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晚听了这话,连步子都停了,颇有些幽怨地看着她:“湘灵,即便是为了安慰我,你也不必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话的。”
宋湘灵却很平静:“或许这就是现实。我与容翊淮的婚事,只是各取所需。”
看她神情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窦晚惊愕:“为何会这样?”
若是如此恩爱的眷侣都是各取所需,那全盛京恐怕八成的婚姻实际上都是各过各的。
“容翊淮在替陛下办一件事。”宋湘灵坦陈,想起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她对事件本身含糊其辞,“这件事很重要,若是成了,对他的仕途有很大助益。”
“而这件事想要办好,需要将军府的帮助。”宋湘灵道。
窦晚马上明白了,不可置信和气恼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说话都变得有些冲:“竟然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要娶将军府的女儿?”
“这,这总不是他亲口跟你说的吧,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相比之下,宋湘灵倒是很平静。或许是因为她一早便知道了这件事:“他其实也说过。不过,婚前我便知道这件事,是不小心听见了林杉月的话。”
窦晚虽和林杉月颇有矛盾,却也不得不承认,在消息灵通方面,身为吏部尚书女儿的林杉月,没输给旁人过。
再说,连容翊淮都说过
她看向宋湘灵,语气激动:“那你为何又要答应他?”
“当时是因为,燕王退了我的婚,本就叫整个盛京侧目,我若不再挑个好的,岂不是让大家看了更多的笑话?”宋湘灵道。
当时同意,的确是这个原因。但直到今日,她却从未对自己这个选择而后悔过。
窦晚的嗓音都多了些怜惜:“实在让人很难相信,他给你买那么多首饰衣裳,宴席上都如此体贴照顾,竟然”话还未说完,窦晚忽然想通了,这些事拎出来,哪一件不是身为丈夫,对妻子应该做的事?
“所以很多事情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嘛。就像你根本看不出来,我与容翊淮没有感情,只是各取所需,我也不喜欢他”说到这里,宋湘灵忽然顿了顿,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
她继而笑道:“离成亲还有段日子,不如你好好了解下,萧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逃避对你接下来的亲事不会有任何帮助,你认为呢?”
窦晚还沉浸在震惊中,可不得不说,她被宋湘灵说服了。
这段时间,她对婚事一直抱着消极的态度,想着既不是嫁给喜欢的人,那随便了,嫁给谁不都一样。她从未提起过兴致,要去多了解下自己要嫁的这个人。
窦晚眸子闪动,又握住了宋湘灵的手:“湘灵,谢谢你,我再回去想一想。”
“还有,若是容翊淮他欺负你你一定记得和宋将军说,也可以同我说。”她目光灼灼,“我窦家也不是吃素的,欺负我朋友的人,我不会放过他。”
宋湘灵失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了,虽说没有感情,但他作为夫婿还是很合格的。”
何况,他无论是脸还是身子,都长得很好看。
嫁了这么个人,也的确没让她吃半分苦,不亏。
这话她没说出口,窦晚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宋湘灵笑道:“好,我送你。”
两位女郎便结伴从池边慢慢往外走。
或许是园中的灯火太昏暗,亦或许是那人站在郁郁葱葱的草木中,像是被定住一般许久都未曾动弹一下,更沉默着不发一言。总之,一直到走出去,她们都未发觉刚刚的池边,原还有第三个人。
窦晚上了马车后,宾客均被送走,丞相府中又安静下来。
崔瓷走到宋湘灵身边,悄声问:“刚刚让翊淮去寻你的,怎没和他一同过来?”
宋湘灵亦疑惑:“是吗?没有看到他呀。”
崔瓷皱眉环视四周,的确没有看见儿子的身影,纳闷道:“真是奇怪了,难不成是不胜酒力,先去休息了?可那也不能不出来送客,真是越发不成规矩了。”
“无事,我去找找他。”宋湘灵安慰婆母,便转身进了府。
宴席结束,容青厉饮了些酒,也已经回房休息了。崔瓷则去库房看了看今日收到的贺礼。府中唯余下人们在打扫和整理宴席残余,听到的均是碗盏碰撞的清脆之声。
宋湘灵不免纳闷,容翊淮去哪了,莫不是真的先回去了?
他一贯表面功夫做足,即便是饮了酒,也不会不顾礼仪,连客都不送。若说是喝多了,可是按她今日的观察,他饮酒的量倒是还好,远没有那日回门时多。
她正一边往院中走去,一边想着这些事。
只是刚刚拐过一个弯,她便看见容翊淮站着灯旁,似乎正在等着她。
她一怔,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了。
向来淡漠的人,外表合该是不动声色的,可是若在灯下,总应该被覆上层温暖。就像霜雪被阳光照射,逐渐融化的样子。
这种样子她看过许多次,近来,更是频繁。
可是此时此刻,不同。
他半边脸被灯光照亮,另外半边则隐在黑暗里,叫人看不清楚。身边没有跟着任何人,没有小厮,没有婢女,像一片单薄的影子。
看着她的眼神,似乎也并未用力。只是淡淡抬眼,淡淡看着她。
可是为何,宋湘灵却能感受到不容忽视的肃杀和偏执,正一点一点,从他的眸子里透出来,从他的全身和骨头里,缓慢而强烈地放出来。
宋湘灵硬着头皮,问:“你怎么了?”
容翊淮没说话。
“可是醉了?要不要我扶你回去休息一下?”她越发奇怪,却继续问道。
他终于动了,甚至还笑了一下。
一个自嘲般的笑容,突兀地挂在这张刚刚还毫无表情的脸上,呈现出鬼魅一般的机质。
他明明在笑,目光却狠了起来。
“不喜欢我?”
宋湘灵浑身一震。
刚刚在荷花池边,她同窦晚说的话,被他听到了!
是了,刚刚母亲便说过,因她与窦晚久久未归,容翊淮去找过她。
“等等,你听我说——”她开了口,下意识想解释。
可是容翊淮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大掌向来有力,今日带了怒气,更是如同铁钳一般,紧紧箍着她,并无半分往日的爱怜。
宋湘灵微微蹙眉。往日他都是拉着她的手,而且会十分注意力道。但今日,不由分说的强硬从手腕上传来,让她被带着,朝院中走去。
刚刚一回院中,容翊淮便让所有下人都出去。
沐夏和披月她们对视了一眼,惊疑不定。披月还犹豫着,却被容翊淮盯住,重新强调了一遍:“出去,别让我说第三次。”
沐夏扯了扯披月。而披月担忧地看了眼小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宋湘灵也不高兴了,手腕都被他握的有些疼,护短道:“容翊淮,你吼披月做什么?你生我的气,冲我来就好了。”
“不喜欢我。”容翊淮像是被魇住了,又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原本,他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
阿灵会为他吃醋,会不高兴他去听雨楼,还会在床笫之间,一边带着哭腔一边软软地说喜欢他。
他以为,经过了这么久,阿灵应该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原本有这个自信。直到今日听见他的心上人对好友说:
没有感情,各取所需,不喜欢他。
一字一句,如剑如刀。那颗以为落在软垫上的安然无恙的心,径直坠进了深渊去。
原来他眼中的切切深情,琴瑟和鸣,在她眼中都只是一桩交易。
他娶了她,犹嫌不足,还想让她爱他。可是在她那里,婚事,终身大事,原来都是一桩交易。
宋湘灵被他身上的肃杀吓到,又被他拉着手腕,往院中带。
她带着哭腔:“容翊淮,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眉头皱得极紧,听了这话,更是狠狠咬了牙。
进房,关上门,伸手扫落桌案上的东西,物件散落飞溅的声音正如他烦乱的心,他将她压在桌案上,动作一气呵成。
“没有哪个女子在成亲之后,还成天直呼丈夫的名字。从前我都忍了,从今日起,叫我夫君。”
肩头传来裂帛声,衣物竟被他撕了,露出光。裸的皮肤来。宋湘灵颤了一下,呜呜地哭。
“阿灵,如果你忘了昨晚榻上,我教你说过的话,我不介意再帮你复习一遍。”
说罢,他的身子便压了下来。
面前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是她的上半身被按在了桌子上。上头原本整整齐齐放着的物件已经被他刚刚一下扫落,有些没落地的,现下也乱七八糟地四散歪斜。
可偏偏空出了一块地方,正容她的身体贴上去。
即便是夏季,被这样冰凉的桌面一激,亦引发了她的颤抖。柔软的位置又被压得扁扁的,向旁边溢出,让他在身后亦能看见。
更让他来气,带着怒意搓揉刮蹭了一阵。
随后,宋湘灵只觉得腿上也一凉。
今日的容翊淮似乎是太生气了,让她觉得特别陌生,即便从前那几次,他因为宁沛的事情吃醋,也没有这般磋磨过自己。
她张着口,一边细细地哭一边求饶:“容翊夫君,夫君,我错了”
容翊淮动作没停,吐出的话语冰冷:“你没错。”
没有喜欢上他,更没有爱上他,这不是她的错。
那些喜欢,都是他逼着她说的。正如此时此刻,这两句破碎的“夫君”,亦是他逼着她说的。
若不是如此,从她的口中,容翊淮听不到一句他想听的话。
他愈发恶狠狠起来。
近日他都很温柔,很久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经久不退的痕迹,但今日,他控制不住自己,想在她身上印满属于自己的记号。
好似这样才能证明,她是属于他的。
她只能属于他。
宋湘灵的眼泪落下来。看她总算乖了,容翊淮的眸中,疯狂淡了些。
他忽然一伸手,从袖口里取出个小匣子,打开来。
两只系着丝线的银铃铛,就这么敞在匣子里的软缎上,闪着光。
原本只是为了增添乐趣而打的小东西,现在却被容翊淮用来惩罚她。
铃铛被挂在她的脚踝,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传出连绵不断的清脆响声。这亦让宋湘灵感到羞耻,想伸手去取,又被他警告:“乖一点。”
宋湘灵想躲,也想逃。可是不仅身子被禁锢住,也逐渐在熟悉的、比平日更重的节奏中找到了欢愉。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容翊淮很快便察觉到她的变化,轻笑了一声:“看,你喜欢它的。”
“说话。”他道,“叫我。”
宋湘灵已经彻底乖顺了:“夫君”
这晚,厢房内灯火不灭,铃音不绝。
一声声夫君和着哭腔在回荡,连羞耻都不顾,并未压低丝毫声音。
若不是小院的下人们都已经被清空,个个都能听得脸红心跳。
容翊淮似憋着一口气,一直到最后,撤出来,打算亲自去准备水。
宋湘灵软软地倒了下来,今夜全程都在桌案上。她已经支撑不住了。
容翊淮垂眸看着她,片刻后,终是叹了一口气,把她抱上塌。
“等会我给你清理。”他道。
脑中闪过诸多片段,有她吃醋时瞪着一双潋滟的眼睛盯着他的样子,有她赌气时抿着唇不发一言的样子。目光又扫过现在她软绵绵不设防的模样。
他俯身,将她的下颌轻轻扭过来。漆黑的眸子盯着她。
“喜欢的。”
“你
喜欢我。”
“阿灵,你是喜欢我的。”
一声比一声强硬,执着。
说罢,他转身出了门。
等他端着一桶水回来后,果然看到宋湘灵已经睡着了。
他默不作声,认命地将水桶放在旁边,浸湿帕子后,开始为她擦拭身体。
他心中火气没消,但看着她身上新烙上去的痕迹,还是忍不住黯了黯眼神。
又没控制住。
轻轻地帮她处理完,全程她竟然没有动一下。寻常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宋湘灵总是半梦半醒,会觉得不舒服,会翻身,甚至还会推他。
但是今天没有,显然是累得狠了,一躺在榻上便睡熟。
容翊淮擦完后,就这么低头看着她的熟睡的脸。
这样一张让她经年累月、魂牵梦萦的脸,他以为娶到她之后,他就可以满足了,谁知原来欲念的兽一直在心中蛰伏,稍有刺激便会破笼而出。
娶到他,还不够。
他还要让她爱他。
他亦上了榻,将她拥在怀中。
似是觉得这样太紧,又太热,刚刚还睡得极熟的人,又开始本能地推他的胸膛。
“阿灵。”他不仅没放,反而拥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呢喃道,“不许推开我。”
-
宋湘灵是被热醒的。
清晨,她猛地睁开眼睛,热意汹涌而来。看着面前的容翊淮,睡梦中竟也皱着眉,把她紧紧抱住的样子像是担心她跑了一样。
想起昨夜的事,宋湘灵没了耐心,狠推了他一把。
容翊淮醒了。
一睁开眼,他就拿一种混着怒意和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宋湘灵对上那双眸子,情绪一时翻涌,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容翊淮坐起来,开始沉默地穿衣裳。
夏季,只需要披一身外衫。他将那衣裳系好,遮住胸前好看的肌肉,随后起了身。
昨夜没有婢女侍候,而他亦没来得及处理完全部的后事,眼下,冷着脸咬着牙,把散乱一地的物件收好,又将昨晚撕坏的她的衣物丢掉,沾了浊渍的轻薄布料放进水盆中。
收拾地面上的物件,是怕她不小心绊倒。至于那脏了的小衣,上面实在沾了太多不可告人的东西,有她的,亦有他的。容翊淮想她大概不会好意思让婢女去洗。
宋湘灵躺在榻上,楞楞地看着他的动作。
地面上的东西被归置整齐,仿佛昨夜的气恼只是她的错觉。而她的小衣则被他浸在水盆中,用皂角轻轻揉搓。
那轻薄的布料沾了水,显得有些透明。软绵绵地搭在他修长的指节上,被他团起,反复揉搓,直至出现泡沫,又被他重新浸入水盆中。
她像见鬼一样看着他,半晌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羞恼。
偏偏她还不想理他。于是一边羞着,一边并未阻止他的动作,直到他洗好,走出房门,将那小衣挂起来。
重新进来后,他神色自然,身后跟着端着早膳的沐夏和披月。
这两名侍女昨晚都吓坏了,惴惴不安了一夜,几乎没怎么睡。对她们来说,就算大婚那日,公子的脸色都没有这般难看过。
她们还被打发了出去,根本不知院中发生了什么。
眼下,披月悄悄抬眸,看着公子已穿戴整齐,面容平静,而小姐侧倚在榻上,神色有些惫懒,但看上去倒也还好。
容翊淮默不作声,将粥碗端过来,坐在床沿。
这粥出锅后已经晾过,眼下正好适合送入口中,不会太烫。厨房做事向来是妥帖的。容翊淮试了温度后,用瓷勺舀起一些,往宋湘灵的唇边探去。
没想到,宋湘灵偏了头,没有喝的意思,只道:“不想你喂。”
容翊淮理亏。他按下性子:“乖。喝一点。”
“昨晚都没怎么喝水。”
可不是吗。宋湘灵瞪了他一眼,一晚上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一两个时辰下来连水都没喝着一口,但始作俑者仿佛不知疲倦。
她还愿意瞪自己。容翊淮心头一喜,又劝道:“是你爱喝的瑶柱菌菇粥。材料都是庄子里新上供送来的,很是新鲜。”
宋湘灵这才看了那粥一眼。
果然,那粥呈现出让人胃口大开的色泽,切成碎末的材料浸润其中,几乎要和大米一样煮得酥烂,上头一把清新的绿色葱花,被热气逼出香气来。
厨房实在太熟悉她的喜好了,一碗粥,从材料到温度到色泽,全都是她挑不出错的做法和样子。
她又冷哼了一声,盯着那瓷勺上混着瑶柱、菌菇丁的米粥,终于张开了唇。
容翊淮将瓷勺送过去。
身后,沐夏和披月交换了一个眼神。在房中伺候了那么多年,谁又看不出来这是两位主子要吵架了,如今看来,还是公子理亏着呢。
不过,只要夫人愿意喝粥,还是公子亲手喂的粥,就说明她已经快原谅他了!
两位婢女就这么美滋滋地,看着夫人一口一口将粥喝完。公子又拿出帕子,十分细致地帮她擦了擦唇周。
这不是很好吗,郎情妾意,马上就要和好了!
谁知,宋湘灵忽然开口:“我要回将军府。”
沐夏和披月一愣。
容翊淮原是想到会有这一遭的。他眸子黯了黯,竟恳求道:“今天就回吗?能不能晚一点。”
宋湘灵摇摇头:“祖父的生辰也要到了,我想在此之前,都住在将军府。”
容翊淮一顿,让沐夏和披月先出去,这才开口,声音干涩:“阿灵,你可以回。但是,今日我想和你谈谈。”
“为何你会觉得,这场婚事只是各取所需。”
昨夜,在睡过去之前,他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只是直到入眠,他都想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自认已经将最好的给了宋湘灵,从外到里,没有一处懈怠。全盛京的人都知道他宠她,为何在她眼里,这竟只是一场交易?
“成亲前,我便听说,你是在查一桩案子。”宋湘灵知道,这一问是躲不过去的,索性开口,将事实和他讲明白,“这案子事关北境,你如果想查清,就得依靠将军府势力。而那段时间,你来找我祖父的次数不少。”
容翊淮看着她,错漏太多,他一时竟不知道先从哪里开始反驳。
“你也和我说了呀。”宋湘灵的手捏了捏锦被的边缘,“你说,事成之后,陛下会封你为相,让你接替你父亲的位置。”
容翊淮阴沉沉的眸子盯着她。
“不过我能理解你,也不会怪你的。”她对上他的眼睛,毫不畏惧,继续道,“我知道你们男子都渴望建功立业,实现抱负,这是应该的。若我是你,当初有这样一桩婚事放在眼前,我应该也会争取的。”
容翊淮气笑了。
就如此宽宏大量,善解人意,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
“还有,你之前说你不想娶郡主,对当驸马没有兴趣,不就是因为若娶了皇室成员,难免招致陛下忌惮,你升迁岂不是更难吗?”她偏了偏头,一个郡主驸马想当一朝丞相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还有——”她正想举出更多的例子,容翊淮已经快把牙咬碎,恶狠狠地打断了她:“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宋湘灵疑惑:“难道不是吗?”
容翊淮逼近了她。
“婚前,去见宋老将军,虽说确实有问询边事的意图,但更重要的是想见你。想探探你的口风,是否愿意嫁给我。”
“我想把事情做成,接替父亲的位置,出任丞相,也是希望以后你是唯一的丞相夫人,享受尊荣地位,我想为你挣诰命,目的亦是如此。”
“至于为何不娶郡主,当日席间,难道慕阳长公主说的还不够清楚,我同你解释的还不够透彻?我与华曦郡主从未见过面,为何要与她成婚?”他盯着宋湘灵的眸子,目光灼灼,“你却在胡思乱想什么?”
宋湘灵怔住,看他眸子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的模样,一时心口有些乱跳。
而他却没打算后退,甚至把她逼到了床榻上,后背紧紧靠着。
“你想了这么多,盘算了这么多,找了如此多的理由,为何你偏偏漏掉了最简单的那一个可能。”
“那就是——我容翊淮,是真的喜欢你?”
第62章 064“阿灵,只有你最会欺负人。”……
看着面前陡然放大的面容,宋湘灵彻底愣住了。
她不傻,在两人的相处中,她亦时不时能看出“喜欢”的影子。只是她觉得,这种感情太不牢靠,而且若他一开始的目的是各取所求,过早地谈情说爱,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而容翊淮那边,则是将所有的不对劲都想明白了。
难怪,她竟一开始便是这样想的,他对她的好,在一个错误的前提下,轻易便被阴差阳错解读成了错误的证据。
只是他现在目光恶狠狠的,实在不像是在告白。
宋湘灵缩了缩身子。可身后便是墙壁,她无处可躲。
脑中一时千头万绪,她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了。
“没话说了?”他问。
指腹搓过她的唇瓣,吐气沉沉:“还真没想过这个可能。我该说你什么好。”
“我承认,你作为将军府的千金,若说我是为了借力升迁,也无不可。”他道,“可若只是各取所求,大可只走走过场,人前做个样子。我还会这般天天被你欺负?”
宋湘灵反驳:“我哪有欺负你?”
“你还没欺负?”容翊淮咄咄逼人,“让我的心成天跟着你上下不宁,成天在猜是否在和自己的夫人同床异梦,乞求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喜欢。”
“阿灵,只有你最会欺负人。”
但他,也只有心甘情愿被她一人欺负了。
宋湘灵抿了抿唇,那饱满的唇瓣被压得失了些血色,等再松开来,红润又瞬间反扑填补,让容翊淮又很想含住她的唇珠,磋磨一阵。
“说吧。”容翊淮盯着她,和她对最后一笔账,“你说各取所需,那你与我成亲,取的是什么。”
宋湘灵抬眸,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她小声道:“那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容翊淮:“”
忽然就不想听了。
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今日是铁了心,要把之前阴差阳错对不上的账全部算清,咬牙后开了口:“你说。”
“我,我想找一个能和燕王相提并论的。”她手指又捏住锦被了,被容翊淮眼尖地看见,把她双手握住,笼在掌心。
“嗯。”容翊淮默了默,这个理由,他一开始便知晓,此刻他倒庆幸,真的只有这一个理由,“这个我知道。”
她被退婚了,心中难受,下一个夫婿,必要找一个能和燕王相比的。这是女儿家的虚荣心,却在情理之中,他能理解。
而偌大的盛京,能与燕王分庭抗礼,又与她年纪相仿的,本就万里挑一。
尽管人数已经稀少,但容翊淮一想到,若他当时没有同她说那一番话,恐怕大小姐还真的想不到他。
青梅竹马的情分,在转变为另一种关系时,有时反而更为艰难。
若是她当日真的选了别人
容翊淮闭了闭眼,在他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若是”二字。
已经抓到手的,他便不会再放开。
宋湘灵原本还以为他会不高兴,谁知听了她的回答后,他反而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容翊淮握住她的手,声音沉沉:“如此,我便都知道了。”
“还好,不算太晚,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道,“阿灵,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关于我正在查的案子。”
宋湘灵睁大眼,上次她试探性地提起过,容翊淮却说,这件事知道得太多,对她没好处,所以暂时不肯告诉:“可以说了?没关系吗?”
容翊淮沉声:“因为,这件事查到现在,出现了些新的情况,是我们先前都从未想过的。我想,你应该知情。”
在宋湘灵由迟疑转为惊愕的神情中,他缓缓开口:“是你父母的事。”
被他握住的一双手忽然颤了起来。
容翊淮察觉到,低头看了一眼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似是想要克制住她的彷徨和颤抖一样。
重新抬眼,他竟发现宋湘灵眼中蓄了泪。
“我父母,他们的死是有蹊跷的,对不对?”
容翊淮一时愕然无话,慌张起来,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别哭。”
粗糙的指腹在她娇嫩的脸颊上划过,麻酥酥的。
“当时,他们说威北军在北境几乎全军覆没,连同我父母也死在了北境,我就觉得,不对。”宋湘灵一边流泪,一边同他说,“我祖父也觉得不对,当时,皇上亦派了不少人去查过,可是最后结论,依然是那场大雪,拖垮了威北军。”
于理,她认为多年接受军中历练的父母,不应该为着一场大雪便丧了命。
于情,她也不敢相信对她如此好的父母,会如此轻易便抛下她去了。
“你呢,你现在有多少把握?”宋湘灵抬着一双朦胧的泪眼看他,“不要让我白高兴一场”
成亲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哭。让容翊淮觉得心头湿得仿佛泡在了冰水里,他声音沙哑道:“有九分把握了。”
“那,我拜托你,帮我查出当年的真相”宋湘灵抽噎道,“若当年的事有蹊跷,没准我父母是被人陷害的,我们将军府一定要报仇。”
“容翊淮夫君,帮我查清楚”
她一声一声,都砸在容翊淮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从来就无法抵抗。
容翊淮看着她的眼睛:“当然,我会查清楚。”
又去给她擦泪,声音喑哑:“这件事,目前的线索指向朝廷大员,或许还有皇室。当年的真相能瞒得如此一丝不漏,背后的势力必然强大。”
“等进展越来越触及核心,可能会有危险。”他认真道,“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在外,你也不要将此事透露一星半点。”
“我知道的。”宋湘灵亦认真地点头,“我不怕危险。”
容翊淮却严肃道:“可我怕。”
宋湘灵一怔,继而不好意思地垂了眸。
“昨夜抱歉,是我失了分寸。”他看她没有再落泪,将手缓缓移下来,又轻轻掀了掀她的领口,红梅点点映衬在白雪上,“若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晚些再回将军府吧。我遣人送你。”
宋湘灵的视线游移开,她刚刚说要回将军府,完全是因为被他折腾委屈了,不想见他,才故意说的。
虽说现在误会已经解开,她却还需要一阵子,来好好思考下这些事情。
毕竟,他刚刚说的两件事,对她来说,冲击力都有些太大了。
她声音细细的:“那,我明日回吧。”
“好。”容翊淮含笑,“明日,我送你。”
他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袍上的褶皱,笑道:“我今日对你说的,都是真的。”
宋湘灵知道他在强调什么,头埋得更低,嗯啊了两句。
院中,披月和沐夏等了半天,这才等到公子出来。
他面色如常,昨晚回来时压抑着的怒火倒是全然看不到了,甚至还可说是如释重负?
和好了?
两位婢女心中都有猜测,既然和好了,夫人便不会想要再回娘家了吧。
披月正斟酌着打算开口,便见公子看向了她:“披月,你帮夫人收拾东西,明日,我送她回将军府小住。”
披月小心翼翼:“公子,夫人是生气了吗?”
容翊淮已经掠过了她,留下一句带笑的话:“不,应该是害羞了。”-
披月进了房间,道:“小姐,公子去忙事情了。临走时吩咐说,让奴婢帮您收拾东西。 ”
宋湘灵嗯了一声,下了榻。若是从前,她大概还会腹诽一番他对公事的看重程度超过自己。可是现在,她不会这样想了。
他喜欢自己啊。
而且他在查的,是她今生最关心,也最不能释怀的一件事。她甚至希望他多花点时间去查,查的快一点,也让她能更早知道当年的真相。
“是,我明日出发,大概在家住半个月,等陪祖父过完生辰,我便回来。东西不用收捡太多,家里都还有。”宋湘灵和缓地吩咐道。
披月一听就知道,小姐心情果然不错,她也脆生生地应了句:“好呀!”
最后不过是收捡了些她最近爱穿的轻薄衣物,宋湘灵想了想,将那只骨笛也带了回去。
她打算在集市上买曲谱回来,把《姑苏行》整只曲子吹会。半个月的时间,应该够了吧?若不够,便能学多少学多少,等回来后吹给他听,肯定能惊他一跳。
大小姐美滋滋地想着。
她身上还酸,好在东西不多,衣服也轻薄,最后和披月一起收出了一个小包袱,便也差不离了。
她思索着,除了买曲谱、学吹曲子,还要去书铺里再淘几本话本。也不知道之前看的那本女郎被竹马和夫君强取豪夺的本子出了续集没有,她真的很期待。
顺便看看书铺有没有上什么刺激的新货。在丞相府,她连看话本都得躲着看,实在是无趣。
晚间,容翊淮赶回来,便见她正坐在镜前,阖着眼,披月正在给她梳头发。
灯下,美人的面容被柔光模糊,显得格外美丽。面前的桌案上,小香炉里正焚着安神的香。或许正因如此,她才闭着眼,睫毛浓密如同鸦翅,在脸上投下小扇子一样的阴影。
一如往常让他怦然心动。
他轻轻走过去,接过披月手中的梳子。
披月行了个礼,亦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他将那红木梳子沾了花水,往她的乌发上梳去。
宋湘灵马上就察觉出力道不对了,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后,瞳孔内一瞬防备又松弛下来:“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的发质真的很好,能顺畅地从头梳到底,容翊淮重新将梳子提起:“听阿灵的语气,我应该再回来晚一点?”
