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重阳,今又重阳。金黄的秋意随着南飞的鸿雁乘风而起,宣告着一年一度重阳佳节的到来。玻璃水绿,秋山明朗,一群群鸿雁在高远的湛蓝天际排出“人”字队列,也不知是从北地的哪个军州飞来。
眉山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不少行人耳鬓插花,欢欢喜喜地上街采买。稚龄小童手里抓着一小把黄花,在街上蹦蹦跳跳,追逐嬉闹。一阵微凉的秋风吹来,不知吹落了哪位倒霉行人的帽子,一群小童蜂拥而上,把那帽子当成了蹴鞠球,互相抛帽笑闹,好不欢乐。
重阳佳节,苏家也与寻常人家一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上街游玩,顺道采买节庆之物。不过,集市上的商品种类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苏家众人产生了一些小分歧。一行人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分头行动,采买好各自心仪的节物再于街尾的会仙酒楼碰面。
苏轸心心念念要给家中小院添几盆菊花,拉着程氏与青枝直奔花铺买花去了。小吃货苏轼最期待的便是节日的吃食,想也不想地就跟着采莲采买菜肉蔬果去了,还不忘拉着自家可爱乖巧的幼弟。苏辙的乳娘金蝉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你们都走了?就没人想与我一同买酒去吗?”苏家一行人转眼就四散开来,徒留苏洵一人在原地。
“行吧。”苏洵原本就严肃的面庞更添一分木然,无奈地负手离开,独自前往酒楼买酒去了。
重阳节正适合饮菊花茱萸酒。茱萸为“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将此二花添入酒中,不仅能增加几分风味,还有辟邪延寿之效。整个眉山,就数会仙酒楼的菊花茱萸酒最为香醇。得!他直接慢慢踱步去会仙楼,买了酒在酒楼里等其他人便是。
“小兔子,你还能走吗?脚疼不疼?不然,还是让二哥抱着你吧。”苏轼低头问道。
“谢谢二哥。我还能走!”苏辙的声音脆生生的,又软又萌,扑闪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像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般惹人疼爱。
“好。那二哥牵着你走,走累了要记得同二哥说哦~”苏轼的心被弟弟萌得一塌糊涂,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弟弟的小手手。
苏辙如今已经两岁了,可以独立行走,只是不能走太久。两岁的小娃娃脚丫子生嫩,走多了路容易脚疼。苏轼牵着苏辙温软的小手,很有兄长风范地细心护着自家阿弟逛市集。采莲在前头带路,金蝉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位小郎君身后。
自从苏衡离开眉山后,苏轼那股黏人劲儿无处释放,好在有了乖巧软萌的弟弟,他黏糊的对象就换成了苏辙。每日的功课做完,得到苏洵的首肯后,苏轼就如挣脱了绳子的狗狗,“汪”地一声黏到了苏辙身上。苏辙没少被他二哥的口水洗脸。
苏洵给苏辙起了“卯君”的小名,苏辙的性子也真的如兔子般温顺。苏轼成日对着他贴贴抱抱啃啃,他也没闹脾气,只是乖乖地伸出小手小脚,任他二哥“把玩”。
苏轸见了心里很是嫉妒,她也很想和弟弟贴贴的!但她已经是六岁的大姑娘了,阿兄不在,家里就数她最大,她要拿出长姐的风范,不能像二弟那般胡来。因此,苏轸虽然手痒心也痒,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没上手去捏幼弟白嫩嫩的小脸。
“卖螃蟹嘞,个大饱满的螃蟹,蟹膏金黄流油,保准您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有道是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秋天的螃蟹最是肥美。苏轼听见卖蟹人的吆喝声,眼睛立时亮了起来。
“莲姨!有螃蟹!”苏轼兴奋地嚷道。
采莲回过头来,对上苏轼亮晶晶的期待的视线,笑了笑:“知道了。正准备去买呢。”
苏家人个个都爱吃螃蟹。苏轸爱吃那蟹身那白嫩鲜美的蟹肉,苏轼最爱那金黄金黄的蟹膏,程氏的心头好则比较刁钻,是那蟹脚的白肉,一条长长的蟹脚肉沾上红醋,程氏能就着吃小半碗饭。至于苏洵嘛,他主要忙着剥螃蟹,蟹身肉给长女,蟹膏给次子,蟹腿肉给他心爱的慧娘。长子懂事,不需要他操心。
“哟,四郎,你带着你阿弟来逛集市呢?吃螃蟹不?今早刚撒网捞上来的,新鲜着呢。看在你阿兄的份上,一斤给你们便宜十文钱。”几人还没走到蟹摊,蟹摊的摊主就认出苏轼了。原来那卖蟹的竟是老相识阮大郎。
苏轼原本开开心心地牵着苏辙过来买螃蟹,一听阮大郎提到他阿兄,原本亮晶晶的眼神顿时黯淡了几分。
“哪壶不开提哪壶!苏小神医远在边关,不能回来与家人过重阳节,人家四郎心里肯定难受。你给人优惠就直接给,非要多那句嘴!”一旁的阮娘子见了,连忙那胳膊肘狠狠杵了杵阮大郎。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高兴,没想起来嘛。嘶——娘子,你轻一点啊,要不要那么狠。”阮大郎吃痛,五官硬生生扭曲了一下。
“二哥……”苏辙好似注意到了苏轼低落的心情,把另一只手也搭在苏轼牵他的右手上,学着程氏平日里哄他入睡的动作,轻轻拍了拍。
苏轼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家阿弟的小脑袋,扬起一抹笑:“小兔子乖,二哥没事。走,咱们挑螃蟹去!”
蟹摊上摆了一排的木盆,木盆里盛了水,大小不一的螃蟹被阮大郎用草绳缚得无法动弹,只能乖乖待盆里吐泡泡。苏轼见了心痒痒,手贱地伸手去戳它们。
“哇~好多蟹蟹。”苏辙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见苏轼伸手去戳螃蟹,他也伸出手想去戳一戳。
“不许戳,当心划伤手。”苏轼吓得立刻缩回手,捉住苏衡的两只小爪子,正色教育道。
“可是二哥也戳……”苏辙低下头,委委屈屈。
“呃……”苏轼语塞,恨不得时光倒流,狠狠训方才手贱的自己。让你戳螃蟹!让你手贱!这下好了,被小兔子学了去。这事儿要是让阿姐知道,肯定又要被她狠狠嘲笑,然后写进信里告诉兄长!
“方才是二哥不对,不应该伸手戳螃蟹。小兔子最乖了,不要学二哥。知道了吗?”苏轼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嗯!”苏辙很快就被哄好了,乖乖软软地点头。
肥美的螃蟹买到手,采莲又带着几人去了她常光顾的几个摊子,做菜的食材与时令瓜果,很快便采买齐了。几人便慢慢沿着长街往会仙楼的方向走去。
“阿娘,要不还是买这盆桃花菊吧。家里已经有黄色和白色的菊花了,粉色的却没有。”
“可这盆金盏银台品相上佳,也很不错呢。要不,再买一盆这个?”
“阿娘,这金盏银台好看是好看,可也太贵了,都能买三盆桃花菊了。”
“说的也是……”
苏轼四人行至一家花铺,隐约听见里头传出熟悉的声音。循声一看,果然是程氏母女还店内选花。
“阿娘,阿姐,你们还没决定要买什么花吗?我们又是买螃蟹又是买鸡鸭鱼肉蔬菜瓜果的,居然还比你们更快买好。”苏轼大为不解,买花而已,需要这
么纠结的吗?
“你懂什么。这里的菊花少说也有三四十种,而且就算是同品类的菊花,每一盆的品相都不一样。重阳节的重头戏就是赏菊,我们自然要精挑细选了。”苏轸理直气壮地说。
好吧……反正来都来了,那边一起看看。苏轼牵着苏辙走进这家花铺。
程氏与苏轸挑选了半天,统共筛选出四盆。两人正在纠结,到底要买哪一盆。苏轼低头看去,那四盆菊花颜色各异,有粉的、黄的还有白的,有单色的也有双色的。
“掌柜叔叔,这些花都叫什么名字?”苏轼看不懂,直接求助花铺掌柜。
“这位小郎君,你看这盆粉色的是桃花菊,清新甜美,最讨小娘子们的喜欢。这盆黄色的是金铃菊,花朵圆滚可爱。这盆纯白的是喜容菊,纯洁典雅。至于这盆花朵硕大,色白心黄的叫‘金盏银台’,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花铺掌柜笑眯眯地介绍道。
“这盆镇店之宝确实好看,小兔子,你说是不是呀?”苏轼低头问苏辙。
“嗯!好看!”苏辙很是配合地点了一下头。
“阿娘,咱们就买这盆金盏银台吧,养在家里好看。等阿兄回来,他也能看到了。”苏轼望着程氏提议道。
提起苏衡,思及今年重阳家里少了一人,程氏母女都默了一瞬。
“好,就买这盆。还有这桃花菊也包起来,我们两盆都要了!”程氏最终拍板决定道。
会仙酒楼外,苏洵提着一坛菊花茱萸酒等得花都要谢了,才看见他的娘子孩子与婢子们款款而来的身影。
“你们可算来了,再迟些,这会仙楼的酒旗都要卸下了。”苏洵话音刚落,就有一名会仙楼的伙计走了出来,把那写着“醉仙”二字的酒旗一把扯了下来。
“……”苏洵望着会仙楼外空荡荡的旗竿子,陷入沉默。那旗竿子在八月中秋时已重新上了漆,现在看着颜色依旧鲜亮。
这还不到中午呢,会仙楼的酒就已经售空了?
“选花耽误了一些时间,我们这便回去吧。”程氏温声细语地解释道。
等苏家一行人回到纱縠行苏宅,发现今日还有一份巨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延州来信了。
“是阿兄的信!给我给我,我要第一个看!”苏轼蹦得老高,伸手去够苏洵手里的信件。
“急什么,去屋里坐下,大家一起看。”长子来信,苏洵也高兴得很,只是顾着自己身为一家之主的面子,努力地又往下压了压嘴角。
“那阿父您还站着做什么,快进屋呀!”苏轼快急死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兄长给他的回信,半刻也等不及。阿父,速速!
第52章 第52章贼船难下
“七月初七,邻家狄夫人生一女,从其母姓。八娘见之,定然欢喜。”苏轼读着苏衡的回信,面容逐渐扭曲。
“不就是一个小女娃,有什么好稀罕的!阿兄居然还给她送了亲手做的安眠香囊!”嫉妒使苏轼面目全非。
“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阿兄不是也给我们每人都做了一枚香囊,托人随信送来了吗?这小香囊里头放的都是草药吧?闻着怪香的,味道让人很舒服。”苏轸把玩着属于她的那枚安眠香囊,很是爱不释手。
“可是那个女娃娃拿到了阿兄做的第一枚香囊!我这个都不知道是第几枚了,哼!”苏轼心里酸得不行。
“那也没法子,谁让阿兄现在身在延州,与眉山隔着千山万水呢。再说了,人家女娃娃也招你惹你了。我倒是想要一个香香软软的妹妹呢,可惜——”可惜总不能如愿。苏轸倒是对苏衡信中提到的女娃娃生了几分兴趣。女娃娃抱起来一定软乎乎的吧,要是再长大些,还能给她编辫子,带着她一起用凤仙花染指甲呢。
“可惜什么?你有我和小兔子两个弟弟还不够吗?”苏轼没好气地说。
“你们又不能陪我穿小裙子编小辫子还有染花指甲,小兔子倒是很乖巧,但你——”苏轸略略嫌弃的撇撇嘴,“你还老同我吵架斗嘴呢。如果是可爱的妹妹,一定不会这样。”
苏轼顿时感觉自己兄不疼姐不爱的,生而为男子难道还是他的错么?阿姐重女轻男就算了,就连阿兄也被邻家女娃娃迷了眼,一点都不记挂他这个亲弟弟!
“嗯?这是什么?”采莲翻出了一个侧面很薄但正面却不小的包裹。
苏衡托人带回了书信和一个大包裹,里头除了他亲手做的安眠香囊,还有延州的土特产。青枝拆包裹的时候拆得不仔细,最底下还有一个用细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若不是采莲抱起这堆包裹布时觉得手感不对劲,又仔细地翻看了一遍,那最底下的细麻包裹差点就被当作垃圾扔掉了。
“呀,四郎君,这上面写着是给你的礼物。”采莲从小跟在程氏身边,与程氏一同长大,能读会写,因此认得包裹上的字。
“给我的?!”苏轼原本还在那垂头丧气正伤心呢,以为苏衡有了邻家小妹就乐不思眉,也不记挂自己了,结果采莲翻出了这么个大惊喜。
“我看看我看看!”苏轼又满血复活,乐颠颠地跑去拆包裹了。
层层细麻布解开,里头竟是一张反曲小弓,弓身用黄烨木做成,弓弦则是用丝麻绞成,虽然小巧,但寻常大弓该有的部件,这张小弓全部都有。
苏轼紧紧地抱着这张小弓,感动得都要哭鼻子了。呜呜呜,他不过是在信里提了一嘴,结果阿兄就记在了心上。他说过的话,写过的信,阿兄全部都记得!他还是阿兄最爱的弟弟阿兄没有“移情别恋”!
