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解员提前在里面等候着, 见他们过来,便热情地迎接过来,跟刘利民、沈岳良等人依次问好, 而后引导着众人, 准备略过海州厂的创办史, 从海州厂近些年所做的技术革新讲起。
却被刘利民打断了,说:“我想听听你们怎么讲述海州厂的建厂史。”
讲解员有些尴尬地瞧了瞧秦今朝。
刘利民笑起来,朝着沈岳良说:“看来, 你们这里的同志们都很听秦副厂长的话啊。”
这话一出,尴尬的就是沈岳良了, 这是在挑拨他和秦今朝的关系!他本来就不怎么有急智,这会儿心里头有些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秦今朝笑出了声,说:“老书记, 职工们自然是要听我这个副厂长的话。”
刘利民看他一眼, 说:“没错,职工们听厂领导的指挥, 没毛病。”
得到了秦今朝的示意,讲解员从海州厂的创建史讲起。
展览馆的讲解词都是经过厂领导审核过的, 客观地描述了海州厂的历史,还有艰难的基建过程,也多次提到了刘利民书记。
讲解完毕,刘利民没说什么,沈岳良悄悄地松口气。
按照流程,讲解员又开始介绍海州厂近些年的技术创新、获得的荣誉还有在社会上引起的轰动, 挂在墙上的玻璃展板里, 挂了多半墙的荣誉证书还有报纸报道。
刘利民扯扯嘴角, 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们这是取得些成绩就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啊。”
秦今朝瞥见了刘利民放在拐杖上的右手手背上长起来的老人斑,而后笑着说:“取得成绩不让人知道,是谓锦衣夜行,是愚蠢的行为。”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刘利民脸上笑容僵了僵,深深看了一眼秦今朝后,对沈岳良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脾气倒是冲得很。”
这就直接把秦今朝归到不懂事的年轻人那一波了?沈岳良一肚子骂人话,却说不出,还是涂主席抢先说:“老书记,你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你要是拿秦厂长当一般的年轻人看,可就太看低他了。有几个年轻人在他这个年纪,有这番成绩的?再说,他不是脾气冲,就是实话实说而已,海州厂要是不宣传,搞的这些技术革新、创造只是敝帚自珍,上哪儿去给国家每年节省千万吨的原料?要我说啊,那就是自私!”
刘利民本来没把涂主席看在眼里,他维护秦今朝的态度倒是让他对涂主席刮目相看了,他好似并没有因为对方说了这番指责他的话而生气,反而笑着说:“几年没见老涂,我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他又转向沈岳良,说:“看来,你们这位秦厂长很会调教下属,沈厂长,以后要和秦副厂长好好学习哦。”
沈岳良此时才确定,眼前的这位刘书记,绝对不是记忆中老书记的样子,他或许固执,或许一言堂,但绝对不会愚蠢得一而再地针对秦今朝,并且挑拨两人的关系。
他虽然猜到老书记此时来者不善,心里头有些忐忑,有些担忧,但依旧抱着期待的心情,有种已经毕业了的学生,想要让老师看到自己如今成绩的心理,期待着老书记的夸奖和鼓励。
可如今,留存于记忆中,老书记的美好的一面,全都破碎掉了。
他有些想不通,老书记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而此时的秦今朝,也终于不耐烦了,觉得自己再陪同下去,便是在浪费时间。
我国自来就是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尤其是这位为海州厂做过卓越贡献的老书记,秦今朝是本着尊敬前辈的心情过来的,此时却觉,这样的前辈,不尊重也罢。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笑着对这位老书记说:“刘书记,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他脸上带着笑,表情柔和,但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
刘利民本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沈岳良截断了,说:“你赶紧去忙吧,有我陪着老书记就行了。”
秦今朝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
涂主席瞧着秦今朝都走了,他也找了个借口走了。
展览馆里,瞬间就只剩下刘利民、沈岳良和讲解员三人。
讲解员缩在一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刘利民看看沈岳良,笑了下,说:“以前我就认为你不适合当领导,将提拔成为总工,也是勉力而为,现在看来,我的判断没错。如今在海州厂,你虽然还是厂长,但实际掌权的,却是那位秦厂长。”
沈岳良虽然脾气好,但是被人一而再的这般挑拨,直白地说出自己在厂里的处境,即便对方是他的老领导,也依然让他非常生气。
他严肃了脸庞,说:“秦厂长非常有思想、有头脑、有闯劲儿,他来到海州厂这两年,给厂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也说了,我不适合当领导,我确实不适合,但秦厂长适合!实际掌权人不管是我还是秦今朝,只要能为海州厂带来好处就行!”