“明天你就要回丞相府,所以无论如何,今天也要尽快赶回来。”他解释道。
他说的轻描淡写,倒是完全没提那还无暇去看的文书,以及萧隋安他们新撬出来的线索。
宋湘灵笑,故意道:“你便是要在那里查案到深夜,我也无所谓的。”
容翊淮的动作慢了些:“呵。”
别的同僚的妻子,都会同夫婿抱怨他们为何回来的那么晚。
只有她一个,他急着赶回来,她反倒还推他走。
帮她将长发梳过,容翊淮将红木梳放在桌案上,便起身去沐浴。
出来后,他亦穿了身轻便单薄的衣裳,上衣的扣子还有两颗并未扣好,露出精壮的胸膛,他正伸手扣着领口处的扣子。
宋湘灵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
这下颌,这锁骨,这身形,这一双青筋分明的大手
她的脸热起来,又转回视线到镜前:“你怎么不把衣服穿好再出来。”
容翊淮笑:“我以为你爱看。”
宋湘灵啪地将铜镜推至一旁:“谁爱看啦。”
看她气鼓鼓的不承认的样子,容翊淮想说,刚刚是谁盯着看他的锁骨和胸膛,从上到下,还看了看他系于裤中的腰。
若是扣子多开两颗,她的目光也必是不会客气的。
不过今日,容翊淮并不想再逗她。
他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气,在她旁边坐下。
他翻开从大理寺取回的案卷,仔细查看着八年前关于北境那次战役,陛下派人去探查时留下的记载。
“天大寒,为百年未有之大雪,道路不通,禽鸟俱绝。时威北大军与羌战于剑阁关,鏖战数月有余。因大雪,我军不明方位,又逢道路堵塞、军粮断绝,处于下风。”
他一字一句细细看下去。
大理寺的记载同大家所知的结果一样,威北军与羌国军队鏖战于剑阁关,天降大雪。这场大雪不仅造成了军粮补给的严重拖延,也影响了威北军的判断。眼看便要败了。
而当时还是护军的兖国公肖方允,护送着军粮同部下一道关山度若飞,并且生擒一名羌国将领,从他口中问到了重要的地形图,成功与威北军汇合后,在营帐内与宋旌和应玉一道讨论出了利用地形的排兵布阵之法,这才将此战役反败为胜。
尽管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却终究保住了大庆的疆域。
案卷中,关于当时肖方允的路线和部下均有详细记载,细节上倒也都能对得上,想必是当时查案的官员也问过兖国公本人和当时从北境活着回来的将士们,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看完后,容翊淮合上案卷,闭了闭眼。
不是他不肯相信当时大理寺的查案结果,只是因为八年后再看这件事,他会觉得,证人太少。
想来也是,威北军的大军大多都死在了北境,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历史向来由胜利者编写和诉说。即便是活着回来的将士们,若没有什么军职,只是小兵,他们的任务便是服从,对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未必清楚。
而且,容翊淮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件事。
或许是他过度思考怀疑,可是这些证人们的证词,似乎太过统一了些。
在战火频仍、一不留神便会丧失性命的北境,容翊淮想,若是不同人的记忆出现了些细微的差异,这才是正常的。
何况,现在已经查到了陈槺和兖国公的贺来钱庄有关,他不得不将怀疑指向了兖国公。
他沉思了一会儿。
而宋湘灵那边,眼见容翊淮正在看案卷,她便也拿出了话本看。
当然,这话本的内容绝对健康且不会引起夫妻矛盾,是容翊淮哪怕看见,也不会生气的故事。
只是太守公序良俗,宋湘灵不免觉得无趣。
她看了一会儿后,悄悄瞥了容翊淮一眼。
灯光打在他的面容上,高鼻薄唇,更显清俊。宋湘灵无论看了多少次,都会被这张脸蛊到,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理解许下“嫁给容翊淮”愿望的小时候的她。
容翊淮察觉到她在看他,将视线从案卷中移开。
宋湘灵走过去,问:“你可是在看当年的卷宗?是否有我可以帮上忙的事情?”
容翊淮想了想:“暂时还没有。不过,以后大概少不了。”
毕竟她是最为了解宋将军和应将军的人之一。
“好。”她点头,“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你尽管说。”
刚刚说完,便打了个呵欠。
容翊淮笑,将案卷重新收起来:“可是困了?”
宋湘灵揉了揉眼睛,点头。昨晚被折腾到那么晚,今日一早又听了他的真心话,她都没睡好。
容翊淮亦起身,将她抱起来,在榻上轻轻放下。
若是寻常,宋湘灵肯定会想些别的事情,随后挣扎,不让他做。
可是今日,她却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她知道容翊淮不会对她做什么。
抱她上榻,也只是单纯地想让她休息而已。
果然,容翊淮将她放下后,也跟着上去,躺在她的身边。
他今夜,的确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抱着她入睡,最好能抱一整夜。
第二日,容翊淮送宋湘灵回将军府。
乔蕤很是不舍,一贯喜欢睡到日上三竿的小姑娘,今日竟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她可怜巴巴地捏着宋湘灵的衣袖:“嫂嫂,你要回多久呀?为什么忽然要回家,是不是表哥欺负你了?”
“他若是欺负你了,嫂嫂你要和表姨妈说,哪有丈夫欺负妻子的!”
乔蕤还小,见到小夫妻中妻子要回娘家,自然而然就觉得是男方给了她委屈受。
容翊淮轻咳一声。
宋湘灵感到好笑,将她的手从衣袖上轻轻拽下来:“我只是因为祖父要过生辰,所以回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若是在府中太闷,小蕤随时去找我玩啊。”
乔蕤一听,原来嫂嫂没有受委屈啊,这才喜笑颜开:“那便好,将军府很近,我每天坐马车轻易便能走两个来回。这样,我早上便去找嫂嫂,中午回府睡个午觉,下午再过去。”
崔瓷一听,失笑道:“你嫂嫂回去是要好好陪家人的,你这般成日粘着她,叫他们一家怎么叙话?”
乔蕤一听,哦了一声,低下头。
这样子让宋湘灵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开玩笑道:“无事,想来就来。只怕你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坚持不了几日便作罢了。”
乔蕤年纪小,还是个三分钟热度的性子。
“我听说,你堂嫂现在也有六个月了吧?”崔瓷关心道,送上一小盒药膏,“这是找陈大夫配的,一日两次涂在肚子上,可避免生斑纹,当年我怀着翊淮,便是涂了
这药,当真没留下什么疤纹。”
宋湘灵结果那药膏,笑得眉眼弯弯:“好的母亲,我回去拿给堂嫂。”
看了她笑得甜甜的样子,崔瓷心里就软:“哎。无事,都是一家人。路上小心。”
李芜已经将包袱装上了马车。容翊淮走过来,神色淡然地牵过宋湘灵的手:“走了。”
宋湘灵用另一只手冲崔瓷和乔蕤挥了挥,便在容翊淮的护送下上了马车。容翊淮随后亦坐了上来。
这条路还是那么短,短到容翊淮好似刚刚坐上车,便已经到了将军府。
看宋湘灵欢天喜地地跳下车,指挥着车夫帮忙将行囊卸下来的样子,容翊淮心中终究还是有些吃味了。
他居然还吃阿灵娘家的醋。
容翊淮虽觉得荒唐,却忍不住在想,若以后阿灵跟自己一道回去时,也能有这么开心便好了。
丞相府虽豪华气派,可终究有些拘束了。阿灵应是不喜欢的吧,他是不是应该出去置办一个宅子,然后搬出去?
那会是只有他们二人在,无人打扰的宅子。
尽管只是忽然冒出的想法,却让容翊淮很是心动。
他敛下神情,将宋湘灵送进府门。
和前几次突发奇想回将军府不同,昨日,宋湘灵便遣人给祖父寄了信,说要回来住半个月,等他过完生辰,便再回去。
宋士威自是乐得如此。
此刻,他正站在府门迎接,乐呵呵的,将孙女揽至自己身边,又冲容翊淮点头示意。
“将军。”容翊淮道,“我还有些事,可否去堂上说?”
宋士威的笑意也淡了些。既然要避人,想必还是和先前的案子相关,便对宋英锐道:“你先送阿灵回房。”
宋湘灵一回了房间,便将包袱打开。她的衣裳多是些娇艳的颜色,便衬得里面那只素白骨笛格外明显。
宋英锐原本已打算退出去了,见了那骨笛,便又停下来:“你何时喜欢上吹笛子了?”
他眼力亦很好:“这骨笛看着成色真不错,盛京中竟还有以骨做笛来卖的铺子?我以为大多都是玉的或竹的呢。”
宋湘灵笑着纠正道:“不是啦,堂哥,这是容翊淮送我的。他自己磨的。”
宋英锐唇边的话卡了一下,很是不可思议:“自己磨的?”
磨制骨笛不易,骨头需选白净完整无裂缝的,中通外直为佳,硬度亦有讲究。而在上面打磨孔洞,整体抛光,更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功夫。
正是因为好材料难找,打磨难度也高,眼下盛京中都少见了,唯有北境还有一些人以此作为传家本事,流传了下来。
何况在北境,男子磨制骨笛送女子,本就有着爱慕入骨、望管琴和鸣之意。
他挑挑眉:“阿灵,你可知若在北境,男子送女子骨笛,意味着什么吗?”
宋湘灵正用帕子擦拭那骨笛,闻之一怔:“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个乐器么?
宋英锐一笑:“你自己去问你夫君吧。”
他想,容公子怎么连这个都没告诉夫人啊。
第63章 065阿灵,答应他求娶的那一刻,你……
容翊淮那头,则是想同宋士威再确认一番当年的情形。
宋士威饮了一口茶,待那苦涩的浓茶咽下去后,才道:“我的腿有旧疾,为十余年前一次战役中所受,留了病根。怕拖累威北军,故而八年前那次,我并未出征。”
“虽我未亲临前线,但大军的动向亦会上报给我。”他起身,带着容翊淮进了书房,“这里便是当年的所有军报,每一封我都留存。还有当年我看了大理寺调查的结果,又自行去查过一些事情,往来信件都在这里。翊淮,你尽可取用。”
容翊淮眸子一动,见那时隔八年的军报和信件,每一卷都干干净净,未有丝毫破损,便知老将军保存得有多用心。
也知晓,这么多年来,老将军心中同样有放不下的疑问。
“宋旌是在我的训练下长大的,应玉也是放眼全大庆都难得的女将帅,他们的布军作战能力,早已与我当年不相上下。”宋士威喟叹,“但理智上我知道,在严寒和饥饿的压迫下,决策出现失误,也是常见的事情。”
容翊淮沉默片刻,道:“情感偶尔会凌驾于理智,我知道您是不信的。”
宋士威虽年老却依然锐利的眸子看向他:“若你无法保证找出当年真相,我宁愿你从最初就不要查。斯人已去,活着的人是更重要的。”
打过无数胜仗的镇远大将军,亦在朝廷上担任了数十年要职,在年事已高的时候,面对往事,却表现出了相对保守的态度。
“我明白您的意思。”容翊淮谦和道,“首要的,我一定会保护阿灵的安全。”
宋士威又饮下一口茶:“我对你的能力和态度是认可的,希望不会有一日,你会让我觉得当初将阿灵托付错了人。”
两人一前一后,从书房出来。
容翊淮已经问到了自己想要的,让李芜取出一部分当年的军报来,打算回去再研究。
而脚步则又拐了个弯,去找宋湘灵。
此时,闺房内,宋湘灵正与阮芪一起看那盒崔瓷让带回的药膏。
盒子放在塌边的小几案上,盖子旋开,空气中一股淡淡苦味。而他的妻子,正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堂嫂微突的腹部,隔着一层衣物,面色惊奇地感受着里面的胎动。
一阵静默后,宋湘灵忽然收回手,两人同时笑作一团。
“她踢我!”宋湘灵声音都高了,“不是女孩子嘛,怎这般活泼!”
阮芪笑道:“活泼点好,我与英锐都希望她能强壮点。”
话音刚落,她看见在闺房门口站着的容翊淮,便道:“阿灵,你夫君来了。”
宋湘灵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他面容和煦,对她道:“我与将军已经谈完。便先回去了。这几日,你好好在府内陪家人,若出门,记得多带几名护卫。我也会让李芜跟着你。”
他边说着,边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
有不舍吗?看不太出。
她脸上笑意虽未退,但那是刚刚同她的堂嫂笑闹时的笑容,也不是为着他。
容翊淮被牵动情绪,不禁有些失望。
可是下一瞬,宋湘灵却扯住了他的衣袖。
一双大而潋滟的眸子盯住了他,瞳仁葡萄似的,亦认认真真地嘱咐:“查案不易,你也要注意安全。”
容翊淮怔住,不免垂眸看了眼拽着自己袖口的手。
白皙修长如水葱,圆润好看的指甲用蔻丹染成淡粉色,骨节亦是淡粉色的,想让人将它们仔仔细细拢在手中。
他的心蓦然一动,便笑了:“好。都听夫人的。”
容翊淮离开,宋湘灵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便回塌边坐下,对上阮芪揶揄的目光,羞涩地低头笑了笑。
将军府内都是宋湘灵的至亲之人,回到最为熟悉的环境里,她亦松快许多。
在府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两日,她便邀了窦晚去书铺。
窦晚前段时间连出门都困难,哪怕是打发婢女出门,窦府也担心她是打发人私传什么信物 ,何况她也没那个心思,这么久以来,亦没看什么新话本。
一听宋湘灵邀请,她便欣然应允,来了将军府。
两位女郎亲昵地同乘马车往盛京最大的书铺去。车身摇晃,窦晚挑开轿帘看了眼窗外热闹的人群,又重新将帘子合上,面上露出些沉静的神色来。
“湘灵,你那晚同我说的话,这几日我细细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我太抗拒,竟真没想着好好去了解未来的丈夫。”她娓娓道来,“这几日,我和他多说了些话,倒是觉得,他和我从前想的不太一样。”
宋湘灵问:“可是想通了?”
窦晚道:“只是发觉从前我太将目光放在赵公子身上,确实忽视了身边人。”
宋湘灵一听,便拉起她的手:“倒也不急,这事也急不得。距离大婚还有日子,再好好想一想。起码,你不用担心从尚书府去他那边,吃穿用度会有哪里不如。”
毕竟之前看那萧公子的出手,倒是极为大方,可见家底也颇厚。
马车很快便到达了书铺。
铺子掌柜认得容府的马车,一见到,便含着笑迎出来:“许久不见二位了,正巧,铺子新上了一批新货,两位看看?”
宋湘灵看向铺子里,摆放着话本的架台旁围绕的都是年龄相仿的女子,有不少亦是结伴来的,三三两两聚成一团,边看着上头的内容,一边掩口说笑。
“新货都是哪些内容?”窦晚问。
“都是些大家喜闻乐见的,有被强嫁给异族暴戾首领的京城贵女的,有被始乱终弃的权臣强取豪夺的、重生后向前世丈夫复仇的、还有女郎在四位不同男子中周旋的”掌柜压低声音,“看二位对哪一本感兴趣?”
宋湘灵眼睛一亮:“我都要了!”
这四本的内容,听着就是会让容翊淮不高兴,所以只能趁自己在将军府的日子好好欣赏的!
窦晚亦道:“那我买些别的,咱们换着看。”
最后,她亦选择了些从内容到形式都显得极为生猛的话本。其中有一本还配有插图,宋湘灵探头看了一眼,只觉得那插图比起当日大婚晚上看的图册相比,也就占个委婉朦胧了。
两人美滋滋地看了一会儿,宋湘灵余光忽然看见一片月白色衣角,随后便听得一句评价:“原来盛京的贵女们,爱好竟如此不凡。”
宋湘灵微微蹙眉,看过去,只见叶盈怀中抱着一册书,很是倨傲地站在那。
自从和燕王订婚之后,叶盈也不藏了,成天拿王妃的身份自居,出席各类宴会时亦跟在燕王旁边。
“两位妹妹,我年龄比你们稍大些,也是好心提醒你们一句。”叶盈浅浅一笑,“虽说我们女子不用考取功名,但在书册的选择上,也得挑些高雅正统的为好,至于妹妹们挑的这几本书啊。”
她的视线落下来,很是嫌弃地扫了一眼那直白的书名,又道:“不仅学不到什么知识,只怕又会让旁人看了笑话,亦会让夫家不高兴。”
窦晚不开心了,她在生气的时候,管对方是皇妃还是平民,一样地怼:“叶姑娘,我们爱看什么书,就不用你教诲了吧。有这个功夫,不如拿来研究燕王殿下喜欢什么,好投其所好。”
宋湘灵淡淡道:“恰好,我们不用讨夫家高兴。”
叶盈一怔。
宋湘灵和容翊淮,自小认识,青梅竹马,双方家境更是旗鼓相当,何况看容翊淮宠她那个样子,自然也不需要她做什么事,来讨他的欢心。
而窦晚那个未婚夫,是节度使之子,整个人看着有些冷硬,可在面对窦晚的时候却也是温和的,还是表兄妹的关系,同样无需她曲意逢迎。
叶盈的面色逐渐难看起来。
她自以为嫁了皇室,做了这尊贵的王妃,却只能去讨夫君的喜欢。
看了眼手中的《指南录》,里头内容晦涩,也不过是她听得燕王说了一句,叹书里的人文地理记载详实,便特意买来研读,希望能和他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叶盈一言不发地走了。
窦晚冷哼一声:“大快人心。”
宋湘灵却始终很淡然,她不甚在意地转身,道:“天热,醉花轩喝杯茶去。”
话说出口,人亦顿了顿,有些不可思议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无论是乔蕤还是窦晚,都说过她和容翊淮越来越像。
之前她不觉得,可是今日才发觉,这般云淡风轻、泰然处之的样子,还真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从他身上学来的。
窦晚先上马车,宋湘灵正欲上去时,余光却陡然看见个鬼鬼祟祟的人,便喝道:“谁在那?”
护卫亦吓了一跳,朝着她视线的方向找去,不一会儿功夫,为首的那人回来,对宋湘灵行了一礼:“少夫人,是个乞儿。年龄约摸十岁出头,见着我们便跑了,看着挺瘦弱一人,跑得挺快,兄弟们没捉住,向少夫人请罪。”
只是个乞儿么?宋湘灵皱了皱眉:“若是寻常乞儿,为何不在闹市中行乞,偏要缩在墙根的偷看?何况我总觉着,他看的就是我们。你们还是注意些。”
护卫们赶忙道:“是。少夫人请先进车轿,属下先送您二位去醉花轩。”
宋湘灵又看了眼刚刚那墙根的方向,果不其然,此刻已经空无一人了。她将脸扭回,跟着一起上了车。
不一会儿,轿辇便停在醉花轩门口。
经了刚刚那一出,宋湘灵总觉得有些不安,坐于包厢内,便只抬手要了一壶酸梅汤。
窦晚一边翻看着小食单子,一边宽慰道:“无事,湘灵,那些乞儿也不是看见谁都会上来乞讨的,若是冲撞了什么贵人,他自己也吃不消。刚刚怕是那乞儿正在暗中观察我们,但看我们有护卫跟从,便作罢了。”
窦晚不知容翊淮正在查案,宋湘灵却知道。眼下,她没办法将这件事只当作一个意外。
只是面对窦晚,她还是点点头:“或许是我多心了,喝茶。”
醉花轩接待的多为女客,无论是茶水还是点心,都做成了精致可口的模样。壶中泡着的是酸梅汤,上头还洒了一层干桂花,喝一口,从舌尖到唇齿,都可体会到那种淡香。实在是消暑的好东西。
醉花轩内,人来人往,宾客们在小二的带领下分散而坐,秩序井然,店员们穿梭在其间,带来丝丝凉意,让宋湘灵的心逐渐静了下来。
她吃了一口小甜点,忽然笑了:“窦晚,容翊淮他,他跟我告白啦。”
对面,窦晚正在喝酸梅汤,一口尚未下肚,听了这话,她惊愕地顿住,忘了喉咙里的汤,霎时咳得厉害。
宋湘灵赶紧为她递了帕子,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待终于顺了气,窦晚抬头,眸子睁得圆溜溜的:“什么时候的事,告白??”
“你不是说,你和容公子没感情,成亲只是各取所需吗!”她一拍桌子,“好啊湘灵,你那晚果然是在骗我!”
对上窦晚的控诉,宋湘灵赶忙解释:“这件事说来话长”
于是,她将那晚余下发生的事告诉了窦晚。
窦晚沉默,麻木地拿了一只点心送到唇边,咬了一口:“哦,我就知道,就他对你那样子,若说不喜欢你,说出去全盛京的人哪个能信?那他晚上是怎么惩罚你的?”
宋湘灵一怔,面色腾地红起来:“你说什么呢!”
“话本上不都是这样么。”窦晚振振有词,“男主角以为的一往情深,原来在女主看来都是一场交易,自然要恼羞成怒,强取豪夺啊。”
她一看宋湘灵绯红的脸,笑了声:“行了,你不必说,我都知道了。”
宋湘灵:“”
窦晚探了探身子,饶有兴致:“所以,你俩现在是互相爱慕呢,还是他单方面呢?”
简单的一句话,却又触及到了宋湘灵近日最为纠结的点。
见她思索,窦晚不免笑开了:“行,我也知道了。”
“真是服了你们两个了。”她忍不住道,“成亲半年了吧,若是别的夫妻,恐怕这会儿连孩子都怀上了,也就你们,倒像是现在才情窦初开的样子。”
宋湘灵小声道:“也没那么夸张吧。”
窦晚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无事,吃点心。反正,你俩已经绑在一处了,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好好算账。”
听了这话,宋湘灵不免反驳:“怎么就绑在一处了,成了亲还能和离呢。”
“和
离?就容翊淮一面对你就失了理智的样,他肯放你走?“窦晚嗤笑,“算了吧,阿灵,答应他求娶的那一刻,你就跑不掉啦。”
她一边笑,一边想起了萧隋安。
忽然觉得,她答应他求娶,也答应得早了些。
两位女郎就着茶点说完悄悄话,便打算离开醉花轩,各回各府。
谁知刚上马车,便听见马夫疑惑地嗯了一声。
宋湘灵撩开帘子,问道:“发生何事了?”
护卫走过来,行了个礼:“请少夫人和窦姑娘先行下车,这马车的车轴被损坏了,乍看与寻常无异,若不是车夫心细看出问题,真行进起来,便危险了。”
宋湘灵皱了眉:“何人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破坏车轴?”
马夫皱着眉,有些难堪:“刚刚街市上,有一老婆子忽然摔倒在地,大声呼痛,我们便上前帮了把车轴必定便是趁我们那时不注意,被毁坏的。”
同他一道留守的一名护卫亦怒道:“那老婆子恐怕也是一伙的!扶起她之后,不一会儿功夫便行动如常了!”
窦晚提着裙摆下来了:“是谁做的?难不成是叶盈?她这么小心眼吗,不就刚刚嘲讽了她几句,居然便记仇到要破坏我们的马车?”
宋湘灵微微俯身,看着那车轴。
一辆马车是否坚固耐用,最关键的便是车轴。容府所用的马车,必定是十分安全的,现在车轴和轮子相连的车毂处,却被划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重新直起身子,她已经在心中排除了叶盈。
这个人虽矜傲,但所有冲突都仅限于嘴上,到目前,并不至于做出什么实际行动,来暗害她。
何况这车轴的损坏,可小可大,小不过是轮子卡死,无法行动,若严重了,很可能会导致车轮脱落,失去平衡,会产生伤亡也不一定。
窦晚见她沉吟,问道:“怎么办?站在这好热啊。”
宋湘灵对护卫道:“你快些回去,再唤一辆容府的马车来。”
虽说或许可以搭乘旁人的车马,但眼下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护卫行了礼便离开,便见一辆宽敞高大、由四匹马拉动的马车缓缓驶来,几乎占据了整条道路。
宋湘灵抬眼,正好见车轿内的男子撩起帘,剑眉微蹙,似是有些意外。
李潭渊一看她们站在马车旁边,却不上车的样子,疑惑道:“可是马车坏了?”
马车内还坐着叶盈。她大抵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见她们,亦没想到燕王竟然会停下来询问,脸上神情更是难看。
“是。”宋湘灵淡然道,“车轴坏了,已经让我的护卫回府再召一辆马车来。”
“眼下越来越热了,想必在此处干等也让人不适。”李潭渊道,“若不介意,本王的马车还有不少位置,可送二位回府。”
叶盈微微张了唇,明显想要阻止,却知道自己拦不住燕王,只能悻悻作罢。
她想,既有能同燕王接触的机会,她们必定会欣然应允吧。
谁知宋湘灵却道:“不劳殿下费心,我们亦不会在这里苦等,醉花轩的茶水还是很不错的。”
李潭渊笑了笑,放下轿帘,没有再同她们客气。只听得车厢内沉声传来句:“走。”
宋湘灵看着那马车离去,车轿外的顶篷上挂着流苏,里面似乎掺了金银线,日光一照,斑斓刺眼。这亦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马车制式,处处彰显着燕王身份尊贵。
她已经确认,燕王反复出现,与她攀谈,的确是在向她示好。
尽管这种好意,每次都让宋湘灵觉得像是一只毒蛇缠上般,十分不适,后背发凉。
他目的究竟何在?
最后,两人也并未回醉花轩,因为李芜已经飞快赶来,带着容府的另一辆马车。
“我奉公子之命,在少夫人外出时远远跟随,知晓马车出了问题后,便赶忙回府了。”李芜拱了拱手,他会一点轻功,来去路上比护卫要快一些,“还有,”
他身边的小厮提溜着一个人出来,那男孩脸上全是灰尘,低着头,却翻着眼睛往上看,目光黑漆漆的。
“我帮少夫人把这小乞儿抓回来了。”李芜道,转向那男孩,声色俱厉,“还不快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小乞儿梗着脖子,半晌才道:“不知各位贵人在说什么,小的只是路过,想求姑奶奶赏些碎银,但见周围护卫把守,不敢近身,小的便走了。”
宋湘灵厉声问道:“我问你,可是你将马车的车辕弄坏的?”
她平日甚少流露出这样的情态,可毕竟是将军府出来的,面色冷起来,还是能唬住不少人。
那小乞儿眨了两下眼,道:“不是。”
话音刚落,宋湘灵冷笑一声:“我问的是车辕,你倒先往左车轴的方向瞟,如此明显,你还要否认么?”
窦晚道:“把他送到衙门去!让官差们好好查查他是何居心,和刚刚那婆子是不是一伙的!长安街上本就不让行乞,我们没有报官驱赶,已是网开一面,你倒好,反而还对我们的马车动起手脚来,真是胆大包天!”
小乞儿已被两个护卫摁住,宋湘灵不欲与他多话,上了马车,只道:“若真是乞丐,自然不会不知这一条街不让行乞的规矩。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乞儿。”
听了这话,压着那乞儿肩背的两名护卫都意识到,手下的身躯似僵了僵。
李芜道:“少夫人,我先送您回府,并将此事报给公子。你们押他去衙门。少夫人放心,若真是图谋不轨,定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
窦晚同宋湘灵一道上了车,忍不住赞叹:“好厉害,见微知著。”
宋湘灵让车夫先送窦晚回丞相府,亦笑道:“还是你提醒我,说这条街不让行乞,否则我还想不到那么深。”
窦晚或许只将这件事当作出行路上的小插曲,过了便过了,可是宋湘灵却不得不想深一些。
还是等李芜将这件事汇报给容翊淮,听听他的反应再说吧-
“容大人,你所说的事情,我的确不知。此人的确先前在我们这做事,可是他签的不是终身契,若想另谋高就,我没有道理拦着,不是么?”
贺来钱庄内,古色古香的红木架子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头放着些从各大拍卖行淘来的玩意儿。容翊淮走过,看了眼视线右边那樽玉石佛像,栩栩如生。他倒是正好记得,这佛像当日在千金竞拍卖行,拍出了天价。
没想到,竟是在这贺来钱庄内。
也就只有兖国公手下的钱庄,才能有如此赚钱的生意。
“是吗?”容翊淮的视线转回方赫的面上,见他依旧那副弥勒佛般和气生财,实则极难套出实话的脸,道,“我以为,方老板不应该舍得那么轻易放他走才是。”
方赫笑道:“我当然挽留过。可是他年轻志气高,还想去其他行当试试。我贺来钱庄留不住他,与其看他人在心不在,倒不如爽快些一拍两散。”
“此人去了哪,方老板可知晓?”小厮来上了茶,容翊淮看了一眼,亦是极好的雨后龙井,“是还在盛京,还是回了家,亦或是去其他地方了?”
