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刺目的阳光透过帘子的缝隙照进来, 繁复花纹床榻上的少年皱了皱眉,眼睫轻颤。
谢明夷翻了个身,脑袋疼得像被碾过, 他咬咬牙, 睁开了眼睛。
掀开毯子里坐起来, 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喉咙干得冒烟,便光脚下了地, 走在软绵的毛毡上, 拿起桌上的水壶,直接往嘴里灌。
水还温热着,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 他咕噜咕噜喝了大半壶, 脑子清醒了不少, 浑身都舒畅起来。
桌上还摆着他未完成的画。
画上的青年模样俊朗,身着蓝色戎装, 额间戴着一条抹额, 上面的珍珠坠子点缀在眉心, 衬得他俊逸潇洒。
美中不足的,便是青年嘴唇处那道朱红色有些多余, 显得他十分不悦,凶巴巴的。
谢明夷叹口气, 把画卷起来放好。
从前他身体不好, 不能常出去玩,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苦练丹青。
先生常夸他很有天赋,画什么像什么, 观察力极强,最可贵的便是笔尖那抹灵韵,一幅画便是一篇故事,但凡看了他的画,任谁都会被深深吸引。
若不是官家子弟,靠画笔立足,赚一口饭吃,也是绰绰有余。
只是来到京城后,身体渐渐养好了些,便很少再提笔了。
十五皇子的百日宴快到了,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画一幅画作为贺礼。
但这么久没画,难免生疏,便先练笔。
一拿起画笔,那道身影便浮现在眼前,他不受控制地将穆钎珩画了出来。
是他想象中穆钎珩长大的样子。
昨日一见,居然一般无二。
一想起昨天的情景,谢明夷的头便又疼了起来。
他似乎喝醉了,还当众耍酒疯,之后回到帐子里,犹嫌不够,招呼侍女又拿了好些酒来,喝了许多。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都忘了,大概是就这么昏睡了过去。
“舅舅醒了,洗漱吧。”
陆微雪掀开了帘子,端着一个铜盆走进来,还特意拿了一条洁净的方帕。
谢明夷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自然地轻轻嗓子,“放那吧。”
他不知昨晚陆微雪有没有看见他耍酒疯的模样,若看见了,那他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陆微雪却置若罔闻一般,将帕子浸在水里,细长的手指轻轻揉搓着软帕。
谢明夷看着那双手搅动水流的动作,耳根竟不由自主地发烫。
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在脑中如烟花般炸过,模糊不清,以至于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陆微雪神色淡然,并无任何异样,谢明夷只能把那些旖旎归为他无端的幻想。
这边陆微雪察觉到直勾勾的视线,唇角微微上扬,他将帕子捞起拧干,走到谢明夷身前,抬起手。
“舅舅昨晚喝醉了酒,现在累了吧?我来伺候舅舅。”
谢明夷下意识躲了一下,有些抗拒,“你干嘛!”
陆微雪眼中划过一丝不悦,他的眼神落在少年红透如烂熟樱桃的嘴唇上,喉结滚了滚。
“舅舅若不愿意,那我出去便是。”
他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谢明夷被他这副可怜样搞得心烦,干脆摆烂嘀咕道:“行了行了,擦就擦,来吧。”
他阖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陆微雪拿着润湿的帕子,轻柔地擦过少谢明夷的脸颊。
少年的皮肤细腻光滑,白到近乎透明,细看之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透出来,如一触即碎的陶瓷,恨不能抱在怀里万般呵护。
想起昨夜他轻颤的声音,呜咽的抗议。
若不是一切还没到时候,他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下那股欲望。
想狠狠撕咬他,与他融为一体。
陆微雪的手抖了一下。
谢明夷有所察觉,他睁开眼,却发现陆微雪的脸上多了一抹不正常的红,那双浅色眼眸晦暗不清,像毒蛇痴缠。
他吓了一跳,“陆微雪,你怎么了?”
陆微雪摇摇头,呼吸停了一瞬,他缓缓道:“舅舅好好休息吧。”
撂下这句话,便僵硬地端起盆子,兀自离开。
陆微雪这种大反派阴晴不定的,谢明夷也算是见怪不怪。
只要剧情还没有偏离正常的轨迹,那他就懒得追究这些有的没的。
谢明夷百无聊赖地在帐子里走了几步,看到一面铜镜时,脚步却突然停下了。
古铜色的镜面磨得极为光滑,清晰地照射出他的模样。
饱满殷红的下唇,不知何时竟破了皮。
谢明夷迟疑地触碰了一下,才发觉已结痂了。
—
午时正刻。
浩浩荡荡一百多人的队伍,聚集在主帐前。
青年们热烈地交谈着,话里话外透露着对此次围猎的期待,个个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而部分来参加的官家小姐也褪下了华贵丝绸,转而换上利落的骑装,及腰的长发高高挽起,英姿飒爽,不输任何男儿。
年轻人一多,场面便热闹起来。
他们除了讨论围猎,还不由自主地将话题引到队列前方的谢明夷身上。
小国舅无论在哪,都是人群的焦点。
更何况昨晚突然在御前发飙,不少人偷偷打听着个中缘由。
“听说了吗?或许跟苏四小姐有关,我听张公子说,国舅爷倾心四小姐,打断苏二的根,就是为了引起四小姐的注意呢!”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不过那位穆少将军不是跟四小姐有婚约吗?国舅爷能争得过他吗?”
“开玩笑?!国舅爷是谁?他穆钎珩再有能耐又如何,你看进京后受到重用了么?圣上忌惮武将谁都知道,现在如日中天的,独有谢家一门呐!”
……
谢明夷对这些议论习以为常,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地激烈,称得上是大声密谋,内容还越说越离谱真以为他听不到似的。
十多个人轮番跑到他跟前来极尽谄媚也懒得理会,他站在队伍最前方,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颗泪珠。
他一副神游天际的样子,故意忽视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两人。
穆钎珩和苏钰筱,即使知道他们并未看向自己,谢明夷还是觉得如芒刺背。
昨夜看到他们那般亲近,他才忍不住失控,众目睽睽之下闹了那么一出,今日再见他们,谢明夷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皇上皇后驾到!”
一声太监音高高响起,方才还嘈杂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个个停止了身板,严阵以待。
两名太监扶着皇帝,一步一步挪动到正中央的座位上,紫鸠搀着谢书藜紧随其后,在皇帝身边站定。
太子陆泽呈也来了,先行了礼:“父皇,母后。”
谢书藜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呈儿,你来代为宣布规则。”
“是。”陆泽呈表现得很谦卑,他接过太监递来的卷轴,声音响亮地念道:
“奉皇太后慈谕,此次狩猎为期三日,抽签分为五队,各队二十人,由红、蓝,绿、白、黄五色分之,每日由猎取所得记数,数高者胜,各有其赏。”
接着,他详细介绍了与赏赐有关的内容。
谢明夷听得耳朵起茧子,还是老一套,没什么稀奇的,赏赐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门,总之是只要参与就有奖,越强奖励越多。
无非是金银首饰之类,他什么珍宝没见过,本来没兴趣,却听见陆泽呈说:
“猎得虎、狼、狗熊着,尊为第一勇士,赏一百金,另有蓝田玉环一副!”
此话一出,在场人无不哗然。
称号和一百金都是次要,但那蓝田玉环却无比珍贵。
原因无他,蓝田山在关外,并非大周领地,而独占蓝田山的犬戎一族极为凶残,且与大周不共戴天,要获得蓝田玉,当真比登天还难。
举国上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副蓝田玉环了。
如此珍贵的宝物,竟作为此次狩猎的头筹。
夺得这副玉环,不仅是获得一件无价珍宝,对家族门楣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
不少人跃跃欲试。
谢明夷眼皮一抬。
他的亲外甥百日在即,一幅画似乎寒酸了些。
若能堂堂正正地将这玉环送给姐姐,或许姐姐会高兴些。
他心中有了想法。
抽签开始时,各位皇子公主也赶了过来。
陆微雪站在众皇子中间,好看得出挑。
他难得穿了一件鲜亮的红衣,乌发束起,露出俊美的脸庞,风华绝代,玉树临风,惹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陆泽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他强忍着不适,扭头问:“母后这是何意?”
谢书藜走上前一步,解释道:“以往狩猎分组时用抽签决定,奈何总有些人心生不满,闹矛盾发牢骚的比比皆是,这次皇子公主们都穿了对应颜色的衣服,想分成一组的可自由选择,难以抉择的可以抽签。”
一时间,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母后怎的不跟儿臣商议?”陆泽呈的笑有些挂不住。
谢书藜瞥了他一眼,道:“太子昨夜说要回宫处理政务,本宫深受感动,这等小事怎好再打扰你?”
“……是。”陆泽呈攥紧拳头,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开始吧。”谢书藜吩咐道。
有人果断地站出来,站到一向宽厚的大皇子身后,分得了鹅黄色箭矢。
有人踌躇不前,最终想着父亲的叮嘱,站在了三皇子前面,低声下气地求得了墨绿色箭矢。
其余人也纷纷战队。
一炷香过去,已经分好了七七八八,还剩二十几个人,推推搡搡的。
陆微雪身旁空无一人。
他淡然地站着,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剩下的人发现只有陆微雪这一个选项了,便急急忙忙地去争抢其他队伍的名额,你推我挤的,显得十分滑稽,引来已经选好队伍的人集体嘲笑。
“夷儿,你怎么不选?”
