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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60

    第56章

    送会露馅儿,何序怎么敢答应,最后是靠比往日单纯的顺从多出好几分主动热情,才将裴挽棠的目光、动作和提议一起搪塞过去的。

    那热情似乎让裴挽棠有一点满意,都已经结束很久了,她还低头在她脖子里没有离开,胸腔贴着她的胸腔,微微起伏着,呼吸略重略急,气息灼热。

    她还在发烧。

    何序被那气息反复灼烫,搭在被子上手动了动,静默许久,最终还是脑子空白地落回去,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敢催裴挽棠起来。

    亲密但没有感情的拥抱又持续了很久。

    彻底结束之前, 何序脖子里突然麻麻痛痛的,裴挽棠拧开她的脸, 在那儿咬.吻了好几分钟。

    早上起来,何序一偏头,毫不意外发现了不采取物理方法,就不可能遮住的鲜明吻痕。很暧昧的东西,或许象征深情,那出现在她身上就显得尤为讽刺,被谈茵她们发现,还没法解释。

    何序摸摸脖子,跑去偷了点裴挽棠的遮瑕。

    吃完饭,何序直接出门,没和裴挽棠打招呼。现在是八点, 裴挽棠已经开始工作了,对她那种极为有规划的人来说,任何形式的打断都是打乱。

    何序上车之后先告诉司机去二院,待后视镜里的房屋变模糊,她立刻说:“师傅,不去二院了,去小竹山。”

    师傅应下,在下个路口将方向盘一打,掉了头。

    何序没准备,被离心率甩得一个趔趄,脚环上的红宝石重重磕在脚踝。

    有点疼,心脏也跟着猛跳,莫名的不安升腾起来。

    何序快速抬头看向后视镜——里面只有冒着新绿的行道树。

    “……”

    胡代把台阶上的一片绿叶捡起来,低声叮嘱扛着工具,准备去后花园倒腾的园艺师:“今天尽量不要发出噪音。”

    园艺师不明所以,但还是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胡代把落叶扔进垃圾桶,洗了手,上来二楼。

    平时没人来的其中一间客房里,本该在书房工作的裴挽棠侧身躺着,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鬓角的冷汗打湿了发根,全然不见那个被人比作捧着青砖望高楼的上位者该有的强势模样。

    胡代走进来说:“要不还是把何小姐叫回来吧,她——”

    “不用。”

    胡代后半句“她在家里您会好过点”被打断,不放弃地劝说:“可是您这么硬撑着也不是办法。”

    “出去!”

    不容置喙的命令,胡代只能遵从。

    但在走之前,她弯腰把昨晚“收拾”了的打火机放在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兔子朝上。

    很快门被拉上,里面沉得听不见一点声。

    外面也静悄悄的,还没暖起来的春天像在遭遇能冻结万物的寒潮,让一切声音失去活力。

    很局部的寒潮。

    只需要转个头就能透过窗户看见的小竹山下,何序被庞靖抱了个满怀:“到底是小两岁哈,你老远走过来,我以为是哪个女大学生!”

    何序悬了一路的心被热情抚慰,笑着抓了抓肩上的登山包,说:“过期五年的大学生 。 ”

    登山包是何序临时在路上买的,里面装着水和食物,四人份,瞧着就沉。

    谈茵从善如流接了庞靖的话:“她一直好看。”同时抬手,把何序肩上的包拿下来提在手里。

    谈茵的动作太过坦荡自然,没给何序反应的机会,她愣了一下,脑子里快速闪过裴挽棠的脸,她那些关于谈茵的反问,以及和李尽兰有关的历史画面。

    何序深知不能再闹误会。

    她今天还是撒谎出来。

    不管哪一样败露都是麻烦。

    何序在谈茵提步要走之前,拽住背包的另一边肩带说:“我自己背吧,你东西也不少。”

    谈茵转头笑道:“全部加起来也没你几瓶水沉。”

    何序抿着嘴唇,没有松手。

    她有时候固执,这点谈茵深有体会。

    比如大一哪堂实验,老师一开始就讲了,只要步骤准确,时间精确就不可能出现结晶,她非不信,说亲眼看到了,前后磨了老师将近一周,最后发现是试剂被污染导致的异常结果,她没能发现新的化合物,但向半个材化学院的人证明,三班十五号是个犟种,她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谈茵想起那幕,忍不住笑了声,说:“提好了?”

    何序明白过来谈茵的意思,立刻攥紧背包肩带。

    谈茵一点点松手,确定何序完全提稳之后才收回手插进口袋:“走吧,票已经买好了。”

    何序:“嗯。”

    今天是工作日,人不多,四人在山道上走走停停,悠闲得像是city walk,又比城市里安静松弛,视野开阔,体感非常舒服。

    何序太久没有体会过这么自由轻松的感觉,即使长久不活动的身体已经难以负荷,也还是默不作声坚持着,想吹一吹山顶的风,想看鸟雀从山顶起飞。

    她从机械枯燥的生活中暂时挣脱出来,忘了时间。

    中午十二点半,来给裴挽棠送饭,但毫无悬念被赶出来的胡代短暂犹豫,下楼给佟却打电话:“马上满两天了,小姐的情况为什么不止没有好转,反而还严重了?”

    佟却:“心病还须心药医,她自己不想好,我就是把仙丹拿来也没有用。”

    胡代回想刚刚在次卧里看到的,已经忍耐得透出狼狈的裴挽棠,抬手招来司机:“去接何小姐回来,具体哪个医院打电话问霍助理。”

    司机:“好的。”

    胡代:“算了。”

    裴挽棠想要何序回来的时候,不必她自作主张;她不想,所有安排都只会适得其反。

    但是已经一上午了,探病需要这么长时间?

    胡代心生疑虑。

    楼上,裴挽棠又忍过了一拨来自神经末梢的强烈刺痛,周围陷入死寂。她握着打火机一动不动躺了一会儿,起身过来书房找手机。

    定位软件打开,地图上一大一小两个红色的位置图标相距很近,其中带围栏的,边界甚至还涵盖着另一个所在的位置。

    也就是说,何序就在裴挽棠附近,在她设定的可控范围内,但她今天要去的二院分明和这里隔了半个城。

    裴挽棠没有血色的脸让她看起来极为虚弱,她没有情绪的眼神则让她显得阴郁压迫。

    “叩叩。”

    书房门被敲响。

    裴挽棠没有立即应声,步伐缓慢但腰背笔直地走到书桌后坐下,打开电脑,翻开文件,等到一切看起来没有异常的时候,不高不低出声:“进。”

    霍姿带着个牛皮纸袋进来:“裴总,您让查的东西都查到了。”

    霍姿将牛皮纸袋放在裴挽棠面前,说:“五年前为找何小姐,谈茵几乎把整个东港翻过来。”

    东港是何序她们学校所在地,和鹭洲相邻。

    那地方大,想翻过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除了要有足够的能力,还需要坚定的毅力和充分的理由。

    霍姿眼观鼻鼻观心,尽可能忽略裴挽棠身上的低压,冷静道:“谈茵高二交过一个女朋友,之后十年一直单身。”

    过于漫长的时间。

    长得不太正常。

    这不正常和何序有关。

    学生时代,她们几乎形影不离,时常谈天说地,美得让人觉得虚假;

    毕业之后,谈茵念念不忘,四处打听,纯得接近愚蠢。

    现在呢?失而复得,终于按捺不住,想把她占为己有了?

    手机屏幕里的定位图标不厌其烦地闪着,越来越频繁地提示GP号弱,上方红色的警示框里还着重标记了信号弱的位置:鹭洲市翠湖区小竹山。

    裴挽棠看了已经快十分钟的那页资料里有一行加粗的话,也写着:以后有机会,我带去你小竹山看深潭。

    阳光慢慢从书房斜出去,裴挽棠苍白的面色将她阴郁的目光不断深化,无限深化。

    ————

    何序几人中途休息得太多,下午三点才登顶。

    山顶平阔,山风削得竹涛簌簌,碧色深潭卧于山峦之下,藏于竹林之间,被竹涛不断推进着,流向小竹山深处。

    何序站在山边远眺,竹涛也推着她,推着周围明亮的日光,融合她上身干净的白衣,映照得她脸在发光,笑容璀璨。

    谈茵一顿,一动不动看着何序,心脏很清晰地跳着。

    何序脸上那种不掺一丝杂质的笑和上学时如出一辙,是她过去魂牵梦萦,怀念过无数个夜晚的笑,她总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见,现在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她不受控制地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步。

    那一步像无形的开关,打开躁动心门,山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吹得所有悸动戛然而止。

    山风掀起了何序的头发,她脖子里,被蹭掉遮瑕后露出来的吻痕明显到像是一种示威、警告,意在让觊觎她的人知难而退。

    所以,她家里真有人了,每天傍晚准时赶回家吃饭是为了和他/她共度甜蜜时光?

    谈茵眼前空白一瞬,脑中嗡鸣不断。

    何序察觉到什么,转头往过看。

    恰好庞靖喊人:“谈茵,发什么愣呢?快过来拍照!”

    谈茵顺势垂眼,避开何序的注视,也将瞳孔里所有激荡翻涌的情绪和爱意藏回到了心底。她的心意来得太晚也太冒犯,对何序有害无利,那不如哪儿来的回哪儿,不要打破此刻平静。

    “来了。”谈茵说。

    拍完照休息了一个小时,几人开始下山。

    “要不坐缆车吧?这么险的道,真一路走下去,估计我后面一周都得扛着腿去见客户。”庞靖郑重提议,一一点名,“你,你,你,今天这缆车能不能坐?”

    程雪没什么想法,她就是真说不,庞靖也有一百种办法让她点头。

    谈茵后半程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被点名也只是很淡地“嗯”了声,没更多话。

    何序视线从谈茵身上经过,对上庞靖危险的目光:“能坐。”

    缆车四人一组,她们几个刚好凑齐一辆。

    排到之后,庞靖率先挤进来,找了个最佳观赏位坐下。

    现在是傍晚五点半,还没有变得很长的白昼正披着赤色晚霞高调退场,小竹山上群峰目送,山下深潭注视,密林修竹呼应着晚风,一浪一浪挥手告别。

    庞靖趴在玻璃窗上,被脚下景色惊艳得直拍大腿。

    “要不明年再来?”程雪笑道。

    庞靖“噌”一下转回来,手指挨个指过对坐的人:“明年我还要来鹭洲,来小竹山!你俩可给我伺候好了,随时准备接驾!”

    谈茵的情绪已经有所恢复,因为上缆车前,何序侧身过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的那句“不开心吗”。

    那一秒她忽然觉得,不管跟谁在一起,何序开心就好。

    她家里的情况挺复杂的,别说是同性恋,就算门不当户不对的,想在一起也要经历重重困难,那又何必拉何序趟这趟浑水。

    她开心就好。

    她说的过得还不错是真的就好。

    一切好着就好。

    谈茵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扬起嘴角,声音懒散拖沓:“看好时间再来,小谈总很忙,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

    庞靖送她一对大白眼,送何序一双星星眼:“序儿,你在的吧?”

    何序对庞靖总是高昂的情绪没什么抵抗力,闻言点点头,说:“在。”

    庞靖满意了,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说要合照留念,四人头对头的时候,最后一缕霞光刚好打在她们脸上,被定格的笑容就显得尤为灿烂。

    从山门口到停车场还有一段距离,待几人走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游客中心聚了不少人,都在等车。

    谈茵看了眼说:“何序,一起走吧,这个点不好叫车。”

    何序想拒绝,又担心真等久了,赶不上七点到家。权衡片刻,何序说:“我家比较远,一会儿你找个就近的地铁站把我放下就行。”

    谈茵:“好。”

    谈茵直至此刻,已经完全能够自控情绪,一边低着头回工作消息,一边还能有来有往地和庞靖拌嘴,再转头过来找何序评理。

    何序看得很喜欢,好像真回到了无忧无滤的十几岁,有考砸一门课都算天塌的脆弱幼稚,也有暴雨里蹦着笑着的坚韧无惧。

    何序就这么笑着坐上了谈茵的副驾。

    车门关上的前一秒,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挡住。

    何序一惊,胸腔里再次出现早上那种陡然坠落般的惊悚感,她抓紧背包抬头,看到有过数面之缘的霍姿矮身过来说:“何小姐,裴总来接您了。”说完侧身让开视线。

    何序看到不远处的黑色车子车窗严密,照不进去一丝光。

    但她知道,裴挽棠就坐在后座,以什么样的姿态。

    紧绷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爬上何序脚踝。

    何序脚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被座椅挡住。她往下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何序的情绪变化太过明显,谈茵想不发现都难,她前一秒还因为霍姿那句“何小姐,裴总来接您了”变得酸涩疼痛的心脏冷寂下来,确认似的看向何序。

    没错。

    她就是在紧张。

    可好的恋爱在被以这样高调的方式突然公开时,带给她的不应该是羞涩和喜悦?

