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们大人同大人说话,你们玩儿去吧。别走太远就行。”程氏见几个孩子们因苏洵在场,显得拘谨不少,善解人意地放他们自由活动去了。
苏轸闻言,立即伸出早就蠢蠢欲动的爪子,一把捞起魏溪的小手,拉着她跑开了。嘿嘿,香香软软的妹妹!她多年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
“你就是阿兄说的魏溪妹妹吧,我叫苏轸,你可以叫我‘苏姐姐’哦。”苏轸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魏溪,目露期待。
“苏姐姐。”魏溪眨了一下眼,乖乖喊道。
苏轸眼睛又亮了一些,声音也好听,像清澈的山溪:“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唔?”魏溪不明所以,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位过分热情的漂亮姐姐没有恶意,于是认真地点点头,“可以呀。”
苏轸迫不及待地把魏溪抱了个满怀。哇,妹妹真的香香的,像个雪团子,抱起来手感超好的!苏轸抱着魏溪,把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幸福得快要融化了。这就是拥有妹妹的感觉吗?
一阵风拂过,吹起魏溪的鹅黄发带,在苏轸眼前挑逗似地晃来晃去。苏轸伸手一把捉住,夹着嗓子温温柔柔问道:“溪溪,你这流苏髻真好看,是你自己梳的吗?”
溪溪?魏溪很快接受了这个新得的称呼,老实答道:“不是,是我阿娘梳的。我不会弄这么难的发型。”
苏轸松开魏溪,杏眸亮晶晶与她对视:“我教你呀!我会梳很多好看的发型哦~”
苏轸与魏溪都生了一对好看的杏眸。但苏轸的杏眸眼尾上翘得更明显,近似丹凤眼,显得温柔款款,妩媚动人。魏溪的杏眸则更圆一些,更为灵动娇憨,尤其是那一双眼珠子,瞳色乌黑,明亮澄澈,像山间溪涧,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魏溪就眨着这么一双真诚而明澈的眼睛,认真道:“可是梳这种发型好麻烦哦,还不如省下这个时间练箭呢。”
苏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练,练什么?
“练箭呀!”魏溪说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眉飞色舞的,“苏姐姐你喜欢射箭吗?我箭术很厉害的,连二哥都比不过我。我可以拉开七斗的弓了,还能在射中百步之外的叶子哦!”
“啊……啊?”苏轸一下子有点懵了。
“阿父说我天神神力,我还会徒手劈砖和碎大石呢!苏姐姐你想学吗?我也可以教你的!”这次,轮到魏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轸了。
“呃……这就,不,不用了吧。”苏轸试图委婉拒绝,然而实在不知如何措辞。
“哦……”魏溪肉眼可见地露出失望之色,低头叹气道,“好吧。阿娘说没有小娘子会像我一样喜欢这些,果然没有骗我。只有我与别人不同……”
苏轸最见不得这个,忙哄道:“也,也不是啦,我平时也会练练功法什么的,比如,啊对!比如阿兄以前教过的唐真人安乐法,我每天都有练。射箭我确实没接触过,那个……学一学好像也挺有趣的。”
魏溪闻言马上扬起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全然期待地再次确认:“真的吗!”
“嗯!”苏轸快被魏溪的小表情可爱死了,用力点头,认真道,“真的!”
“苏姐姐你真好!我喜欢你!”魏溪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似有无数阳光息在里头。
另一厢,程之言与程之才堂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默默寻了处人少的地方,似要展开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堂兄,你这次回青神,真的只是巧合吗?大宋疆域那么大,数十个军州,为什么狄将军偏偏就要来眉州任指挥使?”程之才低声问道。
“朝廷之命,我人微言轻,并无置喙的资格。”程之言淡声道。
“这样啊……”程之才喃喃道,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隐隐提醒,“我阿娘生前与姑母一直交好,虽是姑嫂,情同姐妹。我阿娘去世后,姑母对我也颇多照顾。而且,而且姑母对我亲近轸儿表妹一事也很支持,应当是我阿娘去世前,曾与姑母说过些什么。”
“……”程之言沉默地听着程之才得话,敛眸不语。
程之才窥着程之言的神色,小心翼翼试探道:“堂兄,你当初离开眉州北上从军时,你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嗯。”程之言沉默片刻,脸色冷硬地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毕竟堂兄你与表妹年龄差了足足十岁,实在不合适……”程之才说完似失言般掩唇找补道,“抱歉堂兄,我不是说你老的意思……”
“……无事。”程之言幽深的眼中划过一抹失落,定了定神,他神色复杂地叮嘱程之才,“好好待她。”
“那是自然。”程之才粲然一笑,“我与表妹青梅竹马,彼此熟悉,如何才能哄表妹高兴,我最清楚了。”
“……”程之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没有了”,程之才微微一笑,拱手道,“那小弟也去表妹那边了,堂兄自便。”
堂兄弟两人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两人离去后,从近旁的三株梅树后分别转出三个人来,赫然是苏衡三兄弟。
原来,苏轼一直记挂着之前程之才分明看见了他们兄弟三人,却哄着他阿娘与阿姐离开这件事。程氏一宣布小辈们可以自由活动,苏轼的脑袋就“嗖”地一下转向程之才。苏轼正要找程之才算账呢,结果程之才一个眼神示意,竟与程之言跑去一边不知要谈些什么。苏轼敏锐的小雷达“滴滴”直响,干脆拉着苏衡与苏辙偷偷尾随,藏在梅树后偷听。
“阿兄你方才听到了吧!我就说程之才那家伙对阿姐不怀好意吧!我现在就去阿姐面前揭穿这个混蛋的真面目!”苏轼撸起袖子握紧拳头,俨然一副要去干架的模样。
“等等”,苏衡喊住苏轼,“轼儿,你冷静点。”
其实仔细想想,程之才方才也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人追求心上人,细究起来并没有过错。况且,他看苏轸一副情窍未开的模样,大概率只是把程之才当作亲近的表兄与合拍的玩伴,并没有男女那方面的心思。若是苏轼贸贸然跑去苏轸面前挑明了程之才的心意,弄巧成拙,那才糟糕。
苏衡把这些道理分析给苏轼听,这才把人安抚住。
“那阿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苏轼感到略微憋屈,不能说又不能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程之才那头大尾巴狼把他阿姐叼走吗?
“二表兄方才好像说要去找阿姐。二哥,我们也去找阿姐玩吧~”苏辙用一种纯然天真的语气提议道。
苏衡目光投在苏辙似懵懂的眼神上,对视几息,颔首道:“你们去吧。我找表兄聊聊。”
苏衡找到程之言时,他倚在一株老梅下似在发呆。
“表兄。”苏衡缓步走到程之言跟前站定。
“是阿衡啊,四郎与六郎呢,怎么没同你一道?”程之言知道苏家三兄弟感情极好,几乎都是黏糊在一起行动,确切地说,是一块小黏糕带着一只小兔子追在苏衡后头跑。
“他们找轸儿去了。”苏衡说罢,留心着程之言的反应。
果然,程之言在听到苏轸名字时眼底闪过一丝痛苦:“……嗯。”
“方才,表兄与之才表弟的对话,我听到了。”苏衡沉默半晌,冷不丁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程之言猛地与苏
衡对视,紧张道:“你——”
“表兄放心,我不会告诉阿妹。”苏衡知道程之言在紧张什么,承诺道。
程之言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阿衡,你想说什么便直说吧。”
“表兄为何要放弃科举?”苏衡顿了一下,又道,“或者,表兄曾经对之才表弟许了什么承诺?”
“……”程之言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说道,“阿衡你那么聪明,不用我说也能猜到吧?”
苏衡的确猜到了。程之才无非是觉得自己与苏轸年纪相差太大,加上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身无长物,犯了自卑。偏偏他在眉山又经常能看见心爱的小娘子,还有心上人身边那个格外殷勤,具有年龄优势的青梅竹马,于是在痛苦难耐下选择了逃避。
“表兄,你都没争取过,便要放弃吗?”苏衡冷静发问。
“我非良人。轸儿值得更好的。”程之言眸色暗淡。
“所以表兄认为,之才表弟是轸儿的良人?”苏衡问得尖锐。
“……至少比我好些。”程之言涩声道。
“……”苏衡一时哑然。
“轸儿还小,我们苏家没有过早嫁女的习惯。”苏衡神色冷淡,“至于谁是良人,轸儿说了算。天底下的好儿郎多了去,并非只有程家。”
“阿衡,我不是这个意思——”程之言猛地一震,连忙解释。
“那么请问,表兄让之才表弟好好待轸儿又是何意?”响鼓无需重锤敲,但面对程之言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的,还是要说些重话才行。苏衡冷声:“轸儿有我这个阿兄还有轼儿与卯君两个弟弟,不劳外人照顾。”
“我——”程之言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表兄好自为之。告辞。”苏衡转身离去。
程之言站在梅树下,看着苏衡越来越远地背影,慢慢垂下头。是他错了。是他太过傲慢。他一个外人,哪里有资格说出那句话。
第92章 第92章连珠三箭
梅园那次见面后,也不知程之才是因为程之言回了眉州,有了紧迫感,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来眉山来得是越来越勤了。
苏轼对程之才的不满和怨念简直要化为实质的黑气了。前天才来今天又来,他自己没有家啊!老来别人家干什么?啊?!这大尾巴狼真的好讨厌,好想拿扫帚把他赶出去!
