是能有机会为他把把脉就好了,苏衡如是想。
康定元年八月,延州知州张存以母老需侍奉为由,请求调回内地。朝廷应允,将其调至泽州。范仲淹迁户部郎中,代张存知延州。
“延州交给范公,我便可安心离去了。”张存微微仰头,任由随侍的小厮为他系上挡风防寒的披风。行囊已于昨夜整理打点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听闻亲家公病重,亲家母离世,三女婿已辞官回家守丧。夏县地偏又不富裕,也不知三娘现今如何了,可有受苦。”张存踩上上马石,登上了马车。车夫问他行程,他沉吟半晌,打算先回家看望老母,再去夏县看看出嫁的三女儿。
张存共有一子六女。六个女儿中,长女、次女与三女均已出嫁。其中,张三娘最得张存喜爱,于前年被他许给了他十分看好的一位青年才俊。那青年年仅二十便进士及第,风光无限,被朝廷授官华州判官。只可惜,时运不济,初入仕途,便遭逢母逝,只好辞官居丧三年。
“倒是个大孝子,只是苦了三娘。”张存摇头叹道。
“大人,唐大夫与苏小大夫遣人送来一个包袱,说是临别赠礼,虽不是什么金贵玩意,但路上也许得用,希望您能收下。”有长随小跑而来,在马车外禀报道。
“哦?拿进来。”虽然只有两面之缘,张存对这对师徒却印象深刻。
他上任知州以来,虽勤勤恳恳,却也没有作出什么亮眼的成绩,只是平平。但伤病营的成功改革,却给了他灵感。边关军营都有这么一座伤病营,若是能总结出好的经验,在陕西各营推广开,也是一件功德。于是,那日亲自视察过后,他便梳理总结了延州伤病营的改造经验,往上递了折子,得到了圣上的赞许。这两位游方郎中,倒是他的贵人了。
原来,那日蔺太医一语道破贵生道人的前前任太医丞的身份,当时营中除了民夫与伤兵,还有韩军头与狄青。在贵生道人的强烈要求下,营内众人都向他保证,一定死守这个秘密,不与旁人言说。况且,贵生道人任太医丞的确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旁人打听这个也没什么好处。因此,身为知州的张存一直以为贵生道人只是一位普通的游方郎中,顶多在民间有些名气。在折子上他也只提了“游方郎中
唐、苏二人“,并未引起朝中相公们的注意。
飘远的思绪拉回,张存低头打开那小包袱一看,发现里头都是一些便携的药丸、药膏,还有一张巴掌大的黄纸,上面详细写明了每种药物的用途,很是贴心。
张存心中熨帖,将这些药物重新包好,放入马车内的暗匣中,打算把这些药转送给女儿张三娘。夏县贫苦,想来医药条件也不太好,这些药送给三娘,图个心安也好。
张存没想到的是,这些药后来竟真的发挥了大用处,救了张三娘一命。为此,张三娘与她夫婿都默默记下了苏衡师徒的名字。此乃后话。
给张存送药是苏衡的主意。当初若非这位前知州大人的支持,他与师傅也不会那么顺利地就接管了伤病营。投桃报李,张存如今卸任离去,他们师徒多少也要表达一下心意。于是,便有了送药一事。
药一送出,苏衡便抛在了脑后。他现在正在伤病营中给一位伤卒疗伤。
“苏小大夫,咱们这位新知州几时会来呀?这都快晌午了。”民夫丁五急得团团转。自打收到新知州要来军营巡视的消息,丁五就开始坐立不安,领着其他民夫又把伤病营的地面打扫了一遍,床单被褥也浆洗得干干净净。
“稍安勿躁。营里平时是什么样,便展现给知州大人什么样,不必过于紧张。小心过犹不及。”苏衡头也不抬,平淡回道。
“哦,也是。那好吧。”丁五挠挠头,冷静了下来。
苏衡替那伤卒上好了药,取出细麻绑带正要为他包扎,有一位民夫急匆匆地冲进营内,大声提醒道:“来了来了!新任知州大人往咱们营这边过来了!”
