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0

    第23章 荒无人烟

    尸体的头向右侧着, 左手垫在胸前,右边的整个肩都翻了过去,右手几乎是从后背将自己环抱了一圈, 自背部一路绕到了左肩下面。

    身体也朝着右侧,而胯部却整个翻了过来,双腿都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伸直。

    整个人就像是以自己的躯干为中心扭成了一团麻花。

    “这位小公子, 你、你身手好生了得……”一位瞧着年过半百的老汉瞪大了眼睛, 惊疑不定地看着从二楼一跃而下的杨心问。

    杨心问白日里不曾见过他, 应当是在后厨干活的。

    “会些腿脚功夫, 见笑。”杨心问随口敷衍了一句,接着伸手按了按那男尸的背部。

    果然,这身体里连一根骨头都没有了。他仔细端详着, 很快就发现这男尸的脸上有一条蔓延而下的血缝, 从缺处一路往下,经过鼻子、下巴、颈部、一路延伸至衣襟之中。

    “这人你们认得吗?”

    几个人都不敢细看这尸体,只有跑堂的阿铭鼓起勇气看了过来,半晌道:“这……这不是前些日子来这儿的走贩吗?”

    “走贩?”

    “卖得都是些偷盗品, 白天不敢出来,总挑着晚上卖。我早提醒过他近来咱们这儿怪事多, 不太平, 晚上不要出来走动, 谁知道……唉。”

    陈安道去寻了盏油灯过来, 凑近那尸身, 略一眯眼, 接着一把掀起这尸体的衣物, 见那缝隙还在向下延伸, 便又扯下了男尸的裤子。

    “呀!这、这非礼勿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掌柜一边说着, 一边把眼睛睁得极大,生怕错过一点细节,“嗯……尚可,但和我的比起来尚且差了一些。”

    这缝隙从上至下完全贯穿了整个身体。陈安道松了手,接着抓起男尸的左臂,往上微微一拎——尸体的颈部和唇部立刻开裂,接着整个人便一分为二,如一扇被推开的门成了两半。

    “啊啊啊啊!!!”

    掌柜惊叫地跌回地上地,原路往回爬:“你、你你你你、分、分尸……”

    “怎么就成我哥分的尸了?”杨心问把另一边拎开后更仔细地看了看,“骨头和内脏都被取出来了,血也已经差不多引干净了,瞧这手段,比咱那镇上的屠户好不少。”

    “闹鬼……”掌柜的颤抖道,“人身剑鞘回魂——”

    杨心问嗤笑一声没说话,陈安道放下油灯,对掌柜道:“也不一定就是人身剑鞘——”

    “还能是什么?咱们这片作祟的鬼还能有谁?坏了坏了,那几个小孩儿还没回来!”跑堂的焦急地说,“这种时候在外游走,铁定是要没命的啊!”

    “还有那两位侠士!”掌柜的说,“那俩小孩儿一走他们便跟了出去,现在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这两人一惊一乍,唱双簧样的给杨心问逗乐了。

    杨心问倒是不担心那两个少年,见他们步履轻巧平稳,吐息缓慢有序,周身灵气流转自然,分明是小有所成的仙家子弟。反倒是那两个大汉,虽然瞧着五大三粗,可没有半点灵力,若真遇到邪祟,恐怕是凶多吉少。

    “此人是何时来到镇里的?”陈安道偏头问。

    只见掌柜的已经吓得面色发青,坐在一旁自个儿掐人中;跑堂的跟个蜜蜂样的满屋子乱飞,半点坐不住;白日里没见着的一个年轻厨子站在旁边,低垂着脸一言不发;只有那年老的厨子还算镇静,站在一旁回答道:“大概十几天前吧。咱们都快关门的时候他跑来卖过东西。”

    “卖得什么?”

    老厨子说:“一对镯子,雕着朱雀卧牡丹,说是纯银的,来路也干净,卖我十个铜板,算我赚大发了。”

    “十个铜板?”杨心问叫得格外大声,颇有商贾之家对物价的敏锐,“这镯子岂不是米粒大小?哥,咱们能在这赚大钱。”

    陈安道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瞧也不瞧他一眼。

    杨心问一愣,直觉陈安道心情不大好,不等他问,便听那老厨子开口。

    “唉,镯子倒不小,真也是真的,但他的东西怎么可能来路干净,我就给谢绝了。”老厨子叹气道,“早知今日,我不如那日买了,兴许他就不至于这么晚还在街上卖货,以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那年轻厨子面色苍白,在一旁站着一动不动,乍一眼瞧过去跟个傀儡样的。

    “阁下如何?”陈安道开口问他,“可曾见过这个人吗?”

    那人茫然地抬起头,半晌摇摇脑袋,余光瞥见桌上的死尸,脸色又是一阵青白不定,虚弱地瘫坐在椅子上。

    杨心问收回了狐疑地打量着陈安道的视线,又看回那老厨子:“你方才说近来这一片怪事多,具体是什么怪事?”

    老厨子正要回答,便听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

    紧接着,两个重物被掷在地上,落地时还发出了轻哼声。

    屋外月色皎洁,照得地面明晃晃的一片,屋外的人只瞧得见身影的轮廓。

    白日里的那两位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领头的那个剑未回鞘,剑身上刻着枯枝抽新叶的纹样,在月色之下泛着冷白的光,脖子上的长命锁轻轻作响,确有驱邪破障的功效。

    在地上的两个大汉抖得跟筛子样的。独眼大汉嚷着好汉饶命,而另一个长髯大汉也是一片惊惧之色。

    “啊!!!!”在他们破门的那一瞬间,掌柜就一声惨叫,当场晕了过去。

    其余几个伙计也是惶惶不安,那长髯大汉瞧见他们,心生一计,忽然重重磕头,声音惊恐道:“这两个长明宗走狗仗势欺人!诸位救我!”

    “你放屁!”那少年一声怒道,抬脚给了那大汉一下,“你二人在此地为非作歹,行那拐卖妇孺的勾当,还想巧言令色搬弄是非!”

    那大汉也当真是豁出去了,仍是冷笑道:“今日道爷有剑,我认栽,只是这血债还望诸位记着着,必要记在那长明宗的账上!”

    少年怒不可遏,举剑便要将二人就地正法,陈安道见状连忙扭头对杨心问急喝:“拦下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杨心问自乾坤袋里控出剑来,电光火石间格挡下少年的杀招,而后直逼那少年的额头。

    少年神色一凛,连忙往一旁侧身,却见杨心问控出的那柄剑在自己面前分出四道剑意,道道寒芒毕露,质如磐石,将他死死地围困在了中间!

    “四道剑意……”陈安道呼吸一滞,“分明下山前的考校都只能分出三道来。”

    这少年的境界已不算差,在縠纹、涛涌、兴浪、巨啸、静水之中,应当也有涛涌的程度,可杨心问一招便将人制住,分明已有境界的压制。

    若是这般成长的速度——怕是那采英关夺魁也并非虚妄。

    那少年咬牙道:“你——”

    另外一人赶上前,杨心问斜眼看去,开口道:“都别动。”

    说着分出一道剑意横在那少年的脖颈,温和笑道:“咱们有话好好说。”

    他笑得这两人不寒而栗,后头那年纪稍长的少年颤生生道:“有、有话好好说,先、先把剑放下……”

    “不必!”前面那少年倒是硬气,“贼人在前,我们势必拿下,别管我!”

    “冷静一下,都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咱们都还不知道人家的意思呢。”

    “你没听到这两个贼人说的吗?他们要护着这俩畜生!”

    “可他也没有一剑把你劈死啊。”

    “……兴许是他手慢。”

    杨心问往前走了两步,那两人立马如临大敌般僵在了原地。

    紧接着杨心问略一抬脚,狠狠地踩在了那个长髯大汉的背上,只听长髯大汉一声惨叫,当场晕了过去,旁边的独眼开始吱哇乱叫,杨心问又是一脚过去踢晕了他,而后方看向那少年。

    “我哥要留他们,自然有我哥的道理,你们给我安静些,我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这两脚的动静非常实在,那少年半信半疑道:“你说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你有证据吗?”

    “我都把他们踢晕了还不算证据?”

    “踢晕了又不是踢死了,说不准一会儿你趁我们放松警惕,杀了我们再把他们弄醒。”

    “噫……你这人年纪轻轻怎么这般阴险。”杨心问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伏身到那少年耳边道,“只是你大可不必想这么多,我若要杀你,哪里需要趁你们放松警惕?”

    这话着实说不上友善,但成效显著。杨心问收了剑,那少年也没再擅动,只是站在原地愤愤不平地盯着他。

    一身续命长寿的少年身后那位急忙爬上来查看他是否有恙,陈安道瞧着他那着急忙慌的样子,不太像是寻常同门,反倒像是着急主子的仆从。

    “我没事。”那少年摇头道。

    陈安道走了过来,对那少年拱手道:“公子莫怪,这二人若的处置事后自然是交由二位。只是眼下形势古怪,待我从他们嘴里敲出些话,自然将他们交还于你。”

    他神态温和,举止文雅,叫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微和缓了些。

    那年纪稍长的少年也上前道:“实不相瞒,我也觉得此地蹊跷,能见到二位同侪,我也心安不少,只是不知二位为何来此?”

    陈安道敛下眼睫,轻道:“自然是为了除祟灭妖,不知二位又是?”

    那个少年斟酌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实不相瞒,我等正在追查一宗失踪案,一路查到了这里,遇到了这两个人犯。但此地荒凉无人,再往东则是季家和长明宗地界,断没有他们能下手的妇孺。我们实在不解,他们为何会来此地?”