“莲姨,还有别的包裹吗?”见苏轼得了兄长给他的专属礼物,苏轸咬咬唇,眼含期待地看向采莲。
被八娘子用这般眼神看着,采莲顿时觉得她手里的这堆包裹布重达千斤。采莲只好将那又大又厚的包裹布拎起两角,用力甩了几甩,发现确实没有遗漏别的小包裹了,便向苏轸摇摇头。
“没有……”苏轸很是失望地低下头,暗暗使劲地绞着手里的帕子。怎会没有?怎会没有!阿兄偏心!
就在苏家人为了苏轼收到的专属礼物吃醋的吃醋,羡慕的羡慕,懵懂的懵懂时,远在万水千山之外的延州,苏衡正在邻家院子里一边摇着摇篮,一边温习医书。
“嘎吱——嘎吱——”竹制的摇篮被七岁的小少年轻轻推着,一上一下颇有韵律地摇晃。摇篮中的女娃娃在这轻柔的摇晃中阖上眼帘,沉入了梦乡。
狄青的骁勇善战在军中出了名。月初,范仲淹又遣狄青率军攻取西界芦子平。听李十七说,范大人很看好他家指使,有心栽培。几日前,范仲淹特地把狄青喊去单独谈话,李十七就在营帐外守着。狄青两手空空地进帐,出来时他手里却拿着一卷书,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范仲淹赠予他的。
李十七大字不识一个,便凑过去好奇地问狄青那是什么书。
“《左氏春秋》。”狄青麦色的面庞上隐隐有兴奋之色。能得到名满天下的范仲淹范大人的赏识,有谁能无动于衷呢?
“左氏……春秋?这是啥书?范大人为啥要送大人这本书啊?”李十七粗人一个,不解地挠挠头。
狄青此时心情正好,对蠢下属极其有耐心:“‘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春秋是鲁国的史书,孔圣人笔削春秋修订成经。左传、公羊、榖梁三传均为对孔子《春秋》的注释,合称’春秋三传‘。其中,《左传》乃左丘明所著,更像一部史书。范大人希望我能熟读经典,通晓古今。”
李十七听完更懵了,只觉得指使大人说话突然变得文绉绉的,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大人,俺没听懂……您现在说话的调调和那些文雅书生好像啊。”
“……”狄青额角一抽,没好气地瞪了亲卫一眼,“闭嘴!有空去识识字,念念书!”
“哦!”李十七愣声应道。
狄青:“……”他怎么就收了这么个蠢亲卫!
“将不知古今,匹夫勇耳”。凭着过人的记忆力,不到一个时辰苏衡就已将手中医书温习完毕,还做好了批注。收起医书,苏衡回想起李十七透露的消息,不由将范仲淹对狄青说的这句话念了出来。
如此看,狄青后来能成为一代名将,也许范仲淹功不可没。
前世他醉心医术,在历史这块,他对除了医学史以外的内容不怎么感兴趣。也就是他的那位挚交好友因为迷上了鼎鼎有名的“苏东坡”,爱屋及乌对北宋的历史也产生兴趣,买了不少相关书籍囤在宿舍里。看书看到兴头,分享欲爆棚的时候,就会跑过来敲他宿舍的门,强行给他喂安利。
但他早就练就一手排除噪音干扰,专心看书的功夫,所以他在读那些厚厚的中药学专著时,压根听不进他那位好友的安利。现在想想,倒是有些许后悔。若是听上两耳朵,也许就能知道北宋边关几次大型战役的细节,避免宋军的败亡了。
算了,苏衡看着秋日阳光穿过槐树枝叶,投射在地上的光斑,轻阖眼帘。
历史的走向也不是他一个小小人物能改变的,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他这只蝴蝶翅膀一闪,还不知道哪一处会刮起飓风。毕竟,他所处的时代,就是前世的历史。他经历的现在,也会成为后世的过去。过去、现在与未来,时间是如此玄妙,永远也无法参透。
就像现在这样,尽己所能,行医救人,那也很好了。
“啊啊……”竹制摇篮里传出动静,打断了苏衡的思绪。
苏衡睁眼往摇篮里一看,正正对上一双眼瞳乌亮,清澈至极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好似愣了一愣,花了不少时间辨认出来对方不是自己亲娘后,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出来。
苏轸、苏轼与苏辙三姐弟还在襁褓的时候,苏衡身为年纪最大的兄长,都有帮着程氏与他们的乳娘一起照顾他们。尤其是苏轼,打小就黏人,还是个小哭包,一看不到他就哭,哭得抽抽搭搭的,好不可怜。因此,苏衡对如何哄小宝宝止哭这件事,可以说是经验老道。
“嘎吱——嘎吱——”竹制摇篮再次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得左右摇晃,很有节奏地左摇,右摆,左摇,右摆。
低沉而不失温柔的哼唱在摇篮上方响起,仿佛有着让人听了便宁神静心的魔力,摇篮里的小魏溪哭声渐弱,只有那双清亮乌黑的眼睛旁还挂着两滴泪珠子,不时还打了个哭嗝儿。
七岁的少年垂眸低吟,秋日的阳光为他披挂上一身斑驳的树影。长发乌黑,衬得少年的侧脸越发白皙,如霜似雪。可那低低的哼唱却极尽温柔,仿佛有无数阳光栖息在里头。
从远处小树林练箭回来的狄咏见状,慢慢放轻了脚步。天呐,原来阿衡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阿衡平日里不是面无表情就是面无表情,说话基本上能用一个字就不用两个字,也就是给人诊病的时候例外。没想到,原来阿衡带娃娃的时候也会出奇地温柔啊。
怪不得阿娘不放心他这个亲兄长,反而把小妹拜托给阿衡呢。啧啧啧,真是想不到啊。
狄咏背着弓矢悄无声息地靠近,表情略为浮夸,还有些欠扁。苏衡耳尖一动,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对上狄咏的视线:“……”
“表情。”苏衡淡淡开口。
“啊?什么表情?我的表情怎么了?”狄咏直接伸手摸上自己的脸。呃,他什么时候笑得牙花都露出来。
“咳咳!”狄咏连忙压压嘴角,假咳了两声,正色道,“多谢阿衡替我照顾我家小妹。”
魏氏今日要出门办事,估计要两个时辰后才能回来。狄咏已经八岁了,留他在家魏氏倒也不怎么担心。只是小女儿才不到三个月大,虽然已经喂了奶哄睡了,但万一她醒了,没人看着,那便大事不妙。
自家的皮小子自家清楚,狄咏是不可能安安静静地坐在摇篮旁边守着魏溪两个时辰的。正巧贵生道人今日也出门去了州衙,留苏衡在家温习医书。魏氏便把苏衡请了来,本意是想着苏衡与狄咏两人有伴,可以说说话,也能轮流看顾一下小女儿。
然而,魏氏还是低估了狄咏的大胆程度。魏氏前脚出门,狄咏后脚就从床底下扒拉出他的宝贝弓箭。自从狄青给狄咏做了这把小弓,狄咏就时不时趁魏氏不注意,偷偷跑去附近小树林练箭。有时还是狄青带着他一起练。父子俩鬼鬼祟祟地干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邻居的苏衡全都看在眼里。
这次也是。魏氏一离开,狄咏就熟练地双手合十拜托苏衡照看他小妹,自个儿背着箭囊跑去小树林练箭去了。
“不谢。”苏衡在哪里都能看书,倒也不觉得这是件麻烦事。
熟悉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狄咏全身皮子一紧,急急忙忙跑回屋里藏弓箭,还不忘交代苏衡:“阿衡,你帮我拖延点时间!别让我阿娘那么快进来!”
“……好。”苏衡到底还是答应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果然第一次遇见狄青父子俩偷偷练箭的时候,就不该包庇他们。他算是被狄咏拉上贼船下不来了。
第53章 第53章筑城青涧
在延州的日子日复一日,金秋似乎一转眼就过去了,仲冬的雪花如同冬日的精灵,打着旋儿飘落人间,宣告着凛冬的降临。
一夜风雪呼啸,次日起来,窗户上已经结出了漂亮的霜花。苏衡心中惦记着贵生道人昨夜的吩咐,冬雪从窑洞顶部“簌簌”落下时,他就已经醒了。
从温暖的被窝中坐起身,苏衡看了一眼漏壶,推了推睡得死沉的贵生道人:“师傅,师傅,卯时已到,该起了。”
“嗯——”苏衡催了多次,贵生道人才不情不愿地眯着眼睁开一条缝,“乖徒儿,你先去洗漱,为师这便起了。”
苏衡无奈,只好先行下床洗漱。等苏衡裹上厚实的冬衣,穿上皮靴,一切都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时,贵生道人还在炕上睡得直打呼。
轻轻叹了一口气,苏衡认命地走过去,再次执行起艰难的叫早任务:“师傅,该起了,再不起就来不及了。去青涧城的队伍辰时便要出发了。”
“冬日就是要早睡晚起,天杀的谁定的出发时辰,起那么早简直有违天时!”贵生道人痛苦地挣扎了半刻,终于闭着眼睛从被窝里坐起来了。
“师傅,伸手。”贵生道人迷迷瞪瞪地依言伸手。
“掀被子。”贵生道人闭着眼往下摸了摸,一把掀开了厚厚的两床被子,骤然接触到被窝外冷空气的身体冻得一哆嗦。
“下床。”就算被冷意刺激了一下,贵生道人依然不肯睁眼,摸索着下了床。
“……穿鞋。”贵生道人依言又摸索着穿上了鞋子,然后又愣愣的站在炕前不动了,一副随时都能再次倒头睡死过去的困倦模样。
苏衡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虽然他已经习惯了贵生道人起床速度,但每次像这样指挥着半梦半醒的师傅起床时,依然感觉很无奈。
灶上的蒸笼冒起了热气,里面是苏衡一起床便放进去蒸的羊肉馒头。苏衡熟练地用两块白布包住抓手,将蒸笼取下。在寒冷刺骨的冬日,来上一口热腾腾的羊肉馒头,身心脾胃都能瞬间暖和起来。
刚蒸好的白面馒头蓬松香软,苏衡用竹筷轻轻松松便夹成了两半。包裹在白面里头的肉味瞬间爆发出来,盈满半个窑洞。
“!”什么东西这般香。贵生道人鼻头耸动,闻着羊肉馒头的诱人香味,整个人瞬间清醒了,眼帘“唰”地一下张开。
“好香!今日朝食是羊肉馒头!好极,妙极!”贵生道人动作麻利地
洗漱更衣,没一会儿就毫无形象地坐在厨房小桌前啃起了羊肉馒头。
一入冬,贵生道人便进入冬眠模式,往往要睡到日晒三竿了才肯起来。偶尔早起,都是因为营中有事,需要他出面。今日之所以起那么早,也是因为如此。
两个月前,鄜州判官种世衡向范仲淹献策,既然塞门寨和承平寨等寨子已废,不如修建新的城寨来作为抵御西夏贼人的要冲,并大肆营田以充实边关,开放互市以流通财货,富城富民。此策正与范仲淹的边防战略不谋而合,范仲淹自然点头应允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宋与西夏之间的战争僵持日久,军需与军运问题成了重中之重。范仲淹身为鄜延主帅,就任以来一直在琢磨分析宋夏局势,以寻求应对西夏敌军的有力之法。经过对宋夏国情军情的调研分析,范仲淹渐渐坚定了主守不主攻的战略方针。兴屯田,筑堡寨,严边城,实关内就是他在西北边关实施积极防御战略的重要举措。
延安东北二百里有古宽州,种世衡便提议不若就在古宽州的废墟之上兴建新城。得到范仲淹首肯后,种世衡立即带兵前往筑城。西夏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得知这一消息后屡次出动小股部队前来阻挠。种世衡一边筑城一边退敌,终于赶在入冬前把新城建了起来,取名青涧城。
青涧城新建,各行各业都缺人手。冬日寒气彻骨,一不留神便会被寒邪袭表入里,染上伤寒。种世衡担心城内军士与百姓患病无医,便向范仲淹请求增派医官。而伤病营自苏衡师徒接管改造以来,运转良好,营内民夫已经成长为熟练的护工,有蔺太医一人便足矣。于是,苏衡师徒便被派往青涧支援。
战马高大,贵生道人与苏衡一老一少都不方便骑马,营里特意为他们租了一辆马车。苏衡师徒紧赶慢赶,总算在队伍出发前赶到了集合点。两人刚登上马车,带队的军官就下令启程了。
昨夜北风紧,冬雪在整个陕北高原上呼啸徘徊,来去自由。今早起来,黄土地面已经完全被白雪覆盖,放眼望去,已是满眼的银装素裹,冰雪大地。马蹄踏雪声轻微细碎,几不可闻,惟有雪地里的一行行蹄印提示着部队的行踪。
不过,像这样的风雪天,北风一刮,新雪一落,那一行行蹄印车辙便会被彻底抹去,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车窗外的雪景白得有些晃眼,苏衡欣赏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车帘,默默闭目养神。
贵生道人闲坐无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自家徒弟说话解闷:“乖徒儿,你知道为什么这座新城被取名‘青涧城’吗?”