谢书藜注意到迟迟未动的谢明夷,便开口问道。
谢明夷突然被喊了名字,目光快速掠过五公主身后的穆钎珩,抬头答:“微臣已经选了。”
你不是压根没动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
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枯黄的落叶飘飘扬扬。
谢明夷懒懒抬眼,看向陆微雪。
他抬起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
“都是红衣服,我选他。”
第24章 野狼 此狗绝非善类。
众人一看, 还真是。
两身红衣,跟要拜堂成亲似的。
陆微雪一怔,他看着谢明夷, 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谢明夷走到他面前, 从侍卫手中接过火红箭羽的箭矢。
“傻看什么呢?你故意穿红色, 不就等着我选你?”谢明夷压低了声音,笃定道。
不过就算陆微雪没有任何暗示,为了陆微雪的安全, 他也会选他就是了。
陆微雪唇角微勾。
他看着少年锐利秾艳的眉眼, 笑道:“舅舅说的是,我这点小伎俩,果然瞒不过您的眼睛。”
谢明夷很受用地“哼”了一声, 便摆布起箭筒。
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
陆微雪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 眼眸冰冷了一瞬, 挡住谢明夷。
“珩哥哥,你看什么呢?”苏钰筱一副天真样态, 瞪着一双圆眼问。
穆钎珩默默收回目光, 摇摇头, “没什么。”
没选队伍的人看见谢明夷的选择,先是惊讶, 而后争前恐后地要加入红队。
已有队伍的也一改刚才的嘴脸,纷纷懊悔起自己选择得太早, 甚至有的还试图退队, 强行挤进谢明夷这边。
成功加入红队的沾沾自喜,依旧待在其他队的暗自较劲。
场面有些混乱,吵吵嚷嚷的,陆泽呈出面严厉训斥了几声, 他们才安分下来,各自站定。
半柱香后,一百多号人纷纷上马。
号角响起,激愤昂扬,唤醒满腔热血。
一声令下,百匹骏马奔腾,扬起一片尘土。
几十个驯兽师冲在最前,五百护卫跟在队末,浩浩荡荡的队伍呼啸着扬鞭而去。
“多派些人手跟着夷儿,狩猎只是小事,千万别一时性急伤了自己。”谢书藜吩咐道。
紫鸠道:“已经安排下去了,娘娘放心便是。”
“母后当真是关心自家人。”陆泽呈冷嘲热讽。
谢书藜听着马蹄声如雷而去,置若罔闻。
—
围猎场有万顷之广,风吹绿草,层层波浪席卷马蹄,正是秋高气爽好时节。
天空一碧如洗,地上烟尘滚滚,豪迈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尖利鹰啸划破长空,七只苍鹰盘旋在头顶,为队伍开路。
大型猎犬飞奔在两侧,不要命地嘶吼。
野兔、麋鹿、猞猁等禽兽受惊,狂奔逃命。
箭林如雨,纷纷落下,不少猎物中箭,栽倒在地。
五只队伍从不同方位角逐包围,将几十只鹿围困在中间,一个个拉满了弓,箭矢“嗖”得窜出,看着野鹿一只又一只倒下,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和口哨声。
护卫们牵着狗跑到前面,挨个清点,记录各队伍射杀的猎物总数。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两个时辰过去,心惊肉颤的鏖战后,后车载满了各种猎物,满载而归。
人人面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就地休息,架起篝火烤肉。
红队的人都自觉围在谢明夷的马前,一个个的张开了双臂,“国舅爷跳吧!”“国舅爷,小的接住您!”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利落地独自翻身下马,他招招手,叫来一个护卫,问:“怎么样了?”
护卫小心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不决。
谢明夷望了望四周:“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的。”
护卫只好如实相告:“蓝队第一,红队暂排最后,不过和前面的黄绿白三队咬得极紧,相差不大……”
闻言,周围一阵失望声。
但他们不气馁:
“国舅爷别生气!咱们落后只是暂时的,今天要不是黄队的一个小子挤我,那只鹿就是我的了!”
“我今天清早起来就有点拉肚子,没发挥出实力,明天必定让他们看看,我们红队不是没有人!”
“就是就是!有国舅爷在,咱们还怕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整天使不完的劲,又都是金尊玉贵的人,全都不甘示弱,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吵得人脑仁疼。
“没问你这个,你只告诉我,我个人所猎多少?”
谢明夷听到“蓝队”两个字,不由想起方才他无意间看到穆钎珩百发百中,引得众人欢呼雀跃的模样,便有些烦躁,打断了他。
“这……”护卫的眼珠转了转,有些不忍道:“一百多号人,若不去掉各位公主小姐……排第九十七。”
谢明夷:“……”
此话一出,男默男泪。
谢明夷皱起眉,“知道了。”
他坐回篝火旁,有些闷闷不乐。
有人想来安慰,却被他极臭的脸色吓了回去。
陆微雪将一块兔腿烤好,撒上椒盐,递到他嘴边,“舅舅累了吧?吃点东西。”
谢明夷本来嫌弃,却因肉香味有些招架不住,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面无表情地嚼啊嚼,忽而眼睛一亮,“好好吃!”
饶是他这么挑食的人,都觉得这肉鲜嫩多汁,香气四溢,火候把握得极佳。
陆微雪笑笑,“舅舅喜欢就好。”
他说着,又去翻转烤乳鸽、烤鹿肉。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认真又专注。
谢明夷忽然叹了口气。
陆微雪抬眸,“怎么了?”
“没什么。”话是这么说,谢明夷的嘴却要撅到天上去了,翘得都能挂起一个茶壶。
他忽而冷眼看向陆微雪,捏住他的脸。
“陆微雪,本少爷命令你,从现在起,你把你打到的猎物全部献上,听到没?!”
脸颊接触到柔软细腻的手心,陆微雪心思有些飘忽,他耳根微微发烫,道:“舅舅想要,那就都给舅舅。”
【舅舅要多少?全都注射?@%#……】
【此狗绝非善类啊啊啊】
【老婆一声令下,此狗就把心掏出来了呜呜呜】
【笨蛋央央,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你啊!】
这话一说,其余人都变了脸色。
想不到陆微雪如此上道!
他们怎能落了下风!
一群人便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国舅爷!我的也全给您!家兄是吏部侍郎……”
“我打到地鼠都给您!您全都拿去,家父陇州刺史……”
“国舅爷,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直接把别的队伍的也抢来,哦对了,家母前年的一品诰命被永安侯府夺了……”
谢明夷捂住耳朵,不耐烦地道:“停!”
众人立马噤声。
谢明夷站起来,指指陆微雪:“我只要他的,就够了。”
欺辱反派是他的任务,欺凌其他人完全没必要。
这群人除了会叽叽喳喳,什么用都没有。
—
入夜,繁星点点。
护卫们举着火把,牵着狗疾行在树林间。
现在是自由狩猎时间,不必集结大部队,众人便轻装上阵,分别前往不同方向。
谢明夷骑在马上,慢悠悠走着。
他困得不行,脑袋一点一点的。
“舅舅。”
陆微雪忽然叫了他一声。
谢明夷惊醒,看向银鞍白马上的青年。
红衣乌发,皮肤苍白,样貌艳丽如吸人精气的恶鬼。
“妖精。”谢明夷嘀咕了一声。
陆微雪没听清,“什么?”
谢明夷撇撇嘴,“没什么,你叫我干嘛?”
陆微雪握紧了缰绳,指了一个方向,轻声说:“舅舅,你看那儿。”
谢明夷顺着望去,荆棘丛生的树林间,闪过绿幽幽的一双眼睛。
身下的马不安地动起来,想要退却。
是狼。
谢明夷的困意一下子消失了,他浑身毛骨悚然。
早在两柱香前,他和陆微雪便跟其他人走散了。
实在是那群人太聒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没了,谢明夷一烦,趁他们不注意,调转马头钻进了树林深处。
只有陆微雪跟上了他,连护卫都被他们甩在了后面。
头上星宿高悬,他们随时能辨认,不怕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
可怎会遇到狼?!
谢明夷手心出了汗,身体僵硬,紧张地摸向背上的箭筒。
他的骑射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不精,几乎是一窍不通,白日里围猎时,十发箭射尽,只中了一只野兔,凑近一看,才发现并未射中要害,它只是太过胆小,心悸而死。
而据他观察,陆微雪也是一副毫无天赋的样子,表现得平平无奇,是不是装的是一回事,但陆微雪趁机独自逃跑,摆脱他这个祸害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且极有可能。
现下对上野狼,他难免担忧,自己会不会命丧于狼口。
且听说狼是群居动物,看到一只狼,就代表有一群狼。
谢明夷的手在发抖,他抽出一根箭,搭在弓上,浑身上下却有些虚脱,力气凭空消失了一般,弓根本拉不满。
一个脱手,箭掉落在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野狼捕捉到这道声音,低吼一声,飞速蹿出来,身体伏地,呲着牙,流着口涎,恶狠狠地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它的眼睛冒着绿光,肚皮干瘪,很明显是饿了许久。
密密麻麻的树丛挡住了月光,视线昏暗不明,人对上狼,几乎是毫无胜算。
谢明夷骑的马性情温驯,年龄小,经验少,突然遇见猛兽,四条马腿竟倏忽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舅舅,快走!”
陆微雪话音刚落,那只野狼便长啸一声,后腿猛地蹬地,直直地朝谢明夷扑过来。
谢明夷下意识躲闪,蓦地摔倒在地,在厚厚的落叶中滚了两圈,堪堪躲过这一击。
野狼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了瘫软在地的马身,生生撕扯下一大块肉!
马扬起脖子发出凄厉的嘶吼。
谢明夷咬咬牙,握紧手中的弓,投掷了过去,想要将狼从马前赶开。
野狼一看见弓,却着魔了一般,将嘴里的马肉吐掉,呲着牙朝谢明夷一步一步走来。
陆微雪翻身下马,拿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白马便嘶鸣一声,逃了出去。
他的手摸到了腰间短刀,冷冷盯着那条野狼,就像在看一具尸体,一个死物。
野狼看向他,原本滴血的嘴忽然闭上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后腿夹住了尾巴,就像看到更为凶残的野兽一般,竟想要退却——
就在这时,一支箭划破长空,直中野狼最为柔软的腰腹!
野狼悲吼一声,怒火中烧,再度扑向谢明夷!