    “此地确实不算繁闹,但如何算得上荒凉无——”杨心问只觉一阵寒意涌上脖颈。

    他猛地回头。

    漆黑的大厅空无一人,陈旧腐朽的几张桌椅散乱地摆在大厅之中,角落里遍布蛛网苔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一股陈年霉变的阴湿气味。

    上方悬挂的牌匾上“迎来送往”几个字已模糊不清,唯有香台上供奉的佛陀像干净如初,隔着深沉的黑暗冲着他们微笑。

    第24章 旧案

    “我名颜为生, 这位是长明宗大长老的孙子,叶承楣。我们二人都是长明宗的弟子,在山上偶然听闻了这一片常年发生奇异的失踪案, 便决意下山彻查此事。刚一下山,便瞧见了这行迹诡异的二人。”

    “怎么个行迹诡异法?”

    “他们二人走在荒无人烟的废镇之中,却时不时驻足言语, 或古怪微笑, 后来进了这废屋后, 更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大放阙词, 说些贬低我宗门的事。”颜为生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觑着叶承楣的脸色,“承楣有意诈他们, 便佯装拂袖而去, 实则藏在不远处的巷子里埋伏。待他们出来之后,便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追到了小树林。”

    “然后呢?”

    “然后他们又开始犯癔症,承楣等不及了, 便上去将其捉拿。一番逼问后,那人说自己的包裹里有和牙婆交易的账册, 我们便绑着他回来取。而后, 便是如今这幅样子了……道、道友——我觉得他们快不行了!”

    颜为生胆怯地看着杨心问, 而杨心问正一手一个地将那两个大汉的头按在水里。

    “要、要叫醒他们的话, 还有别的方法……”

    “他们已经醒了。”杨心问将二人又拎了出来, 没过多久又按了回去。

    以此重复了四五遍, 又抓着二人的头发, 让他们的鼻尖几乎触碰到水面, “总得找办法叫醒装睡的人。”

    独眼大汉最先撑不住, 第一次时便已经呛水呛得厉害,偏偏眼皮死也不开,这会儿猛地抬起头告饶道:“好汉、好汉饶命,我醒了,我真的已经醒了!”

    见独眼的露馅了,另一个也只能睁开眼,一言不发地跪在他们面前。

    “叫醒了干什么?”叶承楣靠在水池边的柱子上,“这两人都犯着癔症,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

    杨心问没接话,转头冲着陈安道笑。

    谁知陈安道瞧也不瞧他,径直走到这二人面前,伸手在长髯大汉的额头上虚空画了两笔,口中低吟一句。

    他语气平淡地开口道:“做人牙子的行当有多久了?”

    那大汉神色恍惚,慢慢回话:“有、有十几年了吧……”

    “来这干什么的?”

    “跟咱们交接的人说,这次就到朗道山脚做卖卖,这里人少,做起买卖来比较安全。”

    叶承楣愣神道:“这是什么歪门——”

    杨心问已经斜眼看过来,表情似笑非笑,很是不友善。

    颜为生忙捂住他的嘴,生怕这棒槌口出狂言惹怒了这二人。

    可杨心问这会儿倒不是因为这生气,而是心里纳闷陈安道方才为何不理他。

    莫说理他,连看也不看他。

    难道是起床气?

    “跟你们交接的人是谁?”陈安道没有理睬他们三人的暗潮涌动,继续问道。

    “瘸、瘸子……”

    “没有姓名吗?”

    “没有,道上就管他叫麻瘸子,脸上有麻子腿又瘸,一说这名号,大家都知道是他。”

    镇子北面的水井已经干了很久,里头的水都是几天前下雨积攒的雨水,臭不可闻,还有蚊虫萦绕。

    “为什么非得在这儿问?”叶承楣不敢与杨心问对视,转而道,“这里离长明宗都没几步路了,直接带上去不行吗?”

    杨心问抬眼看他:“你们不是来查失踪案的吗,案子没查完,就要回去了?”

    叶承楣横眉道:“什么没查完?人证物证具在,你休想护着这两人!”

    眼见着这小子又要拔剑,陈安道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两人是外地人,这两天才到的镇上,二位说自己要查的案子已经发生了许多年,如何会是他们做的?”

    “哼,这种人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这是傀符术,他说不了谎。”陈安道迎上叶颜二人戒备的神色,“……也就只能对这些普通人或灵力低微之人见效,寻常的灵子灵娘,只需瞬息便破开了。”

    见大哥都把底给交代清楚了,那吓破胆的独眼大汉也跟倒豆子样的开始说:“我大哥没说谎!我们真的是才到这个镇上来,这镇子古怪,我们也不愿多停留。本打算今晚住一夜,把你们两个绑了后明天交差便速速离去,你不信可以去问问那客栈老板,我说得句句属实!”

    “客栈老板?”叶承楣古怪道,“什么客栈老板?”

    “啊?就是今早我们遇着的那间客栈的老板啊……诶呦,公子你可别再捉弄我了,我知错了!今日要绑你们的时候我就已经瞧见我的报应了,大哥说那是人,可我横看竖看也觉得那是个妖怪,那时便已生了退意,之后该交代的我都交代,只求你——”

    “你发什么疯!”叶承楣怒道,“少在那胡言乱语,再怎么装疯卖傻我们也不可能放过你们!”

    眼看着这鸡同鸭讲要没完没了了,杨心问开口打断道:“说起来你们是来查一宗连续失踪案的,但这一片既然已经是个荒镇,又如何总会有人失踪?你们要查的具体是什么案子?”

    “荒、荒镇?”独眼大汉愣神道,“什么荒镇?”

    颜为生看了看叶承楣,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解释道:“平罡城背靠长明宗,地处水路要道,算是个繁闹的地方,但这富宁镇的城中边角地带,远水近山,比其他地方荒凉不少。”

    陈安道沉吟片刻道:“但是此处临近长明宗,每隔一年的弟子大选之时必然会有不少来客。”

    “正是。”颜为生回答,“而一开始失踪的人便是这些来参加选拔的灵子灵娘。每隔一年的六月半到七月这段时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无故失踪。”

    “一开始?”

    颜为生点点头:“四年前,这个镇子发生了一起投毒案,投的是带了魔气的魇镇,两三天后镇子里头的人毒发,要不当场死亡,要不就伤了脑子,生活难以自理,凶手到底是人还是邪物到现在还不清楚。”

    “事件发生时还有两月便是弟子大选,所幸发生得较早,并没有赴考的学子遇害,但此事在修真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公子应当也有所耳闻。”

    “啊?投毒?”一旁刚被往井里按的独眼大汉忙“呸”了两声,“我说那水怎么那么臭!救命啊!哥!救我!”

    没人搭理他,就连他清醒过来的哥都嫌他蠢,别过脸去只当没看见。

    “这般大的事……”陈安道皱眉,“我竟未曾听闻。”

    杨心问兴致缺缺地倚靠在水井旁边,横看竖看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颜为生瞧着这两人,心道你们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到底是为了除哪门子的邪祟才来此地的?但他还是把心里的话咽了下去,继续说:“总之在那之后,这镇子便衰败下来,长明宗也将西门封住了,现在的赶考修士都是自北面的村子进去的。”

    “然后怪事便又发生了。”叶承楣忽然开口,“分明这镇子哪里也不通,却时不时有人会进来,且一旦进来便是有进无出。亲属寻人,寻到最后不是无故放弃便是自己也不见了。”

    叶承楣话说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几乎是要把自己的牙都给咬碎一般:“最古怪的是——这地方分明古怪至此,宗门上下却人人视若不见,十年来却没有一人来追查此事!”

    “眼看着没几天又要弟子大选了,我们放心不下,便决意下山来看看。”颜为生伸手拍了拍叶承楣的肩以示安慰,又对他们说,“未曾想遇到了这些事。”

    若叶承楣说得不错,那这事的确蹊跷得紧。

    在杨心问的想象中,长明宗估计烂人也不少,和他们临渊宗不相上下,但总归是个有头有脸的大宗,这种在自家地界上丢颜面的事他们是不会干的。

    陈安道琢磨了一会儿问道“这件事在外头传的可算广泛?”

    颜为生摇摇头道:“投毒案之前的事还算广为人知,但之后的奇异失踪案便已鲜有人知,就连我们也是偶然听闻,才下山意欲彻查此事的。”

    “所以你们并非奉师命下山,而是偷偷溜下来的。”杨心问促狭道。

    此话一出,两个少年人的神色立马不自在了起来。方才还愤慨万千的叶承楣也开始左顾右盼,半晌怏怏地说:“这、这修仙者的事儿怎么能说是偷偷……”

    “这次回去,你可得好生和师父道歉。”颜为生在一旁温声细语道,“这会儿她都该急死了。”

    “急什么?”叶承楣不悦道,“急我不回去,等我爷爷出关了会斥责她?”

    “师父不是这种人。”颜为生说,“不管你出身如何,师父都会关心你的。”

    “随你怎么说,左右她也不在这儿。”叶承楣不欲再说,转而看向陈安道,“你说这失踪案不是这两人做的,那你可有怀疑的人?”

    陈安道摇摇头:“一头雾水。”

    叶承楣的火气一下便上来了:“那你还和我说那么多废话!”

    “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眼下 时辰经差不多了。”陈安道看着叶承楣胸前的挂锁,“你身上带着这等法器,自然是百毒不侵,百邪不入,可若要查清楚真相,戴着那东西自然查不清楚。”

    “什么意思?”叶承楣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命锁,“这是我爷爷给的拘魂锁,是辟邪的宝贝,跟查案有什么关系?”

    “邪祟做的案,道友把他们吓得连现行都不敢,那还有什么可查的。”

    “啊啊!!!”那厢闭嘴听了许久的人贩子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鬼!鬼!都他娘的是鬼啊!!掌柜的、切菜的——妈的都是鬼,都是鬼!!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哥!我要回家!娘啊,我再也不做恶了,娘啊……我要回家……呜呜……”

    个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蜷缩在水井边,哭得像个还没满月的小娃娃。这场面说可笑也可笑,说凄凉也凄凉,叶承楣在一旁看着,也难免受了触动,半晌把手头的剑往地上一插,伸手便要解腕子上的银饰。

    “你最好别骗我,要是解开之后什么也没有,我先把你这个怪物抓回——干什么?”