“容大人还是别为难我。”方赫道,“您问的这些事,我真不知道。人既已离了我这贺来钱庄,谁又知下落如何。”
容翊淮淡淡起身:“可惜。”
见他欲走,方赫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亦起身送客。谁知两人没走几步,容翊淮却又道:“我说可惜,此人若还在,或许还能当你们钱庄的中流砥柱。”
方赫脚步一顿:“他死了?”
“我可没这么说。方老板怎就想到最坏的可能了?”容翊淮淡淡瞥了一眼。
“不怪我想到这里,只是刚刚容大人的话,着实让人心里一惊。”方赫又恢复了那宠辱不惊的模样。
散发着袅袅香气的门庭,李芜跨过门槛,匆匆走进。
一见容翊淮,李芜压低声音,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同他讲了。
谁知还没讲完,只说到那车被动了手脚的事情,容翊淮便紧张起来,漆黑的眸子满布焦急:“她怎么样,有无受伤?”
“您放心,车夫警觉,发现不对后赶忙让少夫人和窦姑娘都下了车。我们已经找到了疑犯,是个乞儿。此时已经将他押送至衙门。公子,可要去审一审?”
容翊淮一听宋湘灵无事,这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后,忽然道:“那乞儿多大?”
李芜想了想:“看起来约摸十岁的样
子。公子为何这样问?”
“这便巧了。”容翊淮回身看了眼装潢精致的贺来钱庄,“死掉的那个钱庄账房,正好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
“这么小的孩子,在牢里撑不了几天。”容翊淮意有所指,“看好他。”
“是。”李芜道,“衙门那座牢房,虽比不上刑部和大理寺监牢那么密不透风,关几个小毛贼还是没问题的,公子不用怕他逃脱。”
“我不是怕他逃,我是怕,有人进去。”容翊淮道,“备车,我去一趟将军府。”
今日不知她是否受了惊吓,他终究是不放心的,还是去亲自看过才好。
李芜听了他的话,面色却是一肃,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这小乞儿真的与在查的案子相关,那他很可能会和那贺来钱庄的账房先生一样,死于非命。
两炷香时间后,容翊淮到了将军府。
正好便看见了,正同阮芪一道坐在花树下,吃冰点的宋湘灵。
他看了那玲珑剔透的瓷碗中堆着的小山包般的碎冰,又看着上面淋着的杨梅汁和牛乳,还有一层装饰的小圆子,不免皱了皱眉。
一瞬便忘了自己的来意,上前两步,将她面前的冰碗推至一旁,道:“没记错的话,你这个月的日子也快到了,还这般不挑剔地吃这么多冰的,不怕到时腹痛?”
宋湘灵还一口都没来得及吃,面前令她食指大动的冰碗便被移走了,她很是不悦:“这么热的天,我只吃一碗,没事的。”
可是一抬眼对上容翊淮的眸子,心里便又有些发怵了:“那,半碗行不行?”
“不行。”容翊淮还是那副不能商量的语气,“上回月事,便是前一日贪凉吃了小半碗冰粉,随后便痛到深夜才睡着,你忘了?”
宋湘灵睁大眼睛:“那次你不是——”
“我那日是在外办事。但那不代表我不知道。”
他即便在外,也会以半日为单位,让李芜汇报她在府中的动向。大到出门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小到今日多吃了一块糯米糕之类的小事,他都知晓。
也是那日知道她因月事腹痛,便是连公务都没做完便急忙赶了回来,谁知他风尘仆仆地推开房门时,她倒是已经痛过去了,面容平和地睡着。
容翊淮没法,沐浴完躺在她身边,将她揽在怀里,又替睡梦中的她揉了好一会儿肚子。
或许是因为月事的原因,那夜她身上发凉。只能捂着厚被子。可是天却是已经热起来了,容翊淮无法,也只能跟着她躺在厚被子里,硬是热得几乎一晚上没睡。
宋湘灵抿了抿唇,怄气一般不说话了。
还说喜欢自己呢!别的郎君若是喜欢哪位姑娘,恨不得连天上的星星都能为她摘来。也就面前这个不通人情的,她不过是因为天气炎热想吃点冰的,他都不愿。
这杨梅牛乳酥山是府中厨房新研制出的美食,将配方试了好多次,这才端出一份让大家都满意的。宋湘灵顿觉可惜,叹了口气。
容翊淮盯着她看,此时,倒是真的希望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星。
于是只能放软了语气:“等你这回月事过去,想吃什么冰饮,我都依你,好吗?”
这话说的还好听一些。
宋湘灵哼唧了两声:“行吧。”
一旁,阮芪则是将眼睛瞪了又瞪。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反正是想不到,能看见小容大人为了一份酥山,和阿灵斤斤计较半天。
她不免笑道:“阿灵,你不是说,容公子管不住你么?”
宋湘灵一怔,心虚地对上容翊淮的眸子,磕磕巴巴道:“那是,那是因为,我碰上甜点总是会克制不住自己,偶尔我也需要他管管我。”
只是这话听在容翊淮耳中,平白便消了刚刚与她计较时的气:“是,多亏阿灵,愿意让我管你。”
阮芪笑得不行,借口要去喝安胎药,将小院留给了这对小夫妻。
关于酥山的讨论告一段落,容翊淮这才敛了神色,问道:“今日在街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宋湘灵闻言便激动起来:“是李芜告诉你了吧!我正要同你说呢,长安街那一条路不让行乞,会有官差巡逻,若是发现,必定会被直接扭送到衙门。那人却在街上鬼鬼祟祟,若他不是乞儿,这才说得通。
“是。人已经在牢房里了,关上几日,大概能吐出些东西来。”容翊淮淡淡道,“好在今日马夫警觉,发现了那车轴有问题。”
否则,他真担心会收到夫人所乘的马车侧翻,导致她受伤的消息。
一想到她差一点便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伤,容翊淮眉宇间戾气便更浓。
“怎不夸夸我?”宋湘灵道,“我今日可是发现了那小乞儿在撒谎呢。”
她神情洋洋得意的,像是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一般,引得容翊淮忍不住失笑,那紧皱着的眉也松开了些。
他柔声道:“是,阿灵也很厉害。”
“还有呢。”面前的女子又道,看起来是很得意了,眉飞色舞的,生动鲜妍,“今日马车坏了,燕王正好出现,还邀我与窦姑娘上车,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容翊淮眸色深了些:“无端献什么殷勤。”
宋湘灵笑嘻嘻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又吃醋啦?”
她原以为,按照容翊淮那性子,一定会矢口否认。毕竟,这种情绪出现在他身上,实在是太陌生了。他应该会羞于承认。
可是他却灼灼地盯着她,却坦率道:“是,我在吃醋。”
第64章 066让一贯冷淡的他露出这样鲜活的……
宋湘灵顿时一怔。
她怎么觉得,明明应该是容翊淮感到羞恼的事情,怎听他说了之后,自己反而也害羞起来了呢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尽管容翊淮的确很想知道为何李潭渊明明退了婚,却依然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示好。
不得不防。可眼下,他不愿意燕王这两字过于频繁地出现在两人的谈话中。
“你今日买了什么?”他也在桌案边坐下来,随意问道。
宋湘灵:“”
那些话本都已经被她藏进了自己的闺房。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于是她开始撒谎:“我和窦晚去了书铺,不过,没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便没有买。”
“什么是有意思的东西?”他微微挑眉,“话本?一位女郎在前夫和竹马间周旋的故事?”
“昔日的竹马将女郎囚于暗室,肆意索取,而她的正牌夫婿便在外面,问她是否在房内这种故事?”
容翊淮语气愈发危险。
都过了那么久了,他怎么还记得啊!
宋湘灵想,看来那套话本的内容对为人清肃正统,甚至有些古板的容翊淮来说太骇人听闻了,所以才让他记得那么清楚。
不对,此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上次给她打的那两只铃铛,系在她的脚踝,动作间
响彻整个小院她不愿意带,要扯下来,容翊淮反而不紧不慢地制着她的手,推高什么正人君子会给妻子打这种东西!
让她今日出门时都绕着那首饰铺走。
宋湘灵心虚道:“我这次真没买那样的。”
容翊淮看了她一会儿,直看的宋湘灵心中发毛,才听他缓缓开口:“罢了。”
既是在她的家里,便让她喜欢看什么便看什么吧。
晚膳时分,宋士威回来了。
一进府,便看见孙女和翊淮一起坐在小院说着什么的样子,不免捋捋胡须,笑了笑。
容翊淮看见大将军回来,亦上前朝他颔首行礼:“将军。”
“晚上可要留下来用膳?”宋士威留客。
“多谢将军美意,只是还有些事情要去查,恐无法作陪了。”容翊淮谦和道,“阿灵,我要走了。”
宋湘灵惊愕,提起裙裾上前一步:“这么快呀?”
所以他今日来,只是过来问一句白天发生的事情,顺便监督她少吃冷饮的?
看着她惊诧的模样,容翊淮的心情却不错。她是不是也想,让他在将军府多留一段时间?
“最近公务繁忙,正好也不打扰你多陪祖父说说话。”他缓了声音。
宋湘灵这才点点头,正欲送送他,却见他摆了摆手:“不必送,你好好休息。”
听了这话,宋湘灵脚下立刻刹车。这么热的天,能窝在小院的阴凉下多舒服,能不送还是不送了吧。
只是她面上却流露出依依不舍地神情:“那你路上要小心。”
“嗯。”自动忽视了她一瞬停止的动作,容翊淮的心里软成一片。
他走出小院,刚刚跨过门槛,忽然想起今日拜访还有一个目的,要去老将军的书房,再取一批当年的军报出来,细细整理。
都是因为刚刚宋湘灵软声软气地让他小心,竟惹得他忘了这事。
无奈地笑了笑,他又重新折返回去,叫小厮去通报宋老将军,自己还要去他的书房一趟。
等候的过程中,他站在原地,心头却被欢喜一点点堆满。
阿灵刚刚在不舍得他离开。想让他,留在这里更久一些。
他相信,从前她不回应自己,只是因为她从最开始,便以为这场亲事只是各取所求。而他既已表白了自己的心意,那么得到她的回应,也只是时间问题。
等待小厮回禀的时间里,他站在廊下,想了很多,甚至亦有些懊悔,若是自己早些同她表明,或许二人便不会耽误那么多的时间。
好在,以后他们还有很多并肩携手的日子。
“容公子,将军让您进去。”小厮的通传声打断了他的遐思。
他正色,重新迈步进了小院。
只是还没走几步,便见她所在的小院门敞开着,倒叫她与婢女交谈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哈哈披月,终于走了,没人管我啦!”
“若是吃多了冰,疼的是我自己,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不过看看话本总没事的吧。你快帮我把今日买的最刺激的那本拿出来,对,就是那本有四个男”
随后的声音便越来越小,似是她带着婢女进了房,因而听不到了。
容翊淮:“”
四个男什么??
紧接着的一个时辰,他无论是在将军书房查看军报,还是将那些案卷带回府邸,亦或是让李芜去衙门知会官差,都是黑着脸,沉着声的。
李芜一边做,一边暗暗猜测,他知道今日公子因为担心而去了将军府,少夫人上午又受过惊吓,应当好好安慰几句,交流感情才是。
怎又生起闷气来了?
李芜实在不懂。
几日后,宋湘灵已经把上次买来的话本都看得差不多了。
原本还计划买曲谱,将《姑苏行》吹会,可是转眼回来都快十日了,到底是一点儿也没学。
小时候她在学堂里亦是如此,原本应该三日完成的工作,硬是拖延到五日。而且越到截止日期,便觉得将军府内一花一草,一鸟一虫,都是翻了倍的有趣。
当时她所在的是学堂外舍,大多只是一些刚刚开蒙的孩子。一些大一点儿的,或者更为聪慧些的小孩,则会去中舍,内舍。
她虽不怎么好好读书,却听见好几回夫子当场夸赞内舍的容翊淮。那时,他是内舍的学子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却竟然是学的最好的,见多识广的国子监大学士亦颇为称奇。
思及此,宋湘灵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那时她顽劣,不喜读书。仗着祖父的军功和父母的溺爱在学堂里目中无人,回回小测,几乎都是倒数。
夫子对她毫无办法,祖父和母亲的意思也是纵着她喜欢什么便做什么,父亲虽好言好语同她说过几次,但看她听不进去,便也作罢。
只是偶尔有一日她踮脚去摘学堂新开的桃花,听到同在学堂的某位小公子正在嘲笑她。
“宋家女这次又是倒数第一,难怪是一家子武夫,想要学清楚这些圣人典籍,只怕不容易,没那个家学啊!”
宋湘灵气得要命,正欲去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理论,却听到小公子对面传来不赞同的反驳之声。
“你说错了。宋家虽戎马一生,实则对圣贤典籍亦很有研究。宋家小姑娘也只是年纪太小,还没将心思放在这上头。”
“她很聪明。若她用心学了,应当能比你更强。”
宋湘灵抱着一束颤巍巍的桃花枝,怔愣地看着不远处那个高挑的少年。
明明都是统一的学堂装扮,怎穿在容翊淮身上就那么养眼呢。
那小公子和容翊淮年纪差不多,却只在中舍,既然内舍的容公子都这样讲,他没了话,悻悻地转去了其他话题。
随后,宋湘灵在完成功课时,总是会想到容翊淮这句话。心定下来了,又暗暗憋着一股劲,她也真拿了几次头筹,转去了中舍。
只是随后,人又懈怠了些。成绩也就混了个中不溜,但再未垫过底。
她想,若是容翊淮,定下了目标要学会支曲子,断断不会同她一样,直到今日连骨笛都没摸一下吧。
便下定了决心,不成,一定得学会!
宋湘灵啊宋湘灵,人家都说你在吹笛这方面比其他初学者都快了,总要再证明一次他说得对吧?
何况,他十几年前便维护过她,夸过她聪明。
正想着,她忽然面色一滞。
随后皱了眉,看向披月:“我,我这个月月信是不是迟来了?几日了?”
披月偏着脑袋想了想,目光也凝重起来:“小姐,已是迟了快五日了。”
宋湘灵:“”
她的月信一向准时,尽管会疼,但在周期上绝对规律。可眼下,竟然迟了五日。
不会吧,容翊淮难不成没好好吃那药吗!
她越想越怕,赶紧站起来叫上披月:“快快,陪我去找钰姐!”
养生堂内,一袭白衣的慕容钰看着火急火燎的宋湘灵,似笑非笑:“什么事这么急,难不成上回开的药都喝完了,还是改主意了?”
宋湘灵赶忙冲她伸出手:“钰姐,帮我号脉,我的月信已是迟了五日了。”
慕容钰一听,面色已严肃起来,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腕上。
宋湘灵的皮肤薄,很轻易便能摸出脉象。慕容钰微微阖眼感受了一会儿,这才将手移开:“放心吧,没有怀。”
“你是不是最近吃了太多寒凉之物?”没想到,慕容钰的下一句便将她最近干的好事全部拆穿。“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月信才会推迟。”
宋湘灵苦着脸:“我这几日都停了呀?”
上次容翊淮把她面前的酥山推走后,她虽觉得可惜,但也知道他说的话有理,这几日便真的没怎么碰。
“之前吃了太多,原本堆积在体内的寒凉都没被吸收完全,哪怕这几日不吃,终究还是在你体内。”慕容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先前就有经痛的症状,两年前有一回还是老将军请我到府上帮你调理的。这回,估计你会有点难熬。”
“这样,我先给你开些药,预防着。在月信来之前,一定不要碰冷饮和凉水,晚上入睡时,也要盖适当厚一点的被子。”慕容钰在纸上斟酌着写了几味药,“只希望在那之前,你体内的寒凉可以消除个七七八八。”
她将方子拟出来,便去抓药了。不一会儿,便将一个小布包递给披月:“记得,稍有月信要来的感觉时便要熬了药喝下去。”
披月赶忙点头。
“看你这几日的神色,倒是好了些?”慕容钰交代完,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惯常的笑,“看来最近夫妻生活挺克
制的?”
宋湘灵忍不住想,若不是与钰姐相熟,她真不敢来看大夫了。不过是看了眼面色,又号了脉,不仅知道她前几日吃冰吃得放肆了些,连他们夫妻生活的频率都要猜到了。
见她面露羞色,慕容钰终于不再逗她了:“好了好了。若是有空,等会也可去太阳下站一会儿,也对驱逐寒凉有好处。”
宋湘灵向她道谢告别,让披月将药揣好,离开了养生堂。
出门便是骄阳似火,强烈的光线让宋湘灵忍不住眯了眯眼。
披月亦不确定了:“小姐,咱们可要在日头下晒晒?”
宋湘灵努力将眼睛睁大了些,可随即便被浓烈的太阳光折服了,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日头下哪能站人。有钰姐开的药在,想必没事。”
刚欲上马车,却听见身旁传来男子意外的声音:“少夫人?”
正是李芜。
他一抬头,便看见少夫人刚刚从养生堂出来,顿时紧张得不行:“少夫人怎的来看大夫了?可是身上有何处不适?大夫怎么说?公子知道吗?要不要我去回禀公子一声?”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让宋湘灵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
可是她清楚,这事不能让容翊淮知道。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因为吃了太多冰导致月信推迟,还误以为是有孕了,恐怕他的脸色会不太好看。
宋湘灵赶忙道:“不是我不舒服,是披月”
披月一愣,不是,怎么又是她?
宋湘灵已经将理由找全了:“最近天太热了,披月肠胃有些不适,我便带她来看看。”
李芜可不知道先前宋湘灵便拿过披月当幌子了,闻言,一点儿都没怀疑,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少夫人待身边婢女可真好。夏季肠胃不适,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吃了冰。披月姑娘可要留意。”
宋湘灵心虚地应了声,又问:“你这是去哪儿?”
李芜道:“那小乞儿已在牢房里关了快七日,听官差兄弟们说,人快撑不住了,或许正是能问出些线索的时候。公子派我来看看。”
宋湘灵便道:“那你快去吧,别误了正事。”
李芜冲他拱了拱手,又叮嘱了马夫和护卫好好送少夫人回府,这才转身匆匆向衙门的方向走去。
宋湘灵和披月赶忙上了车。
披月面色幽怨:“小姐,你怎又拿我当借口。”
宋湘灵亦很无奈:“我不能让容翊淮知道我今日来看大夫的真实原因呀。他之前便不让我吃冰,若是知道了,管我肯定会更严的。”
披月默了默,小姐一向任性,她已经习惯了。
马车缓缓开动,宋湘灵放松了些,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披月忽然问:“小姐,若今日真是有孕了您要不要?”
宋湘灵眼睛都没睁开,脑袋跟着马车颠簸的幅度上下轻晃:“不是没有么。”
披月小声道:“奴婢就是问如果。”
她半晌没等到小姐回答。
披月还以为,小姐是不愿意去考这个问题,正打算说点什么将其岔开,却见小姐睁开了眼睛,面色很淡:
“大概也是不要的。”
听了这话,披月亦默然。
另一边,李芜步入了阴森幽暗的牢房,很快便找到了小乞儿在的那一间。
不,现在再叫他乞儿已经不太合适了。他有名有姓,叫作施长策。
他的父亲,便是贺来钱庄的账房先生,名为施广。
李芜看着那个缩在牢房角落里,浑身比刚刚抓进去时更脏了好几个度,头发一缕缕打结在一起的十一岁男孩,不免也叹了口气。
据他们的调查,施广出生寒门,可自小聪慧,尤其精通术数一科。虽然没钱参加科举,终究在老家谋了个账房的活计,又慢慢辗转到盛京,经人作保,来了这贺来钱庄做账房先生,一做便是十二年。
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他娶了妻,生了子,取名叫作施长策,倒是个好名字,大概也在儿子身上有着不少美好寄托的。
可是现在,父亲已死,儿子也被迫做了“乞丐”,实则是游走在盛京,做着不光彩的探听消息的活计。无非是出力不讨好的杂工,就算被抓进牢里,也只会背后的人当作累赘,抛弃掉。
李芜喊了一声:“施长策。”
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动了动,一双虽黑却亮的眼睛,盯住了李芜。
李芜想,这小孩倒生有一双狼崽子样的眼睛。
“很久没人这样叫你了吧?”他索性蹲下身来,和蜷缩在一起的施长策目光平齐:“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关于你父亲的。”
锁链动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施长策声音沙哑:“我父亲,在哪?”
“很遗憾,他已经死了。”
施长策沉默了。李芜观察着他的神情,亦没有说话。
他倒是在想,原来在这样一个十一岁少年的脸上,也能见到如此绝望悲怆,乃至于失声的神情。
身旁有脚步声传来。
容翊淮着一身红袍,在这阴森森的牢里竟显得有些鬼魅,正是刚刚下了朝回来,便直接赶到了大牢。
李芜站起身,冲他拱了拱手,见他表情肃穆,便知道刚刚的对话,他已经听见了。
“你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吗。”容翊淮也俯身,看向牢房中的施长策。
“牵制于人,知道的太多,总是不长命的。”
他哑着声音道。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李芜一瞬惊愕,这十一岁的少年,想得倒是深远清晰。
若不是他被迫做了方赫乃至兖国公的人,恐怕这份聪慧灵秀,在别处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容翊淮亦来了兴趣,他道:“施长策,你觉得,你会长命吗?”
男孩没有说话。一双眼垂了下去。
“你或许不知道,来这大牢不过五日,便前后来了三拨人要了结你的性命。”容翊淮淡淡道。
他看着牢房里肮脏破败的杂草垫子,蛛网密布,几乎挂在那心如死灰的少年身上,最上方只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还钉上了铁栅栏。极其恶劣的环境,他却让这里变成了对少年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若你从这里出去,我想不用走出一里路,便会和你父亲施广一样。”他道,“你现在,只有一种选择。”
施长策动容了。
容翊淮冲李芜道:“你在外面候着。”
李芜犹豫了一会儿,自家公子,实在与这潮湿肮脏的牢房格格不入。
可他还是抬脚出去了。
约摸一炷香时间,或许更短,事实上,比李芜以为的时间要短得多。
容翊淮从里面出来,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上的灰。
“死了。服毒自尽。”容翊淮面上隐有怒气,“不懂变通的东西。我们走吧。”
李芜一愣。可随即,他想明白了什么。
若是身上藏了毒,早就服了,还等到在牢房里待了五日,把折磨都受完了才服?
他一声不吭地跟上公子,离开了大牢。
可不多时,便有一辆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板车,从衙门的后门被推了出来。
待到上了容家的马车,周围再无可能有他人布下的眼线,李芜才问:“公子,可是吐露了什么信
息?”
“他年龄小,尽管天资不错,干的也是些脏活,还未能触及最核心的部分。不过他提到施广生前似是对某账本尤为重视。”容翊淮这几天奔走查案,已经很累了,却仍然正襟危坐,没有露出半分疲倦。
“莫不是,八年前的账本?”李芜问。
“有可能,八年前威北军那一战将国库掏了个七七八八,记得朝廷向京中的世家贵胄借了不少银子,贺来钱庄大概也出过钱。这事,在宋将军给我的那些记录中亦有证实。”容翊淮道。
李芜看着公子眼下的青色,不禁劝道:“您昨晚就没休息几个时辰,今日又去了大牢审讯,还是赶紧回丞相府休息吧。”
容翊淮却换了话题:“将军的生辰,便在后天了吧。”
“是,请帖已经递到府上了,届时老爷和夫人亦会去,毕竟是亲家。”
容翊淮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那便是后天晚上,他就可以接夫人回家了。
这几日,阿灵没有睡在他身边。可是容翊淮还是自觉地在床榻上空出属于她的位置,亦在房间内夜夜点着她喜欢的香。
仿佛两人并没有分居一般-
宋湘灵在房中,面前摊着曲谱,手上拿着骨笛。
骨笛的素白色衬得她的指尖显出好看的粉红,仔仔细细地对照着曲谱上的位置按压孔洞,先是将容翊淮教给她的《姑苏行》第一句复习了一遍,很快便重新掌握,紧接着,便一句一句,开始往下学。
披月在旁边候着,听着她一句句顺下来,亦有些吃惊:“小姐,婢子之前从来不知道您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宋湘灵得意地哼了两下:“毕竟母亲吹这个便吹得很好,我当然也不差啊。而且容翊淮说了,我是初学者里学得最快的那一批呢。”
“我猜,我肯定学的比他当初还要快。他居然不承认,难不成被我比下去了没有面子嘛?”她道,“也是,他从小在学堂便受夫子的喜欢和赞扬,都说他无论学什么东西都是最快的,现在这方面却输给了我,可不是要觉得没面子嘛。”
宋湘灵想,从前在学堂里,一次夫子因病休假,他们外舍的课便让内舍的学子们来教。说起来,容翊淮还带她上过两天的课。
他少年老成,明明没比他们大几岁,却冷着一张脸,学足了夫子的做派。
可偏偏那张脸又长得极有欺骗性,哪怕没什么表情,也引得外舍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在课下缠着他问这问那,课上也积极举手,想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真是的宋湘灵想起那时候,那些姑娘的手都快伸到他脸上了,偏他像看不到一样,硬是点了那会儿正坐在最后一排打瞌睡的自己。
那时,小宋湘灵无奈站起,心里腹诽,他肯定是故意的!
可是他这次课上教的东西,正巧前两日娘亲同她讲过。
于是她顺利答了出来,随后颇自得地看着他脸上闪过了一抹错愕的神情。
被她将了一军吧。
好像就是那时候,宋湘灵开始觉得,让一贯冷淡的他露出这样鲜活的神情,居然是件能给她带来成就感的事。
他也是那时候,觉得她还挺聪明的吗?所有后来才会那般反驳同窗的话?
想起他当时的神情,宋湘灵忽然觉得来劲。
今晚一定要把这首曲子吹会了!
这夜,她一直学到亥时,把唇都吹痛了,这才在披月三番两次的提醒下,躺在榻上,昏昏睡去。
连梦里都是《姑苏行》的调子。
第二日便是宋士威的生辰,宴席摆在晚间,早晨她起身后,便先去祖父房中请了安,又赖在他旁边说了好几句吉祥话,最后开开心心地拿了一荷包的零花。
宋士威并不觉得明明是自己生日却给孙女零花有什么问题,钱这种东西,他一贯随便找个由头就大方给了,他想给孙女补贴的时候,连今日宋湘灵多吃了两口饭,都能被当做由头。
只是这次给了零花,宋士威还是笑着问了句:“阿灵今年可有准备贺礼?”
宋湘灵朗声道:“当然准备了!但我要到晚上宴席时再给您。”
祖父笑得胡子都颤起来,道:“好!那我便等着了。”
虽知道今日定会收到极多贺礼,果然他最期待的还是孙女的。
到了下午,宋湘灵装扮过,便要出去待客了。
她拉开屉子,将自己前几日专程去千金竞中拍到的护膝拿出来。
这护膝用的是上好的玄狐皮,里面是素色内里,很符合祖父的审美。而且皮毛光滑水润,一看便知防寒效果很好。
有了它,到了冬日里最冷的时候,就不怕祖父又为腿疾发作难受了。
而这几日,她还动了小心思,将护膝的内里翻过来,用针线在上面绣了个“宋”字。
手指摩挲着那小小的字,宋湘灵想,还得感谢容翊淮非逼着自己绣了璎珞和荷包,否则她还真绣不出来这个独一无二的字。
披月探着脑袋,看看那歪歪扭扭的字,心中叹息。
还好是绣在里面的。
不过,她知道不管小姐绣成什么样,哪怕绣个虫子在里头,将军肯定都爱不释手。
她将那护膝小心包起来,让披月先拿着了。
外面,宾客们已经陆续来了将军府。
宋士威每年生辰,都会遍邀此刻在京中的当年威北军人。而当年的老友若是不在盛京,也必定会差人送来一份极为丰厚的贺礼。他对待老友,亦是如此。
这些人里,有人八年前没去战役前线,却始终关注着北境的消息,有人上阵,亲眼看到自己的战友死去,因此更为珍惜还活着的朋友。
都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人,自然比其他人更注重生命。
宋湘灵同祖父一道站在门廊,看见人进来,都会朗声问好。
这些伯伯们,她全都认识。
“张伯伯,许久不见了,您在廊州住着还习惯吗,孙子还会调皮扯您胡子吗?”