第48章 第48章良相良医
“知道了。”得知范仲淹一行就要莅临伤病营这个消息,苏衡只是淡淡应了声,手下动作不停,为那位伤卒包扎好了伤口才缓缓起身。
“大惊小怪什么,来便来了。”贵生道人今日仍旧穿着他那一身黑色滚边的黄道袍,头上裹着灰色头巾。他不耐烦戴道帽,平日里要么披头散发,要么就胡乱抓一个圆髻用头巾裹上。
营内几人说话间,一位大官在众下属的簇拥下进了伤病营。苏衡听闻范仲淹的大名许久,至今不得一窥真容,逢此机会,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名动天下的范公。
来人年过半百,已生白发,但一双眼睛沉稳而不失锐利,并不因年岁增长而变得暗淡,反而在岁月的沉淀中散发出温润却不刺眼的光辉。身量清瘦却不孱弱,身姿笔挺,傲骨铮铮,既有文士的儒雅又不失武将的气概。
“哪位是唐大夫?”范仲淹款款开口,温煦而可亲。
“贫道便是。”贵生道人越众站出,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那这位便是苏小大夫了?”范仲淹颔首回礼,又垂眸望苏衡。
苏衡对上范仲淹的视线,不慌不忙地垂首行礼:“见过范大人。”
“听诚之言,这伤病营的大小事务都是你做主,你师傅只是从旁辅助,可是真的?”诚之是前任延州知州张存的字,范仲淹显然已与张存交流过伤病营的事情。
“回大人,此事属实。但伤病营能有今日模样,多亏二十位民夫的辛勤打理。他们才是最大的功臣。”苏衡不失礼仪地回道。
范仲淹听了,微笑点头,对贵生道人道:“唐大夫教出了一位好徒弟啊。”
贵生道人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听多了他人的夸奖,早已没了感觉。但是旁人若是夸他徒弟,那便是挠到了痒处,听得他浑身舒坦。不过当着营中这么多官员的面,他还是要装装样子的,于是只好压下嘴角,敛眉低目道:“范大人谬赞。”
“唐大夫莫要谦虚。老夫瞧着,苏小大夫着实聪明伶俐,那便有劳苏小大夫为老夫介绍一二了。”范仲淹对苏衡微和蔼一笑。
“是。”苏衡依令上前为范仲淹引路,“大人请往这边走。伤病营共有‘天地玄黄’四组大通铺,每个铺位都有其对应的编号……”
苏衡虽是七岁稚龄,身量却较同辈高上许多,加上他沉稳内敛的气质,瞧着倒像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明眸皓齿,芝兰玉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范仲淹一边听着苏衡条理清晰的介绍,一边观察,暗暗点头。
苏衡领着范仲淹一行将伤病营逛了一圈,也介绍了一番营内的运作机制。范仲淹正欲提问时,有人掀开营帐入内,朗声道:“不知范大人今日前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蔺太医?”范仲淹回首一看,却是一位灰袍医者,那把标志性的山羊银须让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蔺太医心怀黎庶,主动请缨至边关行医,何罪之有!”
原来,范仲淹与这位蔺太医是老熟人了。范仲淹身患肺疾,每逢秋冬必然发作,发作起来往往头目昏沉,食不下咽,举动无力,很是磨人。严重时,甚至毫无征兆地昏倒,不知人事。范仲淹在开封时,此病就曾发作过两次,两次都是蔺太医出手为他治好。因此,两人对彼此都不陌生。
“范大人此次来得正好,我为您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蔺太医挂念着范仲淹的旧疾,他长于治疗疮肿折损之病,对范仲淹的肺疾却每每无法根治。今日范仲淹与贵生道人恰巧遇见,他当即便想将贵生道人引荐给范仲淹。
“老蔺啊,这便不用你介绍了。范大人方才已经与我们在营中逛了一圈了。”贵生道人皮笑肉不笑地插话,用眼神警告蔺太医,莫要说出他旧日身份。
蔺太医只好怏怏地放下手:“是吗?好吧。是我来迟了。”
比起贵生道人,范仲淹对年纪尚小的苏衡更感兴趣。参观完伤病营,一行人往外走时,范仲淹还特地把苏衡叫到身边,继续问他一些个人问题,比如什么“你如今几岁了?”“家在何处?”“几岁开始学医?”“为何想学医”之类的长辈式提问。
苏衡对这位儒雅和煦的文臣兼儒将很有好感,可能也有前世背诵《岳阳楼记》赋予的滤镜在,听了这些问题也不觉得烦,很是耐心地一一回答道:“回大人,晚辈年方七岁,眉州眉山人士。五岁起跟随师傅学医。至于为何学医——”
苏衡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晚辈当初弃文从医,晚辈之父亦曾问过这个问题。当时,晚辈的回答是‘学医可以救人,读书于我无用’。虽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命数。但若至亲身患病痛,身为儿孙却无计可施,岂非憾事。晚辈学医,始于救亲之心。”
范仲淹那双睿智的眼眸里又添几分笑意:“是个朴素却很真实的理由。说起来,老夫少年时,也曾有从医的宏愿。”
苏衡闻言,惊讶地看向范仲淹。
“那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你可有兴趣听老夫讲个故事?”范仲淹缓声道。
“晚辈愿闻其详。”
范仲淹与苏衡在前方相谈甚欢,贵生道人和蔺太医却跟在后头暗搓搓用胳膊肘干架。
“我说你这个大嘴巴,方才若非我反应及时,你个漏勺直接把我的底细抖搂给范公了!”“漏勺”这个比喻是贵生道人从苏衡那里学来的,当时他一听便领会了这个词的意思,觉得这个比喻实在妙极,如今正好拿来用用。
“你以前那点子破事儿谁还记得啊。当初你怒而辞官说要去道士,不就是因为——唔!唔!”蔺太医话还没说完就被贵生道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巴,强行禁言。
“我警告你蔺老头,不该说的莫要乱说!”贵生道人放下手,十分嫌弃地在道袍上擦了擦。
“成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蔺太医又凑过来道。
“什么事?”贵生道人警觉地瞪起双目,“我可提醒你啊,徒弟是决计不可能让给你的,这个免谈!”
