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话, 孩子不见了。
沙发底藏不下人,周肃晋扭头扫过沙发后,不在, 又探身看向客厅餐桌下方。
“辰辰回自己房间了。”保姆提醒。
“辰辰, 在干嘛呢?”
“爸爸—”不知在忙活什么,奶音里带着挫败的委屈。
周肃晋撇下堂弟, 直奔婴儿房。
周时亦放下刚拆开的玩具, 紧随其后。
推开房门, 满地散落着新袜子, 辰辰眉头皱着,使出了吃奶的劲在穿袜子,可怎么也穿不上。
育儿嫂则耐心守在一旁。
周肃晋失笑:“爸爸给你穿。”
他走过去一把捞起女儿搂进怀里,攥住肉乎乎的小脚丫,“怎么突然要穿袜子?”
辰辰只管咯咯笑。
刚套好袜子,辰辰一个打挺从爸爸怀里挣脱下来,跑去玩具角拖来小背包,拿了一枚漂亮的小发卡塞包里,又塞了一包婴儿湿巾,然后趴在床沿埋着脑袋凝思。
周肃晋不多问, 就这么静静笑着看女儿。
周时亦靠在门边,看看小侄女又看看堂哥,自己没孩子,目前还体会不到堂哥的乐趣所在。
辰辰忽然抬头, 扒拉一番自己的小包, 好像想起了什么,小包往地上一撂,湿巾摔了出来, 她完全顾不上,撒腿往外跑。
不一会儿,只见她抱着自己的粉色水杯跑进来,不忘捡起那包小小的湿巾,一起塞进小背包,跪在地上吃力地拉小包拉链,好不容易才拉上。
全程,周肃晋袖手旁观。
“爸爸!”辰辰拖着小包走向周肃晋。
直到女儿走近跟前,周肃晋这才搭把手:“要出门?”
“嗯!”
小包刚挂在双肩,“叔叔!”小身影一阵风般冲到周时亦面前,拽着他两根手指,仰头:“叔叔走!”
周时亦替她调整好背包带,笑问:“去哪儿?”
“坐船船!”
“……”
大人说了那么多,小孩子却只听见了玩水和坐船。
周肃晋瞅着堂弟:“我家这个从没受过挫,你掂量着办。”
周时亦垂眸,一岁多奶香奶香的小团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巴巴望着他。
周肃晋慢条斯理收起地毯上其余袜子:“辰辰刚才整理小包,相当于一个成人在职场上忙半天的工作量。”
周时亦:“……”
他俯身一把抄起侄女,“走,带你去坐船。”
江城最不缺的就是湖,不是非要去镇上才能玩水坐船。
辰辰出门前不断重复:“帽帽!帽帽!”
周时亦说:“没太阳,不用戴帽子。”
这几天江城连续阴雨天,下起来半天也不停。
有育儿嫂和保姆随同,周肃晋没跟去。
为方便照顾孩子,此次出行开了堂哥家的黑色商务车。
辰辰上车没多会儿就在安全座椅里打起瞌睡。
周时亦支着下颌看窗外,沿途不时掠过路程演唱会的应援大屏。
江城作为巡回演唱会首站,又是路程的家乡,一周前便开始铺天盖地宣传。
车被堵在了主城区,前面不远是江城的商业街,各大商场林立于此,今天商场有活动,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
二十分钟过去,车才往前挪了一两百米。
育儿嫂刷手机才得知,今天有个手表品牌在江城二十周年店庆,请来品牌代言人参加店庆活动。
“那个大明星路程在前面商场,我说呢,今天怎么这么堵。”
她对旁边的保姆说道。
音量正常,坐在前排的周时亦自然也听到了,但神色未变。
车离商场越来越近,商场外墙上的巨幅海报也越发清晰。
等信号灯期间,周时亦没有刻意回避什么,扫过海报。
海报上的这个男人从高中就和钟忆谈恋爱,直到大二上学期分手。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比他和钟忆短。
从籍籍无名到万众瞩目,不知道钟忆每次看到跟路程相关的消息,是怎样的心情。
绿灯亮了。
司机轻踩油门,随着车流缓缓向前。
周时亦从海报收回视线,漫不经心看着过往车辆。
对面道驶来一辆银色商务车。
一黑一银两车在十字路口错身而过。
防窥玻璃,谁也看不见谁。
“钟姐工作室回电话了,让留三张票,不过钟姐家里有事来不了。”银色商务车里,经纪人岑姐挂了电话,偏头对旁边座位的人知会道。
路程点头:“我知道。钟老师昨晚跟我打过招呼。”
岑姐从包里拿出眼罩递过去:“眯会儿吧,到机场早呢。”
早上他们五点起床赶飞机,中午前落地江城,参加过店庆活动又得马不停蹄往北城赶,今晚一直到明天拍摄坤辰汽车广告。
她担心路程精力不支。
路程接过眼罩,只拿在手中没戴:“还行,不困。”
岑姐打趣:“这是近乡情怯连困意都没了?”
路程淡淡笑了笑,当作默认,没往下接话。
岑姐把手机调成静音,整个人往椅背一靠,年纪不饶人,几天连轴转身体实在吃不消。
“昨晚听到一个跟钟灼华有关的陈年八卦,那时还没有你呢。”
路程偏头认真听着,圈内八卦他从来不感兴趣,但钟灼华不一样,是他的贵人,也是圈内唯一一个在他没有多少名气时都不曾轻看他始终给他鼓励的人。
有些恩情不是还就能还得完。
岑姐:“听说二十六年前她插足了京圈江家老三的恋情,为上位不择手段怀了孩子。”结局嘛无需多说,自然与江静渊无疾而终,否则钟灼华后来不至于单身多年。
但孩子生没生下来,始终成谜。
“钟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路程下意识替钟灼华辩解。其实他对钟灼华本人并不了解,所有的交集仅限于片场,认识这么多年,连对方住在上海哪个小区都不知道。
岑姐笑:“孩子,你还是太单纯呐。”
都说花无百日红,钟灼华能在娱乐圈这个名利场火了三十年,绝非等闲之辈。
不过当年怀孕生女一事挺玄乎,有狗仔确定她生了孩子,但时间点又卡不上。
早期被港媒拍到的照片上她衣着宽松出现在医院,小腹隐约有点微隆,不是很明显,但对身材管理极其严格的钟灼华来说,穿再紧身的衣服也不可能允许自己出现小肚子。
因此当时流言越演越烈。
三个月后她却亮相了年底的颁奖礼,一袭高定露背礼服现身红毯。
所有怀孕传闻不攻自破,宽松衣着照被澄清是拍摄角度问题。
当年在钟灼华之前,还有另一个女星被传生子,后来证实是女星被造谣,所以钟灼华现身红毯辟谣后,渐渐无人关注。
那些关于她秘密产下一女的流言就这么被压了下去,经年后在互联网上再无痕迹。
“他们突然提起这事儿,是昨晚有人在钟灼华家楼下拍到一个男人在等她,离得远,照片有点模糊,不过身形和侧脸都看上去像江静渊。”
“江家这位老三,你可能不知道,为了他初恋一辈子没结婚。”
权贵豪门家的那些事儿,有时比她们娱乐圈还狗血精彩。
关于钟灼华怀孕生女传闻,路程突然想到一个细节:“应该是假的。我和钟老师一起演戏时,她还搜怎么跟小孩子相处,我无意间看到过。当了妈妈的人,哪用得着搜。”
电影里钟灼华饰演他的母亲,有段几分钟的儿时回忆戏份,小演员才四岁,钟灼华为了演出母亲的细腻真实感,不仅自己查阅资料,还向剧组宝妈取经。
“再说,真要有孩子,二十五六年能一次没被拍过?”