“姑母好,我来找轸儿妹妹堆雪人。”程之才显然在来之前静心打扮了一番,一身白衣衬得一张文雅的侧脸愈发白皙。
“轸儿昨儿还念叨着想堆雪人呢。才哥儿有心了。”程氏温柔笑道。
“阿娘,我也想堆雪人!我陪阿姐一起去!”苏轼立刻起身大声道。
“昨日你阿姐说想去院子里堆雪人,是谁说外头冷嗖嗖,埋在被窝里不想出去的?”程氏好笑地看二儿子一眼。
“昨天不想去,但我现在又想去了!”苏轼嘴硬道。
“我也想玩~”苏辙举起爪子。
“既如此,两位表弟也一、起、来、吧。”程之才笑容凝滞了一下,当着程氏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一字一顿,假装大度地发出邀请。
“阿姐,我们走吧!”苏轼和苏辙一左一右夹着苏轸一起往庭院走,不给程之才半点靠近的机会。
程之才脸色沉沉地看着苏轼兄弟俩把苏轸哄走,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表弟,你不去吗?”苏衡落去一眼,眸色微凉。
“自然要去的。”程之才回过神来,浅笑着应道。
眼见程之才也去了庭院,苏衡这才转过头对程氏说:“阿娘,我想同您聊聊。”
“嗯?怎么了?衡儿想聊什么?”程氏疑道。
“阿娘,表弟最近来咱们家来得未免太频繁。轸儿如今十三,再过两年便及笄了。表弟毕竟是男子,常与小妹待在一处,怕是不合适。”苏衡平静指出。
“你说这个呀,不还有你们几个在旁吗?就算你们不在,我也会让采莲青枝她们看着的,不妨事。”程氏不以为意。
苏衡闻言微微皱眉。阿娘这个态度……
“莫非阿娘有意亲上加亲,将小妹嫁给表弟?”苏衡干脆直接问道。
“……”程氏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到底瞒不过你。不错,我是有这个打算。”
“小妹还小,况且她在这方面还未开窍。”苏衡不赞同道。
“是这样没错,但多接触接触,说不准轸儿便开窍了呢。我看之才这孩子不错,对轸儿也用心,他们两个又是青梅竹马,就近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的,以后我们也好照顾,好过远嫁。”程氏柔声道。
“就近的话,表兄也是青神程家的人。阿娘觉得,表兄如何?”苏衡不动声色地试探。
“你说言哥儿?”程氏闻言一怔。言哥儿今年都二十三了,又比苏轸大了近一轮,她从未考虑过言哥儿这孩子。
程氏眉心微皱:“说起来,言哥儿也二十好几了,是该娶个知冷知热的小娘子回家。不过,轸儿就算了。轸儿太小,总不好让言哥儿苦等,况且,言哥儿如今虽然回了眉州,但以后说不准还要跟着狄将军回边关打仗。西北苦寒,我这个当娘的,怎么舍得她跟着去吃苦。”
苏衡沉默下来。
“衡儿,你突然提起言哥儿,莫非,是言哥儿——”程氏忽然起疑。
苏衡摇头:“阿娘方才不是说嫁得近了好照顾么,我也是话赶话间想到了表兄。”
“哦……这样啊……”程氏若有所思。
“这毕竟是小妹自己的人生大事,主要还是看小妹自己的心意。表弟目前瞧着对小妹是挺上心的,但眉山附近的几个县,青年才俊也不少。阿娘不防为小妹多寻摸几个女婿候选,小妹也好有挑选的余地。”苏衡淡淡道。
程氏面色似有为难,略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对长子坦言道:“其实,我相中才哥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你舅母。你舅母临去前,唯一不放心的便是才哥儿。她还没来得及看才哥儿及冠娶亲,便因病离世。因此,她临走前,同我进行了一番谈话,希望为才哥儿求娶轸儿。”
“阿娘,您不会答应了吧?”苏衡皱眉。
“起先,我是犹豫的。毕竟两个孩子还小,以后如何还未可知。但我与你舅母情同姊妹,她临终前所求惟有这件事,为了让你舅母安心离去,况且才哥儿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因此我最后还是答应了。”程氏缓缓道。
“阿娘,”苏衡面无表情道,“若是舅母在世,这桩婚事或许还可考虑,但恰恰因为舅母病逝,您才更不该答应。”
“这话怎么说?”程氏不解。
“阿娘您别忘了,舅母去后不到一年,舅父便将宠妾潘氏扶正。日后小妹若真嫁去了程家,岂不是要侍奉潘氏这位婆母?”苏衡面上写满“不赞同”之意。
程氏哑然。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表弟以后如何姑且不论,但潘氏绝非一个好婆母。小妹若嫁进程家,定然会受婆家苛待。只从这一点上,表弟便绝非良配。”苏衡掷地有声道。
一边是兄嫂临终前的乞求,一边是爱女未来的婚事,程氏以手扶额,开始感到头痛:“衡儿,你让阿娘再想想……”
“阿娘也不必纠结,反正小妹还小,不若再过几年,看看小妹自己的心意。”苏衡提议。
“也只好如此了。”程氏缓缓点头。
与程氏说开后,程之才再来苏家时,程氏便不再有意把两个孩子凑在一块儿了。程之才失了程氏这么一个强大的助力,又有苏轼与苏辙兄弟两个的百般阻挠,顿感追求心上人的道路更为艰难坎坷了。
冬至过后,魏溪按照之前的约定,把苏轸约到狄家的小型射箭场,打算教苏轸射箭。
苏轼原本也吵嚷着要跟来,大展身手,但苏衡一个眼神扫去,他就偃旗息鼓,乖乖和苏辙回寿昌院上学去了。
“衡哥哥,苏姐姐,这边!”魏溪遥遥看见苏衡与苏轸,欢欢喜喜地挥手招呼。
“溪溪,你今日这一身骑射服真好看,英姿飒爽!”苏轸第一时间注意到魏溪今日换了身打扮。
苏衡垂眸看去,见魏溪穿着一身窄袖胡服,一头乌发被高高束起,垂直后肩,额角的碎发也一并被梳了上去,露出白皙的额头与明亮的杏眸,小脸红扑扑的。苏衡只觉得面前这只仍然像只软乎乎的雪团子,瞧着就很不禁打也很不禁摔的样子。
“这身衣服是我阿娘给我做的!我有好多套呢。”魏溪说完,背在身后的手“唰”地出现,献宝一样变出来一张做工精致的三斗弓,“苏姐姐,这是我拜托阿父做的三斗弓,以你的力气应该能拉开,快试试!”
苏衡见状挑眉:“我的呢?”
魏溪鼓起小脸,小声嘀嘀咕咕:“衡哥哥你之前也没说要来,当然没有准备你的。而且我只请了苏姐姐一个……”
“嗯?”苏衡淡淡看她。
“衡哥哥这边来”,魏溪嘟着嘴巴带苏衡选弓,“这张是七斗硬弓,这张是八斗的,那上面的全是一石以上的,衡哥哥你应该用不了,还是从下面这一排里头挑一挑吧。”
“你平日用几斗弓?”苏衡问。
魏溪骄傲地扬起下巴,眼神明亮飞扬:“我现在能拉开一石的弓了!”
“嗯。”苏衡点头,看也不看,随手从上面那排弓里挑了一张。
魏溪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提醒苏衡那是张一石二斗的弓。
“溪溪,这个箭要搭在哪里呀?我的手这样放对吗?”苏轸凑过来请教道。
“苏姐姐,箭要搭在这里,然后你的胳膊再往外拉开一些,嗯嗯!对,然后这个地方再抬高一些……太高了,再低一点……”魏溪很快热情洋溢地投入到对苏轸的射箭教学中去,完全顾不上苏衡了。
苏轸第一次接触射箭,原以为会很难,但是魏溪给她的三斗弓以她的力气恰好可以拉开。第一步成功了,她顿时有了一些信心。
“苏姐姐,你用这个姿势瞄准那边的靶心,然后就可以放手了。”魏溪十分认真地在教苏轸。
“好。”苏轸将弦拉满,瞄准,手一松,长箭离弦,堪堪射中二十步外的稻草靶。
魏溪正扬起笑脸准备大声给予苏轸肯定与鼓励,就见一支羽箭紧随其后呼啸而来,正中靶心。那羽箭力道之大,在射中靶心之后箭尾还在高频次地上下震动。
魏溪立在原地不动,似乎被苏衡震住了,张着嘴巴呆呆地望了他半晌。
“阿兄好厉害!”苏轸最先反应过来,“啪啪”鼓掌。苏轸早就习惯苏衡的优秀。反正从小到大,阿兄做什么都很出色,就没有阿兄办不到的事情!因此苏轸对苏衡的箭术并不算特别惊讶。
“衡哥哥,我要与你比射箭!”魏溪回过神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苏衡,燃起了战意。
“怎么比?”苏衡问。
魏溪立即道:“我们都用一石的弓,三箭定输赢,看谁射得最准。”
“好。”
苏轸看看战意勃勃的魏溪,又看看平淡自若的苏衡,一时拿不准应该为哪一边加油,纠结得绞起袖摆。
魏溪搭弓拉弦,手下一用力,一石的弓就被她似轻松地拉开。瞄准靶心,弓弦一松,长箭离弦而出,精准地射中靶心。
“射中了!”苏轸一拍手。
三箭射毕,全部正中靶心。“衡哥哥,该你了。”魏溪认真道。
“嗯。”苏衡瞥了一眼箭筒,正好还剩三支雪白羽箭。
“噌噌噌”三声弦响,三支白羽箭在空中连成一线,第一支羽箭正中靶心,第二支、第三支箭紧随其后,将前一支箭对半破开,稻草靶上仿佛开出一朵凌厉的箭花。
“连珠三箭!”魏溪眼眸正睁大。
“是我输了……”魏溪盯着苏衡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挪过去:“衡哥哥,你可不可以教我连珠箭呀?”
第93章 第93章青神灯会
旧岁在爆竹欢送声中恋恋不舍地离去,新的一年像只摇头晃脑的小兽,扒着门前的桃符,眼巴巴地望着旧岁远去,这才屁颠颠地蹿进了家家户户。
许是年节期间吃多了大鱼大肉,连嗓子眼里都泛着油腻腻的不适感,魏氏望着院子里的柿子树,看着挂满树梢的扁圆柿子,似乎兜满了甜津津的汁水,突然口舌生津,馋瘾被勾了起来。
“咏儿——”魏氏扬声唤起狄咏。
“阿娘,二哥与阿父还有大哥一道去演武场了,不在家。”魏溪裹着一件大披风从房里慢腾腾地挪出来。
“好不容易年节放七日假,这才在家待了几日,怎么又跑去演武场了。真是大的小的都闲不住。”魏氏没好气地抱怨。原本还想着让小儿子替她摘几个柿子尝尝,这下好了,柿子吃不上了。
正想去演武场练箭的魏溪闻言一僵:“……”完全不敢动。现在出门绝对会被阿娘骂,还是再等等吧。呜呜。
“溪儿,你身上的披风是从哪里翻出来的?这也太大了。不是给你做了件粉色的新披风吗,怎么不穿那件?”魏氏到底还是留意到魏溪今日打扮的不寻常之处。
“呃……这件更暖和!”魏溪腰板挺得越发直了。
“你把手背在后面做什么?”魏氏狐疑道。
“没,没什么呀……”魏溪从来不会演戏,更不擅长说谎。心里想什么面上便呈现什么,喜怒哀乐全在一张小脸展露得淋漓尽致,像山间小溪般清澈见底,旁人一眼便能看穿,遑论魏氏这个亲娘。
“手里藏什么了?拿出来。”魏氏两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等着小女儿乖乖自首。
魏溪脊背一僵,认命地闭了下眼,将藏在披风下的硬弓呈给魏氏。
“阿娘……”魏溪眨着微圆的杏眼,咬着唇,可怜巴巴地求饶。
“又想着去演武场练你那连珠箭?”魏氏恨铁不成钢地轻点魏溪的小鼻头,“你苏姐姐教你的那种辫子,你学会怎么扎了吗?”
“还没……”魏溪皱起小脸,小小声,“但是衡哥哥教的连珠箭我还差一点点就完全学会了。”
“阿娘——”魏溪蹭过去,抓着魏氏的袖摆轻轻摇晃,“您就让我去嘛——”
魏氏低头看着小女儿的眼睛,微微叹气,到底还是妥协了:“去吧,早些回来。”
“阿娘最好了!”魏溪欢呼。
等魏溪终于练成了连珠箭,青神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满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亮如白昼。
青神的几家富户各自出资,在灯会上搭建了好几座灯山,一座比一座精致夺目。其中,以程家的灯山最为奢华,足足有两人高,锦绣交辉,五彩流光。
灯市长街两侧,挤挤挨挨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有叫卖油炸元宵和时新果子的食摊,也有出售菩提叶灯、红纱圆灯等各式花灯的灯摊,还有不少卖鲜花头花、卖香囊扇子等小物件儿的杂货摊。
灯会上的摊子上还设置了不少小游戏,比如投壶、丢圈、射箭等等。当然,元宵节最受欢迎的小游戏还是猜灯谜。若是猜中了摊主规定的灯谜个数,便可以将摊上对应的物什免费拿走。
县衙还在灯会最醒目的位置搭建了一个临时的木台子 ,专供百姓们猜灯谜。台子上用竹架子挂着一排排的花灯,正中间的那盏花灯,做工尤为精巧,乃是由眉州手艺最好的制灯匠人亲手制作的。
苏衡回了眉山,苏家二房今年难得能整整齐齐地来青神参加灯会。
去年元宵,因为苏序病重,苏家人根本无心过节,更别说来青神看什么灯会。今年元宵,苏序病已痊愈,苏家上下终于有心情欢欢喜喜地过个上元节。不过,苏序以前最喜外出游乐,自大病一场后,玩心渐渐也淡了。这次青神灯会,苏序也摆摆手,让苏洵带着小辈们,尤其是难得回来一趟的苏衡好好逛逛,他自己则窝在老宅,图个清净。
“阿娘,您看!挂在最中间那盏琉璃莲花灯就是今年的灯王吧?好漂亮呀。”苏轸仰头望着那盏琉璃灯王,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
“表妹,那盏灯王是灯笼张做的。这些年,灯笼张已经很少亲自做灯了。现在他家灯烛铺里头买的灯笼,全是他徒弟们的手艺。我们家今年的灯山就是灯笼张的大徒弟花了足足二十日才打造出来的。”程之才隔着苏轼遥遥向苏轸介绍道。
“若真是这样,今年的灯王的确难得。灯笼张做的灯现在可是有市无价。”苏洵闻言点头。
苏轼似无意地挤了一把厚着脸皮黏过来的程之才,把他挤得离苏轸又远了一些。这个家伙也讨厌了,他们家高高兴兴逛灯会赏花灯,关他一个外人什么事啊,眼巴巴地凑过来!