这番话说得,虽然语调平稳,但依旧慷慨激昂,刘利民听后,沉默了几秒钟,才叹了口气,说:“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份大公无私的心。”
沈岳良没有说话,看向一边假装没听见两人对话的讲解员,说:“继续吧。”
两人索然无味地参观完了展览馆,沈岳良看看时间,说:“去吃饭吧,我们给老书记准备了欢迎宴。”
不知道是因为走路走多了,还是身边只剩下沈岳良这一位,又不软不硬地顶了他一番,这会儿的刘利民也没刚来那般的精气神了,他说:“行,去吃饭吧。要发扬艰苦朴素的精神,普通的饭菜就行,千万不要大鱼大肉的。”
沈岳良:“如今海州厂的经济条件好了许多,给食堂也多了补贴,职工们吃的比以前好多了。”
刘利民:“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勤俭节约,千万不能学资本主义社会贪图享受那一套!”
沈岳良深觉,自己和这位老领导,已经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可以说了,索性就不在言语。
一路从展览馆到食堂,路过其中一个大型的宣传栏,刘利民凑过去好奇地看着,撇撇嘴巴,小声嘟囔着:“净弄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而随处可见的宣传画和标语,也让他嗤之以鼻,他评价说,“竟搞表面功夫,用这些来蛊惑人心!”
沈岳良听得憋气得很,终于忍无可忍,问道:“老书记,你这次来,是来给海州厂挑毛病的吗?”
刘利民听了这话,反问道:“我是海州厂第一任书记,虽然退居二线,但过来给你们挑挑毛病,监督下你们的工作,不应该吗?”
沈岳良一噎,他这么说,好像也没有错,只是……再狠的话,他说不出口,只好软了语气问:“这几年你都没回来过,怎么忽然就来了?”
刘利民“哼”了一声,说:“我要是再不来,老一辈辛辛苦苦才建成的海州厂,就要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了!”
沈岳良深吸口气,脸色涨红,指指四周,问“你老人家说话,得讲证据,怎么就被我们搞得乌烟瘴气了?海州厂全国化工企业中的领头羊,无数化工企业纷纷来海州厂学习、取经,学我们搞技术革新,学我们注重生产安全,学我们做内部制度改革,怎么就成乌烟瘴气了!”
刘利民张口无言,眼睛一瞪,拐杖使劲放地上一撞,凶横:“我说是就是!”
沈岳良看着他的样子,才确定,这位老书记已经不是以前的老书记了,固执、无礼得像是个病人。
第102章
而与此同时, 回到了办公室的涂主席劝慰着秦今朝,“……他老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听见这话的, 秦今朝脑中忽然一闪, 终于明白一直在老书记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吩咐涂主席, “联系下老书记的家人,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他来了海州厂,还有问问他最近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涂主席指指自己的脑子, 说:“你怀疑他这里出了问题。”
秦今朝点点头,这位老人家, 如果不是脑子出了问题,绝对不会干出这种没有分寸的事情,便是过来海州厂兴师问罪,也不会这么直白地挑拨、批评, 太幼稚, 太低级了,不是一位曾经当过大厂老书记该有的处事作风。
涂主席一拍脑袋, 说:“我这就去联系。”
另一边的沈岳良带着刘利民到了位于食堂二层的小食堂。小食堂重新装修过,比以前干净、整洁了许多, 沈岳良忙解释说:“上级领导经常过来检查,化工行业的领导们也时常过来交流学习,以前的小食堂看起来太破旧了,有损于海州厂的形象,所以就重新装修了下,没花多少钱。”
刘利民没有说话。
厨房大师傅看见了刘利民, 有些激动地从后厨跑出来, 声音颤抖地喊着“老书记!”
刘利民循着声音看过去, 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他是谁,也有些激动地笑起来,说:“是老王师傅啊,没想到你还在。”
老王师傅连忙凑近了些,说:“是啊,我还在,我现在是小食堂的主厨了!你老人家怎么来厂里了,身体可还好?”
刘利民:“我身体好得很,这不是离开厂里好几年了,过来看看海州厂成什么样子了。”
老王师傅忙说:“海州厂好得很,我们拿的工资多了,福利待遇也更好了,沈厂长,秦厂长都是好领导!”