“这倒是。”
岑姐又找出一副眼罩,戴上闭目养神。
“就算是真的也不关我们的事。如果她半夜会面江静渊的照片被爆出来,我就帮忙澄清一下,说那人是我们司机,去给她送演唱会门票的。”
路程:“……也行。”
话题终止后,他偏头看向车外。
车子不知何时驶到了江城一中门前那条路上,他扭头又看了一眼曾经熟悉的校园。
如今,物是人非。
他对钟灼华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可能是因为都姓钟吧。
突然车窗落了一滴水,迅速晕开顺着玻璃流下。
下雨了,路程回过神。
雨滴渐密。
落了一滴在辰辰的鼻尖,乐得她咯咯笑。
周时亦单手抱着侄女,从育儿嫂手里接过雨伞。
“不要!”辰辰推着伞要躲,想淋雨。
周时亦只好收起伞,把侄女连体服的帽子拉头上戴好。
“雨雨雨,咯咯咯!”孩子嘴里咿咿呀呀,摊开手心接雨水。
游船还没靠岸,周时亦抱着辰辰站在湖边等着。
雨丝淅淅沥沥,湖面上烟波浩渺。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钟忆给他描绘过的烟雨江南。
一直玩到傍晚,天快黑,辰辰玩得尽兴了才回程。
他顺便在堂哥家吃了晚饭,阿姨做了一桌江城特色菜,看到醉鱼时他莫名想到钟忆。
周肃晋先喂孩子吃饭,不时瞅一眼堂弟:“你有给我带孩子的时间,不如去看看虞老师。”
周时亦没搭腔。
吃过饭没多留,不到九点钟回到自己住处。
回家路上他特地看了时间,还早。洗过澡后,他找出钟忆的电话拨出去。
手机那头的人,等了他一整天的电话。
钟忆正坐在窗前画画,打发无聊的时间。
“喂。”
接通后,只一个单音。
以前她话不会这么少,会撒娇说想他了,还会怪他怎么现在才打电话给她,问他想不想她。
周时亦等了片刻,电话里始终没声。
“喂?”
钟忆拿过手机看了一眼,确认正在通话,遂又把手机放回耳边。
周时亦出声:“在做什么?”
“画画。”
窗开着,和风卷着细雨扫在纱窗上,透着丝丝微凉。
“画了什么?”周时亦倚在书房桌沿看窗外,水雾蒙蒙,雨下了半天仍没有要停的意思。
“随便画着玩,画得不好打算明天重新画。”
钟忆另只手执着笔,对着画布半晌,突然不知从哪儿下笔。
画了一下午虞老师家的庭院,结果虞老师问她,你画的是什么?愣是没看出是自家院子。
一问一答的对话,但凡有一方不立刻主动问,电话便陷入死寂。
两边房间里都很静,能听到彼此轻微的气息声。
钟忆:“你如果没有要说的,那挂了,明天再打。”
男人的声音沉稳磁性:“我没有要说的,你也可以问问我。”
“问什么呢?问你要不要来镇上,我带你去吃定胜糕?你又不愿意来。”
这些不提也罢。
“你下午做什么了?”钟忆遂了他的心愿主动问起。
周时亦:“带辰辰坐船游湖坐了一下午。”
说完意识到她不知辰辰是谁,补充说,“我堂哥家女儿。”
钟忆听爸爸提过那个不到一岁半的小幼崽,调皮又可爱,像她小时候。
静了几秒,周时亦:“还有要问我的吗?”
钟忆:“暂时没有了。”
“……”
周时亦让她早点睡,收线。
还不到他平时睡觉的时间,他开了一瓶红酒,下意识取出两支高脚杯,顿了顿,又放回去一支。
他抿了口酒,心不在焉地咽下,连红酒的浓郁醇厚都没尝出来。
【明天我再帮你带一天孩子。】他发给周肃晋。
周肃晋回复:【你来坤辰汽车帮忙的人情,我还了。】
紧跟着又回了一条:【婚礼的时候,记得给我磕一个。】
周时亦没搭理。
次日,连下了三天的雨终于停了,天放晴。
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微风从车窗吹进来,辰辰额前的碎发被轻轻吹起。
她开心地哼唱了半路,睡了半路,等睁开眼,车已经停在一家商场前。
商场不算大,只有四层,是镇上唯一一家综合购物中心。
刚到营业时间,偶尔才有人进出。
钟忆自从到了小镇雨就没停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出门闲逛。
商场一号门上方的大屏上正轮番播放广告片,经过时,路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正好出现在屏幕中,她脚下略顿。
不远处的车里,周时亦滑下车窗,看向正凝视大屏的人。
钟忆的视线只在广告片上停留几秒便收回,像有感应似的,她忽然转身,与车里男人深邃的视线正好撞上。
恍惚了一瞬,确定是他,她抬步过去。
小镇是他心里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只送她到机场都不会多送几十公里到镇上,谁能想到几天之后,他会出现在这里。
周时亦见她过来,推门下车,迎了几步。
两人在相距一米开外的地方几乎同时停了下来。
钟忆正思忖如何开口。
许是心理作用,男人黑色衬衫以及沉冷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周时亦率先开口:“不是说带我去尝尝你常吃的那家糕?”
他不问刚刚她在看什么,但该解释的钟忆还是解释道:“刚才看大屏时我在想,你签代言合同时,是什么心情。没想别的。”
这次,她主动示好,“以后你一天打两个电话给我,中午和晚上都打。”
周时亦望着她:“你呢?”
钟忆:“我也会打给你。”
第十七章
如果曾经他们也能这样心平气和说话, 能第一时间考虑的是对方,或许就不会走到分手那一步。
无意间看大屏这事便就此过去。
车外的两人几句话讲了半天,似乎还没讲完。
可急坏了车里的辰辰, 恨不得把小脸贴在玻璃上喊叔叔。
“叔叔走。”她委屈巴巴地抓着育儿嫂。
“叔叔没走。”来小镇前周肃晋交代过她们, 尽量别影响周时亦和老婆相处。
育儿嫂安慰道,“叔叔在问路。”这个年龄的孩子, 说复杂了她不懂, “叔叔正在问婶婶, 去哪里能坐船, 我们辰辰不是要坐小船船吗?”