“沈伯伯!怎么今年我生辰却不见您过来!您还欠我一份礼呢!”
“是嫁人啦,嫁人怎么就不能回娘家啦!”
她穿着一身红色衣裙,整个人如同张扬的火,热情活泼,那些叔叔伯伯们和夫人们看见她,都忍不住一顿夸。
有位黎夫人甚至拉着她的手,细细摩挲许久都不舍得放下:“小时候阿灵最黏我了,天天吵着要我抱,当时我就说这小丫头长大肯定漂亮,看看现在,果然还是我眼光好!”
一旁,她的丈夫亦含笑温和地看着宋湘灵,同宋士威道:“是啊。我们若生的是个女孩便好了,就咱们家那混小子,军棍我都不知抽断了多少根。”
“来,阿灵,这是补给你的新婚贺礼,快收着。”那夫人让身边婢女拿出一个小盒子,交给宋湘灵,“只可惜当日不在盛京,没见到你出嫁的样子。哎,你的夫君,今日可在?”
便又有另一位黄夫人凑过来:“阿灵的夫婿,我听说是位在全盛京都知名的才俊,很得陛下青眼呢!”
黎夫人一颗心都系宋湘灵身上,闻言不屑道:“凭他是谁?我看阿灵就算是天上的神仙都能配得上,定是那小子高攀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得身后传来低醇好听的男声:“能娶得阿灵,是我高攀。”
第65章 067“你凭什么说她,你以为你是谁……
宾客们纷纷转过身去,看着刚刚走进正厅的俊朗青年。
宋湘灵大婚时因故不在盛京,未能参与的那些伯伯和夫人们,更是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子。
来人一身玄黑的长袍,衣料间隐有暗青色绣纹,便显出周身华贵的气度来,腰间细细的革带更衬得人宽肩窄腰,一张脸更是挑不出
一点问题的俊逸。只是隐隐透出些冷峻和居然千里之外的淡漠来,可在看向堂中间那年轻的夫人时,便扬起唇,眉宇间被温柔覆盖。
“我来晚了。”容翊淮朝宋湘灵走过去,很是自然地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看在众人眼中,这一对夫妻无论是谁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端的是天造地设地般配。
宋湘灵直到腰上传来了火热的触感,才意识到他在揽着自己。
她还沉溺在刚刚容翊淮那句话里呢。
什么高攀不高攀,他竟说的这样自然。
宋湘灵想,若是让盛京中人真实评价一番这场亲事,大多还是觉得容家要更为强势些。
毕竟,容家出过那么多丞相、太傅,容翊淮眼下又得陛下重用,而她依仗的将军府,说实话,远没有从前烜赫。
“黎夫人说得对。”容翊淮笑道,“阿灵很好,嫁给谁都不是高攀。她愿意嫁我,是我的福气。”
宋士威这边的好友,哪个不是把宋湘灵当成自己的亲孙女、亲女儿。听了容翊淮这话,个个都很满意。
随后坐马车赶来的容青厉和崔瓷一进门,便看见了自家儿子揽着阿灵,一脸“这就是我夫人”的骄傲神情。
容青厉偏过了头。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自己当年也不曾同他这样,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吧?
那袒护和偏爱,都写得满脸都是了。
崔瓷则掩着口笑,挽着一脸不忍直视的丈夫上前,并让身边的婢女送上了礼。
宋士威笑道:“天气热,请诸位先进堂中吧。”
虽然今日是他的生辰,但宋士威的性格一向是简朴实在的,或许是在军中历练多年,与其他盛京内世家贵族的风度截然不同。因而,宴会也一切从简,并未做过多的布置与装潢。
今日遍邀的大多都是当日威北军中人,性格个个磊落爽快,连夫人亦是诸多武将或将女,一群人坐在一起,整个大堂都有气象一新之感。
“各位今日无须拘束,都是多年老友,不讲那些虚礼。”主位上,宋士威端起一杯酒:“大家一起饮一杯。”
宾客们纷纷叫好,满饮杯中美酒。
容翊淮亦喝了一口,将军府的酒是很烈的,陪宋湘灵回门那日他便领教过,如今一口下去,更是从口腔到咽喉都传出热辣感,可他仍面不改色。
不知谁便叫好了一声。
宋湘灵悄悄看了眼身边的男子,这么烈的酒,连她祖父喝下去的时候都皱了皱眉,容翊淮却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她不得不想,这都是怎么练出来的。
她想,她只看到了容翊淮为人老成,之前却从来没有想过,他这样也是很累的吧?
可是容翊淮还有余力管着她。
既是夏日的宴席,总是少不了凉菜和冷饮。可是当宋湘灵的筷子要碰到那凉菜时,容翊淮的视线总会若有似无地飘过来,甚至还轻咳一声。
于是,宋湘灵又想起了当日钰姐的嘱咐,惺惺地将筷子收回来。
这些色泽鲜亮、口感爽脆的小凉菜,她是一道也吃不了啊
宋湘灵不免觉得十分惋惜。
披月站在旁边,轻轻提醒了一句,宋湘灵这才想起来,礼物还没给祖父呢!
她赶忙将那护膝拿出来,蹬蹬地跑上前,献给祖父。
宋士威一看见那玄狐皮呼吸,眸子都亮了,爱不释手地来回翻看。
宋湘灵狡黠道:“祖父,您看看里面。”
他闻言,将护膝翻过来,随后笑得更为灿烂:“是个宋字!不愧是我的好孙女,既惦记着我的身体,又知道我的喜好!”
将军身边侍酒的小厮也探着脖子看了一眼,不由钦佩起这对祖孙的默契程度。
总之在大将军开口前,他心里也暗暗对那图案想了很多种可能,花鸟鱼虫,怎么看都不像。他反正没认出来那竟然是个字。还是个“宋”字。
宋士威收了护膝,极为喜欢,还得意地扬起来让宾客们看。宋湘灵美滋滋地又收获了许多夸赞。
容翊淮在台下,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样子,不免失笑。这么久了,绣工非但没进步,眼看着还不如之前了。给他绣的那个香囊,起码他看得出来上面是竹叶。
不过他也笑,目光中尽是温和。
无需她绣的多好多像,喜欢的人自会珍而重之。
借着这护膝,席上便有人开始问起大将军的旧伤:“这么多年了,天冷的时候,将军的腿疾还会发作吗?”
“已经好多了。还要多谢陛下开恩,当年便请了宫中太医前来诊治,这些年更是时时慰问。”宋士威笑答。
“那便太好了。北境的确太冷,我们家老黎,都回来这么些年了,每年到冬天,手足冻疮都会发作,已经断不了根了。”黎夫人嗔道。
都是当年军队中的老人,由一个旧伤,一些冻疮开始,回想的自然全是军中之事。
宋湘灵听着他们从北境的天气,讲到北境的风土人情,又提及当年军中一起备战的日子,亦是十分感怀。
她很想去北境亲眼看看,只是不知是否有机会。
说着说着,忽有人便提起了当年的旧事。
“将军,这次怎没邀请老肖?”沈中将问,“这么多年也没见到他了。若不是当年他将军粮护送到前线,只怕我沈志就要死在那了。”
沈夫人拍了他一把:“好好的,胡说什么。”
老肖?宋湘灵纳闷,是在说兖国公吗?
果然是一起打过仗的,这称呼叫的真亲密啊。
“怎会没邀请。”宋士威有些无奈,“邀请函早发到了国公府,只是方允他,现在出行不便,便婉拒了。近两年若不是上朝,听说已经不怎么出门了。”
“老肖那腿也是为我们断的。”黎中尉道,有些感伤,“若不是当年他和宋将军、应将军连夜在帐中谋划作战方案罢了,不说了。”
“老黎,现在我想起当年的事,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沈志喝了不少酒,约摸是这酒意让他想起了什么,便开口了,“都说是老肖挟持了羌国人,拿到了地形图,才能反败为胜,可我怎么记得,先前宋旌将军和应玉将军那里,就有那一片的地形图啊?”
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了。
容翊淮眯了眯眼,敏锐地放下酒杯。
他本猜到,今日旧将们聚在一起,借着酒力一定会提及当年的事,或许,他能获得一些新的线索。
可连他都没想到,这线索出现得那么快。
这沈志看起来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不大有城府。容翊淮想,大概也是因为这性子,才让他在今日宴席上,毫不避讳地说起这疑惑。
沈夫人道:“老沈,你当年被宋旌将军安排去左边包抄了,那段时间并不在剑阁关下,前线发生了什么事,你未必知道的全面。这件事,陛下已经派大理寺探查了彻底,你大概是记错了。”
黎中尉却将这句话听进去了,问身边人:“老黄,当时宋旌和应玉那,有地形图吗?”
黄坚亦喝了些酒,听了这话,转为沉思。堂上安静了好一会儿,他酒醉的眼睛逐渐变得清明起来,最后道:“有。”
“我似是听宋旌将军提起过,但是并未亲眼见过那图。当年老肖说生劫敌军获得了一张新图,我也没多想,想着羌人熟悉那地界,画的地形图或许比咱们的更为详尽?”黄坚说到后来,亦有些不确定了。
在场的威北军旧部们,大多露出疑惑的神色。
一片沉默中,倒是看似与此案无关的容翊淮开了口,声音有些紧:“也就是说,在座的各位,其实没有人见过兖国公带去的那张,所谓生擒敌军将领后获得的地形图?”
宋湘灵亦心中一惊,不自觉地捏紧了筷子,看着身边目光灼灼的男人。
“准确来说,我们见过,但并非是战时。那一战结束后,陛下下令将那地形图带回盛京,那时候我们都看过了,内容很细致。如今真品就在御书房里。”黎中尉喝了一口酒,说道。
破绽就在这。容翊淮心想。
既然有人记得当年,宋旌和应玉有一份地形图,而肖方允又带去了一份,那为何到战争结束后,只有一份地形图从北境被带回,另一份呢?
是在战争中被毁掉了,还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难道肖方允根本没有问羌国将领要到地形图,或许只是一两句关于地形的描述,足以让整个战局翻盘?
容翊淮给身边的李芜使了个眼色。
贺来钱庄,倒是不得不再去一次了。
他看了眼身旁的妻子。她圆睁着眼,看样子是为刚刚叔伯们说的话而惊讶了。
他将手伸过去,握住她垂于桌案之下的左手。
宋湘灵楞楞地扭头回来看他。
容翊淮没说话,将修长手指挤入她的纤细的指缝中,转为十指相扣的姿势。
宋湘灵忽然便安心了。
座上,大家还在滔滔不绝着当年的事情,可是在不为人知的桌下,两人沉默着交换了一个承诺。
直到宴席快要结束。
黎中尉看了一眼天色,忽然一愣:“是要下雨了么,天怎么红红的?”
他喝得有点多,身边的黎夫人却滴酒未沾,跟着丈夫看了一眼,见那红光闪动,顿时惊诧道:“是走水了!哪里走水了?”
容翊淮心一紧,李芜已经冲了出去,三两下轻功,便跳至房梁上。
“那是长安街的方向。发生何事了?”容翊淮沉声问。
待李芜看清楚那烈焰燃烧的建筑物标志性的层高和檐角,瞳孔一缩。
他回头,对容翊淮急促道:“公子,不好,走水的是贺来钱庄!”
等到容翊淮同李芜赶到现场时,贺来钱庄几乎已经只剩个空架子。
容翊淮脸黑的彻底。
啪地一声,火舌吞没悬梁,一根粗壮的梁木便轰然砸了下来,带动一丛疯狂的烈火,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窜。
李芜赶忙伸手挡在容翊淮前面:“公子,太危险了,您退后些!”
身边,前来救火的官差们面色焦急,防火缸已经被推了过来,可火势太大,一时还控制不下来。
“里面可有人?”容翊淮抓住一个官差问。
“小容大人,这还不清楚,火势实在,实在太大了,弟兄们都还没能进去。不过这么大的火,就算有人,肯定也,也烧没了吧。”那官差的语气亦十分焦急。
“去吧。”容翊淮松开了他,右手在身旁垂下,紧紧攥了拳。
他本打算明日就来查这贺来钱庄的账本。
没想到只是晚了一日,竟会有如此大的变数。
这么大的火,里头什么柜子桌椅、名器摆件,都会烧的连灰都不剩,何况是八年前的账本?
他紧紧皱着眉,盯着那被熊熊大火逐渐吞噬的楼宇。
“兖国公到!”
忽听身边传来小厮的通传声。
肖方允来了,坐在轮椅上被家奴推来,想必就是这个原因,他虽为贺来钱庄的幕后主人,却来得比官差和容翊淮他们还晚。
“怎么样!有没有人在里面!现在可救出人来!”肖方允急得狠狠拍着轮椅的把手,对身后的家奴道,“不长眼的东西!快把我的鸠杖拿来!”
家奴赶忙恭顺地将深红色鸠杖递到他手中,随后扶着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容翊淮冷眼瞧着,这位兖国公的神色倒是只有惊愕和焦急,看不出别的。
可事情查到这里,他都去过钱庄几次,钱庄账房先生的儿子在牢房中服毒自尽,这么大的动静,肖方允不可能不知道。
肖方允拄着拐在门口逡巡了一阵,和容翊淮对上视线。
他走过来,拱了拱手:“小容大人。我听闻今日镇远大将军生辰,应当邀了贵府参加,不知小容大人怎会在此处?”
容翊淮淡道:“宴席上见到火光,便来看看。”
“让小容大人见笑,这钱庄虽是我的,可平日大小事务都是方掌柜在管,谁想到这帮混账们竟这般疏于防备,酿成今日大祸!”肖方允越说越气,鸠杖在地上捣的砰砰响,又指挥官差,“造孽,还不小心着些,若火势蔓延捣旁边的商铺或人家,我明日自请去向陛下卸职!”
容翊淮看了他一眼:“天子脚下发生如此案情,国公的确应该自请卸职了。”
他说的是案情,不是火情。虽勉强也可称,终究让兖国公听得很不舒服,微微眯眼。
隔了许久,火势终于逐渐小下去。
那些官差这才进去搜查,过了一会儿,便传来焦急地声音:“闪开闪开!”
一具近乎烧成焦炭的身躯,从里头被拉出来。
兖国公瞳孔震动,扑了上去:“是,是方掌柜吗?”
“造孽啊,真是造孽!”他面色涨得发红,“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你们快些查,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李芜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容翊淮背后。
容翊淮侧身:“如何?”
李芜摇摇头。
一无所获。和他们想的一样,该烧的不该烧的,全烧光了。那什么账本,连一捧灰都没剩下。
还死了人。放眼整个盛京,亦是大案。
容翊淮不想再看肖方允那呼天抢地的模样,带着李芜转身回将军府。
他道:“肖方允也知道,钱庄失火,非同小可,何况还死了人。这事在陛下那,过不去。可他宁愿如此,也要做这件事,只为了掩盖痕迹。”
李芜不语,但很认同。
这案子查到现在,以为看到了曙光,偏偏线索又断了。
-
容翊淮回到将军府,宴席已然到了尾声。
见他回来,便都纷纷询问道:“贺来钱庄怎会失火,可有伤亡?”
容翊淮简单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心头还有郁气,为着自己已经快要触碰到最后的答案,却硬是晚了一步。
只差几个时辰。
宋湘灵见他脸色难看,悄悄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容翊淮这才回过神来,偏头看向旁边的妻子。
她悄声道:“无事的。今日听叔叔伯伯们说话,亦获得了不少线索,再去查就是了。”
那拽着他袖子的手,在吸引了他注意后便松开来,转而移向他的脸,将额上一抹不明显的灰尘擦掉。
容翊淮失笑,原是刚刚离着火的钱庄太近,有一些飞灰落在了他的额上。
可是面前的小妻子,有时候能让他气得跳脚咬牙,有时候,却又能平缓他的躁与郁。
他松开眉:“嗯。我再查。”
寿宴便结束了。容翊淮晚上也要接宋湘灵回丞相府。
宋士威并没有流露出多少不舍,原本以为嫁了人后,和阿灵见面便会少,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发现还真没少到哪去。
还好孙女嫁的近。
而那些将宋湘灵视为亲生骨肉的叔叔伯伯和夫人们,则在临走前又委婉客气,却终究警告一般对容翊淮放了狠话。
沈志道:“虽然宋旌和应玉两位去了,但我们却都是看着阿灵长大的。她能觅得良婿,我们自然开心。可若是受了委屈,我们也不会干看着的。”
黎夫人亦道:“阿灵啊,今日给你的贺仪你好好收着,那可是一把极好的匕首,刀柄上还镶了红宝石呢!又漂亮又锋利,还能放在枕头底下,配你这样的小美人最合适啦。”
宋湘灵:“”
总觉得黎夫人似在恐吓容翊淮。
宋湘灵送走宾客,便和容翊淮一道坐上马车,同祖父挥手告别。轿帘一放下,看着对面男人的眉宇,她便解释道:“伯伯婶婶们都是太关心我了,你知道,他们大多都是习武之人,说话直率些,并不是说你不好。”
她伸手在容翊淮面前晃了晃:“不生气吧?”
手却被他抓住,放在胸膛前。
乍一下触到硬挺起伏的肌理,宋湘灵一怔。
“怎会生气。”却听见他道,“我很庆幸,阿灵有这样一群对你好的伯伯和婶婶们。”
他的妻子,是被宋家人、被威北军人、被盛京对她好的王侯世家人、被朝中记得当年那
场战役的人臣们,放在心上,养出来的花。
现在,他也想做这个养花的人。
宋湘灵忽然有些感动,可是紧接着,她皱了皱眉,一种熟悉的感觉自下腹涌起。
然后,热流便汹涌而来。
她吓得赶忙抽回了手:“容翊淮,容翊淮,我月事来了!”
他亦没想到这么突然,看了眼窗外现在马车所行到的位置,赶忙问:“现在疼吗?可还能忍忍,马上就回家了。”
宋湘灵抿抿唇:“现在还好,我就说我没吃太多冰——”
她还想强调这件事,谁知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疼痛便席卷而来。
容翊淮只看到面前的小妻子面色一瞬惨白。
他急了,撩开轿帘对马夫道:“快些!”
又嘱咐车轿边跟着的李芜:“你先回府,让陈大夫去我院中!”
不过吩咐两句的功夫,宋湘灵便开始冒冷汗了。
容翊淮心疼得不行,一时也不舍得再问自己不在的日子,她到底偷偷吃了多少冰的,只把她揽在怀里,这才发现在这夏夜,宋湘灵浑身发凉。
他便用衣衫将她裹紧。
马车到了丞相府,容翊淮便将宋湘灵从车上抱下来,大步穿过游廊,回到两人的房间,将她放在榻上。
屏退旁人,他将她亵裤褪下,又接过沐夏手中的药棉,亲手帮她垫了上去。
收拾完,容翊淮将陈大夫唤进来,让他赶紧诊脉。
陈大夫原本在园中,正拿自己调制的药包泡脚,发了一身汗,舒服喟叹的时候,听到了李芜慌慌张张的声音。
吓得他赶紧将双脚从泡脚桶中抽出来,简单收拾了番便赶来了小院。
他搭了脉,微微阖眼,几息后收回手:“少夫人这是体内寒凉积蓄过多,并未全部排出,再加上昨夜似是没休息好,因此不仅月事推迟,还伴随疼痛。也无事,待老夫去配个药”
说到这,陈大夫顿了顿,皱了眉:“不妙,老夫那里有一味药正好用完,还未来得及采买。恐怕得请公子现在派人去外面的药铺,或许还能买到。”
容翊淮对披月道:“你把前几天慕容大夫开的药给陈大夫看看。”
披月一愣,来不及去想公子是怎么知道的,赶忙应了声,将屉子里的药包取来。
陈大夫将那纱布药包拆开,看了眼里头的药材,又翻了翻,欣喜道:“就是这个,方子不错,快去给少夫人熬煮吧!”
又对容翊淮道:“公子放心,这药喝下去暖了身子,再睡一觉便好了。这几日一定注意休息,切记一直到此次月事结束,都绝对不可再饮生冷的东西!”
宋湘灵躺在榻上蜷缩着,可怜巴巴地皱着一张脸,虽能听见大家的交谈,却不想开口说任何话。
披月将那药包给了厨房,又折回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公子的脸色。
果然,在大夫面前,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这下,容公子不仅知晓了小姐在家吃了很多冰的,连昨儿小姐熬了夜都知道。
“披月。”听见他开口,声音冷冷的,披月心里一激,赶忙立正。
“我不在的那几日,她到底吃了多少冰?”
和披月以为的怒气不同,眼下听容公子的口气,似愠怒不多,多的只有无奈。
“回公子,”披月多了点勇气,老老实实地回道,“刚回府那几日天气燥热,小姐原本就爱吃些冰凉的甜品,那几日便多用了些。”
“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照顾好小姐,还请公子责罚——”边说着,披月的头越来越低。
“不必道歉。”容翊淮道。
他何尝不知道,披月怎么管得住阿灵。
她是阿灵的陪嫁丫头,他不会责罚。若是罚了训了,阿灵肯定会跟他生气。
只能这段时间,自己好好看着阿灵了。
药很快熬好,宋湘灵被容翊淮搀起来,一动便觉得浑身牵着疼,一双秀眉皱得更紧。
容翊淮将药碗端过来,用小勺舀了药汁,一点点往她嘴里喂。
若是寻常,宋湘灵必要娇气地说苦。可今日她着实被腹痛闹得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想赶紧喝完药赶紧躺平睡觉。一勺一勺往下喝药太苦,索性将汤碗捧过来,直接一口气灌了下去。
容翊淮暗想,痛起来倒是知道要乖了。
将她重新放平,宋湘灵抱住一团被子便沉沉睡了。
容翊淮这才低声问披月:“她昨晚为何没睡好?发生什么事了,还是她熬夜了?”
披月想了想:“是熬夜了”
“熬夜,看话本?”
容翊淮想起上回听到她和披月的对话,那没听全的话本内容,他后来让李芜去书铺查了。
果然是一个女郎同四个不同男子之间的爱恨纠缠,其中有腹黑禁欲的太子,威名赫赫的将军、古板克己的夫子,还有冠绝京城的丞相。
除了这一本之外,她当日还和户部尚书之女一同买了好几本,内容同样惊世骇俗。
他还没听完便将手中的纸张捏了。
如此刺激,若是熬夜去看,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披月见公子要误会,也顾不上小姐让她保密了,赶忙解释道,“少夫人昨晚熬夜不是看话本,是在练笛子!”
“少夫人买了曲谱,说要把《姑苏行》的全曲都学会,要给公子一个惊喜呢!”
“昨晚,少夫人对奴婢说,公子您说她比大多数初学者都要学得好。她还想起了先前在学堂的事情,您不是也说过她聪明吗?”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容翊淮一滞。
目光错愕之后,便带上了浓浓的温柔。
原来是想给他惊喜。她可知他当年学《姑苏行》的时候,都学了快一月。却傻里傻气地,想在回府的十几天里偷偷学会。
还有先前学堂的事,原来她也还记得。
当年他们的母亲经常走动,他们两人之间也已经很熟稔。他知道她一向顽劣,可却没想到如此不给他面子,他以为若是自己教她,她起码看在他的份上,会愿意听听课,可是却直接在他的课上打瞌睡,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
小脑袋睡得一点一点,活像小鸡啄米。
他有点气,便无视了其他学生,点了她的名字起来。
可是她却答出来了。很准确的回答,让他神情一瞬错愕。
她捕捉到了他脸上的错愕,竟抬了抬下颌,越发得意起来。
她很聪明。容翊淮暗想。
后来听到同窗诋毁她时,他毫不客气地说了“若她用心,应当学的比你更好”这种话。
从小容相便教他,要谦和待人,可那日他看着同窗的小公子嘲笑她时的模样,却平白生出了“你凭什么说她,你以为你是谁”的尖锐想法。
他很不喜欢,很不喜欢旁人说她不好。
她那时候才八岁。容翊淮原以为只有自己还记得的事情,原来她记得。这已经足以让他感到惊喜了。
“你们都先下去吧,这里,我照顾。”容翊淮冲门外的婢女们微微点头,便转身折返进了院子。
他将自己身上洗净,换了居家所穿的衣物,便躺在她的身边去。
因为腹痛的缘故,宋湘灵盖的是沐夏专门又拿出来的厚一些的被子,好让她发汗,去一去身上的湿寒气。
容翊淮没有和她睡在一条被子下。她蜷缩着,看起来还是可怜可爱的样子,皱着眉。容翊淮碰了碰她的额头,又将她的一缕额发拨至一旁。把自己裹得那么紧,眼下却还一点汗都没出。
他在她身边和衣而卧,亦闭上了眼睛。
-
宋湘灵早上,是被额头上帕子轻轻的擦拭感给唤醒的。
她猛然睁眼,看见的便是容翊淮的一张脸,他正拿着用清水沾湿了的帕子,给自己擦额头上的汗。
“醒了?”容翊淮将帕子放在一边,“身上已经暖起来了,不疼了吧。”
想起自己吃了太多冰,结果痛得不行被他当场抓包的样子,宋湘灵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嗯,不疼了。”
容翊淮点了点头。
宋湘灵看他一脸平和的模样,有些惊奇:“你居然不凶我?”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吗?”容翊淮将药碗端过来,这是一盏茶前厨房熬好的药,已经放到了最合适入口的温度,“这般疼,我想不用我凶你,你也长够记性了。”
“张嘴。”
药碗递到她唇边。
宋湘灵有气无力:“是长够记性了。”
随后将药碗捧着,一饮而尽。待那苦味还未来得及在舌尖蔓延时,便咽了下去。
在剧烈的、恨不得要把她拆开的痛苦结束之后,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说话和动作都缓缓的,也没劲和他吵闹了。
容翊淮似乎还从没看过她这般乖觉老实的模样。从前哪怕嘴上认了,心里也是不认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一看就知道还在酝酿什么坏心思,等着扳回一盘。
看来这次,疼痛是真的把她教会了。
不凶她,也因为容翊淮有点自责。
哪怕公务繁忙,但宋湘灵短短几日便吃了那么多冰,也有他未曾留意到的缘故。
他知道披月和其他的下人们必定管不住她,大概能镇住她一时的只有自己,却还是因为在追查那案子,忽略了去注意她每日的饮食。
“换身衣服吧。”容翊淮道,取来一件衣裳,“刚刚你睡着,没有帮你换。昨天后半夜,你出了很多汗。”
宋湘灵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你转过身去,我自己换。”
他竟真的乖乖转身。
宋湘灵愣了半晌,一把将他放在床上的衣裳拿起,给自己换好。
穿完后,她抬头,见容翊淮竟然还在转身,没有一丁点要看或者帮她穿的意思,又忍不住道:“让你转身你还真的转身啊。穿好了,你转过来吧。”
她说完,才觉得这话奇怪。又听到男人道:“看不见也无事,你身上哪处,我都很熟悉。”
一件换下来的衣服便砸在他脸上,挡住了视线。比起眼前的黑暗,来的更快的是萦绕在鼻尖的,那衣服上的浓浓的香气,都是她的。
第66章 068不会有旁的什么女人。永远不会……
李芜在外等了一会儿,这才看见自家公子出来。
只是,公子表情似有些怔忪,也不知是昨夜照顾少夫人没睡好,还是别的。
然后,李芜便看见了公子手中那件水红色的衣裙。
啊,少夫人的?