“不是!我所求之事与小衡儿无关!”蔺太医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想拜托你替范公诊病。他的老毛病我是根治不了了,但或许你这个老家伙可以。我希望你能尽力一试。”
“范公病了?什么病?”贵生道人问。
“你小声些!你附耳过来,我与你细说。”蔺太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范仲淹的病情细细陈述了一遍,追问道,“你到底同不同意啊?”
贵生道人瞥了蔺太医一眼,有些犹豫。这老家伙倒是会给他出难题。整个陕西谁人不知蔺老头是京城来的郎中,医术了得。若是他一个游方郎中把蔺老头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给治好了,这算怎么个事儿。在民间名声响亮是一回事,名声传至朝中又是另一回事。
他可不想再回太医局了。
“我再想想,过几日给你答复。”贵生道人觉得有些闹心,太医局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一个肺疾居然难倒了所有太医,还得请他出手。治呢肯定是治的,就是怎么个治法,让他很是头疼。都怪这个老东西!尽给他出难题!
西北的夜空似乎格外深邃,星子散落其间,如同落入一汪深蓝不见底的湖水中。闪烁的星芒下,贵生道人在院中银杏树下低头徘徊,不知在思量着何事。
苏衡抱着一件灰绿滚边的绿色外披出来,淡声道:“师傅,晚间风凉,您还是穿上外披吧,小心着凉。”
“好,还是我乖徒儿最贴心。”贵生道人乐呵呵地将他常穿的绿外披穿上。
苏衡正打算转回回房,把思考空间留给他师傅,贵生道人却叫住了他:“衡儿,回来。为师有话问你。”
“师傅,您想问什么?”苏衡只好又折返回来。
“白日在伤病营外,你与范公走在前头,你们都聊了什么?”贵生道人问。
“没聊什么。范大人就是问了一些年岁几何,家在何方之类的简单问题。哦,对了,范大人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苏衡慢条斯理地答道。
“讲个了故事?”贵生道人挑起一边眉毛,来了兴趣,“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是范大人少年时发生的一件事”,苏衡娓娓道来,“范大人十七岁时,曾在颜神镇的秋口读书。有一日,他与几位同窗在外散步,路遇一座寺庙。当时,很多百姓在寺中求签,说是特别灵验。范大人与他同窗便来了兴致,也去排队求签。范公求签,是想卜问自己前程,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日后可否为相?’签解出来,为‘否’。范公于是又问‘我日后可否为医?’签解出来,又是‘否’。”
贵生道人便笑了:“范公原来还想过行医呢?不过,以范公的才德,拜相是迟早的事。这签不准吧?我就说那些和尚不中用!要卜卦还得是咱们道门!”
苏衡:“……师傅,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寺庙还是很灵的。”
“瞎猫撞着死耗子罢了。”贵生道人翻了个白眼,坚定“和尚不中用”论不动摇。
苏衡:“……”好吧,看来是劝不动的。
“那后来呢?这个故事就这般结束了?”贵生道人回过神来追问道。
“后来便是范大人决心苦读,发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不达目标不罢休。”苏衡道。
贵生道人面无表情:“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有趣。除了能为证明寺里和尚不中用添加一条有力证据,半点意思也无。范公跟你说这个作甚。”
苏衡缓缓道:“也许范大人只是想说,我选择弃文从医,并没有错。在他看来,医者,上疗君亲之疾,下救贫民之厄。可以救人利物,福泽万民的,除了宰相便是良医。”
“范公倒是位有真知灼见的名士,与那些视医术为奇技淫巧的酸儒大为不同。”贵生道人赞许地捻须点头。
“行吧!”贵生道人如释重负地做了个决定,“明日,你随我去一趟州衙。”
“师傅,去州衙有何要事吗?”苏衡微微不解。
“有!给范公治病去!”