辰辰连连点头:“嗯!”
十分钟后,周时亦总算记起车里还有个孩子。
“辰辰在车里,我带她来坐船。”
钟忆正想着要不要坐船去买定胜糕,又担心只有两个人坐船会冷场,辰辰来得正好。
总算能下车了,车门刚开,辰辰雀跃地扑向叔叔。
周时亦一把抱起她,指着钟忆道:“喊婶婶。”
辰辰憋了半天:“姑姑!”
周时亦:“……”
“婶婶”的发音对一岁多的孩子来说太难了,舌尖打不过弯儿。
对着粉嘟嘟的小脸蛋,钟忆声音不由温柔:“辰辰好呀。”
周时亦看她一眼, 从没见她这么温柔过。
辰辰扑闪着大眼一直盯着钟忆看,从头发到颈间的丝巾,好奇的目光又回到那头漂亮短发上。
周时亦问钟忆:“去哪坐船?”
钟忆对去码头的路再熟悉不过,从小走到大, 闭着眼都能找到。
她指指东南方向, “码头在广场那边,六七百米远,车开不过去。”
不算远, 两人走路过去。
得知辰辰爱吃面包,路过面包房时钟忆进去买了一袋刚出炉的老面包。
“叔叔!”辰辰突然扯自己的包带。
周时亦以为她不想背,替她取下来。
辰辰却一把将小包搂进怀里,找到拉链窸窸窣窣半天才拉开。
“找什么?”
“桃桃。”
“没给你带桃。”
辰辰抿着嘴,不与他多说。
她在小包里一通摸,终于摸到了小樱桃发卡,与自己小丸子上的漂亮发卡一模一样,她把手中那枚举到钟忆面前,“姑姑。”
“给我的?”
“嗯!”
钟忆受宠若惊:“谢谢宝贝。”
辰辰啃着面包笑。
钟忆当即把那枚樱桃发卡别到侧边头发上,逗孩子:“和辰辰的发卡一样,现在姑姑和辰辰一样漂亮啦。”
周时亦瞥了眼那枚发卡,与她的裙子及周身气质完全不搭。
钟忆原本只为哄孩子开心,后来到了码头彻底忘记头上的发卡。
等着载客的乌篷船依次排在那,船夫里有她小时候就认识的熟人,用方言寒暄几句。
有位年纪大的船夫笑呵呵关切着,并未多打量周时亦。
周时亦听不懂江城方言,不懂钟忆是怎么介绍他的,年长的船夫没多看他一眼。
待上了船,他们这条船的船夫提醒他们坐稳。
橹摇起,水面破开,碧波荡漾。
随着“哗啦”划水声,乌篷船晃晃悠悠摇向水巷深处。
两岸白墙黛瓦,水中绿树倒映。
周时亦鼻尖有阵阵柑橘香掠过,来自身侧。
以前她从不用这个味道的香水。
钟忆正陪辰辰躲猫猫,小家伙蜷在周时亦怀里,小手紧捂眼睛,半晌才偷偷抬起头,慢慢岔开手指,从指缝间看是否被“姑姑”找到。
钟忆配合着:“找到咯。”
辰辰咯咯笑,脖子一缩又钻了回去。
来回玩了七八遍。
辰辰仍旧乐此不疲,待她再次睁眼时,从指缝里没看到人。
钟忆侧身躲到了周时亦身后,鼻尖从男人的衬衫擦过。
触感明显,周时亦喉头微动,但人坐着分毫没动,任她躲在身后。
“姑姑!”辰辰趴在周时亦肩头,一眼瞧见她。
“哎呀,被辰辰找到了。”钟忆笑,扶着男人的胳膊坐好。
躲猫猫玩腻了,辰辰整个人往前探,想和她顶额头。
她小时候也这样,每天最喜欢抵爸爸的额头,看谁顶得过谁。
于是一大一小,隔着周时亦玩起顶额头。
钟忆陪辰辰嬉闹着,下巴不时会蹭到男人的肩头。
等意识到和他是如此亲昵的时候,她也没有刻意保持距离。
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已然习惯他身上有些陌生的冷木香后调。
直到辰辰玩累了,转身坐好抱着自己的水杯咕咚咕咚喝水,钟忆也直起身来,两人之间又拉开适当的距离。
周时亦侧头看她,没想到她这么喜欢孩子。
刚才她与辰辰嬉闹,头发上的那枚发卡滑到了一边。
他单手揽住孩子,替她取下樱桃发卡,顺手将那缕头发整理好。
钟忆看他:“谢谢。”
周时亦没接话,将发卡放她手里。
指尖似有若无地蹭到了她手心。
那些熟悉的记忆,骤然涌来。
钟忆及时打住,望向岸边的房子。
在辰辰喝完最后一口水时,船靠了岸。
除了问他辰辰爱吃什么,她和周时亦全程再无交谈。
育儿嫂和保姆早在码头等着接孩子,辰辰先被抱上去。
上岸时,周时亦伸手扶她,她站稳后他便松开了。
那一瞬间给她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从前。
糕铺离码头不远,步行两分钟。
老板没认出她,热情招呼问要什么口味的糕。
自然是万年不变的豆沙馅。
小孩子不爱吃糕,只尝了一口就推开育儿嫂的手,拨浪鼓似的摇头。
育儿嫂看得出两个年轻人没有想象中那么陌生,恰好辰辰妈妈下午出差回来,她们借故先带辰辰回市区。
辰辰本来还想再坐船回去,听说妈妈出差回来了,船也不坐了,冲周时亦和钟忆忙摆手:“拜拜拜拜!”
黑色商务车先行驶离,周时亦目送了一段,收回视线,看向旁边的人:“还想再坐吗?专门陪你坐。”
钟忆颔首回应他。
辰辰不在,回程的船上格外安静,只有橹板从水中划过的声音。
周时亦偏头,身旁的人正静静看着岸上,与先前逗辰辰时判若两人。
“在上海,我遇到妈了。”
钟忆反应慢了半拍,“我妈不是在剧……”组,差点脱口而出,前面还有船夫,她习惯性谨慎改口,“不是在工作吗?”
周时亦:“在晚宴上遇到。”
“我妈对你态度怎么样?”