刘利民干干笑了两声,没接他的话茬,忽然追忆起来,说:“我记得你们几个最开始是在基建工地上给干活的工人们做饭,是吧?”
“是啊,老书记,那会我们就在现在这个位置搭了个棚子,累上七星灶,架起大锅,又做饭,又烧水,那天热起来,能把人烤冒油,天冷的时候,我们就缩在炉子边烤火。”
刘利民也追忆起了往昔,脸上露出迷蒙之色,问道:“我记得,有次工棚着火了,你还冲进去就救火了对不对?”
老王师傅手掌蹭蹭围裙,说:“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冲进工棚救火的不是我,是老刘,他在总务后勤做采购员呢,他因为救火,胳膊上落下了一块疤。”
“哦,对对,是老刘,我还给他申请奖金来着,奖励多少来着?”刘利民脸上又露出迷茫之色。
沈岳良看着他,此时才觉出他的不对劲儿来,他这一脸的茫然,就像是迷路之人,忽然就找不见方向了,可怜又无助,跟刚开始见到他那精神抖擞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一时间,他心里不知道是难受还是释然,他忙接口说:“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老王师傅又和刘利民追忆了些以前的事儿,沈岳良便发现,越是隔得久的事情,他反而记得更清楚,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他却都不记得了,沈岳良便越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时,过来给老书记接风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都是依旧处在中层以上领导岗位的,老书记之前的老部下。
老书记挨个认认,握手,头脑清晰,语言流畅,一度让沈岳良以为自己的判断错了。
直到涂主席过来,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他才又重新肯定自己的猜测,看向老书记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因他而倍感憋闷的心也就释怀了。
毕竟,谁也不能和一位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去计较。
据涂主席说,他打了电话给老书记的家人。家人们还不知道他来了海州厂,只以为他去了干休所找老朋友去了,他以前也经常如此,在那边一住就是几天的时间,那边有医生,也有专人照顾,家人也就没多操心,却没想到,他竟然跑到海州厂来了。
刘利民老书记两年之前被判定得了老年痴呆症,因着他老人家好面子,得了这种病的事儿就一直没往外说,最近这一年来状况更严重了,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但坏的时候就和三岁小孩子一般。性格也有了巨大的变化,更加的偏执,我行我素,谁的话都不听。
他的家人知道他来了海州厂,也很担心在这边弄出些什么事儿来,毁了一世英名,正往这边赶,准备把他接回去。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想来海州厂,他家人猜测着,应该是听了某些人的话,据说他最近总是接到长途电话,每次他都偷偷躲在房间里接听,家人问,他也不肯说,只是经常在家里批评海州厂,从政策到现任领导,都批评个遍。
刘利民一向都很关注海州厂的动向,报纸上但凡有海州厂的信息,他都会仔细阅读,以前看到这些新闻还都很欣慰,觉得继任者们没有辜负自己这个前辈打下的基业,让海州厂发展得越来越好了。
可最近却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说的还都是从报纸上无法获知的,厂里的内部信息,他家人猜测,该是有人忽悠他跑来海州厂的。
涂主席将着一信息告诉了秦今朝,感慨着说:“英雄迟暮啊,没想到那么硬朗、精明的老书记竟然得了老年痴呆症,还被人撺掇着,当枪使。也不知道这人是谁,要是让我抓到,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
猜测被印证了,秦今朝也说不出心里头是怎么滋味,他轻舒口气,说:“走吧,咱们去给老书记接风洗尘。”
对于一个脑子不好使了的老人,自然不能再跟他一般见识,他的家人就快来了,哄着、捧着,然后将他送走就是。至于撺掇他来的人,左不过就是那些一直跟他有联系,且能够对他产生影响的人。
很快,参加接风宴的人都到齐了,刘利民坐在主宾座位,沈岳良和秦今朝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
再次见到秦今朝时,刘利民沉浸在见到众多老熟人,被人不停恭维着的喜悦中,没对他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等到大家都做好了,刘利民却向门口张望起来。
有人就问,“老领导,你找谁呢?”
刘利民说:“段军,董学农还有梁英坚呢?他们怎么没来,不知道我要来吗?”