    他刚摸到长命锁,颜为生便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表情凝重得几乎有些许狰狞。

    “拘魂锁怎能随意取下?”颜为生勉强笑了笑,“这二人身份成谜,疑点重重,说不定就是想骗你把它取下,好趁机偷袭呢。”

    第25章 岁虚

    叶承楣皱眉道:“这小孩儿的剑方才都抵着我喉咙了, 我身有拘魂锁,若是寻常邪祟这会儿早就灰飞烟灭了。”

    杨心问看着他们在那相持不下,一旁的独眼大汉又还在抽咽不止, 索性便坐在水井边的垒砖上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陈安道生气了?

    “那、那也不成, 此处凶险, 你万万不能——”

    “那我们来这究竟是为着什么的?”叶承楣说, “若这般畏缩不前, 事事担心,这悬案什么时候才能查得水落石出,还得有多少人在这诡谲之地丧命?”

    “我——”

    “还是说你也和长老他们一般, 都要对此事讳莫如深, 见死不救!”

    “我不是!”

    “是不是的都不重要!”独眼大汉哭嚎道,“二位灵子行行好,把我们哥俩带出去吧——这地方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 你身上有法器是不怕,但我们二人都只是寻常人, 再待下去是要没命的啊!”

    “你闭嘴!”叶承楣一脚踹了过去, 独眼大汉诶呦一声往后仰倒, 后脑勺给了他哥的鼻子一击重击, “你们两个人牙子还敢在那摇尾乞怜, 就你们干得那些事, 就是被群鬼生吞活剥了也是活该, 再敢说话, 我先把你的下巴给卸了!”

    那大汉也是真怕了, 一边给叶承楣“哐哐”磕头喊着“饶命”,一边又止不住地鼻涕眼泪往外流。

    一旁的颜为生更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边拦着叶承楣解开铃铛,一边双目猩红地瞪着那两个人贩子,像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场面滑稽得连杨心问都快看笑了。

    “够了,你们都给我住嘴!”

    叶承楣终于忍无可忍拔剑:“都别给我吵!”

    说完猛一挣脱颜为生的牵制,三指抓着那长命锁的系扣便要解开——陈安道缓缓伸手,按住了那已经脱开的系扣。

    “你又是干什么!”叶承楣崩溃道,“不是你让我取下来的吗!”

    “我是说若你要查明真相,那便不得不取下这东西。”陈安道不急不慢道,“但是你若并非真要探个究竟,那大可不必取下。”

    “废的什么话,我当然要知道真相!”

    “这世上有许多比真相更重要的事。”

    “你懂什么!”叶承楣冷道,“此事叫长明宗门蒙尘,我怎么可能佯装不知,囫囵过去!”

    “承楣……”一旁的颜为生神情复杂,半晌别过脸去,终于还是没再劝说。

    陈安道松开了手:“既然想好了,那便取下来吧。”

    叶承楣没有半分犹豫地将长命锁拿了下来,放进了锦囊之中。半晌深吸一口气,再缓缓看向周围——

    “什么都没有啊?”

    “不着急,时候虽然已经到了,但地点还不对。”陈安道走出两步,又回头对其他几人道,“随我来吧。”

    他们跟着陈安道沿着来路返回,很快便到了那家客栈之前。

    陈安道微微点头示意:“进去吧。”

    “里头有什么?”

    “你看了便知道了。”

    叶承楣面上有些许忌惮,但还是抓着那两个抖得跟筛子样的大汉进去了。

    颜为生走在后面,临进门时陈安道出声叫住了他。

    他的神色瞧着有些许恍惚,陈安道垂眼看他,半晌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颜为生的眸光依旧涣散,过了许久才将将回过神来。陈安道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颜为生半晌苦笑一声,没有作答。

    //

    “六月十五夜,磬音三十声。”

    “十声为示路人归家,此夜凶险,勿在街上彷徨。”

    “十声为请剑魂过道,此间无人,敢请月影相伴。”

    “这最后十声……”老人压低了嗓音,好让自己在客人面前显得更为可怖一些,“则是为安那‘人身剑鞘’的煞气!要——欸,客官!客官!您去哪儿啊!小的可没骗你,现下不安全——客官!客官——”

    叶承楣已经冲出了客栈的门槛,站在大街上四下张望。

    天边是西斜的落日,路边的墟市也开始收摊。

    空气里浓烈的炒栗子的香味还未散去,走贩行商往来,稚童相缀,叫卖声已渐歇,但眼前依旧是一幅平和之景,人来人往,车马络绎不绝。

    叶承楣许久回不了神,像是迷失在了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中。

    一个衣着华丽富贵的美貌少女路过,还提起斗笠问他:“公子这是怎么了,可要帮你寻个郎中?”

    叶承楣茫然地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客栈里。

    他看向坐在桌边的陈安道,慌不择路地冲了上来,抓着陈安道的衣襟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搞得鬼吗?”

    “放肆!”

    杨心问提剑便要揍他,却听陈安道不急不慢开口:“道友是要听答案,还是要找个逃避真相的方式?无论哪个,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叶承楣咬着后牙,他知晓自己这是慌了神,胡乱找人发泄罢了。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按捺下来,坐在了陈安道的对面,闭目许久后抬眼道:“答案。”

    “好,那便有劳道友去找了。”陈安道说,“毕竟我也一头雾水。”

    “你说什么!”叶承楣又惊又气道,“那你装什么神机妙算得道高人的模样!”

    “在下肉体凡胎,修为也差,你怎么能指望我明察秋毫一眼洞悉真相?”陈安道抬手让跑堂的送了三杯茶来,“不过在下既然说了能帮你,自然也会尽心尽力。”

    上了三杯茶,竟独独没有杨心问的份。

    杨心问心中怆然:在师兄心里,我竟是连这两个长明宗的都不如了?

    见他们都冷静了下来,陈安道才将二人不在时的事复述了一遍。

    地上的两个人贩子也时而搭个腔,叫整件事听起来越发诡异。

    “那男尸是谁?这些人又是谁?按你所说,这店家分明在早些时候便见过你们,为何现在又一幅刚刚碰面的模样?”

    独眼大汉捂着耳朵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也没问你。”

    叶承楣紧盯着陈安道的眼,同时又分外戒备着客栈里头迎来送往的人,“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邪祟,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陈安道抬轻轻点了点桌子,回道:

    “敢问二位道友,你们平日里的功课学的如何?”

    叶承楣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但已习惯此人言语跳脱,便开口答道:“经书伦理、灵修门史、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时政都学得一般,但兵造、武演都是第一。”

    “那便是不太念书的意思。”杨心问斜着眼,接着又惊异道:“你武演能有第一?”

    叶承楣气得七窍生烟,可自己刚刚又被这小孩儿的四道剑意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技不如人,半句狡辩也说不出来。

    陈安道又看向颜为生:“你呢?”

    “都还说得过去。”

    “什么叫还说得过去,他在青衣弟子里总分从未跌出过前三。”叶承楣说道,“也就武演拖了点后腿,不然那个姓姚的也不能嚣张那么久。”

    颜为生被夸赞得有些手足无措,半晌红着脸缩在凳子上,分外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了笑。

    “既然学的不错,那便应当知道所谓邪祟魔物都是如何产生的吧。”

    这句话陈安道不曾指名道姓地问,眼睛却是看向杨心问的。

    杨心问连忙正坐,正要回答,那讨人厌的叶承楣却开口:“那连我都知道,世有渊落,后有魔物,世间万物若是沾染了从渊落产生的魔气,都会堕化成渊落之物,生灵成魔,死灵为祟,器件成魇镇,尸骸成走肉。”

    陈安道依旧看着杨心问:“如何应对?”

    杨心问忙答道:“到这一步,寻常兵刃已奈何不了它,只能以灵力或灵力所成的阵卦、灵器、机巧、丹药封印或消灭。”

    “说的不错。”陈安道点头道,“那你可知,除了魔祟魇肉,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能堕化成渊落之物的?”

    杨心问从未这般后悔自己不曾将《渊落本初》看完,只能低下头,惭愧道:“不曾听闻。”

    “怎的忽然就成了他们自个儿的考校环节?”叶承楣莫名不自在,“他当我们不存在啊?”

    颜为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巴不得自己真不存在。

    陈安道垂眼看他。

    杨心问缩着脖子,看着好不可怜,本以为陈安道又要他罚抄了,却见陈安道什么也没说,反倒扭头看向了颜为生。

    “这位道友在长明宗内名列前茅,想来博闻强识,见多识广。”陈安道说,“可知道这题的答案?”

    杨心问心里一阵刺痛,抬头看向陈安道,甚是委屈可怜的模样,陈安道却并未看他。

    “我从未遇见过除这四样之外的渊落之物……”颜为生迎上陈安道的目光,半晌不确定道,“但我曾在书里瞧见过——从前,大地上的邪恶之气横行更甚,城池村寨一夜间被魔物摧毁殆尽的例子不胜枚举。有时候,在那些被摧毁的地方,哪怕其中的魔祟魇肉都已经被消灭干净,那地方依旧会萦绕着驱之不散的邪气。”

    “那是什么?”叶承楣诧异道,“我为何从未见过?”