“还可以。”
钟忆点了点头,他口中的还可以那就是不怎么样。
领证前,她将两人过去合盘告诉妈妈,妈妈比爸爸还要护短。但只要她喜欢的人,妈妈都不会太为难。
她宽慰道:“没事,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周时亦拿过两瓶水,先拧开一瓶给她。
没再多聊岳母。
他知道钟灼华是钟忆妈妈,并不是联姻之后,而是两年前。
钟忆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虞老师打电话给她。
她出来没带包,只拿了手机抄了一把雨伞就出门。
手里此刻又多了一盒糕和一枚发卡,不方便接电话。
“东西给我。”周时亦先替她点了接听,然后接过糕,一并拿过樱桃发卡。
“我在坐船呢,马上回。”
“一个人坐船不无聊呀,你师母上午也没什么事。”
“周时亦在。”
虞老师一听半个女婿来了,“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快带人来家里。对了,你爸快到了。”
钟忆惊喜:“爸爸也来了?”
“说想你了,过来看你。净给我添乱!真当做饭容易?”
钟忆笑,静听虞老师吐槽她爹。
挂电话前,虞老师又叮嘱:“早点回,我现在就煮茶。”
周时亦在画展前曾替虞老师接风,画展晚宴又拍了作品,与虞老师算是熟识。
钟忆锁上手机,雨伞和发卡仍在周时亦手中,她伸手:“我来吧。”
周时亦没递过去:“没事。”
那枚发卡太小,一直放在手里容易弄丢,他掀开西服衣襟,将发卡装进内兜。
钟忆瞅了一眼那个西服内兜,曾经她在那个兜里放过很多东西,出门时塞一包小零食,有时会放自己的手机,口红,甚至还放过几次套子在里面……
他只是含笑无奈看着她,却任由她往兜里放任何东西。
思绪飘太远,回神时船已靠岸。
爸爸比他们来得早,她和周时亦到虞老师家时,宾利车停在大门口。
听到院子里熟悉的声音喊爸爸,江静渊应着,从屋内迎出来。
上海到江城不远,他专程过来看看女儿,晚上再赶回去。刚才听老虞说周时亦也来了镇上,他起初不敢信。女儿当年为何分手,他最清楚不过。
周时亦走到跟前,江静渊用力拍了拍女婿肩膀。
所有想说的话都尽在了这个动作间。
虞老师煮好了红茶,招呼他们进去喝茶。
从茶室的窗户望出去,满院春色尽收眼底。
周时亦看着草坪,想到了钟忆帆布包上的那幅画。
虞老师听说周时亦头一次来小镇,让钟忆下午带他去转转。
“我们这里景色不比市区差,空气还好。”
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定居于此,从未有过搬家的念头。
周时亦说:“比城区有特色。”
“那还真是。市区年轻人都特地来这里拍婚纱照。”虞老师突然想到什么,“马上四月,你们婚礼也快了。婚纱照还没拍吧?来都来了,要不要拍两套?几套婚纱照一拍,你们自然而然就熟悉起来了。摄影师我帮你们找。”
虞老师以为他们是相亲认识,还不熟络,于是热情建议道。
提到婚纱照,钟忆看向身旁的人。
周时亦谢过虞老师,说:“不拍了。用以前的就行。”
江静渊惊诧:“你们连婚纱照都拍过?”
第十八章
他们拍第一套婚纱照时, 两人还没有任何矛盾。
那年夏天去海岛度假,傍晚在沙滩上遇到几对拍婚纱照的情侣,钟忆抓着他的手, 频频侧目看穿着婚纱的新娘。
他当时忙着回邮件, 没注意到她在看什么。
等忙完收起手机,他找她说话, 发现她在看那对新人。
“想拍?”
“谁要和你拍!”
钟忆嘴上嫌弃着, 却转身扑进他怀里, 抱住他的腰倒着走。
“不和我拍, 你想跟谁拍?”
“不理你。”
两人都戴着遮阳镜,谁也看不清谁眼底什么情绪。
他将手机塞到她手里,拦腰把她腾空抱起。
钟忆跟他笑闹,后来就忘了婚纱照这事。
度假那几天,他接到父亲的电话,问他何时回国,有个不错的女孩子要介绍给他认识。
其实就是联姻相亲。
他回父亲:没空。
对父亲而言,自己有没有女朋友根本不重要,像钟忆这样家庭普通的女孩,在父亲眼里根本不作数。
那晚钟忆问他, 他们有一天会不会分手。
他说:不会。
因为他和谁结婚,无需任何人同意。
以免钟忆因父亲那通电话胡思乱想,他次日便预约了婚纱照拍摄。
时间仓促,婚纱和珠宝都来不及定制, 只能挑现货, 钟忆却无所谓,说自己对高定高珠无感。
当时以为她这么说是善意的谎言,只为宽他的心。
如今想来并非如此, 她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因为岳父每年都送岳母数套高珠高定礼服,家里有半层衣帽间专门存放这些,她看多了自然无感。
那套婚纱照拍了一整天,从清晨拍到海岸渔火亮起。
第二套婚纱照是在他们争吵沉默之后拍摄。
那段时间,两人一天说不上两句话。
第二套是她提的,借拍照试图缓和关系,也借此告诉他,想和他继续走下去。
无论第一套还是第二套,都选出了数十张满意照片,足够办婚礼用。
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根本拍不出自然的婚纱照,不如先用以前那些。
大半分钟过去,江静渊还在错愕中没回神。
周时亦向岳父解释:“以前拍过两套。”
江静渊微微颔首,这些小细节他倒没有了解到。
虞老师却听得云里雾里:“以前?你们不是刚认识一个月?”茫然的眼神在两人间来回打量。
江静渊道:“他们以前谈过。”
虞老师恍然:“这三年天天说忙,都不来看我,合着是谈恋爱去了!”也终于明白为何画展当晚周时亦想拍《趣》系列。
钟忆没急着辩解,只要有爸爸在,什么都无需她操心。
江静渊替女儿解释:“忙工作真不是借口。分手三年了。”
“!”虞老师差点被红茶呛到,震惊之余仍气不过,一点面子不给江静渊:“老三你这人没意思!连我你都瞒!”
“我也刚知道不久,不然怎么会拖到现在才联姻。”说罢,江静渊眼风扫过好友,“倒是你,钟忆在国外读书那几年,你隔三差五去看她,跑得那么勤把自己都给感动得不行。你到底看哪儿去了,交那么久的男朋友你硬是没瞧出端倪!画不出画就算了,反应也那么迟钝!”
虞老师哪能让:“从司机到保姆都替她打掩护,我能怎么办?你想没想过,是你请的人不行呀!”
两人开始互相攻击对方。
这样的场面钟忆见多了,免得被波及,她捞起手机去厨房找师母。
周时亦抿了口红茶,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走向。
别说虞老师没发现他的存在,他在钟忆的住处也从来没遇到过虞老师。
恋爱的时候钟忆告诉她,她是跟别人合租,别墅里住了不少合租室友。房东人不错,和室友相处得也很愉快。
因为她住的地方人多,所以平常都是去他那里约会。
原来她所谓的“室友”是她家工人。
茶桌对面,两人的争执还在继续。
“爸,虞老师,你们聊。”周时亦放下茶杯起身,“我去看看钟忆。”
厨房里,师母将刚出锅的醉鱼干先夹了一块给钟忆。
钟忆靠着料理台吃起来,小时候她从不用上桌吃饭,师母每做好一道菜先挑些给她,等整桌菜上齐,她早饱了。
“他们俩又吵吵什么呢?”