谢明夷闭上了眼睛,刚才陆微雪什么都不做,肯定是打算弃他于不顾了,他平时对陆微雪那么坏,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他胡思乱想着,准备迎接死亡。
却有人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
又一支箭,这次中了野狼后腿,阻止了它的进攻。
陌生的马蹄声中,夹杂着一道欢快的女声:
“珩哥哥果然厉害!”
第25章 触动 “陆微雪,你不会哭了吧?”……
野狼呜咽了几声, 便没了声响。
谢明夷动了动手指,咬牙道:“陆微雪,你压死我了……”
陆微雪连忙起身, 将他扶起来, 还贴心地帮他揉肩, 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芜湖感谢狼叔送来的助攻】
【在野外扑倒老婆嘿嘿】
【陆微雪你最好藏好腰部以下不可描述的部位哦】
这些人又在胡说八道什么,陆微雪分明是趁机报复他!方才突然盖在他身上,看起来是挺伟大愿意为他牺牲似的, 但谢明夷可不相信这个大魔王会这么好心。
毕竟话本里可是明明白白地写了, 陆微雪手段极其残忍,对待曾虐待过他的人,不是剔骨便是剥皮。
这样的活阎王, 怎么可能真心保护他!
一定是算准了会有人射杀野狼, 特意在他面前邀功罢了。
想到这里, 谢明夷扶着腰抬眼向前望去。
身穿蓝色骑装的穆钎珩站在十步远的地方,牵着一匹高大的黑马, 手里拿着半人高的弓, 微微喘着气, 像是刚刚经历过极快的奔跑。
他看到谢明夷,神色有些不自然, 别过脸去,阴暗的光线恰好隐藏了面部肌肉的抖动。
方才他恐惧到了极点, 射箭时十年如一日的沉稳全丢了, 手握着弓直发颤。
幸好两箭皆中。
幸好……没伤到他。
一旁的苏钰筱亲昵的挽上穆钎珩的胳膊,刚要说什么,却被男人不客气地挣开了。
穆钎珩走上前去,生硬地询问:“你怎么样?”
谢明夷看了他一眼, 想起他和苏钰筱的亲近,心里没由来得多了几分怨怼。
他赌气一般,说:“我能有什么事。”
陆微雪走上前,把谢明夷护在身后,眼神清明,道:“多谢穆将军出手相救。”
“穆将军”三个字咬得很重,客气礼貌,像是在提醒他的身份。
穆钎珩克制地看了谢明夷一眼,这一眼极深,接着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走。
苏钰筱却跑过来,叫住他:“珩哥哥,你射杀了这匹狼,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穆钎珩皱眉,“既然不是为了狩猎所杀,那便没有必要。”
谢明夷冷笑一声,“他们?他们是谁?难道我等是那种爱占便宜的小贼不成?四小姐这话未免太过分了吧?”
苏钰筱面对谢明夷,本来是只有忍让的份,现在却有了穆钎珩,“三十万虎狼之师”这句话时时刻刻在她脑中盘旋,便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讥讽道:
“你平日里是如何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还用我说吗?全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嚣张跋扈,手段下作,谁知道你背地里会搞什么鬼?这匹狼你带回去,说是你猎得的,难道不符合你的作风么?”
谢明夷针锋相对:“四小姐这话说得真好,不过不该说给我听,跑去你哥哥那个废物的床榻前去说,才是合时宜。”
“你!你竟然还敢提我哥!”苏钰筱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失了智般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贱人!天打雷劈的东西……”
四下无人,谢明夷身边只有这么个人微言轻的九皇子,苏钰筱没了顾及,骂着骂着竟如在家里责罚仆人一般,扬起了手掌。
巴掌刚要落下,手腕便被擒住了。
苏钰筱抬起脸,脸上是收不住的惊愕。
陆微雪攥着她的胳膊,饶是隔着一层护腕,苏钰筱仍能感受到那只手的阴冷,让人畏惧,遍体发寒。
漆黑的树林里,陆微雪宛如一道鬼影。
他开口,冷沉的声音中透露着不可抗拒的威压:“苏四小姐,你放肆了。”
说罢,将苏钰筱甩开。
男人力道极大,苏钰筱向后踉跄了几步,靠住一棵树才稳住身子。
她的眼睛顿时恨得通红,指甲深陷手心,随之委屈地看向穆钎珩,可怜兮兮地说:“珩哥哥,你不管管吗!”
谢明夷在内心感叹苏钰筱的变脸速度,而后鄙薄道:“穆少将军,这就是你的未婚妻。”
他看笑话一般的模样,更惹恼了苏钰筱。
她盯着穆钎珩,大有不打谢明夷一顿誓不罢休的架势。
“别闹了,走吧。”
穆钎珩脸色沉下来。
苏钰筱气得跺脚,将手放进衣领中,拽出一根红绳,凑到穆钎珩跟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珩哥哥,难道你不想要这个了?”
穆钎珩的眼神中已有不悦,深深凝望着她,冷声道:“这不是你威胁我的筹码。”
苏钰筱得意一笑,“但你就是受我威胁呢,珩哥哥,是不是你太念旧情了呀?不知道是哪个小娼妇给你的定情信物,你这么放在心上……”
“住口。”穆钎珩握紧拳头,忍住直接将红绳抢过来的冲动。
苏钰筱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嬉皮笑脸地继续道:“想要啊?想要那就给我把蓝田玉环夺过来,你答应了我的,对吧,珩哥哥?”
她整了整衣领,把红绳藏好。
“明日……”穆钎珩闭了闭眼睛,神情隐忍,“明日围猎,我会猎得一头熊,换来蓝田玉环,但是请苏小姐,务必履行约定。”
他退后几步,似乎一刻也不想和苏钰筱多待。
男人神色冰冷得可怕。
苏钰筱心里却一阵畅快,面上挂起了舒心的笑。
目光忽又瞥向谢明夷,不屑地冷哼一声,道:“谢明夷,用不着你得意,珩哥哥自会为我赢得蓝田玉环,而你,不过是连只野鸡都抓不到的废物罢了!”
“是吗?四小姐未免对穆将军的实力太夸大了些,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虽然确实很有可能是穆钎珩夺魁,但嘴上绝对不能输。
苏钰筱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走向那匹躺在地上的野狼。
谢明夷看了眼穆钎珩,后者回敬了他一个冰冷陌生的眼神。
谢明夷:“……”
或许他和他未婚妻吵架,穆钎珩不开心了。
谢明夷又看向陆微雪,“你刚才做得挺好。”
陆微雪还没说话,少年接着又说:“不过狗护着主人,也是理所应当,别以为我会对你千恩万谢。”
陆微雪看着谢明夷蛮横不讲理的样子,心底的湖面却泛起丝丝涟漪。
他纵容地笑笑:“我何德何能让舅舅谢我。”
不远处的苏钰筱突然叫道:
“呀!这狼还活着。”
说着,她竟然拿手去拔狼腹上的箭。
野狼在血泊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干什么!”
谢明夷瞳孔放大,连忙冲过去,野狼的可怕他刚才已经见识过了,因此反应极快。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苏钰筱拔出了带血的箭。
“万物有灵,珩哥哥不愿意要这条狼,那你们也别想拿去领赏!就让它重归山林吧。”
苏钰筱得意洋洋,蹲在地上,背对着野狼,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光环,像个善良温柔的神女。
而她身后的狼却已经迅速站了起来,弓起了背,凶狠的目光盯紧了她的脖颈。
它低吼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少女。
苏钰筱全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还不快滚开!”
谢明夷怒喝一声,动作比说话更快,先一步将苏钰筱推开。
苏钰筱被猛得一推,在泥地里打了个滚。
她坐起来正要咒骂,回头却见谢明夷一张煞白的脸都扭曲起来,痛苦地趴在地上,而他膝盖处的布料已经被撕扯成碎片,露出被狼咬过的可怖伤口,大片大片的血正渗透出来。
那匹狼死了,死在谢明夷身旁。
陆微雪结果了它,短刀深深埋在它的脖颈,又拔出,刺下。
他跪在地上,紧握着那把刀,一遍又一遍地插进狼的血肉,任由鲜红的血溅上苍白的脸,他眼神空洞,疯魔一般,鬼气森森。
直到狼死透,他将浑身发抖、冷汗涔涔的少年抱在怀中,就这么跪坐在那里。
暗红的衣服沾了血,更显得诡异。
一抬眼,阴鸷的眼神盯着苏钰筱。
霎时间,苏钰筱感觉自己被无边寒意笼罩,不禁打了个哆嗦,直往穆钎珩身后躲。
她不知自己对这个低贱皇子的畏惧由何而来。
但……陆微雪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珩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苏钰筱拉了拉穆钎珩的袖口,无辜地小声道。
穆钎珩一把甩开她,双目赤红。
“够了,我会向父亲请罚,这门亲事作废。”
苏钰筱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哭喊道:“为什么呀?我真不是故意的啊,再说了我也没让他救我,是他自己非要跑过来的,关我什么事啊?”
穆钎珩看都没看她一眼,眼睛只盯着被别人抱在怀中的少年。
苏钰筱不服气,哭着说:“你以为这门亲事是你说了算的?穆钎珩,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让你为今天的话后悔!”
远处火光闪烁,马蹄声纷至沓来。
陆微雪将瘦弱的少年打横抱起,看着他眼泪直流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的样子,心口如千根针刺般疼痛。
他声音柔和:“舅舅,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谢明夷攥紧了陆微雪的衣领,断断续续地闷声道:“疼、疼死本……”
膝盖真疼。
好像要断了。
刚才他干嘛去救苏钰筱?