    谈茵目光骤深,想起KTV的卫生间里,何序那句“我不是靖靖说的发展好,是曾经想走捷径,却不知道捷径的尽头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我掉下去了。”

    由此引发的各种猜测在谈茵脑子里迅速过滤一遍,没有得出任何确切结论。

    谈茵只能不露声色地收起目光,对上霍姿:“不好意思,你是?”

    霍姿:“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何小姐。”

    霍姿的停顿是她惯用的社交技巧,没什么心思的庞靖果然在停顿发生时,本能去捕捉她留在话末的重点——“何小姐”——她的视线跟过去,被没有受到霍姿干扰的谈茵挡住。

    谈茵始终注视着霍姿。

    霍姿:“何小姐今天爬山辛苦,我老板心疼何小姐,特意来接她回家。”

    这话在谁听来都和爱情有关,或者还会误以为她们处在热恋。

    比如庞靖。

    “序儿,你真是深藏不漏啊!不止是我们四个里第一个谈恋爱的,对象还是老板!”

    “差距啊,光那个车就够我不吃不喝赚半辈子了。”

    何序脑子里响过一阵嗡鸣,像是诡异的讯号,缠在她脚踝上的蛇开始往上爬。

    庞靖搭着谈茵的肩膀凑过来,笑嘻嘻地问何序:“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应该介绍,好朋友嘛。

    就剩这几个朋友了。

    可是她和裴挽棠没有在谈恋爱啊。

    可是她还想要一点体面。

    她的朋友都知道寰泰现在的老板叫裴挽棠,她把个女人弄到只剩半条命;她们刚才也听到霍姿说她老板姓裴,也知道何序是女人。

    那如果介绍,不就马上把前后的线索关联起来了。

    可是在朋友面前,她总还是想要一点体面的嘛。

    她们今天“序儿,序儿”叫了她很多回,说她好看,说她学习好,很看得起她,她也已经听习惯了赞美,现在就,想要一点体面。

    “下次吧,今天太仓促了。”何序下车,笑得勉强。

    庞靖:“哪儿仓促了,现在才六点……”

    “靖靖,”庞靖话到一半被谈茵打断,“我们今天都灰头土脸的,去了让人觉得何序娘家人邋遢,改天吧。”

    庞靖欲言又止,不太甘心,她和程雪明天就离开了鹭洲了,再见真不知道什么时候。

    程雪话少,但善于观察,这会儿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她和谈茵交换了个眼神,拉走庞靖继续说服。

    谈茵话在嘴里再三斟酌,问何序:“可以吗?”

    简短又隐晦的三个字。

    有关心,有对何序尊严的维护。

    何序看着谈茵,陌生的酸胀感从她心脏深处冒出来,“可以。”她说。

    以及,谢谢。

    谢谈茵给的体面,谢她的关心。

    但是可惜,她只有被裴挽棠彻底厌弃,然后扔掉的份儿,没有自己选择和反抗的权利,谈茵给的这些体面和关心,她注定回报不了。

    那至少别让她们担心,只记住今天在小竹山上的快乐就好。

    “她对我特别好。”何序说:“真的。”

    谈茵欲言又止。

    有些时候,越是强调的,越不是真的。

    谈茵却无法挑破——何序脸上的笑看起来太勉强了。

    “再联系。”谈茵只能这么说。

    何序含糊地应了声,被霍姿护送着往车边走。蛇已经爬上了她的脊背,她站在打开的车门前,脸白了几分:“对不起。”

    “我说什么了,你就道歉?”裴挽棠朝何序伸出手,骨节还是那么细长,皮肤还是那么白皙,说:“上来。”

    很温和的语气。

    反常的平静。

    何序脊背的凉意上涌,一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想逃跑,身体却像是被裴挽棠的目光锁住了一样,不受控制地把手放进她手心里,被她拉着上车,离开了小竹山。

    路上没有任何交流。

    霍姿目不斜视地开车,裴挽棠手撑着颌骨侧在一边,撇开环境音后的极端安静里,何序听到蛇头在耳边吐信,蛇尾耀武扬威似的甩着坠在脚踝的宝石。

    一下,一下……

    “不饿?”裴挽棠说。

    何序陡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里,正坐在餐桌前吃饭。

    厨房今天做了松茸炖官燕、鸡枞菌炒芦笋尖、蟹粉小笼包……很丰盛,餐后的樱桃饱满新鲜,很诱人。

    所有这些食物都靠近何序摆着,裴挽棠面前只有一杯温水和一粒退烧药。

    何序捉着勺子的手收紧,后知后觉想起上车那会儿裴挽棠伸过来的手还很烫。

    但一般到第二天晚上,她就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这次怎么反倒严重?

    嘴唇都是白的,虎口上,她咬出来的牙印结着薄薄一层痂。

    何序被那片暗红刺激得心跳加速,恐惧感从头到脚,她不断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可思绪像被掀翻了的墨水,飞溅横流,无法忽视更无法控制,她本能去求和,去讨好,去关心,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让情况变得有利,让裴挽棠消气,“你还没好?”何序问。

    裴挽棠靠着椅背,右手搭在桌上,食指若即若离贴着水杯,闻言,杯子被推离寸余,平静的水面出现一点波动,她说:“你在意?”

    何序喉咙抖索,想起自己之前几次的无视。

    虚伪的伎俩被轻易穿拆。

    裴挽棠说:“不在意何必开口问?”

    何序:“……”

    退烧药被扔进杯子里,裴挽棠捏着杯子晃了晃:“我死了,你不就自由了?”

    绝对温和的语气。

    绝对尖锐的用词。

    何序心脏狂跳,耳膜里全是血液奔涌的轰鸣:“我……”

    裴挽棠:“你不是一直在等这天?”

    何序:“没有。”

    裴挽棠:“没有?”

    吱——

    往常沉重的实木椅子,今天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都是缓和的。

    裴挽棠起身的时候,顺手把樱桃推到何序手边,然后垂腕拨弄、挑拣。樱桃掉出餐盘,滚了满桌,自有的低温、水渍的冷感不断撞击何序手背。

    何序竭力克制着的缩手的冲动一动不敢动。

    不久,拨弄挑拣的动作停了,裴挽棠将最满意的那颗喂进何序嘴里,轻兜她的下巴,示意她嚼。过程里一直垂眼注视着她,等她把果肉咽下去了,摊开手掌,接住果核,说:“真的没有?”

    何序如鲠在喉,还残留有浓浓果香味的牙齿剧烈磕碰。

    裴挽棠又喂了她一颗,体贴至极,接着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淡声道:“我怎么记得三年前你那一刀捅向我的时候毫不犹豫?”

    “当啷!”

    何序手里的勺子掉在碗里。

    胡代立刻上前擦拭溅在桌上的汤,另有人给何序重新盛汤,换勺。

    裴挽棠已经上楼了,被她扔进杯子里的退烧药开始缓慢溶解。

    客厅冷不丁陷入寂静。

    积压在何序心里的不安一涌而出,快把她的胸膛撑破。

    她感觉到裴挽棠的怒气了。

    前所未有的强烈。

    可她外在的表现却是不冷脸,不生气,不发火,异常极其。

    明明她说谎被抓了现行。

    之前只是和谈茵几人吃顿饭而已,裴挽棠都把她扔进了泳池。

    今天是撒谎了。

    还是利用裴挽棠的好心撒的谎。

    还是在她发烧腿疼的时候,做了她最厌恶的事。

    何序的不安冲破胸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挤得胃里一阵干呕。她立刻抿紧嘴唇忍耐着,过了很久才松开唇继续吃饭。

    ——不好好吃饭,裴挽棠会更不高兴。

    只吃两口,何序忽然放下勺子:“我吃饱了。”

    何序跑着上楼。

    卧室的灯没开,但卫生间里有水声。

    何序在卧室中央站了几分钟,按捺着铺天盖地的不安,过来隔壁洗澡。她今天洗得很慢,脑子里设想各种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画面,甚至连一些只有恨意的、尊严全无的疼痛交融都想到了。

    这是她活该,所以即使对此恐惧万分,她也还是硬着头皮回来了卧室。

    裴挽棠刚收拾好,从卫生间出来后,像是没看到她一样,径直往床边走。

    何序一愣,心直往下坠。

    过去这三年,她的生活虽然如履薄冰,但不可否认,裴挽棠不真正发火的时候,她的日子是很好过的。她已经适应了这种“安逸”,就很难接受她突然变脸。

    何序慌地下意识跟过去抓住了裴挽棠手腕。

    裴挽棠站定回头,目光对上的瞬间,何序本能想松手。想到脚踝上挥之不去的痛感和束缚感,想到谈茵、庞靖和程雪,何序抓紧裴挽棠说:“今天不做?”

    上车之前她就已经说过“对不起”了,往后她不知道还有办法让裴挽棠消气,她没见过这种不动声色的裴挽棠,心里完全没有底,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做。

    她们之间只有床上这点关系。

    每次她表现好,裴挽棠就会放轻动作,加强耐心,或者以其他方式表达她的好心情。

    她吃这套。

    何序按捺住无章可循的思绪,尽可能冷静地注视着裴挽棠。

    裴挽棠瞳孔浓黑,即使平静看人也透着一股强烈的凌厉和审视。

    沉默半晌,裴挽棠转身面对何序,一只脚踩在她脚上。

    力道很重。

    何序觉得疼,但又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她就只是站着,等裴挽棠说话。

    裴挽棠身上散发着热气,有刚洗过澡的原因,也有发烧不退的,她脚下一点一点用力,直到何序的冷静被撕碎,变了脸色,才说:“爬了一天山,还有精力?”

    何序疼得张口就是一声轻喘,身上细微地发颤。

    裴挽棠踩得更狠:“还是因为心情太好,就不觉得累了?”

    何序声音都在抖,行为下意识示弱:“裴挽棠……”

    又是这招。

    像是在昭示裴挽棠昨晚的愚蠢。

    裴挽棠毫无征兆踩到底,接着猝不及防撤脚、抽手,远离何序。

    何序踉跄地后退一步,看到裴挽棠转身坐在床边,说:“何序,我去不了的地方,你是不是玩得格外开心?”

    ————

    五个小时前。

    霍姿在楼下喝完了三盏茶也没等到裴挽棠的指示,准备走。

    手机突然响了。

    裴挽棠说:“上来。”

    霍姿立刻过来书房。

    裴挽棠面色苍白地撑着书桌站起来,把车钥匙扔给霍姿:“一小时后,送我去个地方。”

    霍姿:“有什么事您交代我去办就行了,您安心在家休息,我……”

    “我只是腿疼,不是人死了。”

    “……”

    霍姿攥了一下身侧的手,快速拿起车钥匙下楼备车。

    裴挽棠洗澡换衣,再出现,除了左腿微跛,身上不见一丝脆弱感,去小竹山的路上,她的情绪也异常平静。

    霍姿就以为没什么大事。

    直到何序和谈茵几人说着笑着从山门口出来。

    车厢里的氛围一瞬间低到谷底。

    裴挽棠身体不适不能吹风,车里甚至打了热风空调,可看到何序那秒,她把车窗玻璃将到了最低。

    霍姿扶着方向盘,不回头都能感觉到来自后方的压力。

    何序走得越近,笑容越清晰,那种压力越重。她点头答应上谈茵车的时候,裴挽棠的情绪阈值到达顶峰。

    “哗——”

    车窗被升到顶。

    裴挽棠坐在黑暗里说:“下去叫她过来。”

    ————

    人是过来了,心呢?

    小竹山有鹭洲最野也最自由的风,吹过了,没那么容易忘,尤其是对一个曾经一心想要逃离这里、逃离她的人来说。

    裴挽棠撑不住似的身体微微后倾,右手支在身侧:“今天她抱你了吗?”

    裴挽棠的目光自下而上,声音比在楼下还要温和。

    何序却是心脏一紧,寒意从脚底直冲头脑。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何序攥着手心的汗说。

    裴挽棠手指在床单上规律地轻点:“谈茵,27岁,安诺医疗接班人,能力不错,人品不错,长相也不错,重点……”

    裴挽棠垂眼,扶起掉在右臂上的睡衣肩带,说:“为人情深义重。”

    何序在裴挽棠说出“谈茵”两个字的时候脑中就已经警铃大作,她不清楚裴挽棠查了谈茵多少,不明白她此举的意图,只是潜意识地否认:“我和她没什么。”

    裴挽棠:“那你和谁有什么?”