“我婚纱照的事。”
“这也能吵?闲的。”
钟忆咬着醉鱼笑出来,然后言归正传:“这回吵是有原因的,虞老师知道了我和周时亦谈过,怪我爸没告诉他。”
师母比虞老师先一步知道她过去的恋情,那天陪师母做定胜糕,两人在厨房边干活边闲聊,说起联姻,师母不理解她何苦选择这样一门婚事,什么都不缺,哪需要联姻。
她说是因为周时亦这个人。
于是将自己和周时亦恋爱的事说给了师母听。
“我还以为您告诉虞老师了。”
师母:“我想告诉他来着,看到他那张脸一生气我就忘了。”
两人笑开来。
“今天去坐船了?”师母问起。
“嗯。”
“在码头看到了路程爷爷,身体还那么硬朗。”
“七十多岁的人,身体比我和你虞老师都好。”
“我以为他老人家早就退休。”
“干了一辈子,但凡身子骨撑得住,闲不住。”
路老爷子当了五六十年船夫,是镇上年纪最大的非遗传承划船人,即便孙子是大明星,老人家依旧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坐了路程爷爷那条船?”师母问。
“不是。路爷爷的船排在我们之后。”
师母顺手递给她一碗汤:“鱼咸,喝点。”
钟忆刚接过碗,还没尝上一口,余光里,门口立着一道挺阔的身影。
周时亦到了厨房门口就听到她们在聊路程爷爷,进退不是。
师母背对着门口在忙活,他无声看了眼钟忆,朝院子里抬抬下巴,人先离开。
“味道怎么样?咸淡呢?”师母在腌肉,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钟忆回神,尝了一口才回应:“好喝。这是什么菜?”
“野菜。”师母说了个名字,钟忆没听过。
“春天吃野菜的季节,你小时候就爱喝这个汤。”
“是吗?”钟忆丝毫没印象。
她心不在焉地喝着,猜测周时亦找她是问婚纱照片一事。
可所有照片,她全删了。
谁能想到分手三年后还能再走到一起。
钟忆喝完汤,借故去了院子里。
“诶小忆,等等!”
师母叫住她,递给她一盘西瓜,“端给周时亦尝尝,用井水泡过,又凉又甜。”
昨天下雨时还需要穿厚外套,今天太阳一出来,一秒入夏,燥热得恨不得开空调。
男人坐在凉亭下,这个位置看不见茶室的窗户。
可能是热,他将衬衫衣袖挽到小臂。
自她从屋里出来,他沉静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
钟忆把果盘放在桌上,顺势在他对面坐下。
她把西瓜往他那边又推了推,自己拿了一片啃起来,入口沁凉清甜,她突然想到了辰辰,应该留小家伙多玩一会儿,她肯定爱吃这么甜的西瓜。
“婚纱照底片,你那还有吧?”周时亦开门见山问道。
她刚才猜得没错。
钟忆望向他:“删了。”
“没留备份?”
“分手好几年了,我留备份做什么?”
如果留备份,那就没有删除的意义和必要。
男人没再接话。
钟忆小小咬了一口西瓜,当年拍婚纱照,后期是她与摄影工作室联系,所有底片与精修过的照片都在她那里。分手后,几张纸质照片她没舍得丢,从波士顿带了回来,而所有电子版,在分手两年时她全部清空。
那些回忆,看一遍伤自己一遍。
她不能将自己困在原地,于是那晚加班回到家,练完瑜伽后心一横便删了。
清空之后,心里某处也跟着空了一个洞,只能用工作填满。
那段时间她疯狂加班,甚至卷赢了宁缺。
宁缺问她还是不是人,说这不是骂她的意思。
删已经删了,后悔也无济于事。
周时亦:“电脑还在吗?”
“在,但恢复不了了。”钟忆顿了两秒,“我删的时候防止自己后悔再恢复数据,所以删得有点彻底。”
周时亦:“……”
她专业对口,所谓删,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删,大概加密粉碎了。
他找出詹良的电话打过去,让詹良联系一下当年的摄影工作室,看有无可能找回原片。
詹良直觉不妙,但还是立刻应下:“好的,周总,我这就联系。”
老板自己都用了“有无可能”这样的字眼,大概对找回底片并没抱多大希望。
那家摄影工作室是海岛上最有名的,当年也是他联系预约。
十分钟后,詹良回过来,原片早就删了。
时隔那么多年,摄影工作室的电脑存储区被一波又一波客户的照片覆盖,基本上不可能恢复。
钟忆提议:“要不,再重新拍?”
周时亦看着她:“能拍出那个效果?”
钟忆没吱声。
第一套海边婚纱照,几乎每张照片里都洋溢着幸福,那是演都演不出来。
第二套虽然不及第一套圆满,但彼此眼中的感情藏不住。
她低头啃西瓜,周时亦看着她的短发,打破沉默:“你如果想要拍,以后机会合适再拍。”但肯定不是现在,“回家后电脑拿给我,我试着恢复。”
“要恢复不了呢?”
“想恢复就没有恢复不了的。”
钟忆咽下反驳,他想试就让他试吧。
反正恢复难度不亚于把他们坤辰汽车的自动驾驶模型训练能耗降低到50%。
周时亦瞥了眼果盘,脆瓤西瓜泛着水光,他却毫无食欲,没有心情吃,而她小口小口啃着,吃得津津有味。
“几百张婚纱照而已,你至于粉碎成那样?”
“我也不知道还能和你在一起。”钟忆顿了顿才又继续,“当时想着万一放电脑里忘了删,哪天照片传出来,对你的现任,我的现任都不好。”他经历过,那种心情他最明白。
四目相对了半晌,各自错开。
他无意间看到过她和路程的合照。照片里,个高的路程穿着校服,正躬身将她驮在背上转圈,她紧紧箍住路程的脖子,裙摆微扬,两人笑容肆意。
那是高考之后他们几个同学约着回学校拍照留念,当时在操场玩闹,有个同学抓拍了那张。
知道她有前任,与亲眼见证曾经的亲昵是两回事。
那张照片成了周时亦心中的一根刺。
院子陷入沉寂,从她那句话落下,凉亭里只有轻咬瓜瓤的细微声。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男人问她:“摆台你也扔了?”
钟忆抬眸,再次对上他的视线:“没。摆台还没舍得扔,在储藏室收着。”
周时亦面色稍稍松动。
第十九章
钟忆开始吃第二片西瓜, 男人起身离开。
她抬头:“你那里还有没有?我记得传过两张给你。”
“你自己不是也说,就两张。够用?”