怎握在手里?
感受到自家公子狠狠锥了他一眼,李芜赶忙将视线从那水红色上移开,低着头报:“公子,那小孩想见你。”
容翊淮将衣裙交给婢女去洗,淡淡道:“什么小孩,他没名字吗。”
“施长策。”李芜赶忙改口。
那日从衙门出来,公子一边故作恼怒地说他死性不敢,服毒自杀,一边暗中派人将施长策接回了丞相府别院,十分隐蔽。
两人到了别院。李芜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院子已经多年未有人来,四周杂草丛生,乍一看,根本不像是能住人。
也是藏人的好地方。
施长策已经换了身衣服,当日在大牢里脏兮兮的打结头发也剪掉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一双眸子显得极亮。
见到他们二人来,施长策行了个礼:“见过公子。”
容翊淮道:“你见我做什么。”
“账本。”许是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施长策很寡言少语,可一旦说出口,却都是重点,“在我这。”
容翊淮眯了眯眼。
李芜则惊呆了:“你说贺来钱庄的账本?不是都烧干净了吗,怎么会在你这!”
施长策:“我偷的。”
李芜:“”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这小孩,又看了看公子。
容翊淮不置可否。
若说对贺来钱庄内部结构的熟悉,他们自然比不上施长策。
“你怎么偷的?”他问,“那日火势极大。”
施长策平淡道:“我小时候练过。而且我去的时候,火才刚烧起来。”
“那你可看见了纵火之人?”
“没有。”施长策摇了摇头,“但我看见了方掌柜,他倒在一楼地上。”
容翊淮和李芜交换了个眼神,果然,方赫不是被火烧死的。
他是先一步就被始作俑者弄晕或者弄死了,而放火只是毁灭证据的最后一步,要毁灭的既是物证也是认证。
“你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偷?”容翊淮又问,“若是被他们发现了,你会死。”
“我必须要做这件事。”施长策的神情忽然变了变,握紧了拳,难得说话多了些,“既然替钱庄做了那么多年事情的我父亲、还有方掌柜都会死,若背后那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也必死无疑。”
“我不如赌一赌。赌我这条命暂时还不会被老天收回。”施长策说,“公子,他们杀人不眨眼,我想改帮你做事。”
这是投诚了,那拼了性命偷出来的账本,便是他的投名状。
容翊淮看了他一会儿,小孩儿的眼睛始终带着不符合他年龄的狠意,但却又有独属于这年龄的,清澈的执拗。
他看了一会儿,道:“你先跟李芜学。”
李芜:“啊?”
公子这么快就接受他了吗?
施长策似是有些不甘心:“公子,但我想跟你学。”
李芜立刻忘了忽然被点名的错愕,不爽地摩拳擦掌道:“什么意思,你一十岁小孩儿还瞧不上我?”
“你暂时还不够格。”容翊淮伸手,将账本拿过来,细细翻了翻,除了边缘有烧灼的痕迹外,大多数字迹还算清晰,是八年前的账本,“先跟着李芜,学点功夫上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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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湘灵度过了最难熬的前两天,这日醒来,只觉浑身都休息好了,叫嚣着要下来走走。
披月为她梳妆,看着小姐红润的脸色,又去搭了搭她的手,很是温暖,便知道她彻底康复,忍不住抚着胸口:“还好还好,那日从公子抱着您从马车里出来,脸色都是煞白的,看得奴婢都害怕了。”
“还是这几日公子上心,除了那药都是自己盯着的,还嘱咐了厨房多做养生补气血的菜式。”披月为她梳了个随云髻,“这样可好?”
“好啊,都行。反正我怎么样都好看。”宋湘灵往自己发髻上插了根发簪。
披月忍不住笑:“是是是!”
主仆正闹着,门外忽然传来女声:“嫂嫂可恢复啦?小蕤可以进来吗?”
宋湘灵扬声:“快进来。”
乔蕤手上端着盘甜点,走进来,看了眼嫂嫂,忍不住道:“看着嫂嫂是痊愈了,这两日可吓坏我了。表哥说你要休息,都不让我靠近小院。”
“哪有这么严重?”宋湘灵失笑,“别理她,你什么时候想来便直接来,刚刚也是,外面日头这么大,还巴巴地等着我让你进才进呢。”
乔蕤将糕点放在案上:“毕竟是表哥和嫂嫂的小院,当然要等嫂嫂允了我才能进呀。嫂嫂现在可以吃点心吗?刚蒸出来的马蹄糕,还是温热的。”
那便是能吃的。宋湘灵拈了一块。
马蹄糕香软弹牙,里头是豆沙馅,咬一口还能拉丝。刚吃完,便听见乔蕤开口:“嫂嫂,丞相府别院是不是要住人了?我上次偶尔听到李芜说要去收拾一下。”
“别院?”宋湘灵疑惑,别说住不住人了,她就连丞相府还有个别院都不知道。
“难道不是?”乔蕤也意外道,“那别院在我小时候来盛京那次时便已经无人居住了,这么多年,里头肯定杂草丛生。若不是要住人,为何要收拾?”
她也吃口马蹄糕,嚼了嚼:“也不对,若是要住人,丞相府那么多收拾好的空院子,住哪儿不行,为何要住别院,还得重新整理打扫。”
丞相府是五进的大宅院,可供居住的院落很多,若换做其他世家官员的宅邸,很多院落都会是姨娘及她们的孩子所居住的地方。可容家祖上便只娶一女,这些院落便空了下来。
宋湘灵听着也觉得纳闷,既是
李芜说要收拾,那就肯定是容翊淮的指令。好端端的为何要去整理别院?
她心头忽然便升起了一个念头,他不会在里面藏了什么人吧?女人?
自己回家待了半个月,都不在丞相府,他若接了个人进来,倒也理所应当。何况此事做的如此隐蔽,说不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怪她这样想,实在是最近看的话本里有这样的桥段,何况除此之外,她也得不到其他的解释。
哪怕有一丁点怀疑,宋湘灵也要去调查清楚,便对披月道:“我们去看看。”
披月有些犹豫:“您的身体”
“放心,早好了。”宋湘灵起身,“快走,让我看看他到底藏了什么人。”
乔蕤也好奇,想去看看热闹,便跟在嫂嫂身后一起了。
若表哥是真的藏了人,她就是现场见证者,就是嫂嫂的证人!她必要将表哥这般恶劣的行径都告诉表姨妈和姨夫去。
别院坐落于距离丞相府一条街的一座小院。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口,宋湘灵头戴一顶白色幕篱,扶着披月轻轻下了车。
“这便是那座别院?”宋湘灵抬头看这暗红的大门,门口台阶的缝隙上也生出了不少青苔,看起来的确是有段时间没有修过了,“这里从前是用来做什么的?”
乔蕤想了想:“似乎是从前容家的某位老夫人喜欢听戏,当时的容家老爷买了这别院,专门搭了个大戏台子,时时请了戏班子过来唱。”
宋湘灵哦了一声,披月便叩了门。
里头静悄悄的,果然无人应答。
宋湘灵失了耐心,正欲让跟着自己的护卫强行将门打开,便听得里面咔哒一声,是门栓松动的声音,随后,大门开了一条缝,李芜探出一张脸。
“少夫人?!”见宋湘灵站在门口,李芜面色一变,“您怎会来这?”
看他反应倒像是非常心虚,宋湘灵的心沉了沉,莫不是真的猜中了吧?这里面真藏了女人?
“我听说你们在整理别院,我便过来看看。”宋湘灵道。
李芜默默将背在身后作为防范的刀收回了鞘内。他道:“少夫人可以进,其他人,你们护送乔姑娘先回府。”
宋湘灵微微蹙眉:“为何?”
“少夫人,”李芜让出了半个身位,“您进来看了,便都知晓。”
宋湘灵进了门,李芜警觉地看了眼四周,便又轻轻将暗红大门阖上了。
院里果然荒草萋萋,显出久未打理的模样,宋湘灵还真看见了那已荒废的戏台,上头油彩剥落,看起来着实有些年头了。
“从前容家有任家主夫人喜爱看戏,那位容家家主便从旁人手里买下了这有戏台子的小别院,供夫人赏玩听戏。”李芜一边走,一边介绍道,“那位夫人过身后,这里逐渐便无人来了,先前还打理着,后来是容相说不住人的院落还如此精巧打理有些靡费,便慢慢荒废了,正欲找下家出掉,却不曾想,小院尚未卖掉,却有了新的用途。”
宋湘灵脚下踩着杂草,她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走,待到李芜将她引至一处小院前,为她开了门,只见里头的空旷处,一个男孩正在练剑。
见有人来,那男孩停下了手中劈砍的动作,一双漆黑的眼睛看了过来。
宋湘灵暗想,这男孩的神情倒不像寻常同龄孩子那般天真,像是经过很多事一般。
“施长策。”李芜把他唤过来,“这位是容府少夫人。”
他放下手中剑,冲她拱了拱手:“见过少夫人。”
“这是?”宋湘灵微楞,她没想到,容翊淮藏在此处的竟然是个小孩。
“他与贺来钱庄有关。”李芜低声解释他为何会在这里。
宋湘灵顿时明白了。那便是,他与那案子有关。
“你今日练得怎么样,早上教你的动作,可都熟练了?”李芜问。
他没带过徒弟,如今被公子硬塞了一个,实在不知要如何安排学习计划,只能先看看他的天资再说。
“您看看。”施长策也不多说,抄起那把长剑便动起来,动作已经有了行云流水的影子。
这下,连李芜都有点惊奇了。他上午要出门,怕没人盯着小孩会偷懒,专门教了好几个动作,还以为他不可能掌握。
他能看出来,在将军府长大的宋湘灵亦能看出来,手撑着下颌,道:“看起来是从早练到现在,不曾懈怠过。衣裳都汗湿了一大片。”
施长策做完一套动作,将剑紧紧攥在手心:“不敢懈怠。”
这小孩勤奋好学的样子,让宋湘灵来了兴致,问他:“你对箭术可感兴趣?”
施长策看了眼李芜,随后老老实实答道:“我都想学。”
“有弓么?”宋湘灵问李芜。
“有。”李芜去拿了把弓来。
公子既吩咐了,让他学点武功本领,李芜想着,像轻功这样需要童子功的本事,他如今学着怕是已经晚了,便把剑、刀、弓、枪都寻了来,看这小孩对哪样有天分,就再往深了学。
宋湘灵掂了两下那把弓。因为只是给小孩练手的东西,不算什么好弓,可是待她搭箭,手指一动,箭便放了出去,带着凌厉的风声,竟是直接射中了穿檐而过的一只灵巧鸽子。
那鸽子扑腾砸进远处的杂草堆里。
李芜一惊,他都不知,少夫人的箭术竟这般好!
再看施长策,竟是张着口,睁大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宋湘灵收回箭,一笑:“想学么?喊我一声师傅,我亲自教你。”
施长策完全被她的飒爽英姿俘获,当下便一声师傅要喊出口,谁知忽有一席暗红衣袍进入眼角余光,声音冷道:“不许教。”
宋湘灵回眸,这才发现容翊淮不知何时来了,正很是不快地看着她,随后又严厉地盯了一眼施长策。
那小孩刚刚抬起脸,怔愣的表情霎时消失,又将头低了下去。
容翊淮将她手上的弓接过去,皱了皱眉。为了磨施长策的性子,没有选择丞相府内的好弓,而是让李芜在街上买了把稍次的。如今摸着那弓,弓身并未打磨得非常光滑圆润,他怕磨了她的手。
他将弓丢给李芜,又执起宋湘灵的手看了看。白生生的手心里有一道红痕,是刚刚弯弓时留下的,所幸并未有被弓身划破:“身子全好了?便这么跑出来,还要教别人射箭。”
宋湘灵忍不住顶嘴:“我又没说今日便教?”
“以后也不许教。”他又重复了一遍。
李芜和施长策便愣在原地,看着公子和夫人一个说要教,一个说不许教。
公子又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理由,反倒显得夫人更占上风。李芜忍不住撇了撇嘴角。
更震惊的则是为施长策,这几日虽没见公子几面,但他已知,容公子是个多冷淡的性格。大概他根本不会管这些闲事,才会让他跟着李芜学。
却没想到,原来夫人面前的容公子,是这样的
“怎么就不能教了?”宋湘灵和他赌气,“当先生多好玩呀,你当年都体会过,为什么现在拦着我?”
容翊淮道:“那你教我。”
“我射箭技术不如你。你教我就好了。”他道,“你当我的箭术老师,行不行?”
听了这话,宋湘灵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眼睛都瞪圆了。他怎么还跟一个小孩抢啊!
见公子和少夫人沉默,李芜福至心灵,将施长策带离了现场,到旁边的偏院休息了。
这小孩也是死心眼,教他那么多,居然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一直练,恐怕都没停下来喝口水,比他儿时初学那会儿还勤奋。
他都怕他中暑。
不过心底倒是也佩服,不仅佩服这小孩的韧劲,也佩服公子的眼光。
无关人等都自觉撤了,宋湘灵却还在纳闷,为什么不让她教?是觉得施长策与案子相关,不愿她与他走得太近避免惹祸上身,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半晌,她忽然看向容翊淮,似是明白过来了:“等等,容翊淮,你不会在吃
醋?”
容翊淮沉着脸,没说话。
“真的啊!”宋湘灵更惊奇了,“施长策他今年几岁?有十岁么?”
他这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十一。”
宋湘灵:“你还真是不害臊。”
心思被她拆穿,容翊淮反而没那么多顾忌了:“不管你怎么想。反正若你想教人,只能教我。”
说着,便拉起宋湘灵的手,往墙根的方向走。
她十分疑惑:“干吗?”
“该说你什么好,箭术上佳,视力怎堪忧。”容翊淮无奈,“阿灵,你刚刚射中的不是野鸽,是信鸽。它腿上绑着只信囊。”
“真的?”宋湘灵紧张起来,“怎么还有意外收获?坏了,它主人肯定很着急,我射中了人家的信鸽,得赔偿一只同等聪明的吧。”
“先看看再说。”他牵着宋湘灵的手,语气倒是不慌不忙。
话音落毕,便走到了那堆草丛旁,果然一只灰羽红眼的鸽子正躺在里面。
宋湘灵攥了攥袖口,完了,死不瞑目。
她知道,信鸽都是主人花了很多精力培养出来的,就这么被她射杀了,人家一定要恨死自己了。
也怪她,这鸽子长得太像野生的了,方才日头一晃,她没留意,便直接放了箭。
容翊淮将那鸽子腿上绑着的小信筒给抽出来,展开。
纸上只磨笔书写“朱颜改”三个字,字体方正简明,没有署名。
宋湘灵看后,一愣:“写了半句诗词?”
“暗语。”容翊淮淡淡的。
“这鸽子是从方赫旧宅飞出,一路飞到了兖国公府,现在是返程,看来,这便是兖国公下一步的命令了。”容翊淮将那纸卷放入袖中,“我本想派人拦截,可这鸽子倒训练有素,单凭人力很难吸引截获,没想到,你竟恰巧射中了它。”
“那我岂不是还做了件好事?”宋湘灵兴奋起来。
她刚刚还担心这鸽子主人会来找自己麻烦,如今知道这主人大概率和当年旧案有关,就觉得射杀了他们用来传信的鸽子,倒也爽快。
殊不知当年,是否也用了这飞鸽传信,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嗯。很厉害。”容翊淮道。
他一开始发现本应人去楼空的方赫旧宅竟然飞出一只信鸽,便觉得疑惑,便一路让沿线的属下追踪那信鸽的目的地,果然见那信鸽扑棱翅膀,飞进了兖国公府。
他先前的猜测更是得到了佐证。
不一会儿,那鸽子便重新飞了出来,容翊淮不欲这鸽子重新飞回方赫旧宅,便派人拦截,可惜未能成功。待那鸽子被不知何处射出的一支箭矢击中,容翊淮的心亦悬了起来。
好在,射中这鸽子的竟然是阿灵,也正好落入了容府别院。如此巧合的一件事,令他惊愕之余,也忍不住庆幸。
让他觉得,这回连上天也在帮他们。
“那该如何破获这暗语呢?”宋湘灵问。
容翊淮这两日在研究施长策偷回的账本,里头亦有类似的诗词,恐怕都是传递信息的暗语。他刚刚看了那三个字,心里便有一个隐隐的答案,
朱颜改。朱,通“诛”,颜,便是“容”的意思。
诛容。
虽不知后面的“改”字具体代表什么,但无论兖国公他们的计划是否改动,起码他们之前或现在,动过要杀了他的心思。
果然是被逼急了。先杀了与之相关的人,再放火烧了一整座钱庄,现在更是打算将他也一起灭掉。
“恐怕需要他们的暗语底本。”他没告诉她自己的猜测,只宽慰道,“不过,这封密信既已被我们截下,消息未能传递,他们必定会有其他的联系。”
“联系多了,露出的线索自然也会更多。”他同宋湘灵一起站起来,“现在,我送你回去休息。”
“接下来一直到你月信结束,不许再偷偷跑出来。”
容翊淮的话很强硬,宋湘灵撇了撇嘴,听从了。
李芜和施长策看公子和少夫人要走,这才提着剑从里院小跑过来。施长策眼巴巴地盯着放在旁边的那把弓,看上去很是向往。
容翊淮叮嘱李芜去查查那鸽子。盛京的野鸽子是种很聪明狡黠的生物,不通人情,亦很难驯。不过若训好了用来传信,倒是真的隐蔽不易被人发觉。
能将这样的野鸽子训好,想必费了不少事。肖方允是找谁训的这只鸽子?信鸽亦是消耗品,绝不会只有这一只。或许查一查,也能找到些旁的线索来。
回程的马车上,宋湘灵想起小孩刚刚眼巴巴却硬是没张口的神情,得意道:“看起来,施长策是真的想跟我学弓呢。”
“我既已说不许教,他自不敢再存了跟你学的心思。”容翊淮知道,她说这话,又是存了故意激他的意思。
越发胡闹,知道他会醋,反而还更想看他吃醋。
“我还没问你,今日为何找到这来?”他又问。
“是小蕤跟我说,偷偷听到李芜正吩咐人收拾别院。”宋湘灵全道出口,“我还以为,你藏了别的女人。”
身旁,男人锐利的眸子眯了眯。
“话本看多了。”他简单利落地评价。
“哪有?”没想到他会猜中,宋湘灵耳廓红起来,却还是嘴硬地反驳,“我是你的妻子,我担心你在外面有了旁的女人,不是很正常吗?”
容翊淮似笑非笑:“是吗。叫声夫君来听听。”
之前和她闹脾气的那回,他在榻上让她以后不许再叫他的名字,只许叫夫君。他把她翻来覆去折磨许久,听她哑着嗓音颤颤地叫,这才觉得那股似要冲出胸腔的愤懑和占有欲缓解了些。可后来两人和好了,她还是叫名字,容翊淮终没舍得再与她计较。
宋湘灵的耳朵都红起来,将脸扭到一旁:“”
“阿灵。”他忽然唤她。
“什么?”他语气认真,宋湘灵还以为有什么正事,刚刚转脸,他便低头在她唇上轻轻碰了下。
绵软的唇相触碰,宋湘灵眸子睁大,只觉得脊背窜上一阵酥麻感。
他无限缱绻地含了含她的唇珠,又退开些,视线描摹她微湿柔软的朱唇,声音沙哑道:“不会有旁的什么女人。永远不会。”
宋湘灵这次则是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刚回了府,便见乔蕤在小院里东张西望。
见到表哥嫂嫂一同回来,乔蕤心头的疑问便放下了,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嘛!
也是,历代容家的男子都只娶一妻,在外更是连个通房都没有,若容翊淮敢破这个戒,就连表姨夫都会对他一通责骂训斥的。
再看表哥牵着嫂嫂手的模样,乔蕤忍不住笑,表哥这明明一副被嫂嫂吃定了的模样。
笑完,她又嫉妒起表哥来。她也想牵嫂嫂的手!
见乔蕤的目光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宋湘灵赶忙将将自己的手从容翊淮的掌心抽出来。刚刚下车的时候,他扶了自己一把,顺势便牵上了手,理直气壮的。她都还没来得及挣开。
容翊淮无奈,道:“先回小院休息,我去一趟书房。”
他转身离开。
乔蕤便凑过来,拉上嫂嫂的手,压低声音问:“那院中有什么?表哥为何不让我们看?”
宋湘灵比她更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便认真道:“小蕤,这关系到你表哥正在追查的事情,你不要多问,更不要与任何人讲这件事,明白吗?”
乔蕤平常娇惯了些,却也是明白事理的,当下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连连点头:“是,嫂嫂放心,我就当今日从未出过
府门,更是什么都没看见。”
“方才你们不在,我听表姨妈说,有一张婚宴的喜帖递了过来,表姨妈说要问问你与表哥,是否要去参加。”她又道。
“哦,是谁的?”宋湘灵问。
“不认识。”乔蕤摇摇头,“晚间用膳,嫂嫂问问表姨妈呗。”
到了晚膳时间,崔瓷果然提起了这件事:“寿亭公之孙与给事中之女的大婚就在五日后,今日小厮给咱们府也递了帖。翊淮,阿灵,你们可有时间前去?”
宋湘灵想,是赵玉和左盼啊。
她都快忘记这桩事了。这两人婚事是御赐,尤其是左家,推动得尤为积极。
毕竟左盼为救赵玉而衣衫尽湿,寿亭公那边不得不答应这婚事。而对左家来说,寿亭公的门第更是他们配不上的,若不是出了这桩事,两家桥归桥路归路,实在没什么理由还能结亲。
可是左盼大婚,她才不想参加。
容翊淮瞥了一眼宋湘灵的表情,答道:“母亲,阿灵的身子还需要将养,实在不宜再去那般热闹扰人的场合,我也还有公务上的事情要处理,正好在府中陪她。”
容青厉不太赞同:“寿亭公专门送了帖,若不去,怕是拂了他们的面子。”
听了这话,容翊淮一边往宋湘灵碗中夹菜,一边淡道:“父亲放心,礼自然是要上的。”
“罢了。”容青厉面色稍霁,“那我你母亲去拜会一番便罢。小蕤也跟着我们一起。”
乔蕤一听,那寿亭公可是朝中一等公呀,婚宴的排场定然很大,便点头答应了。
用完晚膳,宋湘灵和容翊淮一道回去。
她偏偏头,问身旁走着的男人:“那给他们送什么贺礼为好?”
“库房里多得是你当初没看上的东西。”容翊淮淡笑,“挑一样你最不喜的,送了便罢了。”
第67章 069小时候我们也这样看过一场雨。……
这番话便说到了宋湘灵的心坎上。
她仰起脸笑了,夜风将她的头发吹拂起,正好有一缕扫过容翊淮的手背。
酥酥麻麻,很痒。
这晚,披月将厨房熬好的药端来,刚刚进了房中,便见公子和自家小姐一道坐在灯下,一人翻看案卷,一人练习吹笛。
偶尔公子会放下手中的墨笔,走过去从背后挽住自家小姐的手,教她如何调整气息,如何将键位按的更加标准。
小姐会微微蹙眉,更加认真地看面前的曲谱。待吹出一段更为标准好听的语调后,便会发自内心笑一笑。而公子便又会折返回去,继续在刚刚看了一半的案卷上批注。
看起来着实是天造地设。
披月面上也忍不住浮起一抹笑,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放在旁边,又静悄悄地走了出去,带上门。
沐夏在门口候着,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笑。
披月想起,自己一直到现在,在只有她们二人在的地方,叫的都不是夫人,而是小姐。这称呼在如今小姐出嫁后,已经并不合适了,可小姐并未纠正。
是不是该改口了呢?披月想,还是等小姐让她改,她再改吧。
反正小姐在她心里,永远是值得所有宠爱的小姐。
这晚,容翊淮看着宋湘灵将汤药喝下,又轻轻上前,揉了揉她的小肚子:“这几日都不再痛了吧。”
宋湘灵道:“本来我每次月信就是前两日最痛,眼下又喝了药,当然不再痛了。”
容翊淮便一下下揉着,力道正好。是这段时间他逐渐掌握的,能让她最为舒适的力气。
看着宋湘灵小猫一样将眼睛眯起来,懒洋洋的。容翊淮轻声道:“那日陈大夫告诉我,眼下你的痛,与生儿育女时相比,尚不足十中之一。”
“我想,还好我有按时按点地每日喝药。”
他的声音有些沉,手上的力道没变。宋湘灵微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可是他也只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下文。这么丢下似犹未尽的半句后,人便起了身,去浴房沐浴。
回来后,他带着一身的水气,将宋湘灵抱去床上。
两人静悄悄的,本无人开口。宋湘灵来了月事本就困倦,过了一会儿,便昏沉着快要睡着了。
只是在半梦半醒中,她却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揽住,紧接着,仿佛听到了梦呓一般的声音。
“我快查清楚了。”
“虽这不是我的本意,但若将当年关于威北军的真相查清楚,”
“你能不能喜欢我?”
宋湘灵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团绵软的棉花包裹住,浑身都轻飘飘,软绵绵。这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进耳朵里。只是她已快昏睡过去的脑袋终究没想明白这些字符组合在一起的意思,那些话语便倏然而过了。
第二日,宋湘灵迷迷糊糊睁眼,看见容翊淮已起身,正在镜前整理束带。
他今日休沐,是不用去上朝的。可是这人的性格便是无论是否去办公务,都要穿得如同马上要去觐见皇帝一般规整。
这不,明明今日都在府中,偏偏又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束带、革带,一丝不苟。
宋湘灵暗想,反而更让人想把那些碍事的带子扒掉了。
紧接着,她不禁脸一红,开始唾弃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对他做这种事?
容翊淮在镜中看见她起身,转过来:“醒了?早膳备好了,是在房中用,还是和父母一起?”
他总是这样纵着她。宋湘灵从前在将军府时再娇惯,也知道要和长辈一同用膳的道理。听了这话,赶忙选了第二个选项。
两人便一同去了堂上。
崔瓷显而易见地高兴,容青厉也收了眉宇间的厉色。当然,他从前的厉色从未对着儿媳,而是对着自家儿子。
许是看她身子恢复,人又在府中待了许久,怕她闷得慌,崔瓷道对宋湘灵道:“我前几日在街上找工匠制了两对玉镯,一对给你,一对给小蕤。正好今日翊淮休沐,你们上街转转,顺道取回来。若看见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尽管全买下来,只别贪凉便好。”
乔蕤一听便笑逐颜开:“表姨妈,我这才来多久,您已经给我制了两对耳珰,三根发钗,还有许多件衣裳了,小蕤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宋湘灵打趣她:“是啊,我看着你的小脸都圆了些,看着更讨人喜欢了。”
“我还不是沾了表姨妈和嫂嫂的光?”乔蕤的嘴也很甜,“现在满府谁不知道,表姨夫和表哥细致,为了让自己夫人吃得好,连府里的厨师水平都训练成和盛京的春华楼那几家的差不离了!”