程氏却动了恻隐之心。郭氏去了,程之才没了亲娘,后娘潘素素待他并不好,表面上虽没短了他的吃喝,但私下里却暗暗挑拨程之才与程濬之间的关系。程濬有了潘素素为他生的两个儿子,对长子也渐渐变得没那么上心。
这次元宵,那潘素素状似不经意地又与程濬说了些没根据的话,程濬冲程之才发了一通火气,带着潘氏与两个小儿子去酒楼宴饮去了。程之才心中委屈,在家里待得憋闷,这才独自一人跑到这灯会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长街上花灯千盏,却没有一盏灯火是为他而明。正落寞间,程之才便看见热热闹闹的苏家一行。苏四郎拉着苏六郎的手,眉飞色舞地不知在和苏三郎说些什么。苏八娘眉眼弯弯,在一旁掩唇偷笑。苏洵与程氏步调一致,十分有默契地落下一步,跟在儿女们后头,默默护着几人不被拥挤的游人挤到。
不自觉地,程之才便凑了过去。仿佛这样,他也能沐浴到一丝温馨的余晖。
程氏在心中微微一叹:到底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
“小妹,你这柿子怎么还没吃完。那边在猜灯谜赢灯王,咱们去那边看看!”狄咏第一次参加青神的灯会,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昂。”魏溪两手捧着汁水饱满的红心柿,一口一口啃得认认真真,听见她二哥喊她,含着一块柿肉含糊地应了一声。
苏衡听见后头地动静,回身一看,却是狄咏、狄谘还有程之言三人一左一右一后护着最中间的雪团子,配合着雪团子的脚步在人群中一点点向前挪动。那雪团子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啃着什么果子。
“咦?阿衡!你们也来逛灯会?”东张西望的狄咏最先对上苏衡的视线,眼睛一亮,立刻挥手打招呼。
苏衡颔首致意。青神灯会上的熟人可真多,狄家也来了。
既然两家遇见了,免不了一番寒暄。不过好在狄家来的都是小辈,几人向苏洵与程氏行礼问好之后,也加入了苏家的队伍中。
至于狄青与魏氏,夫妇俩携手逛街市赏花灯去了。长子狄谘已经二十三了,素来稳重,有他和程之言在,魏氏便放心地把狄咏和魏溪交给他们看顾了。
“你吃的这个红心柿是在哪里买的?我们方才一路走过来,逛遍了灯会上的摊子,好像没看到有卖柿子的。”苏轼见魏溪啃柿子啃得津津有味,不由得眼馋。
“家里带的。”魏溪咽下最后一口柿子肉,脆生生答道。
“哦……”苏轼很是失望。他也想吃……
“溪溪,这是你家院子里那棵柿子树结的果子吧?”苏轸去过狄家教魏溪编辫子,因此知道狄家有棵柿子树。那树上挂满了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橙红柿子,特别好看。
“嗯!”魏溪扑闪着大眼睛点头。
“我这儿还有两个。”狄咏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出门前因为担心魏溪不够吃,还往怀里多揣了俩柿子。
“!”
“!”
苏轼和魏溪不约而同地眨着星星眼看过来。
“正好,一人一个。”狄咏乐呵呵地把两个红心柿分别递给魏溪和苏轼。两人美滋滋地捧着熟透的柿子开始啃啃啃。
苏轸对柿子不感兴趣,满心满眼那盏琉璃灯王:“台上那个人十个灯谜已经答对六个了,灯王不会被他赢走了吧?”
“每道灯谜都要比前一个难,目前台上这个人虽是答对最多的,但后面的灯谜难度可不低。”程之才摇头,并不看好台上的青年。
果然,第七个灯谜谜面一出——爿,猜一字。别说是台上的小青年,就连台下的百姓也一片哗然。第七个就这么难了!谁猜得出来呀。
负责念灯谜的出题人得意地摸着自己稀疏的胡子,开始数数倒计时:“这位郎君,还没想到答案吗?时间不多了,十——九——八——”
“我放弃!”小青年对这道灯谜全无头绪,没等倒计时结束,便自愿放弃了。
“挑战失败,有请下一位——”
台下众人一时被方才的灯谜难度给吓住了,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台。
程之才觑了眼苏轸的表情,见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那盏琉璃灯王,顿时握了握拳,看向台上的出题人,扬声道:“我来!”
出题人一看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心中并不认为他能猜对几道题,最多就是来玩玩。于是,他便念了几个难度不大的灯谜,想着等到第五道的时候再出个难的,结束这场挑战。
“第五道灯谜,十五,猜一字。”
程之才起先的确被难住了,皱眉思索了半晌。然而,出题人刚勾起嘴角打算开始倒计时的时候,程之才灵光一现,高声道:“是‘胖’字!”
“十五为什么是‘胖’呀?”台下的魏溪歪头表示不解。
“胖字拆开来就是月半,一个月三十日,十五不就是一个月的一半吗!这道题也不是很难嘛,我也会啊!”苏轼不服气地哼哼。
“那你好厉害哦。”魏溪直愣愣地说。
“你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苏轼皱起眉头。
“唔?我在夸你呀。”魏溪认认真真地解释。
“是吗?不是吧……”苏轼挠挠头,还是好怪。算了,不想了。他倒要继续看看,程之才这家伙能猜对几道灯谜!
“答对八道了!还差两道!”苏轸没注意到这段小插曲,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台上还在继续的猜灯谜挑战。
苏衡却在一旁默默听完了两小只的对话,幽幽看了眼神清澈单纯的魏溪一眼。这便是天然呆的可怕之处了。
第94章 第94章琉璃灯王
“这小郎君好生厉害,已经在挑战第九道灯谜了。这是目前答对灯谜最多的一个了吧?”
“我认得这小郎君,他是程家二房家的老大!”
“我也认得,程二郎与我家那淘气小子都在咱们县学念书,先生常夸他文章写得好呢。我家那个能有人家一半聪明就好咯。”
台下的看客大多都是青神的百姓,很快就认出了程之才的身份。
然而,第九道灯谜,出题人竟又抽到了让之前小青年折戟的那道题——爿,猜一字。
耗尽了答题时间,程之才最终还是没想出答案,止步于第九题,遗憾下台。他死死咬着唇,不敢抬头看苏轸,生怕对上一道失望的眼神。
“猜对了八道灯谜,二表兄,恭喜呀。”苏轸笑道。
程之才猛地抬眼,正对上苏轸含着笑意的杏眸,心头蓦地一松。
“我也要玩!”苏轼说着“噔噔噔”地跑上台。
苏轼挑战完轮到苏辙,苏辙下去后,苏轸也按捺不住地上台试了试。元宵灯会本就是赏灯猜谜,轻松愉快的节庆活动。琉璃灯王只是个噱头,猜灯谜嘛,本来就是重在参与。
于是,在苏家姐弟轮番挑战之后,出题人迎来了好些个年纪轻轻的小郎君小娘子,全是半大孩子。一些小挑战者们由于给出的答案过于离谱,还闹了不少笑话。台上台下都闹成一片,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答对的灯谜最多!只差一个就能挑战成功了!”苏轼得意地摇头晃脑。
“嗯。”苏衡抬手,刚想摸摸苏轼的脑袋,突然想起过了年后,苏轼又长了一岁,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郎,摸脑袋已经不合适了,便改而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许。
得了长兄的拍拍,苏轼身后的小尾巴翘得更高了,还斜眼瞟了一下程之才。哼,比他大一岁怎么了,猜对的灯谜
还比他少一个呢。不就是猜对八个灯谜吗,他们家小兔子也做到了。
“溪溪,你要上去试试吗?”苏轸也答对了八道灯谜,略略遗憾地下台。看见魏溪微张着嘴仰着小脑袋看台上,懵懵懂懂的,便拉起她的小手问道。
“不了不了!”魏溪连忙摆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顿了一顿,魏溪似想起什么,又抬手指了指,“虽然我不会玩这个,但是那边有个射箭得花灯的摊子,苏姐姐喜欢那盏花灯吗?我可以帮苏姐姐拿下!”
苏轸顺着魏溪指示的方向望去,在长街左侧,的确有个挺大的摊子,那摊子上最好看的花灯虽没有台上那盏琉璃灯王华丽,但做工也十分精巧,而且设计出彩,竟是一盏以人为造型的仙女灯。
“那我们去那个摊子瞧瞧吧。”灯谜也猜了,灯王也看过了,继续留在台下也没什么意思,苏轸便亲亲热热地拉着魏溪的小手,往射箭赢花灯的摊子走去。
苏、程、狄三家兄弟连忙跟上。
苏衡落后一步,注意到苏轸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又看了那盏琉璃灯王一眼,心下了然。
一行人很快来到射箭的摊子前。以狄家兄妹的箭术,别说那盏仙女灯,便是赢下整个摊子的花灯也不在话下。只消问明苏家姐弟喜欢哪盏,然后抬手拉弓,“嗖嗖嗖”一顿放箭,靶心便被射成了筛子。
“我想要那盏兔子灯,谢谢狄大哥。”苏辙乖巧道谢。
“不客气。”狄谘轻轻松松地赢下兔子灯,递给苏辙。
“你喜欢哪个?我赢给你。”狄咏问苏轼。
“我也会射箭,我自己来!”苏轼跃跃欲试地拿起摊主提供的弓箭,搭弓射箭,很快也射中三箭,赢下了心仪的小狗花灯。
“溪溪,我的仙女灯就拜托你啦~”苏轸捏捏魏溪的小爪子,笑吟吟道。
“嗯!”魏溪握爪,极认真地点头。抬手,拉弓,放箭。三根羽箭连成一线,把摊主的靶子射成一朵花。那可怜的稻草靶本就在狄谘和苏轼的蹂躏下摇摇欲坠,被魏溪这连珠三箭一顿摧残,直接飞出去好些距离,然后怦然倒地。
摊主目瞪口呆,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啊?他们青神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箭术高手!尤其是那个看起来才七八岁的女娃娃,看着白白嫩嫩,小小一个,怎么力气那么大,把他的靶子都给射飞了!
“苏姐姐,给你仙女灯。”花灯烛火的映衬下,魏溪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被渡上一层暖色。
“谢谢溪溪~”苏轸没有第一时间接过这个摊子最漂亮的仙女灯,而是一把抱住魏溪这个雪团子,一顿贴贴。
“苏姐姐,灯!”魏溪急了。
苏轸这才把人放开,美滋滋地接过仙女灯。
“衡哥哥呢?”魏溪练了好久地连珠三箭,没想到是在这个射箭摊子上试成功了,正想告诉苏衡这个喜讯,一转身却发现苏衡根本不在。
“阿兄不见了?!!!”苏轼被吓成他手中小狗花灯的模样。
“大哥猜灯谜去了。”苏辙淡定地提着他的小兔子花灯,一点也不着急。他方才看见了,大哥知道阿姐舍不得那盏琉璃灯王,转身登台猜灯谜去了。唔……以大哥的本事,这会儿应该已经赢了灯王,往他们这边走了。
“猜灯谜?难道——”苏轸急急扭头,就看见长街熙攘的人群中,长兄提着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花灯,款款踱步而来。
“轸儿,你的灯。”苏衡道。
“谢谢阿兄!”苏轸欢欢喜喜地接过来,爱不释手。左手一盏琉璃灯,右手一盏仙女灯,苏轸宣布,她是这次青神灯会最大的赢家!
“溪儿,你学会连珠三箭了?恭喜。”苏衡轻轻扫了一眼倒地的稻草靶,很快推断出方才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衡哥哥你怎么知道?我都还没说呢!”魏溪睁大眼睛。
“那倒地的靶子不是你干的?”苏衡反问。
“是……”魏溪小小声,偷瞄了一眼摊主,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要赔吗?”
摊主原本叫苦不迭,迫不及待想把这几尊大佛送走,别让他们把他一摊子的花灯都给霍霍了。但随着围观的游人越聚越多,不少人见魏溪他们几个好似很轻松就赢了花灯,难免有种自己也行的错觉,纷纷掏钱想要试试。摊子的生意因为魏溪几个,反而有爆火的趋势。
这下子,摊主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哪里还会去计较一个廉价的稻草靶:“没事没事,捡起来翻个面还能用。”
“呼——那就好。”魏溪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表兄,你有抽中那道难倒了许多人的字谜吗?”程之才冷不丁问。
“你是问——爿?”苏衡抬眼看去。
“是。”程之才咬咬唇。
“抽中了,谜底是‘版’。”苏衡淡声道。
“哦——”苏轼最先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片字反过来不就是爿字吗!”