男人款步走出凉亭,并没否认自己还存着曾经的照片。
“周时亦。”她冲他背影喊道。
男人转身, 等她开口。
“你手机里以前那些照片还在吗?在的话, 发一份给我。”她不仅删了婚纱照,还清空了手机相册。
周时亦静看了她几秒, 没搭腔, 转身回屋。
再出来时, 他手里多了一包纸巾。
钟忆抽了两张:“谢谢。”
这次他没坐对面, 而是在她身旁落座。
两人之间的距离与坐船时差不多,衣服绝不会相蹭,气息却交融。
他伸手:“手机。”
两部手机并排放一起,钟忆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往下划自己的相册,只划了没几秒便停下,开始勾选两人相关的照片,隔空投送给她。
他不爱拍照,在一起时偶尔会主动拍她,大多照片都是她分享给他。
一百多张照片,传输得很快。
周时亦递过手机:“以后再删就不传了。”
人起身, 又坐到她对面。
钟忆身边清冽的味道也随之变淡。
“谢谢。”她依旧礼貌回应。
第二片西瓜吃完,她又从果盘拿了一片。
反正自己任何样子他都见过,在他面前吃东西无需端着。
她边啃瓜边翻看两人以前的照片,除了出游合照, 多数是她靠在他怀里, 或是趴在他肩头的自拍。照片里无一例外他都是单手揽着她,另一只手还在处理工作。
偶尔有两张他无意瞥向镜头,其余的都专注盯着电脑屏幕。
拍这些照片时基本是她加班累了, 靠在他身上歇歇,记录一下难得的休闲时刻。
他不止传了照片,还传给她两段视频。
视频也是她拍摄,记录两人的日常相处。
她点开第一个,画面里自己正倚在周时亦怀里问他:“我新学了一首电影里的OST,要听吗?”
“什么时候学的?”
“就这几天晚上。”
“不是忙课题忙到没时间和我视频?”周时亦并未计较,低头吻了吻她脸颊,“什么电影?”
“国内的一部电影。”
“我们这里什么时候上映?抽空带你去看。”
“早就下院线了,是去年的一部电影。”
“改天陪你在家里看。”
她抬起头,衔住他的唇。
手绕到了他脖子后,忽然间视频画面一暗,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两人细碎的接吻声。
这时视频戛然而止。
这段视频她记得,两人刚在一起没多久,当时她想把唱的歌录下来,但那晚最终没能唱成。
里面提到的那部电影是妈妈主演,OST也是妈妈唱的。
另一个是他给她煮咖啡的视频,她没点开,等回房再看。
“打算一直留短发?”对面的人突然出声问道。
“嗯。短发不是挺好?”钟忆退出相册,手机搁一边。
周时亦未置可否。
钟忆说:“留了三年,习惯了。”
再留长发反而看不习惯。
周时亦还是不习惯短发,依旧让他感到陌生。
他放下叠起的腿,舒展放松,换姿势时脚下忽然一顿。
木桌下,两人的腿不小心碰到了一起。
钟忆啃瓜的动作微滞。
桌子本来就不够宽,他腿又长,难免伸到她这边。
她没动,轻咽下脆甜的瓜瓤。
周时亦把腿收了回去,换回原先的坐姿。
“辰辰到家了吧?”钟忆打破沉默。
周时亦:“到了。”
“堂哥家几个孩子?”
“就辰辰一个。”
“堂嫂是江城人?”
“嗯。”周时亦瞅着她,“光问旁人,就没有话跟我说?”
钟忆:“你家的祖传戒指是什么样的?”
“……”
周时亦怔了几秒才明白她的意思,他说过有现成的婚戒,她却当成是家传的。
“普通素戒。”
说着,他目光扫过她右手的无名指。
和他一样,也是空的。
钟忆将瓜皮搁进空盘,拿纸巾慢条斯理擦着指尖。
此刻,纸巾也成了无话可说时的掩饰。
“在广场码头,”周时亦单刀直入,“你是怎么向路程爷爷介绍我的?”
“……”
刚才她和师母在厨房聊到路爷爷,他没有追问,还以为这事过去了。
“没介绍,人家没问。”
“……”
“我说带堂哥家的孩子来坐船,路爷爷就没多问。”
周时亦瞬间了然,路程爷爷把他错认成她堂哥。
“路爷爷根本不知道我和路程谈过,在他眼里我们就是同学。”还是多年前的高中同学,老人家又没那么八卦,自然不会多问。
感情最怕被比较。
他肯定以为她和路程当年的感情好到家里人都知情。
钟忆想到前几天她对他说过的那句“可是后来,我也喜欢上你了,不是吗?”
但在他心里,这种日久生情的喜欢不够热烈,不够铭心,终究抵不过年少炙热的初恋。
再加之,他们当年认识的时间不对,那时她是有男朋友的人。
当时在她眼里,他是和宁缺一样的存在。
周时亦见她不再吃西瓜,也没有什么想和他说的,瞥了眼腕表,“进去吧。”
屋内,江静渊和虞老师已经从茶室移步了餐厅,菜也上齐,但看小两口难得在院中独处久,便没打扰。
两人进来,虞老师热情招呼他们入座。
“中午先尝尝你们师母的厨艺,晚上那顿我来掌勺。”他转向江静渊,“晚上你也别回了,惹人烦。”
被当着孩子面挖苦,江静渊一点不恼:“我总得弄清楚她突然这个态度是什么原因。”
虞老师先给半个女婿斟满酒:“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们不总这样?”他将第二杯酒放到妻子面前。
江静渊说:“那倒也不是。”
在一起二十多年,哪能一直闹别扭,也有感情好的时候。
她也会什么话都愿意和他说,开心的,不开心的。
只是最近不知怎么了,她突然有些疏远他,但自己也没做惹她不高兴的事,除了工作,他几乎都在家陪女儿,带孩子绝非是借口。
思及此,他忽然抬眼打量女婿。
要说唯一让钟灼华不愉快的,可能就是撮合了两个孩子的婚事。
“爸,怎么了?”周时亦被看得略不自在。
虞老师觑一眼好友:“你可别往周时亦身上赖,多找找自己的原因。”
“我不是赖时亦,如果钟忆妈妈对我不满是因为联姻这事,那我至少知道该怎么去解决这个矛盾。”至今毫无头绪,但也不能任由夫妻关系越走越远。
“爸爸,跟周时亦无关。”钟忆语气坚定,“我愿意的事情,妈妈无论喜不喜欢,都不会让我夹在中间为难。应该是别的原因。”
妈妈爱她胜过一切,不会因为她而疏远爸爸。
江静渊:“行,爸爸再好好想想。”
正说着,手机振动,老爷子的消息进来,问他小忆什么时候有空,哪天回去吃饭。
这已经是父亲第二遍催问。
搁在以前,父亲不可能在他不回消息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这么主动询问。