    何序:“……”

    她现在的生活除了裴挽棠没有第二个人,和谁都没有关系。

    但是裴挽棠似乎认定了她和谁有什么关系。

    混乱的思绪充斥着担心。

    何序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裴挽棠的头发从肩头掉了下去,露出脖颈,那里的皮肤是刚洗浴过的红色,血管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到锁骨。

    锁骨上有几道抓痕。

    何序不敢抓裴挽棠。

    那这些抓痕就只会是裴挽棠自己弄的。

    ——以前她腿疼受不了的时候这么抓过自己。

    何序乱如麻的脑子忽然有了方向般主动走到裴挽棠面前,弯下腰,小心翼翼靠过去亲在她锁骨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何序觉得裴挽棠的呼吸消失了,锁骨变得更加明显,她就以为这方法再次奏效了,悬空的心脏慢慢往下落,吻也慢慢往下滑,极尽卖力讨好。

    可当她跪坐在地毯上,拨开樱桃树,摘下樱桃果,听到果肉被咬烂的水声时抬头,只能看见裴挽棠居高临下的眼睛,没有起伏,没有波动,连嘴唇抿合的幅度都是自然松弛的。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空闲的左手抬起她的脸,拇指抹着她嘴上的水痕,说:“今天她抱你了吗?”

    问题被重复。

    何序的侥幸被打回原形,心脏猛坠在地。

    何序扶在裴挽棠腿上的手抖着抓紧:“没,没有……”

    “没有你抖什么?”裴挽棠短促笑出一声,脸上什至没有出现笑容就变得冰冷。

    何序压在下方的腿突然痉挛,本能往后退,嘴唇还没完全离开裴挽棠手指的范围,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抓着头发抓回来,眼前一花,裴挽棠濡湿的手指强行挤入她口腔里,逼她将指肚上的液体彻底舔舐吞咽干净了,摸着她湿红的眼睛,说:“把衣服TUO了。”

    沾了别人气味的衣服,不管浸入泳池最深处多长时间,也无法完全清洗干净,那不如直接扔掉。

    裴挽棠手收回去,撑在身侧:“你知道垃圾桶在哪儿。”

    何序的冷汗顺着脊背滚下去,浸湿了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还扶在裴挽棠腿上的手缩了一下,起身脱衣服,脱完扔进垃圾桶。

    垃圾桶在梳妆台旁边,镜子边缘倒映着何序痕迹斑驳的身体。

    裴挽棠抬手将扶回去的肩带又拉下来,比自然垂落的低得低,露出大半胸衣,包裹着弧线刚刚好的丰润和沟壑。

    几绺发丝搭在身上,锁骨明显,几秒后,裴挽棠说:“过来闻我。”

    从来没有过的要求。

    何序指尖发麻,空白的大脑催着她一步步走到裴挽棠跟前,弯腰闻她——下颌、脖子、耳后、肩膀、锁骨、胸口……

    每多在裴挽棠皮肤上多呼吸一口,何序的意识就淡薄一分,她起初没有发现,等鼻息间的香气彻底消失,她昏沉沉看到天花板上的灯光在旋转时,裴挽棠已经不见了,偌大卧室只剩她被一根发带缚着双手,绑在床头。可怕的骚/动感在她身体里攀升,血管像着了火,她整个身体都被欲.望裹挟着,剧烈地战栗。

    不对劲。

    不对劲……

    裴挽棠身上的味道不对劲。

    何序艰难地抬起眼皮,眼眶都像是烧着的,偏头看向阳台。

    裴挽棠一身整齐,叠着腿坐在圆桌旁,眼睛注视着房间里发生的每一幕,手里一支似曾相识的打火机,不紧不慢地开——合——开——合——

    蓝色火焰通过空气传导,继续烧着何序,像要将她活生生烧死。

    “裴……裴挽棠……”

    “咔。”

    打火机盖盖回去之后再没有被掀开。

    裴挽棠靠坐在椅子里,长发随着晚风,像淡墨山水画,像轻轻翻动的书页,像焦灼急迫的何序最佳的对照组,不慌不忙,端庄体面。

    羞耻感扑面而来,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

    持续不断地重复,何序只能想到道歉,但坐在桌边的人始终无动于衷。

    何序快崩溃了,手挣得发带“吱吱”作响。

    裴挽棠依然没有动作,无力感和焦灼感迅速吞没着何序。

    蓦地,电话在何序耳边响起,她转头看见屏幕上跳出谈茵的名字。

    急促的喘息骤然一顿,脑内轰然爆炸。

    裴挽棠走进来坐在床边,手指轻柔地刮过何序眼角,拿起电话说:“既然知道错了,那现在告诉我,喜欢她身上的香气,还是我的?你要她,还是要我?”

    何序张口结舌,不敢想象电话一旦被接通,她会失去什么。

    可能会一无所有吧。

    精神层面的,道德层面的。

    恐惧冰冻何序的血液,谷欠望翻江倒海。

    何序脱口道:“你……要你……你……”

    迫不及待的口吻。

    绝对的真诚。

    却被裴挽棠否定:“撒谎。”

    想要一个人,怎么会用惊恐的眼神看她,怎么会让脸上的红潮褪下去,怎么会利用她的软肋、痛苦来打击她、欺骗她。

    电话还在持续不断地响,裴挽棠看着屏幕里扎眼的名字,说:“何序,四年了,在撒谎这件事上,你真的屡教不改,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真的长住记性?”

    “……不会有下一次,”何序脸上都是细汗,不停地喘着气,“我保证。”

    “你保证?你难道不知道,你这张嘴对我来说,毫无信用可言。”

    “……”

    电话停了又响,裴挽棠手指按住接听键又松开,抬眼看着何序:“何序,知不知道一般小孩子犯错,大人都是怎么教育的?”

    何序眼睛里都是痛苦难熬的水汽:“……怎么教育?”

    裴挽棠挂了电话、关机,手指毫无征兆深入到何序激荡难控里谷欠望里勾压刺激,搅浑她的清晰,搅乱她声音,没告诉她,她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她又没有小孩儿,但她想,对于屡教不改的,也许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撒再多慌也掩盖不住真相人尽皆知的事实,才有可能让她真的放弃这种打算。

    何序视线被眼泪模糊,水声顺着裴挽棠的手指不断往下流,她身体煎熬好像缓解了,又好像变本加厉,怎么结束不了,躺着、趴着、跪着、哭着、求着,她陷在这种无力又无法逃脱的处境里,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次日被印证。

    何序出门的时候,胡代说锁坏了,还没来得及换;她找手机的时候,胡代说手机坏了,给她一支新的——里面和从前一样,只有裴挽棠的、家里的和霍姿的电话。

    何序被无措和未知包裹,每天都试图在和裴挽棠发生关系的时候说点什么,每天都只是哭到求饶,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在这段日子里唯一觉得庆幸的是,裴挽棠身上没再有过那种让她崩溃的香气。

    那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但寰泰生命是多元化的健康和福利公司,而性,是成年人与生育来的福利,而裴挽棠,不可能让谁窥探自己的私事,那那股香气可能是什么,可能是谁研发出来的,也就不那么模糊。

    快三年了,她还以为和裴挽棠之间的恩怨早就已经淡了、无所谓了,只等一个契机彻底结束,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不安日复一日。

    五天后,何序又一次哽咽着喊裴挽棠名字的时候,裴挽棠停下动作抱住她,格外温柔地说:“好了,不要哭了,明天带你去高地庄园看天鹅。”

    天鹅多高贵。

    何序混沌地想,这三年她连高一点的天都没看过,怎么突然就配去看天鹅了?

    天鹅在鹭洲边上。

    稍微扇一扇翅膀,就能远走高飞。

    何序不解、不安。

    次日上午九点,霍姿将给何序和裴挽棠准备的衣服交给胡代后,进来书房:“裴总,媒体那边安排好了——”

    霍姿说完话之后没有立刻闭合双唇,很明显欲言又止。

    裴挽棠:“有话说话。”

    霍姿微忖,声音低下来:“这么做,何小姐会不会不高兴?”

    第57章

    四天前的深夜,霍姿忽然接到裴挽棠电话,让她回复鹭洲医院院长蓝琮,蓝灵的庆功宴她一定带着厚礼到场。

    蓝灵三年前突发奇想进入娱乐圈, 背靠资本, 自身条件也足够优越,比当年的庄和西火得还快。

    拿奖更快。

    三年四部戏, 蓝灵第一次提名就拿了最佳女配。

    蓝琮高兴, 上周颁奖礼刚落幕, 今天鹭洲各大名流就聚集在了高地庄园给蓝灵庆功。

    当年,裴挽棠为让鹭洲医院在东港的分院能接收方偲,应蓝琮的那三部戏最终没有兑现,毕竟是寰泰一把手,她可以自降身份兑现承诺,蓝琮却不能仗着一点小恩惠要求她屈尊降贵,以后合作时间还长。

    裴挽棠对此没觉得感激,她今时今日的地位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有人今天卖她人情,明天就有事情求到她头上,不过明码标记的利益关系而已,没必要感激。

    也没必要看轻。

    她对蓝琮持中立态度。

    而对蓝灵,裴挽棠始终记得三年前那个晚上,她是怎么被蓝灵拉着四处炫耀,陪她喝酒喝到胃痉挛,跳舞跳到腿抖的。

    这些事让她对蓝灵好感尽失;一个新人演员的庆功宴也没什么光值得她沾。

    所以对于蓝琮的邀请,她一开始并没有应允,当天就让霍姿找了个由头拒绝了。

    四天前的深夜,她却忽然反悔,俯视着床上累到几乎昏厥的何序,一根根擦干净手指,走来阳台给霍姿打电话:“告诉蓝琮,蓝灵的庆功宴我一定带着厚礼到场。”

    霍姿:“好的裴总。”随后问:“是有其他安排吗?”以她对裴挽棠的了解,若非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她不可能腾出私人时间应付这种无聊至极的社交活动。

    裴挽棠:“庆功宴现场的媒体,找一个合作过、有底线的,曝光我和何序的关系。”

    她们之间人尽皆知的时候,撒谎还有用吗?

    显然没有。

    届时,觊觎她的人也该知难而退了。

    这个方法一举两得。

    霍姿闻言却是罕见地怔愣了两秒,她没敢正面反驳裴挽棠,从助理角度找了个理由:“新品马上发布。”

    裴挽棠:“以寰泰如今的商业影响力,媒体风向不能控制?”

    霍姿:“能。”

    能控制,就不会影响寰泰的新品发布。

    做得好,这则极具爆炸力的新闻还会成为助力。

    裴挽棠太了解自己如今的实力,她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裴修远当年之所以困着庄煊,后来抽她耳光,不是觉得她们这些“戏子”上不了台面么,她偏就是要在他眼还能看,耳还能听的时候,把寰泰变成她最大的舞台让他看看,“戏子”到底能不能行。

    霍姿在电话那端问:“词条用什么?”

    裴挽棠冰冷的视线恍惚一瞬,再开口,嗓音融进轻柔夜色:“裴挽棠女友。”

    ————

    即使这个词条的在重心在“女友”上,但只要不拍到何序的脸,就很难有人扒出来她的身份,即使扒出来,寰泰也不会给他们机会发到网上。

    裴挽棠已经给了何序足够妥善的保护,她很安全,但霍姿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放心,才会在现在,站在裴挽棠书房问她“这么做,何小姐会不会不高兴?”

    霍姿犹豫:“裴总,要不要事先知会何小姐一声,免得她措手不及?”

    裴挽棠:“她不看手机。”不会关注到这条新闻,能联系上她的人不敢多嘴。

    霍姿便没再说什么,下楼等着两人。

    很快,不用化妆的何序先一步下来,径直跑到车边问霍姿:“等会儿去干什么?”

    霍姿垂着眼睛,半真半假地说:“鹭洲医院院长的女儿拿了最佳女配,今天去参加她的庆功宴。”

    哦——

    医院院长啊。

    那裴挽棠她们去应该是联络感情、维护关系的,霍姿到时可以帮她挡酒,司机来回给她开车,只有她什么都不会。

    犹豫再三,何序还是没能按捺住徘徊心里许久的不安,在车子驶出大门之前说:“你们是去谈工作的,我不懂这些,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吧。我也不是很喜欢天鹅。”

    裴挽棠闭目靠着后座:“那儿的甜点不错,霍姿已经让人准备好了蛋糕。”

    何序:“……”她喜欢吃蛋糕,以前。

    裴挽棠:“里面的农场有樱桃树,可以现摘,霍姿会带你去。”

    何序:“……”她喜欢吃樱桃,一直。

    那这一趟,她不去也得去,哪怕只是为了不违逆裴挽棠的安排,或者叫不拒绝她闲来无聊,随手给她这只笼中鸟加的餐食。

    但人不是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裴挽棠也不是会把脾气咽下去,让过往轻易翻篇的人。

    何序偏头看向窗外,一团杨花在空飘着,落不下,飞不起,像她没有着落的心脏。

    车子一路往东,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

    何序看了眼裴挽棠伸过来的手,把自己攥了一路的手放进去,由她拉着下车。

    停车场里空空如也。

    何序站稳之后,本能想把手收回来,不是很习惯这种区别于床上关系的肢体接触,尤其对方手上的力道还不重,又能将她稳稳托住,还没有小竹山下那种强烈的低寒和压迫感,感觉……

    像谈恋爱。

    何序心忽地高抛一瞬,很快像顽石沉入水底,除了暗黑和死寂,再无半分波澜。她视线扫过裴挽棠放在后排的外套,像透过空间限制看到了口袋里的钱包和钱包里的照片。

    那一秒触电似的,何序抽回了自己的手。

    今天这么公开的场合,人多,记者多,万一她们的关系暴露,难堪的只有她一个人。她真的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一个更不耻的身份,或者让谁知道自己的处境。

    何序沉浸在焦灼的不安里,六神无主;裴挽棠看着突然落空的手,眸光越来越沉。

    被寒冰封冻之前,何序腰上忽然一紧,贴住裴挽棠的身体。

    裴挽棠黑沉目光从何序惊慌失措的双眼扫过,原本只打算蜻蜓点水的轻触变成了让何序浑身发颤的深吻。

    “裴……唔……”

    停车场的空寂被打破,快门声响起又停止。

    霍姿朝对方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悄无声息地带着相机离开。

    停车场里纠缠激烈的亲吻继续。

    持续了差不多五分钟。

    何序双眼湿透,双手无力地扯着裴挽棠的衣袖。

    裴挽棠离开何序,胸口微微起伏着,说:“我打声招呼就带你去看天鹅,在休息室等我。”

    何序喘得说不出话。

    裴挽棠侧目看到衣袖被何序绞出了褶子,和她红扑扑的脸颊、湿漉漉的眼睛相互衬托着,很可爱。

    这可爱消失已久。

    裴挽棠搂在何序腰上的手臂无意识收紧,把她抱在怀里:“你会喜欢。”

    何序:“……”

    喜不喜欢不该是她的意志吗?