“大哥最厉害!”苏辙小兔子点头。
元宵过后,苏家姐弟的花灯还放在各自的床头,苏衡却要收拾行囊回开封了。
苏衡这次回眉山住了足足有一年之久,如今又要离开,苏家上下都极为不舍。
有苏衡在,苏轸就是备受兄长照顾的妹妹,而非端庄稳重的苏家长女,身上的担子一下轻了不少。如今苏衡一去,苏轸便少了一个可以依靠,可以撒娇的长兄。
“阿兄,到了京城,记得常来信。”苏轸把自己亲手做的荷包递给苏衡,“这是给阿兄的临别礼物,要时常带在身边,这样阿兄一见到它就能想起我了。”
“好。”苏衡双手接过,珍重地贴身藏好。
苏轸好哄,最棘手的是苏轼和苏辙两兄弟。两人都已经习惯了苏衡日日接送他们上学放学,现在苏衡又要出远门,还不知多少年后才能见面,一想到这个,两人就两眼泪汪汪,泪水止都止不住。
“哭什么”,苏衡只好安慰两个弟弟,“都这么大了,怎么还那么爱哭鼻子。你们在书院好好听先生讲课,再过几年学成,考上举人,定然是要进京参加礼部试的。倒是不就能见到了。”
“可是,呜呜,可是那还要好几年呢!也太漫长了……”苏轼抽抽噎噎地拉着苏衡的袖子,不想放他离开。
“那我努力挣钱,等挣够了钱,就把你们接到京城念书。”见两个弟弟哭得实在伤心,苏衡只好提前吐露自己的打算。
京城的房价极为高昂,哪怕贵为宰相,若是没有官家体恤臣下,赐予屋宅,也只能在宫城附近租赁宅子,根本没办法靠着薪资在寸土寸金的汴京买房。苏衡在汴京这些年,靠着在道观行医以及在熟药惠民南局坐诊的诊金,虽然攒了一些家当,却是杯水
车薪,完全无法在京城租下一间足够一家六口还有仆役居住的大宅子。
“那阿兄你不是会很辛苦?还是不要了,我会更加用功念书,早点考上举人,进京找你的。”苏轼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我也是!”苏辙用力点头。
苏衡目光一片柔和,道:“嗯。”
“乖徒儿,走咯!船要开了。”贵生道人扬声提醒。
十五岁的少年辞别家人,再次登上航船,踏上前往东京汴梁的旅途。
来时因忧心苏序的病情,夙夜兼程,快马轻舟,如今苏序病愈,苏衡师徒便也不急着赶路。江水潺潺,离思悠悠,木造的航船却有着一颗空荡荡的心,不解离愁,只一味地载着满船的乘客不带一丝留恋地扬帆而去,驶向远方。
第95章 第95章邓州月夜
仲夏五月,邓州的百花洲正是满湖粉荷弄清影,不爱深红爱浅红的时节。白日时分,不少身穿青布襕衫的书生在湖边或吟诗作对,或赏荷品茗,或伴着荷香读书。
这一带的热闹景象,还要多谢去年就任邓州知州的范仲淹。要知道,邓州城东南这一带原本就是一片洼地,幸有好几任知州在这里修整湖泊,种植花木,建亭造台,渐渐地,这一处洼地才被改造成邓州一景。这一带因遍植花木,一年四季百花争窈窕,一水自涟漪,邓州百姓于是称之为“百花洲”。
范仲淹到任后,再度修缮此地,引水入湖,还兴建了嘉赏亭、菊台等亭台楼阁。在百花洲的一侧,有一间书院,范仲淹常来此教书讲学,那便是“春风堂”。
范纯祐曾来信邀请苏衡来百花洲赏花。苏衡自眉州一路北上,途径邓州,想起好友之邀,便与贵生道人商量可否在邓州小住几日。贵生道人一向爱游山玩水爱热闹,自是欣然应允。
于是,苏衡师徒两人便进了邓州城。
两人进城时,黄昏将尽,暮色四合,星月渐渐升起,在深蓝的天幕上现出身形。苏衡师徒在城门附近寻了家客店,卸下行囊,饱餐了一顿。
吃饱喝足,天色还早,远不到就寝的时辰。贵生道人在客店的房间里待得无聊,下楼转悠时,听见大堂有客人说起百花洲夜景,心下一动,拉着苏衡趁月色尚明,径直往东南百花洲赏景解闷去了。
月夜下的百花洲是寂静无声的,远不如白日那般热闹。湖水澄明如镜,一湖的夏荷似对镜梳妆的少女,亭亭玉立,清香浮动。湖边亭台楼阁的倒影在月色下也依稀可辨,恍若仙宫。
“拨剌”一声,一尾黑鱼跃出水面,鱼尾用力一甩,打碎了寂静的良夜,湖面不复平静,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湖鱼出水的声响仿佛是一道信号,黑鱼重新沉入水中的同时,一叶小舟从碧绿的荷田中撑出,舟尾的荷叶往两边分开,形成一条水道,显露了之前的踪迹。
“范公好雅兴,这百花洲月夜果然名不虚传,泛舟湖上,饮酒赏月,顿觉烦忧尽去,恰然一空,人生乐事,不过如此啊。”文彦博斜倚舟中,举杯邀月,几分酒醉的浅红已在他的脸上浮现。
“闲居之人,自然要寻些乐趣。邓州虽距汴京不远,然而老夫我已退居江湖之中。宽夫你此番平叛有功,待回京城,多半会入阁拜相。朝堂之事我不欲多言,惟‘忠义’二字而已。”范仲淹年已花甲,鬓发全白,在明月的拂耀下,仿佛笼着淡淡银光。
“……范公所言极是。”文彦博放下酒盏,低声应和。
去年冬月,贝州王则起义。当时文彦博已身居高位,任参知政事。但副相之前,还有宰相,若不能再进一步,岂能甘心。因此,文彦博自请前去贝州平叛。历时数月,终于破城平叛。有此大功,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是十拿九稳。
登高易跌重的道理文彦博自然明白,但他绝不会因此放弃高位。文彦博这般想着,渐渐坚定了神色。
范仲淹观他神色,也不再多言,只以手指轻扣舟壁,专心欣赏起花洲月色。
就在此月高露下,万籁俱寂之时,忽有笛声自湖心嘉赏亭而起,笛音疏阔,上拂星汉,下满花洲,横绝天际。
文彦博原本酒意微醺,闻此笛音,惊为天人,精神为之一振。他陡然挺起身,惊异地问道:“何人在此吹笛?”
范仲淹已就着皎洁月色,看清了嘉赏亭中一老一少的声影,既惊且喜:“吹笛的是贵生道长,旁边的,是他徒弟。”
一曲笛音罢,余音袅袅,仿佛天地人物俱在曲中。
笛音一息,文彦博忙命撑船人将小舟划至湖心亭旁,下船登亭,想结识吹笛之人。
“范爷爷。”见范仲淹登了亭,苏衡忙上前行礼。
其实,苏衡早就看见范仲淹与一位友人月夜泛舟,正欲上前打招呼,却被贵生道人拦住。贵生道人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一根长笛,说是要趁此机会教他点新东西,比如——如何以得道高人的形象隆重登场。
苏衡:“……”不是很想学。
“小衡啊”,范仲淹见到喜爱的小辈,自然喜出望外,但一想到苏衡没第一时间登门拜访,而是跑来百花洲游赏,便佯作生气地板起脸,“几时到邓州的?”
“今日刚到”,苏衡顿了下,又补充道,“师傅听闻百花洲夜景甚美,因此带我来此处。”
范仲淹闻言,表情暂缓。原来是刚到不久。
“这位是宽夫。小衡,你唤他文伯伯便是。”
“文伯伯好。”
文彦博点头致意,然后迫不及待地看向贵生道人:“仙师方才吹的可是《幽篁行》?”
贵生道人负手而立,须发飘飘,闻言颔首,微微一笑:“文相公对长笛也有研究?”
“略懂皮毛。仙师这曲《幽篁行》,可谓一笛吹销万里云,使人如闻仙乐。”文彦博赞不绝口。
“文相公谬赞。”贵生道人捻须自谦,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苏衡在一旁默默听着他师傅与文彦博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许是贵生道人的出场过于令人印象深刻,文彦博渐渐地竟真把他奉为得道高人,还求他为自己卜上一卦。
苏衡:“……”吹笛子竟真的有用。
“仙师,请问卦象如何?”文彦博所问乃是他的官运。
贵生道人收起铜板,缓声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文彦博皱眉:“此话何解?”
贵生道人却摇头:“言尽于此,天机不可泄露。”
还天机不可泄露呢,师傅您那算卦能力时高时低,算出来的东西时灵时不灵的,要是真的全信了,说不定还会倒大霉。苏衡默默腹诽,看见文彦博深信不疑的模样,暗暗摇头。
在邓州小住三日后,苏衡师徒便拜别范仲淹等人,继续赶赴开封。
马车停在五岳观门口,苏衡一下车,便看见清风一路追着茯苓儿狼狈而出。
“茯苓儿,你就帮个忙嘛,事成之后有美味小鱼干!”
“喵喵喵!”茯苓儿气得回头直叫。谁要为了小鱼干把它干净的爪子弄脏啊!居然还想拿它的爪子画梅花,岂有此理!
“喵昂!”茯苓儿只顾骂清风,没注意看路,竟一头撞到苏衡脚边,摔了个底儿朝天。一人一猫都对这次突然的重逢猝不及防,面面相觑了好一阵。
“茯苓儿,还认得我吗?”苏衡弯下腰,试探地伸手想要把茯苓儿抱起来。
茯苓儿灵巧地翻了个身,一双大大的琥珀色猫瞳里满是不可置信,小爪子下意识地朝苏衡走了几步。就在苏衡的手快要抱上它时,它好似后知后觉地想起,眼前这个就是丢下猫一走就是一年多的负心汉,苦等一年的委屈和愤怒霎时一股脑地涌上来。
“喵——!!!”茯苓儿缩回身子,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观中,躲起来不见了。
“……”苏衡伸出的手一顿,缓缓收回。好吧,意料之中,茯苓儿生气也是应该的。
“小师兄?还有师伯,你们回来啦!”清风喜道。
“嗯”,苏衡想起方才听到的话,问清风,“你要茯苓儿帮什么忙?”