这话倒是一下夸了四个人,大家都听得开心。
用完膳,宋湘灵先同容翊淮一道去了库房,准备给左盼的礼物。
容府的库房,几乎遍集满盛京的宝贝。除了家主们所受的朝廷赏赐、同僚相赠之外,还有夫人们不菲的陪嫁,几代人一同攒下来,说是能和宫中库房相比也不为过。
虽说容翊淮让她挑最看不上眼的,但宋湘灵想,毕竟是人家大婚,她若真挑了很次的贺礼,外人看了难免会说丞相府不好。
她虽不喜左盼,可上回那仇在她收拾行囊去净慈寺住了三月后便报了,左盼回来这段时间,根本不敢在她眼前造次,见着了都是低着头。两人已经恩怨全消,宋湘灵也不愿太刻薄。
她便随手挑了个绣金并蒂海棠鸳鸯画屏,让段廉登记出库。
寓意好,材质好,送礼是不会错的。而且这绣屏她看起来稍微有点俗,恐怕是没机会摆在容府里,还那么大一个,与其放着占地方,不如就借这个机会送人。
挑好后,宋湘灵很是满意,便拉上容翊淮:“走,护送我和小蕤把镯子拿回来。”
又把他当护卫。
但容翊淮没多说什么:“走。”
还有数日便到中秋,街市中挂了些灯笼,白日看着便很是喜气,若是晚上,灯笼必定连成一片,红艳艳的,连整个坊市都能被照亮。
三人很快便将
玉镯取了回来,崔瓷选用的是最好的和田玉,一对莹白,尺寸偏大,一对则带了隐隐的青色,尺寸偏小。
乔蕤年纪小,手腕也比宋湘灵要细一些,她将那对白带隐青的给了乔蕤,后者爱不释手,直接便套上了手腕,又对着光看了好几回。
宋湘灵那只,则是容翊淮套上的。
她刚刚从袖中抽出丝帕,容翊淮便淡淡将那镯子取了过来,沿着丝帕光洁的表面,套上了她的手腕,大小很是合适。
宋湘灵看他垂眸给自己戴镯子的模样,虽不言语,却很专注认真。随后是另一只,也如法炮制,顺利地滑了进去。
“果然好看。”宋湘灵亦对着光看了看,通体剔透的玉石将她的皮肤衬得素白,指尖粉红的蔻丹更是生嫩。
看得容翊淮喉结滚了滚,若此刻旁边无人,真想捧着她的手亲一亲。
“那当然,这可是这几年咱们看到品相最好的和田玉料!不愧是容府,好东西就是多,昨日玉料拿过来,咱们师傅都有些不敢下刀呢。”掌柜的也配合着捧场道。
当时容夫人拿了玉料来,铺中的匠人看过后,都说这块玉形制方正,建议打成摆件最佳,亦不会浪费,可容夫人摇头,坚持要制成镯子。铺子几位匠人还合计了一个时辰,最后选了最厉害的那位老师傅来磨制。
好在最后的成品亦极好,方不负这块珍贵的玉料。
铺子里正看着玉镯,外头玄武大街,一辆蓬顶带金黄流苏的轿辇缓缓经过。
李潭渊掀起帘子,看了眼那铺子里的身影。
倒是很巧。
不过是轿辇缓行经过的一瞬,李潭渊看清了立于铺面门口的宋湘灵,数日不见,人似是又窈窕有致了些,整个人袅袅婷婷,站在铺门口,阳光洒于衣衫一角,显得有些晃眼。
而容翊淮则垂眸,执着夫人的手腕,为其戴上玉镯。
二人身后倒还有个小的,长相也俏丽,只是比起前面的女子来,风韵不足,在他眼中便像背景板一样索然。
李潭渊发出意味不明地一声轻笑。
轿辇旁,跟从的长随王辜身子一凛,跟着主子的视线看向那玉铺里立着的人影,脑中转了转念头,小心回道:“殿下,是小容大人同夫人,还有容相的远房表侄女。”
“本王看得到。”李潭渊道。
轿辇已经离去,玉铺被抛在身后,燕王这才放下帘子,又问王辜:“你说,容翊淮同夫人的感情甚笃?”
外头,王辜不明所以,回答道:“回殿下,是,满盛京的人都这样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小容大人对夫人甚好,盛京中谁不将这段婚事作为美谈。”
“若是青梅竹马,一早便定下亲事了,当初哪还有本王去议亲的机会?”李潭渊笑了一声,他知晓容翊淮对这个夫人疼得像眼珠子似的,可反过来,却未必,“容翊淮是爱重夫人,可说到底,不过也是捡了我不要的婚事便当成宝贝。”
王辜低头,眼珠转了转:“是,您是皇子,他只是臣子,身份天差地别。说起来,他们这姻缘也是您成全的。若不是您当初与宋姑娘退了婚,小容大人哪有如今的机会?”
他说完,却听轿辇里头没有动静了。
过了会儿,才听燕王道:“可本王现在不想成全了。”
王辜一顿,这是什么意思?
“我府里,除了叶盈之外,倒是还能养得下一位侧妃。”李潭渊饶有兴致。
此话一出,王辜背后顿时发了汗。
“这,殿下您三思,宋家女已经嫁予小容大人半年,怎么能做您的侧妃?”王辜声音颤抖,他心想,这也太过荒唐了。
“哦?”李潭渊的声音冷下来,“圣祖的皇后都是二嫁之身,本王不觉得有什么。”
“何况,嫁过人的女子,有嫁过人的好。”
王辜差点一个踉跄。
跟在燕王殿下身边十数年,他知道这位殿下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平日里替陛下办差,事情做的极好的,也因此得了陛下甚至越过太子的偏心。可是私下却是狠戾淡漠,完全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燕王没再说什么。王辜不知如何开口,亦沉默着一同走回了王府,跨入门槛的霎时,才知自己身后全都汗湿,竟像刚洗了个澡一般。
中书令府邸。
叶盈正在院中看书,忽听得门口婢女来报:“姑娘,姑娘,宫中来圣旨了!”
她眼神一亮,便放下手中枯燥无味的书册:“可是为我和潭渊哥哥赐婚的旨意?”
“想必是,听门房说传旨的公公一脸喜气,必定是好事情。”婢女道,“姑娘,您快拾掇拾掇接旨吧!”
听了这话,她喜盈盈地整理了一番衣裙,又对镜检查了妆发和朱钗,这才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去了正院。
院内已乌泱泱跪了一群人,叶盈跪下前偷偷看了一眼,果如婢女所言,看公公的神色,想必确是好旨意。
她便同外祖父和其他家眷一起,跪在了青石板上。
宫中太监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响起,回荡在院内:“朕奉皇太后慈谕,中书令之外孙叶氏女名叶盈,温良娴静、持躬淑慎,克娴有礼,特指婚于皇次子燕王李潭渊为侧妃,责有司于下月二十八号吉日完婚”
叶盈原本喜气洋洋的面色忽然一顿。
侧妃?
为何不是正妃,而只是一个侧妃?
她甚是疑惑,低着头亦偷偷看了眼外祖父,可却并未在这名历经三朝的长辈身上看到任何多余的惊诧。
叶盈的指尖狠狠扣进了手心里。
待公公传完旨,将圣旨交给中书令,方才缓了声:“恭喜中书令了,叶姑娘出自名门,性情娴静,与我们燕王殿下又相识多年,自是一桩天赐良缘。咱家现下还要回宫中复命,不便久留。还请府上准备着,下月二十八,便是占天司选中的吉日。”
中书令声音沉稳:“是。”
身旁的中书令夫人一个眼色,身旁婢女便送了个钱袋,递给公公。
待公公转身离去,叶盈方才被婢女扶起来。
中书令夫人见她脸都白了,还以为是跪着不适,正欲让她快些回房休息,却见她脸上并无半点喜色。
叶盈站稳,便问:“外祖母,为何只是侧妃?”
中书令夫人一怔,只温声道:“陛下如此,一定有他的考量。好在燕王殿下只有你一位侧妃,正妃之位空悬,我朝亦有传统,皇子无正妃的情况下,侧妃若产下世子,便是可以被擢升为正妃的。”
叶盈眸光一颤。她的身子弱,虽因未出嫁,那些大夫们并未和她提起过此事,但叶盈心中却有数,自己这身子若是想生儿育女,估计是有些艰难的。
她脑中忽然想起个人影来,便问:“外祖母,你可知当日宋湘灵与潭渊哥哥赐婚的圣旨上,是如何写的?她是正妃还是侧妃?”
中书令夫人别过目光,轻轻叹口气:“那孩子可怜,比不得你,她父母八年前双双殒命在剑阁关,算是用血肉之躯护住咱们的大庆的边境,那时她才多大点,就成了孤女,只能与独身的祖父相依为命,偌大一座将军府,竟空得只剩他们祖孙两人了,便得了圣上的体恤,赐了正妃之位。”
叶盈的手暗自握紧。
见她不说话,中书令夫人便又劝道:“盈儿,人生的路很长,不必急于一时。”
“侧妃如何,正妃又如何,你先前在江南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今的正妃,当年刚嫁入太子府时亦是侧妃,便是诞下了对龙凤胎,这才擢升,成了当之无愧的太子妃,管着几位良娣。眼看他们二人感情甚笃,谁还会不长眼乱提什么侧妃的事儿?”
“所以啊,你不要闹脾气,这毕竟是陛下赐婚,儿戏不得。何况你与燕王殿下自小相识,情分自然不同,又何愁来日不能做成正妃?”
这边老夫人正谆谆善诱,叶盈却抬了脸,问道:“外祖母,虽我母亲出嫁后便离了府,我幼时又被送到了江南,可
我说到底也是中书令府的后人。若是湄姐姐她做了侧妃,您可会同她说出与我说的话?”
半晌,无人说话。
叶盈似是知道答案,又低下头,片刻才道:“外祖母,是盈儿刚刚失礼了。”
中书令夫人则摆摆手:“盈儿,你在府中住了这许多日,应当知道,我从来也是把你视作我的亲孙女。我同你讲的,也并不是权宜之计,而是这么多年来我的切身体会。盈儿,风物长宜放眼量啊。”
后面她说了什么,叶盈终究是没办法听进去了。侧妃,侧妃。这两个字如同一个魔咒,让她连日来期盼着的好心情顿时化作云烟散去。
可是,圣旨已下,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去索求更多。
她皱着眉,颇有些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身旁的婢女亦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身旁的另一位丫头跑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叶盈瞪大眼睛:“可确定?潭渊哥哥真的说了那样的话?”
那丫头压低声音:“那马夫听得清清楚楚。”
话音刚落,叶盈抄起一只茶杯便往地上掷去,上好的瓷杯摔碎了,茶水泼溅一地。她一边喘气,脑中又拂过了宋湘灵那张脸,更是越想越气急。
-
“侧妃?”宋湘灵听了披月来报的消息,惊得连口中的茶水都忘了咽。
她好像记得,当时自己同燕王议亲的时候,那圣旨上写的是正妃吧。
“千真万确。”披月语气肯定,“不过,对外依然是燕王唯一的王妃,索性只娶了叶姑娘一个,正侧又有什么要紧。若是叶姑娘成婚后生了世子,也是大概率可以往上抬一抬的。”
宋湘灵默然。她看那叶盈对燕王一往情深的模样,走到哪跟到哪,一声声“潭渊哥哥”更是叫的人心里发酥。
燕王难不成完全没有替她求过正妃之位吗?
她想,若是还要生下世子,才多一分被扶为正妃的筹码,这皇室,还是不嫁为好。
以叶盈作为中书令外孙女的身份,她随便配盛京哪一户人家的公子都可以。可若是配了皇家,便只能咽下这份委屈。
忽然觉得,嫁给容翊淮还真挺不错。
她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茶,问道:“给左盼的贺礼可送过去了?”
“小姐放心,已经送到了。”披月道,“今日容相和夫人已经去赴宴,公子这会儿在书房,等晚间会来和小姐一同用膳。”
宋湘灵嗯了一声,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今年盛京的雨水稀少,邻近的几个县市已经闹起了旱灾。可今日午后却终于起了云,将天空遮挡了个严严实实。到了晚间,恐便有一场雨要来。
她轻声道:“披月,以后,便不要再如未出阁时一般叫我小姐,同沐夏一样,叫我少夫人吧。”
披月一怔,随后见她只盯着外头青灰色的天空发呆,却亦感到欢喜,忍不住“哎”地一声应了下来。
宋湘灵又坐在原处喝了会儿茶,看了会儿话本,窗外忽然一亮,紧接着是闷闷的雷声。豆大的雨点便倏然落了下来,先是在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圆形雨痕,紧接着便连成一片,彻底湿透。
大雨落下来的瞬间,她便伸手,推开了窗。一阵清爽的雨水味道混着夏季葱郁的草木香袭来,随后,便看见一人撑着伞,从院中走来。
在这样声势浩大的密集雨幕中,容翊淮的身影似是都变得模糊了。他走得有些急,头顶的伞却举的稳稳当当,不一会儿功夫便穿过雨帘来到廊下,站定,收伞。
他太好看了,偏今日又穿了件不常见的淡色衣裳。从雨中走来的样子更像是被这漫无边际的雨给涤荡过一遍似的。
容翊淮走进,看宋湘灵正目不错珠地盯着自己看,不免一笑:“看呆了?”
“看你好看。”宋湘灵道。
她这番话着实直接,饶是容翊淮都愣了愣,接过婢子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被雨打湿的衣襟和衣摆。
“雨这么大,可以晚一点儿过来的。”宋湘灵道,“再说,现在还未到晚膳时间。”
容翊淮笑了笑:“看案卷看得累了。忽然想过来,陪你看看雨。”
宋湘灵的心蓦然一动。
外头,雨幕铺天盖地,雨声轰轰烈烈,像是将这间小院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一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耳边唯有雨声震荡,似敲出密集的鼓点。
在这风雨飘摇的意境里,世界仿佛都已经远去,或者说,天地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块地方,小得仿佛只能容得下两个人。
两人真就这么无声地于房中对坐,鲜有人说话,直到雨势最大的这一阵慢慢过去。
“你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也这样看过一场雨。”宋湘灵忽然道。
事实上,两人一起看过的雨绝对不止一场,盛京历年在夏秋两季,雨水频仍。可她这样一说,容翊淮却能准确地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年、哪一场的雨。
“嗯。你收了从北境递来的信。跑出将军府,在外头哭了一天。”容翊淮淡淡道,“当时大家都在寻你,但最后是我找到了你。”
哪怕现在回想起这件事,他仍觉玄妙,偌大的盛京,旁人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小人儿,偏偏只有他知道她在哪。
“我去找你的时候,已经下了雨,便带了把伞。找到你后,你不走,我便陪你在檐下坐了会儿。”他笑着道,“我就看着你哭,眼睛肿得像桃。”
“还『坐会儿』呢。”宋湘灵忍不住笑,“那日我们明明在檐下坐了一个多时辰。雨一直没停下来,最后是你背我回的将军府。”
“是。”容翊淮亦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雨下的太大,他又背着个哭得直颤的小姑娘,那伞遮不住两个人,回到将军府时,不仅两人身上都湿透,伞也被浇成了一团浆糊。
那日他背着她,其实没有多想什么。
只是后来,这一幕却好几回入了他的梦。
他方才知道自己多在意,忘不掉。
“你当日为何知道我在那?”宋湘灵问。
其实,八年前她就应该问问他这个问题,可是因着父母忽然丧生,她早没了心情再问。
慢慢的时间过去后,再提起这件事便显得突兀,她亦将这个问题留在了心里。只是今日她才知道,原来他也一直都是记得的。
“没有为什么。”容翊淮笑笑,声音和着外头的雨声,显得每一个腔调都像被雨润过一般温柔,“我总是知道。”
“你总是知道这么多。”宋湘灵却侧过身:“那你当年可能想到,未来我会嫁给你?”
她心在跳着,外头的雨声忽然小了下来,四周变得安静,一种被雨洗过的安静,她听见身边好整以暇地坐着的男人道:“不敢想。”
他不敢想,亦不敢奢求。
第68章 070当年不敢想,后来,一定要。……
容翊淮说完这三个字,便移开了视线,转而去看外头的雨。
只是心思终究不在那雨上了,尽管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雨声刷刷和大颗雨滴砸地的声音却在他耳中也静默下来,他心中自嘲,当年不敢想,后来,一定要。
是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疯魔的念头,是远在北境却知道盛京里的她要嫁人了吗?
或许还更早。一同长大的两个人,一起经历过太多的事情,早已经如两棵依附缠绕生长的植物,无论缺了哪一棵,另一棵都没办法长成如今的形状。
在丞相府,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容相的教诲是严格苛刻的,偶尔甚至还能称得上一句残酷。哪怕母亲温柔,心底却依然默认着父亲的做法,不会干涉。让他久而久之形成如今的性子,走一步,想百步,强求尽善尽美。
可是她不一样。她生动,活泼,是在他条条框框规训着的生活里最显眼的亮色。她可以一时兴起便不来学堂,也可以无视夫子的坏脸色在课上打瞌睡,下课后,满学堂折花枝追小鸟,没个正形。
但是很可爱。
她可以将世间最珍贵明亮的宝石别在发上,不用在意他人或惊艳或嫉妒的眼神。而在她家中出事之后,见到那个忽然变得灰扑扑的苦涩小人,他的念头便是护着她,将原本的明艳找回来。
雨声里,容翊淮想了很多,宋湘灵亦想了很多。
但他们真的并肩共同看完了这样一场雨,直到黄昏到来,雨停了,婢女也送了晚膳来。
精巧的菜肴被一样样摆在桌上,都是宋湘灵喜欢的,沐夏将碗碟
放好,道:“公子,少夫人,寿亭公之孙和给事中之女已礼成,婚宴也开始了。”
“知道了。”容翊淮让她下去。
而宋湘灵看着桌上几样花花绿绿的菜式,忽然睁大了双眼,欣喜地看着容翊淮。
“不是拘着你以后都不能吃凉的,身子好了,就可以吃。”他和声道。
宋湘灵抄起筷子:“那我便不客气啦!”
这几样菜式都是凉调凉拌的,口感清爽,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先前祖父生辰宴上出现过的凉菜,她当日看着,不知有多想吃,可是容翊淮在身边管着她,终究让她没能动得了筷子。
可他都是记得的,在她月事结束后,便叫厨房每样都做了一道,送上来给她吃。
除了这些爽脆凉菜之外,还有一碟酥山。上头淋着好看的红色杨梅果肉和汁液,红彤彤的,就连那小丸子都是完全照着当日将军府的出品复刻,是她当日还没来得及尝一口,便被容翊淮推远了的酥山。
“今年庄子上收成不错,杨梅我看着品质很好。”容翊淮解释,“还有桑葚,甜瓜,石榴等等。到时候,一一做成酥山给你尝。”
“这回不担心我吃多了寒凉?”宋湘灵疑惑问道。
“我看着,就不会。”他道。
宋湘灵垂眸,舀起一小勺酥山,酥山的主体是混着牛乳的碎冰,上头裹着红得发紫的杨梅汁,一看便让人口舌生津。
她将小银勺递到容翊淮面前:“第一口,你先吃。”
容翊淮眼眸动了动,张口,含住她递过来的甜点。
冰爽混杂着牛乳的醇香、杨梅的浓甜,浸润了舌尖,很快化成水,又沿着喉咙滚下去。
“很甜。”他评价。
“看着就很甜嘛!”宋湘灵笑得眉眼弯弯,便顺着收回来的银勺,又舀了一口送进嘴里。
她好像也忘记这是他刚刚含过的银勺了。
亦或是知道,但还是愿意就着他用过的银勺?
若是从前娇惯的她,应当不肯。
容翊淮的眸子暗了暗。
看她一口一口吃得很开心,时不时还搭配一些咸口或者酸辣口的小凉菜,他亦含笑看着,并未出言。
用完膳,外头的雨亦停了下来。可树叶上可还挂了不少尚未滴落的雨珠,时不时便会忽然砸下来偷袭行人。
宋湘灵原本想出去走走消食,可从窗子里看到披月从外头树下走过,忽然被从天而降的水珠砸中,只能哎呦一声又抹了一把脸上碎雨的模样,便歇了这念头。
“想出去?”容翊淮道,“一起,我撑伞。”
他便站了起来,将外头门廊上斜靠着的伞拿起来。
一身淡衣的男子,本就一副长在宋湘灵审美上的好相貌,今日更是难得周身冷峻的气质都淡了些,站在一院被雨冲刷过反而更为葱郁的绿意里,更让她觉得无法抵抗。
便提起裙摆,踩着绣鞋,笑盈盈地跨过门槛,冲进他的伞下:“走!”
-
日子距离中秋越来越近,大家都在期盼着团圆。宋湘灵亦不例外。这日她同披月一道上街,原想去她出阁前便喜欢去的那家吉祥饼铺,采购一批月饼。
饼铺的生意已经应接不暇,这毕竟是盛京内最好的铺子,平日里即便没有大节庆,新人成亲所用的喜饼也大多从这里出,若是碰上端午中秋之类的日子,原先铺子里的四位师傅和学徒就得齐齐上阵,夜以继日的工作上好几日,厨房里的窑炉都未能有停下来的时候,这才能堪堪够得着供应。
若是大节庆再叠上了新人的好日子,吉祥饼铺的掌柜便会客气地请他们换一家其他的饼铺,因着这里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宋湘灵还未过来之前,便料到大约有这样的盛况,只是看到那恨不得排到临街的长队,还是吃了一惊。
“小,少夫人,这里人也太多了,不如我们换一家?”披月看着这队伍和饼铺门口快速帮人包装的店小二,忍不住道。
“节庆快到了,哪家饼铺都是这样。我们还算来得早的,若是等到中秋前两三日,估计吉祥饼铺的队伍能从店门口排到长安街去。”宋湘灵淡淡道。
从前有一年,她在将军府,原本朱红提前订的是另外一家饼铺的月饼,可是临时她忽然又想吃吉祥饼铺的出品,朱红便又让人去买。谁知不去不知道,一去见了那人山人海的盛景,饶是见惯大场面的朱红都吓了一跳。
虽说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将印有“吉祥”二字的月饼买了来,可是朱红却喊了她半个月的“姑奶奶”。
宋湘灵一想起她调侃的语气,便忍不住脸一红,随后便记着了,以后若要去吉祥订购月饼,提前五天为佳。
只是这几年,发觉盛京的大家都长了记性,开始提前五日、七日、甚至十日,不过刚刚进入八月,有的府上便开始吃月饼了,也是好笑。
“无事,便等等看。”宋湘灵让一个身强力壮的护卫去排队,自己和披月则是找了旁边一个茶铺坐着等。
好在今日浓云密布,阳光不晒,一阵风吹来,倒还有点凉爽。
等着等着,宋湘灵忽然看见了茶铺旁的布料铺子,似是新上了一批布料。
布料铺掌柜正在整理叠好的布匹,便见一模样极好的小夫人走了过来,问道:“这可是垂纹布?”
掌柜的赞道:“这位夫人好眼力,看您年纪轻轻的,为何会认得垂纹布?”
宋湘灵轻轻笑笑:“先前母亲最喜欢这种布料。”
应玉留下的衣物,大多都是垂纹布制成的。这种布料胜在柔软又透气,穿着很轻便舒适,缺点便是因为制作工艺,布料上总是会有一些细小的纹理褶皱,虽然只有近看才能看得出来,可是依旧逐渐被淘汰了。
宋湘灵从前想给母亲做两套衣物烧去,可是走遍了满盛京竟然都没找到垂纹布,便只得选了其他的布料,按照母亲喜欢的形制做了。
“可要买两匹?”那掌柜的看她感兴趣,便招揽起生意来,“这些年,咱们家的制作工艺也进益了,垂纹布柔软程度不变,而上头的褶皱则淡了许多,这才重新拿出来卖,夫人可要试试?”
宋湘灵伸手拈了拈布料一角,果然如此,便开心道:“那我要这匹湖蓝的,再要这匹鸭青色的。”
“好嘞!”掌柜流落地将两匹布料包好,美滋滋地想,这位顾客生的如此好看,若是穿上了他们的布料制成的衣裳,旁人见了必定是要多问问的,没准还能招揽更多的客户来访呢。
披月接过布包,感叹道:“没想到现在盛京竟然还能看到这样的布料。”
“是啊。”宋湘灵得了当年应玉最喜欢的布料,心情都跟着轻盈了,越发觉得这一趟出来得太妙。
她记得,当时从将军府带出来的,母亲的那一件绛紫色衣衫,便是用垂纹布做的。她这段时间竟都忘了拿出来晒晒,通通风。
等了一会儿,便见护卫已经排到了吉祥饼铺的门口,宋湘灵便将要买的东西告诉他,待身后的护卫们一人提了一食盒,他们便浩浩荡荡地回了容府。
倒是天公作美,刚刚排队的时候是阴天,不晒,等他们回来后,在房间里坐会儿,太阳便出来了。
宋湘灵想起母亲的衣衫,便打开柜子,从自己的衣物旁边将母亲的衣物拿出来,展开,挂在了晾衣绳上。
她一边挂,一边想,真搞不清楚为何母亲会在出征
前做了这套衣物。而且这衣物的形制正式,平日是穿不出门的,难不成母亲是为了什么特殊场合才准备的?
可她最后都没来得及穿上这衣物,变成了压箱底的一件。以至于后来连自己和披月,都忘了还有这一件,素日晾晒时,亦未能顾及。
好在这垂纹布用料结实,八年了,倒是没有一丝一毫破损和腐坏。
沐夏看了,小跑过来,道:“少夫人,这衣服颜色重,若是直接晒了,怕会吸收太多的阳光热量,以致布料和色泽受损,应当反过来晾晒。”
宋湘灵恍然大悟:“还是你有经验。帮我翻开吧。”
谁知,两人一翻开这衣衫,在阳光照射下,便见内衬的后背位置,似乎缝了双层布料,透光程度与其他地方不一致。
宋湘灵的手移上去,轻轻抚摸,有些奇怪。
看向沐夏,亦是一脸疑惑。
宋湘灵一怔,忽然想起那日祖父生辰,席上的伯伯们说到的事情。
她似是忽有所感,亦或是与母亲心意相通,便嘱咐沐夏去取一把小剪子,然后她心一横,将那双层布料的边缘剪开
随后,两人都怔住。
上面一层布料掀开后,最底下的布料上画着纹路,定睛一看,竟然是地形图!
这不就是当年,她父母便有北境地形图的最详实充分的证据吗!
宋湘灵声音都颤了:“我去叫容翊淮来!”
她情急之下,都忘了今日容翊淮要上朝。
还是亲自去书房找了一圈,见着了惊奇的李芜,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容翊淮一早便入了宫,眼下还未散朝回府。
但看她着急,李芜便谨慎问道:“少夫人,可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我现在便出门去,等公子下了朝,我便说与他。”
宋湘灵想了想,只道:“此事一两句说不清楚,你只同他说,我这里发现了案子相关的事情,请他下了朝便赶紧回来。”
李芜一听,便知这是大事,赶忙应了一声,便赶忙出了府。
待与他说完,宋湘灵还觉得心在怦怦跳着。
案子的事情,除了她那日不小心于容府别院看见了施长策之外,容翊淮一点儿都没让她卷入。
他查到哪里了,可是已经找了指向兖国公的证据,她若将地形图的事情告知于他,对他查案又有帮助吗?
宋湘灵颇有些惴惴不安,又回了自己的院子,研究那衣物夹层的地形图。
这份地形图画的很详尽,范围蔓延剑阁关附近约百里的区域,哪里有山,山高多少,哪里有河,河宽多少,都有准确的记载。
她想,母亲应该是誊抄了一份,带去了前线。而这最初的一份,则保留在这件衣物的夹层里。边境刀剑无眼,胜败难测,这样一份珍贵的地形图若在战事中遗失或损坏,对威北军来说是不小的损失。于是底稿便以这种方式,一直保存在将军府内。
好在是质量上佳的垂纹布,才能这么多年依然保持图案和字迹清晰。宋湘灵忽然明白过来,当年垂纹布在京中便不算风靡,她更不应该用来做赴宴穿的衣物。
先前的违和感,原来是因为这件衣物在制出来时,便根本没想过要穿。
她正于院中胡思乱想,忽听院门口响起脚步声,随后便是一身暗红朝服的容翊淮匆匆走来,有些担忧:“阿灵?”
她将身子侧了侧,让容翊淮看见平铺在桌案上的那张地形图。
于是,就连容翊淮也屏住了呼吸。
他去过北境几趟,更是亲自去过两国相交的地方,祭拜过宋旌和应玉二位将军的坟茔,自然知道当地地形的大概情况。
他细细看了看,便笃定道:“是。”
“你看这一处驿站,因前几年河流改道,此处驿站已经迁往了这个位置。”他指着地形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而这张地形图上,驿站依然在原处。”
“我这几次去北境,所使用的舆图就是在当年威北军的地形图基础上,又经过后人细致改动的。”容翊淮道,“眼下,大庆人还将获得这舆图的功劳归功于肖方允生擒贼寇,如今看来,他竟冒领了这份功劳近十年。”
宋湘灵绞了绞手指,却感到歉意浓浓,母亲的衣物放在府中这么多年,她竟然才发现这件衣裳中还有关窍。
她仰脸,眸中有泪光:“若我早一点发现这个,是不是可以早些知道当年的真相?”