“嗯?范大人有病?”
“是啊,还是大病!”
“……哦。”苏衡默默低头,总觉得他与师傅的这番对话哪里怪怪的。
第49章 第49章己椒苈黄加减汤方
柏树长青,延州虽已入秋,但知州府内仍然一片苍翠。穿过青松翠柏枝干的掩映,依稀能望见窗前沉思的范仲淹,在他面前的,是一副平摊在桌案上的是陕西地图。
“自延安以西至庆州之东共百余里防线,堡寨棋布,原本可连成一道坚固的防线,偏偏金汤、白豹、后桥三寨为西夏元昊所有,如一个巨型楔子,截断了延州与庆州的通道,直插边关腹地。”范仲淹眉心紧蹙,叹气道,“防线断开,驻城军队彼此难以互相策应,岂非正中贼寇下怀。”
“此局不破,定然后患无穷。”范仲淹正蹙眉沉思对策,门外却响起几声音量不高不低的敲门声。
“大人,延州伤病营唐大夫与苏小大夫求见。”门吏毕恭毕敬地在门外传报。
“昨日才见过,今日来是为何事?”范仲淹觉得奇怪,加之今日公务并不繁忙,索性道,“带他们去公厅吧,我稍后便来。”
“是。”门吏领命而去。
范仲淹换了一身公服,这才缓缓踱步至公厅。苏衡师徒已在厅内饮茶等候。彼此寒暄行礼过后,贵生道人心知范仲淹身兼数职,并不清闲,便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是蔺太医拜托您老为范某诊病的?”范仲淹闻言,诧异地又确认了一遍。
“是。贫道不过一介道医,虽在民间有些名气,但若单论医术,自然无法与宫中太医相比。但大人是否想过,以太医局众太医之能,竟无法根治大人的旧疾,或许是您不知何时惹了什么脏东西,为邪祟所扰,而非药石之过呢?”贵生道人故作高深地捻须而笑。
范仲淹沉默半晌:“……子不语怪力乱神。”
“大人,我师徒二人来都来了,您何妨一试?既然纯方药的手段无用,只能暂时压制,那若是以道法与方药相结合呢?既然有机会根治您的痼疾,不若试试。不知大人意下如何?”贵生道人循循善诱道。
昨夜,在银杏树下,贵生道人灵光一闪,竟真被他想出一个既能出手救人又不会暴露他医术水平的法子。那便是——装神弄鬼。
毕竟,他可是“祖传道医”。在不明内情的外人看来,道医自然与寻常郎中不同,少不得用些符箓、咒术之类,配合方药来为病人治病。他便仿照当初在秭归时那般,像糊弄那位迷信的妇人一样,念几句经,模糊一下视线。若是把范公治好了,那便推到道法上,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不就结了。
为了配合今日的“演出”,贵生道人还特地换上了他最华丽的那套装扮:头戴莲花冠,脚踩登云履,一身道袍深蓝为底金黄镶边,上面以金线刺绣日月星辰与仙鹤纹样,手持拂尘,飘然若仙。
苏衡当时见了,不由开始好奇。原本,他对他师傅曾任太医丞的经历并不感兴趣,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师傅既然不想说,那他便不问。但如今他师傅为了隐藏当初在太医局任职的经历,竟不嫌麻烦地换上了这般隆重的装扮,还大费周章地绕那么大一个圈子给范仲淹治病。他师傅到底为何对当年的经历如此讳莫如深。
贵生道人的提议,范仲淹略一思索便同意了。毕竟他的肺疾的确困扰他许久,若有机会根治,试试也无妨。贵生道人替范仲淹把脉时,苏衡一直默默盯着他师傅看,在心里猜测他师傅隐瞒经历的原因。
蔺太医似乎知道内情,但是他师傅定是提前与蔺太医通过声气了,他私下去问蔺太医,也没问出个结果。苏衡暗暗叹气,师傅总是喜欢吊人胃口,真是恶趣味。
贵生道人替范仲淹把完脉,胸有成竹地从医箱中取出了一个锦囊:“此囊中装了一枚平安符,还请大人将此锦囊至于枕下,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可取出烧掉。”