“呃……这个嘛……”清风像是欺负人家爱宠被它主人当场抓获的犯人,眼神乱飞,绞尽脑汁在想借口开脱,“也,也没什么啦。”
“说。”苏衡淡淡落去一眼。
“是!”清风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老老实实交代道,“我想画一副墨梅图,茯苓儿的爪子蘸上墨汁往宣纸上一放就是一朵梅花,所以想借茯苓儿爪子一用。”
苏衡:“……胡闹。”
清风的事情暂放一边,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茯苓儿哄好。但闹脾气不肯见苏衡,苏衡找遍了观中大大小小的殿宇和每一处角落,愣是没看见茯苓儿。
“这是有意躲你呢。猫嘛,都爱撒娇,只能等它自己出来了。”贵生道人顿了下,想出了一个馊主意,“要不然,你再去抱一只狮猫回来,茯苓儿看见了,一定有危机感,说不准就跑出来见你了。”
“师傅,那样茯苓儿只会更生气。”苏衡无奈道。
最后,茯苓儿还是被哄好了。苏衡亲自下厨,为它做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猫饭,再把猫饭放在它平日进食的地方。默默等了足足两刻钟,苏衡终于看见一只白毛团子别别扭扭地从角落里钻出来了。白毛团子还是很生气,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往猫饭上瞟的小眼神。
“快吃吧。”苏
衡把猫饭往茯苓儿面前推了推。
别扭的白团子终究抵不过美食的诱惑,两步上前,把猫猫头埋进碗盆里吃了起来。
“喵!”茯苓儿吃了一口后,顿了一下,然后埋头狂吃,连尾巴都高兴地竖了起来,来回摇晃。
“不生气了好不好?”苏衡耐心等茯苓儿吃完,轻声问道。
茯苓儿低下头,磨磨爪子,不吭声。
“明天也给你做猫饭。”苏衡补充道。
“!”茯苓儿立刻抬起头,琥珀色的猫瞳紧紧盯着苏衡,像是在确认真伪。
“答应了就握爪。”苏衡伸出一只手。
“喵~”茯苓儿抬起一只爪子,粉粉的肉垫搭在苏衡的手心,向美食屈服了。
一人一猫重归于好。当然,苏衡这次的离开还是带来了一些后遗症。茯苓儿明显比之前还要黏人,一会儿没见到苏衡都要满道观地找人。
但能怎么办呢。自己养的猫,只能任它黏着了。
第96章 第96章梅开二度
夜色渐明,星月隐没,偌大的汴京城笼罩在黎明前的雾气中,似被仙雾祥云缭绕的,恍若天宫。汴京的夜晚,也是极热闹的。自从宵禁放开后,整座汴京城便成了丝竹笙歌不断的不夜城。马行街、潘楼下还有州桥南这三处的夜市尤为热闹。
五更已至,天将破晓。“咚——咚——咚——”,沉沉的鼓声从伫立于汴京各大寺庙内的鼓楼中传出。常言晨钟暮鼓,大宋的汴京城亦不例外。城内设置了多处钟鼓楼,大多位于寺庙内,由寺内僧人白天击钟报时,夜晚敲鼓报时,每一个时辰皆是如此。
若是住在离寺庙稍远的地方也不打紧,就算睡梦沉沉,听不清远处报时的鼓声,到了破晓时分,门外也会响起“嗒嗒嗒嗒”或者“当当当当”的声音,那是寺院的僧人在有韵律地敲击木鱼或者击打铁牌,循门报晓。要赶早市的小贩和赶早朝的大小官员,闻此声便要起了,否则便会误了时辰。
外头的僧人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报着“天——色——晴——明——”,人声与木鱼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
“唔——”杨官人听着已经在他家门外响起的报晓木鱼声,挣扎了片刻,痛苦万分地从床上坐起,然而困倦的睡眼仍旧闭着。
像他这样在牛羊司任职的绿袍小官根本就不用起那么早,要赶早朝的都是那些朝官们。杨官人一向认为,谁拿的俸禄越多谁要担的责任越重也越辛苦。要知道,为什么他们是上司而他只是底下打杂的小官,自然因为上司们更能干,活更多,也更累!如果让他领着现在勉强糊口的微薄俸禄,却要像上司们一样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他肯定撂挑子不干。
那为何现在天才破晓,杨官人便起身了呢?还不是因为他一时不慎,交了个损友!他损友刘官人与他同在牛羊司,职级相同,俸禄相当,但刘官人比他有上进心多了,从来都是头一个到牛羊司衙署的。
连点卯的人都没那么早到衙署,姓刘的去那么早做什么!
杨官人闭眼摸索着提前放在床头的衣物,慢吞吞地穿衣,一边穿一边在心里头恶狠狠地狂骂刘官人。下次再也不与姓刘的打赌了,赌输了竟要为对方买一个月的朝食。今日是他头一次起那么早,就早起一日都要了他的命了。要他早起一个月?死了算了。
杨官人住在曹门附近,宅子自然是租的,他一个小穷官可买不起京城的宅子。他这间屋子是楼店务管理的官屋,虽然旧了点,也不大,但他一个人住也够了。最重要的是,楼店务出租的官屋便宜啊,一个月才五百文!若是寻常房舍,怎么着一个月也得花上一贯的租金。
起得太早,感觉脑子像一团糊糊,杨官人挎着张脸,像梦游似的把自己收拾妥当后便出了门。住在曹门军营里的内诸司官员们也三五成群地出门了。他们之中有掌管宫中车辆调配的辇官,有掌管天子警卫、仪仗及侍从的亲事官,这些人大都住在曹门军营,每日拂晓就要进宫当差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混在内诸司的队伍里,我该不会还在床上做梦吧……”杨官人脚下踩着虚浮的步伐,整个人仍处于没睡醒懵懵的状态,“但人家是要进宫的,我又不进宫……”
嗯?!杨官人陡然清醒了一瞬,对哦,他不进宫,走这边做什么。等过了念佛桥就该各走各的,他们进宫里,而他去牛羊司。
曹门附近有座桥,原本叫小河子桥,后来因内诸司官员进宫当差过桥时,总能在桥上遇见一位盲眼僧人在桥上念佛化缘,便给这座桥起了个“念佛桥”的名字。
“别念了,再念我都要直接睡着了,本来就困……”老和尚的念佛的声音有种独特的韵律,总之特别催人入睡,杨官人耷拉着眼皮,原本清醒了一点的脑子又在念佛声中休眠了。
“施主小心!”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嗯?什么时候又来了个小和尚——嗷!!!!!
念佛桥的栏杆特别低矮,只有装饰功能,根本起不了防护作用。杨官人睡眼沉沉,根本没看清脚下,直接从桥上摔河里去了。
“哎呀,施主,都提醒您让您当心了!”带着朝食来桥上找盲眼僧人的小和尚急得跺脚。
“慧明,我仿佛听见有人落水了?”盲眼僧人虽不能视物,但还是习惯性地望向落水声传来的方向。
“是的师傅,有个官人没看路,掉水里了!”
不幸中的万幸,念佛桥下的河水并不深,只到人膝盖处。杨官人没被淹死,但快要被痛死了。
“我的脚!!!嘶——”杨官人疼得龇牙咧嘴。怎么又是这只脚,前些年才摔折过一次,还是五岳观的苏道长帮他接回来的。他这多灾多难的脚……
叫慧明的小和尚从桥上跑下来,搀着杨官人起了身:“官人,你这身官袍全湿了,继续穿着恐会着凉,您先脱下来,换我这身吧。”
“多谢小师傅。”杨官人三下五除二地把湿水的绿袍子脱了,换上慧明递来的僧袍。
“您这脚走不了路,我帮您雇辆车,送您去附近的医馆吧?”
杨官人连忙道:“多谢。只是,可否把我送去城南的五岳观?”
“啊?”慧明闻言一愣。
“五岳观的苏道长医术一流,我这左脚前些年也摔伤过一次,就是他帮我治好的。”杨官人解释道。
“哦哦,好。”慧明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机械地点头。
另一边,桥上的盲眼老和尚已经有条不紊地用完了徒弟送来的朝食,擦擦嘴角,开口道:“既如此,慧明你雇辆车来,我们陪这位官人走一趟五岳观。”
“是,师傅。”
城南五岳观。
今日朝食是笋丝馒头、菜粥与煎鱼。苏衡仍旧与贵生道人、清风还有住持坐在一桌。四人坐在惯常的座位上,用着各自的早饭。茯苓儿黏糊糊地团在苏衡脚边,专心致志地享用着它的专属猫饭,小舌头一伸一收,吃得津津有味。
清风与中太一宫的小道士约好了今早在柳荫道头一个棵柳树下见面,因此这顿朝食吃得是心不在焉,着急忙慌。
“我吃好啦!师傅师伯还有小师兄,我出门啦!
“清风搁下碗筷,风一样地溜了。
从五岳观往东到走,有一条五里许的柳荫道,柳荫道两边分别坐落着中太一宫和佑神观。清风最近在中太一宫交到了个新朋友,昨儿已经和人约好了今早一块踢蹴鞠。
住持无奈的摇摇头:“还是这般不稳重。”
贵生道人灌了一口菜粥,嘴欠道:“没办法,毕竟像我徒儿这样的好苗子万中无一,清风虽然跳脱爱闹了些,但人还是很机灵的。”
“……吃你的吧。”住持没好气道。
苏衡默默咬了一口笋丝馒头,不欲插话。
“师傅师傅!”清风又风一样跑回来,大声道,“外头有三个和尚找上门来了!一个老的,一个小的,还有一个断了腿的!”
住持愕然:“什么?”
“那断了腿的说要找小师兄!不会是来寻仇的吧?小师兄,你厉害呀,你把和尚的腿打折了?”清风惊道。
“胡说什么!”贵生道人抢过住持的拂尘直接抽过去,“敢瞎编排你小师兄,胆子肥了!”
“应是来求医的。师傅,那我先过去了。”苏衡放下还未吃完的朝食。
“去吧。”
茯苓儿警觉地昂起猫猫头,见苏衡要走,下意识地抬脚想要跟上,被陶盆绊了一下,想起还没吃完香香的猫饭,连忙埋头一顿狂扫,把盆里的食物舔干净后,“嗖”地一下缀了上去。
“我能跟着一起去吗?”跟着清风一块来的小道士生得唇红齿白,俏生生问道。
“能啊,为什么不能!我小师兄医人从不藏私!”苏衡还没回答,清风就大咧咧地替人答应了。
“……”住持说的没错,清风的确还不够稳重。病人的病情是他的隐私,若无病人允许,除了郎中与协助郎中治病的药童,无关之人是不能在旁围观的。
“需病人首肯。”苏衡补充道。
“哦……”那小道士是中太一宫最受宠的小师弟,大家对他百依百顺,他还从来没被人拒绝过。听到苏衡的话,他顿时有些不高兴,脸上不由也带出一些情绪来。
“走啦走啦!”清风一向大咧咧,压根没注意到小伙伴的情绪变化,拉着他兴冲冲地往会客的地方走去。
“咦?怎么是你?”清风当时只注意到他们身上穿的僧袍,没留意他们的模样。如今走近一瞧,这哪里是什么断腿和尚,分明就是那牛羊司的杨官人!
清风嘴快地脱口而出:“杨官人,你怎么又把腿摔伤了?难不成你是爱上喝童子——”
“你快闭嘴!”杨官人连忙喝止道,“你还好意思说,上次的帐我还没同你算呢!”
闻言,清风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明明已经用这个借口把我小师兄骗去你们牛羊司,免费替你医好了足足九只小羔羊!这件事已经翻篇了!”
“既然翻篇了你还提?”杨官人朝清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清风气得跳脚。
“安静。”苏衡适时出声,打断了这两个人的争吵,“杨官人,你的脚还治吗?”
“治治治!”杨官人忙不迭地点头,夸道,“苏道长不愧是熟药惠民南局的首席,一眼就看出来我伤的是脚不是腿。”
“……”这算哪门子夸奖,他又不瞎,自然能看出来。苏衡微微无语。
第97章 第97章念佛盲僧
杨官人的脚伤并不难治,苏衡为他正骨并包扎固定好受伤的左踝骨后,仍旧为他开了上次的正骨紫金丹。
“具体服用方法杨官人可还记得吗?”苏衡问道。
“记得记得!”哪能不记得,印象太深刻了!当初说要和童子尿一起服用,他每次服药前得花上老长的的时间哄着自己把药服了。杨官人一回想起来就要替自己洒一把辛酸泪。
“清风,这药有何特殊之处吗?我方才听见你说‘童子’,童子什么?”中太一宫来的小道士皱眉道。搞什么,神神秘秘的。
清风“噗嗤”一笑:“这个嘛……”
“不许说!”杨官人恼羞成怒,“敢说出去你就完了!”
这两个人为何凑在一块就总能闹起来,就不该让他们共处一室。苏衡头痛扶额。
既然杨官人精神头这般足,脚伤也无大碍了,苏衡便道:“杨官人,您的脚我已经处理好了,您先回家修养修养。送您来的车夫可还在外头候着?”
“我雇的驴车只管去不管回,原想着医脚可能花上许多时间,没想到道长您这般迅速就提杨官人治好了。早知我就与那车夫说要包来回了,还能便宜些呢。”慧明懊恼道。
“无事,也不过便宜个几文。多谢两位师傅送我来此。”杨官人向盲眼和尚和慧明行礼致谢,便在五岳观道长们的搀扶下离开了。
慧明原想扶着他师傅跟在杨官人后头离开,却听苏衡道:“这位大师,您这眼盲之症,可要一治?”
“瞎了眼还能治?”第一个惊讶叫出声的竟是那中太一宫的小道士。
“大师您应当不是天生目盲吧?”苏衡问。
盲眼和尚点点头,心中隐约生出一丝希望:“果真能治?”