苏衡睁开眼睛,回道:“不知。”
“这里头可是有桩美谈呢。古宽州遗址内并没有水源,但对于干旱少水的西北来说,水就是生命之源。一座城寨,如果没有水源,定然不能长久,种城主便命人凿泉。众人凿了足足有五十尺深,发现遇到了又大又坚硬的巨石。这巨石成了新城凿泉路上的拦路虎。石工纷纷推辞说那巨石不可能被凿穿。”
哦。苏衡不用猜都知道,按照套路,这种时候就应该轮到种城主出场,想出妙计,克服困难,凿穿巨石,水如泉涌。新城落成,取名青涧。
“种城主想出了什么凿石的妙计?”苏衡直接问道。
贵生道人呵呵一笑,取出钱袋子在苏衡面前晃了晃:“没有妙计,但有铜钱。”
苏衡眨眨眼,懂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凿石穿。
凿泉遇石受阻那日,种世衡发话:“本官偏不信邪,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今日,我定要凿出泉水不可!传令下去,城中人人皆可来凿石,每凿出一簸箕碎石就赏钱一百。”
凿个石头还有钱拿,这样的好事可不多见。于是,众人蜂拥而上,争着抢着卖力凿石。最后,那巨石不堪众力,终于被凿穿。凿穿那刻,清冽的泉水喷涌而出。
“种城主没花多少钱就让众人齐心协力把石头凿穿,泉水涌出,新城自此有了水源。城中百姓有了可饮之水,新开垦的近千顷农田也有了泉水灌溉。咱们此去青涧城,没准还能欣赏到田园风光呢。”贵生道人话不过脑,随口说道。
苏衡沉默片刻,才道:“……师傅,现在是冬月,恐怕见不到田园风光。”
“……”贵生道人被苏衡的话给噎住,幽幽道,“徒儿,有时候保持沉默也是一种美德。”
“哦。”苏衡又默默闭上眼睛养神。
贵生道人:“……”
一行人在雪地跋涉了二百里,终于到了青涧城。青涧城不愧是以据敌要冲的标准修建的大城,高达三丈的夯土墙往两侧延伸,站在城门前完全看不到尽头。整座城寨如同一座巍峨的小山一般高大,使人站在城门下往上望时,顿生微渺之感。
到了城门前,就得下车,接受守门吏例行的搜检,以防西夏奸细乔装打扮混进城内。好在守门吏似乎认识苏衡所在队伍那位领头的军官,查验过公文真伪后,守门吏简单地查看了一下苏衡师徒所在的马车,便放他们一行进城了。
既然下了马车,苏衡师徒干脆与军士们一同步行穿过光线昏暗的门洞,前方豁然开朗。一行人兵分两路,士卒们被军头们领着往军营报道去了。苏衡师徒身为前来支援青涧城的郎中,则跟着领头的军官前往城主府。
“真是不巧了,城主大人他不在府中。若是不急的话,劳烦几位随老奴到议事厅稍作歇息。”一位佝偻着背的年迈长随出来迎接苏衡三人,面色十分为难。
“种城主何时能回来?”领头的军官见那老长随神色不太对,浑身透着焦躁的气息,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城主大人他,他——”老长随犹犹豫豫,也不知是否应当将种世衡的行迹告诉苏衡三人。
这时,一位眼神锐利,下巴留着长髯的军官走了进来。那军官还未张口,老长随就激动地迎了上去,如同看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两眼放光:“安都监,您可算来了!”
“谦叔,城主呢?”那长髯军官不动声色地用视线扫过苏衡三人,问那老长随道。
“城主大人他——”老长随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瞟了一瞟苏衡三人。
长髯军官立即会意,朗声笑道:“谦叔只管说来。那三位既是从延州来支援我们青涧城建设的郎中与军将,那便是自己人,不必过虑。”
长髯军官早就听说延州来支援的人马今日会到,贵生道人与苏衡一老一少的组合特别显眼,他一见便猜到他们就是改造延州伤病营有功的唐大夫与苏小大夫。
老长随对长髯军官信任得很,听见对方发话,这才跌足叹气道:“城主大人他只带着几个护卫就冒着大雪,往牛奴讹的部落去了!”
“什么?!”长髯军官大惊失色。
第54章 第54章取信于蕃
“那牛奴讹跋扈得很,他的部落盘踞此地多年,他却从来不曾拜过本地长官。城主大人得知此事,却与那牛奴讹约定,说要亲自前往他的部落慰问犒劳部众。结果昨夜下了好大一场雪,这冰天雪地的,路又难行,多危险啊!”
老长随长吁短叹:“结果城主大人却铁了心,坚持要去那牛奴讹的部落。老奴无能,劝不住城主,还被城主下令留守城主府,不许老奴跟着同去!”
老长随自种世衡年幼时就已跟在他身边服侍,如今数十年过去,种世衡已年过半百,老长随也到了耳顺之年。若论起这城主府中谁对种世衡最为忠心,那必定是这位老长随无疑。可种世衡连老长随的劝说都听不进去,可见其守约践诺的决心。
“牛奴讹的部落所在地在一座山丘上,上山之路既窄又险。如今这大雪都积了三尺厚,山路定然更为难走。城主此行也太过冒险。不行,我还是点上一队人马,前去接应城主!”长髯军官将手扶在腰刀刀把上,一甩披风,转身就走。
“安都监,还请带上老奴!”老长随急急跟上,跑了几步才想起苏衡三人,又回身道,“三位请先回——”
“不如把我们三个也带上吧。”贵生道人截住了老长随的话。
“啊?”老长随闻言一愣。
“我与我徒弟是道医,我们带上急救的绷带与药物与你们同去,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不测,双方起了冲突见了血,我们还能为受伤的将士们施以急救。至于这位——”贵生道人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还不知道那领头军官的名姓。
“唐大夫,我姓孙。”孙军头主动解围道,“护卫两位大夫是我的责任,我愿一同前往 。”
长髯军官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好一段距离,老长随心中焦急,也不过多思量就点头应下了:“成!那便请三位跟老奴走吧。”
距离青涧城不过几十里的无名丘上,牛奴讹舒舒服服地侧躺在营账里,一手托腮,一手从摆在面前的食碟里拿取肉干,扔进口中咀嚼。
这肉干是牛奴讹的心头好,由部落里手艺最好的厨子,取牛身上肉质最好的部位烤制而成,上面裹满了部落厨子特制的调味香粉,吃起来又麻又辣,特别过瘾。
“老大,那新来的汉人头头,就是那什么青涧城城主,不是说今日会来咱们部落参观参观,还答应了给咱带几坛好酒吗?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坐在牛奴讹右手边第一位的矮个蕃人朝帐门口频频张望,一直没等到有人进来,不由得有些失望。
“切!汉人说的话你也信!”牛奴讹左手边首位是一位编着十来条小辫子的瘦子,那瘦子听了矮个蕃人的话,当场发了个大白眼,话里话外都是对汉人官员的不信任,“要到咱们这儿,就得爬那又陡又险的山路,而且昨儿晚上还下了那么大一场雪,一脚踩下去,那雪都能没到小腿肚儿了,那些个汉官都怕死得很,准来不了。”
“可我听说那个姓种的城主是个守信义的。之前青涧城还没完全建起来的时候,他们往地下挖泉挖到一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那种城主许诺,只要有人凿出一簸箕碎石,就赏钱一百。那石头最后都被那些汉人争着抢着凿穿了,种城主也兑现了诺言,真给那些凿石头的人发钱了。”矮个蕃人反驳道。
矮个蕃人有个汉人小妾,那小妾的娘家人就参与了那次凿石工程,领到了足足三百文钱。因此,矮个蕃人对青涧城的这位城主倒是有些许好感。
“不过一些小恩小惠,从贪腐的钱袋子里漏个零星半点来作施舍罢了!我就不信他真敢冒险上山。”小辫子蕃人两手环胸,冷哼一声。
“扎刺打说的在理。甭说外头雪深三尺,就算是个大晴天,那些个汉官也没胆子上俺们部落来。这位种城主啊,定是来不了咯——”牛奴讹说完,懒懒散散地又往嘴里头扔了两粒麻辣肉干。
“报——老大,那青涧城的汉人头子到俺们大门口了。我们要不要放他们进来啊?”牛奴讹刚断言种世衡不会来,部落大门的卫兵就屁颠颠地跑过来通报种世衡一行已经抵达部落的消息。
“什么?真来了?”那个叫“扎刺打”的小辫子蕃人吃惊道。
“来了多少人?”牛奴讹坐起了身。他想的比扎刺打要多,第一时间问起种世衡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一、二、三、四……加上那汉人头头,统共就六人。”卫兵还真低头掰着指头数了数。
就六个人?牛奴讹与两位最亲近的属下面面相觑。
“走,随俺一起去迎接这位种城主去!”牛奴讹站起身拍拍屁股,豪迈地大手一挥,就带着两位属下往部落大门去了。
“牛奴讹拜见种大人!”
扎刺打本以为自家老大会像从前那样,给那些个汉人头子没脸,没想到牛奴讹竟一改往日作风,见了种世衡倒头便拜。老大都拜了他还能直愣愣地站在那当显眼包吗?扎刺打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还傻站着的矮个同僚,赶紧学着老大向这姓种的汉官行礼。
“快快请起,何须这般客气!”种世衡已过知命之年,肤色因常年风吹日晒显得十分黝黑,与牛奴讹部落里的部众肤色到十分相近。方面阔鼻,浓眉星目,眉眼间天生有股豪爽放达之气。蕃人部众见了,不由自主便生出些许亲近之意。
“种大人乃人中英杰,胆识过人,俺着实佩服!俺方才还与兄弟们说,这大雪天的,山路难走,大人您想必不会来了。没想到,俺刚说完,大人您就到俺们家门口了!”牛奴讹大着嗓门说。
“既答应了你们,我自然要履行承诺。喏,这板车上是答应带给你们的黄酒。”种世衡抬手示意。
“俺们这里,寻常汉人可不敢来。大人您非但不疑心,还信守承诺来俺们这,还给俺们带了好酒。”牛奴讹见了那一车酒坛子,神情很是激动。
就在种世衡一行与牛奴讹等人在帐中举杯共饮,把酒言欢时,长髯军官领着苏衡等人还有青涧城中的精锐抵达了山下。
“这山顶上便是牛奴讹的部落了吧?”长髯军官问老长随。
“正是!安都监,咱们快上山吧!城主就在上面。”老长随着急道。
“这位大人,我建议您还是再等等。”苏衡突然出声言道。
“小娃娃莫要乱说话!事关我家大人安危,片刻也等不得!安都监,咱们赶快上山吧!”老长随不认识苏衡,也没听说苏衡在延州的事迹,只把他当作寻常的药童。
“谦叔莫急。这位苏小大夫不是寻常小儿,与延州狄指使相熟,听说就连范经略使也对他称赞有加。想来定然聪慧过人,我们不妨听听苏小大夫的见解。”长髯军官劝住了老长随。
“大人谬赞。我只是觉得,以种大人的睿智,不会无缘无故行此险招。蕃人部落对汉人向来多疑,种大人为了青涧城的日后发展,以身犯险,践行诺言,想来就是展现我们的诚意与诚心。种大人冒雪山行,取信于蕃,用心良苦。若我们冒然上山,蕃人见了我们这么多兵马,恐怕会破坏种大人的计划,横生枝节,甚至弄巧成拙。”
苏衡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贵生道人不由诧异地看了自家徒弟一眼。
“此言有理。”长髯军官沉思不语。
“那咱们不上山了?”老长随护主心切,大声道,“那万一,万一牛奴讹他硬得跟粪坑里的石头似的,没被大人感化,反倒不管不顾地扣下了大人,又该如何是好?!”