    “近二十年魔气大减,已经少有此事。”颜为生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记得书里说过,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本身亦是天地之物,亦可被深渊之气侵染。”

    不大读书的叶承楣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那、那到底是……”

    “富宁镇被深渊缠上的,不只是生死灵和物件尸骸。”陈安道抿了口茶道,“这里的时空,都已经堕化了。”

    “堕化的时间为岁,堕化的空间为虚。我们所处的,就是这岁虚之中。”

    “可、可时间和空间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叶承楣不解道,“总不能把这片土地给刨了吧?”

    陈安道轻轻摇头:“便是真能刨了,怕也是没用的,空间和大地不能混为一谈。”

    颜为生斟酌道:“那……布阵呢?”

    “是个法子,只是要清除这般范围的岁虚,哪怕我布下阵,也没有足够的灵力起阵。”

    “那岂不是完了?”独眼大汉惊惧道,“我、我们就得跟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一起过下去了!”

    颜为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谁跟你我们。”

    第26章 直言

    他瞧着温和怯懦, 忽然口出恶言,倒是比叶承楣板起脸来要骇人得多。

    “并非全无办法。”陈安道说,“二位既学过渊落本初, 那便应该知晓,能吸引渊落的只有生死灵的怨念,魇镇和走肉都不过是被顺带着污染堕化的。”

    “岁虚也是一样, 大量的渊落之气被生死灵的强大怨念所吸引, 而后污染堕化了这个时空本身, 形成了岁虚, 也就是我们现下所处之地。”

    “岁虚之中,宇宙流转有异,不合世间常理, 有时眨眼间便过去百年, 有时百年不过一瞬。而在我等所处的这片岁虚之中,时间在不断重复,空间也在不断重置——但究其原本,还是这片时空中的死灵怨念至深, 久去不散。”

    “那我们只要灭了这些死灵——”

    “不可。”陈安道摇头道,“死灵受岁虚保护, 除非在以极强大的灵力将所有死灵同时清楚, 否则, 单个消灭的死灵会即刻在下一次重复中复生。”

    “那怎么办?”

    陈安道似是对颜为生极有兴趣, 无论什么都喜欢考教他一番:“颜道友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颜为生在课时便极不擅长应答, 虽然功课做得极好, 但在课上被先生点名时总是支支吾吾结结巴巴, 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约莫是陈安道的提问叫他想起了先生, 他又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等得叶承楣都焦急了起来,才一字一顿道:“所、所谓渊落之物,皆、皆无神智人心,所行具依照一个‘理’字。”

    “什么理?”叶承楣下意识问。

    “渊落之理。”颜为生小声道,“承楣,这是渊落本初的重要考核内容。”

    “若考核内容我样样都记得,那也不至于回回垫——”叶承楣话说一半,忙改口道,“回回考个不上不下的成绩。”

    恰在此时,一位客人走进了店里。众人抬头看去,正是白日里叶承楣见过的那位衣着华贵的美貌少女,他忙低下头来,生怕让姑娘瞧见自己丢了人。

    杨心问挑眉道:“怎么,那姑娘你认识?”

    “白天见过一面……”叶承楣心中虽知晓对方不过是个祟,却依旧觉出了些许腼腆,扭捏道,“打什么岔,接着说,接着说……什么什么,深渊之理来着?”

    杨心问眨眨眼睛:“这便瞧上了?”

    “瞧什么瞧!瞧你个大头鬼!说正事!”

    “渊落自人心间隙中寻破绽,凡不正之思,皆为渊落之沃土。”眼瞧着叶承楣又要被逗上火气了,颜为生忙接上方才的话题,“若与渊落为伍,即遵渊落之理,渊落成其阴邪之念,其人奉己身魂魄躯壳,堕为渊落之物。”

    叶承楣听得云里雾里,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瞧着是在不懂装懂。

    夕阳西下,外头的人声也已渐渐将息。落日余晖斜打着门口的招子,扯出的影子似一把方正的菜刀,映在店内进门的那张桌子上。

    陈安道听着这个解释,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颜为生立马窘迫了起来,支支吾吾道:“可、可是在下说错了什么?”

    “道友博闻强识,这话并非恭维。”陈安道开口道,“只是在下原是问你可有什么解决之法,你说了这许多,我却还未听出解决之法来。”

    颜为生的眸色黯淡了下去。他低着头,眼睛时而哀伤地望向叶承楣,时而冰冷地看向那两个人牙子,如此徘徊许久,他才抬头看向陈安道,正色道:“在下曾在一本秘志中看过,岁虚乃为渊落遵死灵之意而不得之果,如若我们能成死灵之意,或许便能破除这岁虚。”

    叶承楣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你平日里分明不是这般说话的……怎得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颜为生罕见地没有搭叶承楣的话:“可……这等破解方法与在下平日所学有所冲突,烦请道友解惑。”

    “解惑称不上,我也不是为人师的料子。”陈安道说,“只是……只是我也曾瞧见过这般说法——想象有这样一个稚童,稚童见人哭便会哭,见人笑便会笑,见人心怀怨念便也会心中不平,见人平白蒙冤便也想着含冤昭雪——这便是渊落之理。”

    这话叶承楣倒是听明白了,反应过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渊落之理?这不是再世菩萨吗?”

    “便是菩萨恐怕也不如渊落之理这般尽心尽力。”陈安道说,“它自深渊而出,在这天地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不受牵制,凭着自己混沌的意识行侠仗义。”

    叶承楣不快道:“什么行侠仗义,分明是夺人性命!”

    “于渊落看来,它助人为乐,凡是恳切之愿皆全力以赴,而携生魂入渊,乃是与魂魄共享无尽之寿,不入轮回,不知苦痛,天乐也。”

    砰!

    一声巨响,整个大厅的人都瞧了过来。只见叶承楣双目圆睁,睚眦欲裂地瞪着陈安道,手中长剑出鞘,剑锋生辉,寒芒乍现,直指陈安道的咽喉处:“尔等贼人,休要为渊落魔物开脱!”

    掌柜的立时便钻进了厨房搬救兵,一旁桌边的少女张着杏眼望过来,手上的镯子在灯下熠熠生辉。

    陈安道默不作声地将周围打量了一遍,方将视线落到叶承楣身上:“我所说不过是从别处听来的一家之言,何必这般气恼?”

    “长明宗世代为除魔卫道血洒囹圄,你为那魔物说话,不就是视我等牺牲为无用!”

    “他何曾这么说过?”杨心问骤然开口,同时将一指不轻不重地放在叶承楣的剑上,“他只说渊落如孩童,却未曾说它所行皆为正道。”

    陈安道不急不慢接道:“于人来说,世间最可怕的事并非人心诡谲,互相算计,而是稚童持宝剑,生杀予夺全凭懵懂之人定夺,这临渊宗,不就是为了镇这渊落才兴建的仙门吗?”

    杨心问接道:“正是,你这人听不懂人话倒也算了,最重要的是——”

    “析辩诡辞!”

    叶承楣听不进去,剑尖竟又往前一寸,颜为生刚要拦,杨心问便于顷刻间扣住叶承楣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叶承楣整个人反扭过来,按在了桌上。

    叶承楣的剑锒铛落地,桌上的茶亦被震得縠纹不平。

    “最重要的是,小爷现下心情不好,非常不好。”杨心问一指作势,叶承楣落地的剑便飞回他手里,他打量了两眼那剑,又冷冷地看向叶承楣,“路上的狗多对我吠一声我也是要打断它腿的,你也莫要蹬鼻子上脸。”

    场面一时寂静,杨心问钳着叶承楣,眼睛却开始往陈安道身上放,放得光明磊落,甚至有些挑衅的意思。

    “我、我们知道了,我断不会再让他这样冲动……”颜为生看叶承楣的手都快被折了,面色苍白道,“方才是我们对不住,放了他吧!”

    陈安道也挥了挥手道:“他也安静下来了。”

    “哥哥的意思是叫我放了他?”杨心问一只脚搭在叶承楣旁边的板凳上,邪笑道,“你不看着我说话,我还以为您自言自语念咒呢。”

    陈安道恍若未闻,手里端着茶,垂着眼沉默不语。

    叶承楣只觉得自己在屈辱之余还感到了一丝尴尬,立马又要破口大骂,颜为生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口鼻,小声急道:“祖宗,你可别添乱了!”

    “你做什么不看我?”杨心问的语气冷了下来,“若我有什么错处,你大可直说,我任打任罚。可你这幅样子,话不说明白,看也不愿看我,怎么,我等凡愚你看了嫌脏?”

    陈安道闻言冷笑:“你这般天纵奇才,哪个不长眼的敢称你一声凡愚?”

    杨心问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心里清楚。”陈安道说着将叶承楣被震落在地上的剑捡了起来,递还给颜为生,“还有,眼下已无需再行掩饰,我并非你亲眷,你也不该唤我兄长。你若觉得‘师兄’二字折煞了你,以大名叫我我也应的。”

    “什么折不折煞?这都乱七八糟的什么,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

    “你们说够了没有!”叶承楣忍无可忍道,“你们这么隔着我说话不累……诶——你他吗……”

    杨心问随手把他丢到一边,走上前直勾勾地看着陈安道。见陈安道依旧垂眼不看他,心中无名火起,直接伸手,一手抓着陈安道的脖子,一手够他下颌,掰着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谁知还没开口,便见陈安道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脖子连忙后退了两步。

    他脸色苍白,双眉紧锁,冷汗都颤颤巍巍落了下来,好像刚才杨心问那轻轻一抓便快要了他的命一样。

    “几位……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

    眼见杨心问正要上前逼问,一声温糯细软的女音打断了这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几人齐齐转头,只见那邻桌的少女抱着她那柄瞧着便有些过重的剑小步跑来,一边跑一边叫道:“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呀,和气生财,莫要动怒……”

    第27章 姜崔崔

    这少女的模样和声音着实打在了叶颜二位适龄少年的思春之心上, 只见二人浑身一僵,像是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样的手足无措了起来,那边陈安道已经缓了过来, 直起了身子,抬眼打量这少女。

    他低眉看向她手上的一对雕着朱雀卧牡丹的银镯子,遂温和道:“这位姑娘说的是, 方才是我不好, 小师弟不要见怪。”

    叶承楣见鬼般地看了他一眼。

    杨心问顺着陈安道的视线看见了那少女手上的银镯子, 立时便知道他的意思, 虽有满腹话欲说,还是咽了下去,装模作样道:“哪里的话, 是我无礼冲撞了兄长。”

    他二人的恩怨化解得太快, 连那姑娘也一时傻了眼:“不、不生气了便好……”

    “若非姑娘出声,恐怕我二人就要打起来了。”陈安道说,“我们远赴此处,为着能当选长明宗弟子筹备良多, 如若在这档子上动手负伤,那便成了这世上一等一的蠢人了。”

    “你们也是来参选的弟子?”那姑娘的眼睛一下便亮了, “我也是, 我是从梁州一带来的, 因着路途遥远, 我爹娘怕路上有失, 让我提早了整整两个月来此。本以为这般行事的只有我了, 未曾想还能遇见一同的考生!”