    怎么能是别人替她说了算。

    何序下巴被裴挽棠的肩膀托高,眼底下不去的水汽倒映着晴空万里。

    二楼休息室,何序看了很久霍姿亲自送过来的蛋糕后,只吃了顶在上面的樱桃——她老板可能忘记了,很早之前,她就不让她吃蛋糕了,她后来也不太喜欢吃这东西。

    休息室里很安静,临湖的一排窗户大开着,能听见鸟叫、水鸣,树叶在相互摩挲,何序起身站在窗边出神。

    过去不知道多久,真有一只天鹅顺着湖面游到了何序窗下。

    何序空荡的双瞳撞入喜色,犹豫片刻,她选择违背裴挽棠“在休息室等我”的命令,下来湖边找那只优雅的“水中贵族”。她就看一会儿,能赶在裴挽棠回来之前上去。

    天鹅很配合地游来游去,充分满足何序的观赏欲,就是可惜,她两手空空,没给它带什么好吃的。

    何序有点失望,眼里的亮色随着失望渐渐暗淡下来。

    在捕捉到湖对面的林荫道上,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时,何序的呼吸突然定格。

    那个背影……

    和裴挽棠钱包里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区别在于一个因为夜色模糊,一个被光影的晕染;一个穿得简单,一个恰似公主。

    何序脑中空白,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差点摔进水里。她急忙后退到安全位置,手里冒了一层汗,黏黏糊糊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何序有些心慌,着魔一样在雷鸣般的掌声响起那秒绕过湖光,走入林荫道。

    很长,因为光照不进来,处处散发着透骨的凉意。

    何序蹲在不会被谁察觉的角落里,看到很擅长冷脸的裴挽棠端着酒,对那个和公主一样的女孩子笑得温柔潋滟。

    “和西姐,你不会介意我用'小庄和西'这个名号蹭你流量吧?”蓝灵眨着眼睛问,笑意盈盈的态度和三年前还会害羞局促的模样大相径庭。

    裴挽棠心里厌恶她仗着外形和自己相似走捷径,面上笑容不减:“蓝小姐该考虑的不是我介不介意,而是流量来了,蓝小姐以'庄和西'这个名字接,还是用'蓝灵'来接。在这个圈里行方便是人之常情,可想走远,还是要自己的招牌立得足够稳。蓝小姐说是吗?”

    明褒暗讽、绵里藏针。

    蓝灵变了脸色,但碍于裴挽棠如今的声量和蓝琮的叮嘱,她没有表现出来,只矮了矮酒杯,笑容灿烂:“多谢和西姐提醒。”

    庄和西抬手,“叮。”

    何序离得远,其实什么细节都不听见,可两人酒杯相碰那秒,她还是不受控制打了个哆嗦,脸上血往下退。她木讷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裴挽棠,脑子里被面具覆盖,被白雾包裹的记忆互相碰撞着,像是要冲出来。

    原来她会笑啊。

    笑起来还这么好看。

    往常的冷脸只不过是因为憎恨她。

    恨了好久压。

    真难为她。

    何序手在胸口抓紧,莫名其妙地疼痛撕扯着她,还好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两道夺目高贵的身影上,没感觉到,否则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很认真地看她们交谈、跳舞、拥抱……看她们登对又般配……

    她的时间在阴冷潮气里定格,意识被无意识的疼痛接管,平静又壮烈。因为有合作,同样受到蓝琮邀请的谈茵甫一靠近,就听见了清晰急促的喘息和痛苦煎熬的呻口今。

    谈茵匆促的步子定住,顺着高低错落的植被看过去——发出那些声音的人侧脸惨白,像是快死了一样;她熟悉的五官完全就是她急匆匆赶过来,想找的何序。

    ————

    不久之前,谈茵被李尽兰带着,去和蓝琮打招呼。她当时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一连很多天没有何序的消息,电话打不通,微信也不会,她很着急,结果就是在和蓝琮打招呼的时候表现不好,被李尽兰骂了一顿,让她找个地方好好整理情绪,整理好了再过去。

    她地方是找了,但不是整理情绪,而是不放弃地,准备继续给何序打电话。

    手机拿出来,谈茵看到一条和裴挽棠有关的微博推送。

    她这几年一直将裴挽棠视为榜样,很关注她的消息,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她顺着推送点进来。

    第一眼认出来却是何序的侧影。

    那一瞬间,谈茵的思绪千变万化,根本来不及想,就攥着手机往庆功宴现场跑。

    跑到距离目的地一步之遥的地方,被何序的声音打断。

    ————

    何序有所感应一样回头,和谈茵四目相对。

    对方脸上有来不及收拾的难以置信,很快变成错愕,又马上从错愕演变成愤怒,情绪变化非常丰富,而何序,只有什么东西轰然爆炸后的死寂,从里到外。

    何序看着几乎按捺不住怒火的谈茵,很平静地想,她的朋友还是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了啊,知道她曾经血肉模糊的脚踝,哦,还看到她和那个人接吻的照片了,还看到她现在搂着别人,笑容满溢,不然为什么会出现讥讽的表情?

    也是。

    以前想走不能走的时候,是那个人强硬;现在她都知道她心里有人了,还没拒绝和她接吻,就是她在犯贱了。

    但也不能全怪她是不是。

    她不是没有羞耻心。

    相反的,在朋友面前,她很努力地维护过自己。

    她只是接受了用这种让人不耻的身份活着。

    只是接受了。

    不是真心想这么做。

    被撞破的难堪和胸腔里那些终于被察觉到的疼痛在何序身体轰然爆炸,产生的每一块碎片都像针,准确无误扎中了她破碎的羞耻心。

    她看着谈茵死死攥在手里,没有息屏的手机,身体里连日的不安有了解释。她突然平静下来,很理性地分析:什么看天鹅、吃甜品、摘樱桃,不过是裴挽棠终于找到了教育她的方式而已。

    她在鹭洲多难惹的,霍姿做事多缜密的,如果不是有人授意在前,有人执行在后,她们接吻的照片怎么可能被人拍下来发到网上?

    裴挽棠教育她的方式就是把她的自尊彻底打碎,让她再也不敢骗她,利用她,老老实实按照她给的方式生活。

    哎呀哎呀。

    这方法实在太有效了。

    她都想不到往后还有什么脸去见谈茵,刚刚她的眼神……

    好恐怖。

    吧嗒。

    何序的眼泪掉在地上。

    一瞬间砸醒了谈茵。

    谈茵惊慌失措地跑到何序面前伸出手,还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就被另一只手甩开,同时,哭得悄无声息的何序被她转向自己,被扶着头,抱在颈边。

    明明是很亲密的动作。

    谈茵却又一次想起何序说在KTV卫生间里的话,想起小竹山下看到霍姿的紧张,想起刚刚看到的画面……滔天愤怒一拥而上,谈茵抬起拳头直直挥向裴挽棠。

    “谈茵!”

    李尽兰的怒喝突如其来,紧接着就有人冲过来拦住谈茵,把她往后拖。

    谈茵整个人像是失控一样疯狂往前扑,猩红双眼剜着裴挽棠:“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那可是何序!”

    大学四年,从没跟宿舍、班级,乃至全年级、全学院的任何一个人红过脸,呛过声。

    见人永远和和气气的,有时候有点逗,期末整理的重点会无条件分享给全班全专业,辛苦打工攒的钱都要给流浪猫流浪狗买根烤肠,买盒罐头。

    程雪说如果人的个性和四季对应,那何序应该长在最从容最干净最清透也最舒服的季节,该被呵护着走过寒冬炎夏。

    所以庞靖只是因为裴挽棠的行为对“同性恋”三个字发出鄙夷声音的时候,她都要去看一看何序的反应,怕这种鄙夷会刺激到她,那有朝一日,她们之间有可能了,何序就不敢了。

    她没生在温室,但最合适被移栽过去。

    实际呢? ? ?

    “裴挽棠,你会害死她!你会害死……”

    “啪!”

    李尽兰用尽全力一巴掌甩谈茵脸上,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架着谈茵的两个人被这一幕惊到,愣了两三秒,才在李尽兰怒不可遏的眼神中将谈茵强行拖走。

    李尽兰竭力压着怒气,待谈茵消失,立刻转身过来向裴挽棠赔笑道:“裴总不要介意,我这个女儿被宠坏了,说话没轻重,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一会儿我自罚三杯向你赔罪。”

    裴挽棠手还扶在何序脑后,颈边除了最开始那一瞬间的抖动和眼泪,往后始终平静。

    平静得裴挽棠手不由自主拢了一下。

    “赔罪就免了,毕竟李总的年纪和资历在那儿摆着,真要在我一个晚辈面前低头,传出去显得我仗势欺人。”裴挽棠说。

    李尽兰:“裴总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裴挽棠:“不过。”

    李尽兰:“不过什么?”

    裴挽棠手下移,笼住何序一侧耳朵,另一侧贴紧自己脖子,抬眼看向李尽兰。

    裴挽棠眼神平静,声音也温和礼貌,但说出来话锋芒毕露:“谈小姐现在正是好年纪,样貌好,出身好,也有能力,没必要总把眼睛往别人的东西上放,您说是吗?”

    李尽兰笑容一梗,精明目光从何序身上扫过,速度非常快,期间停顿、某一瞬间陡然加深都像是情绪毛刺一样,让人无法察觉。她知道裴挽棠不想让何序听见这段对话,就也压低了声音:“裴总请放心,在管教孩子这件事上,我勉强算得上经验丰富。”

    裴挽棠:“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李尽兰:“绝不会让裴总失望。”

    李尽兰先行离开,去找谈茵。

    霍姿在林荫道入口守着,以防里面发生的事情被人发现。

    今天是她工作失误了。

    来之前她和蓝琮的助理确认过,安诺医疗因为私人原因,不能如期参加今天的庆功宴,没想到她们还是来了,还那么巧撞上了何序。

    如果今天只是公开何序和裴挽棠的关系这一样,那事情也许还有缓冲的余地。

    刚公开就被好友撞破,这种打击何序未必受得了。

    霍姿脸色渐渐凝重。

    林荫道上只剩下裴挽棠和何序两人——后者静得像是连呼吸都消失了,没有一点声音。

    裴挽棠目光动了一下,情绪尚未露出来,何序忽然退离她的怀抱,抬着头说:“我能不能不看天鹅了?”

    说话的何序嘴角上扬,瞳孔发亮,笑容灿烂得裴挽棠有一秒失神,像是透过眼前这个笑看到了过去那个人。她手指微动,朝向何序,下一秒,眼波被湖面上的天鹅叫声打乱,顷刻恢复成高高在上的裴总:“你说呢?”

    何序的笑容淡下来:“可是我不喜欢天鹅”

    裴挽棠:“没看怎么知道不喜欢?”

    何序:“看了,刚在湖边看了很久……”

    “我走的时候怎么说的?”裴挽棠冷声打断,“我让你在休息室等我。”

    何序:“……”

    何序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发散又聚焦,反复了几次,笑容比之前更加灿烂:“你真就那么讨厌我啊?”

    都已经把我的尊严踩碎了,还要让我去看高贵的天鹅;都已经把另一人搂在怀里了,还要把我留在床上作践羞辱。

    真的太讨厌了啊。

    何序笑望着裴挽棠,等她不会出现意外的回答。

    裴挽棠被那笑容刺伤似的,目光骤然沉底:“你做的那些事,我不该讨厌?”