一瞬安静,在座各位目光全都集中在刘利民身上,而后又各自收回,没人言语。
秦今朝转头看了眼刘利民,闹不清楚他是故意问的,还是忘了这几人已经走的走,撤职的撤职,没一个还在中层领导干部岗位上。
沈岳良也有同样的疑惑。
实际上,他和秦今朝认真讨论过要不要让段军出席这次的欢迎宴。他毕竟是老书记的内侄,是实在亲戚。这位段军自从被撸了职务后,将违法所得全都还了回来,在新岗位上也算是老实,觉得让他出席也算是给老书记面子。
不过,两人讨论完后,还是没让他出席,毕竟是以海州厂名义开的欢迎会,在座的都是中层以上领导,混进来个犯了错误的段军并不适合。
虽然有秦今朝帮着保密,但段军受贿索贿的事儿在海州厂本不是秘密,他突然主动辞职,厂里职工们便有了很多猜测,最后一致都认为,他是事发才被动辞职的,几近于真相。他本在厂里人缘就不好,这下更是有大快人心之感。
刚来的路上,涂主席猜测着,那个背后搞鬼的人是不是段军。秦今朝却觉应该不是,自己手里有他的把柄在,他本就不是被冤枉的,没将他移送到公安机关,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即便是搞出事来,他也翻不了案。搞这一出,完全是损人不利已,没有必要。
“怎么都不说话了?”刘利民环视一圈,疑惑地问。
涂主席往秦今朝那边看了一眼,见他朝自己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便开口说:“老书记,你还不知道吗?董学农因为男女关系问题,被沙厂长开除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见刘利民脸上露出疑惑,而后又恍然的表情,接着,脸色一沉,有些痛心地说:“他呀,可惜了!”
他没有再问梁英坚和段军,大家都松口气。不管刘利民问这些话的目的如何,但面对着这么一位老同志,大家还是想要维护他的面子的,因为不管是梁英坚还是段军,下台得都不光彩。
菜陆续上来,因着厂规规定,上班时间不允许饮酒,大家便以茶代酒,纷纷起身,给老书记敬酒。
先是沈岳良,再是秦今朝。
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盯着,唯恐刘利民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或者做出什么举动,幸好,他并没有,他感慨地说:“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秦今朝笑着,喝了口杯中的茶水,说:“只是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岗位上罢了,在座诸位都是老书记在的时候就提拔上来的。”
林玉峰、水原车间的祝主任等忙借口说:“是啊,老书记,我们还在原来的岗位上。”
刘利民看看他们,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一轮酒敬下来,大家吃着喝着,聊了一会儿天,老书记精神明显开始萎靡下来,吃了些身边沈岳良给他夹的菜后,就说饱了,吃不下去了,而后就不停地打哈欠,说话也词不达意了。
沈岳良见此,便叫来自己的司机,让金安和林玉峰两人将刘利民搀扶着,他自己亲自护送着,去招待所里休息。
众人目送着小轿车开走,才重新回到小食堂里,继续吃饭。
涂主席便将老书记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事情说了,大家惊讶之余,又觉得正常,这样,他的所作所为就说得通了,老糊涂了嘛。
总务后勤的王主任感慨,“年前我刚刚带人去家里探望他,他也没跟我们说生了这个病,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没想到,唉!”
大家纷纷为老书记感到惋惜。
第103章
晚间时, 秦今朝跟颜丹霞吃完了饭,正说起刘利民的事情,家中的电话便响了。
待等秦今朝挂了电话, 颜丹霞拿起外套, 正准备穿, 今天,英语课第一天开班,她要去当英语老师了。
“谁啊?”她穿了外套, 又戴上围巾还有手套,问着。
“刘利民老书记。”秦今朝也拿了大衣穿上, 说:“他让我去招待所一趟。”
颜丹霞有些的担忧,“是不是又要找你的麻烦?”