“那便先派人上山打探一下情况。”长髯军官开口道,“正好延州派来支援的人马今日抵达,按例孙军头是要与大人汇报情况的。不如我与孙军头一同上山,就说我是带孙军头找种大人汇报延州支援一事的,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老长随闻言立即反对:“那怎么成!万一安都监您也被扣在山上,咱们这支队伍不就无人指挥了吗?还是由老奴去吧。那些蕃人见老奴年迈,也不容易起疑。”
正僵持间,忽有两人一前一后推着板车下山。老长随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跟着种世衡上山的五人中的两位吗!他忙迎上问:“你俩怎么下山了?大人呢?大人怎么样了?!”
“安都监,谦叔。”两人向长髯军官与老长随行了一礼,“大人猜到您会来,打发我们下山,一是与您知会一声,牛奴讹对大人很是信服,正在营中摆酒设宴款待大人呢。二是派我俩回城等候延州那边派来的两位郎中,那两位郎中一到,立即带他们上山。”
闻言,苏衡与贵生道人对视一眼,心道巧了。
“大人找延州来的两位郎中山上山?大人病了吗?”老长随紧张道。
“不是,是牛奴讹的爱妻得了怪病,蕃人部落的巫医治不好,他便向大人求助,希望大人可以派郎中为他爱妻治病。”
“那便请二位带路吧。”苏衡站出来道。
“啊?”那二人见队伍里突然站出来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一时有点懵。
“算你们走运,不用回城了。我与我徒弟已经在山脚了,你们带我们上山便是。”贵生道人摸着胡子道。
这一老一少就是延州那边派过来的郎中?那两人面面相觑。该不会是延州那边无人可派,便打发了这一老一少来凑数吧?把他们两个带上山,能行吗?
第55章 第55章乌梅丸
“这位小郎中,你可有诊出什么没有?若是不行,还是让你师傅来吧。”扎刺打冷眼旁观,见苏衡又是看舌头又是把脉,倒腾了小半会儿都没说话,不由心急道。
“闭嘴!怎么与苏小大夫说话的!滚一边儿去安静看着!”牛奴讹踹了扎
刺打一脚。
苏衡不受扎刺打质疑的干扰,只静心为牛奴讹爱妻把脉。
根据牛奴讹的口述,他爱妻这个怪病发作起来主要是腹痛与腹胀,腹痛发作时不能进食亦不能饮水,一进饭水就会呕吐,严重的时候还会吐出虫子。但等到腹痛缓解后又开始腹胀,两相交替,痛则不胀,胀则不痛。
方才苏衡给牛奴讹之妻看过舌象,苔薄白,舌淡红,如今加上弦而细的脉象,他心中已有了决断。
“蛔虫内扰,脾胃虚寒,胃失通降,郁而化热,尊夫人这是寒热虚实错杂证。”苏衡收回手,慢条斯理道。
“什么寒什么热?苏小大夫,俺是个粗人,听不懂那鸟玩意儿,你就跟俺说,俺娘子这病能不能治?”牛奴讹眉头皱得死紧,理解了半天也理解不了苏衡的话,干脆一拍大腿,请苏衡直接说治法。
“乌梅丸可治。”苏衡说着,提笔写下乌梅丸的配方:乌梅三十枚,细辛、附子、桂枝、人参、黄柏各六钱,干姜一两,黄连一两六钱,当归、蜀椒各四钱。
蛔虫得酸则静,得辛则伏。乌梅味酸,用重酸安抚,能使蛔虫安静下来,这样牛奴讹爱妻的腹痛便能则停止。蜀椒与细辛性温而味辛,可以温脏寒、驱蛔虫。黄连与黄柏性味苦寒,清热下蛔。这五味药都是用来对付蛔虫的。
同时,由于牛奴讹之妻患病已有一段时日,蛔虫久积必伤气血,乌梅丸中的人参与当归二味益气补血药物能够帮助病人扶正气,补胃虚。
牛奴讹爱妻这病,需要温脏补虚,祛寒清热,用乌梅丸正合适。
不过,考虑到牛奴讹对医药一窍不通,也不懂什么四性五味寒热虚实,这一大堆分析苏衡并没有说出口,只细细地交代了乌梅丸的制法:“这上面的药材须按量配齐。配齐药材后,用苦酒腌渍乌梅一夜,去核蒸熟,再捣成乌梅泥。其他九味药与乌梅泥一起捣碎捣匀,再用蜜作为黏合剂,团成杏仁大小,乌梅丸便制成了。每日三服,直至诸症消除。”
牛奴讹只认得一些简单的汉字,复杂一些的字他就不会了,因此,药方一到手,他就把部落里能读能写汉字的下属叫了过来:“你念!”
“乌梅三十枚,细辛、附子……”牛奴讹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一味药时,他怔了怔,“还要蜀椒?”
“蜀椒?这稀罕玩意儿可金贵了。俺们营里统共只有半斤,还是很久之前从行商手里头高价买来的。俺们部落厨子特制的调味香粉里头就放了蜀椒。这可是专门供给俺们老大的。这蜀椒不能换成别的吗?”扎刺打紧跟着叫出声。
对哦。老大平日里最喜欢吃裹着调味香粉的麻辣肉干,要是没了蜀椒,那老大最爱的肉干可就吃不着了。矮个蕃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扎刺打,居然见缝插针地在老大面前表现,以为这样就能讨老大欢心吗?哼,口腹之欲重要还是婆娘重要?
果然,牛奴讹只是皱眉思量了一会儿,便摆手道:“换什么换,就用蜀椒。让厨子把剩下的蜀椒全部拿出来,送去配药。”
苏衡闻言,开口道:“若是缺蜀椒,我这里有好几斤,可以送一些给你们。”
之前眉山那边家里人来信,随信还有一个小包裹,其中便有蜀椒。程氏担心苏衡去了北地吃不惯那边的饮食,特地把蜀地独有的调味料——蜀椒,装了好几斤托人送来。
“真的?那可太好了,多谢苏小大夫!”牛奴讹喜道。
“一个个都排好队,别推也别挤,人人都有份!”
青涧城东西南北分别设了四处大棚,棚内架起一口大锅,锅下烧着柴火,锅内的羊肉汤咕嘟咕嘟翻滚着泡泡,香味儿隔着十里都能闻到。几名士卒指挥着闻香而来的百姓们排队,领取免费的防寒角子。
“可真香啊,也不知道里头放了什么,自家煮的角子可没这味道。”
“可不是嘛。我昨日也来排队了,领到了一大海碗的羊肉汤还有三个防寒角子。那羊肉汤又鲜又麻,热乎的一碗汤下肚,我就觉着全身上下都暖和了不少。”
“还有防寒角子也特别好吃!个头又大,又舍得放料,里头除了羊肉还有不少药材,听说可以驱寒。我家大郎不喜欢喝药,嫌那药汁子苦,但这防寒角子他却很爱吃。”
领取防寒角子的队伍排得老长,还没轮到的百姓们便彼此闲聊起来,大家都对城主府派发的防寒角子赞许有加。
“乖徒儿,你这个搭棚派发防寒角子的法子不错。希望今冬患寒疾的百姓能少些。”贵生道人裹着厚厚的冬衣路过,遥遥望了一眼城门前的热闹情景。
“嗯。”苏衡点头,提醒贵生道人,“师傅,走这边。”
冬至将临,苏衡想起前世在中医大学念书时,食堂里必定会准备各种内馅的饺子。当时还有“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的谚语。饺子的由来有许多传说故事,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东汉医圣张仲景与驱寒娇耳汤的故事。
相传,张仲景告老还乡时,正值冬至。寒冬腊月,严寒刺骨,不少穷苦百姓因无钱买衣,受冻挨饿,甚至耳生冻疮。张仲景心忧百姓,便将羊肉与驱寒药材同锅煮熟,剁成肉馅用面皮包成一个个耳朵形状的“娇耳”,分发给当地贫民食用。驱寒娇耳汤一下肚,浑身发暖,两耳生热,当地百姓冻掉耳朵的情况大为减少。
苏衡想起张仲景故事,便提议搭建医棚,派发防寒角子。传说故事的真实性已不可考,但羊肉性温,冬日食用最为滋补,配上生姜、肉桂、茴香等散寒药材一起熬煮,确有温中暖下之效。
前些日子苏衡为牛奴讹爱妻治病,所开乌梅丸的配方里有蜀椒一味。牛奴讹之妻按时服用了小半个月,胃痛腹胀的症状已全部消失,蜀椒倒还剩下不少。苏衡干脆把剩下的蜀椒贡献出来,让城主府的厨子放入羊肉汤中调味。因而这羊肉汤喝起来才会有刺激味蕾的微麻之感。
“唐大夫,苏小大夫,俺们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苏衡师徒在城南城墙根下开了一家善济堂,每日坐堂为青涧城中百姓免费看诊。两人还没走到善济堂门口呢,就已经有不少病人在门口候着了。
苏衡上前把善济堂的锁解开,病人们鱼贯而入,自动自觉地取了号,熟门熟路地往候诊室一坐,乖乖等着叫号。
贵生道人见状,满意地点点头:“还是乖徒儿你这个法子好。整座青涧城就咱们善济堂一家医馆,先前病人们一窝蜂地全往这儿拥,那叫一个乱。现在弄了个候诊室,又用木牌写了看诊号,秩序井然,看着舒服多了。”
“当当当——”苏衡摇响桌上的铜铃,候诊号为“一号”与“二号”的病人闻声而来,分别坐在苏衡师徒的两张诊桌前。
“唐大夫,俺最近不知怎的,老觉着很烦躁,夜里睡不好,吃饭也没啥胃口……”一号病人是个高高瘦瘦三十来岁的男子,在诊桌前一坐下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自己不舒服的情况一股脑地抛出来。
坐在苏衡面前的二号病人却有些呆愣,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苏衡便引导他:“是哪里不舒服?”
“哦哦”,二号病人这才反应过来,“俺手疼。”三个字,没了。
“是两只手都疼还是只有一只手疼?疼了多久?”苏衡只好继续引导。
“右手疼,疼了一个月。”二号病人跟挤牙膏似的,问一句答一句。
“是一直都疼,还是某个时段才疼?”苏衡又问。
“夜里疼。”又是三个字。
“具体是怎么个疼法?是针刺一样地刺痛,还是酸痛,灼痛,隐隐作痛?”
在苏衡耐心的引导下,二号病人总算一点一点挤牙膏似地把自己不舒服的情况讲清楚了。苏衡提笔在病案上将病人的主诉记下,然后便是看舌,把脉,开方。
“当当当——”苏衡还在为二号病人开方时,另一张诊桌的铜铃再一次被贵生道人摇响,四号病人从候诊室走出来。
善济堂的铜铃断断续续地响了一个上午才止歇。等送走最后一位病人,苏衡师徒才发觉自己忙得连水都忘了喝一口,烧好的开水早已放凉,冷得不能下肚。
“师傅,我再烧一壶。”苏衡起身道。
贵生道人摸摸瘪瘪的肚子:“别烧了,等水开了咱俩还没渴死就先饿死了。走,跟师傅吃饭去。今儿早上路过的那家包子铺就不错。”
“好。”
城南的李四包子铺是青涧城中数一数二的食店。他家包子个大料足,一口下去还会爆汁,很受城中百姓的欢迎。苏衡师徒去得晚,李四包子铺前排队的人早已吃饱喝足家去了,店主李四郎正收拾东西准备关店。
“手下留包——”贵生道人一下子急了,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李四郎,“要四个羊肉包子!”