容翊淮见她眸子红了,禁不住心头一颤,又宽慰道:“不是的,阿灵,不要苛责自己。”
“查案这件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少一个契机,或是两件事发生前后顺序不同,结果或许都不如现在这样。”容翊淮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你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
他是先查北境细作的事情,才逐渐查到了威北军当年之事的蹊跷上,随后牵出了肖方允。哪怕宋家更早发现这地形图的秘密,肖方允护送军粮,还在前线断了条腿的功勋也不会改变。
不像现在,贺来钱庄查出来的多年秘密积累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他将她抱在怀里,心中同样发酸。她在懊悔为何没有早发现这秘密,而他则同样在气恼自己查得不够快。
“有了这个,我便能让圣上下令,拘捕肖方允。”容翊淮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想要中秋礼物吗,若顺利,那日我便能将结果呈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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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盛京已是处处张灯结彩。
为着中秋佳节,圣上下旨同乐,朝中官员均休沐三日,陪伴家人,走亲访友,共襄盛举。
盛京的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的事情无外乎几件,一是贺来钱庄走水一事,先前存于钱庄内用于兑付时核验的半联存票几乎完全被销毁。是以先前有在贺来钱庄存银的人们纷纷拿着自己那半联,挤在衙门和户部要说法。
窦尚书则是焦头烂额,从走水那日直到中秋,都没能闲下来好好陪陪妻女,反倒先是一天两趟地入宫会见肃云帝,商讨处理办法,后来又干脆住在了户部,应付那些讨要说法的民众。
二是燕王娶中书令之孙女为妃之事。这件事虽说在王侯贵胄中不算秘密,但盛京的百姓却还是头次听说。皇室的婚事是大家感兴趣的,却又不敢当街谈论,只得关上门,私下里说一说,只是不乏有人提起这位新燕王妃的“侧妃”身份,只是其中说法莫衷一是。
不过,外头在说什么,宋湘灵浑然不管。她知道兖国公肖方允已经由圣上下旨关押进了大理寺牢中。
这消息还并未对外公开,但宋湘灵作为容翊淮的夫人,则在肖方允刚刚下狱那日便知晓了。
据说进了天牢的人很难不吐出点什么,她也在等,等最后的结果。
在吉祥饼铺预定的第二批月饼已经送到,今年饼铺又创新地开发出好几个新味道,随着当初宋湘灵派小厮去买下的第一批送给丞相府众人,请大家尝尝味道。
崔瓷喜欢新的椰蓉口味,据说是吉祥饼铺的师傅专程跟着一来自儋州的点心厨子学的。而乔蕤则最喜欢鲜肉馅月饼,常不顾形象吃得唇角沾油,则是仿了苏州的口味。
宋湘灵尝了一口,亦觉得个个好吃,便又去吉祥饼铺下了订,便是今日送到的第二批月饼。
只是在中秋前一日跟着月饼一同来的,便是大理寺狱中传来的消息,肖方允终于肯招认了。
消息是李芜传的,听到后,宋湘灵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当真?!所以当年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芜赶忙道:“少夫人且先别急,公子知晓您听了此事必定忧心,全靠言语转达亦会有所疏漏,特命我接您去大理寺,您可以亲耳听那肖方允的供认。”
宋湘灵点点头,心头有些沉重,她知道自己即将步入的是困扰了自己和祖父八年的谜团,眼看这浓雾终于要被拨开,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马车很快将她带到了大理寺。
容翊淮应当已经知会过他们,宋湘灵和李芜进入时非
常畅通,无人阻拦。
天牢里黑漆漆的,扑面而来一股潮湿的气味。李芜一边带着宋湘灵往里走,一边道:“少夫人,您小心脚下。这里气味着实不太好闻,还请您忍着点。”
“无妨。”宋湘灵只道,便见李芜在写着“甲壹拾捌”的牢房前停下,随后对她做了个手势。
宋湘灵会意,进入了这间牢房。
隔壁的甲壹拾玖号牢房,则清晰地传来了容翊淮和肖方允的声音。
肖方允已经在这大牢关了数日,弹尽粮绝,早已疲惫不堪。他也知容翊淮手上握着铁证,自己已经没有回旋可能,若是招了,容府却能保下他的妻儿。
他权衡过利弊,最终还是决定招供。
他的声音嘶哑,显然好几日都没有好好进食和饮水,但供认起当年的真相来,倒是逻辑清楚,还算清晰。
想必亦是盘桓在他心头数年,不敢忘记的东西。
宋湘灵便同李芜一起,站在旁边的牢房安静听着,只是当听到自己父母的名字时,不免还是握了握拳,浑身发起抖来。
肖方允说,当年他护送军粮去前线,遇到了羌国围追堵截的将领。他带的队伍不敌羌国精锐,粮草被抢走大半。肖方允深知丢了粮草,被查出来必定会问责甚至处斩,便犹豫不敢继续去往前线。
谁知,过了几日雪越下越大,竟将道路堵塞。他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粮草的损耗完全可以推给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也算正常。
容翊淮如金如玉的声音响起,很是冰冷:“你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想过北境前线,那几万士兵已经好几日没吃上一口饭了吗。”
“哪有机会想。”肖方允自嘲一笑,嗓子如同一面破锣般嘶哑,“管他们如何,但我要活命。”
容翊淮似是沉默了片刻,或许是觉得同这样的人讲什么都是多余,便又问:“然后呢。”
“然后老天开眼,居然让我在半路遇上了被雪崩掩埋的那羌国将军和他的军队。”肖方允提到这,竟哈哈大笑起来,“我本不打算救他,可是看见他埋在雪下只露出一只眼和半只手的样子,我又改变主意了,为什么不救呢,我救了他,他这条命便是我的了。”
“我一直在追查的北境细作势力,就是你与你的手下。”容翊淮淡然道。
“是。宋旌和应玉是有地形图,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那地形图很细致。若不是咱们大庆军队不太擅长在雪地进攻,根本就不可能和羌国陷入鏖战。他们确实很厉害,但我也要军功。”肖方允继续道。
“我骗他们,说我生擒了敌军将领,获得了一份羌国最新的地形图——当然是假的,最准确的就是应玉手里那份。”肖方允提起往事,竟还有些得意洋洋,“但他们相信了我,于是最后,我赢了。”
“我本只想拖一拖战机,却也没想害死他们,谁能想到他们两人,最后竟然愿意留下来殿后,护送其他军士先行离开,还救了百位被羌国俘虏的大庆民众。”
“当真是冒傻气的两个人。我便知晓,当年宋旌能越过我被选为少将,只是因为他是宋士威的儿子罢了。”
“你认为,当年宋旌将军被选为少将,只是因为他是镇远大将军的儿子?”容翊淮声音上挑,“那应玉将军为何也被选为少将?”
“这还不简单。”肖方允道,“一个儿子,一个儿媳。旁人哪有机会。”
宋湘灵在隔壁牢房,听了这话,气得直抖。
若不是李芜一直拿眼神制止她,恐怕她都会忍不住冲到隔壁牢房,对着肖方允的脸来一巴掌!
她的爹娘能擢升为少将,靠的自然是实力,甚至,她的母亲当上少将的日子比父亲还更早一些!
他凭什么信口开河,几句话便抹掉他们的功勋和努力,只认为是血缘之故!
她气得胸膛起伏,才听见容翊淮道:“原来你是不服。”
肖方允默了一会儿:“小容大人,这是什么激将法吗?我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孩了,这招对我没用。什么不服,什么嫉妒,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完,声音又恢复死气:“就是这些。胜者为王败为寇,我无话可说。”
“但八年前,我起码赢过一次。”
“看来的确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容翊淮轻轻道,“湘灵。”
肖方允一怔,抬起头来,看见隔壁牢房走出一女子。他作为旧日威北军的一员,与宋旌和应玉熟识,自然知道,这便是他们留下唯一的女儿。
这么些年,或许是怀着这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肖方允逐渐远着宋家,当然,瘸了的一条腿成了行动不便最好的理由。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宋家这个小女儿了。
可今日,她穿一身妃色衣裙,头上戴一只玛瑙石珠钗,如同一团火,是这间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唯一的鲜亮颜色。
她的面容,一半像应玉,一半像宋旌。
肖方允眯了眯眼,仿佛从宋湘灵的脸上,同时看到了这两个人。
尤其是,宋湘灵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嫌恶,看他的眼神早就不像是在看什么兖国公,而是路边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垃圾。
他看见宋湘灵走到了那一身深青色的男子身边,一人稳重一人生动,倒是般配。他很厌恶地将脸别到一边,可是余光里这团火依然烧着,叫人很难忽视。
然后他又看见了自己那条瘸腿,已经断了八年,走起路来使不上一丝力气,死气沉沉。
被关进牢狱的时候,鸠杖便被收走了,他这几日若想行动,只能全无尊严地扶着墙,一点点用好的那条腿挪过去。
这看了八年的瘸腿从来没有这般丑陋刺眼过。
随后他听见了宋湘灵冰冷的声音:“我父母去世,是为了护全大庆边境和黎民百姓。而你这样的人,连对他们产生不服嫉妒的情绪都不配。”
丢下这句话,她牵着容翊淮便走了。
第69章 071当时是容翊淮去找的你们?难道……
只是一路将容翊淮拉出了天牢,容翊淮快走了两步,与她并肩,随后俯下身,把她的脸扳过来,“又哭了。”
他从衣襟里抽出一张手帕来给她擦,动作轻柔。知道她在受了委屈,放完狠话后总是会哭。
“别哭了。”看着面前眼睛通红,哭得不住抽噎地宋湘灵,声音软了又软,“应该高兴啊。困扰了你那么久的问题,今日终于知道了它的真正答案。”
柔软的手帕在她脸上拂过。今日宋湘灵原本是不打算出门的,便也没有化妆,这下倒好,不用担心妆容在这大理寺便被蹭花。反而能痛痛快快地流眼泪,像要将这多年来的委屈都流出去。
大理寺的值守官员们看见小容大人一脸温柔地给夫人拭泪,亦理解地别开了目光。
“你今日便要将这消息回禀给陛下吗?”宋湘灵擦过眼泪,带着一双通红潋滟的眸子看着他。
“当然。”容翊淮道,“老将军那边,我也去了信。稍后我便会入宫,其实陛下在将肖方允关入大理寺时心里便有预期,如今证据确凿,已经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宋湘灵乖乖点了点头:“那你要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陛下。”
“我会。”容翊淮将她眼角最后一汪泪珠用手帕吸净,“我先让李芜送你回府,待我同陛下回禀完,便回来陪你过中秋,可好?”
“好。”宋湘灵扯了扯他的袖子,“我又订了一批新口味的月饼,母亲和乔蕤,都说好吃。”
“那我必得尝尝。”他伸手抚了抚她发顶,“我先去了。”
随后,李芜将她护送回府。
今年中秋,大家原本谈论着两桩要事,只是谁都没想到,最后贺来钱庄走水一案竟然会牵扯出背后的兖国公,又扯出八年前大家都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案子,原来,大家所了解的那个故事,都是假的。
真相被肖方允和他的属下们隐藏住了,被掩盖在了北境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之下。
好在,雪总有融化的时候。
这爆炸性的消息一传开,街头巷尾哪里不在议论,说肖方允贻误军机,勾结羌国,窃取战功,证据确凿,这次不死也要落个流刑,又大赞宋旌和应玉二位将军,于危难时与敌军血战,又力守大庆疆界和百姓安危,是不折不扣的良将猛将。
最后,肖方允被判三千里流刑,一路风沙,他又是个瘸子,只怕还到不了目的地便会丧命,和处斩也没有什么区别。
肃云帝在清理这些年肖方允盘根错节的势力时,也不忘对功臣加以嘉奖。一时间,盛京数个王侯世家倒台,如水一般的赏赐流入了镇远大将军府、丞相府及其他功臣世家,卢家、萧家,也因在查案中有所助力,获得了不少赏赐。
肃云帝亦给牺牲的宋旌和应玉二位将军加了尊荣,可谓烜赫一时。这做法甚至让懒散了许久的威北军都士气振奋,重振旗鼓起来,往后的十余年,
羌国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中秋节刚过完没几日,容翊淮被擢升为相的旨意便下了。
而原本的容青厉,则正巧因中书令到了年纪致仕离朝,而顶上了这个位置。
一时间,容家一位中书令,一位丞相。这是容家百年历史中都难再遇到第二次的盛景,更是让朝中诸臣,胆寒侧目。
而宋湘灵,当别人叫她“丞相夫人”的时候,她尚未反应过来。
披月喜盈盈地为她簪发,道:“这些日子,不说陛下的赏赐,就连各家各府送来的贺礼,咱们库房都快堆不下了。怎么没叫您几日少夫人,便又要改口叫丞相夫人啦?”
宋湘灵也笑,忍不住轻轻掐了她一把:“还贫嘴。”
披月故意痛呼了一声,好像宋湘灵刚刚那轻轻一掐真的很痛似的。
主仆正在打闹,外头沐夏走进来,身姿灵巧地躲过了一只飞来的靠枕,笑吟吟地回道:“少夫人,窦姑娘来了,说要贺您呢。”
“快请她进来。”宋湘灵忙道。
披月也嘻嘻笑了两声,便跟着沐夏一同出去了。
窦晚在下人的陪同下走进来,一见着宋湘灵便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数日不见,还未恭喜你,这才成婚多长时间,不仅母家又得了皇上厚赏,夫家也受皇上重用,多有福气呀!”
宋湘灵拉着她的手,同她一起进了卧房:“都是容翊淮的功劳,我并未做什么。”
“怎么会?我可看见陛下也赏赐你了。若不是你好好保存着母亲的遗物,怎么会从那地形图上发现端倪?”窦晚只道,“现在别说你夫君是大庆建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任丞相,就连你,也是最年轻的一位丞相夫人啊。”
这倒提醒了宋湘灵,自己方才同婢女打闹的行为的确不太得体,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而又调侃起窦晚来:“你呢,可想好了?萧家此次在查案中亦立下了功劳,你的未婚夫也受了重赏,我看以后大概要接他父亲的节度使一职吧?”
“节度使夫人,好不好听?”她打趣道。
这几日,听说窦晚同萧隋安的关系也慢慢好了不少,宋湘灵心中也宽慰。在她看来,萧隋安此人比赵玉不知道好了多少,又和窦晚认识多年,是为良配。
果然,窦晚也低下了头,虽面露羞色,嘴巴上倒是不肯承认:“一介武夫的夫人,有什么好听的。”
宋湘灵看准了她的口不对心,不愿意多说让她更为羞恼,便转了话题。
两位女郎聊着聊着,窦晚忽提起了一事:“对了,今年秋猎便要开始,你要去的吧?”
“当然去。你可要学射箭?我可以教你。”宋湘灵跃跃欲试。
虽说上次容翊淮直接掐灭了她去教施长策射箭的念头,但这想法一升起来,便压不下去了。若是教窦晚,他总不能再吃醋了吧?
去年秋猎那回,她正因婚事而忧愁懊恼,后来又在好几位候选人中游移不定,自然是提不起兴致去参加的,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倒是想去广阔的围场,提起弓箭再好好试一试。
“罢了罢了。”窦晚听了直摆手,“我可学不会那玩意,还是算了吧。”
“若是萧隋安教你,你学不学?”宋湘灵眨眨眼,又打趣。
这回,窦晚不依了:“湘灵,你好烦啊!如今天还热着呢,我只想在营帐内吹吹围场的风,才不愿意去学呢。”
宋湘灵失笑:“行行行,我看那日若是萧隋安来请,你去不去吧!”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又邀着出门到街市上买了些东西,这才各自分别。
只是刚刚坐了马车离开,窦晚才想起来,刚刚还有一句话忘了问湘灵呢。
她想问,湘灵的夫君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现在,可有一点点喜欢上他啦?
可惜忘了问。窦晚有些惋惜,刚刚从湘灵的举止中,她亦看不出什么。
或许是经了自己与萧隋安的事情,窦晚现在愈发明白,感情上的事,很多当事人自己反而看不透,需要外人的点拨。否则,可能便阴差阳错了。
罢了,还是等秋猎见面时,再说吧。
宋湘灵和护卫一起,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府,喜滋滋地在房间里一样样拆开。
这是新买的护腕,今日买的时候她只说是自己的,可那日若是窦晚要同萧隋安去学箭,她便打算送给她,免得她初学时不小心伤了手。
这是新买的箭囊,是用上好的皮革制成。尽管她已经有许多箭囊,还有先前宁沛送的那一只还没来得及用,但这种东西哪有嫌多的,再说,若是真的带了那一只,容翊淮小心眼肯定又会不高兴。
除了秋猎相关的东西之外,还有看着好看便买下的一些首饰,闪闪发光,就这么满满当当铺在面前。
容翊淮走进房间的时候,便见她的夫人正毫无形象地坐在一堆簇新的东西中间,横挑竖拣,像一只小喜鹊一般的模样。
他忍不住失笑,轻轻走过去:“可是为秋猎准备的物件?”
“你回来啦。”宋湘灵起身,一样样给他清点,“这是那天可以用上的箭囊,这是护腕,我打算送给窦晚的。唔,你那日要带上李芜吧,施长策去不去?”
见他看过来,宋湘灵解释:“现在案子已经查清楚,他虽说先前是帮肖方允做事的,可年纪太小,这些年来也不过是做了些边缘的活计,也并未获罪。我只是想着,秋猎倒是个好机会,可以让小孩子去见见世面。”
而且这几日,小孩在别院,除了剑术之外,似乎还学了点别的东西。就在昨日,他还画了一幅画送过来,画的是宋湘灵和容翊淮并肩站在院中的场景。
孩童的笔触不算熟练,但很有童真。宋湘灵看后也喜欢,让披月好好收起来,也知道施长策是个懂得报恩的。
她还真的为他着想,容翊淮不动声色,道:“皇家御苑,跟从圣驾的人都是精挑细选,不是想去便能去的。”
看着宋湘灵略显失望的眼神,容翊淮又道:“罢了,既你开口,我便让他以我护卫徒弟的身份,跟着去。”
“太好了!”宋湘灵道。她知道那小孩好学,若是有什么见世面、学知识的机会必是不会放过的,若是知道这次可以跟从容府的人一道去秋猎,必定开心。
“就这么开心?”容翊淮靠近她,伸手将她鬓边的一缕乌发抚至耳后。
“当然开心。”宋湘灵絮絮叨叨,“你可知,这次不仅是陛下赏赐,就连皇后娘娘昨日也派人送了礼来,那居然是一整盒夜明珠!还有呢,陛下还专门派了人去净慈寺,打算重新翻修一遍英灵堂呢!”
“原先朝廷虽每年都会拨款,但这次的阵仗可比往年不同,不知会翻修成什么样子,一定会更宽敞些、明亮些吧?”宋湘灵站在容翊淮旁边絮絮叨叨,一双眼明亮极了,”
还有呢,我昨日还听祖父说,从今年开始,下拨给威北军的军费也会上涨,这些都是好事情呀。”
容翊淮听着她一会儿一个“还有呢”,唇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勾了起来。
这段时间的好事的确很多,见她开心,容翊淮也觉得,前段日子为了查案受的苦与累,亦是觉得不算什么了。
他如今出任丞相,尽管因为他的资历,朝中尚有人不服,可他先前查清了那么大的案子,又有陛下的支持,那些人虽有不满,终究不敢明着说出来。
容翊淮便当做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有愈加多的能力,去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待到明年,他便会为宋湘灵请封诰命。若在这段时间内他同样立下了功绩,想必陛下便不会拒绝。
宋湘灵不知,就在她滔滔不绝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已经想着接下来的时间要如何卷自己了。
她只见他不说话,后知后觉有些羞恼,自己是不是说了太多了?当丞相夫人,应当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吧,她在外人面前还能装一装稳重娴熟,可是若到了他面前,却什么都装不住,也觉得不必装。
“你可是觉得我说太多了,有些烦?”她问。
话音刚落,便听得他道:“当然不会。我巴不得阿灵这样同我说一辈子的话。”
永远也不会烦。
他喜欢看宋湘灵因为他的话而羞红了脸的样子,这让他知道她喜欢。一个向来冷情的人,为着她开始笨拙地学习怎么说情话。
好在,他的阿灵也喜欢听这些话。
御驾亲征,与皇亲国戚和大庆臣子们到达猎苑的那日,天高云淡。
秋季,北方的天空总是又淡又远,天朗气清,真是映证了“秋高气爽”这句话。宋湘灵从轿辇上走出来,只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都是飒爽的。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的衣衫,热烈浓艳,刚刚下了马车,在这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上便是一个最为鲜活的亮点,霎时引来了不少目光。
宋湘灵穿惯了这种鲜艳的颜色,对他人的眼神更是视若无睹。容翊淮则亦从车驾上下来,默不作声地拉住了她的手,亦是将夫人在自己身后挡了挡。
“这里便是我们的营帐。”容翊淮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一处宽敞的白帐前。因着他如今的身份,这营帐离肃云帝所在的明黄色御帐很近。
果然,一身明黄骑装的肃云帝携着玫贵妃,走了过来。
容翊淮便拉着宋湘灵行礼:“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
“爱卿不必多礼,平身。”肃云帝笑道,今日既已不在皇宫,陛下也变得略微和善了些,“翊淮,你与夫人,谁的骑射更好?”
容翊淮温柔看了宋湘灵一眼:“回陛下,臣的夫人是镇远大将军的亲孙女,论骑射,臣不如她。”
肃云帝挑了挑眉:“当真?这倒是难得。”
玫贵妃也笑着上前一步:“容夫人是大将军唯一的孙女,大将军将这一身好箭法教给了她,亦是理所应当,不至于后继无人。”
随着她的动作,宋湘灵能闻见她身上浓浓的脂粉香气,环佩招摇,叮叮当当地碰撞。她道:“贵妃娘娘过誉了,臣妇也只学到了祖父六七分技艺,实在不敢说将祖父的一身好箭法全都学透了。”
肃云帝听后,朗声大笑:“你祖父的箭法,若说是大庆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了!你能学到六七分,已是难得!”
“陛下,潭渊那孩子已经来了。”玫贵妃亦掩口笑了笑,却岔开了话题:“潭渊上次从北境寻来一把猎弓,说是极好,正欲趁这次秋猎献给您呢。”
“他是孝顺,朕便去看看。”肃云帝捋了捋胡须,“翊淮,你同朕一起去吧。”
容翊淮领了命,回头对宋湘灵道:“那我先去,你注意安全,我让李芜留下护你。”
宋湘灵冲他挥挥手:“快去吧,别让陛下等着。”
窦晚和乔蕤也在随后的马车中,陆续到了。窦晚父亲是户部尚书,他虽不怎么会射箭,这种场合却也是要跟着来的。好在窦家的帐子亦在龙帐附近,宋湘灵轻易便找见了。
乔蕤也已到,刚下了车便在找嫂嫂。这会儿看见嫂嫂和窦姐姐聚在一起,便亲亲热热地走了过来:“我刚刚瞧见附近有一条小河,河面上还有野鸭呢,我们去瞧瞧?”
三人带着护卫去了河边,果然看见那清波袅袅的河面上,几只毛色花灰的野鸭子正随着水波沉沉浮浮,时而在水面上嬉戏玩闹,时而将头沉入水底,掀起水珠来清理自己身上的羽毛。
此处亲近自然,是成日住在盛京时享受不到的淡然和恬静。窦晚和乔蕤很快便放松下来。乔蕤甚至不顾形象地仰躺在草地上,看着头上丝丝缕缕的流云。
宋湘灵随手折了些草,编成了一只细伶伶的草环,中间还夹杂着黄色的不知名的野花,编好后,扣在了乔蕤的头上。
乔蕤被那草叶搔了下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却又伸手扶正了差点滑落的草环,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
“湘灵,你居然还会编这个。”窦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宋湘灵道:“小时候,我父母带我参加过几回秋猎。那时,我母亲就会用编一只给我。”
当时,小小的她也会躺在草坪上,无忧无虑地看着蓝天。娘亲编成好看的花环给她,她便闹着要学,学会后,便也编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戴在娘亲的头上。
而父亲便坐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窦晚道:“你有一位很厉害的母亲。”
“那当然啦。”宋湘灵道。
母亲的骑射一直比父亲更好,因此被更早晋为少将。她还记得,箭术中有一招难度高的射法,以短时间内大量放箭准确无误,父亲先前一直不得要领,还是母亲提点后,他才掌握。
三人便一边看着风景一边想着往事,并未注意到身后来了人。直到忽然传来女声,她们才惊觉。
“河边可是湘灵?”
宋湘灵一怔,这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她回头看去,便见一穿鹅黄衣裙的女子看着自己,神情似也有些复杂。
她身旁没跟护卫,只有一位圆脸婢女。
这位女子的面容看着有些熟悉,但宋湘灵着实想不起来她是谁了,便问道:“是我。不知姑娘是哪位?”
她落落大方,倒叫那姑娘显得更为局促了,似是下了番勇气才走上前来:“我是,常雪晴。”
随后,像是担心宋湘灵依然想不起来似的,又补了一句:“平阳郡主是我母亲。你记得吗,小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玩过的。”
听到这,宋湘灵恍然大悟:“原来是郡主千金。”
她怎会不记得,这便是当年当街在玩伴们面前,嘲笑她没爹没娘的郡主千金。
她比自己还大一岁,可是从小被平阳郡主宠坏了,原本应该懂事的年纪,却对她不加修饰地说出那样过分的话,让她当即便落了泪。
大概是常雪晴也知道,自己在宋湘灵这留下的大概都不是什么好印象,便也尴尬地笑笑,嘱咐身旁的婢女递上来一个木匣子:“湘灵,可否借一步说话,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贺礼。”
宋湘灵冷眼望过去,她的确不太愿意和这位郡主千金单独说什么,也觉得她这嘴里吐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便道:“多谢你,当日我新婚,平阳郡主府的贺礼我已经收到,实在不必你单独再送一份来,也显得太生分了。”
这一拒绝,常雪晴脸上更见尴尬,还是争取道:“母亲的贺礼是母亲的,我的是我的。”
她将婢女手中的木匣子接过,亲自打开,将里面的贺礼展示出来:“我知道你从小便喜欢这样的首饰,便特地挑了匠人为你打制的发钗。还请你能收下。”
宋湘灵垂眸,看了一眼那匣子里的首饰。
果然好看,而且形状式样也是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芍药花。
没想到常雪晴倒是
还记得这个。
只可惜,她现在头上戴着的是容翊淮送的北境红玛瑙石,即便并未做成花朵的样式,但因为材料足够昂贵难寻,还是会胜出那匣子内的发钗千百倍。
宋湘灵也看得出来,那钗子确实不错,只是这些日子来容翊淮已经送了她太多的好东西,以至于此类货色的,她已经不太能看的入眼了。
宋湘灵看常雪晴就这么端着匣子立在那,便让披月将那匣子接了过来,又看向常雪晴,直率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常雪晴大概没想到她会这般直接地看穿她的意图,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湘灵沉静地点点头,和常雪晴一道,往旁边走了几步。
“现在可以说了吧。”宋湘灵道,“这个距离,她们都听不到。”
“好。”常雪晴微微敛眸,面上似是因为羞愧紧张而有些微红,半晌才下定决心开口,“湘灵,其实我是专程过来给你道歉的。”
宋湘灵狐疑地看着她:“我印象中,在你十二岁的时候,便跟随郡主搬回了平阳吧。在那之后我们便并未见过。”
“是。”常雪晴喃喃,“我是为了八年前的事。当日是我不好,失了分寸,不应该当着大家的面,嘲讽你父母的事情。”
宋湘灵讥讽:“这个道歉可真及时。”
常雪晴一听,脸更红了:“湘灵,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说出口后便后悔了。”
那日,她并非忽然便说出了这般难听伤人的话,只是因为那段时间她的母亲为她寻了一匹极好的布料,在盛京内成衣铺为她做了一件衣裳,她喜欢得紧,甚至舍不得穿。可是穿出去第一日,却发现宋湘灵有件一模一样的,而且穿得比她更好看。
最重要的是,一起玩闹的同伴不小心将一碗酸梅汤洒在了宋湘灵身上,而她却只是不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湿迹,还好脾气地对那小姑娘笑笑:“无事,洗洗就看不出了。你还想喝酸梅汤吗,我也馋了,咱们一起再去买些吧!”