苏衡不错眼地在一旁看着,嘴角微抽。师傅,那不是您前日在街
边花了两文买的布袋吗?里面的平安符……苏衡默默回想,摆在药房桌上的那本薄册子,似乎缺了一块,该不会——以他师傅的脾性,随手撕一张纸画符还真是极有可能。
“大人的病有了这平安符加持,便不难治了。贫道心中已有一方,衡儿!”贵生道人突然把苏衡喊过去,“为师要在一旁拟方,你去替范大人再把个脉。”
苏衡闻言,忙看向范仲淹。范仲淹点头应允,将手臂重新放回脉枕处:“苏小大夫,请。”
“多谢大人。”
方才贵生道人问诊时,苏衡已默默记在病案本上。如今把过脉,他能确定范仲淹所患之病史肺性脑病昏迷。主要是由痰热结聚,肺失宣降,清浊易位导致的。若要根治,应从化痰降逆着手。
“诊完了?”贵生道人搁下笔,招手让苏衡过去,“为师要为范大人念金光神咒加持药效,方子我已拟好,你根据范大人的病情在此基础上斟酌加减。”
“是。”贵生道人为了锻炼苏衡,经常干这种事。先拟一个主方,再让苏衡根据病人实际情况加减药材或药量。苏衡本以为这次为高官诊病,贵生道人会慎之又慎地全程主导,没想到他师傅竟如医治寻常病人一般,将开了一半的方子扔给他。
苏衡垂眸看向纸上的药方,上面已写了四味药:防己、葶苈子、椒目与大黄。这是——己椒苈黄丸。防己行水泄热之效,椒目可以燥湿降逆……这四味药相配伍,有通肺坠痰之效。不过,范仲淹病肺已久,正虚阳衰,还需再加制附片、干姜以扶正回阳……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贵生道人还在一旁掐诀念咒,苏衡在这金光神咒中默默思索药物的配伍。嗯,痰饮为病,归根结底是脾不运化所致,再添茯苓、党参二味药,健脾益气。苏衡执笔又写上两味药。
沉疴痼疾,久治不愈,不如改丸为汤,见效更快。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贵生道人念咒毕,苏衡也正巧放下了毛笔。
“师傅,您看这样如何?”苏衡两手捧着药方递给贵生道人。
“恰到好处,此方可行。”贵生道人一甩拂尘,对范仲淹道,“范大人,贫道已为此方念咒加持,平安符、金光神咒与这道己椒苈黄汤三管齐下,便是您这多年沉疴,也得动上一动。此汤每日三剂,连服三日,三日后,贫道再登门为大人复诊。”
“多谢唐大夫。”早有长随上前,毕恭毕敬地接过药方。
“范大人公务繁忙,我师徒二人便不叨扰了。三日后见。”贵生道人拱手道别,便打算带着苏衡离去。苏衡心中藏了事,忍不住回眸时,被范仲淹注意到。
“苏小大夫似乎还有话想与老夫细说?”范仲淹开口唤住苏衡。
“……是”,苏衡犹豫了片刻,还是仰头道,“范大人可曾听过‘唐真人安乐法?’”
贵生道人:“!”
范仲淹:“?”
贵生道人那套原始版八段锦最终还是被苏衡成功地安利了出去。范仲淹学了这套功法,从头到尾打一遍下来,的确觉得心静神宁,通身舒畅许多,渐渐也爱上了这套功法,每日晨起不打上一套唐真人安乐法,这一日便觉少了些什么。
苏衡师徒每三日登门为范仲淹复诊,调整药方。一个月下来,范仲淹的肺疾竟再也没有发作过。
与此同时,这个月间,陕西各地也有了不少变化。尤其是延州,仿佛从萧条沉寂中复苏过来,如同一头潜伏在丛林中的猛虎,渐渐有了摄人的威压。由于频繁出入州衙,苏衡隐约能猜到延州城内气氛变化的原因。
这个月以来,范仲淹一直在忙一件事情:养兵备战。落入西夏之手的那三座堡寨,范仲淹势在必得。
战事一起,伤病营内得伤卒定会数量剧增。苏衡与贵生道人商量后,决定让民夫们在营中腾挪出两条大通铺,增加铺位,同时大量囤积细麻纱布、杉木皮、柳木板、止血絮等常用物品,以备战时使用。