老爷子如今上了年纪,又只有钟忆这么一个孙女,这些年自觉亏欠,总想着多补偿。
可父亲不明白,老宅对钟忆来说,无异于陌生人的家。
江静渊回:【钟忆没在家。在江城。】
“你爷爷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吃饭,要不想去,我就找个理由推了。”
钟忆:“去。是我跟爷爷说,有空去看他和奶奶。”
老人家太着急,两三天都等不了。
江静渊交代女婿:“时亦你到时一块去。你们俩领证后还没见过家里人。”
周时亦颔首:“好。”
去见长辈难免被问及婚礼怎么办,婚后住在哪。
饭后,钟忆回了自己房间午睡,他们几人陪师母打牌。
师母最近刚学会打扑克牌,牌瘾正浓,每晚虞老师都会她打几局。
怕吵到她午睡,他们准备了茶和水果去了院子里的凉亭。
钟忆关上房门,换了睡衣倒在被子上。
虞老师家的房子临水而建,风从纱窗吹进来,透着清凉。
原本打算睡前看看她和周时亦的视频,打开手机来,屏幕上推送了数条娱乐新闻,全和妈妈有关。
她忙点进去,妈妈的名字果然空降在热搜榜前排,数个词条都是“爆”。
这些年,妈妈经常被爆料又密会哪个导演,又跟哪个演员姐弟恋,又插足了哪个大佬的婚姻,看多了早就免疫,但这一次不同,她亲爹的名字出现在爆料里。
再一看照片里那个背影,还真是爸爸。
这是她记事以来,他们两人第一次被拍到。
如果是在她成年之前被拍到,妈妈定会否认,如今她大了,早已能坦然面对网络上的流言蜚语,也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她还挺好奇,父母这一次会怎么回应这个爆料。
【爸爸,你和妈妈上热搜了。】
江静渊两分钟前刚挂断秘书的电话。
杨秘书请示他,是否要处理网上的舆论,需不需要正面回应。
“不必,交给她决定。”
万一钟灼华考虑演艺事业,不愿公开,他先回应只会弄巧成拙。
此时正在片场的钟灼华也刷到了自己的热搜,周围工作人员八卦的眼神早被她察觉。
#影后夜会前金主,旧情复燃?#
#网传钟灼华二十六年前插足江静渊恋情#
经纪人征求她意见:“你什么想法?这次也算是个澄清公开的好机会。”
钟灼华盯着词条出神,这些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女儿吃顿饭,可以毫无顾忌地牵着女儿的手逛街。
她拼命生下来的孩子却不能在人前喊她一声妈妈,反而从小就小心翼翼守着秘密,一个朋友也没有。
钟灼华划掉页面:“先不管。我看狗仔还能挖出什么料。”
其实,她更想知道江静渊会怎么做。
但大概率,他还会像以前那样,让她自己决定。
第二十章
经纪人帮她收起手机, 将咖啡塞她手里:“尝尝。”
咖啡纸杯里斜着一把长柄勺。
除非熬夜拍戏需要提神,钟灼华从不碰咖啡。即使偶尔工作需要,她也只喝意式浓缩, 从不加糖, 用不着勺子。
“怎么还放勺子?”
“里头有你闺女最爱的蜜红豆。”
钟灼华了然,蜜红豆是江静渊让司机送来, 特意嘱咐放进咖啡里。
这个男人关键时候就只会拿闺女当挡箭牌。
送别的她不见得吃, 但女儿爱吃的东西, 再甜再腻她也会尝。
钟灼华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眉心紧蹙,咽下去时齁嗓子。
勺子放一边,她只喝咖啡。
蜜红豆放多了,咖啡哪里还有苦味。
经纪人打趣:“你看你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吃黄连。”
“以前尝还没这么腻。这小王八蛋吃得越来越甜!”
经纪人笑说:“那没办法,谁让人家小忆会投胎会遗传,甜食当饭吃也不胖,皮肤照旧水灵。”钟忆遗传了钟灼华的冷白皮,通身白得发光没有一点瑕疵。
钟灼华无奈:“她就可了劲的造吧。”
经纪人字正腔圆纠正她:“可劲儿造。”
钟灼华被气笑:“我普通话已经说得很标准了,好伐?你看方言我都会说了。”
经纪人不吱声, 微笑瞧着她。
钟灼华抿了口咖啡,舍不得责备女儿,矛头转向江静渊:“都怪他没底线,孩子想干嘛干嘛!早知就不该让他带!陪孩子学了十几年画, 半幅也画不出来!”
经纪人:“基因问题吧。”
“……”
有被内涵, 钟灼华喝着咖啡失笑,差点被呛。
她不爱搭理经纪人,翻开剧本背台词。
“网上这些流言, 江董怎么说?”经纪人问。
钟灼华嘬着咖啡低头看剧本,淡声道:“没说。”
“他是看你的意思?”
“嗯。”江静渊曾说过,两人的关系公不公开,何时公开,由她来决定。
可有些回应,得他出面才行啊。
经纪人:“只要不是江董不愿意公开就行。”
“他也不敢呐,除非不想要女儿了。”
虽然她对江静渊意见满满,但不得不承认,他是女儿奴。女儿是他一手带大,为了女儿连事业都能放下,他怎会舍得让女儿伤心。
如果当年没有女儿,她和他走不到今天。
就在她们闲聊间,前排又空降热搜。
曾与钟灼华合作过的郁导出面辟谣了,他转发了钟灼华夜会的照片,并配文:越传越离谱!这是人家路程工作室的司机去送演唱会门票!
钟灼华与路程合作的那部现实题材电影,导演正是郁导。
当时网上还流传,是郁导面子大请来了钟灼华饰演路程母亲这个角色。
名导亲自下场辟谣,钟灼华夜会前金主的舆论开始转向。
钟灼华看完辟谣,盯着手机哑然。
江静渊怎么就成了司机?
而且还是路程工作室的司机。
她看向自己经纪人:“怎么传成这样了?”
经纪人同样困惑,只猜到一个可能:“你降番参演他的电影,或许他卖个人情?”
但也不是很合理。
按理说,郁导在明知照片里的男人就是江静渊的情况下,不会睁眼说瞎话来辟谣。
郁导虽说与钟灼华有交情,但不至于让他拿自己多年的名望去冒险。
毕竟夜会这事是真的,万一纸包不住火。
关于郁导为何亲自下场,说来话长——
路程与经纪人岑姐回到北城拍坤辰汽车的广告,晚上收工后约了郁导等圈内好友聚餐,席间聊到钟灼华夜会前金主的八卦。
岑姐当场气得直骂:“这些狗仔为了流量脸都不要!拿那么糊的照片往江静渊身上凑!哪是江静渊呀,是我们家司机,去给钟姐送演唱会门票,谁知道就被拍了!连累她以前的黑料被扒,晦气!”