    何序:“该,那你以后就不要再给我钱了,我现在没有花钱的地方,你也没那个义务。”

    裴挽棠:“你觉得我给你钱是因为什么?”

    何序:“等价交换,一开始就是这样,不过现在是我对不起你,该是我还你,你……”

    “何序!”

    “……”

    何序抬头,在裴挽棠脸上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怒火。

    熟悉感让她早就愈合的脚踝剧痛,浑身发冷,陌生感让安逸太久的她无所适从,找不到办法解决。

    两人就这么僵着。

    霍姿收到李尽兰助理的消息,硬着头皮走进来时,沉默被打破,裴挽棠收敛脾气说:“不看天鹅可以,让霍姿带你去摘樱消遣时间。”

    “不要。”何序不假思索。

    霍姿上前的步子顿住,知道自己今天放谈茵上来的举动被何序打负分了,以后除了胡代,何序应该不会再理裴挽棠身边任何一个人。

    她的圈子又小了。

    只剩下自己和胡代守着的那个可供喘息的狭小缺口。

    那万一,哪天胡代也被何序排除在外了呢?

    “你会害死她!”

    谈茵刺耳的声音从霍姿脑子里闪过,她心重重一磕,转头看向裴挽棠。

    裴挽棠盯着何序离开的背影,脸色前所未有得难看。

    霍姿静默片刻,走上前低声说:“安诺李总说这里有她的股份,她想尽尽地主之谊请您吃饭,也是赔罪。”

    裴挽棠冷笑:“地主之谊?赔罪?”太冠冕堂皇了,不过是为之前被拒的合作寻找多一丝的机会。

    霍姿:“拒绝?”

    裴挽棠:“答应。”

    人都主动找上门了,她不得给给面子,表表立场。

    裴挽棠视线重新投向何序离开的方向,沉声:“安排人陪着她。”

    霍姿:“是。”

    霍姿立刻去安排人。

    裴挽棠已经彻底没了陪蓝灵演戏的兴致,面无表情朝主餐厅走,赴李尽兰的约。

    李尽兰已经安排好包厢了。

    包厢旁边的茶歇室里,她竭力克制,还是在开口的瞬间暴跳如雷:“谈茵,这是我第一次警告你,也是最后一次,离裴挽棠身边那个人远点!”

    第58章

    谈茵同样怒气不减:“那是何序!你知道不知道裴挽棠都对她做过什么?!”

    李尽兰:“我不知道, 也不用知道!是你谈茵该搞搞清楚,就算有天大的恩怨,那也是何序和裴挽棠之间的事, 轮不到你插手!”

    “我……”

    “你如果想我老了老了被清算资产,宣告破产,想安诺上上下下几千号人一夜之间全部丢掉工作,去喝西北风,就继续掺和!”

    “?!”

    谈茵的怒火变成震惊:“安诺怎么会……”

    李尽兰:“怎么不会?你打一出生就没吃过苦,我心疼你,爱惜你,所以什么事都替你顶着,想多给你一些时间适应,但是谈茵,你已经二十七了,该是时候长大!”

    谈茵张口结舌,她从来不知道安诺的处境这么困难,她一直以为安诺在稳步向上发展。

    无知带来的内疚和对裴挽棠的怒火在谈茵身体里肆虐翻搅。

    “裴挽棠根本不可能和安诺合作,她只是想警告我。”

    “那你就接受警告,离何序远点!”

    没人比李尽兰更清楚寰泰对于合作的态度。

    安诺以前就和寰泰差距甚远,现在更是各个方面够不到寰泰的评估标准,走正常流程根本不可能有意思合作的机会,但如果是心照不宣的交换,一切就还有可能。

    那她们就更要顺着裴挽棠的心意。

    李尽兰深呼吸平复情绪:“谈茵,不要明知故犯往枪口撞。”

    谈茵脑子里全是何序悄无声息的崩溃:“何序要是过得好,我不止能说服自己不打扰她,还会祝福她。可是她过不得好,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大一入学,我见她第一眼就喜……”

    李尽兰:“谈茵!”

    李尽兰的呵斥像又一记耳光打在谈茵脸上。

    谈茵耳边嗡嗡作响,只能听见很隐约的声音,“别惹我发火,”李尽兰说,“真到我亲自处理那一步,你会比自己主动断了念想后悔百倍。”

    “叩叩。”

    敲门声在李尽兰话音落地的同时响起。

    李尽兰立刻恢复一身体面,柔声对谈茵说:“茵茵,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害你,你现在能看到的,以后都是你的,你看不到的,我也会倾尽全力替你争取,你会成为下一个裴挽棠,甚至超过她,但前提是你听话,懂吗?”

    听话?

    当牵线木偶的意思?

    谈茵看着李尽兰熟悉的面孔,忽然觉得那个疼爱了自己二十七年的母亲极为陌生。

    “如果我就是不听呢?”谈茵问。

    李尽兰面带微笑:“那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何序身上,想办法让她知难而退了,可你说,她有什么错?她都不知道你的心思,就要为你的行为买单。”

    谈茵:“…………”

    ————

    饭局十二点准时开始。

    临湖的包厢视野开阔,听得也远,毫无征兆来一道马的嘶鸣声传来,裴挽棠一改先前温和,冷了脸:“这里养马了?”

    李尽兰意识到不对,谨慎地说:“东边新建了一座马场,不过隔了湖,马跑不过来。”

    裴挽棠:“我要一道多余的叫声都听不见。”

    这未免强人所难。

    李尽兰还是招来助理,让她想办法处理。

    包厢里一直静着,直到马叫声真的消失,裴挽棠才拿起净手的热毛巾,融了眼底那层寒冰:“李总应该清楚,寰泰有最专业严苛的评估团队,能不能合作,能合作到什么程度,决定权在他们手上,我向来不干预。”

    李尽兰:“裴总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今天请裴总来,只是想要一个投标的机会,能不能中全看安诺造化。”

    裴挽棠视线扫过一言不发的谈茵,淡声道:“只要李总诚意够,寰泰会好好考虑。”

    李尽兰和谈茵都听出了裴挽棠的话外音。

    李尽兰适时递给谈茵一个警告的眼神,按捺住她,随即笑得游刃有余:“那就多谢裴总了。敬你。”

    裴挽棠:“李总客气。”

    饭局在一声声恭维中乏味地进行着。

    临近尾声,李尽兰助理出去接了个电话,再回来,神色透着焦急。

    “李总——”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助理看一眼裴挽棠,脊背都在冒汗。

    “和裴总一起来的那位小姐在马场出事了。”助理说。

    尾音没散,始终和李尽兰有来有往,八风不动的裴挽棠已经大步离开座位,眨眼消失在包厢门口。助理只看到她往出的时候,左腿磕在桌腿上,一瞬间白了脸色。

    不顾形象地狂奔,抢过摆渡车的方向盘疾驰,自行驾船渡湖……

    霍姿从没见过这么失控的裴挽棠。

    失控得有些恐怖。

    失控得霍姿难以理解。

    直到挤开马场工作人员,看见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何序。

    她很白,这会儿血从头发里流出来,糊了满脸,更衬得那白是没有生气的苍白。

    裴挽棠一把拉开马场的兽医,跪在何序身边,摸她的脸。

    “何序,何序……”

    轻得隐隐发抖的声音,裴挽棠整个人又是绝对的低压冰冷,紧绷中透着随时可能对外发作的暴戾。

    为讨好裴挽棠,被李尽兰安排来陪何序去摘樱桃的女孩儿小莫看到裴挽棠这副模样,吓得脱口道:“是何小姐自己跑来这儿的,不关我的事啊!”

    霍姿的注意力原本全在裴挽棠身上,闻言眼眸骤深,变了面目:“李总,您就是这么教手底下人说话的?”

    李尽兰脸上青一道白一道,难看至极,除了庆幸及时让人把谈茵拦在包厢,不会造成更大的麻烦之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反驳的点,只能把气撒在助理身上:“还不马上备车,送何小姐去医院!”

    “不必!”

    裴挽棠横抱着何序起身,周身阴郁让人不寒而栗:“身边的人教不好就算了,手底下的人也管不了,李总,今天这面我们就当没有见过。”

    “裴总……!”

    “但如果她有什么闪失——”裴挽棠抬眸,只一眼,李尽兰旁边战战兢兢的小莫直接腿软地摔在地上,裴挽棠居高临下,话留半句足够让所有人心惊胆战。

    留下这么一把悬而不决的刀,裴挽棠抱着何序大步离开。她的步子很快,浅色西装裤上血迹斑斑。

    尤其是左腿,血色正迅速连成一片。

    可分明,何序受伤的是头,稳稳靠在裴挽棠颈边。

    霍姿胸口发紧,一个侧步挡住裴挽棠的去路:“裴总,我来吧……”

    “砰!”

    霍姿被直直撞开,半边身体疼到发麻。

    同样承受了这股力道的裴挽棠却像感觉不到一样,眨眼功夫就抱着何序走出数米。

    霍姿只得忍痛快步跟上。

    小莫知道自己闯了祸,跌坐在地上哭哭啼啼:“李总,真不关我的事啊,何小姐说她想吃蛋糕,让我去拿,我就去了,谁知道一个来回的功夫,她就被马攻击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尽兰脸色铁青,但尚有理智:“她让你去拿蛋糕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小莫一愣,陷入回忆。

    ————

    一个多小时前,小莫按照李尽兰的吩咐,陪着何序来了果园,即使现在还没完全到樱桃季,严格控制温度的果园里也已经充满了夏日气息,葱郁树枝上挂着的果子颗颗饱满,鲜红欲滴。

    小莫拿来篮子,说:“何小姐,是您自己摘,还是我帮您摘?”

    何序像是失了魂一样站在果园入口,过去足足五六秒才说:“你帮我摘吧,谢谢。”

    小莫:“您客气了。那您随便找个地方休息,我很快回来。”

    何序:“嗯。”

    何序就近找了棵樱桃树坐下,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周遭全是果树被拽动的悉索声。

    蓦地一声嘶鸣传来。

    何序瞳孔震颤,抿紧了嘴唇。

    小学三年级哪一次放学,她和同班一个小孩儿一起被受惊的马袭击过,她有幸捡回来一条命,那个小孩儿当场没了呼吸。

    当时的画面很血腥,那个小孩儿的头骨都被踩碎了,脑浆在地上淌。

    她亲眼见过那一幕,吓得直到今天也还是对马这种生物充满恐惧,本能地把头埋在膝盖上,用手捂住耳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再没有任何一声嘶鸣传来。

    何序逐渐放松下来,吃了几口樱桃,她发虚的视线轮询着,不知不觉投向马叫声传来的方向。

    “何小姐喜欢马?”小莫蹲在何序身边问。

    何序晃了一下神,说:“喜欢。”

    小莫:“那以后有机会让裴总再带您来啊,今天肯定是不行了,马场刚从国外引进了几匹赛马,还在适应期,非专业人员靠近很危险。”

    何序:“……是吗?”

    小莫:“是啊,赛马很凶的。”

    小莫笑笑,把篮子推向何序:“何小姐继续吃啊,今年的樱桃尤其甜。”

    何序点点头,慢吞吞吃了一颗,忽然说:“裴总说这里的甜品很不错,我想吃蛋糕了,你能不能帮我拿一块过来?”

    小莫:“那有什么问题,您等我啊,我这就去拿。”

    何序:“谢谢。”

    小莫:“不客气不客气。”

    小莫很快跑开。

    何序沉默着吃了三颗樱桃,咬碎核,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朝湖边走。

    ————

    “衣服!对!衣服!”小莫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说:“何小姐衣服是湿的!是她自己过湖来的马场,和我没关系!”

    李尽兰:“但凡你警惕一点,她能有机会自己过来?!”

    小莫张口结舌,脸上煞白:“何小姐不会有事的吧……”

    李尽兰:“你最好从现在开始这么祈祷。”否则别说是合作,安诺现有的那点市场份额恐怕都会被寰泰吞得一分不剩。

    也有另一种可能:寰泰高层因为个人性癖好,逼死了人。

    那不就有趣了。

    李尽兰恶毒地想。

    可惜裴挽棠不可能允许这种意外发生。

    开往市区的车上,何序被裴挽棠抱在怀里,意识短暂清醒过一阵。这种清醒带来的只有疼痛和对现实的恐惧,她挣扎着要躲,被裴挽棠一把按回怀里:“你想死是不是?”

    何序竟然就不动了,像是默认。

    她这反应无疑是火上浇油,顷刻就将裴挽棠压抑着的情绪掀翻。

    裴挽棠低头贴在何序耳边,□□:“没用的何序,你就是真死了,我也有办法让你死不瞑目,每天主动过来找我。”

    “你知道的,我有办法。”

    “……”

    何序闭着眼睛,意识再度变得昏昏沉沉。

    一片静默中,她眼泪往下滚,掉在裴挽棠手臂上。

    裴挽棠一动不动接着,皮肤被反复灼伤。

    医院,佟却已经带人在等,裴挽棠在听到何序出事第一时间就给她打了电话。

    “阿挽!”