九月秋至,衡阳雁去。塞下风景无人赏,四面边声不堪眠。进攻的号角终于吹响,将士的羽弓矢猎猎待发。身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任延州知州的范仲淹,调集了鄜延路、泾原路、环庆路三路步兵、骑兵近四万人马,向金汤、白豹、后桥三寨发起进攻。
有战争便有伤亡。一将功成万骨枯并非夸大之词。伤病营内,尽管提前做好了准备,苏衡师徒与蔺太医三人依然忙得不可开交。
若只是普通的出血,民夫们已能熟练地用止血絮按住伤口,紧急止血。伤势较轻的便让他修养自愈,但伤重的士兵,民夫们都不会处理,只能仰仗三位郎中。
“苏小大夫,此人头骨摔碎了。”民夫丙十一与丁五又抬进来一位伤兵。
“可有破皮?”苏衡头也不抬,低头忙着为一位腹部被敌军用长枪捅破的士兵缝合伤口。
“破了破了!”丙十一连忙回道。
“先用风流散敷填破皮的疮口,然后再包裹。千万不可让伤口见风沾水,否则成了破伤风,头痛必然发作,到那时便难治了。”苏衡叮嘱道。
“是!”丙十一慌忙从药箱里翻出风流散,正打算为那伤卒敷上时,却犯起了难。这位士兵生了一头浓密的头发,每根头发都又粗又黑又硬,他一根头发能顶得上人家三根。丙十一拿着药,根本无从下手。
“苏小大夫,这人头发挡住了伤口,这要怎么上药呀?”丙十一大声问道,等了片刻,却没有听到苏衡回复,不由拔高了声音,“苏小大夫?!苏小大夫?这接下来要怎么做呀?”
原来,苏衡替那腹部受伤的伤兵缝合完伤口,又片刻不停地去了另一边的通铺替一位摔断手臂的士兵正骨去了。营内呻吟声,问话声,指挥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苏衡在另一头根本听不见丙十一的问话。
“蠢死了,头发挡住那便剪了!这点子小事还需要问吗?”贵生道人恰好走至附近,闻言翻了个白眼,替苏衡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是。”丙十一连忙与丁五合作,给那小兵胡乱剪了个狗啃似的发型,把破皮的伤口露出来好上药。
“不好了不好了!狄指使身中数箭,鲜血直流,哪位大夫有空跟我走一趟,为狄指使疗伤?”一位满身血污的士兵冲进营中,大声喊道。
“我去吧。”苏衡为那断臂士兵正了骨,直起身道。
第50章 第50章面涅将军
“杀——”箭雨声动,长箭破空,尖啸的弦鸣伴随着气势汹汹的杀伐之声铺天卷地般袭来。马蹄声乱,扬起阵阵黄沙,为血雨纷飞的战场更添一层黄土高原独有的的色彩。
狄青面覆一张狰狞如恶鬼罗刹的黄铜面具,一头乱发披散在肩,一柄屈刀舞得虎虎生风,骑跨高头战马之上,率领先锋部队直插敌军心脏。
那长柄屈刀是狄青惯用的近战神兵,刀身用精钢打造,刚利无比。狄青挥舞屈刀,快准狠地斩落敌军首级,面前绽开一朵朵鲜红的血花。带着腥味的血珠子四下飞溅,有不少沾在狄青的黄铜面具之上,衬得那黄铜面具越发凶厉可怖,如同顷刻便能夺人性命的凶煞恶鬼。
屈刀落处无人生还,刀尖闪耀的血光仿佛永远不会褪却。战场上刮起阵阵狂风,飞沙扑面,箭影重重,双方的视线都被扰乱。
“咻——”地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利箭射入狄青左肋,没入血肉之中,使得狄青挥刀的动作一顿。
“指使!”亲卫立即从箭囊中抽出羽箭,对准暗箭飞来的方向,开弓射箭。利箭脱弦而出,只听得一声箭矢入肉的闷声,一名西夏骑兵应声摔下马背。
狄青沉着脸,将那羽箭后半部分斩断,连痛呼都不曾发出便策马继续冲锋,斩敌人于马下。
风止尘息,一阵厮杀过后,西夏军不敌,弃寨而去。大宋与西夏此役,最终以宋军获胜告终。