十有八九是了,他这次过来真正的目的还没有说,上午的时候自己突然就走了, 在饭桌上时, 还没说几句话他就困了,被送去宾馆休息, 这会儿想必是休息够了。
“放心,最多也就是说两句难听话而已, 我也没什么损失。”秦今朝说。
让自己过去,明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也还是要去的,不光是对于一位老领导的尊重,也是做给全厂职工们看的。
“嗯,他说什么, 你就当成耳旁风好了。”颜丹霞笑着鼓励他说。
秦今朝搂了自己的妻子, 轻声在她耳朵边说了什么, 颜丹霞的脸颊顿时红了,娇羞地看了自家丈夫一眼,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说:“好”。
秦今朝立刻笑了,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说:“我现在能扛十级暴风雨!”他又扬声,像是朗诵一般地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逗得颜丹霞直笑,轻轻推了自家丈夫后背一下,说:“可别,我心疼你受这无妄之灾。”
颜丹霞到海州厂的时候,老书记快要退休了,没有接触过,对他的印象不深,也没有特殊的记忆。对她来说,这就是个纯然的陌生人。
自家丈夫才摆脱贷款开办双氧水厂带来的争议,又要面对这位莫名其妙跑来指责人的前书记,她真是替秦今朝心烦。
要是在工作中,就是再苦再难,颜丹霞也觉得是应该的,会鼓励和支持,可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狗屁倒灶的事儿,却让人烦不胜烦。
但再不耐烦,也要去面对。
两人一块出了门,在厂门口分开,一个往办公楼四楼而去,一个去了位于厂区西边的招待所。
刘利民的房间在一楼靠里面的位置,服务员将秦今朝带了过去,帮着敲了门,这才离开。
“进!”
刘利民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秦今朝推门进去,见刘利民正歪坐在椅子上看着报纸,旁边放着个报刊架,上面摆放着的都是《海州厂报》。
见秦今朝进来,刘利民对他笑了笑,指指对面的位置,说:“坐”。
秦今朝坐下来,先简单问候了两句他休息得如何,晚上吃得怎么样,便紧接着问,“老书记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儿?”
刘利民把老花镜摘下来,将报纸放到一边,说:“是有些事儿要跟你唠叨唠叨。我是听说了你借贷款的事情才着急赶来的,作为一位将毕生心血都洒在海州厂的老同志,我着实担心你这样太过急功近利,会毁了海州厂!”
这会儿的刘利民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像个苦口婆心的,看待败家子的小辈。
秦今朝不知道,如此强烈的反差是否也是老人痴呆症导致,他笑了下,说:“不知道是谁将这些事情告诉您的,去打扰您的退休生活?”
刘利民摆摆手,说:“是谁说的不重要,海州厂这么大的事儿,传得整个化工系统尽人皆知,我知道也实属正常。”
秦今朝说:“那想必,告诉您这个消息的人,没有同时将我在新年联欢会上的一番话讲给您听。”他说着,清了清嗓子,将自己那番话挑拣重要的内容跟刘利民复述了一遍,说:“这就是我想办双氧水厂,必须借贷款的原因。因为您是海州厂的老领导,因着您对于海州厂的热爱,我愿意再一次解释给您听。”
刘利民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根烟,抽着抽着,眼皮就一劲儿地往起眯。
“老书记。”
秦今朝轻轻叫了一声,刘利民仿佛没听见一般,他便又稍微提高了些声音,又喊了一遍,刘利民这才恍然地睁开眼睛,好似才发现对面还有个人似的,迷茫地看了他几秒钟,才认出来,说:“是秦厂长啊,刚刚说到哪儿了。”
眼看着烟快要烧到手了,他连忙将烟头暗灭在烟灰缸里。
秦今朝笑着,站了起来,说:“老书记,您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唉……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刘利民有些急了,连忙开口说。
他刚刚的一系列表现看起来不像是家的,好似糊涂一阵儿机敏一阵儿的样子。
秦今朝停住脚步,看向刘利民,等着他在开口。
刘利民从沈岳良那里得知,明天家里人就要过来接他了,通知了家里人,也就意味着这些人都知道自己的病症了。他心里头懊恼得很,想来想去,还是得找能拍板的人,这才单独给秦今朝打了电话。
“秦厂长,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秦今朝重新坐下,笑着说:“老书记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刘利民:“那我直说了,我希望重新回到海州厂来工作。我的一些老伙计最近纷纷被乡镇企业聘用,去做了技术指导,说实话,每个月工资不低,也有化肥企业想要请我出山,但我没去,还是想着,能给海州厂做些什么,发挥余热。”
秦今朝平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刘利民说:“我退下去这些年,生活还是和海州厂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毕竟是我奋斗了一辈子,奉献了毕生心血的地方,我对海州厂比对子女们还要亲。我只希望,余生还能继续为他服务。秦厂长,你就当是我这位老前辈的最后一点心愿!”