    “你——”

    杨心问微微斜眼过来, 颜为生忙捂住叶承楣的嘴往后退了几步。

    “这确是奇遇。”陈安道继续说道, “只是这一路遥远, 我们几个男子结伴来此都觉得凶险,姑娘只身一人来此,想来定是出身世家,灵力高深,不比我四人这般不堪。”

    那姑娘闻言连忙摇头道:“并非如此!我家世代行商,与修真世家无一丝瓜葛。我只不过是年少时受过一位青衣灵子点拨,通了灵脉,又对灵修之事心生向往,父母疼我,便请了四个镖队送我来此,入了富宁镇后,那四个镖队才离开的。”

    姑娘说着说着便注意到了被他们塞进桌底的两个人牙子,吓得“呀”了一声,连忙问道:“这、这二人是?”

    “两个强盗。”杨心问用脚将二人往桌底下顶了顶,“路上欲行不轨,被我等拿下,准备直接交到长明宗的哨所之中。”

    陈安道微笑颔首。

    这般英雄事迹,听得那少女心生憧憬,她涉世未深,听着这英雄事迹,又瞧见陈安道惊为天人的模样,难免心旌摇曳,半晌垂头道:“小、小女子姓姜,名唤崔崔,不知几位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陈,单名一个安字。”

    陈安道简单地胡诌了一下自己和其余三人的身份,接着便邀请姜崔崔一同落座,聊起了不存在的路上趣事。

    掌柜的看着这一桌要赴山门的年轻人,面露菜色,但那一桌一看就很有钱,出手也阔绰,他不好怠慢,便把后厨的切菜老工提溜出来,自个儿拂袖而去。

    那老厨子一来,便见这一桌聊得融洽自在,他更是能说回答,清了清嗓子,便说起了些长明趣事、出题考点、考官喜好等等,力求让这几人通通在店里住下来。

    于是这一桌子一时热闹万分。切菜的能说会道,陈安道时而点缀附和两句,姜崔崔听着什么都深以为然,天生的捧角一般反应都恰到好处。

    什么“长明宗宝典”都快说到第一百零二了,叫桌上唯二的长明宗真弟子听得云里雾里,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太过孤陋寡闻。

    “要说这考官里头啊,最走运的,便是碰到那位于明仙人。”老厨子摇头晃脑道,“此人为人和善,脸软心慈,大多的考生,只要他觉得勉强瞧得过去,都愿意高抬贵手,放进二试里。”

    姜崔崔向往道:“要是我初试时能遇见他便好了。”

    “若是遇不着,还有另一位可试试的。”厨子又说,“这长明宗啊,有一位霈霖仙人。此人贪财好色,稍微拿些银两美人打点一番,便能顺利过关,可若拿不出来的,甭管多么天资卓绝,他都一律不让过——也不知姑娘是否……”

    姜崔崔闻言皱眉道:“我虽拿得出这钱财来,但如若这般苟且上山,岂不是辜负了我自小的向往和我父母予我的训诫?”

    “欸……姑娘大义,是小的说错话了!”厨子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姜崔崔手上的银镯子,“只是姑娘这般财色外露,只怕到时候真遇见了霈霖仙人,他——”

    叶承楣忍无可忍道:“霈霖仙人是个女的!”

    颜为生也面露尴尬之色,附和道:“我、我也是这般听闻的,怕不是大爷你弄错了什么吧?”

    厨子面对拆台的也面色如常:“两位远道而来,既没有上过长明宗,也没有见过霈霖仙人,如何就知道他是男是女?怕不是让些道听途说之辈给骗了,方有此误解吧。”

    叶承楣差点被气晕过去,捂着隐隐作疼的肝不再说话了。

    一顿饭吃了能有一个时辰,眼见外头天色已晚,切菜老工又搬出了他那套人身剑鞘回魂夜的故事。

    这故事倒是听得叶承楣倒是亢奋起来,和那切菜的一唱一和的,将那人身剑鞘描绘得如再世阎王,无心修罗,说着说着还喝了起来,最后只见叶承楣起身慷慨道:“若我早生五十载,必定亲手将那魔物降伏!”

    “就你?”杨心问低头也想跟着喝口酒,被陈安道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

    “你年岁尚小,喝不得。”

    杨心问闷闷不乐地看了眼陈安道的后领,想到师兄连受伤了都不曾告诉自己,越发烦闷,“我真恨不得早出生个十年。”

    陈安道拿下了他的酒杯,摇摇头道:“孩子话。”

    ……

    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早出生十年!

    一旁的叶承楣酒至酣处,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凑过来问:“你说什么?”

    杨心问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书都没读明白,还想当英雄呢。”

    “书读不明白又怎么了?”叶承楣打了个酒嗝,“有、有此剑在手,有为生相伴,我什么事做不成?”

    “我看你那剑也不怎么样。”

    颜为生听了叶承楣着实是受用,也不知是让酒灌得还是让这话臊的,半晌也红着脸举杯道:“你我二人合力,自然是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这话说得豪情,姜崔崔在一旁也深受触动,两手举杯,霍然起身道:“是了!便是要这般豪情壮志!人人都说这修仙之境,非世家仙门不可染指,我偏要去试他一试,仙缘天赐,如何就容不得凡俗出身?”

    说完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敞亮地给他们翻了个杯。

    在座其余几位,除了杨心问能胸怀坦荡地举个空杯示意,其他几人具是世家出身,闻言略显心虚地别过了脸,只能不尴不尬地陪笑。

    酒过三巡,众人瞧着也累了。特别是姜崔崔,打小没怎么喝过酒,这会儿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陈安道和杨心问的房间在最左侧,接着是姜崔崔,再接着是叶承楣他们。除却桌底下的二人,就属陈安道和杨心问还神智清明,他们分别将叶颜二人和人牙子拖进了房间,又扶着姜崔崔到了门口。

    姜崔崔喝醉了酒,双颊飞红,面若桃花,临进门时,攥着陈安道的衣袖,小声道:“小女子的‘崔’,并非翡翠的‘翠’,乃是南山崔崔的‘崔’,寓意高大、巍峨之意。”

    陈安道低头看着她的镯子,半晌道:“好名字。”

    “我来此地,是为着能入长明宗,证我心之所向,并非虚妄。”姜崔崔一咬银牙,“断不能叫公子你坏了道心,沦为庸常——你走吧!”

    她这般说,仿佛他二人已然郎情妾意,山盟海誓,只是她一心修仙,证道先斩心上人一般。陈安道倒也配合,默默敛了眼皮,悲从中来道:“是了,是了……我当走了。”

    语毕,姜崔崔抽身回房,关上了房门。陈安道望着那扇纸门,从喉中滚出一道深沉的吐息,静立许久,方回了房间。

    房间里,绕窗而来的叶颜二人目色清明,正坐在桌边谈话,杨心问靠着墙抱臂站着。

    见他回来,叶承楣满脸轻蔑道:“你演这许多是做什么?那可是个邪祟,你不至于被美色所惑吧。”

    陈安道抬眼瞧他:“那是个邪祟,你可当真清楚?”

    “问我做甚?我自然是清楚的。”

    “那好。”陈安道点头道,“之前的话尚未说完。要破这岁虚,还需瞧清楚此中死灵所求。”

    “我怎么知道邪祟所求何事?”

    “要知道所求何事,应当先找出招致渊落的是死灵是谁。”杨心问靠着墙,“之前你们的法子查不出来,那自然要换条路试试。”

    “什么路?”

    “尚未知晓”

    “你——”叶承楣气急,起身便往内室里走,颜为生还想叫他,陈安道便打断道:“若说可能的死灵,我心中倒有怀疑的对象。”

    叶承楣的脚步猛然一顿。颜为生刚要追问,却也在顷刻间反应了过来:“您、您的意思是——方才那位姑娘?”

    叶承楣下意识便想反驳,可话刚涌到舌根,却又发觉自己用来反驳的话语字字句句立不住脚跟,过了许久都只能道:“……你怎么就知道是她呢?”

    颜为生面露难色道:“我也不愿这样想,但若是那位姑娘,那便是说得通的。”

    “说得通什么?”

    “你可还记得,取下拘魂锁后,我们一路并未瞧见什么异样。直到走进这客栈,再抬眼时方瞧见那岁虚起阵,想来这间客栈,便是虚的阵眼了。”颜为生一边说着一边细思,“岁虚往往出现在有大量死伤之地,但‘虚’的阵眼只会落在怨气最深的地方,通常来说——便是死相最为惨烈之人的故去之地。”

    一时间,众多可怖的想象涌入叶承楣的脑海之中。那娇俏鲜活的姑娘方才还在与她们举杯共饮,转眼间便要——

    “那也未必就是她啊!”叶承楣攥紧了拳头,绷直了脊背道,“这客栈里人又不少,你又如何知道就是姜崔崔?”