    裴挽棠把何序放到病床上,跟着医护往里跑,到急诊被拦在外面。

    因为停车晚几步过来的霍姿欲言又止片刻,上前说:“裴总,这边我盯着,您去处理下腿。”

    裴挽棠像是没听见,一身笔直地站在墙边,盯看着人来人往的急诊。

    不久,一起车祸危重伤员被宣告死亡。

    又不久,霍姿回寰泰替裴挽棠开会。

    急诊的人还是很多,来来往往,同一个位置换了无数张脸,只有裴挽棠站的这一处始终是静止的,时空仿佛凝滞。

    佟却一身低压走过来:“阿挽。”

    裴挽棠回神似的动了一下,看向佟却:“人怎么样?”

    佟却:“外伤加轻微脑震荡,休息一阵子就没事了,倒是你,知道腿不行还非要逞强,不疼?”

    裴挽棠说:“不疼。”

    佟却皱眉:“阿挽……”

    裴挽棠:“我去看看她。”

    佟却:“站住!”

    这要换在平时也就算了,破点皮而已,佟却还真信裴挽棠忍得了。

    可现在明明半个裤腿都被血染红了,她就是铁打的身体也该有点感觉。

    况且残肢不比正常人,疼起来是要人命的疼。

    佟却竭力忍住心疼,端出长辈架子命令裴挽棠:“跟我去处理伤口!”

    裴挽棠:“我没事。”

    说着要往里走。

    佟却火气上来,一把攥住裴挽棠的手腕,将她拉到侧门外没人的地方,厉声斥责:“你到底在干什么?自己的身体不管就算了,何序那孩子看着就乖,为什么也是三天两头进医院?!”

    裴挽棠:“我事先让人禁止马叫了。”

    佟却:“是马的问题吗?好,就算今天这事儿是因为马,那三年前呢?三年前是谁把何序折腾得就剩半条命,送这儿来的!”

    猝不及防的旧事重提。

    裴挽棠身侧的手握拳,手背上青筋浮现。

    佟却因着和裴挽棠母亲的关系,到底还是更偏心裴挽棠,这会儿虽然嘴上训她,心里其实更怜惜她。佟却叹了一声,语气里透着无奈:“阿挽,三年前,你和何序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以前明明不太喜欢生气,还长在家里的时候,周围的小孩儿都想要你这么一个可靠又无所不能的姐姐,后来离家进演艺圈了,凡是合作过的后辈都夸你敬业专业,你不该是现在这种尖锐苛刻的模样,尤其是对何序。”

    裴挽棠出生的时候,佟却是寸步不离守在庄煊身边的人,她担心自己第一次做母亲做不好,请佟却这个闺蜜帮忙一起照顾裴挽棠。

    佟却一直将这个请求谨记在心,严格执行,她怕再不开口,裴挽棠真会把自己逼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裴挽棠却是礼貌又冷漠:“佟医生,你越界了,这是我的私事。”

    佟却愣住,她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被视作越界?

    “好好好,你的私事!”佟却一下子气笑,“有本事你下次不要给我打电话,我倒要看看是何序命硬,还是你嘴硬!”

    佟却脚下一转,大跨步离开,毅然决然的背影好像真不打算再管何序。

    裴挽棠慌了一样朝前走出一步,手攥到发白,嘴唇绷直,半晌,在佟却即将拉开另一扇门离开之前,高傲的人低吼出声:“这话你应该问她!”

    佟却动作顿住。

    裴挽棠:“问她既然早就决定那么半死不活的活着,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别人;问她既然都已经觉得命是用来认的,为什么还非要强迫别人把步子跨出去!”

    佟却第一次从裴挽棠口中听到过去的事,尽管只有只言片语,还是让她瞬间提起了心脏:“阿挽……”

    裴挽棠双眼红得惊人,快赶上她裤子上的血:“你们应该问她怎么捧起我又践踏我!问我愿意为了她舍弃一切,低声下气的时候,她怎么回报我!问把她计划进将来的庄和西究竟有哪里对不起她,她要一刀捅死她!”

    “阿挽!”

    佟却快步走过来想碰裴挽棠。

    裴挽棠抬手避开,低垂的眼皮竭力想隐藏眼底的受伤:“佟姨,你们应该去问她,不是我。”

    全力克制,还是隐隐不稳的声音。

    佟却愣住:“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裴挽棠低嘲:“她是不是不顾我的意愿来了?”

    “阿挽……”

    “后来是不是又不顾我的意愿要走?”

    佟却一点也不知道。

    “到现在还是想走。”

    “……”

    裴挽棠腿上的血淌进鞋里,鞋在地上留下赤色脚印:“她做梦。”

    话落,裴挽棠一身低冷转身,拖着伤了多少年就几乎疼了多少年的腿朝侧门走。

    傍晚的夕阳斜过来,拉长她的影子,风化她的轮廓,好像在一秒一秒地,把她的时间退回到和何序初遇那年。

    那年,何序也刚刚经过。

    她坐在高地庄园的樱桃树下把什么都想起来了,那些关于记忆的面具被摘掉了,白雾散了,她曾经的欺骗,裴挽棠到如今的痛恨,她突然觉得好累呀。

    明明最后都已经不想做猫的星期八,扭头却经常泡在那里,觉得那里好轻松好自由;

    明明裴挽棠的钱包里都已经都有别人了,却还日日把她留在她的床上;

    明明她在三年前就已经烂了,裴挽棠却还要当着谈茵的面儿,再捅她一刀。

    一刀还一刀。

    她现在算是彻底还完裴挽棠了吧?

    东港的事,东港的人也早就已经安顿好了。

    那她还坚持什么呢?

    见不见面的,其实没那么重要。

    真正在意的人,都是放在心里的。

    那她干嘛还要继续在这里等时间呢?

    可是逃跑肯定不行,会被裴挽棠抓住。

    她抓人很有经验。

    那怎么办呢?

    反正东港的人和事都已经不需要她操心了;

    反正残留的那点尊严和体面已经死了;

    反正“第三者”的身份她从以前到现在都接受不了;

    反正她已经感觉到累了,撑不了多久。

    那不如休息彻底一点,就这样吧。

    裴挽棠会追她地底下吗?

    不会的。

    那她不就自由了。

    还能亲口告诉妈妈:你的嘘嘘这辈子可太勇敢了,马蹄踏过来的时候,她连眼睛都没有眨——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医院, 距离何序出事已经过去五天了。

    这五天里,不论检查多少次,结果都和佟却说的一样:外伤加轻微脑震荡, 休息一阵子就没事了。

    但何序始终没有醒。

    医生诊断是心因性昏迷——患者意识清醒但无法对外界做出反应, 这种情况常见于严重的PTSD或极端心理逃避。简而言之,是何序自己不愿意醒。

    “病人的情况属于主动性意识抑制,目前没什么特异性干预手段,主要依赖病人自身的心理调节。”医生说。

    病房里的气压低到了极点。

    裴挽棠站在病床前,深黑如寒潭的眼睛笼着床上的人,瞳孔深处明明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却让人觉得狂风暴雨已经在迅速酝酿。

    “孙医生辛苦了,您计划在医学院筹建的神经再生实验室,寰泰将提供全额的科研经费支持。”裴挽棠语气里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俯视感,但在高位待久了,周身那种暗流涌动的压迫气势让人根本没有办法忽略。

    孙医生也就是有“权威专家”的底气在才没被震慑到,她手背在身后,面不改色地回视着裴挽棠:“那就多谢裴总对医学发展的鼎力相助了。”

    胡代送医生出去,顺便准备午饭。

    病房里再有脚步声,是一刻不停忙了五天的霍姿。

    “裴总, 查到了。”

    霍姿快步走进病房,低声道:“高地庄园赛马伤人的消息是李总让人放出去的, 目的和您想的一样, 拿您和何小姐的关系做文章,打乱寰泰的新品上市计划,为安诺医疗赢得先机。”

    安诺医疗几年前就因为经营不善,加上新品推出缓慢,导致年营收持续下滑,市场占比持续减少。这几年寰泰的断层式发展,更是将连同安诺医疗在内的众多企业逼至市场边缘。

    李尽兰再不尽快破局,安诺医疗来不及交到谈茵手里就会面临破产清算。

    她把最后的机会押在和寰泰的合作上。

    结果何序意外出事,裴挽棠当众表态,她彻底失去这个倚仗,只能铤而走险,准备用“寰泰高层因为个人性癖好,逼死了人”这个噱头为安诺医疗争取一个喘息的机会。

    可惜被裴挽棠识破了——马场出事当天她的注意力是在何序身上不错,但长期浸淫商场形成的敏锐嗅觉并没有放松警惕。何序甫一被送进急诊,她就安排霍姿去查李尽兰,结果不出所料。

    霍姿:“消息已经按下来了,但难保安诺不会因为被寰泰识破狗急跳墙。”

    裴挽棠:“不跳也创造机会让她跳。”

    霍姿抬眼。

    裴挽棠:“她不是想靠新品让安诺医疗起死回生?寰泰和她同时推出同类产品。”

    以寰泰的研发实力,其产品必然具备显著的技术领先性,那安诺的新品一经推出就会面临技术过时的严峻问题,同时,寰泰具备规模效应和资金优势,同等性能产品的定价只会低不会高,这样安诺医疗在价格竞争方面也毫无优势。

    那只要寰泰想打,李尽兰就不会有任何赢的机会。

    霍姿:“明白。”

    霍姿余光看了眼病床上毫无血色的何序,声音更低:“我另外还查到一件事情。”

    裴挽棠没有起伏的视线转向霍姿。

    霍姿:“何小姐家里出事那天早上见过李总。”

    病房里温度骤降,裴挽棠转动身体时耳饰上寒光流转。

    霍姿:“何小姐本来想找谈茵借钱解燃眉之急,电话打过去被李总拦截了。李总威胁何小姐,如果不尽快消失,就让各大医院拒绝收治她姐姐。何小姐没有选择,对谈茵也没有感情,当场答应了。”

    霍姿话落的瞬间,裴挽棠往前走了一步,她的动作很慢,高跟鞋踩踏地砖发出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裴挽棠:“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霍姿重复。

    裴挽棠:“重复。”

    霍姿继续。

    ……重复到第五遍,裴挽棠眼底的寒冰轰然龟裂,颈侧动脉剧烈滚动。

    霍姿说:“三年前,何小姐被带到寰泰时的处境,应该和李总那次一样。”

    那她怎么选?

    她根本没得选。

    她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就主动退出和庄和西的那段关系,不过是因为有这个李尽兰这个前车之鉴;她又没有和对待谈茵一样一声不吭离开,和庄和西也断了所有联系,而是硬着头皮,拿出勇气,斩断退路,要裴修远给她一个公平。

    她在当下拿出了她所有的偏心。

    却被误解,被审判。

    裴挽棠眼底赤红如血,开口如冰刀滑过空气:“凡是安诺医疗在售的产品,寰泰全部降价的同时给予大额补贴政策;安诺医疗的高层管理、研发团队,一个不留,全部挖到寰泰。”

    这是要安诺死。

    前面的技术创新压制已经足够拖垮安诺的运营节奏,再加上低价竞争、挖走核心团队,裴挽棠根本不想给安诺任何翻盘的机会。

    霍姿低垂眸光不变,瞳孔深处的墨色甚至隐隐有些裴挽棠的感觉,“我马上去办。”她说,说完从公文包里拿出平板,“下一批拼图的图案挑好了。”

    往常这些图应该是在前一个月月底拿给裴挽棠确认,但被马场的意外打乱了;

    往常霍姿会说“请您过目”,今天她只陈述工作进程——何序到现在都没有醒,她不确定裴挽棠此刻有没有心情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之所以冒险提起,不过是她觉得,确认拼图图案的时刻是让裴挽棠放松的时刻,她的表情和动作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会不自觉变轻变浅。

    霍姿有一次和女朋友说起裴挽棠的这个变化,她抱着吉他静了很久才低声说:“她在怀念。”

    “怀念什么?”

    “有一年短暂的幸福。”

    这句话对霍姿的触动很深,她一直记着,今天才敢在何序迟迟不醒的情况下把图拿出来。

    平板亮起的光像朝阳驱散浓雾,裴挽棠周身戾气淡下去,手从身侧抬起:“图。”

    霍姿立刻将平板递到裴挽棠手里。

    图确认得很快。

    裴挽棠否了最后一张:“她喜欢樱桃和蛋糕。”

    霍姿:“好的裴总,我马上让人去改。”

    霍姿一走,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胡代提着餐盒进来,一半是给何序准备的,没人吃;另一半是给裴挽棠准备的,同样没人吃。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何序的脸和身形肉眼可见消瘦下去。

    孙医生看着检查结果,眉头紧蹙:“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必须尽快找到有效的促醒手段。”

    喊她的名字,叫她“嘘嘘”;

    告诉她樱桃红了,蛋糕熟了,拼图好了,被扔进垃圾桶的“猫耳朵”捡回来了;

    一遍一遍抚摸她的头发,一次一次亲吻她的嘴唇;

    ……

    还有什么促醒手段是她没用的?