明明这个女人那么讨厌。
但她再讨厌,也是穆钎珩的未婚妻。
如果未婚妻命丧于狼口,那穆钎珩也会伤心。
从前穆钎珩总陪在他身边,什么无理的要求都答应,还救过他的命。
那就统统都还给他。
谢明夷不敢再说一个音节,他怕暴露自己的哭腔。
膝盖疼,心更疼,嗓子更是疼得他紧咬着下唇,唯恐泄露一丝哭音。
从此以后,他可能和穆钎珩,真的再无瓜葛了。
护卫们终于赶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快!快上马!”他们看到这番骇人的景象,急呼道。
陆微雪将谢明夷抱到马上,却见少年摇摇欲坠的,下一秒便要栽倒下来。
他利落翻身上马,坐在谢明夷身后,好让他稳稳依靠在自己怀中。
“陆微雪……”谢明夷嘴唇发白,声音细若游丝。
陆微雪凑近他,在他耳边说:“我在。”
他的声音闷闷的。
谢明夷勉强笑了笑,“你不会是哭了吧?”
男人不语。
谢明夷抬起手,摸到身后那人尖尖的下巴,竟真触碰到一点冰凉的湿润。
他愣了愣,心头微颤。
而后如触电一般,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陆微雪作戏的水准越来越高了。
“可是我的腿伤成这样,注定拿不到蓝田玉环了。”
谢明夷忽略心中异样的感觉,岔开了话题。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无比,仰头对男人说。
陆微雪的双臂环抱着少年,看着他依赖的模样,拉着缰绳的手不由得一顿。
“舅舅,你信我吗?”
“什么?”
男人声音沉静又认真,从头顶传来。
“我会赢得那副玉环的。”
“为了你。”
第26章 猎熊 弓如满月,三箭齐发。
翌日。
猎猎山谷, 旌旗飘飘。
千匹骏马严阵以待,苍鹰乘风而起,猎犬狂吠不止。
一夜北风, 枯草上都覆了白霜, 一片苍凉肃杀之气。
诸大臣及不参与围猎的千金小姐、文弱书生们都站在高地, 由上而下俯视着山谷间的一举一动。
皇后仪仗间,谢明夷一条腿包成了粽子,身上披着玄色金线大氅, 坐在梨花木椅子上, 打着哈欠往下看。
他的位置视野极佳,耳旁是旗帜鼓动的声响。
半柱香后,战鼓擂擂, 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山谷底的洞穴里, 野兔被震得探出了头, 甚至有的受了惊吓,心脏枯竭而死。
随着一声号角吹响, 无数人争先恐后冲了出去, 硬生生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不同人穿了对应颜色的骑装, 其中红色最为醒目。
谢书藜转过头,对着弟弟嗔怪道:“夷儿, 你的性子要强了些,固然没错, 但凡事都要谨慎些, 何必为了争点奖励就以身犯险?你看看你的腿,旧伤刚好了,又添新伤。”
谢明夷讪讪一笑,“娘娘教训得是。”
出于种种原因, 他在谢书藜面前撒了谎,并未提及苏钰筱,只说是自己与野狼搏斗,这才受了伤。
而昨夜疼得意识模糊时,他隐约听到穆钎珩说什么“退婚”之类的……也只当是自己的幻觉。
毕竟——
谢明夷的目光向下望去。
那么多人里,就穆钎珩冲在最前,年轻的将军骑着黑马,虽是狩猎,但在他的矫健身姿中,却足以窥见男人在战场上冲锋的无畏模样。
“当真是飒沓如流星……”谢明夷轻声说道。
“夷儿,你说什么?”谢书藜没听清。
谢明夷摇摇头,“没什么,娘娘。”
穆钎珩这么拼,自然是为了苏钰筱了。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落寞。
明明都没关系了,可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谢书藜看着谢明夷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为不能上场才闷闷不乐,便安慰道:“别担心,夷儿,回宫后你要什么宝贝没有?库房里都任你挑,这些奖励都是哄下面那群人的,找个乐子罢了,你和他们可不一样。”
她话里话外带着股傲气。
谢明夷嘴角抽了抽,他这个姐姐,有时候就是这么豪横,不讲道理的那种。
不过,他未必就赢不到奖励。
昨夜陆微雪说的话不像是哄他的。
他不知何时,竟真的对陆微雪抱了几分希望。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有熊!穆少将军射中熊了!”
一阵哗然。
谢明夷正了正身子,立马向下看去。
秋风飒飒。
狩猎场上,正上演一场激烈角逐。
一只腹部受伤的黑熊疯狂向林中逃窜,它时不时发出震彻山谷的怒吼,以示它对身后侵略者的警告。
身穿银甲蓝衣的青年冲锋在前,他挥动马鞭,黑色骏马嘶鸣一声,一跃再落地,几乎已是十米之外。
穆钎珩双眸微眯,看了眼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人,随后便更用力抽动马鞭,在马背上剧烈颠簸了半刻,便绕到了黑熊前方。
黑熊气喘吁吁地停下,腹部已是血红一片,怒视着穆钎珩。
穆钎珩在箭筒里拿出一支蓝色羽箭,将它搭在弓上,对准黑熊的一只眼睛。
方才一直追逐着的青年们终于赶到,二十多匹马迅速将黑熊团团包围起来。
黑熊环视左右,喘着粗气。它的状态好似紧绷的弦断了,莫名其妙地松懈下来。
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后果。
穆钎珩在边疆历练五年之久,那边的茂密森林常有虎熊出没,因此他很快便将黑熊的弱点判断出来。
不过……
穆钎珩眯起一只眼睛,箭头却从黑熊的身上移走,在周围青年们疑惑的眼神中,他慢慢放下了弓。
突然,一支黄色羽箭从穆钎珩的右边发出,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黑熊的右脸。
“不好,赶紧撤退!”
穆钎珩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致命一击,黑熊可能会被惹怒,不顾一切地对人发起攻击!
但青年们却不听穆钎珩的警告,反而看着黑熊在地上翻滚挣扎,面面相觑。
他们以为黑熊露出如此惨状,必定是已经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穆钎珩本欲撤走,却在众人面前也有所疑虑,从前哪怕遇熊,也并不是自己独自射杀……
他毕竟才只二十岁,阅历并不丰富,所以判断究竟有没有错,无论如何也不能保证。
何况自己刚刚随父进京,明里暗里排挤他的人多得是,不显出点真本事来,如何叫他们信服?
穆钎珩原本准备撤走的念头几乎消失了,他紧紧拉着绳子的手也松下来。
他转而仔细盯着黑熊的变化。
黑熊终于不再翻滚了,凄厉唬人的吼声也没有了。
看似是消停了,然而……
穆钎珩突然瞳孔一闪,“撤退,撤退!”
果不其然,黑熊痛苦地大吼一声,脸上不断传来的剧痛让它逐渐暴怒——
它刚刚只不过是在预备攻击!
黑熊猛力捶地三下,十几匹马都被震得站不稳。
它突然像人一般地直立,丑陋的脸上满是血和草屑,黏稠的血在可怖的脸上流下来,张大的嘴里净是脏臭的口涎。
黑熊站立后竟然有九尺高,面对这样的压迫,原先还只是有些紧张的青年们竟立刻乱了阵脚!
“别愣着!”
穆钎珩推了身边呆了的人一把,后者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恐惧的神色。
他拍了一下那人的马的臀部,让马往黑熊身后奔去。
自己则夹紧马肚,迅速射出一箭,正中黑熊肩部!
黑熊扑过来,巨大的熊掌掴住了一匹马的脖子,那马几乎是飞出了两米远,马上的少年来不及哀嚎便摔下去,他立刻昏了过去,头上的血还在不断渗出。
穆钎珩咬紧了牙,再一次搭上了弓,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不容得半刻犹豫,箭几乎是刺破了空气,瞬间刺入了黑熊的腹部!
可这一箭对暴怒的黑熊来说不过是挠痒痒!
它狂奔着朝人群扑过来。
一时间,阵型大乱,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们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有的甚至吓得滚下马来,呆在了原地。
猎犬面对如此野蛮的庞然大物,竟也胆怯地夹起了尾巴,呜咽着逃窜。
苍鹰盘旋在黑熊头顶,爪子抓挠黑熊的肩、背。
但黑熊常年蹭树止痒,厚厚的熊皮上俨然覆盖了一层铠甲般的油,鹰爪的攻击根本无济于事。
“都别跑!别刺激它!”
穆钎珩边喊边拉弓,箭如霹雳般射出,但颠簸的马背和不断躲闪的黑熊——山谷的风太大,又让他对方向难以把控。
跟何况行军作战,并不要求主帅百步穿杨,他的枪法天下无双,可箭术相对来说,就没有到天下无敌的地步了。
箭射中了,但对黑熊来说,全都如隔靴搔痒!
其他人哪还听得进去穆钎珩的话,全部疲于奔命,吓得屁滚尿流。
护卫们举着长矛和护盾,却也一路退缩,只能掩护着战马撤退。
山崖上,大臣们也乱作一团。
底下逃命的可是他们心尖上的儿子女儿,平日里千娇百宠,从未吃过一丝苦的,现在却面临着生命危险,他们根本无法淡定。
“皇后娘娘,请您派侍卫下去,救救微臣的儿子啊!”
年迈的老臣急急跑来,也不顾什么礼法了,直接给谢书藜跪了下来。
谢书藜淡然地瞥了他一眼,“魏尚书这是做什么?难道底下那群人全是酒囊饭袋?那么多护卫都跟着呢,何况还有驯兽师在,谁会有生命危险?若在狩猎中丢了性命,那也是你这儿子生得没用。”
魏尚书的脸一下子煞白,他乌青的嘴唇哆嗦着,“这……”
谢书藜看着这个多次上奏痛批自己的人,自诩是两朝老臣,却不过是个迂腐古板之徒,他的儿子更是整日花天酒地,此次来狩猎也闹了不少事,不过是想出风头凑热闹罢了。
她扶着紫鸠的手站起来,冷漠的眼睛环顾面色惶恐的众人。
“诸位大臣,今日晨间,本宫已经问过各位公子是否要参与此次围猎了,明知山间有虎熊出没,凶险无比,但各位公子还是毅然决然选择参加,那要承担任何后果,都是他们自找。”
谢书藜说罢,看向魏尚书,眼中划过一丝讥笑,道:“魏尚书老糊涂了,扶他下去。”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面色萎黄的魏尚书拖走了。
众人齐齐跪下,大气都不敢出,这才意识到,山崖上竟遍布了皇后的人。
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自家孩子能跑得快些,千万不要命丧于熊口。
谢明夷看着姐姐冷酷的背影,竟觉得她有些陌生。
在他的印象中,谢书藜永远是温和的,脸上永远挂着笑。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脱离轨迹。
谢明夷不敢多想。
他紧张地看向山谷,下意识寻找一个身影。
是蓝色,还是红色?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顺带着在找陆微雪。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穆钎珩,根本没人注意那个冷宫里长大的九皇子。
但是——
但是现在!