常雪晴看着她无所谓的态度,很是不可思议。
平阳郡主对她很是严厉,从小便教她女则女训,让她从小便养成了“步从容,立端正,笑不露齿”的仪态习惯。若今日被泼上酸梅汤的是她,哪怕是他人无心之失,母亲也一定会说她冒失:“为何这碗汤不泼在其他人身上,偏偏泼在你身上呢?你穿着这样脏了前襟的衣物在外面行走,是不是失了礼数?”
她都能想象出母亲说这句话时的语气,越想,越觉得眼前的宋湘灵自然、大方地让人心惊。
她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不在乎这昂贵的衣物,也不在意地拉起那小姑娘的手,欲与她再去买一碗酸梅汤。而且看这样子,她回了将军府,也根本不会有人批评她行为失仪。
短短的时间,常雪晴的心里千回百转地想了许多,可最后都落在同样的一种情绪上,那种情绪叫嫉妒。
她倒不是嫉妒宋湘灵轻易得了同她一样的新衣,也不嫉妒她能穿的比自己更好看,她嫉妒宋湘灵得到的关爱,比她多得多。
于是,她下意识便冷哼了一声:“到底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没人教你这衣料的珍贵。这布料连浆洗时都要小心翼翼,何况是泼了满满一碗酸梅汤,怕是已经处理不干净了。”
常雪晴说完,便懊悔地闭嘴,她有些惶惶地抬头,看见刚刚还兴致勃勃地拉着同伴去买酸梅汤的宋湘灵,面色一瞬便凄凉起来。
常雪晴睁大了眼睛,很是懊悔。
她若是只说了后面半句话,宋湘灵一定不会难过,甚至还会摆着手说:“一件衣服而已,洗不干净便算啦。”
可她偏偏提到了她于不久前,刚刚在沙场上战死的父母。
后来,丞相府的独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将泪流不止的宋湘灵拉走了。
常雪晴看他们离开,心头也闷闷地说不出什么滋味,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挽留或道歉的话,任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在拐角。
其他的小孩碍于她郡主千金的身份,不敢多说什么,不过常雪晴知道,她们心底是在替湘灵抱不平的。
好好的一个下午,便这般不欢而散了。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湘灵,我实在是刚刚说出口便后悔了。”她道,“只是当时碍于面子,我不肯低下头对你道歉,还是后来被父母押着去了将军府,这才能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宋湘灵冷冰冰的,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可她至今都还记得常雪晴吐出那句话时,周遭顿时冷下的氛围,还有忽然席卷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无助。
她道:“既然你八年前已经道过歉了,何必今日找我再说一遍。”
“我是觉得不够。”常雪晴道,“后来我随母亲搬离了盛京,便再也没有见过你了,更没有再好好跟你道个歉的机会。今日见了你,便赶忙过来。”
宋湘灵不置可否,已经打算走了。
常雪晴又说道:“我也没想到,今日你真的会嫁入丞相府。当日我说了那混账的话,便是小容大人亲自登门找了母亲,要求母亲带我去跟你道歉的,他从小便对你”
话音未落,宋湘灵不可置信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什么?当时是容翊淮去找的你们?难道不是我祖父吗?”
常雪晴同样疑惑:“什么?当然是小容大人。当日他亲自上门,我父母知道这件事后怒不可遏,还打了我一顿板子,我不可能忘记的。怎么,湘灵你一直以为是宋将军吗?”
宋湘灵沉默,和身旁的披月对视了一眼,也在婢女的脸上看见了怔然。
那日容翊淮将她带离人群,恶狠狠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她便以为,容翊淮只是路见不平,顺手将她带走,还觉得麻烦呢。谁承想,他居然还会为了她,专程去找到当时很受圣上重用的平阳郡主府,为了这一件大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的事,要求郡主带着自己的千金登门道歉?
“我还记得当日,小容大人穿一身黑,他那时已经是同龄人里长得最高的,已经快与我母亲一般高。”常雪晴道,“他是一个人来的,一个护卫也没带,更没有求助于当时的容相,一叩开门,便要求要见我的母亲。”
“我母亲原先是不爱管这些孩童间玩闹拌嘴的小事的,可是那日,听说小容大人出口便有理有据,她被彻底说服了。我现在也觉得很佩服他的行为,换做是我,断断做不到这一步。”
宋湘灵想,何止是常雪晴,换作其他人,也做不到容翊淮为她做的这一步。
这么多年,她居然一直以为是祖父为她做的这件事。毕竟在儿时的她心中,孩童和孩童对话,双方的长辈之间对话,才是正常的。却没想到,容翊淮会独身去郡主府,还说服了郡主。
宋湘灵心中一时感慨。这件事,他从未对自己说过。
似乎他根本不在意她知不知道,是他当日要求郡主携千金登门道歉,是他默默为她做了那么多。
“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常雪晴看着她的神情,也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他那时候便已经对你有意。”
宋湘灵更愣了,她已经知晓容翊淮喜欢自己,可那么早?不可能吧?
那时候才多大啊!
何况,若他一早便喜欢自己,为何偏偏要等她和燕王的婚约取消后,他才来提亲?
宋湘灵心里又多了一个疑影,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对容翊淮的从前很多事,都一无所知。
“这件事,我果然是不知晓。”宋湘灵道,“还要感谢你今日告知。”
否则,她不知道还要同真相错过多久。
“不必不必。”常雪晴连忙摆手,“我本也是今日才知晓你原不知。你肯收下我的道歉,我已经很感谢了。”
她冲她行了一礼:“那我便不打扰你们看景。先行一步了。”
说罢,人便袅袅婷婷地走了。
披月小声道:“少夫人,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碰上她。当年她可让少夫人伤心难过了好几日,您就这么轻易便原谅她了啊?”
“毕竟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宋湘灵一边往回走,一边淡淡道,“再说,我们现在都长大了,也比先前更通人情世故。”
“哪怕她今日一番道歉似是真挚,但想必也是因着将军府和丞相府最近屡受赏赐,容翊淮又拜了相的原因,才特意过来跟我说一句,希望能缓和与我的关系,以免在朝堂上树敌。”
披月听了这话,赞同地点点头:“您说的对,就算她跟着郡主去了平阳,可她在盛京不可能没有亲眷,这么多年,难不成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平阳离盛京又不远。若是想道歉,早就登门了。还需等到今日吗。道歉还要屏退旁人,借一步才肯说话,也太爱面子了。”
宋湘灵笑笑:“这也是人之常情。她是郡主千金,从小便骄傲惯了。罢了,我也无意与她多计较什么,毕竟今日,她倒是让我知道了一件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披月点点头,忍不住笑:“少夫人,您现在越来越像一位丞相夫人了。”
宋湘灵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已经在学啦。”
先前未嫁入容府之前,祖父虽让朱红给她补过课,可她终究是三分听七分玩,听得那部分也有不少左耳进右耳出了。后来嫁了过去,府中大小事务还是由婆母在管理,她乐得清闲,虽跟着学了一些,终究不成体系。
可现在已经是丞相夫人了,这些道理还是得赶紧学起来。
毕竟容翊淮都做上大庆最年轻的一位丞相了,她当然也要努力啊。
三人在河边玩够,便一起回了营帐的位置。
眼看陛下那边的骑射也已结束,容翊淮正立于马边,等着她回来。
直到视线里出现那抹海棠红的身影,他的唇角便不知何时翘了起来。
身旁的萧隋安轻咳了一声:“没眼看。”
容翊淮瞥了他一眼:“在说我之前,先看看你身上专门挑的这身骑装。孔雀开屏一样。”
萧隋安则看着远处的窦晚,心情亦是很好:“我打听到了,小晚最近看的话本里,男主角便是一位小将军。她婢女说,前几日小晚看到快子时才休息,想必是很喜欢。”
他今日专门挑了件红色的骑装,勾勒出身形。他是节度使之子,也在沙场上练过的,自然是肩宽腰窄,很是飒爽精神。
话音刚落,萧隋安又嗤笑地看了容翊淮一眼:“你自己不也一样,说说吧,这革带是这么系的吗,谁让你勒那么紧的?”
容翊淮的唇角就没放下过:“阿灵喜欢。”
萧隋安点头:“得。”
三人已经越走越近,两个男人都不再互相打趣,各自接了自己的心上人。
容翊淮自然地揽住了宋湘灵的腰,把她往自己的爱马旁边带。余光看见她似偏头看着自己胸膛和腹肌,便觉得今日这革带专门勒紧几分的心思没有白费。
他就知道阿灵喜欢。
第70章 072夫人的射箭技术,怕是在你之上……
宋湘灵也的确在往容翊淮的腰腹位置去看。
也不知他近日又练什么了,一身微紧的劲装束在身上,再加以革带,竟然隐约看得见块垒分明的线条。
她在心中暗自佩服容翊淮,这么几日,新官上任,基本一整日都在宫中同皇上议政,案头的折子堆得老高,还有不少甚至送入了府内。如此案牍劳形,竟然还有时间,把身形都训练得愈加好看了。
直到被带到他的爱马前,宋湘灵才发觉自己昏头了,竟然一直盯着他的身形,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容翊淮没出言制止,她竟然就一边走一边看下去了!
宋湘灵啊宋湘灵!她在心中腹诽自己,怎么对美色就没有一丁点的抵抗力呢!
“你可以摸摸它。”容翊淮道。
这匹黑马威风凛凛的,黑色的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马鼻激动地喷着气,看到宋湘灵后,却乖乖地低下了头,任她抚摸。
宋湘灵见过这匹马,也坐过一回。就是当日他误会自己和宁沛的事,把她抱上马,一路狂奔回丞相府那次。
只是那日,两人心中都有气,容翊淮还未来得及向她介绍自己的马。
“看来它已经认得你了。”见黑马温顺地低下头,宋湘灵洁白的手指在它的皮毛上抚摸,容翊淮笑道,“它叫房星。”
房星一直象征天马。宋湘灵听后,便想起了“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的诗句来。
她便轻声叫道:“房星?”
房星有灵性,闻言便长嘶了一声,还用湿润的马鼻去蹭宋湘灵的手。
这让宋湘灵感觉痒痒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房星,她也是你的主人。你要像熟悉我一样,熟悉她。”容翊淮含笑道,又看向宋湘灵,“想骑一下试试吗?”
“来。”宋湘灵摩拳擦掌。
她本就喜欢坐在马上一骑绝尘的感觉,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见容翊淮也想凑过来,却不客气地道:“你再去马厩牵一匹马出来。我要和你比赛。”
骑着他的好马,还要和他比赛。容翊淮失笑:“这不大公平吧?”
“如何不公平?房星是好马,可我还未能熟悉它的性子,要掌控起来自然不易。何况这日能随御驾带来猎苑的自然都是宫中最好的马匹,我觉得很公平啊。”宋湘灵骑在马上,笑着道。
她身下,房星眼睛明亮,倒是真的已经听进了刚刚主人所说的话,俨然已经将背上的女子视为了另一位主人,激动地打了个响鼻。
容翊淮没辙,只得去牵了一只棕马出来。转眼功夫,亦跨上马匹:“从此处,冲至远处的那棵胡杨树,先到者胜,如何?”
“来。”宋湘灵应战,霎时一声干脆利落的“驾”,身下的房星便猛地冲了出去!
容翊淮亦不甘示弱,宫中的骏马品质上佳,综合素质是均衡的,而且也很听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黑一棕两匹马便如同不同颜色的两阵风,在草原上奔驰旋出。
骏马奔腾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只见一劲装青年和一海棠红衣裙的女子齐头并进。
红色本就是天地间最为显眼和张扬的颜色,此时,草原上的风漫卷着宋湘灵的衣裙,鼓起帆一样饱满的形状,乌发亦随着马匹奔腾的节奏在空中猎猎舞动,霎时便聚集了不少人的目光。
“好威武!骑得又这般快,这是哪位女子?”
“一眨眼的功夫便飞掠过去,没看清呢。”
“哎呀,这不是新拜相的小容大人和他的夫人吗,将军府的宋家女!”
“难怪,原来是镇远大将军、威北军宋旌和应玉二位将军的后人,难怪如此英姿飒爽,和盛京那些弱柳扶风一般的贵女尤为不同,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夸赞声都被甩在了后面,宋湘灵浑然不觉,双眼紧紧盯着远处的那棵挺拔胡杨,满脑子都是要胜过容翊淮。
房星身旁,那从马厩里牵出的棕色骏马也不堪示弱,载着容翊淮亦一路飞驰。若是几年前,容翊淮的骑术大概比不上宋湘灵,可如今的他已经去北境历练过几趟,技术也练了起来,骑着宫苑里选来的马亦能和宋湘灵打个平手,甚至驾轻就熟。
那棵胡杨树越来越近,近到宋湘灵已经能看清它的树枝和叶子。耳边也静了下来,只听得到猎猎的风声与马蹄奔驰的声音,她微微伏低了身子,随后,腿一夹马腹,只对容翊淮道:“你可别让我,不然我生气了!”
容翊淮勾起唇角。
几息之间,两匹马几乎同时越过胡杨树,随后奔出一大截,这才缓缓停了下来。
宋湘灵懊恼地回头看了眼,胡杨树旁没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先跨过的终点。
何况,她现在反应过来了,这场赛马连彩头都没有啊!实在是临时立下的一场不伦不类的比赛。
容
翊淮笑:“看来房星已经完全认你是主人了。”
宋湘灵得意地调转马头:“当然了,我现在可是丞相夫人,若是不认我,小心我这月给它的吃食打折。”
房星好似听懂了,从鼻腔中发出好几声焦急的气声,仿佛真的在担心自己的餐食会打折扣。
宋湘灵笑着摸了摸它的头:“房星,骗你的,你这么好看又这么乖,我怎么舍得克扣你的餐食?”
“还要给你吃得更多更好,让你长得更壮。若是下次你的主人再骑着你去远方查案,你要跑得再快一点,让他快些到达目的地,亦快些回来丞相府,知道吗?”
这次,房星哼唧了两声,眼睛亮亮的,好像在说“这点小事,根本不必特意嘱咐”。
容翊淮便看着一人一马在那傻兮兮地互动,唇角从刚刚开始便没有放下来过。
二人骑着马慢慢往大营走。宋湘灵和房星已彻底熟悉起来,已经可以不牵着它的缰绳,也不担心它会将自己甩下去。
她忽然问:“平阳郡主的女儿嘲笑我父母那次,是你去找的郡主夫妇?我到今日才知道,为何你先前都不告诉我?”
容翊淮似不太惊讶,只淡淡道:“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何况我也犹嫌自己做的不足。”
宋湘灵疑惑:“什么不足?”
他明明做的很好了啊!若换了旁的同龄人,必定不会为了她这件小事,便只身登郡主府的门,为她索要一个庄重的道歉。
“我那日应赶在她发难前,便先将你带至别处。”他虽依然平视前方,声音却闷闷的,“你便不会被她这般说。”
宋湘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又不会未卜先知。”
容翊淮倒真的希望自己会未卜先知。
他想改变的往事,太多太多。
“嗯。”他道,“我不会的还有很多。”
“我不会的也有很多。”宋湘灵慢悠悠地骑在马上,“我不知道的也还有很多。”
“除了郡主千金的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
见她发问,容翊淮不紧不慢地扯了下缰绳,让身下那匹看见大草原便跃跃欲试想狂奔的棕马速度慢下来,与房星并驾齐驱:“并没有刻意瞒你。只是觉得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也无所谓。”
“比如这件事,我只要她能同你道歉便好了,至于是谁让郡主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没差。”容翊淮笑,“可如果无人去,就由我去。”
宋湘灵听的心一热。
面前的男子,她的夫君,似乎从很早之前开始,就已经同今日一般在爱护他。而她一直以来,都忽视了。
两人便没再说话,直到两匹马慢慢走回大营,宋湘灵便眼尖地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每人手里都拿着弓箭,似在比什么。
乔蕤正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见到表哥和嫂嫂回来,便道:“他们在比箭术呢!正在商量规则和获胜方式,不如表哥和嫂嫂一起留下看看?”
容翊淮兴致淡淡:“彩头是什么?”
“一块白玉,瞧着色泽不错。”有人答道。
参与比赛的大多都是公子,也有一二出身将门,或自小学习过此道的姑娘。聚在一起谈论了一会儿,便敲定了规则,每人九支箭,三支连放,一共三轮。
谁的箭正中靶心越多,谁便能获得那块白玉。
宋湘灵下了马:“容翊淮,我想试试。”
容翊淮微微挑眉:“嗯,那就试试。”
乔蕤一听,有些意外:“嫂嫂,一次放三箭哎,你会吗?”
她虽在容府借宿已久,但进表哥和嫂嫂小院的次数并不太多,何况若是平日不射箭玩的时候,那些箭靶都是收进仓库里的,她没见过嫂嫂射箭,还真不知道她技术如何。
宋湘灵一笑,只道:“试试嘛。”
为保公平,弓与箭由宫人统一准备,大家都无异议,还有人笑道:“这下好了,我素日训练时使的是重弓,看这几把弓都很轻便,想必会更省力些,这彩头必是我的了。”
“那可未必。”霎时便有不服气的人反驳,“重弓和轻弓用的力道都不同,你可小心别马失前蹄,丢死人了。”
“得了,我印象中你可没练过齐放三箭的招式吧?小心一支箭都射不中,那才丢人了。”
“少废话,赶紧的!”
说着,便一人抄起一弓,六支箭齐齐朝面前的两块靶射去。
弓箭破空,留下一道尖利的声音,转眼便准确无误地没入箭靶。
一人三支中了两支,还有一人三支皆中,只可惜准头差了些,未有一支射中靶心。
这两位公子似都有些不服气,转眼便弯弓搭箭,放了第二轮。
有了第一回的经验,两人也逐渐摸熟悉了这弓,第二轮的准头便好了许多,均有一支没入靶心。
战况胶着,也让围观的群众们暗暗吃惊,都在想,这游戏的难度可比他们一开始所想的要难得多。
是因为箭靶太远,还是因为齐放三支箭的难度较高?眼下这两位都是安南军中少将的儿子,出生于骁勇世家,想必平日里骑射是不差的,没想到三轮下来,最后一人中了三支,一人中了两支。
其中一位公子中了三支后,轻轻放下弓,活动了一下筋骨,遗憾道:“这弓有些紧,不算太好用。”
“当然没那么简单,否则若是人人全中,这块玉岂不是要切成好几块分了?”有人朗笑道。
接下来,参赛的选手们一轮接一轮地上场,果如一开始所言,这弓有些发紧,因此在手感上便略逊一筹。有的人熟悉的速度慢,竟是连着三轮射下来,都还未能掌握用这把弓的诀窍,素日亦是骑射俱佳的人,今日竟马失前蹄,贻笑大方了。
如今最好的记录也只是六支半,那半支还是因为堪堪压了线。每人只有九支箭,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转眼便到了宋湘灵。
同她一起的,则是勇国公的孙子,姓王,单名一个骁字。
这位王骁公子看了眼宋湘灵,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竟然和丞相夫人同比,在下佩服。”
“跟你比的不是我。”宋湘灵笑道,“刚刚有六支半的,我听说王公子的箭法很准,不知道你能不能越过他去?”
王骁颠了颠手中的弓箭:“的确和我素日用的不太一样,在下不敢夸下海口,只能尽力一试。”
宋湘灵转眼,看向旁边的容翊淮。
他就站在自己旁边,一双眼满满的全是她。
“若我赢了,就把那只白玉送给你做谢礼,如何?”
容翊淮的眸色微微一动,含笑应下来:“好。”
宋湘灵亦回以一笑,眉色飞扬。
她正欲去拿宫人准备好的弓,却听见宫人拉长了音调的声音:“燕王殿下驾到——”
李潭渊今日亦是一身骑装,身边跟着一袭白衣的叶盈。
李潭渊刚刚将北境寻来的猎弓献给了肃云帝,那把弓当真是好弓,外形流畅,弓弦是用上好的牛背筋,据说只有在北境才有这样好的牛背筋产出。
肃云帝爱不释手,当即便用那把猎弓猎中了一只鹿,更是龙颜大悦,便又留了李潭渊一段时间,让他陪自己再往树林深处去看看。
这会儿,肃云帝有些疲累,便先回营帐休息,而李潭渊则看到此处人头攒动,便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几乎是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那抹最张扬好看的海棠红。
当然,宋湘灵身旁站着的男人,便显得有些碍眼了。
近日容翊淮拜了相,他那个性子冷淡生硬,几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偏偏父皇还向着他,是以连李潭渊最近派过去的人,都未能获得朝堂上任何机密消息。
而容青厉,则更为如此。当了中书令,顶了叶盈外祖父的位置,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将他先前埋在陛下身边的一个暗桩都给拔了。
是以他对皇帝身边的事一时全盲,让他极没有安全感。
李潭渊敛下这些心思,上前笑道:“可是在比箭?”
他视线落在王骁身上,又转向去看宋湘灵:“勇国公之孙,箭法好我是知道的。倒是竟不知,原来丞相
夫人也会射箭?”
叶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宋湘灵,捏紧了手指。
宋湘灵谦虚:“只是会些三脚猫功夫罢了。”
“开始吧。让本王看看。”李潭渊听身边人说了规则和当前的战况后,便点头道。
宋湘灵拿起弓。
她微微皱了眉,这弓的手感也太奇怪了,似是头重脚轻,也难怪刚刚上场的选手们只能射出那种成绩,想必也是用不惯的。
刚刚她在一旁看着,倒也没觉得这弓竟然难用到这种地步啊。
于是,便一边尽力适应着这弓怪异的手感,一边搭了三支箭。
身旁的王骁亦搭了三支箭,同时,六支箭嗖地飞出。
宋湘灵眼睛睁大了。
不对,她刚刚已经控制好了这箭的方向,为何放出去时,这箭如同天女散花似的,完全散开着飞了?
人群中也传出了些细微的嗤笑和议论声。若不是看在宋湘灵是将军府的后人、如今的丞相夫人份上,那笑声大抵会更加放肆些。
果然,宋湘灵那三支箭,连靶子的边缘都没碰到,径直飞到了身后的草地上,噼里啪啦,乱作一团。
她当下就压了眉,不高兴了。
这弓有问题。
按她的本事,就算弓箭的手感再差,她闭着眼睛射,也不可能射出这般差劲的成绩来。
一旁的王骁则有两支箭落入靶心,还有一支也距离相当近,差一点便是三支全中。
四周一片叫好之声。
人群内,有人叫完好,便偷偷对身旁的同僚道:“这不对吧,镇远大将军的孙女,怎箭术会差到如此地步?”
身旁人亦压低声音回复:“是啊,虽说这弓没那么好用,可也不至于三支箭都飞出去,连靶子都没碰到,这根本连初学者都不是,还没入门呐。”
“就这样,还要上场争那块白玉?我看这次获彩头的大概就是王公子了,这一手箭术当真是绝佳。”
容翊淮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看了过去。
他眼神太冷,让身旁的人顿时噤声。忘了忘了,新任的丞相大人还在人群里站着看夫人呢,他们刚刚声音是不是太大了?
可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却差不多已经确定,这场比试,按丞相夫人的表现,恐怕成绩得垫底吧。
容翊淮用眼神制止完那些小声嘀咕的观众后,便看向宋湘灵。
而宋湘灵给他的,是一个“放心吧”的眼神。
她既然已经看出这弓有问题,便断然没可能再任人摆弄。
她对王骁道:“可否让我用下你的弓?”
王骁倒是无所谓,将弓递过来:“好啊,我俩换吗?”
“不换。”宋湘灵道,“若换了,接下来三箭,你恐怕也会一箭不中。”
王骁听懂了她的意思,脸色一变。
若是让宫人去换,难保换上来的弓不会再有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只怕她便很难洗脱“将军府的千金射箭这么差,还强行要上场”的印象了。
叶盈道:“宋妹妹是觉得这弓有问题吗?可刚刚前几场大家比试,用的都是这把弓呢。”
宋湘灵没理她,任由她的话掉在地上,颇有些尴尬。
她接过王骁的弓,皱着的眉头便展开来,果然如此。
这把弓的手感也算不上好,可起码没有头重脚轻不平衡的毛病,比刚刚自己那把要舒服不少。
至于做手脚的时机,无论是刚刚她在与王骁说话,还是回头跟容翊淮说要赢了彩头给他,亦或是燕王来了同各位攀谈,都是可以下手的机会。
那几只弓经前人测试过,已经没有问题,更不会有观众盯着那几只弓看。
当然,考虑到容翊淮的观察能力,她推测应当是自己与他说话时,那把弓被人暗做了手脚。
宋湘灵看向令官:“既然弓箭都是统一准备的,且计分方式是射中自己面前的箭靶靶心,那么我先用王公子的弓,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没问题,并不影响规则。”令官道,“您请。”
宋湘灵便搭上三支箭:“那我便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离弦之箭齐齐飞出,在空中划过三道残影,随后,竟同时没入了靶心位置。
众人一愣,霎时齐齐叫好!
一共放三支箭,便能三支全中,如此好的技术,怎可能在上一场里,三支箭连靶都挨不到的!
显然是那弓果然有问题!
叶盈被打了脸,脸色颇有些难看起来。
宫人将那箭靶上插。入的箭抽出,退开后,宋湘灵便又弯弓。
这回,亦是三支全部没入箭靶。
掌声几乎沸腾!
“不愧是镇远大将军的孙女,这一手箭术果然得了大将军的真传啊!”
“没想到丞相夫人身为女子,却有这般好箭术,从前咱们都不知晓,若不是今日露了一手,只怕大家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呢。”
乔蕤亦是十分激动,刚刚那六支箭没入靶心,分毫不差的时候,她都恨不得跳起来为嫂嫂鼓掌了!
嫂嫂怎么这么厉害啊!
更有人看向容翊淮:“夫人的射箭技术,怕是在你之上吧?”
容翊淮笑,眉宇间满满都是对夫人的赞扬之色:“容某甘拜下风。”
宋湘灵这会儿得意了,浑身都松散下来。放箭之前,她也没想到拿着手感如此古怪的箭也能全中,倒也真是意外之喜了。
王骁都呆滞了,他还以为自己的箭术会是今日最佳,谁知竟碰上个两发三箭全中的对手啊!
他毫不怀疑,若是第一轮容夫人拿的不是坏了的弓,她也会三箭全中的。
这般英武和高超的箭术,竟然是一位女子。
王骁佩服不已。
人群外,李潭渊亦鼓了几下掌,道:“依本王看,第一轮那弓着实有问题,影响了容夫人的准头。不如容夫人再放三箭,就当第一轮成绩作废,大家觉得如何?”
王骁摇头:“我无意见。能看见如此精彩的箭术,也是我的幸运。”
其余选手也纷纷摇头,表示都没意见。容夫人的箭术,刚刚大家伙都看见了,若是不让她再试一次,他们就算赢走了那玉石,也觉得胜之不武啊。
令官点点头,道:“那么,容夫人,请您再试一次吧。”
半晌后比赛结束,宋湘灵环视人群一圈,将那被动过手脚的弓箭丢在地上:“真巧,偏偏到我的时候,这弓便坏了。”
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倒是恰好扔在叶盈的脚边。
后者一颤,向后退了半步,双眼情绪复杂地抬起,却见宋湘灵已握着那块赢来的玉,同容翊淮一道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