    “你们来时不是说过吗。”杨心问抬眼道,“当年的投毒案临近弟子大选,但‘所幸没有赴考的学子遇害’。”

    “那又如何?”

    “那就说明她并没有在几日后的投毒案里遇害。”杨心问偏过头,那眼静得像止水面,映出了叶承楣紧缩的眉,叫人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而是在那之前就死了。”

    第28章 昭雪

    “那……”

    叶承楣分明也已经想明白了, 唯独嘴巴还不肯相信。他自负驱邪除祟已算熟手,可从前他见到的邪祟除却外貌已经没有半分似人,更别说如姜崔崔般和生前别无一二的祟。

    “她在这几日惨死, 而后化作祟,毒死了整个村子的人……”叶承楣喃喃道,“我不明白。”

    “岁虚之中的魔祟魇肉, 皆是按照岁虚内的规则运作。这其中往复无常, 祟亦如其生前一般行动, 根本无法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死了。”陈安道说, “不过我也只是这般推测而已,此地凶险,邪祟丛生, 究竟是不是她, 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众人一时沉默,炉子里滚的水声便显得格外刺耳,听起来像是脓肿迸裂的声音。遗留在其中的一根茶叶在水中上下沉浮,风浪中的小船一般孤立无援。

    陈安道盯着那根茶叶, 滚水的水气在他脸上冷却,成了层薄薄的雾气附在他低垂的睫毛之上。

    屋内一时死寂。

    紧接着杨心问打了个哈欠。

    像是在纳闷怎么没人说话一样问道:“所以师兄, 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

    杨心问久久没等到回答, 以为陈安道又在无视他, 心里不大高兴地抬起头, 却见那三人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尤其是跟大师兄同姓那蠢货, 一脸“你他妈还是不是人”的蠢样。

    “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叶承楣有些犹豫:“我们和她方才还在酣畅共饮, 眼下却……”

    “我可一滴都没喝。”

    “……不是这个意思, 谁管你喝没喝。”叶承楣说。

    “我师兄管啊。”

    叶承楣觉得这人简直无法沟通, 转而看向陈安道。

    陈安道方才也对杨心问说的话有些许惊讶,但眼下却又平静了下来,嘴角甚至矜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生死之事,你比我看的明白。”陈安道摇头轻笑,“是了,她毕竟早已经死了。”

    眼见二人谈话间似已经做了取舍,叶承楣终于忍不住直言:“可是她看起来就跟活着一样。”

    颜为生担忧道:“承楣……”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跟活的一样。”叶承楣抓着自己腕上的铃铛,“她活着的时候已经那般凄惨,死了之后,哪怕是被困在——”

    “死了就是死了。”杨心问说,“如果我死了还被人这般摆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人。”

    叶承楣一滞,神色越发暗淡。

    “那个姜崔崔本就是假的。”陈安道开口道,“死灵在堕化的瞬间便已经失去了魂魄,她的魂魄已经落入了深渊,现在你看到的只是一只祟,一个按照岁虚的规则模仿着姜崔崔的东西——而那个东西之中空无一物。”

    “可为什么会那么……那么像一个活着的人?”

    “孩子总是很擅长模仿的。”陈安道说,“深渊之理能做到的事情比你想象得还要多,正因为它对人并无恶意,所以它能做的事比你想象得还要更为残忍。”

    叶承楣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颜为生陪在他身边,杨心问见陈安道看了他一眼,接着出了门,他便立马起身跟了出去,留叶颜二人单独在房间里。

    他方才巴不得立马能跟陈安道独处,然后问清楚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可真被陈安道这么交出去,杨心问却又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陈安道站在楼梯边等他。杨心问挪着步子走过去,停在了距离陈安道两步的距离,低着头,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已经做好了认错的准备。

    接着便听陈安道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之前是我不好。”

    杨心问茫然地抬头:“啊?”

    陈安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对你有几分妒羡,以至于对你说的话也过分曲解。仔细想来,你本不是那样的人,约莫是大长老对你说了些什么,才害你这般忧思过重。”

    他顿了顿,又说,“或许……也有我对你太过严苛的原因,若你觉得学得实在辛苦,不妨与我直说,不要憋在心里。”

    他说了挺长一句话,但没能让杨心问心中的困惑减轻半分,反倒越发不解:“死老头?他怎么了?而且我……我学得也不是很辛苦啊。”

    “寻常书院的先生天天都要打人板子,我以前伺候的小少爷每天能被抽两次,你还一次没打过我呢。”杨心问说,“这哪里严了?”

    杨心问的眼睛睁得很大,里头一片澄澈赤诚,陈安道别开视线,轻咳一声道:“那便好。”

    “比起这个,师兄你还没说清楚,你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呢?”

    陈安道浑身一僵。于他而言,自己被十三岁的小师弟徒手制住,然后被咬,又被急哭,这件事虽然丢人,但还不至于叫他抬不起头做人,可要他当着小师弟的面子承认,那便完全不是同一件事情了。

    “没什么。”

    杨心问的表情立马便难看了起来:“师兄,为什么这也要瞒我?”

    “你别问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口。”陈安道说,“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眼下还有正事要做。你之前配合我演戏,想来也是看到了她手上那对镯子,对吗?”

    话题被生硬地牵走了,杨心问还想追问,但又不想陈安道觉得他这人轻重不分,是小孩子脾气,到底还是按下了心绪,答道:“是,那镯子上的纹案,和厨子说的走贩卖的一模一样。”

    “那镯子若正是姜崔崔的,那便很有可能是杀人越货。”陈安道顿了顿,“那个走贩的尸身虽然惊悚恐怖,但那解肢挖骨的手法依旧能看出是人为而非邪祟所做。”

    杨心问回忆道:“瞧着像熟手的屠夫,而且没有尸臭。”

    “眼下事情先后看起来是这样的——先是每次弟子大选前的失踪案,直到这一届弟子大选两个月前,走贩杀人越货,取了姜崔崔身上的镯子去贩卖,接着他自己又被杀害,尸体被凌虐后送到了客栈大堂,几天后便发生了投毒案,而在长明宗下山封道之后,这地方却又开始发生失踪案了。”

    “投毒案跟姜崔崔和走贩的联系我们还没找到。”

    陈安道点点头:“投毒用的是魇镇,投毒的究竟是人还是堕化之物也尚未明了,怕是不太好查。我们不如先将姜崔崔的案件从投毒案中剔除,归在之前的失踪案里一并查起。这些失踪者跟姜崔崔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间上也是连贯的。”

    “虽然每次失踪的人不多,但这么多年下来,尸体也够埋整个院子了。”杨心问将手搭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已经开始收拾的店伙计,“若是绑来拿去卖的,那参选的弟子年纪未免有些太大了,这年纪可不会再认别人当爸了,拉去青……那种地方,也不好教了,可如果是绑来杀的,为什么偏偏抓这些比寻常人还要更难对付的修士,姜崔崔有钱,可大多数小门小户的修士可能还不如一般的商户。”

    “而且凶手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这些尸骨的,哪怕他家院子真够大,那也会臭啊。”

    听到杨心问对被拐孩子的下场一清二楚,陈安道神色微妙地看了过去,本意是怜他年少失怙,流离失所,可杨心问正处在“刚刚和好如初”的“惊心胆战”期,被他这么看一眼,立马摆手澄清:“我可没去过!”

    陈安道失笑:“小小年纪,你能去哪儿?”

    杨心问心道有钱人家的小孩儿多得是十一二岁就去过的。他认识的另一个当家仆的小孩儿便告诉过他,他们家少爷这下面虽然还不顶用,但天天跟他们就楼里姑娘的胸脯高谈阔论,哪些是上品,哪些是下品,说得头头是道,且极尽猥琐。

    “自然是哪里都去不了的。”杨心问借坡下驴,接着说,“所以,我觉得这些人挑的古怪,莫非是修士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修士的特殊之处多如牛毛,许多邪术都有以灵子灵娘点阵入丹的说法。”

    “那……那屠了镇的投毒案莫非……”

    陈安道摇摇头:“不像,以灵血为媒的邪术大多有通天之能,如果只是为了屠镇,这邪术能做的未必比砒霜好多少。”

    杨心问皱起眉头,摇摇头道:“真难办。”

    紧接着他又忽然想到:“师兄,你之前说在这岁虚之中,万事万物循环往复,可我们上次进来时,已经是那走贩遇害之日,可我们这次进来,姜崔崔都还活着,这又是为什么?”

    像是站久了有些累,陈安道慢慢退了两步,靠在了墙上,许久没有说话。

    “师兄?”

    杨心问迟疑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是了……”陈安道神色似有些恍然,但眼里却精光乍现,露出些狂热之态来,“顺序。”

    “是顺序。”

    “什么顺序?”

    “知情的顺序。”陈安道说,“我们今日之所以能注意到姜崔崔,是因为我们都很在意她的镯子,如若我们之前不曾听闻镯子的事情,根本不会和她认识。而我们之所以知道镯子的事——”

    “是因为我们在上一次听厨子讲过!”杨心问又是明白又是糊涂道,“可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这岁虚费尽心机,就为了让我们注意到姜崔崔的镯子?”

    “岁虚也同样是堕化之物,是深渊之理,他运行的准则,说到底还是完成愿望。他选择将叶承楣他们困在这里,又将我们困在这里,又用这种方式叫我们看到关键的线索……”

    杨心问见陈安道长舒了一口气:“我想,此方天地,名为昭雪。”

    他们身后合拢的房间门,此时隐隐开了一条缝。

    第29章 狡黠

    “昭雪?”