    裴挽棠站在床边反复思考,把所有正向的方式回忆完之后,静了足足有半小时之久,缓慢弯腰在何序耳边:“何序,你的好朋友、倾慕者谈茵家里破产了,你不醒来安慰安慰她?”

    这个话像能划开梦境的刀子,何序本来和妈妈、姐姐走在东港的街上。

    那是一条很繁华很友善的街,她们一直走,一直走不到尽头,好幸福。

    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画面倒退,时间前行,她惊恐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卧室里。

    不记得到底回来几天了。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但耳朵和从前一样灵光,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听到了窗外隐隐约约的喊声。

    “何序!何序!……”

    即使隔着大暴雨,何序也还是一下子听出来那是谈茵的声音。

    安诺医疗的事,何序已经知道了,她撑在床头缓了几秒,急忙掀开被子跑到窗边,看见大铁门外,谈茵站在冷冰冰的大雨里不知道喊她多久。

    何序赤脚转身,朝门口跑。

    “咔!”

    胡代弯腰把拖鞋放在何序面前,说:“您身体还没好,不宜出门。”

    何序:“我就和她说几句话,说完马上回来。”

    胡代站起身,眉目低垂:“抱歉,何小姐。”

    何序心急如焚。她不是喜欢迁怒的人,李尽兰做的那些事,她没想过要怪谈茵,否则也不会和她去爬山,还留下合照。她太懂家里突然出现变故的惊慌失措了,那种时候如果再没有亲人倚靠,没有朋友支持就像天塌了一样,明明都快被压死了,还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持清醒,保持冷静。

    那种感觉很痛苦的。

    何序直接往出冲。她讨厌过胡代,后来知道她是好人,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会让着她的人,她……

    她也把她拦住了。

    何序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大好大,所有人都在互相拥抱,成群结队,只有她孤零零地,被人丢了一样。

    “何序!何序!……”

    窗外的喊声还在继续,何序苍白的嘴唇慢慢张开,声音干涸死寂:“胡代,你知道吗?我以前很喜欢你的。”

    以后,我也不喜欢你了。

    我什么都不喜欢了。

    霍姿、胡代、庄和西。

    樱桃、蛋糕、猫耳朵。

    以后这世上,嘘嘘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喜欢。

    哎呀。

    她的心好轻松呀。

    好像只需要用一点点力气就能飞回东港——那个容不下她,但唯一属于她的地方。

    以前怎么会荒唐地把她身边当成最后的容身之所呢?

    樱桃树下回归的记忆在何序脑子里排列整齐,她什么都记得,好的坏的、模棱两可的、有些时候偶然清晰的……好多线索在她面前摆着,可她怎么找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再次用来解释一切的“反正”。

    何序主动退回来,把门推上。

    然后“咔”的一声,主动把锁锁上,锁住全部。

    她坐在床边笑了笑,拿出手机充电,等着开机。

    “……”

    外面的暴雨更大了,有狂风反复席卷。

    谈茵从天明一直喊到正午来临,何序依然没有出来。她的身体早就已经凉透,喉咙疼得每吞咽一口都充斥着血腥味,她快发不出来声音了。

    “何序……序儿……序儿……”

    蓦地,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

    谈茵一愣,像是有感应一样,立刻去掏手机。

    果然是何序!

    “谈茵。”何序笑着打招呼。

    谈茵站在雨里哽咽:“……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还能笑出来呢?

    经历了那么多事,怎么还能笑出来?

    何序屈膝坐到地毯上,下巴压着膝盖:“因为已经够苦了呀,再老是丧着个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会担心哪天一不小心在镜子里看习惯了,就忘了好日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有什么表情。”

    还担心心会被击碎,人会崩溃。

    担心外露的怨气会让本来就不受待见的嘘嘘承受更多指点,损失更多友善——这世上除了家人……爱人,谁都没有义务承担一个陌生人的负面情绪。

    所以她要藏起来。

    好好藏起来。

    她自始至终都期盼雨过天晴。

    现在只有眼泪在往下掉。

    “谈茵,我是不是很恶心呀?”何序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是真想犯贱……”

    “何序!”

    “你相信我好不好?”

    “不要再说了,你没有!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也很难受呀。”

    “何序……”

    “我很努力地保护自己,维护自己,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

    “序儿……你清醒一点,不要再想了……”

    “谈茵,你知道吗?我以前,我以前——”

    哎呀。

    哭什么呢。

    何序仰头靠在床上,让眼泪往回淌。

    也让记忆往回流。

    她回忆着那些因为一个人心跳加速,因为她失落心酸,因为别人靠近她嫉妒吃醋,因为她的难受而难受的画面,笑着说:“我以前其实有点喜欢她。”

    是的吧。

    好几次都感觉到了,都快发现了,又被心里那些根深蒂固的自卑和不配迅速打消。

    她是无药可救的撒谎精,骗别人也骗自己。

    她好不会爱人呀。

    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把她变得也不太会爱自己。

    后来的债务让她彻底不堪重负。

    她就笨笨的,急急的,什么都发现不了。

    ……一直到喜欢的人说“何序,你以为我爱你吗?”

    她幡然醒悟。

    可她又说“你以为我还爱你吗?!”

    她坠入地底。

    那你看呀,讨人厌的嘘嘘,她什么事情都办不好,办不成,她连喜欢一个人都是在她已经不喜欢自己之后才忽然发现。

    那她是不是活该一辈子没人疼没人爱?

    知道活该了,她为什么还这么难过?

    窗外的大雨毫无征兆下在何序脸上,她慌乱无措地捂着脸趴在床上,用了全身力气来压抑哭声:“谈茵,怎么办呀,我好像笑不出来了,我好难过啊。”

    谈茵彻底崩溃:“你出来!出来!我带你走!”

    怎么带呢?

    有看不见的保镖,有实时更新的位置,有和网一样罩在头顶的权势地位。

    怎么走呢?

    死都死不了,怎么出去呢?

    安诺医疗已经没了,谈茵怎么带呢?

    她好像真的,这辈子死都只能死在裴挽棠床上。

    何序的眼神散在泪水里,人好像空了,望着紧闭的窗户声音呐呐:“谈茵,对不起呀。”

    谈茵:“何序,你出来!听到没有!出来!”

    何序听到了,通过网络传来的声音听到了,穿透暴雨传来的声音也听到了。

    但是可惜呀。

    她连房门都出不去,怎么出得去大门。

    何序身上那种一直存在着的逆来顺受的平静持续加深加重,变成心如死灰的死寂,她顺着那声“对不起”很慢地说:“见面那天靖靖问我想没想你们,我说想了,其实没有。我太忙了,一天比一天累,想不起多余的人和事。对不起呀。我说有缘再见,其实从来没想着再见;我答应明年再去小竹山,其实连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谈茵哽咽无力:“序儿,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你先出来,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

    何序对着大雨倾盆的窗户摇了摇头:“见不了。”

    这辈子都见不了了。

    “谈茵,你千万不要再喜欢我了,我一点也不好,又穷又笨,还爱骗人,不值得。”

    “不可能!我到死都会一直喜欢你!”

    “……可是我不喜欢你呀,我还喜欢过别人。”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的事?”何序放开捂着的脸,趴在床上,暗淡涣散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很亮的光,“我和你讲讲,讲完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人。”

    心冷、无情。

    也会知道——

    忙碌自卑的嘘嘘以后可能很难再有力气喜欢第二个人。

    因为她见过最好的了。

    她又把一切都搞砸了。

    何序弯着眼睛一直笑,声音很轻,话说得很慢,从正午一直说到暮色来临才勉强说完。

    外面雨还没停,她亮晶晶的眼睛已经风平浪静:“谈茵啊,从现在开始,不要喜欢我了好不好?我还没有找到让正在进行的这段故事结束的办法。”

    找不到,它就永远不会结束。

    可故事哪儿有有头无尾的。

    她得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想。

    谈茵靠坐在门边,整个人和放空了一样:“一开始就错了……”

    何序说:“是呀。”

    如果我们遇见在一个好时间,生在一个好家庭,说不定事情还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可是没有如果呀。

    我看不清、不理会,她太需要、用力抓;我还事情多,要选择,她还很敏感,没有安全感。

    不然好端端的,为什么一上游轮就忽然变得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还喜欢反复用语言命令、确认,还坏也是她好也是她。

    她身体差,心理也差。

    我偏偏走得快,眼里很空。

    我们在彼此最狼狈的时间,遇到了最差劲的对方。

    我们这样的两个人……

    不会有结果。

    那就好好想想结束。

    何序想了很久,问:“谈茵,我还是应该走对不对?”

    谈茵一愣,陡然回神:“对!现在就出来跟我走!”

    何序说:“好。”又说:“现在不行,你再等一等我。”

    “等多久?”

    “明天吧。”

    明天就是2025年的6月9号了。

    她在2021年的这天签下合同,遇见庄和西,往后四年的好四年的坏实在太多了,她得整理整理清楚,才能给这段错误的关系画上正确的句号。

    何序:“谈茵,你再等一等我,就一天。”

    谈茵:“好!明天这个时候,我准时过来接你!”

    谈茵的语气太坚定,何序顿了一秒,才说:“好。”

    电话挂断。

    谈茵起身攥着冷冰冰的大门,往里看——里面明明灯火通明,给人的感觉却阴冷压抑如同监牢。

    “序儿……”谈茵攥紧大门,血气浓重的嗓子发声困难,“你等着我,我……”

    身后忽然有车灯穿透雨幕打过来。

    谈茵沙哑破损的声音剧烈震颤,消失在喉咙里。她在铁门自动朝两边打开那秒,踉跄着松手转身,看到寰泰生命科技裴总的车和她生杀予夺的人一样缓缓靠近,降下车窗。

    裴挽棠坐在后座,声音比从灰黑天空倾倒而下的暴雨更具压迫感:“怎么,谈小姐想效仿令堂当年的做法,有问题直接绕过当事人,找更好欺负的那个威逼解决?”

    第60章

    “当年?威逼?”谈茵攥着手机站在裴挽棠冰冷的视野中,丝毫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裴挽棠:“看来谈小姐还不知道自己当年到底错过了什么,那不如回去请教请教令堂,看她是怎么落井下石、仗势欺人的。”

    谈茵:“裴挽棠!”

    谈茵一开口, 怒从中来。

    最近安诺的事,刚刚何序的事,她对裴挽棠这个人简直厌恶到了极点,什么落井下石、仗势欺人,这些难道不是她最擅长? !

    谈茵快步往前走,想看看后排阴影里的那个人现在是以一副什么样的姿态、表情说出这种让人发笑的话。

    霍姿撑着伞拦在车边:“谈总。”

    谈茵:“让开!”

    霍姿伸着手臂纹丝不动。

    “霍姿。”

    “是, 裴总。”

    “当年什么情况,一字不漏,仔细和谈总说一说。”

    “好的, 裴总。”

    霍姿说话干脆利索, 两分钟而已, 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孩子彻底被碾碎在权贵之下的故事就结束了。

    谈茵不可思议地盯着霍姿,想说不可能。话到嘴边想起李尽兰的行事作风和高地庄园茶歇室里,李尽兰警告她的那些话——

    “别惹我发火,真到我亲自处理那一步,你会比自己主动断了念想后悔百倍。”

    “如果我就是不听呢?”

    “那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何序身上,想办法让她知难而退了,可你说,她有什么错?她都不知道你的心思,就要为你的行为买单。”

    谈茵愕然失色,脚下踉跄着后退。她知道,李尽兰做得出来背后下手的事。

    可她也明明知道她喜欢何序啊!就不想一想她以后想起这段暗恋会有多痛苦? !

    退一万步,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孩儿来找自己的舍友借钱而已,为什么要羞辱她,逼迫她?

    谈茵一直知道李尽兰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她理解她独自撑起一个公司的辛苦,理解她对女儿寄予厚望的迫切,可不理解,她怎么连做人最起码的同理心都没有?

    现在好了,何序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她也无形之中成了帮凶。

    她说喜欢她,说带她走。

    她哪儿来的资格?

    “啊——!啊啊啊!”

    谈茵蹲在暴雨里尖叫,手指在胳膊上抠出血印。想到何序,她猛地站起来,扑向车边:“你搞垮安诺是为了报复李尽兰,为了替何序出气是不是?!”

    裴挽棠叠着腿,眼皮微微一抬尽是睥睨之态:“怎么能说是报复,谈小姐做了三年的小谈总,难道还不明白优胜劣汰这个道理?”

    谈茵:“一夕之间优胜劣汰?!”