狂风呼啸,陆微雪一身红衣,衣摆如绽放的曼陀罗。
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引人注目。
因为在疲于奔命的人群中,他是唯一逆流的那一个。
不同于穆钎珩的边撤退边掩护其他人,他孤身一人骑着白马,朝黑熊疾驰而去。
这不是送死吗?!
所有人都惊愕地盯着他,以为他是失心疯了,已经预料到他被黑熊拍烂脑袋的可怕场景,大气都不敢出。
而马上的陆微雪旋身而起,白马之上,一身红衣缭乱——他竟生生立在了马鞍之上!
几乎是一瞬间,他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了三支箭,搭在弓上。
弓如满月,三箭齐发。
电光火石之间,三支箭划破长空,“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谢明夷站了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宇宙洪荒再无丝毫声响。
无人不心惊肉颤。
而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
因为三箭全中,生生射穿了黑熊的双眼、鼻头!
而后黑熊壮硕的身躯慢慢倒了下去,发出轰然的一声响。
陆微雪的箭术之准,出手之狠,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谢明夷的手都在发抖。
他怎么忘了……
飒沓如流星的前一句。
银鞍照白马。
是白马,不是黑马。
第27章 圣子 “别动他。”
陆微雪骑在马上, 维持着拉弓的姿势,直到狗熊如小山一般轰然倒下,才放下手。
秋风萧瑟, 吹动男人乱舞的乌发, 沉静深邃的狭长眼眸抬起。
他仰着头, 目光投向山崖上的人。
谢明夷披着大氅,站在人群中间,怔怔地看着他。
眼神交融的一刹那, 漂亮的少年扬起笑脸, 朝他挥动手臂,不顾形象地大声道:“陆微雪!陆微雪!”
谢明夷很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重复地喊他的名字。
他蹦跶了两下, 膝盖的伤口又撕裂了。
于是喊了一句“赶紧回来”后, 便一下坐回了椅子,缩在厚厚的大氅里, 一张小脸疼得皱巴巴的, 不住地呲牙咧嘴。
陆微雪看着少年可爱的模样, 眼中多了柔情,唇角微勾, 翻身下马,将弓箭递给赶过来的护卫。
方才四处逃窜的公子哥儿们纷纷围过来, 面对这个平日里不屑一顾的九皇子, 他们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恭维。
于是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尴尬。
牵着黑豹的驯兽师姗姗来迟, 向陆微雪双手交叉行了一礼,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道:“在下未能及时赶到,听闻九殿下已将黑熊射杀,当真是中原第一勇士,深感佩服。”
黑豹看见陆微雪,便畏惧似的缩着脖子向后退了几步,又想趴在地上,却被驯兽师生生拉住了。
它摇头晃脑着,显出些焦躁不安的样子。
陆微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阁下过誉了,我只是侥幸罢了。”
此话一出,周围人一阵咂嘴。
听听,都谦虚成什么样子了!
而远处的穆钎珩看了眼人群中的陆微雪,将被划破的手默默藏到身后。
昨晚谢明夷的话,他全听见了。
少年委委屈屈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说,他想要那副玉环。
方才几次将箭对准熊眼,穆钎珩都移开了。
他以为自己心硬如铁,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但他错了。
“少爷,老爷捎了话来。”亲卫走过来,向穆钎珩抱拳行礼。
穆钎珩眼眸微沉,点点头:“走吧。”
—
秋狩还有好几天才结束,但夺魁的是谁,已经毫无悬念。
谢明夷的腿一受伤,更不用出去了,他缩在帐子里,整日钻研画画。
十五皇子百日宴在即,自从那天猎熊归来后,谢书藜虽然表面上还是温和的模样,可谢明夷分明看见,姐姐眼里多了几分郁郁寡欢,他冥思苦想,想让谢书藜一展笑颜。
第六日的晚上,谢明夷终于完成了那幅画作,他在梨花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一抬头,发现陆微雪不见了。
陆微雪这些天都照常随队伍去打猎,回来后还天天亲自给他端茶倒水,谢明夷对此子乖顺的样子很满意。
但是此刻帐子里静悄悄的,陆微雪没了人影,谢明夷下意识有些不舒服。
他掀开帘子走出去,入眼是满天星辰。
营帐前火光跳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佩刀护卫来来往往地巡逻,看见谢明夷,便问:“国舅爷有何吩咐?”
自从谢明夷受伤后,谢书藜便加派了看护他的人手,还吩咐下去,所有人都要以他为重,万不可让他再遇险。
小半年内,连续两次伤到腿,谢书藜对此很是担忧,还神色复杂地拉着谢明夷的手说:“夷儿,实在不行,姐姐去给你找个大师看看吧……”
结果自然是被谢明夷婉拒了。
受伤其实都是他自找,但也是他在危急情况下作出的最佳选择。
谢明夷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出来透透气。”
护卫:“那我等跟着国舅爷,随时听国舅爷差遣!”
谢明夷看着他们油盐不进的样子,便佯装生气,皱眉道:“谁让你们那么多话的?本少爷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们要是太闲了,那我不介意回禀了皇后娘娘,把你们打发回家种田去。”
护卫们面露难色,苦笑道:“不敢,不敢,国舅爷请便,只是万万不要跑得太远……”
“行了行了,本少爷腿还没好呢,绝不可能出了营地。”
护卫们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谢明夷看他们走远了,便松了口气,果然还是得拿出那副盛气凌人的刻薄样,才压得住这群榆木脑袋。
不过他们也是为了自己好,那明日便在姐姐面前卖个乖,求个恩典,多赏他们些银子吧。
谢明夷大发慈悲地这样想。
—
月凉如水,清晖映照着山岗。
陆微雪独自站在高处,冷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裳,银白的光倾泻而下,显得这道身影如谪仙般清冷,又遥不可及。
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
陆微雪转过身来,狭长冷淡的眼眸看向来人。
白日里的异族驯兽师披着黑斗篷,遮盖住了大半面容,他手里拽着一根粗绳,牵了黑豹过来。
而那匹黑豹明显很不情愿,它不安地想要挣脱,却被驯兽师死死掌控在手里。
驯兽师抬起头,极黑的眼瞳显出几分诡异,在平凡到极致的脸上有些突兀。
他忽而一笑,毫无血色的嘴唇轻启,声音嘶哑,道:“您不该这么心急的,殿下。”
陆微雪瞥了他一眼,不想过多解释:“我自有打算,你管得太多了,里耶。”
男人肤色极白,逆光而立,月光都黯然失色,沦为他的光环,将他衬得恍若神祇。
里耶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瞳仿佛能洞穿一切。
他的口吻平静:“是吗?殿下,您蛰伏在皇宫多年,隐忍那么久,就是为了将敌人一击即中,可现在您却犯了这么个错误——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您射杀了野熊。”
“他们看到您箭术精湛,难道就不好奇,一个冷宫的皇子,是怎么做到的么?”
他盯着陆微雪,试图在他脸上寻找到什么不一样的神情。
但自始至终没有。
陆微雪敛眸,面色幽沉。
在里耶的印象里,陆微雪永远都是这副模样,不可磨灭的仇恨在他心中埋下,只待一日蚕食他的全部。
这也是他们信任陆微雪、愿意将族人的未来压在他身上的理由。
见陆微雪不语,里耶又凑近了些,道:
“您不是这么鲁莽的人,相信您会有自己的打算,下一步该如何,我们不干涉,但请您一定要记得——”
他的声音像极了毒蛇的嘶嘶声,刺激人心里发毛。
“千户苗寨被大火烧尽的仇、我族老弱妇孺流落天涯的仇、圣女被虐待致死的仇!殿下啊殿下,苦心经营这么久,您要是一朝下错了棋,那可就都前功尽弃了!介时我们所有人都要为你陪葬!”
陆微雪抬起眼,双眸隐隐发红。
“我一刻也没有忘。”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落在风中,夹杂着凛冽的冷意。
里耶古怪地笑了起来:“我们果然没有看错殿下……或许,该称呼您为圣子了?圣子若还没忘记这些,那便该记得……”
他的笑突然收了起来,脸色阴测测的。
“身为圣子,断情绝爱,除了仇恨,再无其他,您的任何情意,都会害死别人。”
陆微雪眼中划过一丝警惕,他语气中带了几分威胁:“别动他。”
里耶看了他一眼,低低地笑起来,极为瘆人。
“那我们希望,接下来能看到圣子的诚意。”
第28章 戳破 “舅舅喜欢穆少将军,对吗?”……
谢明夷百无聊赖地走在营地里, 乱逛了半个时辰,都没看见半个陆微雪的影子。
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 便准备打道回府。
正欲抬脚, 迎面却走来一群身披铠甲的男人, 他们无一不是高大健壮,惹人注目。
而他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的,却是穆钎珩。
谢明夷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下意识便想逃。
转念一想, 凭什么?
他堂堂谢小国舅,又怕过谁?
于是迎面便朝他们走过去。
有人认出了他,脸上挂着豪迈的笑, 朝他打招呼:“哟, 国舅爷, 这么晚了还出来啊?”