“还劳您与我细说您这眼盲之症,是从何时开始的,因何失明。”苏衡言及此处,顿了下,又问,“大师可介意我师弟与他友人在此旁观?若有不便——”
盲眼和尚摆摆手:“无事,贫僧这病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之处。”
清风听了眼睛一亮,立刻欢欢喜喜地拉着小伙伴留下来了。中太一宫的小道士有些不高兴地撇撇嘴,不过也没说什么。
“前年,我在某次化缘时不慎跌倒,伤及头部,伤愈后视物便开始模糊,有时能看一成二,还时不时头痛发作。我也看过不少郎中,但只缓解了我这头痛的毛病,眼睛的毛病一直不见好,渐渐地,我视物越来越吃力,同睁眼瞎也没什么区别了。因为视力大损,我这些年便只在小河子桥附近化缘,不敢走远了。”盲眼和尚将自己的病情缓缓道来。
“小河子桥……”中太一宫的小道士闻言觉得十分耳熟,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哦——我知道了!是念佛桥吧?原来你就是那个在念佛桥上化缘的瞎眼老t——”
清风眼瞅着小伙伴那“秃”字到了嘴边,就要脱口而出,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朝慧明还有他师傅尴尬笑笑:“原来,原来大师就是那位在桥上念佛化缘,还因此成为咱们汴京一景的高僧啊,失敬失敬。”
“……”苏衡冷声道,“出去。”
“是是是,小师兄我们这就出去,不打扰你给大师治眼睛。”清风把小伙伴往胳膊下一夹,速速遁走。
等两人出去了,苏衡方道:“大师可否睁眼,让我看看您的眼睛?”
盲眼和尚依言睁眼。
苏衡细细看去,盲眼和尚的眼睛从外观上看并无异常,亦无损伤,瞳子黑白分明,不见浑浊。
“劳烦大师把手放在脉枕上,我替您把一下脉。”苏衡又道。
“好。”盲眼和尚在慧明的帮助下把手放准了地方。
苏衡替盲眼和尚把过脉,徐徐道:“您这是因为之前那次跌倒,外伤经络,瘀血停留导致的失明。我为您针刺治疗,舒筋活络,活血化瘀,待经络疏通,瘀血化去,您便能正常视物了。”
“真的?那太好了!”慧明喜道。
“若果真如此,贫僧感激不尽。有劳道长施针。”盲眼僧人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号。
见盲眼和尚愿意接受针刺疗法,苏衡便打开了针灸袋,取出六根长度合适的银针,以平刺法将头两根银针刺入盲眼和尚左右眼眶外侧凹陷处,针入半寸。这两个地方是瞳子髎穴,横对瞳孔,主治目翳、青盲与头痛。
将银针留在瞳子髎穴处,苏衡又取出第三根银针,刺向位于眉梢的丝竹空穴。瞳子髎穴是足少阳经腧穴 ,丝竹空穴是手少阳三焦经腧穴,这两处穴位相配合,能够疏通局部经筋气血。最后三根银针分别刺入两个风池穴与合谷穴,前者祛风明目,后者行气活血。
“还要留针一会儿才能取下,烦请大师稍后片刻,我去去便回。”苏衡解释道。
“好。”盲眼和尚十分配合。
茯苓儿原本窝在苏衡座位下,见苏衡要走,忙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跟上。苏衡无奈道:“我就只出去一会儿。”
茯苓儿睁着琥珀色的猫曈,眼巴巴望着他:“喵~~~”声音娇得不行。
好吧。苏衡俯下身,把白团子抱起。茯苓儿乖乖窝在苏衡怀里,跟着他一同出了会客室。没走几步,苏衡就发现了在廊下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的清风与那中太一宫的小道士。
“我又没想骂他,眼瞎和眼盲不是一个意思吗?我只是实话实话,哪里错了?!”中太一宫的小道士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都顾不上这样会弄脏他最喜欢的一件金线织锦道袍。他生得白净,怒意一上头,薄红飞上两颊,衬得一张小脸愈发明艳。
“小祖宗,方才要不是我制止住你,你都要叫人老秃头了,就这你还说没想骂人?”清风一向直来直去,有啥说啥,压根不会像中太一宫里的道长们那样对小道士百依百顺,哄着劝着宠着捧着,纵得他一身坏脾气。
“师傅平日里也是这么叫那些个和尚的,我说顺嘴了嘛……”小道士被清风噎了一下,底气不足地回嘴道,“那,那我说他眼瞎总不是骂人的话吧?!”
“怎么不是?”清风给他打比方,“你好好地走在路上,有人撞了你,你是会骂他眼瞎不看路,还是会骂他眼盲不看路?”
“这!”小道士说不过清风,气得哼哼,“总之我说不过你!”
“你本来就没理,当然说不过我。”清风还挺得意。
“哼!”小道士跳起来,踩了清风一脚,扭头就跑,“我讨厌你,再也不跟你玩了!”
“哦。”清风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这小祖宗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不用等到第二日,最多半日,这小祖宗又会觉得中太一宫的师兄们什么话都顺着他说,没意思,跑出来找他玩了。
“清风。”苏衡等那小道士跑远了才唤道。
“小师兄,怎么啦?”清风立刻小跑过来。
“那小道士是何人?”苏衡问。
“哦,小师兄你问道玄呀,他是中太一宫宫主的关门弟子,因为年纪最小,地位又高,他们宫里的道长们都捧着他,所以被惯得脾气大了些。不过他其实是个好孩子,方才在里头他其实不是有意的。主要是他那师傅平日里就很讨厌和尚,成天骂人家‘老秃头’。他听得多了,方才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清风替他的小伙伴解释道。
“嗯。”苏衡摸摸茯苓儿柔顺的白毛,点头表示知道了,“进来吧。”
“好!”
苏衡为盲眼和尚取了针,问盲眼和尚感觉如何。
盲眼和尚睁开眼,视力似乎恢复了一些,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了:“苏道长,您脚边那一大团白色的东西是?”
“师傅,您能看见了?”慧明喜出望外,没想到苏道长才为师傅行了一次针,师傅的眼疾就已大为改善。
“是我的猫。”苏衡说着,垂眸看了眼黏人的小猫咪。
“喵?”茯苓儿眼神无辜地歪头。
“大师的眼疾若想痊愈,还需每日行针一次,直至彻底复明。”收回视线,苏衡叮嘱道。
“好,明白!我明日便带师傅来复诊。多谢苏道长!”慧明对苏衡感激不尽。
从这日起,苏衡以平补平泻之法,每日为盲眼和尚行针一次。针三次后,盲眼和尚的头痛已不再发作,已能看清近处的事物,针治半月,视力彻底恢复正常。
拂晓时辰,报晓的木鱼声准时响起,住在曹门军营的内诸司官员们纷纷披衣起身,一番洗漱后三三两两地出了军营,手里还捧着热乎的早点,多是些胡饼、包子之类。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日日如此,他们都习惯了。
行至念佛桥,众人忽觉有些不对劲,总觉得今日好像少了些什么。
“那念佛化缘的盲僧怎地不见了?”有人反应了过来。
“对啊,日日过桥都能听见他在此念经。今日骤然安静了,便觉浑身难受。”另一人感叹道。
“他不能视物,别是出了什么事吧?”有一心善的官员忧心道。
“瞧那头!那边那个敲着木鱼报晓的老和尚,不就是念佛桥的盲僧吗?他复明了?!”有人眼尖地发现了正在曹门附近敲木鱼的盲僧。不对,现在也不应该叫人盲僧了,老和尚眼睛已经好了,不瞎了!
“瞎子还能复明?这可真是件奇事!”
“就是啊。”
“也不知他这眼睛是如何好的?是有了什么奇遇还是遇着了什么神医。”
众官议论纷纷,难得有件新鲜事,大家都很是新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其中便有一位有心人,暗暗记下了。
第98章 第98章前太医丞
住在曹门军营的内诸司官员中,有一位姓江的辇官,专门负责宫中车辇,职务不大野心却不小,时时留心交好内侍省与入内内侍省的内侍们,以图往上谋权谋利。
内侍省与入内内侍省是号称前后省,均为天子的近侍机构,管理宫内事务,由宦官担任。光从名字上看,入内内侍省就要比内侍省,更接近天子,而实际上亦是如此。
这位江辇官获知念佛桥盲僧复明的奇事后,暗暗留心,一下值便特地去打听了一番。这一打听可不得了,原来那盲僧竟是五岳观的一位道长治好的。那道长年纪也不大,才十五岁,医术却十分了得,还是坐镇熟药惠民南局的首席医官。
次日,江辇官进宫后,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入内内侍省一位与他有些交情的小内侍。那小内侍转头又告诉了他师傅。这下可不得了。这小内侍的师傅在宫中可不是无名小角,乃是入内内侍省的副都知任守忠,颇得天子宠信的权宦。
“此事当真?”任守忠长着一张很是讨喜的脸,面皮白净,面相伶俐,逢人三分笑,从不见他与人红过脸。
“江辇官就住在念佛桥附近,日日进宫必经此桥,此事乃他亲眼所见。徒儿还找了好些也住在曹门军营的人打听过了,的确属实。”小内侍笃定道。
“嗯,知道了,先下去吧。”任守忠神色不变,小内侍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闻言只好称“喏”离去。
“五岳观,苏衡。”任守忠低声自语,左手大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食指,陷入了沉思。
六月的开封热得跟蒸笼似的,开封百姓或往河边柳下,或往郊外浓荫处纳凉避暑,枕着柳树的剪影一睡便是一下午。
有钱的大户人家在家中修建了风亭水榭,四周摆上冰盘,桌上满是金盏银碟,浮瓜沉李。吃着冰水浸过的瓜果,吹着扇车送来的习习凉风,不知暑热为何物,怎一个惬意了得。
“师傅,咱们观就不能买一架扇车吗?好热啊——热死了热死了!”清风敞着道袍,在凉席上摊成一个大字饼,嘴上有气无力地哀嚎。
“心静自然凉。”住持笑眯眯
道,“观内这么多殿宇屋舍,一架扇车根本不够,到时放你屋里还是放你师兄屋里?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么大家都有,要么大家都没有。”
“啊——”清风感觉自己快要被热得灵魂出窍了,不管不顾地说,“人家中太一宫都有,就咱们观没有,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买一架放在院子里,大家都去院中纳凉吹风不就得了。你就是抠门儿!”
住持笑容不变:“你这般大方,购置扇车的费用不如从你每个月的月钱里扣。”
清风怒而坐起,气得笑了:“师傅,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响!”
苏衡端着冰镇樱桃进屋时,就看见清风对他师傅大逆不道地翻了个白眼,不由道:“这又是怎么了?”
“师傅他抠门,不愿意买扇车就算了,还打起我每个月那一点子月钱的主意!”清风气哼哼地告状。
扇车啊……苏衡回忆了一下,那就是一种由水力驱动,带动扇叶旋转送风的水风扇。这种扇车的风力远远比不上后世的电风扇,聊胜于无罢了。最主要的是,造一架扇车价格不菲,寻常人家是用不起的。
“观中上百口人,花费甚巨,你也要体谅一下师叔的难处。”苏衡劝道。
“还是衡儿懂事。”住持已经不知第多少次羡慕贵生道人,怎么他就没这好运道,能收一个像衡儿这样天资过人又沉稳懂事的好徒弟呢?徒弟比徒弟真是气死师傅……
“哦……”清风怏怏地又蔫了回去,嘴里犹在嘀嘀咕咕,“道玄的房里就有一架扇车,我还不如去中太一宫找道玄玩,还能蹭一蹭他的扇车。这三伏天要热死道士了!”
“樱桃吃不吃?”苏衡淡声道。
“吃!”清风一个鲤鱼打挺地从凉席上蹦起来,“小师兄你拿了冰镇樱桃过来怎么不早说啊!”
住持眯眼笑道:“你满心满眼都是扇车,小小樱桃哪里入得了你的眼。”
“师傅,你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阴阳怪气这个词还是清风某次从他小师兄那里学会的,他觉得特别贴切,对付一些说话怪里怪气的人,比如他师傅,特别好用。
“孽徒……”住持拉平了嘴角。
清风掏掏耳朵,只当没听见他师傅骂他。
“蔗浆、奶酪,选一个。”苏衡把冰镇过的蔗浆与奶酪分别装在两个碗里。
“都要!”清风一手抄起一个碗,往樱桃上浇蔗浆与奶酪,“要多多的!”
眼看着两小碗蔗浆与奶酪一下子就被清风倒去小半碗,苏衡抬眼,淡淡道:“牙不想要了?”