朋友亲口说的,郁导当然不会怀疑有假。
他怎么会想到岑姐瞎说八道,净坑人!
他们聚餐吃火锅时,钟灼华夜会的事还没上热搜,只在圈内传着。
结果今天中午就爆了。
郁导正巧中午喝了二两酒,借着酒劲仗义执言,于是就有了那条转发辟谣的微博。
钟忆眯了半小时醒来,再看手机,爸爸已经成了路程工作室的司机。
不止她,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路程是个敏感的存在。
她匆匆换下睡衣,去院子里找爸爸。
“爸爸!”
凉亭下,四人仍在淡定打牌。
“醒了?”江静渊拍拍凳子,让女儿坐自己旁边。
“我这腰,坐久了就疼。”师母反手装样子捶了锤。
虞老师默契配合:“膏药没贴?”
“没,忙着打牌给忘了。”
“别打了,先给你贴上。”
夫妻俩借着贴膏药的由头离开,不妨碍他们一家人商量对策。
江静渊剥了一个新鲜枇杷塞女儿嘴里:“你睡觉时刚送到的。”
钟忆嚼着清甜爽口的果肉问爸爸:“怎么就成了司机?”
“路程经纪人帮着在他们圈内辟谣,结果就成了这样。”
江静渊让女儿放宽心,“没事,我刚跟时亦解释过了,就算要辟谣,不管是你妈妈还是我,都不可能让路程这个外人帮忙。”
说着,他打趣周时亦:“以前喊我三哥时,要为我两肋插刀,这不机会来了。”
周时亦兀自笑了。
现在江静渊成了自己岳父,不好再揶揄回去。
钟忆担心妈妈:“爸爸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再说。”江静渊起身前起又给女儿剥了个枇杷,“我去给你妈妈打电话。”他拿着手机离开。
回到自己房间,他拨了妻子电话。
那头十几秒后才接听。
“什么事?”冷冷淡淡的语气。
江静渊:“跟你说一声,我今晚回去住。”
不管她想不想看到他,这个时候还是要陪着她的。
钟灼华:“你还是别回来了,我不打算回应,也不打算公开。小忆五月份就要办婚礼,我不希望在女儿婚礼前闹得沸沸扬扬。”
从爆料出来到现在,她内心反复煎熬,既盼着狗仔能挖出她二十六年前生孩子的旧料,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带着女儿逛街。可又怕遭舆论反噬,牵连到女儿女婿。
事关重大,她心平气和与江静渊说话:“小忆现在结婚了,身世影响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会牵扯周时亦和坤辰汽车。”
她不得不考虑周全。
至于和江静渊的绯闻,郁导的辟谣帮了大忙。
以前的那些黑料过几天自己会慢慢降热度。
她名声受损就受损吧,反正也没什么好名声可言。
她再次提醒:“你别回了。万一有狗仔在楼下蹲守。”
江静渊还是坚持回去:“这个时候反而最安全。没事,我会当心。再说,那晚在楼下等你,我坐的是周时亦的车,外人没人知道我车牌。”——
此时,院子里的凉亭下,只有洗扑克牌的“唰唰”声。
钟忆想到郁导辟谣文案里说了演唱会门票,她看向对面:“这么一辟谣,我妈工作室肯定得去看演唱会。我妈说不定也会到现场。”
“没事,让妈尽管去。”周时亦放慢洗牌的手速,“江城首站我也过去。”
他看着她问道,“你想不想去现场?带你去。”
“……你要去?”钟忆难以置信地打量他。
周时亦颔首。
钟忆从他平静的眼神里捕捉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
周时亦:“不着急,你慢慢想。”
钟忆仍旧琢磨不透他突然的转变,以前他都避讳提及路程的名字,甚至在几个小时前还在关心她是如何向路爷爷介绍他。
结果她睡了一觉醒来,他居然要去看路程的演唱会。
“怎么突然想通了?”
“跟想得通或是想不通无关。我们分手也不是因为想不通,不是?”
只是各自在意的东西不一样。
刚才岳父那么谨慎解释路程经纪人辟谣这事,看得出来,生怕他误会。
他还不至于这么没风度。
但连岳父都担心他误会,关于路程的演唱会,他尽量去换个角度看待。
周时亦把洗好的扑克牌摞在桌上:“我从来没听过路程的歌,去听听现场。你如果去,我给你留一张包厢票。”
钟忆袒露心声:“我如果不去,你可能觉得我心虚。我要是去了,坐在台下听他唱歌,你心里肯定会不舒坦。”
任谁坐在台下听初恋的演唱会,都不可能心如止水,心里多多少少会有波动,这种波动与遗憾无关,与爱无关,只是因为会想到过去种种。
所以去与不去,都矛盾。
纠结之后,她决定:“我陪你去。”
周时亦点了点头,声音平静:“那你在虞老师家多住几天。”
“我先回去看爷爷奶奶,四月份再过来。”
江城站的第一场是四月九号晚。
周时亦用湿毛巾擦了手,从盘子里拿了一个枇杷剥。他很少吃这个水果,以前都是剥給钟忆吃,刚才师母他们都说好吃,他打算尝尝。
钟忆低头编辑消息,与妈妈分享:【钟姐,我和周时亦要去看路程的演唱会。我和他总算走出了僵局的第一步。】
她在消息里都是这么称呼妈妈,就算手机不在妈妈手上,也没有暴露秘密的风险。
发送出去,钟忆切出聊天框,再抬头时周时亦剥好了枇杷,她习惯性伸手去接,就在这个时候男人把枇杷送到了自己嘴边。
手悬在那里,她急中生智挽尊:“手机借我用用。我的快没电了。”
说着,顺势锁屏自己手机搁下。
周时亦对着桌上抬抬下巴:“自己拿。”
钟忆:“密码?”
“还是以前那个。”
在一起的那四年里,钟忆只用过他寥寥几次手机,偶尔才输一次的密码,在时隔三年后她还清楚记得。
点进热搜榜,从上往下滑,关注着妈妈的相关舆论。
“要吗?”周时亦问她。
钟忆抬头,他剥好了一个递过来。
“谢谢。”她抬手接了过来。
以前周时亦喂她吃水果,她都是倾身就着他的手把果肉含嘴里。
但现在,她下意识里不会再这么做。
周时亦扫见她在刷的页面:“以你对妈的了解,妈想不想公开?”
钟忆:“肯定想。”
周时亦说:“这事我来解决。”
自己的手机在钟忆那里,他手递过去,“我用一下,打个电话。”
没等钟忆细想怎么解决,他的电话已经打通。
周时亦吩咐詹良:“你把我岳父上海的车牌号透露给媒体。再告诉他们,今晚八点左右,江静渊会去钟灼华的公寓。只要跟着那辆车,会拍到他们想要的实锤。”
詹良:“……好的,周总,我这就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