正如刘利民自己所说,刚退休的那两年他带带孙辈,享受下生活,日子过得还是挺有滋味的,但时间久了,就总想起以前工作时候的事情,尤其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后,一阵阵儿地犯迷糊。有时候,早晨起来,穿戴整齐,提着文件包就要出门上班,等走出门外,才惊觉门外并不是自己熟悉的海州厂,这才恍然,自己已经退休,已经不在海州厂了。
有时候在报纸上看到关于海州厂的报道,虽然报道中充满了溢美、赞扬之词,他也觉生气,觉得海州厂现任领导背离了社会主义国有企业发展的道路,越跑越偏,恨不能自己还是海州厂的书记兼厂长,能给海州厂拨乱反正。
多少次,他都拿起电话,想给海州厂打过去,批评下他们的做法,但想了想,他又放了下去,知道海州厂如今已不是自己的天下,实在没有必要打过去招人讨厌。
他也是每天读书看报的,知道改革,思想解放是如今社会的主流思想,有时候,他又觉得海州厂现任领导人的做法并没有不对,觉得他们如今将海州厂经营得这般好,应该深感欣慰,为他们而骄傲。
这么截然相反的两种矛盾情绪,刘利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老年痴呆症造成的,反正,随着病症的加重,他对海州厂的执念就更深,清醒的时候关注着海州厂的动向,批评大骂沈岳良和秦今朝,不清醒的时候以为自己还是书记兼厂长,每天都想要去上班。
最近,医生帮他换了中从外国进口来的新药,他吃了之后,感觉自己好了许多,脑子好用了,思路也清晰了,犯糊涂的时候也少了,但心中对于海州厂的执念却更深了,想来想去,他决定来海州厂看一看,了却自己的心愿,但是这么一看之下,他就生出了想在这里继续工作心思。
沈岳良和秦今朝,一个老实巴交,没人管人能力,当个总工已经是他着力提拔了,这样的人却当上了海州厂的厂长,还成了秦今朝的傀儡。
秦今朝,还不到三十岁,一个阴险狡猾的年轻人,心胸狭窄,一上台后,就清除异己,提拔自己人,靠着家庭背景、人脉关系,走到了现在,这样的人,人品差,由他来带领海州厂,不定会给带进沟里去!
这两个人,他一个都瞧不上!深深为海州厂着急。
这才有了这次海州厂之行。
将自己的目的说出来,刘利民等着秦今朝的回答,见他迟迟没有开口,又补充说,“当然,我不要求恢复原来的职位,看看哪里有空着的岗位,让我管管人,管管生产,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在海州厂工作,每天看着高高的造粒塔,听着火车的鸣笛声,我就满足了。”
秦今朝笑,说:“您老人家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儿,这样吧,我将您的意思汇报上去,集体表决后,再给您答复好不好?”
刘利民岂能不知道这是他的敷衍之词,多大个事儿,还需要集体表决?但这个借口却又是合情合理的,他以前也经常用到。
他沉了下脸之后,又笑了起来,说:“那就麻烦秦厂长了,我想,我这个老家伙在海州厂应该还能有点威望,我回来,对海州厂,应该是个好事儿。”
秦今朝笑着点点头,又跟刘利民说了两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被服务员殷勤地送出招待所大门后,秦今朝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干涩的笑容,摇了摇头。
第104章
同一时间的颜丹霞, 正在办公楼四楼的中型会议室里,给报名参加英语课程的妇女同志们上课。
她没有参考初中英文课本,从音标开始讲起, 而是直接教单词, 从日常用语的“thank you”、“bye bye”等教起, 让大家死记硬背地记住读音、意思。
“thank you就是谢谢你的意思,thank是谢谢,you就是你, 大家跟我一起读,thank you……”
颜丹霞用自己拿空心钢管做成的教鞭指着黑板说道。
下面想起参差不齐的朗朗声音, 夹杂着几声非常明显的笑声。
颜丹霞往笑声的方向看过去,见是几名女同志边读边笑,很有些笑不可遏的样子。
颜丹霞叫了其中一名笑得最厉害的女同志站起来,问:“为什么笑成这样?”
那位女同志收敛了笑容, 非常紧张, 又有些胆怯,说:“我就是觉得英语怪怪的, 叽里呱啦,跟鸟语似的, 我一念,就想笑。对不起,颜老师,我以后不敢了!”