“要的要的!”清风见好就收,捧着一碗甜滋滋凉丝丝的樱桃美美地开始享用起来。有了这碗冰镇樱桃,清风登时把扇车抛在了脑后,甚至觉得,便是宫中避暑消夏,也不过如此了。
只能说,清风没进过宫,所知有限。宫中避暑之法,岂是一碗冰镇樱桃可比。
譬如此时,宫中专供天子消夏的殿宇内,早早摆好了数十架金盆。盆内堆冰积雪,如一座座迷你小冰山,冒出的丝丝凉气很快铺满整座宫殿。明明外头烈日悬空,暑热袭人,殿内却冷气不散,有如凉秋。殿外花园内还栽种了朱瑾、玉桂等香花无数,扇车一转,凉风送爽,满殿花香。
“今日的例冰可都赐出去了?”赵祯温声问道。
“回陛下,都已赐下了。”任守忠敛眉低目,毕恭毕敬地应道。朝廷惯例,三伏日给群臣赐冰,以示天家体恤臣下。如今的官家仁厚,不仅在三伏日赐冰,入夏之后每隔五日便要赐冰一次。朝臣无不感激。
“嗯。”赵祯闻言颔首,刚想拿起手边杯盏饮茶,喉中便突然涌起一阵不适感,他不由蹙起眉心,以巾帕掩唇,低咳了几声。任守忠见状,连忙上前替天子抚背顺气。
赵祯年方不惑,仍在壮年,性情温和宽厚,朝臣无不称颂其为仁善之君。只是,赵祯身体一直不太康健,面色苍白无血色,这些年一直被病痛缠绵,总不见好。前几日,在大朝会上,赵祯险些当着百官的面晕倒,吓坏了一干内侍。宫中圣人与贵妃娘娘也为此忧心不已。
“陛下,可要传太医?”任守忠嗓音尖细,轻声问道。
赵祯摆摆手,缓了过来:“不必。老毛病了,太医丞也不是没来看过,总是让朕少思少虑,静心调养,说得倒轻巧,难不成朕还能把国事仍在一旁不管不问么?”
“国事自是重要,但陛下也要多保重龙体才是。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可都仰仗着陛下您啊。”任守忠一边说着,一边替赵祯换了一盏新的密云龙井。
“陛下,臣近来听说了一件奇事”,任守忠觑着天子的神色,徐徐说道,“曹门附近有座小河子桥,因内诸司的官员经次此桥时,常能见到一盲僧念经化缘,便给那桥去了个诨名叫‘念佛桥’。然而前些日子,那盲僧却突然复明了。”
“哦?”赵祯抬眼,来了兴趣,“继续说。”
“是”,任守忠眼里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喜色,“臣听说,那盲僧复明多亏了五岳观的一位道士。那道士年方十五,几年前便得了如今在邓州安养的范大人的长子推荐,坐镇熟药惠民南局。不仅如此,当年我大宋与西夏打仗时,这位苏道士与他师傅亦曾在边关一带游医,医活军士无数。”
“京城中竟还有此沧海遗珠?既然这位苏道士医术医德均无瑕疵,朝中怎无人将其举荐入宫任金紫医官?”赵祯奇道。
“回禀陛下,那苏道士年岁尚小,并未达到朝中任官的最低年龄,若真要授其为金紫医官,定然需要官家您破格亲批。朝臣岂敢因一位小小郎中,便劳烦到御前。”任守忠顿了下,似犹豫道,“况且,这苏道长的师傅,身份有些不同寻常。”
“这苏道士的师傅是何人?”
“他师傅道号‘贵生道人’,俗家名为,唐、慎、微。”任守忠一字一顿道。查清苏衡这位师傅的身份花了他不少功夫,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的收获却是让人喜出望外。谁能想到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道士,背后竟能牵扯出那一位来。
“竟是他!”赵祯哑然半晌,缓缓道,“唐太医现居何处?”
“回陛下,前太医丞唐慎微如今就在城南五岳观。”任守忠恭谨地道。
“宣——”赵祯话音一止,神色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垂手道,“罢了。暂且让那老家伙再逍遥些时日。这事——你要守口如瓶,切不可对人言。”
“是。”任守忠又将头低了几分。
“卖冰嘞——卖冰嘞——降价出售,先到先得——”
转眼六月将尽,暑气渐散,卖冰人推着板车走街串巷地吆喝卖冰,想要赶在立秋到来之前,把冰窖里储存的冰块全部卖掉。
“卖冰的,等一等!”有人听见叫卖声急匆匆跑来,“你这一车冰多少钱?我全要了!”
还没等卖冰人喜出望外地报价,那人又道:“你手里还有更多的冰吗?无论多少,我包圆了!”
“!”是大主顾!卖冰人喜得直搓手。
“可否帮我送去瓮市子第四扇门的门口?”
“啊?”卖冰人的喜色凝固在脸上。
第99章 第99章瓮市闹鬼
“送,送去哪,哪里?”卖冰人抖着唇不死心地确认道。
“瓮市子。”来人不厌其烦,咬字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您要是非得让我送去那儿,那这冰我宁愿砸自个儿手里也不卖了!”卖冰人态度坚决地道。
这一番对话就发生在五岳观东门不远处。清风正好从中太一宫那头溜达回来,看见卖冰人在与另一个人争执,便好奇地走过去听了听。
这一听就不得了。原来瓮市子一带近来居然闹鬼!那买冰人的家就在瓮市子附近,他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一个法子,竟想用大量的冰块镇宅驱鬼。卖冰人自然也听说了瓮市子闹鬼的事情,打死不肯把冰运过去那里。
清风吃惊地张大了嘴。京城居然还发生了这种事!他要去告诉小师兄!
腊梅园内,苏衡正在用草扎的逗猫棒陪茯苓儿玩耍。茯苓儿饶有兴致地伸出爪子,努力去勾那晃来晃去的草叶子。
“小师兄,我方才在外头听得一个消息!”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腊梅园,人未至而声先闻。苏衡不用抬眼都知道来人定然是清风。
“何事?”苏衡手上不停,茯苓儿也全当清风不在,满心满眼都是眼前晃悠的草叶子。
清风大事小事都当新鲜事,有事没事便咋咋呼呼一番,苏衡都已经习惯了。
“瓮市子一带闹鬼,附近百
姓如今人心惶惶,都在找和尚道士到自家屋宅驱鬼。有个人听信了一位京外和尚的话,要买一车的冰回去镇宅呢!“清风
苏衡动作一顿,逗猫棒停在了半空中,茯苓儿瞅准时机一个猛猫扑草,将那扑腾了半天的草叶子一举拿下。
“闹鬼?”苏衡蹙眉。
瓮市子是开封府处决死刑犯的地方,在那里死的人多了,阴气森森的。别说晚上,就连白日里行人也是绕着瓮市子走,轻易不靠近那一带,生怕沾上什么晦气或脏东西。但也正因如此,瓮市子一带的房价与租金都比别处便宜,有不少不知情的外乡人或者胆大钱少的京中百姓在那一带居住。
“是啊,就是从四天前开始,住在瓮市子一带的人晚上开始连番做噩梦,时常半夜惊醒,听见有鬼夜哭。听说那鬼哭得可凄惨了,呜呜咽咽的,直到五更才停歇。更惨的是,那一带的人开始走霉运,白日里好端端走在路上也能摔个狗啃屎,走在桥上必然栽河里。还有个厨子,瓮市子闹鬼之前,刀工了得从没出过错,自从闹鬼之后,他下刀都不稳了,昨日竟自己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伤了。”清风说着“嘶”了一口气,仿佛被刀子割伤的是他自己一般。
“驱鬼结果如何?”苏衡又问。
“住在那一带的人要么穷要么抠,哪有钱请京中的名僧名道,找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和尚道士,瞎弄了一回,完全不顶用。”清风撇撇嘴,旋即兴致勃勃地怂恿苏衡,“小师兄,不如我们一道捉鬼去吧!”
“官府不管?”苏衡不为所动。
清风顿时蔫了下去:“管啊,事情越闹越大了,开封府自是要管的。可能这几天官府便会有所行动了吧。”
“嗯。”苏衡表情淡淡。既如此,想必事态很快便会平息。
次日,开封府便派人前去瓮市子调查了情况,发现确有此事。听了下属禀告的情况后,开封府尹也疑心是那一带阴气太重所致,便请了一笔款项,用于请名僧道士举办驱鬼安魂仪式。
最后,这驱鬼安魂的活计落在了中太一宫宫主头上。
那中太一宫的宫主也不推辞,只是提了一个要求:既请了他,便不许再请和尚诵经度亡。
“这是自然。一事不烦二主,中太一宫的规矩我们是知道的。那便有劳您后日来瓮市子一趟了。”开封府来的官员拱手道。
“嗯。”
待来人一走,道玄就从屏风后探出头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方才那人和师傅的对话他都偷听到了。要去瓮市子捉鬼哎!一定好玩,他也要去,把清风也叫上陪他!
道玄袖袍一甩,小跑着溜出中太一宫,找清风去了。
除了处决死刑犯时会有不少人前来观刑,瓮市子一带还是头一回这般热闹。
驱鬼安魂仪式需要的法坛香案,灯烛纸钱,香炉花瓶,绣金幢幡等等一应物品都已准备齐全。钟鼓奏响,法铃声起,中太一宫的宫主身着大红织金道袍,手持桃木驱邪剑,率领中太一宫的道长们正式开始驱鬼仪式。
道玄年纪尚小,不用上场。他的师兄们原想让他待在中太一宫玩耍,不必来瓮市子跑着一趟,但道玄闹着要跟来,他的师兄们也只好依他,还特别贴心地给他安排了视野最好的观看位置。
现在,这个据说视野最好的观看位置上站了三个人:道玄,清风还有苏衡。
道玄眉头一皱,手下一使劲,把清风拉到一旁,小声抱怨:“你怎么把你师兄也喊过来了?我就请了你一个!”
清风苦着脸解释道:“我师傅不让我来,要不是我把我小师兄搬出来当借口,说是小师兄想来观摩观摩,我师傅他压根不放我出门!”
“这样……”道玄快速扫了眼神色淡淡地苏衡,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行吧。”
“你干嘛老是对我小师兄甩脸色呀?我小师兄就是瞧着冷了点,其实他人很好的,还很厉害!”清风絮叨道。
“我师兄们最好!我师傅最厉害!”道玄油盐不进,拒绝听苏衡的好话。
“好吧”,清风耸耸肩,“仪式开始了,咱们快回去吧。”
清风和道玄刚回到位置上,苏衡便交代清风:“你就站在这里观摩中太一宫道长们的驱鬼安魂仪式,莫要随意走动。我先离开一下。”
“啊?”清风忍不住问,“小师兄,你要去哪?”
“这一带闹鬼一事可能另有蹊跷。我想去那处宅子看看。”苏衡淡声道。
清风眼睛一亮,立刻道:“我也要去!道玄,你也一起呀。”
于是,苏衡只好领着身后缀着的两个小尾巴,往瓮市子第四扇门走去。
“有什么好去的,不是说好来一起来看我师傅师兄他们驱鬼吗?”道玄被清风拉着,脚下虽然跟在苏衡身后,嘴里仍然嘀嘀咕咕地小声道。
“那你要回去吗?”清风反问。
道玄一噎,瞪了清风一眼,别别扭扭道:“来,来都来了。还回去做什么。”
苏衡敲了敲门,很快有人应声出来开门。这间屋宅的主人是一位三十岁上下,胡子拉碴的男子,面容疲惫,双目无光,还有重重的黑眼圈。苏衡目光落下,看见他左手食指上还包着细麻绷带。
“原来是你啊!”清风大声道。他认得这个人,这个男子就是那日想要买一车冰回去镇宅的人。见他左手还受伤了,清风暗道,该不会——他还是那个把自己手切伤的倒霉厨子吧?
“几位道长所为何事?”黑眼圈男子似是记得疲倦,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清风和道玄闻言立即看向苏衡。他们是跟着来的,他们也很好奇苏衡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位郎君,您屋内有股浓郁的香料味,若我没猜错,这种香料若是久闻,会扰人心神,甚至使人产生幻觉。不知可否借此香料一观?”苏衡嗅觉灵敏,方才就从法坛香烛的香味中闻到混杂在其中的一丝异味。搜寻之下,苏衡发现这股奇异的香味正是从瓮市子第四扇门处散发出来的。
“什么?!”清风与那黑眼圈男子同时惊叫出声。
道玄无语:“人家屋主吃惊我能理解,你鬼叫什么?”