“唐大夫,您来得也太晚了,我都要关店了。羊肉包子都卖完了,还有两个豆沙包子,您要吗?”李四郎为难道。
“有有有!唐大夫,他记错了,羊肉包子还有呢。您与苏小大夫两个人就只吃四个包子呀?这哪儿够啊!这俩豆沙包子干脆也拿走吧,不要钱,白送!”李四郎的娘子用麻布包着四个羊肉包子从里间走出来。
“娘子,这不是……嗷!”李四郎被他娘子狠狠踩了一脚,痛呼出声。
“给,您和苏小大夫拿好,慢慢吃。好吃再来啊。”李娘子笑容满面道。
“多谢。”苏衡从钱袋里数出二十六枚铜板,给了离他最近的李四郎。
“娘子,那四个羊肉包子不是你说想吃,让我一定给你留着的吗?你方才为什么踩我,我做错什么了?”李四郎又痛又委屈。
“咱们青涧城就这两位大夫,人家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还不是为了给咱们老百姓治病耽误了饭时。你倒好,没心没肺的!昨儿领的羊肉角子汤你可没少喝!搭棚派汤也是人家苏小大夫提议的。你说说你,除了会做包子还会什么!”李娘子戳着李四郎脑门就骂。
“哦……我错了。娘子莫生气了,给,这是方才的包子钱。”李四郎把苏衡给他的铜板全数交给李娘子。
“嗯?怎么还多了六文?”李娘子发觉不对。
“豆沙包三文一个,这应该是那两个豆沙包的钱。”李四郎弱弱地说。
“这……哎,苏小大夫也太客气了,都说了白送的。”李娘子摇头叹气。
第56章 第56章攻守二策
哪怕是寒冬腊月,身为大宋京城的开封依然是一派繁华热闹景象,日夜起笙歌,富贵迷人眼。开封的百姓们睡眼惺忪地从暖被窝里起来,正准备烧水做饭呢,就发现外头下起了好大好大的雪。
“呀,下雪了,可真美啊。”
“是啊,总算下了一场大雪。待会儿用了朝食,咱们去院子里给十七郎堆个雪狮子。去年冬天只飘了点零星小雪,那雪落在地上还没看清就化成水了,连个雪球都团不起来。今年这雪可真大啊,终于可以给十七郎堆个雪狮子了。”
“可不是嘛,自打入冬起,他就眼巴巴地盼着了。
开封的雪景与边关的雪景全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边关苦寒,雪落处是黄土大地,是千沟万壑,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天地。开封的雪景却是一派富贵气象,雪落处是雕梁画栋,是纸醉金迷,是葱葱佳气锁龙城,青楼弦管酒如渑的烟火人间。
当边关的士卒为岁寒冬衣薄而愁眉苦脸时,汴京城中的豪门大户们已预备好了赏雪盛宴。在开封,举办一场宴席并不需要主家费心费力,只要出够钱,专门负责替人操办宴席的四司六局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富贵人家们只需安坐赏雪,一边饮酒说笑,一边观赏院中活灵活现的雪狮,是枝头悬挂的雪灯。
一墙之隔的大街上,小贩们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临近年关,开封城中满大街的商贩都在叫卖年节节物,譬如门神像、捉鬼钟馗像、辟邪桃木板、迎春桃符、招财年画等等……还有不少小贩走街串巷地卖叫干茄瓠、马牙菜还有麦芽糖之类除夕守夜时吃的的零嘴儿。
开封城内,天子脚下,士庶同乐,以待年节。但是宫城之中,崇政殿内,贵为天子的赵祯此时却对着御案上的两份奏疏发愁。
赵祯如今不过而立之年,生得眉目温和,气质温润,自他继位以来,待臣子们也很是宽厚,文臣们无不称颂他的仁德。只是,赵祯面色却是不健康的苍白,少了点血色,宽大的天子之袍也掩盖不住他瘦削的身量,整个人瞧着有些病弱之态。
也无怪乎如此。毕竟自六年前起,赵祯便开始感到身体不适,虽不是什么重病,但就是会不时发作一下好彰显存在感,太医们对此束手无策。被病痛缠绵这么多年一直没好,赵祯气色能好才是怪事。
崇政殿乃天子阅事之所,是天子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御案之前,韩琦与尹洙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低眉顺目,等候天子的决定。
西北边关,西夏贼寇一直是赵祯的心腹大患。大宋与西夏对峙良久,败多胜少,三川口之败更是震惊朝野。天子命夏竦担任西北主帅,韩琦与范仲淹为副帅,对三位能臣给予了厚望。天子问边关攻守之计,身为陕西经略安抚使的夏竦左右为难。
朝中相公们为了边关应用攻策还是守策早就挣得面红耳赤,但也迟迟没争出个什么结果。夏竦熟知西北军情,看得通透。他深知若是一味进攻,分兵深入敌腹,粮草不支,进退维谷,恐怕非但不能败敌反为敌军所败。但是天子似乎更倾向攻策,想要速战速决结束西北的战事。
夏竦左思右想,干脆准备了两份策略,一攻一守,陈明各自的利弊,让韩琦和尹洙带着这两份边防策略赶赴京城,面圣上奏。
天子看着御案上的攻守二策,长久皱眉不语。西北数十万兵士所耗军费巨大,战事拖得越久,消耗的财费越大,长此以往,国库定然无法支撑。况且,数十万兵力尽数派往西北戍边,恐生他变,赵祯心里自然希望能够速战速决,尽早结束战事。
虽然赵祯心中倾向于攻策,但想起范仲淹所上奏疏,难免有所犹豫:“依韩卿家之见,攻守二策,孰优孰劣?”
韩琦比天子还要年轻两岁,正是血气方刚,锐意进取的年纪。再加上两个月前韩琦派环庆路副总管任福率兵主动出击,突袭白豹城,击退了西夏在白豹城的驻军,打了场胜仗,韩琦如今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然向天子建议用主攻之策。
赵祯沉吟许久,依然游移不定,便命韩琦与尹洙先退下。
崇政殿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白雪无声地落于崇政殿屋顶的琉璃瓦上,没一会儿整个庑殿顶便换上了纯白的冬衣,惟有最高处的鸱尾上还能依稀看出原来的颜色。
天子还在为西北边事发愁纠结时,苏衡已与贵生道人一同回了延州。
苏衡师徒在青涧城待了将近两个月,开办善济堂为城中百姓义诊,青涧城的百姓都对他们感激不尽。太医局那边按例每年都要派医学生到边关行医,最新一批外派的医学生紧赶慢赶,总算在年节前赶到了西北。其中,便有几位被安排到了青涧城。
苏衡师徒只是过来青涧城支援,并非要在青涧久住。况且年关将至,也该放人家回延州过年。因此,那几位医学生一到青涧,种世衡便让那些医学生们去了善济堂。苏衡师徒与他们交接好的一应事务后,便在孙军头的护送下乘马车回了延州。
“阿衡,你们可算回来了!阿父被调去了泾原路,你也去了青涧城,你都不知道我在家里待着有多无聊。”狄咏一见苏衡与贵生道人回来,第一个扑了上来。
苏衡伸出左手,稳稳地抵住狄咏左肩,淡淡瞥了狄咏一眼。说话便说话,不要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狄咏“嘿嘿”一笑,收回蠢蠢欲动的双手。害,偷袭失败,今日也是
没能成功抱到阿衡的一天。
“狄家二郎,你阿娘不是给你生了个妹妹,你还怕无聊吗?”贵生道人笑呵呵道。
“阿妹连一岁都不到,又不会说话,我当然无聊了!”狄咏抱怨道,“而且阿娘基本上都不让我和阿妹待在一块,说是怕我带坏了小妹。”
“为何?”苏衡不解地问道。他记得他与师傅去青涧城之前,狄夫人出门办事还会交代狄咏看好魏溪,怎么才不到两个月,狄夫人就态度大改,不让狄咏单独照顾魏溪了?
“唉——别提了”,狄咏长叹一声,垂头丧气道,“年节不是快到了吗?我阿娘便想着给屋子大扫除,将窑洞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一遍。我床底下藏的反曲弓和箭囊就这样被我阿娘发现了。阿父去了泾原,留我一个人承受阿娘的怒火,真是过分!”
原来是东窗事发了。怪不得呢。魏氏一心希望狄咏读书,别像他父兄一样在刀口上添血,豁着性命攒军功升迁。偏偏狄咏一心想当大将军,大英雄,至于经书典籍他是一点也学不进去。魏氏既然发现了狄咏床底的弓矢,相必也猜到了狄青偷偷教狄咏射箭一事。
“‘舞刀弄枪,一身臭汗,别来沾你阿妹,边儿去’”,狄咏学着魏氏说话的神态,把魏氏的话讲给苏衡听,“我阿娘她就是这么说的。”
“臭小子,在外头编排我什么呢!”魏氏把魏溪哄睡了,拿着一个包裹从隔壁窑洞走了过来,一来便听见狄咏在苏衡师徒面前唧唧歪歪,狠狠瞪了次子一眼。
“小衡,给。”魏氏与苏衡师徒已经很熟了,也不多作寒暄,直接将手中包裹递给苏衡,“这包裹是昨日一位眉山来的郎君送将过来的。你不在家中,我本想请他将这包裹送去青涧,但那郎君急着赶路,去青涧恐耽误他的事,我便自作主张替你先收着了。”
“多谢夫人。”苏衡礼貌谢过魏氏。
“你们刚回来,想来有不少东西要收拾,我与我家混小子便不打扰你们了。”魏氏说完,便领着狄咏离开了。
“你方才在编排我什么呢?你如今可是大有长进了,非但敢偷藏弓箭,还敢到处编排你阿娘了。等回去你就知道……”
随着两人的离去,魏氏教育狄咏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
“师傅……”苏衡看向贵生道人,未竟之意尽在不言中。
“知道了,你快去吧。屋子待会儿再收拾也不迟。”贵生道人会意地摆摆手。
苏衡捧着家中托人辗转送来的包裹去了书房。包裹中是家乡的土产,还有与上次一般厚的家书。除了最小的苏辙还不会写字,家中每人都给苏衡写了信。与上次收到的信件不同的是,除了苏轼,其他人的信中字里行间都透着股隐隐约约的酸意。苏轸的信中尤甚。
苏衡初时还微微不解,疑惑为何阿父阿娘在信中多次提及他送苏轼的那把小弓。直到看了苏轸在信中委委屈屈地指责苏衡偏心,质问苏衡为何只给苏轼送专属礼物,却把她给抛在脑后,苏衡这才明白其中缘故。
“……”苏衡略略心虚地陷入了沉默。当时他也没想太多。只是因为狄青给狄咏做了一把小弓,他想起苏轼也曾提过想要学射箭,就拜托狄青多做了一把,放在包裹中托人送回了眉山。没想到竟惹得阿父阿娘还有阿妹一个个都吃起醋来。
他的错。是他考虑不周。这次便给阿父阿娘还有阿妹补上一份礼物赔罪吧。至于阿弟那份,还是算了。否则阿弟得了两份礼物,只得了一份的人又要喝醋了。
临近年关,延州城内过年的气氛渐渐浓烈起来。
与此同时,还有两件喜事传来。一件是种世衡因筑青涧城与招抚蕃部有功,升任环洲知州。另一件是狄青受尹洙举荐,任泾州督监。
“狄夫人,恭喜了。”贵生道人对前来送腌肉的魏氏贺道。
“多谢道长。”魏氏对狄青升官一事反应平平,反而在介绍腌肉的花式做法时更为热切,“这腌肉是我自家用盐腌制的,切成片蒸着炒着吃都香得很,拿来焖饭也很是不错。”
“这可是好东西”,贵生道人笑眯眯地接过装了腌肉的篮子。
“道长爷爷,阿衡呢?怎么没看见他?”跟着魏氏过来送腌肉的狄咏左顾右盼,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他的最喜欢的小伙伴。
“衡儿啊,他不在家中。”贵生道人又开始捊他的花白胡子。
“他一个人能去哪儿?就算阿衡性子稳重,道长爷爷你也太放心他了吧。他一个人出去遇到坏人怎么办?”狄咏顿时着急起来。
“他在范大人家中,能有什么危险。”贵生道人笑呵呵地说。
“哦,原来在范大人家中。”狄咏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范大人?!”