女同志忙忙解释着,唯恐颜丹霞将她撵出去。
颜丹霞让她坐下,朝着众人说:“英语是门语言, 美国、英国、澳大利亚, 加拿大等等好几个国家说的都是英语, 是目前世界上的通用语言,应用非常广泛。我希望大家来报名学英文,不是为了看稀奇,觉得好玩,看个热闹,而是像多掌握一门技术一般地,多会一门语言,将来也许能够用到,也许用不到,但不管用到还是用不到,都能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增加自己的见识,更加了解到外面的世界。”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坐在旁边位置,一直在认真听课的吴兆仙连忙站起来,说:“颜老师,我代表各位同学表个态,以后,我们一定端正学习态度,认真学,好好学!”
颜丹霞朝她笑着,压手示意她坐下,说:“好,我们继续学习。”
一个小时的课程转眼就结束了,颜丹霞给同学们布置了课后复习的内容,便宣布下课。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剩下吴兆仙留到最后。
“颜老师,你讲得真好!”她夸奖着,见颜丹霞正准备擦黑板,连忙将板擦抢过来。
颜丹霞笑着谦虚了两句,她是头一次当英语老师,但是自从接受了吴兆仙的邀请后,就开始思考该怎么教这些成年人英语,最后才制定了现在的教学计划,然后就开始认真备课,虽然嘴上谦虚着,但内心里觉得自己这堂课讲得很不错。
“不过,下堂课,大概学生就不会这么多了。”她客观地说着。
当老师,不光要输出知识,还要考虑到学生们吸收得如何。她注意到,很多女同志一开始是抱着好奇的心理,很专心致志地学习,但是学到一半的时候,不知道是感受到英语不是那么好学的,还是好奇心被满足,丧失了兴趣,开小差的,困得上眼皮直打下眼皮的,一劲儿往窗外看的,跟职工学校里那些不爱学习的中小学生,没啥区别。
吴兆仙点头,一开始放出要开英语班的消息,且老师是颜丹霞时,好多女同志一哄而来过来报名。
吴兆仙声明:如果报名,就必须坚持来上课,且结业的时候还要考试,考试成绩还要公布出来时,有些头脑一热的,或者目的不纯,就想跟厂长夫人套个近乎的,便打消了念头,还剩下这一班,四十多名学生。
对这剩下的四十人,吴兆仙也依旧给了一次尝试的机会,可以先上一节课,上完之后,不想再上的,可以及时退出,如果还想继续学习,就得坚持下去,并参加结业考试了。
“能留下二三十人真正想学习英文的就行,留下的都是真心想学习,反而更好。”吴兆仙说。
颜丹霞点点头,收拾好了课本,放在挎包里,跟着关好灯,锁了会议室门的吴兆仙一块出来。
因着颜丹霞平时的工作比较忙,吴兆仙也不好占用她太多的业余时间,一周就只安排了一节英文课程。颜丹霞也觉得一周一节比较好,学习英文,有老师教固然是好,但更多的是需要自我学习能力。
就比如她给同学们留的课后作业,是背会十个日常单词,还有五句短句,她将单词的意思,还有发音都用汉语拼音标注好了,大家只要是下了苦工,死字硬背就可以。
专职的英文老师或许会说,用汉语拼音标注这种方法不科学,但颜丹霞却觉得这种方法更适合于成年人,毕竟大家也不是要系统地学习一门语言,这种方法简便、易学。
两人走到三楼的楼梯口,正看见秦今朝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吴兆仙揶揄地笑,“你们夫妻俩这感情真好,就这么两步路还来接你。”她说完,跟秦今朝打了声招呼,便快步走了。
“你怎么在这儿?”颜丹霞笑着问。
秦今朝拿过她肩膀上的背包,说:“从招待所出来,就来了办公室,等你一块回去。”
两人没再多聊,回到了家里,颜丹霞才迫不及待地问:“老书记没为难你吧?”
秦今朝笑着摇摇头,帮她将挎包挂起来,然后脱了大衣,跟颜丹霞简单说了老书记的要求。
颜丹霞防寒服脱了一半,顿了两秒钟才继续脱,说:“他这……希望我上了年纪后,脑子别犯糊涂。”
她都不用问,也知道秦今朝不会答应的。且不说老书记得了老人痴呆症,根本就不适合再工作,就是适合,谁愿意给自己弄个“太上皇”回来?