鄜延路的官兵虽然获胜,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狄青身中两箭,负伤而归。偏偏营内医官人手不足,比狄青官阶高的大有人在,要想疗伤还得排队候着。这般看来,竟还不如下层士卒,伤病营改造后,底层士卒受伤送去营中还能有民夫照呢。
想到伤病营,亲卫一拍脑门,伤病营内不是有三位郎中么,他竟险些忘了!于是,那亲卫护主心切,也没请示狄青,便自作主张火急火燎地去伤病营请郎中去了。
那亲卫到伤病营时,营内二十位民夫都在忙碌,贵生道人与蔺太医也在为受伤的士兵处理伤处。惟有苏衡已经将自己负责的伤卒全数处理好,听闻狄青负伤亟需治
疗,便主动站了出来:“我去吧。”
自开战以来,苏衡便把伤病营划分为左中右三个区域。苏衡师徒与蔺太医各自负责一个区域的伤卒。贵生道人与蔺太医考虑到苏衡年纪尚小,担心他身体熬不住,便将铺位相对最少的中区分给了苏衡。苏衡抗议无果,只好接受了这个分工。
“多谢苏小大夫!还请苏小大夫跟俺走!”那亲卫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还长了一脸又黑又硬的大胡子,见苏衡愿意给狄青疗伤,喜不自胜,连带着那脸大胡子都颤了两颤。
别看苏小大夫年纪小,但是师承唐大夫,医术可是很十分了得。自苏小大夫接管伤病营以来,被他治好的士兵数不胜数,下层士卒们都听说过苏衡之名。大胡子亲卫屁颠颠地就把苏衡往狄青所在军帐里带。
“苏小大夫?你怎么来了?”医官久等不至,狄青正打算自己动手拔箭,他的亲卫李十七就带着苏衡进了营帐。
“指使,是俺把苏小大夫请过来的。”李十七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胡闹!伤病营中上百伤员却只有三位郎中,你把苏小大夫请了来,伤病营的兄弟们要怎么办?!你有没有脑子!”狄青黑着脸斥责道。
“啊?指使,俺,俺知错了……”李十七原以为能得到狄青的表扬,没想到被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顿时有些委屈地低下头。
“狄指使不必担心。我们提前做了准备,伤病营的伤员现在基本上已经得到了治疗。而且我师傅与蔺太医也在营中,人手还算充裕”苏衡见状,出声替那位大胡子亲卫解释道。
“如此便好。”狄青闻言,脸色缓和下来。
苏衡卸下医箱,蹲下身为狄青处理伤口。两支羽箭箭头都是精铁所制,苏衡一鼓作气将它们拔出,李十七十分有眼力见地捧来托盘,好让苏衡有地方放这两枚铁箭头。
“这金疮是红色的,没有发黑,谢天谢地!”李十七瞄了一眼狄青的伤口,大大松了一口气。
金疮就是刀斧剑刃等金属兵器造成的伤口。金疮颜色淡红,则吉多凶少,比较容易治愈,金疮若颜色紫黑,那便是凶多吉少。狄青还是比较幸运的,那两支羽箭箭头并未涂抹毒药,他身上两处箭伤都不算太严重。只是,狄青中箭后不顾箭伤,奋力杀敌,使得伤处二次撕裂,因此伤口处看起来血肉模糊,显得十分惨烈。
止血絮、金疮药、细麻绷带轮番上阵,苏衡处理起这类伤口已经很是熟练,没一会儿功夫就将狄青的两处箭伤收拾得妥妥帖帖。
“伤口不要碰水,也不要做剧烈动作,好生修养几日。”苏衡一边收拾医箱,一边叮嘱狄青道。
狄青点头:“多谢苏小大夫。狄某还有一事相求。”
“狄指使但说无妨。”苏衡合起医箱,抬头道。
“还请苏小大夫莫要将狄某受伤之事告诉我妻儿。”狄青刚毅的麦色的脸庞上露出些许尴尬的微红。
回想起狄夫人阴阳怪气挖苦狄青的功力,苏衡默了默,最终还是答应道:“……好。”
“多谢!”狄青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然而,狄青这口气还才松到一半,苏衡背起医箱正打算离开,就有传令兵急急来报:“指使大人,西夏贼人重新集结了三千人马,正开往新寨!”