他的小伙伴什么时候和范大人关系这般好了,还能被邀请去范大人家中。哇,厉害了,他的小伙伴!狄咏顿时感到与有荣焉。
第57章 第57章范公劝学
范家宅院外又飘起了雪。幸运的是,只是些微小雪,落到地面就化了。否则苏衡还真要担心他被大雪困住,要在范家留宿一夜。
“范爷爷,这道拔丝乳饼虽好,但也不能多吃。”屋外白雪飘飘,屋内却是暖意融融。见范仲淹第七次将筷子伸向桌上那道拔丝乳饼,苏衡忙出声阻止。
“好吧”,范仲淹依言地收回筷子,看了苏衡一眼,笑道,“之前是祐儿管着我,如今是你与祐儿两人一起管着我,不许多饮酒不许过食甜不许食辛辣,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怪不得你们两个年龄差了十岁却能说到一起去。”
乳饼就是奶豆腐,范家的厨子有道拿手菜,拔丝乳饼,就是用奶豆腐与糖浆做的。吃起来外脆里嫩,奶香浓郁。乳饼原本就带着丝丝甜味,裹上糖衣一炸,甜度更上一层,颇得范仲淹的喜欢。
但范仲淹如今已年过半百,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小病小痛,饮食起居都要多加留心。更何况范仲淹还有宿疾,虽然苏衡师徒当初曾为他开方调理过一个月,肺疾不曾再发作,但久病伤身,要把身体完全调养好,却是急不得,得徐徐图之。
苏衡把后世八段锦雏形“唐真人安乐法”教给范仲淹后,范仲淹每日都会练上一练。再加上有范纯祐严格按照苏衡的医嘱来监督范仲淹饮食起居,范仲淹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瞧着比初来延州时还要年轻上几岁。
范纯祐是范仲淹的长子,年方十七,侍亲至孝。范仲淹被朝廷委命到陕西主持边关防务,抵御西夏,范纯祐毫不犹豫地就跟着他阿父来到艰苦的边关,侍奉在范仲淹左右。
之前,苏衡与贵生道人每次去知州府衙为范仲淹复诊,调整药方,范纯祐都在一旁默默听着。等苏衡师徒诊完,范纯祐便会拉住苏衡,细问饮食养生之道,决心一定要调养好范仲淹的身体。一来二去,范纯祐与苏衡两人竟成了好友。
不过,苏衡师徒为范仲淹诊病一事算是秘密,只有少数人知道。因此,狄咏才对苏衡去范仲淹私宅一事这般惊讶。其实,苏衡与范家的关系已经好得能同桌用饭,随意谈笑了。
“你离开延州近两个月,在青涧那边吃住可还好?怎么瞧着好像瘦了些。”苏衡师徒从青涧城回来已有一些时日,范仲淹忙于公务,一直没能抽空见一见苏衡。恰好今日得空,范仲淹便邀请苏衡师徒来家中用饭。
范家与苏衡师徒租赁的窑洞离得远,范家的下人上门递请帖时,贵生道人正好懒癌犯了,不想出门,便让苏衡自己去了,他在家中乐得清闲。但苏衡十分了解贵生道人,心知他师傅这是嫌范家的饭食太过清淡,所以才不想去。
范家的饭桌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彼此一边用饭一边交流一日的见闻。苏衡话虽不多,但有问必答,听见范仲淹问起他在
青涧城的事情,把口中米饭咽尽,这才开口回道:“种城主治理有方,青涧城虽然新建,但一般城寨该具备的都具备了。我与师傅就住在城主府中,至于吃食,街上食铺不少,我与师傅一般都在外头用饭。”
“哦?那青涧城中可有什么独特吃食?”范纯祐好奇地问。
苏衡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没有。毕竟青涧城就在延州两百里外,风土人情与延州无甚差别。
苏衡便道:“青涧有的,延州也有。延州有的,青涧却不一定有。非要说的话,青涧城南有家李四包子铺,他家的羊肉包子是城中一绝。我与师傅的善济堂就开在李四包子铺后面那条街。因为离得近,每次错过饭点我与师傅都是去他家包子铺买包子填肚子。”
“李四包子铺?等有机会去青涧城,我定要去试试。”范纯祐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老练稳重模样,不似十六七岁少年郎,只有在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显得活泼些。
“你与阿衡不许为父多吃拔丝乳饼,自己却想着去青涧城吃羊肉包子。”范仲淹似笑非笑地逗了长子一句。
“孩儿不敢。”范纯祐说完,耳尖红红地低下头,抱着饭碗往嘴里扒饭。
苏衡见状,有心替范纯祐解围,便主动提起一个话题:“范爷爷,我听说有位出身陕西的儒生想要投笔从戎,向您自荐去招募关西豪杰,以收复青唐部的蕃人。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
“确有此事”,范仲淹道,“那儒生一心弃文从武,收复吐蕃,组建汉蕃联军齐攻党项。但我与他交谈之下,发现他学问极好,若是放弃做学问跑去从军,反倒可惜了。”
“这么说,范爷爷您定是拒绝了他。”苏衡笃定道。
范仲淹点点头:“我赠了他一本《中庸》。”
苏衡眨眨眼:“范爷爷,您是带了一车的书来延州吗?”
“怎可能!阿衡,你这话问的!”范纯祐失笑道。
“可是”,苏衡颇为无辜道,“就我所知,范爷爷送了狄指使一本《左氏春秋》,又赠了那儒生一本《中庸》。也许,范爷爷还送了别人其他书籍,只是我不得而知。范爷爷这般喜欢送书,我以为定是带了不少藏书来延州才是。”
“呃……”范纯祐语塞,偷眼看了一下他阿父。
“你这小子,真真促狭,不愧是你师傅的得意弟子。”范仲淹亲昵地敲敲苏衡脑门,嗔道。
苏衡以七岁稚龄,将延州伤病营管理得井井有条,又聪慧过人,一身医术远胜太医局数百医学生。延州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暗恨苏衡为何不是自家孩子。看看人家七岁是何模样,再看看自家瓜娃子是何模样!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但是,范家父子与苏衡相熟之后,却深知苏衡并不是他表面上看着那般清冷端方,稳重识礼,而是与他师傅一般,有着戏谑人的恶趣味。只不过贵生道人对这一点并不做遮掩,苏衡则是只在亲近在意之人面前才会展露这一面。
“对了范爷爷,那位儒生姓甚名谁?”苏衡想起来还不知道那位勇武的儒生叫什么。
“姓张名载,字子厚。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
“咔嚓!咔嚓!”狄咏啃着一根又一根环饼,啃得不亦乐乎,脸上还沾了不少环饼上的黑芝麻,
张载……这个名字总觉得很耳熟,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苏衡注视着积雪的庭院,努力回想,放在手边的环饼一动都没动过。
“阿衡,你想什么呢?咔嚓咔嚓!这般入神。咔嚓咔嚓!”环饼酥脆掉渣,狄咏一边啃一边问苏衡。
“我在想那位被范大人劝回去念书的儒生。”苏衡回过神来,也拿起碟中环饼咬了一口。这环饼炸得金黄发硬,上面还撒了不少黑芝麻,与后世的麻花差不了多少。
“哦——你是在想范大人劝学这件事呀。这事儿已经传遍整个延州城啦,茶摊里的说书人还专门根据这个故事写了个话本呢!”狄咏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的黑芝麻全都弄了下来。
“还有这事?”苏衡每日除了去伤病营就是在家中钻研医书,从没去听过人说书,还真不知道范仲淹劝学一事已经成为类似“司马光砸缸”这样的名人故事了。
“对啊”,狄咏理所当然地点头,“不过,那儒生已经离开延州回家去啦。”
“你如何得知?”苏衡奇道。
“说书人说的!”狄咏又拿起一根环饼开始肯啃啃,“那儒生与范大人交谈过后,就带着范大人所赠的《中庸》回横渠去啦!”
横渠?苏衡想起来了,张载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横渠先生,关学的创立者。他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利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谓振聋发聩。
原来,张载年轻时还起过投笔从戎的念头?若不是范爷爷惜才,把人劝住了,说不定北宋便会从此少了一位名儒与大教育家了。
“阿衡,听说你昨日去范大人家用饭去了,范大人的家会不会特别大呀?他们家吃的会不会都是什么龙肝凤髓之类的?”狄咏啃着环饼,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八卦兮兮地问道。
“……”苏衡沉默一瞬,才道,“范大人家也就比你我两家稍大些,至于吃食,范家的饭菜与我们平日吃的没什么不同,除了——”
“除了什么?”狄咏期待地问。
“除了饭菜味道比我们往常吃的要清淡些。”苏衡慢条斯理地说。
“啊——就这样?”狄咏很是失望。
“嗯。”苏衡缓缓点头。
“唉,没意思。”狄咏撇撇嘴。
“我还得知一件与你阿父有关的事。”苏衡慢悠悠地补充道。
“什么什么?快说!”狄咏果然又被钓起胃口。
“范大人与范泾原路的韩琦韩大人联名写了一道专折,向朝廷举荐边关将才。你阿父的名字,就排在第一等第一位。”苏衡慢条斯理道。
“真的?!”狄咏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蹦跳了好几下,“我阿父真厉害!”
“阿衡,剩下的环饼都给你,我要去练箭了!我也要努力,早日成为像阿父一样厉害的将军!”狄咏冷静下来后,把他的那碟子乳饼一股脑地塞给苏衡,自己一溜烟地跑回家拿弓练箭了。
苏衡看着狄咏的背影摇摇头,默默回想着被范仲淹与韩琦两位边关重臣列为第一等的四个名字:狄青、王信、种世衡、范全。
嗯,倒有一半是他认识的。
第58章 第58章八岁生辰
热闹的新年一过,延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北地春初寒甚,风雪尤大,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冬衣,将两手揣进衣袖里,闷头赶路。路边的食摊也盖实了锅盖,防止锅内热汤被北风吹凉。一晚热腾腾的羊肉汤下肚,食客们终于感觉暖和上些许,冻僵的四肢换了过来,重新有了赶路的力气。
“走走走,别磨蹭了。伤病营离苏小大夫家不过几里路,哪里就冻死你们了。”韩军头冲还赖在食摊上揉肚子的同袍们翻了个白眼。
“来了来了!”那十位军汉粗犷地一抹嘴,扔下粗陶碗就起身跟了上来,嘴里还不忘给自己辩解,“俺们不是磨蹭。俺们这么多人,怕苏小大夫家里没那么多吃食。俺们先吃饱了再去,省得给苏小大夫增加负担。”
“呵呵”,韩军头冷笑两声,“是吗?那到了地儿,狄夫人做的腊肉焖饭你们可别吃。”
一众兵士个顶个地能吃,明明刚胡噜了一大海碗的羊肉汤饼,一听见有腊肉焖饭,立刻两眼放光,纷纷叫嚷着:“还有腊肉焖饭!
不行,俺们要吃!俺们还能吃!”
“行了行了”,韩军头被他们烦得不行,“还去不去苏小大夫家了?”
“当然要去!”饭桶们异口同声应道。
“那还不快走!”韩军头没好气地随机挑选一位兵士踹了一脚。
今日是正月十八,苏衡的八岁生辰。原本,只有贵生道人知道。但是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叫延州军营的“包打听”韩军头给知道了。这下可好了,苏小大夫生辰快到了的消息像露布飞捷一般迅速传遍整个军营。
延州军营中被苏衡救治过得士兵数不胜数,纷纷吵嚷着要去为苏衡庆生。贵生道人被这帮兵痞子吵得头都大了,直接把泄露消息的罪魁祸首韩军头给推了出去,让他处理好这件事。
韩军头大手一挥,让那些军汉们“竞争上岗”,最后角逐出十位能参加苏衡生日宴的幸运儿。
就算这样,贵生道人也嫌人太多。但一转头贵生道人想到他们师徒在延州也快待够一年,再过几个月就要离开,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于是,一群凭实力争取到这个机会的兵卒们就在韩军头的带领下,提着战友们托他们代送的礼物,大包小包地往苏衡师徒家进发。
苏衡对此全然不知,依然如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去厢房研读医书。苏衡师徒租下的窑洞并不大,只有一正一厢两间房。苏衡跟着贵生道人住在正屋,唯一一间厢房便被充作书房兼药房。
苏衡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没多久,在床上假寐的贵生道人也静悄悄起了身,简单收拾了一下,径自往隔壁去了。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苏衡合上手中医书,本应离开厢房,但是不知怎地,他竟没有起身,而是看着桌上的一只陶瓷小狗出了神。
往年,每到这一日,采莲就会早早地去菜市采买苏衡平日爱吃的吃食,置办一桌丰盛的生日宴。苏轼和苏轸在这一日也会表现得特别乖巧,哪怕遇到矛盾想要吵架,也会忍着,等到第二日再一齐算账。
今年,还是苏衡第一次在外过生辰。去年苏衡生日时,苏轼送了他一只陶瓷小狗。那陶瓷小狗是苏轼用自己的小金库买的,眼睛滚圆,又黑又大,搭配上小小的嘴巴,瞧着又憨又傻,丑萌丑萌的。但苏衡很喜欢,因为他觉得那小瓷狗的神情与苏轼犯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
当初离开眉山时,苏衡特地把那只陶瓷小狗也带上了,如今就放在药房的木桌上。苏衡平日待得最多的地方除了伤病营就是药房,他每日早起晨读,一抬眼就能看到苏轼送的小瓷狗。
苏衡伸出一根手指,在小瓷狗滑溜溜的脑门上摩挲了两下。摸摸狗头。思乡的情绪顿时缓解了许多。
“往左一点,再过去一点。对对对,放那放那!”
“谁来搭把手,这玩意儿忒重,一个人搬不动。”
“火升起来没有,搞快点!”