就老书记这个左看不惯右看不惯的样子,要是真来了海州厂,非得把厂子弄得鸡飞狗跳不可,那些被按下去的,已经适应了秦今朝工作作风的人又得蠢蠢欲动,这两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让老书记回来海州厂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管他是真为着海州厂好,想要发挥余热,还是想念以前艰苦奋斗、一呼百应的日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属于刘利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啊,还是应该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为好。
这句话,他是说给刘利民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老书记这样,大概不光是因为脑子不清楚,还是因为不甘心吧。
隔天,刘利民老书记的两个儿子便赶到了海州厂,都是四十多岁年纪,也都在化工系统内工作。海州厂建起来的时候,他这两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刘利民并没有将他们调过来。
依旧是沈岳良和秦今朝一块见的他们,给足了面子,这两位刘同志也很客气,一见面就先道歉,说了刘利民的病情,列举了他最近这段时间的反常之处,说家人看护不周,给海州厂造成了麻烦等等,态度很诚恳,之后就表示立刻就带老书记回去。
沈岳良客气地挽留了下,两兄弟便说还得带父亲回去吃药,说他已经断了两天的药,得持续吃才能有效果云云。
也不知道父子三人在招待所里是怎么谈的,反正刘利民老书记是跟着两兄弟上了吉普车。
如同迎接时那样,一群人又目送着老书记离开。
等吉普车的身影消失不见,沈岳良才放下不停挥舞的手,叹口气,说:“都回去工作吧。”
秦今朝没有和别人提老书记想要回来工作的事儿,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知道,反正没人提。
下午,涂主席又端着他的大茶杯来了秦今朝办公室,一脸有秘密要说的表情。
也不用秦今朝问,他就主动开口,说:“我让人去查了这段时间从海州厂打到老书记那边的电话,终于让我查到了谁在背后搞鬼。”
秦今朝也挺想知道的,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说:“是总务处的行政主任孙兴明!”
“是他?”秦今朝着实觉得意外。
孙兴明其中一项工作就是服务于退休老干部,一些年节福利,医疗费用报销等等,都归他统筹管理。
年前,也是他陪同总务处长一块去探望了老书记,他平时和老书记之间打电话交流,也实属正常。
“确定是他吗?”
涂主席肯定地点头,说:“他要想打长途电话,一是填申请,去后勤总机办公室打,要么去邮局花钱拨打。怪就怪在,后勤总机那里就没有他的申请记录,邮局倒是有好几条!你说,要是没有猫腻,他干嘛放着免费的长途不打,非要去花钱?”
秦今朝点点头,确实不合常理。
涂主席:“这个孙兴明,真没看出来他是这种人,让老书记过来搅合一趟,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并不知道刘利民跑这一趟的真实目的,秦今朝便也没说。也许是孙兴明逗引起了老书记重回海州厂的心思,也许是老书记先有了这个心思,才逗引得孙兴明跟他透露海州厂内部这些事情。
孙兴明这个人,工作做得很认真,对于厂委、党委下发的政策、规定都能执行到位,平时也不言不语,不争不抢的,平时也不会多嘴多舌,不是很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厂里管理人员的调整变动,也没有波及到他,秦今朝也想不通他这么做图什么。
待涂主席离开,秦今朝将总务处庞处长叫了过来,将涂主席了解到的事情告诉了,说道:“不知道这位孙主任是出于什么目的和老书记说了这些,导致的结果就是老书记拖着生病的身体,瞒着家人,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赶来海州厂,路上,要是出了问题,谁能负责任?”
庞处长也是接待了老书记一行人中的一个,自然知道老书记来者不善,心里头也在猜测着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把这位大佛招来的,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手下,不由得心里头咒骂孙兴明脑子坏掉了,在秦今朝眼皮子底下干坏事,还这么快就让人查出来了,他是不知道秦今朝这人手段多狠,还是嫌自己的日子太好过?
秦今朝没找他的茬,他倒是先给秦今朝找麻烦了!
庞处长忙说:“我回去了解一下情况,看看他是有心还是无心,如果是有心,我一定严肃处理他,要是无心,我让他写一份检讨,深刻地反省自己的错误。”
秦今朝不用想,就知道问出来的结果肯定是无心的,庞处长这就是想要保下孙兴明的意思了,便也给他这个面子,说:“你的人,你自己看着管。”而后又半开玩笑地说,“再一不可再二,你是他的领导,如果下次再出现问题,我就只好找你了。”
庞处长忙站起来,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说:“我一定管好他。”
【📢作者有话说】
收尾了,大概还有一两章就完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