谢明夷瞥了他一眼,余光悄悄观察着抿唇沉默的穆钎珩, 笑道:“帐子里闷, 出来透透气而已。”
“国舅爷真是好雅兴, 即是如此,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他们朝谢明夷抱拳, 便准备走。
冰冷的铠甲和朴刀碰撞,发出冷硬的响声。
“站住。”谢明夷忽然说。
他一双眼眸如葡萄般黑亮, 越过众人狐疑的脸, 直勾勾挂在穆钎珩身上。
而后,他扬唇道:“穆少将军,不留下聊聊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讶异。
很快有人识趣地拍了拍穆钎珩的肩:“少将军, 明日秋狩便结束了,今夜也无事,既然国舅爷叫你,那我们便先走了。”
说着,他们便将穆钎珩一个人留在了原地,哗啦啦的一群人都快步走了。
边走边回头,伸着脖子往后瞅。
军规森严,穆钎珩又是古板沉闷的性子,他们早就嫌无聊了!今日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恨不能留下来偷听了全部才好。
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言那样,为了那苏四小姐?
他们推推搡搡的,走远了。
谢明夷表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实际上连手指都在发抖。
单独和穆钎珩见面,他根本无法平静。
穆钎珩则安静淡然地垂着眸,英俊的脸上依旧带着疏离,他站在月色下,披风上洒满了霜白的月光,眉间孤寒一片。
谢明夷望着他,想起从前那个热烈的少年,竟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他走近一步,下意识想靠他近些。
穆钎珩却随之后退,与他保持距离。
谢明夷的心里塞满了难过的情绪,酸酸涨涨的,堵得发慌。
这份明显的疏远和拒绝,伤到他了。
谢明夷咬咬牙,道:“还没来得及恭喜少将军,听说就快完婚了吧?你曾经可是说什么永不进京的,没想到吧,到头来不还是得进京?”
“所以呢?”穆钎珩声音有些低沉,不带丝毫情绪。
他似乎不为所动,看着谢明夷,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谢明夷眼中划过一丝受伤得神色,随之刻意将话说得刻薄,语气讥诮:
“所以,你还挺能装的,就爱装出一副笃定的样子,到最后不还是打自己的脸……”
明明说着伤人的话,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心却如鲜血淋漓一般,绞痛得厉害。
“国舅爷的性子果然没变,但我的事,似乎和你无关吧?”
穆钎珩抬眼,冷如玄铁的目光轻轻扫了强颜欢笑的少年一眼,很快便移开。
说话间,他狠狠咽下一口血沫,喉间血腥气蔓延,一只手紧握着腰间佩刀,手背上青筋暴起。
而这股力道牵扯着背部肌肉,新添的鞭伤交错纵横,被连带着隐隐作痛。
谢明夷难以置信地看了男人一眼,确定他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
接着慌忙眨眨眼,把泛起的泪花憋回去,他双眼通红,道:
“穆钎珩,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还不行吗?难道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我不喜欢你了总可以了吧?但你对我这样又是凭什么啊?就不能只是朋友吗?我们一起长大,就算养只阿猫阿狗也得有感情了吧?”
他一连串问了一大堆,越说越激动,就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平都吐出来,又像是唯恐没有机会说了。
少年衣着单薄,站在深秋寒夜里,哆哆嗦嗦的,任谁看了都心疼。
他盯着穆钎珩,企图在他脸上寻找到一丝柔情。
哪怕是忆起往昔的美好……
但穆钎珩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说完了吗?”男人眉心微动,深邃漆黑的眼眸无比平淡,语气冷漠,道:“我走了。”
他对谢明夷的话感到厌烦似的,丢下这简短的一句话,转身便走,一副急欲摆脱什么难缠的东西的样子。
“穆钎珩……”
谢明夷还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带着点哭腔,叫了他一句。
远处乌云遮住了月光。
穆钎珩身体微僵,而后抬手将披风解了下来。
他递给谢明夷,指尖蜷缩着,忍住触碰少年的冲动。
“夜里冷,国舅爷回去吧。”
穆钎珩最后说了一句,头都没回。
——
谢明夷回到帐子里,便觉得浑身都冻透了。
他叫了火盆,不许任何人进来,将披风丢到床边的地上,独自缩进了柔软的锦被中。
在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入乡随俗,睡觉用毛毡和毛毯,谢明夷也这样睡了两日,却觉得浑身不舒服,他向来娇惯,皮肤也细嫩,便觉得昂贵的毯子都是粗糙之物。
有人报给谢书藜后,在这风沙呼啸的围猎场上,谢明夷立刻拥有了难得的云锦织被。
暖和的感觉渐渐涌上身体,他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却不觉得舒服。
想了想,还是把那条墨色的披风捡了起来,放到床上。
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穆钎珩既然这么厌恶他,又为何会在最后关头给他一条披风?
想来,只是和他的个人教养有关吧。
毕竟在谢明夷的记忆里,穆钎珩连路过的一只麻雀都要喂点小米,他骨子里是温柔的。
这只不过是穆钎珩可怜他罢了。
找陆微雪没找到,遇到了穆钎珩,没忍住说了那么多,可到头来,人家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自己来了出独角戏。
以后再见穆钎珩,就更尴尬了。
谢明夷崩溃地用头砸枕头。
陆微雪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屋里暖融融的,少年身上盖着被子,只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白瓷般光滑的脸上仰着,火光的映衬中和了眉眼锐意,显得柔和精致。
谢明夷看见他,脸却立刻垮了,阴沉沉的,“干什么去了?”
他责问的样子一点也不唬人,反而像是埋怨新婚丈夫不归家的小妻子。
陆微雪想到这个比喻,心情好了不少。
他靠近那张床,双手撑在少年身侧,目光缱绻,“舅舅这是担心我?”
谢明夷像个小动物一样,在床上打了个滚,直接趴下了,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我担心你?做梦吧,我担心谁都不会担心你!”
陆微雪唇角微勾,膝盖跪在了床沿,将手放在谢明夷肩头,轻轻摇了摇,哄他:“舅舅,我乱说的,我怎么敢奢求舅舅的担心?退一万步讲,让舅舅担心,也是我的不对。”
谢明夷傲娇地哼了声,转过脸来,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啊啊啊老婆就睡在这里陆狗你真的忍得住吗?!反正我是忍不了了!!!】
【开始了开始了,又开始跟老婆撒娇了,陆微雪你的茶味熏到我了啊喂!!】
【央央哼哼唧唧的干嘛呢?一句话也没听见,光盯着宝宝的脸看了】
【戒s呢别搞啊啊啊!!陆狗我要看你秦凡他】
在诸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字句中,谢明夷捕捉到了这么一句:
【央央真好糊弄啊,陆狗茶一下这事就过去了】
他眼神一变,把陆微雪的手挥开了。
按话本来说,陆微雪偷偷出去,准没干好事。
作为一个大魔王,肯定是去找人商议什么阴谋了,搞不好还和怎么搞死他有关。
这些天连他都被陆微雪蒙蔽了,现在看来,陆微雪的小动作着实不少,果然还是得赶紧打压他一番,再去跟主角表个忠心才行。
谢明夷暗自想着,丝毫没注意到陆微雪的眼神变化。
他回过神时,身侧的披风已经消失了,被陆微雪拿在手里。
“还给我!”谢明夷有些慌张,起身就要抢。
他动作太快,浅色的里衣面料软滑,露出白皙的肩头,细看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陆微雪眼神晦暗,不清不楚。
“你哭过了,舅舅。”
他凑近谢明夷,看着少年那双透红的眼睛因为他肯定的语气而微微睁大,显得有些不安。
更像只小兔子了。
谢明夷搞不清陆微雪怎么一下又变了脸,只是气急道:“谁准许你拿我的东西的?”
“舅舅的东西?”
陆微雪笑了一下,俊美的脸上无故多了几分病态的苍白。
他拿着披风的手一松,披风便掉落在地,像一滩烂泥。
“舅舅一贯喜欢华贵美丽之物,这种深色的披风,好像不符合舅舅的口味吧?”
“关你什么事!”谢明夷推开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捡披风。
却没想到裤子太宽松,布料都堆积到了大腿根,大半条腿都裸露出来,突然离开温暖的被窝,难免冷得瑟缩了一下。
陆微雪看着那双白得刺眼的腿。
又想起少年无比热情地攀上他的脖子,纠缠着他,窝在他怀里呜呜咽咽的样子。
但那时他喘不过气地唤着另一个人。
珩哥哥。
陆微雪很想自动把那个“珩”字去掉。
但他做不到。
他嫉妒得发狂,在少年已经气息不足的情况下,还扣着他的脑勺,吻了一次又一次,唇舌发麻,气喘连连。
直到口腔中尝到一丝血腥味。
陆微雪把脑中那些旖旎画面都挥去,压下心中蓬勃的欲望。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谢明夷:
“舅舅喜欢穆少将军,对吗?”
随后看着少年来不及收回惊愕的脸,残忍地说:
“可他很快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了。”
他迎着谢明夷的目光,喑哑笑道:
“舅舅,伤心吗?”
第29章 混蛋 陆狗你醋疯了!
谢明夷怔愣了一下, 不可思议地望向陆微雪。
年轻的男人依旧俊美无暇,可眼中的恶劣如一团浓稠的液体在缓缓流淌、汇聚,像是某种西域进攻的罕见的乌黑石头, 又像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淬了毒。
他是怎么发现的?!
或者说, 他是何时发现的?
一股被看穿了的感觉入侵了骨髓,仿佛一举一动都在陆微雪的监视之下。
谢明夷又气又恼,却也觉得莫名害怕, 他一把掀开被子, 整个人都暴露在冷空气中,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还给我,还有, 滚出去!”
少年红着眼睛, 把披风一把抢过来, 随即毫不客气地指向门口。
陆微雪静静地站在那里,没动。
谢明夷把披风扔到床上, 赤脚踩在厚毛毡上, 大力推了他一把。
“我说你给我滚, 你聋了吗?!”