外头院子好似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一片。苏衡神情一肃,立即起身到外头查看。好家伙,小小的庭院里挤满了士兵,连那几棵银杏与槐树都快被他们挤得无立锥之地。
“你们这是……”苏衡认出来他们都是延州军营的兵士,但对他们跑来自家院子摆桌布椅,搭灶生火的行为微微不解。
“苏小大夫来了!”有一位眼尖的军汉最先发现苏衡的存在。
“苏小大夫,生辰快乐!”
“这是俺与几个兄弟给你准备的礼物,生辰快乐!”
“还有俺的!俺也准备了礼物!苏小大夫,还请收下。”
“干什么呢,你们都要用礼物把苏小大夫埋起来了。把这些大包小包全部搬屋里头去。”韩军头轻轻踹了离他最近的军汉一脚,挤开众人走到苏衡面前,咧嘴笑道:“苏小大夫,生辰快乐!我带营里的几位兄弟来给你庆生。大家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谢谢。”苏衡抱着一堆礼物,心里暖暖的。
“阿衡,生辰快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不过看样子你也没法接了,我给你放屋里头去。”狄咏笑嘻嘻地在苏衡面前晃了晃自己的礼物,蹦跶着进屋去了。
“好好走路!蹦蹦跳跳什么呢。”魏氏指挥着两个军汉把一大锅腊肉焖饭搬进庭院,结果一进院子就看见狄咏活蹦乱跳的背影。
“哦。”狄咏身形一顿,规规矩矩地把礼物放在桌上,规规矩矩地回了院子。趁魏氏没注意,还偷偷冲苏衡做了个鬼脸。
苏衡无奈摇头。
贵生道人是个厨房杀手,全无半分厨艺天赋,因此,苏衡生日宴上一大桌的菜,除了腊肉焖饭是魏氏帮忙准备的,其余菜色全是贵生道人从外头酒楼买回来的。
“感谢各位拨冗前来参加我徒儿的生日宴,来,这酒我先干了!”贵生道人举着酒碗站起身,语罢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好!”韩军头带头鼓掌。
“唐大夫您可别这么说,能来参加这个生日宴才是俺们的福气呢。俺之前摔断了腿,要不是苏小大夫,俺恐怕已经是个废人了。大恩不言谢,全在这酒水里头了。”一个军汉站起来,一连干了三碗酒。
苏衡记得他,他就是那位从战马上跌落摔断腿的军汉。因为他的痛觉神经十分敏锐,特别怕疼,丁五用葱芥汤为他清洗伤口时都哼哼唧唧叫唤个不停,苏衡在为他正骨前,便趁他不注意时点了他的麻穴,暂时封闭他的痛感。因此,苏衡对他还是有印象的。
“俺肚子上被西夏贼人用刀划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快掉出来了。苏小大夫妙手回春,愣是把俺救回来,缝好了肚子。现在俺肚子上就只有一道浅浅的疤,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苏小大夫,俺敬你一碗!”又一个兵士“噌”地起身敬酒。
“俺这右胳膊折了,也是苏小大夫接回来的!苏小大夫,俺也敬你一碗!”
“还有俺!”
“俺也是!”
有人起头,一干军汉呼啦啦地都站了起来,要给苏衡敬酒。
“救死扶伤,医者本分。大家不必如此”,苏衡劝道,“请坐下吧。”
“行了,赶紧坐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欺负苏小大夫,非得给人灌酒呢。”韩军头斥道。一种军汉又纷纷落座。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苏衡八岁的生日宴因为有了这些军汉的加入,显得格外热闹。
韩军头不愧是延州军营的“包打听”,喝醉了酒,酒意一上头,就开始“哗啦哗啦”往外掉“八卦”:“我跟你们说……我最近打听到一个特——大——的消息!”韩军头加重了“特大”两个字的发音,两手比划出一个半圆。
“什么消息?韩叔叔,您别卖关子,快说呀!”狄咏催促道。
“我听说啊——官家有令,让我们今春正月就大举进攻西夏,抄了贼寇的老巢,彻彻底底灭了这些贼军!”韩军头用力地握了握拳头。
“不会吧?真的假的?你骗人的吧!真要打仗,咱们营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个军汉喝酒喝得面红耳赤,闻言大声反驳道。
“你不懂!咱们营没动静,那是因为范大人!”韩军头伸手指了指那个反驳他的军汉,继续道,“范大人爱惜我们这些士兵的命,对待战事一向慎之又慎。官家想要速战速决,让我们正月就发起进攻征讨西夏,朝廷里的相公们,那些相公们一个个都迎合圣意,不敢出言反对。只有我们范大人!他说——他说——”韩军头饮多了酒,睡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越说声音越小,渐渐地,竟趴在桌上睡死过去。
狄咏顿时急了,正听到精彩处呢,讲故事的人怎么就趴下了!
“韩叔叔,韩叔叔!你快醒醒,别睡啊,起来继续说啊!”狄咏用力摇了摇韩军头,韩军头非但没醒,还打起了呼噜。
“算了,让他睡吧。”苏衡出言阻止道。
“好吧。真是吊人胃口!”狄咏气鼓鼓地回了自己座位上。
可不是吗。苏衡在心里赞同道。等下次去范爷爷家用饭的时候,问问范爷爷好了。朝廷真的打算在这种早春多雨雪的天气出兵征讨西夏
吗?他虽然不知道宋夏交战的细节,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历史上西夏并没有早早覆灭,甚至直到北宋被金国所灭,西夏依然存在。
要想让宋夏之间的战事结束,除非是两国议和。要想彻底灭掉西夏,那是不可能的。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
第59章 第59章兵败山倒
春二月,龙抬头。仿佛一夜之间,星星点点的绿意就缀连成一片燎原的春色。在这些春日的传信使中,又以荠菜居多。
荠菜耐寒喜冷,对土壤要求不高,具有极强的环境适应性。田间地头,山坡路边,菜园乃至荒地,都能看见它们嫩绿嫩绿的身影,在温煦的春风中恣意生长,将春日的讯息传遍大地。
苏衡师徒租住的那孔窑洞之上,就有一块肥力不错的土地。苏衡在那块地里撒了不少菜种,其中也包括荠菜。洞顶的那块土壤肥沃疏松,荠菜长势极好,又鲜又嫩,手上微微用力就能将一颗荠菜轻松拔出,不必费劲地用笨重的锄头采挖。
现下正值食用春菜的好时节,洞顶中的荠菜正是最鲜嫩的时候,若是放着不吃便老了。苏衡一大早便挎着竹篮采摘荠菜,没一会儿就摘了小半篮。缓缓直起腰身,苏衡挎着菜篮顺着斜坡回到窑洞。小厨房里很快响起洗菜切菜声,没过一会儿,缕缕炊烟从烟囱里慢慢升起。
贵生道人是个厨房杀手,任何食材到了他手上,能都被做出千奇百怪的难吃味道。因此,他们师徒俩平日里要么出去吃,要么就是苏衡做饭。在延州住了大半年,苏衡不仅医术越发精湛,连厨艺也突飞猛进。
一只只胖乎乎的荠菜鸡蛋饺飞速地在苏衡手中成形,这些大胖饺子们还没在洒了防粘面粉的砧板上待够,又晕头转向地被扔进沸腾的汤锅中,滚烫的温度让它们狠狠翻了好几个跟斗,不用多久便晕乎乎地鼓着大肚子浮了上来。
苏衡刚用笊篱把熟了的荠菜鸡蛋饺捞起,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阿衡,你在家吗?”苏衡认出来这是范纯祐的声音。
范纯祐是专程来邀请苏衡去范宅做客的。那日生辰宴后,苏衡原本计划去范宅拜访。但是范仲淹近来似乎一直在忙公务,每日都在州衙忙至深夜,最后直接在州衙睡下,连回家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忙碌了小半个月,范仲淹总算得空回家休沐一番。
“我先是去了伤病营寻你,但丁五说你不在。”范纯祐道。
“太医局来的医学生已经熟悉了营中事务,我与师傅如今不必日日都去营中了。”苏衡解释道。
自从太医局那批医学生抵达陕西各军州,苏衡师徒肩上的压力便减轻了不少。而且延州伤病营的二十位民夫都已成长为懂包扎,会接骨的熟手护工,营内大小事宜也有章程可循。在苏衡的提议下,丁五被提拔为民夫长,如今伤病营的日常事务都由丁五处理。苏衡和贵生道人只需隔上一段时间去营中巡视,一下子清闲了不少。
“那便好,我阿父今日在家休沐,你之前不是有事想问我阿父吗?今日他正好得空。”范纯祐向苏衡发出邀请。
“我收拾一下,还请范兄稍候片刻。”他师傅还在里屋呼呼大睡,苏衡自然不可能直接一走了之。留了字条与荠菜鸡蛋饺,苏衡这才提着食盒,随范纯祐离开。
“阿衡,你手上提的是?”范纯祐问。
“是荠菜鸡蛋角子。”苏衡回道。
范纯祐笑道:“如今确实是吃荠菜的时节。这角子可是你做的?”
“嗯。”苏衡缓缓点头。
“那我与阿父可就有口福了。听狄夫人说,阿衡的手艺相当不错,都可以与延州城大酒楼的厨子手艺相媲美了。”范纯祐微微一笑。
苏衡淡淡道:“范兄谬赞。”
“对了范兄,我有一事想问问你。近来营中有传言说,朝廷本打算命戍边守军大举进攻西夏,是范爷爷上书朝廷,反对过早出兵。此事当真?”苏衡问道。
“确有此事”,范纯祐揉揉眉心,叹气道,“阿父上书朝廷,奏请鄜延路暂不出战,以留议和之路,并且反对此时积极进攻西夏。我曾看过阿父写的折子,阿父在《论夏贼未宜进讨》的奏折中写得很清楚,春初盛寒与山川险阻都是我们起兵的不利因素。而且大军出击,所需粮草动辄过万。若是辎重跟不上,我军又深入敌腹,敌军趁我军人疲马乏,补给不足之时反扑,后果难料。”
确实,塞外雨雪纷纷,将士多有冻伤冻死。况且,他听说西夏多次作战不利,已经有了议和的倾向。按照后来的历史发展,宋夏两国最终肯定是要走议和这条路的,只是苏衡不记得两边是何时达成议和共识的。
思及此,苏衡问:“朝廷最后有采纳范爷爷的建议吗?”
范纯祐苦笑着摇头:“速战速决是官家的意思,朝堂上的相公们并不敢忤逆圣意,因而纷纷指责阿父惧怯,长夏贼志气,灭大宋威风。满朝文武,竟只有御史中丞杜衍杜大人与安抚使夏竦夏大人愿意为阿父辩言。”
苏衡听贵生道人提起过夏竦,便道:“夏大人乃是陕西经略安抚使,以主帅之位坐镇西北。有夏大人的支持,也许官家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吧。”范纯祐一虑及此事仍旧忧心忡忡。
在马车上交谈的两人不知道的是,范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时此刻,那位不请而来的客人正在极力劝说范仲淹出兵攻夏。而派这位说客前来的长官,正是苏衡与范纯祐口中曾上书支持过范仲淹的夏竦。
“夏子乔亦曾主张守策,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坚守本心。”范家正厅内,范仲淹与多年好友尹洙相对而坐。子乔是夏竦的字,范仲淹得知夏竦竟命尹洙来延州当说客,便知夏竦已经站在主攻派的一边。
“希文兄,你与我多年交情,此番前来,你当知我心”,尹洙耐着性子劝道,“宋夏局势僵持,我朝倾全国之力供给边关,然而大军每日所耗军费甚巨,若不早速战速决,国力迟早定难不住。”
“所以我才主张修堡寨以实关内,开屯田以筹粮草,通榷场以富边关”,范仲淹不为所动,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热茶,继续道,“三川口之败后,军中士气低迷,应当严守堡寨,以不变应万变,方为长久之道。当前局势,守为上策,攻为下策。依我所看,此时若是强令大军征夏,轻兵深入,胜算实在渺茫。”
国事面前,一码归一码。虽然范仲淹与尹洙之间有着深厚情谊,当年范仲淹因“朋党”之事被贬,是尹洙挺身而出,为他极力辩护,甚至自请贬谪。两人的情谊可见一斑。但是,在出兵西夏一事上,这两位好友却站在了对立的两边。
夏竦也是很鸡贼,派谁来劝说不好,偏偏派了范仲淹的挚交好友,尹洙。若说他不是有意为之,恐怕也没人会信。
尹洙久劝不下,竟像想出了一个昏招——激将法。只听他叹气道:“希文兄啊,你如今的确是老了,顾虑也多了,瞻前顾后,胆识竟不如韩稚圭。同为西北军副帅,韩稚圭曾言,‘大凡用兵,应当将胜败置之度外’。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反观希文兄你,却是过于谨慎怯弱了!”