    “绝大部分的堕化之物生前都有着极重的怨念, 所以堕化之后的愿望大多是残杀报复,而且经常累及无辜,尽皆连坐。但是眼下的情况, 比起复仇雪恨,更像是想要我等见证这一罪案的始末。”

    杨心问一双瑞风眼快瞪成了□□眼:“这么省事儿?那咱们该吃吃该喝喝看完就能走人了?”

    他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不对。

    “可是, 如果这姜崔崔堕化后的魔那么讲道理, 想来怨气并不深重, 她自身也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灵娘, 竟也能形成岁虚吗?”

    “而且怎么会就这么巧合,走贩偏偏就把那手镯拿给这客栈的人看,而那天老厨子又偏偏对这镯子长吁短叹一番, 一旦有一点——”

    陈安道微笑着看他。

    这笑容瘆人, 这生性不爱笑的师兄露出这幅表情,杨心问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在一句“妖孽,还不速速现行”脱口而出之前,杨心问瞧见了陈安道垂落的右手正在轻轻拨弄着他的铃铛。

    那铃铛是个宝贝, 是杨心问少数从陈安道那儿讨不来的物件,从不离身。

    而陈安道是个没什么小动作的人, 他似乎觉得这些细碎的小动作和表情非常不雅, 所以一直很克制, 突出表现在看到杨心问这种一瞬几十个小动作, 比剑花挽得还快的“不雅典型”时, 也没耸过一次鼻子, 挑过一次眉。

    就这样的人, 刚才露出了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铃铛, 甚至还用食指缠住了流苏, 转了两转。

    杨心问的鸡皮疙瘩退下去了,就是有些头皮发麻。

    “这世上的巧合总归是多的。”他不尴不尬地找补道,“估计是我想多了。”

    陈安道微笑着点点头:“万事不必想那么复杂,人总有走运的时候。”

    “师兄高明。”

    两人又在楼梯边装模作样了几句,才转身回到房里。叶承楣和颜为生还坐在桌边,也不知道这两人刚才说了什么,叶承楣终于下了决心,红着眼圈抬头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杨心问:“动什么手?人惹你了吗你就喊打喊杀的?”

    叶承楣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方才还把酒言欢,眼下就想着拔刀相向,倒是个人才。”杨心问自己都还没把事儿理顺,只能摆一副“竖子无知”的神态去忽悠别人,摆得倒是极好,倒打一耙把那叶承楣气了个半死。

    两人几句话便把叶承楣好容易酝酿出的决心给戳破了,听闻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叶承楣跟被大赦的死囚一般如释重负,瘫坐在椅子上,颤颤巍巍地端起颜为生刚给他沏好的茶。

    “这是好事。”颜为生一边说着一边给其他人沏茶,“哪怕知晓那是个邪物,这般似人之物,本就已偏离了纲常,这、长剑一进一出,和真人又哪有什么两样,若是真要下手,怕是要做噩梦的。”

    几人连连称是,就好像方才并没有人说过“死了就是死了”和“这是个假的”。

    “姜姑娘遭了这般劫难,死后为祟,却不戕害他人,连累无辜,当真是个心胸宽阔的侠士。”颜为生叹了口气,“可惜了。”

    “那些年一心向道,背井离乡,远赴此地的年轻修士们,哪一个又不可惜了。”叶承楣整个人像泄了气,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这次下山,分明还没跟哪个邪祟过招,我却已经觉着精疲力尽了。”

    杨心问闻言嘲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对邪祟下手犹犹豫豫,对好人拔剑倒是当机立断?”

    “你二人行踪诡异,身份成谜,本来就有问题!”叶承楣怒道,“你们倒是把我们的底给摸干净了,你们到底师从何处,为着什么来的,可都还没交代!”

    杨心问冷哼道:“自然是为了查案来的。”

    “查案?谁家的查案连案子的底都不摸,就这么贸然下山了?”

    陈安道拱手:“惭愧。”

    叶承楣被他们气得快吐血,手指发着抖来回指着他们俩,但着实是打不过,最终只能愤然起身:“为生,我们回自个儿的房间休息,免得在这平白受人挤兑!”

    “且慢。”陈安道开口,“回房自然可以,只是休息还需谨慎,这岁虚不会给人多少休息的机会,上次事发便是在第一晚,还望二位休息时轮流守夜,以免应对不及。”

    颜为生闻言疑惑道:“道友方才不是说,我们只需观望便可吗?”

    “虽是观望,但我们并非戏外之人,到底事及凶杀,还望二位警醒。”

    “知道了知道了,不睡就行了。”叶承楣耸了耸肩,一刻也不愿意多停留,“正好我也不困,为生,你要困了就先睡。”

    “我也还好……”颜为生一边匆匆告别,一边追上推门而去的叶承楣。

    杨心问也对他们很不客气,人刚出了门,他便“啪”得一下将门关合上。

    “要贴符吗?”

    陈安道点点头,自乾坤袋里拿出了两张,递给了杨心问。

    “腌臜事见不得光,那人若要向姜崔崔动手,想来必在午夜过后,我已在姜崔崔身上留了线,一有异动,我便能察觉。”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了几张“濯秽”的符纸,一道给自己和杨心问贴了上去。

    “……师兄,在山上时还不曾见你有这么多玩意儿。”

    “山上有樊泉,用不到濯秽,雾凌峰上有师父,自然也不用担心旁人偷听。”

    “这些符纸里头可有能防身的?”

    “有。”陈安道应到,“只是要的灵力太多,浪费。”

    杨心问看着他腰间的铃铛:“那铃铛便是这个用处吗?”

    “柩铃有蓄纳灵力的作用,但主要还是为着别的用处。”

    “为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陈安道顿了顿,“父亲还未曾告诉我。”

    杨心问闻言皱起了眉头:“旧铃的‘旧’是哪个旧,陈旧的旧吗?”

    陈辞垂眸看着那铃铛:“是灵柩的‘柩’。”

    “这名字不好。”杨心问莫名一阵心悸,“为何不换一个?”

    “胡闹,法器有灵,哪里能随便换的。”陈安道说着想起来,“你想当剑修,待来日你身量长起来,能择佩剑时,可不要学着师父乱写一气,他能折枝平山海,你可莫要胡来,于剑修而言,再没有比佩剑更要紧的法器了。”

    “他可以的我也可以。”杨心问不服气地嘀咕两声,而后忽然发现话题已经被陈安道悄无声息地转移了,想来是他不想谈论那个晦气的铃铛。

    这也不与我说,那也不与我说。

    杨心问在凳子上晃着腿,脚跟一下一下碰撞着椅子上的横杆。

    真没劲。

    他瞧着兴致不高,陈安道却以为他是困了,遂自认为体贴道:“去睡吧,昨夜你只歇了两个时辰不到,现下也该累了。”

    “我不困。”杨心问其实确实有些困,但修士到底比普通人能熬些,怎么都没有他去睡觉,让陈安道这等病秧子守夜的道理。

    这个念头刚在他脑海里闪过,他便觉得一阵不对劲。

    可那不对劲是源于什么,他又一时说不出来。

    “师兄。”杨心问停下了晃动的腿,正色道,“方才你在外面说的那些,可是有意说给他们二人听的。”

    陈安道闻言面色不动,眼角却浮出些欣慰之意,双手捧茶道:“是。”

    “那便是你对他们有所怀疑了。”

    “不错。”

    “何时察觉的?”

    “初见之时便觉得有异。”陈安道说,“方才才得以确信。”

    杨心问咬了咬唇,看陈安道是一副考校的神色,还是对他颇有期待的模样,他便有些问不出口,想着自己来答上一答。

    他既能感觉出不对劲,那必然是那二人行事有所纰漏,自己虽不如师兄那般洞若观火,可也决计不是蠢货。

    “师兄你先别说。”杨心问拧着眉道,“让我好好想想。”

    陈安道掀起眼皮看杨心问:小小一个人苦大仇深地坐在那儿,眉头紧缩,鼻尖轻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回望自己平生所憾,甚是霸气侧露。

    这较真的模样叫他觉得可爱又可笑,他将杯子居高了些,掩住自己微微上翘的唇角。

    “你若执意要自己解决,那便先想着,我不打扰。只是你心里要有根弦,那二人虽未必是恶人,却必定是危险,我们眼下与其迂回,万不要放松警惕,也不要在他们面前露了怯”陈安道站起身来,走到了床边坐下。

    “尤其是当心那个颜为生,此子心思细腻,我便是怕他瞧出你有所防备,才犹豫是否该将此事告知于你。”

    “我有分寸。”杨心问一边说一边看了眼陈安道,“师兄要睡了?”

    “瞧着你是一时半会儿不肯睡了,我才不跟你熬。”陈安道脱下了外衣,叠好放在了床头,“若有变故,我外衣上的金线便会脱离这衣物,于空中焚烧,一旦瞧见了,务必立刻叫醒我。”

    “知晓知晓。”

    杨心问应着,余光却忽然瞧见陈安道衣领上的一道血渍。

    第30章 阿铭

    陈安道脖子有伤, 此事杨心问已然清楚,只是不知道如何添的。

    杨心问纳闷着:“这几日我分明一直与他在一处,他是如何伤到的?莫非是之前便伤了, 这几日又不甚裂了开来?”

    “可在山上我二人也鲜少分开,如何就会伤着了?”