然而他一巴掌下去,推在陆微雪的肩膀上, 却像推在铜墙铁壁上一般,后者不仅巍然不动, 还震得谢明夷的胳膊都麻了。
“你……”谢明夷抬起眼, 看向比他高了许多的男人,这才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一片阴影下,显得弱小无依。
而陆微雪不知为何, 浑身散发着一股陌生的威压 ,在他的注视下,谢明夷的双腿似乎被钉在原地,无法挪动半分。
【哦豁,生气了】
【陆狗你真的醋疯了!怎么对宝宝这样,有你后悔的!】
【吓到小兔子了,小兔都不敢动弹了!陆狗你快哄哄他啊!!!】
陆微雪的脸色冷沉,冰霜凝结。
一双狭长凤眸里镶嵌着浅色的眼瞳,妖冶至极。
谢明夷无端联想到竖起了半身的毒蛇,盯紧了猎物,嘶嘶吐着鲜红的信子,嘲讽般看着猎物的垂死挣扎,而后将无处可躲的小动物死死咬住。
而此时的他,正像是那可怜的猎物。
陆微雪看着他,就像是计量着该如何将剧毒的汁液注入猎物脖颈。
谢明夷后退了小半步,气势不由自主地减弱了些,却为了面子,再次叫道::“你怎么还不滚?”
陆微雪深深地看着他,而后忽然一笑。
他凑近谢明夷。
谢明夷赶紧继续往后退,腰却被坚硬如铁的手臂箍住了。
陆微雪就这么把他圈在了怀里。
一大一小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了一起。
谢明夷浑身一僵,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干什么?!啊……”
话刚一说完,眼前便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靠在男人温暖的怀中,而一双裸露的腿已经悬在了半空。
陆微雪自作主张地、不计后果地、为非作歹地……把他打横抱起了!
【啊啊啊终于忍不了了吗??】
【接下来的剧情我愿意付费观看啊啊啊啊】
【斯哈斯哈,口水已经准备好了】
【陆狗终于硬气了一回嘿嘿】
【骂骂咧咧的小兔子要惩罚一下哦~快堵住他的嘴呀】
谢明夷反应过来时,一团火已经在脸上烧起来了,他羞愤欲滴,攥紧了拳头捶打着陆微雪,“放我下来!谁给你的胆子……”
陆微雪看着怀里红了脸的少年,眼神幽暗。
想要禁锢住不断挣扎的谢明夷,只需要一步。
男人修长的手指在谢明夷的腰部轻轻掐了一把,少年便浑身一颤,不敢再动了。
谢明夷的脸红得想要滴血,一双柳眉紧蹙,眼眸被羞恼的泪珠浸透,像含着一汪泉水的春池。
一颗小痣随着扑扇的纤长睫毛轻轻摇晃,说不出的俏丽。
他薄肩微露,紧咬着靡红的下唇,“你……放我下来……”
少年全身都抖,连声音都在抖,明明刚才还在张牙舞爪,现在却近乎乞求。
谢明夷不知道的是,自己哀求的模样落在任何人眼里,都非但无法博得同情,反而极易激起侵略的欲望。
陆微雪喉结滚动,克制住内心卑劣的欲望,声音还哑着。
他的目光在少年精致的面容上肆无忌惮地划过。
“遵命,舅舅。”
而后抱着谢明夷走到床前,俯下身,将他整个人放回柔软的被窝中。
谢明夷还没反应过来,玉白的胳膊还抱在陆微雪的脖子上,随着男人的动作渐渐滑落,自然而然地垂在脑袋两侧,懵懂的眼神像是任人采撷的花骨朵。
而晶莹的泪水还挂在睫羽上,恰似风中颤抖摇晃的花骨朵上的露珠。
陆微雪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痴恋地看了谢明夷一眼。
接着将被子拉回来,盖在谢明夷身上。
还抬起手,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
“舅舅让我滚,但我滚前,要看着舅舅睡好。”
说话间,他眼中一片清明,只是声音比平时略低。
仿佛刚才的可怖都是谢明夷的错觉。
“国舅爷,是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守卫隐约听到什么动静,想起谢皇后的叮嘱,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朝里面喊道。
“没……没什么,我要睡下了。”
谢明夷往被窝里缩了缩,有些慌张地回应了一句。
守卫便叫道:“那是否要为九皇子加一套被褥?属下见他久久未出……”
“不用!他马上就走!”谢明夷的心一跳,连忙打断了他。
这也是下了最后的逐客令。
谢明夷看了陆微雪一眼,背过身去,赌气道:“还不走?!”
他蜷缩成一团,突突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回荡着,脸颊滚烫的感觉迟迟未消,而腰部的痒意似乎还残留着……陆微雪那只手……
陆微雪这个混蛋!
上次在青楼也是,陆微雪一直都这么混蛋!
谢明夷在心里暗骂不休,干脆转头翻身坐起,“你怎么还不走……”
眼前空荡荡的,只有火盆还在努力燃烧,发出暖融融的红光。
而帐中早就没了陆微雪的影子。
谢明夷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难道陆微雪这厮何时练成了鬼步,走路竟轻飘飘的,能做到毫无声息。
或许他本身就是鬼呢?
是鬼的话,那也是穷凶极恶到连阎王爷都拿他没办法的大恶鬼!
大反派就是大反派,他已经得离陆微雪远点才行!不然迟早被他气死!
谢明夷胡思乱想着,心里却多了几分异样的感觉,闷闷的,不舒服。
像是被谁给抛弃了似的,怅然若失。
笑话,难道他不想让陆微雪走?
谢明夷在心里否认了一千八百遍,才重新躺倒在床榻上,放空的眼睛盯着帐子的顶端。
陆微雪的心机城府,他算是领教到了,这些日子他确实也松懈了些,被陆微雪乖顺的样子蒙蔽了双眼。
那陆微雪今日此举,到底是警告,还是挑衅?难不成是宣战?!
以后陆微雪一朝发迹,第一个要千刀万剐的,恐怕就是他这个为非作歹欺压他的便宜舅舅。
那更得加紧拉拢贺维安了,有贺维安做护身符,陆微雪再厉害也拿他没办法。
谢明夷的思绪飘得很远,脑子里乱乱的,转头看到那件披风,更觉得烦躁。
他蹬了蹬被子,一会想起接下来该怎么战斗,一会又想起十五皇子的百日宴。
想着想着,疲累的感觉一阵阵袭来。
眼一闭,睡着了。
只是眉头还轻蹙着,似乎有些不安。
—
月朗星稀。
寒鸦栖在干枯的树枝上,北风呼啸过草地,一片凄清之景。
陆微雪独自一人站在瑟瑟寒风中,他早就习惯寒冷,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
四下无人处,几道鬼魅一般的影子降下,静待吩咐。
谢明夷为那件披风紧张的神情在脑中浮现,陆微雪眼中一片冷寂。
晚宴上,谢明夷失态地盯着穆钎珩时,陆微雪也在看着谢明夷。
酒杯险些被捏碎,他恨不能当场割断穆钎珩的喉管。
又想起之前在马车上,木箱中意外掉落出的抹额。
谢明夷那么宝贵,那么在意,肯定很穆钎珩脱不了干系。
陆微雪作出这个判断时,内心的不满和嫉妒几乎要喷涌而出,将他整个人都压垮。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为谢明夷做任何事情,即使谢明夷不在意他。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谢明夷不在意他,但在意穆钎珩,准确来说,是喜欢穆钎珩。
残忍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击溃陆微雪的心理防线,一遇上谢明夷,那根理智的弦就太过脆弱,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
他疯狂地想占有他,甚至是将他锁起来,关进精美的笼子里——亲他漂亮的眼睛,吻他温热的嘴唇,听他甜腻的声音,日日夜夜,永不停歇。
这些,只有他一个人能拥有。
其余碍眼的人都该碾死,然后掸灰一样,让他们随风消逝殆尽。
这一切都不是谢明夷的错,错的是穆钎珩。
陆微雪病态地想。
谢明夷是喜欢穆钎珩没错,但绝没到爱的地步,可是穆钎珩呢?
穆钎珩表面上对谢明夷冷漠,一次又一次地伤谢明夷的心,可是他早就敏锐地观察到,穆钎珩看谢明夷的眼神,并不简单。
那件披风就是最好的证明。
明明有了未婚妻,还要肖想不该想的人。
陆微雪眼睫微垂,褐色的眸中铺天盖地的浓烈情绪在翻滚。
良久,他开口道:
“弹劾穆毕武的事,可以去办了。”
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在讨论一个平庸至极的问题,一点都不考虑这句话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是,圣子。”
黑暗中传来整齐划一的回答。
暗卫很快重新隐匿消失。
呜呜咽咽的风吹过,像是低低的哭泣。
月色黯然。
第30章 磋磨 他存了心要折磨陆微雪。
卯时一刻。
谢明夷脑子还不清醒, 便被按在凳子上,任由几个侍女为他梳妆束发。
忙活了半刻钟,耳边便传来女人们的夸赞:
“国舅爷真俊, 瞧这脸蛋, 比外面的千金小姐还嫩呢!”