尹洙此言可谓诛心。被多年挚友当面指责自己胆识不如另一位年轻副帅,寻常人但凡有些血性都忍不下这口气。
但范仲淹却不是一般人,他的胸襟与度量远非常人能级。听了尹洙的话,范仲淹脸上并不见一丝怒意,他仿佛接纳百川的大海,平和而又沉静地回应道:“师鲁,此言差矣。大军一动,关系到千百万
将士的性命。人命关天,为帅者怎可将胜负置之度外?”
尹洙顿时语塞。
苏衡恰在这时跟着范纯祐走进正厅,看到尹洙,他才发现自己来得不巧,范仲淹正在接待客人。担心打扰到范仲淹会友,苏衡正欲请辞,尹洙却面色不虞地起身:“既如此,那我下次再来。希望希文兄你可以早日想通,回心转意。告辞!”
这便走了?苏衡微微讶异。
“尹叔叔,您不留下来用饭吗?”范仲淹与尹洙交好多年,范纯祐随侍范仲淹身边,对尹洙熟悉得很,见尹洙起身便走,忙出声把他叫住。
“不了,下次吧。”尹洙说罢,扬长而去。
“阿父,您与尹叔叔……”范纯祐察觉到异样,犹豫地站在原地。
“无事,他明日定会再来的。”范仲淹平静地放下茶盏,向苏衡招招手,“好些日子不见了,听说正月十八你生辰那日,延州军营里一帮军汉跑去你家大吃大喝了一顿。家中米面可还有剩?”
“范爷爷,听说您这些时日经常点灯熬夜,三更天了仍未就寝。您还记得您答应过我什么吗?”面对范仲淹的打趣,苏衡神色不变地反问道。
范仲淹闻言失笑:“好好好,说不过你,我不说了。嗯,这是何物?”
“这是阿衡亲手做的荠菜鸡蛋角子,特地带来给您尝尝。”范纯祐很有眼色地帮他阿父转移话题。
“……”苏衡抬眼看了看这对父子,决定暂时放过熬夜的某人一马,于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那日,尹洙虽含怒而去,但次日果然如范仲淹所料,再次登门。
尹洙为劝服他这位好友出兵,在延州逗留了整整二十日。然而,无论尹洙如何劝说,范仲淹依旧坚持己见,不为所动。尹洙气得直骂范仲淹是茅坑里的石头,但也拿他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恰好这时,元昊率领大军倾国而出。宋夏之间的战争号角,就此吹响。
第60章 第60章度亡法会
时已黄昏,日落崦嵫,暮色四合,经过了长途的跋涉,任福率领上万人马已是人疲马乏,饥渴交迫。大宋的军队一路急行追击,粮草又未能及时接济,众军士如今已是饥肠辘辘。
拖着疲倦的身躯在山谷中不知行进了多久,走在最前头的士兵忽然瞥见路边放着好几个泥盒子。那些泥盒子不知被人用什么颜料给涂成了银白色,就这样大咧咧地摆在黄土路上,显得格外晃眼。
“报——任将军,前方发现数个银泥盒!”有兵士策马来报。
任福此时也是疲容满面,在进入这山谷时他就开始暗暗后悔,后悔不该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带着大军一路追击敌寇。若果真如手下副将猜测那般,此乃元昊贼人诱敌深入之计,那他带领的这支大军就危险了。但事已至此,任福已是进退维谷,只得硬着头皮率军继续前行。
“银泥盒?”任福心中正烦乱,见士兵捧来数个泥盒子,顿时有些惊疑不定,“打开看看。”
“是!”
盒盖一开,上百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出,直上云霄。开盖的士兵一个没控制住,泥盒随着白鸽的飞出“咚”地一声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上百只鸽子可不是和平的信使,而是召唤敌军的哨鸽。哨鸽一出,埋伏在暗处的西夏敌军收到信号,立即骑着战马自高处杀出,将底下的宋军冲得七零八乱,溃不成军。
败局已定。
“任将军,我们突围出去吧!”说这话的军将已是满身血污,分不清哪些是敌寇的鲜血,哪些是自己人飞溅过来的血。
“败军之将有何脸面苟活……”任福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还不如以死报国,也算有个交代!”
“将军不要!”那军将说话时,已是迟了。眼睁睁地看着主将自尽于眼前,军将目眦欲裂,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不——”
康定二年二月,以任福为首的一大批将领战死好水川,上万士兵阵亡,仅有一支部队突围成功。消息一出,关右大震。史称“好水川之战”。
好水川一战,宋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延州城。战败的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韩琦识人不明,指挥不当;有的说是任福贪功,骄兵必败;还有人说是那元昊的军师张元,诡计多端,使了个佯败诱敌的奸计。
毕竟,好水川之战后,这位贼寇军师兴奋地作了一首讽刺诗。诗曰:“夏竦未曾耸,韩琦未是奇。满川龙虎輦,犹自说兵机。”一首诗贬低了两位边关重臣,西夏贼人闻之得意,陕北军士听了火起。很快,这首讽刺诗就传遍了西北。
“师傅,你知道这个张元的来历吗?”苏衡问贵生道人。
近来伤病营中多有兵士在议论这诗,说起张元,一个个都恨得牙痒痒。
“直娘贼!天杀的张元,要是让俺遇见了,一定用箭射他娘的!”
“提起那鸟人俺就来气,尽会使些阴沟臭虫才会使的腌臜手段!要是正面对打,俺们大宋男儿绝不会轻易认输。
“狗日的张元!我草他大爷!”
这些伤员们平日里对苏衡总是笑脸相迎,一副乖巧懂礼的模样。因此,苏衡还是第一次听见他们骂脏。众军汉对张元深恶痛绝,愤恨他的程度竟不下于对元昊的。苏衡有些不解。
“呵”,贵生道人冷笑一声,把几缕长长的白须从衣服里抽出来,很是爱惜地给他那银白胡子顺了顺毛,这才像说起什么脏东西一样,皱着眉头慢慢说道,“这个姓张的并非党项人,而是土生土长的宋人。他老家就在陕北永兴军华阴县。”
什么?苏衡微微睁大双眼:“那他为何投了西夏?”
“哼”,贵生道人脸上浮现出一丝讥笑,“这人自负有才,狂傲得很,结果在殿试中被黜落,丢了大脸。于是,这姓张的狗贼便恼羞成怒地投了西夏。这种背祖忘宗的狗东西,迟早遭天谴。”
“可是……”苏衡迟疑道,“一个连进士都没考中得举子,如何胜了韩安抚使?最近,大家都在传张元的那首讽刺诗。一个落第举子,一计竟使得几万将士命丧好水川,打得朝廷颜面扫地,这也太……”
贵生道人摆摆手:“好水川之战,虽说是这姓张的在为西夏贼军出谋献策,但我军大败,主要还是因为那任福轻敌冒进。”
也不知道贵生道人是如何做到的,哪怕在西北边关,消息也一样灵通。外界还在对好水川一战议论纷纷时,贵生道人就已经获悉了实情。
原来,是元昊一开始就在好水川设下了埋伏,却声称要攻打渭州。身为主帅的韩琦立即下令任福率军绕至西夏军队后路,待敌军回师之时再进行截击。
韩琦在命任福率军出发前就曾叮嘱过他,一定要先绕至敌后,截断元昊军后路再伺机出击,切不可轻易与之交战。但是任福在张家堡遭遇了敌军,短兵相接,任福小胜了一场,斩获敌首过百。
西夏敌军佯作不敌宋军,一路丢弃装备、财物,仓皇北逃,企图诱宋军追击。任福被之前的胜利与眼前出手可及的军功冲昏了头脑,率领大军追击敌军,脱离了韩琦划定的行军路线。粮草供应不及,人疲马乏的宋军在好水川中了敌人设下的埋伏。
“听说,范公的好友尹判官当时正好回到庆州,听闻好水川一事,等不及请示上司,便命令部将率领数千精锐,前往救援。但援军还没到,元昊已闻讯率兵离开。”贵生道人捊着胡子缓缓道。
竟是如此。苏衡在心中叹气。
“对了乖徒儿,今日回去之后,收拾一下我们的道袍法器,明日我们便出发去好水川。”
好水川?苏衡一怔,随即明白了贵生道人的意思:“师傅,您是想开一场度亡法会?
“不错。”贵生道人点头。
因自己用人不当,致使数万军士命丧好水川,韩琦领兵回师的路上,心如石覆,沉痛无比。身后的队伍异常沉默,难言的悲痛在队伍间默默流淌,随着这支军队缓缓踏上回程,走入那深沉的塞北夜色。
“大人,前方有数人聚集,不知是敌是友!”有斥候飞马来报。
韩琦手中缰绳一紧,寒眸微沉,正欲下令让全军警戒,眼前的茫茫夜色中忽然次第亮起了灯火。那是防风灯的亮光。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黄土原的夜色中缀连成一片星河,地上的灯火与
天上的星光呼应,闪烁的微光照亮了来人的脸庞,竟都是些老弱妇孺。
韩琦连忙勒马,抬手示意大军止步。
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然而持灯的百姓们眼中眸光已然黯淡,惟余大悲后的麻木与深深的绝望。两边无声对峙,相顾无言,令人窒息死寂中,只有夜风呼啸着穿过黄土高原,将这些阵亡将士亲人手中的死者故衣吹得猎猎作响。
静默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大哥,二哥!你们跟着韩招讨出征,如今招讨使回来了,你们却战死了!你们的魂灵可有跟随韩招讨回来!”
这声呼喊仿佛一个引线,瞬间点燃了众百姓心头的悲愤,一众老弱妇孺举起故衣纸钱为战死的亲人招魂。一时间,黄土原上哭声震天。
“儿啊……我的儿啊……”八十岁老妪皱痕深深的脸上满是浊泪。
“娘,咱们是在这里等爹爹吗?”稚童不知生死苦,犹自喃喃问阿母。
梳着发髻的妇人抱着年纪尚幼的女儿失声痛哭:“囡囡,你爹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
“魂兮归来,不下幽都……”
“魂兮归来……”
带着哭腔的招魂声不绝于耳,如泣如诉,凄凄切切。夜风吹干了阵亡战士亲人的眼泪,却吹不散笼罩在黄土原上空的哀恸与凄凉。
韩琦掩面而泣,驻马不能前。
回想从前,他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甚至说过“大凡用兵,应当将胜负置之度外”的傲慢之语。然而,一朝战败,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数万将士战死沙场,上千妇孺招魂,当此情景,他才真正明白,何为“大军一出,万命所悬”。为帅者,根本无法将胜负置之度外。
数千阵亡将士亲人在前阻拦,大军无法前进,双方在夜风中僵持许久,忽有一老一少两位道士,手持招魂幡,自茫茫夜色中走出,引得众人侧目。
“韩大人,我师徒二人从延州而来,想为在好水川中战死的将士们举行一场度亡法会。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来人正是贵生道人与苏衡。
韩琦没见过苏衡师徒,正犹豫间,有手下凑上前道:“大人,这两位道长我认得。他们是延州军营中负责管理伤病营的唐大夫与苏小大夫。”
延州伤病营的成功改造,陕西各军州皆有耳闻。被手下一提醒,韩琦便想起来了。
“既如此,那便有劳两位了。度亡法会所需三牲酒礼与明灯香烛,本官会命人备齐。”韩琦郑重承诺道。
围堵在大军回师路上的百姓闻言,这才慢慢散开,将路让了出来。
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
好水川度亡法场已经布置妥当。威严肃穆的法坛之上摆着两个香案,一个香案上放着亡者灵位与引魂童子像,另一个香案上供奉着十殿阎君。
男红女绿,苏衡用红纸逐一书写了阵亡士兵的名字,置于灵位上,以收亡者三魂七魄。
贵生道人作为掌坛的高功,身穿红色道袍,道袍上用金线绣着祥云团鹤图样。
“召请安魂定魄天尊降临法坛——”贵生道人一声令下,苏衡高举手中华幡以接引天尊。
阵亡士兵的亲族站了满山满谷,安安静静地听着贵生道人诵念度人上品妙经与登天箓。度亡牒文被投入火中焚化时,一缕清风拂过,裹挟着火盆内的纸灰余烬冲上云霄,仿佛是故去的亡魂在向今生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
亡者已登天界,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
度亡法会结束后,苏衡师徒便回了延州。他们租住的窑洞还有不到两个月便到期,贵生道人打算过了端午便带着苏衡启程,去往下一个军州游医。
韩琦因好水川兵败,自请降职。最终,他被降官右司谏,贬知秦州。苏衡得知此事并不惊讶,但意料之外的是,范仲淹也被贬了,降官户部员外郎,贬知耀州。
苏衡找上范纯祐:“范兄,这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