“我也闻到了这个香味啊!我方才还想着这味道怪好闻的,觉得有点上瘾呢,结果小师兄说这香有毒,那我也闻了,我不会有事吧?”清风说完,紧张地捂住口鼻,开始憋气。
“……久闻方会致幻。”苏衡面无表情地说。
“呼——”清风放下手,大口呼吸,“吓死我了。”
那黑眼圈男子却趁着这会儿功夫,折回屋里,把一大包香料取了出来,紧紧张张道:“这位道长,那种香料全在这里头了。劳烦你看看!”
苏衡用手取了一小撮香料,细观其形态、颜色,又用指头捻了捻,眼神冷了下来:“不错,正是我所知道的摄魂香。”
“摄魂香?听起来就好吓人,真的能摄人魂魄吗?”清风惊道。
道玄的眼里也露出惊异的神色。
“不能。”
清风与那黑眼圈男子刚松了口气,又听苏衡道:“但使用久了会使人迷失神志甚至一直沉浸在幻觉中,无法苏醒,如同被摄取魂魄的行尸走肉,因此得名‘摄魂香’。”
黑眼圈男子陡然一惊,手下一松,包裹香料的布包坠落地上,香料散落一地:“那怎么办?!还能治吗?”
“可方便让我为您把一下脉?”苏衡问。
“方便方便!”黑眼圈男子慌忙把苏衡三人请进屋内。
“幸而发现不算晚,我为您开一个安神养心的方子,请您按方抓药服用,三日后请到城南五岳观复诊。”苏衡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写下药方。
“您这香料是从何处购得?”苏衡沉声问道。
“是从一个胡商手里买来的。他说这
是他们那边独有的香料,若是买得多,还有优惠。我觉着这香料闻着确实挺香,还有点让人上瘾,加上价格不贵,我就买了。“黑眼圈男子后悔不迭,“夏日天热,瓮市子这一带因为死的罪囚多,天一热那味儿就有点难闻,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人每逢天热都会大量购入香料燃香祛味。谁能想到这香料还能出问题!早知我就不贪便宜了!”
“剩下的这些香料您先收起来放好。那位卖您香料的胡商相貌特征也请您仔细回想一下。兹事体大,我们会报给官府,届时若有官吏找您问话,还请据实回答。”苏衡神情凝重地叮嘱道。
“是是是!”黑眼圈男子已经把苏衡当成了救命稻草与主心骨,闻言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等苏衡领着清风和道玄走出黑眼圈男子的屋宅时,中太一宫道长们的驱鬼安魂仪式也到了尾声。法铃的余音中,烧成灰烬的符纸被风卷携着盘旋而上,消散在瓮市子阴沉沉的天空中。
“小师兄,您是怀疑那胡商有意卖摄魂香害人吗?”三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清风忍不住小声问道。
“那恐怕不是胡商。”苏衡眸底一片冰寒。
“啊?”清风愣愣地抬起眼。
“是西夏人。”苏衡冷声道。
第100章 第100章道观神医
“摄魂香是用一种西夏独有的药草制成的。这种药草遇火则燃,燃烧时会散发出浓烈的异香,西夏牧民大多用来它驱赶叮咬牛羊的蚊虫。后来,西夏一位擅长制毒的毒医发现了这种药草的致幻作用,以其为主原料,通过特殊的炮制手法,激发并增强了它的致幻作用,制出了摄魂香。”苏衡凝眉沉声道。
清风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张大了嘴巴。
“所以瓮市子一带闹鬼是假,有西夏人捣鬼是真。”道玄若有所思,“但为何大家产生的幻觉都是有鬼夜哭?”
“因为这个。”苏衡停下脚步,平视前方。
前头赫然是一处狭窄的风口,若是疾风穿过,便会发出“呜呜”的风声,如泣如诉。
“怪不得……”道玄喃喃自语。正是这风声诱发并放大了附近百姓内心的恐惧,所谓冤魂未散,化鬼夜哭其实是人心作祟。
方才那男子的症状应是最严重的。他日日熏染摄魂香,以致神不守舍,夜不能寐,到了白日自然神思不属,精神恍惚。住在他附近的居民或多或少也沾染了摄魂香,受其所扰。
思及此处,苏衡开口道:“清风,等回到观中,你记得将今日之事告知住持。这道安神汤方你拿好,让负责采买药材的师兄照方多备些方中药材。这几日,恐怕会有不少瓮市子居民来观中求医。”
“是,小师兄。”清风连忙应下。
将城中可能混入西夏细作私卖摄魂香害民一事上报给官府后,苏衡便带着清风回了五岳观。道玄则跟着他的师傅与师兄们回了中太一宫。
在回去的路上,道玄分外沉默。他师傅见了,忙关切道:“乖徒儿,这是怎么了?瞧着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道玄抬眸看了他师傅一眼,又低下头,郁闷道:“我没事。”摄魂香的事还是先不告诉师傅了。虽然官府一旦开始查案,师傅定然也会知道,但还是让他老人家再高兴一会儿吧。
唉,师傅师兄们费了那么多力气搞这个驱鬼安魂仪式,原来瓮市子根本没鬼!都是人在搞鬼!这不是瞎忙一趟吗……
道玄踢了提路边的小石子,不情不愿地承认:清风这位小师兄,还,还是有点厉害的。
苏衡岂止是“有点”厉害。那黑眼圈男子按照苏衡的吩咐,连着喝了三日的安神汤,精气神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他左邻右舍见了,免不了要来问。这一问,得知真相的瓮市子众人差点没把他骂个半死。
“好啊,杨七郎,原来是你这个家伙贪便宜惹的祸!你买的这香料差点把大家伙儿害死!”众人义愤填膺,撸起袖子抄起家伙就打算把黑眼圈男子也就是杨七郎暴揍一顿。
“等等等等!先别打!”杨七郎连忙为自己辩解道,“这也不能全怪我呀,要怪只能怪那该死的胡商!是他存了歹心卖摄魂香害人!”
“理是这么个理,但现在那胡商找不着了,我们现在气得手痒,先把你打一顿出气!你若是不贪小便宜,咱们也不会遭这罪。打他!”众人又举起扫帚棍棒之类打人的家伙。
“我有法子解了这个摄魂香!”杨七郎急得跳起来,“五岳观有位苏道长,他给我开了三剂安神汤,我喝完就大好了。方才正打算去城南五岳观找他复诊呢,你们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赶紧跟我一块儿去找苏道长救命吧!”
“不早说!快走快走!”众人扔了打人的家伙,连声催促道。
开封府循着杨七郎提供的胡商线索,顺藤摸瓜,竟抓到了窝藏在一处无忧洞中的三名西夏细作。开封府尹连忙将此事上报给天子与政事堂的相公们。
“京中沟渠深广,纵横贯通,不知藏了多少亡命之徒。那些个贼人自以为藏进了地下沟渠,便能躲避官兵的追捕,还给自己藏身的沟渠起了名,号为‘无忧洞’。自欺欺人,可笑至极。”政事堂内,文彦博看了开封府尹递来的折子,嗤笑道。
“此番瓮市子闹鬼一事,果然是有人在背后弄鬼。开封府尹还专门拨了银两请中太一宫的道士们去作法驱鬼,真是浪费朝廷资财。”有人悄悄给开封府尹上眼药。
“这倒无碍。瓮市子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开封府尹请人作法不过是为了安民心。”富弼缓缓道。
“……是。”那人见富弼似有不悦之色,连忙低头附和。
等其余人散去,各忙各的事情,富弼这才低声对文彦博道:“宽夫,我听说,瓮市子摄魂香一事,最初其实是小衡发现的。”
文彦博点头:“的确如此。”
“到底是怎么回事?瓮市子在外城西边,五岳观在城南,这两个地方八竿子打不着,小衡无缘无故怎么会去那里?”富弼皱眉道。
“瓮市子的确在城西,可中太一宫就在五岳观正西啊。”文彦博提醒道,“多半是中太一宫的道士中有小衡认识的人,邀请他去瓮市子观法。”
与此同时,崇政殿内,天子也在垂问瓮市子一事:“此事怎么又与苏衡有关?”
任守忠细着嗓子答道:“中太一宫宫主的小徒弟道玄与五岳观住持的小徒弟清风交好。开封府尹将驱鬼安魂法会交由中太一宫承办,那道玄邀请清风前去观法,苏衡不放心他师弟,跟着同去,也在情理之中。”
“摄魂香为西夏秘香,连宫中太医都不一定知道的事情,他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赵祯说完,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是了,他是唐太医的高徒,有什么不知道的。”
“陛下,这苏衡曾随前太医丞唐慎微在西北军中游医,想来也见识过不少西夏人的毒烟毒草。”任守忠笑道。
“也是。”赵祯沉吟道。
任守忠窥天子神色,小心地道:“不过,近来市坊中有一传闻愈传愈烈。说是五岳观有位十五岁的神医,能令盲人复明,能使恶鬼噤声。百姓们都纷纷前往五岳观一探究竟。”
赵祯闻言,哑然失笑:“这传言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未免与事实相差甚远。”
“百姓们皆有猎奇之心 ,一些好事者往里头添油加醋,传着传着便成如此了。“任守忠低眉敛目道。
“他师傅当年亦是如此。不过是医活了一位假死的老妪,传着传着就变成唐太医能‘活死人,肉白骨’了。”赵祯摇头轻笑,“有时盛名反而是一种负担。朕倒要看看,唐太医这位亲传弟子,要怎么应对。”
还能怎么应对,来看热闹的求捉鬼的,全被五岳观的道长们凭三寸不烂之舌,或哄着或忽悠着去给观中五岳圣帝与十山真君上香去了。多谢这些传闻,五岳观近来香火大盛,道长们走在路上都能乐出声。
只有少数真心来求医的,才会被带到苏衡跟前。这其中又有不少是得了青盲或夜盲症的,苏衡逐一对症下药,把人治好了。这些人视力恢复后,逢人便说五岳观苏神医妙手回春,果真能使盲者复明。于是谣言非但没有止住,反而越传越像真的了。
惟有一位从城北慕名而来的徐姓盲者,是天生眼盲,药石无医。苏衡亦束手无策。
那徐大郎听说苏衡也无法治好他这双眼睛,顿时万念俱灰,失魂落魄地拄着盲杖离开,行至五岳观后门的观桥,听着桥下潺潺水流,心念一动,便想投河自尽。
幸好那会儿清风正和道玄在河边垂钓,看见有人“扑通”落水,连忙回观中搬了救兵,把徐大郎救了上来。徐大郎穿着湿衣,呆愣了半晌,忽然号啕大哭,将满肚子的伤心事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原来,徐大郎少年丧父,家中惟有一位老母,也于几日前驾鹤仙去。徐大郎原有两个弟弟,但因嫌弃长兄眼瞎无能,待在家中既不能干活又要人伺候,早早提出分家,与徐大郎已经十多年未联系了。
徐大郎目不能视,老母一去,他便了无牵挂。听说五岳观苏神医能使盲人复明,他抱着最后的希望,从城北拄着盲杖,一点点摸索着,费尽千辛万苦才找来五岳观。结果,连苏神医也说他的眼睛无药可医。
“我又瞎又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不该救我!”徐大郎哭得伤心。
清风听了,第一个哭了起来,哭得涕泗横流,哭得比徐大郎本人还要伤心:“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太惨了!”
“哎呀你哭什么!搞得我,搞得我也想哭了!”道玄皱着眉头吸鼻子。
苏衡听着眼前哭声一片,欲言又止。茯苓儿被这群人的一个比一个大的哭声吓到了,扒拉着苏衡的袍角求抱抱。苏衡俯身轻柔地把白团子抱起,揉了揉圆滚滚的猫猫头,出言道:“停,别哭了。”
“嗝儿——”清风打了个哭嗝儿。
“徐大郎,你虽双目失明,但也并非废人。我看你力气挺大,你若愿意,可以留在观中,做我的药侍。”苏衡缓声道。
“啊?我?”徐大郎指了指自己,茫然道,“我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肯学。”苏衡道。
“我愿意!”徐大郎破涕而笑,喜不自禁,“多谢苏道长!”
清风悄咪咪挪到苏衡身边,凑在他耳边小声问道:“小师兄,徐大郎眼睛看不见,你打算怎么教他,教什么呀?”
苏衡想起之前为庞籍推拿到手酸的经历,一字一顿道:“按、摩。”
“啊?”清风瞪圆眼睛,“这也行?”
有什么不行。后世满大街都能看见盲人按摩。苏衡手上为茯苓儿顺着毛,心里默默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