“我看放眼京城, 哪里还能找到这么俏的小郎君?等弱冠礼一成,不知道要惹得多少人惦记。”
“不知国舅爷用的什么香膏?竟将这皮肤养得这么细腻……”
几日的相处下来,她们都摸透了谢明夷的性子, 知道他表面上跋扈, 实际上骨子里不过是个小孩,任性却也良善,跟家中的幼弟一般无二。
因此便大着胆子打趣起来。
谢明夷抬眸看向镜子。
磨光的铜镜映出少年的脸, 面如敷白, 唇若点脂, 一头浓密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又戴着金冠, 绛红的丝带在冠后垂下, 冠上还横插了一支水色的玉簪, 华贵气派,却不失精致。
他动了动唇角, 镜子里的少年便跟着笑起来,点漆黑瞳中水光空蒙, 如秋色中的汩汩清泉。
侍女们一时看得痴了。
她们常伴谢皇后左右, 审美也跟着倾向于典雅大气的美人,何况见过的后宫佳丽无数,是看不上寻常的庸脂俗粉的,可谢明夷不一样。
他与谢皇后虽有几分相似, 但眉眼更锐利,富有攻击性,偏偏下巴圆润略短,嘴唇丰润饱满,中和了那份尖利,多了些讨巧的稚气。
这样貌美的少年,就是恶贯满盈,也会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为他献出一切的。
侍女们默默地想着,这七日相伴,即将分离,又不禁有些伤感,便纷纷道:
“我们都要回宫去了,以后怕是见不到国舅爷了。”
谢明夷回头,看见她们脸上的黯淡,连忙安慰:“我去见娘娘时,自会为各位姐姐备上薄礼,聊以慰藉。”
她们都是谢书藜派来照顾自己的,自然都是千挑万选,谢明夷也明白姐姐的苦心,便对她们多了几分尊敬。
侍女们彼此交换了眼神,都笑起来,朝谢明夷道谢。
又说了几句话,外面便有人来通传:“皇后娘娘传饭了。”
几人噤了声,又有条不紊地帮谢明夷穿好外衣,跟着他走出了帐子。
——
谢明夷到了主帐后,才发现各位皇子公主都已经落座,所有人都在等他一个。
以至于他一到场,圆桌旁的十几个人都齐刷刷地扭头往这边看。
“夷儿,来,坐这儿。”谢书藜柔和地笑了笑,朝他招手。
她的左侧还空着一个位子,显然是特意为他而留。
谢明夷佯装咳嗽了两声,正准备说是,却看见那个空位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陆微雪一身素衣,银丝带将万千青丝半束,正襟危坐,如一尊冰冷的菩萨像。
察觉到谢明夷的视线,他抬眼,狭长的棕色眼眸古井无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谢明夷咬了咬唇,一时间立在了原地。
“夷儿?”谢书藜疑惑道,“怎么还不过来?”
谢明夷这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硬着头皮坐到了谢书藜的旁边。
同样的,也是陆微雪的身侧。
“都饿了吧?紫鸠,可以传膳了。”
谢书藜吩咐道。
丰盛多样的早膳如流水一般送进来,精美的菜肴一碟碟上桌。
一半是宫中常见的菜色,另一半,则是草原特有的食物,如手抓羊肉、马奶酒等,颇有些稀奇。
公主皇子们里有年纪尚小的,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色泽诱人的羊排,两眼放光。
谢书藜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在本宫这里不必拘束,就当是寻常的一顿饭,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多谢母后。”众人齐声应了,便都斯文地吃起来,一举一动皆是慢条斯理,腹中再饥饿,也不急着往嘴里塞东西。
谢书藜环视四周,看着他们一板一眼的样子,不免觉得无趣,稍一侧头,却见谢明夷神色恹恹,抱着手臂,一双银筷丝毫未动。
“夷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不合胃口的地方?”
她轻声问道。
谢明夷很想说是因为旁边有倒胃口的人,他一靠近陆微雪便觉得内心有些异样,那种陌生的情绪连他自己都难以捉摸,自然是吃不下去。
可转念一想,陆微雪坐在这里,或许正是谢书藜安排的。
他不能白白拂了谢书藜的面子,便摇摇头,寻了个借口:“娘娘准备的膳食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微臣想吃的东西,实在离得太远。”
谢书藜了然道:“原来如此,姐姐就在这里,夷儿何必拘着?想吃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来人——”
这桌子极大,甚至站起来都夹不到桌子中心以外的菜,诸位皇子公主都恭谨小心,只默默吃自己面前的菜,不敢逾矩半步。
父皇不中用了,后宫掌握在这个名义上的母后一人手中,他们年纪小,从前又跟谢皇后不甚亲近,现在自然要多做出恭敬顺从的样子,颇有些寄人篱下之感。
而看到谢书藜对谢明夷明目张胆的偏爱,他们也只是假装没听到,不敢妄言什么。
“娘娘……”谢明夷打断了她,“不如让太监们都进来,为各位皇子公主夹菜,他们吃不到离得远的食物,岂不是浪费了这些珍馐?”
谢书藜愣了一下,看向这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弟弟,内心既欣慰又无奈,不知何时,他竟然长大了,考虑得这样周全。
她一副自责的样子,笑道:“幸好夷儿提醒了本宫,本宫居然疏忽了,快叫人来,到孩子们身边伺候。”
这番话一出,凝固的空气顷刻间被融化,皇子公主们自是对谢明夷多了几分感激,又对谢书藜有了些亲近之意。
他们本就年纪不大,都是说些好话就能哄好的孩子,这样一来,自然是放松了许多,一开始小声跟旁边的哥哥妹妹两句话,后来竟笑闹起来,吃得也高兴。
谢书藜满意地看着这其乐融融的情景,却又注意到谢明夷依旧没吃东西。
“夷儿,你怎么还不吃?是不是别人伺候你不习惯?紫鸠,过来。”
谢明夷道:“不必了,不劳烦紫鸠姑姑,旁边这不是正有个闲人么?”
他斜睨了陆微雪一眼,勾唇笑道:“你说是不是?好、外、甥。”
这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
谢明夷倒要看看,陆微雪能装到什么时候。
昨晚才不欢而散,结果今天跟个没事人似的,谢明夷心里自然是忿忿不平。
凭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沉甸甸的,还莫名其妙地有些惴惴不安。
这般想着,却见陆微雪利落地站起,浅色的衣裳似一树梨花,他凑近谢明夷,将他面前的筷子和碟子拿起,低低的声音问道:
“想吃什么?舅舅。”
谢明夷的笑容出现了丝丝裂痕,他的指甲死死嵌入手心,忽而直起身来,故意刁难道:“那道炸鹌鹑。”
炸鹌鹑窝在青瓷盘中,四周摆放了点缀着露珠的花瓣,看上去色泽油亮,极为诱人。
但它离谢明夷最远,毫无疑问,他在磋磨陆微雪。
空气安静了一瞬,又快速恢复了热闹。
也只有在排序论辈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还有陆微雪这个九皇子,其余时间也只是隐约知道,冷宫里还关着一个晦气的人。
陆微雪被允许走出冷宫后,他们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直到那天他猎到了野熊,他们才稍稍对他改观了些,愿意正视他几眼。
但终归,陆微雪和他们是不同的,未来会荣登大宝的太子又极度厌恶陆微雪,他们自然也跟着忽视他,甚至有时候会拿“再差也差不过陆微雪”来自我安慰。
所以看到谢明夷当众使唤陆微雪,他们心里自然是幸灾乐祸,甚至有人还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声,随即和旁边的人交换了个眼神,捂着嘴偷笑,准备看陆微雪的笑话。
谢书藜看在眼里,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眼陆微雪,等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陆微雪不卑不亢,一步一步走过去,为谢明夷夹起了半只鹌鹑,随后放到谢明夷面前。
谢明夷却将碟子一推,冷眼看向准备坐下的陆微雪,倨傲地抬起下巴,“我又不想吃这个了,我想吃四喜丸子。”
他存了心要折磨陆微雪。
陆微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极深,眸色渐渐晦暗。
而后他轻笑着应道:“好。”
他的这副样子,像是不管谢明夷提出多过分的要求,他都会一一答应。
谢明夷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越发觉得堵得慌,伪装出的刁蛮一瞬间瓦解。
陆微雪又为他端来了丸子。
肉色的丸子躺在瓷碗里,肥嘟嘟的,散发出极美的香味。
谢明夷却没了食欲,也没了指使陆微雪的兴味,他烦躁地举起筷子,一下子将丸子戳出一个洞,又使劲把丸子划成四半。
看着丸子四分五裂,他心里才畅快些,仿佛把那可怜的丸子当成了可恶的陆微雪。
陆微雪当真可恨……
谢明夷想着,却别扭地将鹌鹑和丸子都乖乖地吃完了。
一顿饭下来,他如坐针毡,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浮动在空中,萦绕于鼻尖。
那是陆微雪的气息。
左等右等,早膳终于结束,皇子公主们千恩万谢后四散而去,谢明夷松了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
谢书藜望着谢明夷逃离的背影,屏退了太监宫女,眼也未眨,道:“你最近跟夷儿走得太近了。”
女人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模样,语气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陆微雪从她身后走出来,经过她身边时,转头挑眉道:“你不必警告我第二次。”
人前的恭敬荡然无存,一时间,针尖对麦芒。
谢书藜冷冷一笑,“是么?可你的动作未免太频繁了,今日有消息传来,弹劾穆将军的奏折,可是在金龙殿堆积如山呐。”
“太子气焰太盛,降降他的火,难道不正如娘娘所愿?”
陆微雪冷若冰霜,修长的手指理了理衣襟。
谢书藜看向身旁这个越来越不受控的盟友,淡然一笑:“你们谁登上皇位,于我有何干系?”
换言之,他们兄弟之间的斗争,她未必一定要站在陆微雪这边,想获得她的帮助,必须付出代价。
陆微雪却对她话里透露的威胁置若罔闻。
“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了,娘娘还有得选么?”
紫鸠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红木盒子,为陆微雪打开。
里面躺着那副价值连城的蓝田玉环,浑然天成,熠熠生辉。
陆微雪只看了玉环一眼,眼睛便移开,凉薄的话语落在空气里,如一阵冰雨袭来。
“娘娘从借用苗疆蛊毒控制皇帝开始,就该想到日后会付出什么。娘娘若仅仅要一个自由身,事成之后,我自然不吝啬,但娘娘若牵挂得太多,比如,您的弟弟——”
骨节分明的手将那副玉环拿起,泛白的指尖在透亮的玉色中闪着冷光。
“那就别怪我,对娘娘弃之不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