    “霍姿,安诺是一夕之间破产的?”

    “不是,前后一共一周。”

    裴挽棠手指撑在额角,凄厉的雨被霍姿的伞尽数阻挡在外:“小谈总听到了?是一周。”

    谈茵:“?”

    一个几十年的老品牌,一个挤进过鹭洲前十的企业破产只用一周? ?

    还能更讽刺一点吗? ? ?

    谈茵盯着车里模糊的人影,目眦欲裂:“你就是为了何序!”

    为了替她出气,不惜把寰泰几乎一整年的业绩全部砸进去!

    要是不是霍姿做事漂亮,寰泰还得背上一个排挤同行的骂名!

    多大的手笔啊!

    “你就那么爱她?”谈茵声音尖锐。

    何序看不透爱情,甚至连周围人细枝末节的好意都会下意识回避,她的经历把她紧紧包裹着,很多东西看不懂。

    可她懂!

    进宿舍和何序第一次接触,她就知道她是河里的浮萍,墙根的苔藓,漂亮啊,可姿态太低了,生得太脆弱了,所以她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喜欢她不敢说,给她好要先找出千百个理由才敢开口;所以她说起“庄和西”这个人的好时永远带着不确定的态度,一句往前一句后退,总不敢给自己肯定的答案,不敢相信有人能那么喜欢自己。

    可她懂啊!

    每个字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红宝石”三个字出口的时候,她彻底看透了“庄和西”这个人!

    因为她知道那颗红宝石的分量;因为只要是土生土长的鹭洲人,没有谁不知道庄煊一掷万金为尚未出生的女儿拍下过一颗红宝石!

    “你把你的一切交给何序,却不是她的一切,不是第一选择,甚至她连选都没选就把你排除了。你愤怒、憎恨,可你又爱,你就宽宏大量,不计较她的'过错',反复给她留在你身边理由、机会;可你又清楚她做选择的时候看都不会看你,你就不安、恐惧,生怕她真不要你。”

    “你撕扯自己,一时原谅她,一时迁怒她,一时爱她,一时恨她。”

    “你用强硬手段掩盖内心的恐惧、不安和不自信;用激烈言辞维护自己付出一切只换来谎言和不在乎的可怜尊严。”

    “你又离不开她。”

    “你的腿,你的人,你的心,甚至你的神经、理智全都离不开她。”

    “你还想保护她是不是?”

    “你怕她为救方偲死在手术台上是不是?”

    “那时候你怎么办?!”

    谈茵笑得嘲讽,全然不顾霍姿越来越紧绷的表情和车厢里越来越低压的眼神。

    “你太知道她的好了,你享受了太多她的好!”

    “你身边的人都想从你身上得到自己的想要东西,而何序,只有何序,她的眼睛里面只有你,只有她的和西姐是不是好,只想对她好!”

    “那些好让你从车祸的阴影里复原,让你从歉疚里解脱,让你身体里那个被定格在16岁的裴挽棠又一次感受到爱和被爱,让被禁锢了14年的庄和西终于决定重新开始!”

    “那些好那么重要,你根本不敢想象没有她的庄和西会有多生不如死!”

    谈茵以旁观者清为前提前,换位思考事情发生时庄和西的心理。

    ***

    我凡是有的,都拿来给你了。

    你为什么不要?

    车祸后的13年,我没有一天爱过自己,我敬业、专业、十一年的努力,我走的每一步都只是为了赎罪。

    后来你来了,让我脱下假肢爱自己。

    我爱了,主动要了拐杖,开始学着让疼痛放过自己。

    后来你来了,说喜欢我,要一直陪着我。

    我信了,主动正视现状,开始计划轻松自在的新生活。

    后来又说什么都是假的。

    做的又不是假的。

    又说打死都不离开。

    又毫不犹豫辞职要走。

    这样的来回反复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一个刚刚找到一点自己,刚刚迈出去步子,都还模糊不清、站立不稳的人,你让我怎么接受那些腿疼到彻夜难眠,天天腿疼到彻夜难眠的日子要去而复返了?

    你戴着我身上最有分量的东西告诉我,啊,也就这样吧,你爸爸太厉害了,我得罪不起。

    你就走了。

    从来没想过问一问我有没有能力保护和你的家人,就毫不犹豫走了。

    回去找你姐姐。

    准备分她一个肾。

    你让我怎么接受再成熟的摘取手术都有风险,是以命换命?怎么接受日后你常常关注血压,要谨慎避免肾毒性药物的摄入?

    你才22岁。

    我把你的以后计划进了自己的将来。

    你看不到的时候,糟蹋自己、放弃我无所谓。

    昝凡都告诉你我的打算了,你还是无所谓。

    你眼睛里看到的我究竟是什么呢?

    肯定不是绝对的摇钱树。

    可也不是完整的庄和西。

    我在你心里甚至没有多高的排序。

    那些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亲人和我发生冲突,你立刻就看不到我了。

    我的腿,我的人。

    你曾经闯进火场救过的,曾经用身体当过刀子的,全都不重要了,像华丽的高楼轰然倾塌。

    我被掩埋。

    我就是高楼,于是一夕之间,在废墟里碎裂、腐烂彻底。

    我给你好,你不要;我原谅你,你不听。

    你就算骗我,我也非要从那场骗局里找出一点真心;你不要我,我也还是想给你机会,留在我身边就好。

    我尝试用我的办法,把你修剪成我想要的样子,就算那不是你真实的样子。

    但至少……

    你还在我身边,我还是你眼里的唯一。

    ***

    但可惜——

    什么都不记得的何序是黄土里奄奄一息的杂草,即使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剪刀、最高超的手艺,也没办将她修剪出完美的样子,她还活着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根本抽不出多余的枝芽。

    裴挽棠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还高高在上地,自以为掌控一切。

    “哈哈哈!”

    谈茵的笑声越来越高,近乎尖叫,边笑边嘲讽那位鹭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之骄子裴挽棠。

    “这三年,何序看似温顺,安安分分在你身边待着,可对感情,她其实来去自如。”

    “你知道,所以你没有底气,你不自信,只能想尽办法不让她走远,不让她和周围人的接触。”

    “这样是把她成功留在你身边了。”

    “但她对你无所求,无所谓,你就无所适从,和无头苍蝇一样,用看似游刃有余的态度,占据上风,实则次次铩羽而归。”

    “她最高明不是?不爱你,所以最高明,而你爱她,最可怜。”

    谈茵后退一步,放弃看清楚后排阴影里的那个人,现在是什么样的姿态、表情。她太清楚了,张口就能找到千百个词来形容她此刻的恼怒。

    真痛快。

    比起何序的遭遇,这些算什么?

    她最后的体面都被彻底打碎了,她裴挽棠凭什么还能目空一切地坐在车里!

    谈茵脸上嘲讽的笑容消失殆尽,变成阴冷的愉悦:“裴挽棠,又爱又恨的感觉好吗?明明爱她爱得要死,却得不到回应的滋味好受吗?”

    车门“咔嗒”一声,若隐若现的金属从暴雨里闪过,裴挽棠一身低寒压迫地俯瞰着满身狼狈的谈茵:“看来谈小姐是真不想要安诺活,不想要李总活了。”

    谈茵毫不犹豫:“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裴总那句'优胜劣汰'也没说错,安诺技不如人,活该被淘汰。”

    裴挽棠:“谈小姐好气魄,但有没有想过令堂的下场?”

    谈茵一愣,早就没有血色的脸色更添苍白,想起自己被李尽兰赶来这里的原因。

    ————

    “茵茵,当是妈求你了,现在只有何序能让裴挽棠收手,你就去求一求她行不行?”

    “谈茵!你想让我死吗?!”

    ————

    她不想,所以她来了。

    来了之后连门进不去的那一秒,她才忽然反应过来何序现在的处境。她心疼又震惊,立刻把李尽兰的交代抛之脑后,只想见一见何序,知道她好不好。

    她把什么都忘了。

    现在裴挽棠突然提起,她浑身抖索,站立不稳。踉跄着跌倒之前,她忽然想起何序,想起明天的约定。

    谈茵理智回笼,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回视着裴挽棠:“李尽兰是我妈,她的下场我会担着,不劳裴总费心,我现在只想说——”

    “你以为你高高在上,掌控全部,其实何序才是那个左右一切的人,包括你,她说不要就可以立刻、彻底不要。那你!”谈茵止住颤抖,双目赤红,“你有什么资格困着她?凭什么困着她?!”

    谈茵的质问力透耳膜。

    霍姿一手替裴挽棠撑着伞,另一手时刻做好动手的准备。她旁边,裴挽棠俯瞰着谈茵,眼底尽是寒霜,阴沉目光比刀刃还要锋利。

    谈茵丝毫不惧,就那么仰着头,和裴挽棠直接对视。

    暴雨里忽然也能生出让人恐惧的死寂。

    在令人窒息的十几秒死寂过去之后,裴挽棠忽然轻笑出声:“资格?”裴挽棠慢条斯理地扣上外套,任由雨水打湿她的肩膀,“就凭她现在还好好活着,而不是被债务压死,或者被她的好姐姐用碗砸死。”

    谈茵错愕。

    关于方偲,何序说得少之又少,几乎是除了和“庄和西”有关的部分,只字未提。

    现在经裴挽棠一提,怎么,怎么是这种存在? ?

    她太知道那个没有血缘的姐姐对何序的重要性了,大学四年,何序但凡说起她一定是提着嘴角,那如果是她对何序动手……

    何序根本不会还手。

    “轰隆——!”

    闷雷毫无征兆滚下来,炸得谈茵两耳嗡鸣。

    裴挽棠俯视着她错愕的身体,不慌不忙:“你还不了的债,我替她还了;你救不了的人,我替她救了。你现在跟我谈资格?”

    谈茵张口结舌,被李尽兰留在四年前的那一巴掌扇得晕头转向。

    “你一个关键时候没能给她倚靠的人,不过听说几句,就来揣测我的心理?”

    “我……”

    “我可怜?可怜不也拥有过她的全部?而你,”裴挽棠突然变沉的声音,像巨石扑面压来,“这辈子连颗后悔药都找不到。”

    谈茵脚下猛地一软,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来回摇晃着完全站立不稳。

    “呵。”

    她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干涩嘶哑。

    是啊。

    就算有一天何序自由了,知道爱人了,也一定不喜欢一个在绝境时狠狠推了自己一把的人。

    她和何序这辈子绝无可能。

    这是她活该,她认了,至于裴挽棠——

    明天的你还能如此从容自信,高高在上吗?

    谈茵手指掐在掌心,把心里的歉疚、不甘掐碎埋葬,掷地有声地说:“裴挽棠,何序最终是在你这座牢笼里枯死,还是有朝一日重获新生,我们拭目以待!”

    谈茵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必须立刻马上,用最短的时间回到家里,问一问李尽兰四年前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对一个已经走投无路的人落井下石!

    裴挽棠站着没动,暴雨密密匝匝往下砸。

    霍姿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还是忍不住开口:“裴总,谈小姐刚才的话,您……”

    “你觉得她刚才的话是对是错?”裴挽棠忽然出声,转头看着霍姿,像是真的在等她的答案。

    霍姿却是握紧伞柄,没了言语。

    裴挽棠:“对?”

    霍姿:“抱歉,裴总。”

    裴挽棠方才还从容的脸色,这一秒同闷雷一起砸下:“打电话给李尽兰,问她还想不想让寰泰给安诺医疗留一线生机。”

    霍姿:“是。”

    裴挽棠直接拿了伞,步行往里走。

    进门的时候已经是七点零一分,餐桌旁的座位却空空如也。

    从医院回来了三天,天天如此。

    那醒来是为什么?

    为安诺破产?为某人能像拿了尚方宝剑一样底气十足地对她进行指控拆解?

    多硬气,多嘲讽,多有恃无恐。

    “哒,哒,哒……”

    高跟鞋的声音穿透暴雨朝二楼走。

    卧室里,何序和三年前一样缩在地板上,没有丝毫要下楼吃饭的意思。

    裴挽棠走过来蹲下,拨开她的头发,声音轻柔到令人恐怖:“何序,我说了,你就是真死了,我也有办法让你死不瞑目,每天主动过来找我。你确定要这么不吃不喝跟我耗着?”

    何序刚才睡着了,思绪不是很清楚,听到裴挽棠的声音时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动一动干涩沉重的眼皮,声音干哑:“办法是方偲?”

    裴挽棠赞赏似的用手指摩挲着何序消瘦的脸颊:“知道就好。”

    “嗯,”何序说,“知道。”

    说完睁开眼睛望着高处的人,风平浪静:“可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从容突然龟裂,温热的指肚一秒失去温度。

    何序望着裴挽棠没有任何过程,就突然四分五裂的表情,开口依旧风平浪静:“就在22年秋天,你突然喝醉酒那天晚上。”

    就在我选择格式化一些记忆那天晚上。

    方偲死了。

    东港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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