    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还将隔壁那两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是越想心越难耐, 杨心问于是坐在原地, 屏息静气, 枯坐了快半个时辰, 总算听见陈安道那边传来了平稳轻缓的呼吸声。

    “师兄明言不让我打探那伤的事,我现下这般鬼鬼祟祟,若是被抓了个现行, 那可就完了。”

    越是做不得的事, 杨心问做起来越是心潮澎湃,哪怕是偷看师兄颈子这种与英雄豪情无半分联系的事。

    他跟条游蛇般绕过了桌椅和香炉,潜行到了床榻边。

    陈安道睡姿端正,从里衣包的严实, 偷看起来分外费劲。杨心问绕到他床头,自上而下地打量, 可再怎么看也只有那沾血的领子。

    “莫不是真要上手扒他?”杨心问心想, “我过了今夜怕是活不成了。”

    心里念着活不成, 手却已经攥住了那衣领。

    他以前干过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儿, 虽然头回见陈安道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被几个苦主毒打的丑态, 但他自认手艺不错, 那日失手不过是因为遇见了同行, 手还是又稳又准的。

    摸钱袋跟摸衣领还是有些不同, 尤其是陈安道垂着的发丝绕在颈上,自乌黑处露出一段瓷白,似锦缎又似羊脂玉,晃得杨心问眼疼。

    又稳又准的手跟乱飘的眼配合得不大好,几缕头发缠上了他的手指,又让他的指尖捏住了几根。

    他已经抓住了那衣领的一边,只需轻轻一提,便可见真章。

    陈安道似是在梦中闻到了一股孽障味儿,微微皱了眉,头往一边偏了一下,鼻尖和杨心问的手堪堪擦过。

    杨心问的心已经不跳了。

    “就是觉着有生的可能,我才会怕成这样。”杨心问咬咬牙,“便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午夜回魂也要瞧瞧这到底是怎样的伤!”

    他将那白色里衣微微向上提,一道半弧的红疤便出现在了眼前。

    那红疤断断续续,周围还有些浅淡的淤青,弧线圆滑整齐,赫然是牙印。

    邪祟可没有这样的好牙口!

    一时间,杨心问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他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何这般生气,一时间只有这一个念头——张嘴将这块疤痕给咬坏、咬烂,连皮带肉,全部吞进自己嘴里!

    这念头跟个从脊椎上生出的骨刺一样蔓生,扎得他自己都疼。

    杨心问跟被烫了样的猛地松手,后退了两步。

    “我刚刚在想什么?”杨心问悚然,不相信自己竟生出这么歹毒的念头的,“这可是脖子,真要叫我撕咬下一块肉来,那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可那齿痕就那样烙在陈安道的命脉上,陈安道不仅没去找这齿痕主人的麻烦,还不让他问。

    陈安道竟要护着那咬人的畜生!

    杨心问真想现在就把陈安道摇醒,逼问他到底是哪个崽种干的。可他不过是生气,还没有失去理智,他脾气不好,陈安道的脾气实则也没好到哪儿去,真敢逼问这事儿,那崽种姓甚名谁还没问出来,自己怕是要先完蛋。

    而且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咬上去的?

    离开临渊宗后的这十几天,他们日日在一起,这伤口不是暗伤,一路上断没有人有这个机会。

    “那便是在临渊宗便被咬了?可我们在宗里也时时在一起,除了晚上——”

    杨心问脑袋一嗡:“叶珉?”

    叶珉平日个人模狗样的,难道在背地里欺负陈安道?

    是了,这伤诡异,小孩儿打架才有可能张嘴咬人,哪有修士不用灵力反而上嘴的,一定是——也不对啊。

    杨心问转念一想,这伤分明是新伤,怎么可能是十几天前留下的?

    那就还是——

    像是要将他逮捕归案一般,一条金线忽然缠上了杨心问的手腕。

    他先是一骇,紧接着又见那金线飘到空中,骤然如引线般焚烧殆尽!

    “师兄!快醒!”杨心问连忙回神,刚才那点情绪忙扔了个干净,叫醒了陈安道,同时足下一踏便跃向窗边,跟个攀藤一般在墙外贴行,落在了姜崔崔的窗外。

    窗子只有一丝缝隙,杨心问小心翼翼的从那缝隙里向内看去。

    屋内没有点灯,姜崔崔还在床上酣睡,屋中飘荡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屏息。”

    耳边骤然传来陈安道的声音,杨心问一愣,随即便看见一个黄纸折成的小人飘在他头顶。

    “那香有问题。”纸人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遮住自己不存在的口鼻,憨态可掬地跟那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分外不搭配。

    杨心问背后有点发麻,他才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眼下正主就在旁边,他只能告诉自己刚刚的事陈安道一概不知,继续屏息凝神,眯眼看那房内的动静。

    屏风对面的门被缓缓打开,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杨心问虽只能看见那人打在屏风上的影子,却已认出了来者何人。

    “这堂跑得是真尽心尽力。”杨心问心中冷道,“都跑客人房里来了。”

    赫然是跑堂的阿铭。

    只见他往榻边走去,初时那几步还算小心,待走近了,便大摇大摆了起来,如入无人之境,还将桌上的油灯给点了,提着灯凑近去看姜崔崔。

    他先是把姜崔崔身上几个首饰给毛了下来,而后像是在给肉猪估价那样,左看看右看看,还伸手拍了两下姜崔崔的头顶,半晌摇头道:“比隔壁的可差远了。”

    他一边自言自语着,那边屋外又走近来一人,杨心问看也不用看,自然是那掌柜的。

    “动作快些,挑一个人就行。”

    “这丫头瞧着成色不如隔壁那俩。”阿铭说,“但那两人是结伴来的,绑走一个怕是有些麻烦。”

    “那就她吧。”

    “可这丫头跟那几个人同桌喝了酒,便算相识了。”阿铭那油灯在姜崔崔的脸上晃来晃去,丝毫不担心会把人吵醒,“尤其是左边那屋的,我看他把这丫头送回来时好一阵拉扯,不会看对眼了吧。”

    掌柜的不耐烦道:“你管他看不看对眼呢!今日是最后一头了,麻瘸子说以后都不用做再做这勾当了,你手脚快点,这破事儿早完早了事!”

    阿铭撇了撇嘴,一脸不认同的模样:“我倒是希望这生意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呢。你瞧那负责打探的老刘,个半瞎的残废今年都娶上老婆了!还有小曹、方寡妇、张神棍——还有那走贩,穷鬼养个病闺女,现在竟能送到京城去瞧大夫,”

    “麻瘸子?”杨心问心下一动,“跟那两个人牙子接头的也是个麻瘸子,难道是同一个吗?”

    “你到底想怎样!”

    “诶,也没怎样,就是我想啊,虽然这次瘸子说只要最后一个,可我们多塞几个给他们,他们难道还能不收?这收了后,难道还能不给钱?”

    掌柜的一个巴掌抽了过去。

    “收个屁的收,除了这姑娘,那几个有一个算一个的不好惹!瞧着金贵的那个,从头到脚都是法宝,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仙门世家出身,那法宝还都是祈长生的物什,怕不是家中独子,若有个闪失,富宁镇能被他们掀过来!左边房那两个,大的言行举止滴水不露,你们在旁边偷听半天没听出他底,小的更是吓人,我偷摸打量几次都被他逮个正着,逮着了也不说,就冲我笑,笑得我压根不敢留,才躲到后厨去了。”掌柜的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你贪心不足蛇吞象,休想把我也扯进去!”

    阿铭被他结结实实抽这一下,险些把手上的灯都掉了。他倒不见生气,依旧笑嘻嘻的模样回道:“消消气,掌柜的消消气,我就随口一说,您不让我自然就不做了。这时辰也差不多了,劳您让个位置,我这就把人带过去。”

    他把被子连着人卷了两卷,抗在肩上走了出去。掌柜的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跟上。”纸人说。

    杨心问身形如鬼魅,一路翻上了楼顶,又自瓦片上轻盈飞过,陈安道的纸人都险些没追上他。

    他们先行候在了后门口,老厨子也站在那儿,靠着两架板车和两只巨大的木桶。

    不一会儿,阿铭便从后门走了出来。他将姜崔崔放进了桶内,合上盖子,放上板车后捆紧,却并未立马启程。

    “贼心不死。”杨心问见他竟扭头又进了客栈,心下一凛,“师兄,他若是去了我们房间,便会察觉到我不在房内!”

    “无妨,我在傀术上再施障眼法,他瞧不出。”

    傀术?师兄何时准备了这个?

    杨心问没多问,而是说:“障眼法,师兄竟连这都会!”

    纸人的语气一沉:“阵卦推演——《迷阵》第一卷 里便讲过障眼法,你可是偷懒了?”

    那书我开始看不过三日,如何就能看完一卷了?杨心问心里憋屈,但不肯叫陈安道觉着自己笨,宁愿领了懒惰的罪过,闭着嘴没说话。

    好在陈安道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对他说教。那跑堂的估计真进了房间,纸人也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

    不一会儿,阿铭又从后门出来了,肩上还是扛着个卷在被子里的人,放进了另一个木桶中。

    “这次的赏,咱俩□□。”只听阿铭对厨子说,“两个人都是我扛来的,没问题吧。”

    老厨子冷哼一声:“随你,只是这两人都是你扛的,之后要是走贩不收,人可得你自己处理。”

    “哼,走贩最是缺钱,他能不收才怪呢。”

    二人说着便推着板车前进。

    杨心问眯眼看去:“师兄,那障眼法能保多远?他们开始动了。”

    纸人飘在他身边,半晌跺了跺脚,很是娇俏可爱。

    杨心问失笑道:“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那纸人,却见那纸人双手双脚扒在他那根指头上,接着又伸了伸一只脚,仿佛在竭力展示他的腿有多短。

    杨心问一愣,随即朝着那脚延伸的方向看去——就是推着车的阿铭。

    “你——你被他扛到车上了!”
图片
新书推荐: 恶毒白月光被迫营业 [快穿] 虫族判你无妻徒刑 我对公爵始乱终弃后,他黑化了[西幻] 替身攻,但机械迷情 [综]身为恶役的我如何拯救世界 穿书后被恋爱脑黏上了 揣崽小可怜被大佬宠上天 长安街444号[无限] 叶幸司,给我火 失忆后怀了前男友的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