狄青一听敌军将至,也顾不上身上箭伤未愈,挺身而起,急急忙忙地穿回披挂,提起血迹未干的长柄屈刀就要奔赴战场迎敌。
苏衡见状,忙出声叫住狄青:“狄指使,你伤口刚刚包扎好,若是再有大动作,极可能撕裂伤口。”
“大敌当前,顾得不这么多了!”狄青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
“指使大人身负重伤依然坚持迎敌,俺们怎能龟缩在营里。兄弟们,抄上家伙,跟随指使上阵杀敌!”李十七举起他的战弓,粗生粗气地大声呼吁。周围士卒们纷纷响应,争先恐后地跟在狄青身后,嚷着要与狄青一同上战场,当前锋,诛夏贼。
苏衡看着眼前这幅热血沸腾的场面,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是劝不住了。只是这样一来,狄夫人那里可就很难瞒住了。”
九月下旬,金汤、白豹、后桥三寨被宋军成功夺回。延、庆两州之间筑成了一道坚固连绵的防线。
在此番夺寨战役中,指挥使狄青身为前锋,身负箭伤仍策马挥刀杀敌无数,西夏贼人一望黄铜面具便纷纷畏战而逃。狄青“面涅将军”的名号渐渐在军中传播开来,就连西夏那边也有所耳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范大人也亲口称赞狄青“有良将才。”一时间,狄青在边关风头无两,风光无限。
“阿父真厉害!”狄咏听了李十七的讲述,激动得拍红了手。狄青坚持带伤上战场,身上那两处伤口终于还是如苏衡预料那般又撕裂开了。这次受伤,可就不是静养几日便能好的。再加上范仲淹体恤将士,凡是受伤的军士不仅有赏赐,还得了假期,可以安心静养,不用出工和巡检。
狄青本想瞒着魏氏,留在军营养伤,大不了去伤病营蹭个铺位。结果狄青迟迟不归,魏氏找来军营,李十七这个大嘴巴一时得意,在唾沫横飞地讲述狄青丰功伟绩时说漏了嘴,把狄青中箭受伤一事漏给了魏氏。
魏氏找上伤病营时,狄青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苏衡。苏衡眼也不抬:“狄指使,这可不是我说出去的。”
“那个……大人,是俺不小心说漏了嘴。”人高马大的李十七垂头丧气地站出来认错。
“……”狄青脸色黑得跟锅底灰似的。这个李十七,一手箭术确实精妙,但偏偏不长脑子!
于是,狄青只好灰溜溜地跟在魏氏后头回家养伤。李十七在魏氏的邀请下,也跟着去了狄指使的家蹭饭,半点没注意到他家指使大人的眼色。
到了狄青家里,魏氏冷着脸拉狄青回房,要查看他的伤势。让狄咏在外头招待一下李十七。狄咏真愁没人可打听他阿父的英勇事迹呢,立刻泡了茶端上来,跟李十七唠嗑起来。李十七是个话痨,狄咏一问,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可不是吗?你阿父最厉害了。身上中了两箭都没事,穿上披挂又是一条好汉。”魏氏刚从房中走出就听到狄咏对他阿父的夸赞,立刻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娘子……”狄青面色讪讪地跟在魏氏后头出来了。
“哼!”魏氏扭头,眼不见为净,走到小女儿的摇篮旁,细心的替熟睡中的魏溪掖了掖被子。”
狄咏见他阿娘面色不好,也不敢再追着李十七问他阿父的光辉战绩了,只好换了个话题:“十七叔,你见过西夏的赵元昊真容吗?听说他长得十分可怕,青面獠牙,延州的小儿听了他的名号都会被吓得不敢哭出声。这是真的吗?”
“俺还真的见过!”李十七的大胡子骄傲地抖了抖,“那元昊老贼长得就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鼻子长得老大,还爱装模作样地穿一身白色衣裳,衬得他更黑了,哈哈哈哈哈哈!”
狄青额角抽了抽,沉声警告道:“李十七——”
“俺不说了!俺闭嘴!”李十七连忙捂住自己嘴巴。
狄青没好气
地瞪他一眼,这才对狄咏道:“咏儿,别听他胡说。那元昊就是中等个子,身材魁梧雄壮,长着一张圆脸,还生了个党项人特有的鹰钩鼻。”喜穿白衣这一点倒是真的。元昊在阵前也是戴黑冠,著白衣,身佩弓矢,箭不离身。
“哦。”狄咏点点头,继而小声嘀咕,“果然还是阿父最厉害了。我也想像阿父一样,带兵打仗,当大将军。”
狄咏的声音虽小,坐在不远处的魏氏却听见了,只是不动声色,当做没听见罢了。
一个个的没一个省心的。老大狄谘十四岁便跟着狄青去了边关,如今年才十六,就已经正式从了军,在泾原路当敢勇。老大非她亲生,她也不好管太多。但咏儿是她十月怀胎好不容易才生下的骨肉,也闹着要从军。刀口舔血的日子难道很好过吗?
魏氏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垂眸看着熟睡的小女儿。只盼溪儿不要被他阿父与兄长们影响,成日惦记着打打杀杀。溪儿日后只需学学女红,学学管家,当个快乐的小娘子,再寻个良人嫁了,相夫教子,安安稳稳一生便罢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魏溪日后非但没有像魏氏希望的那样长成一位娴静闺秀,还像她父兄一样,走上了同一条不归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