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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季铁

    四选一, 这也能中的?

    这跑堂的刚刚一副看灵脉的行家模样,结果连人到底有没有通灵脉都看不出,真是能装!杨心问咬咬牙, 可中了就是中了,断没有叫他们放下师兄,把叶承楣那蠢货换进去的道理。

    “师兄, 里头通气吗?硌吗?”

    小纸人摇了摇头。

    “摇头是通气还是不通气的意思?”

    纸人犹豫了一会儿, 点了点头。

    “你这又点头又摇头的, 我看不明白啊。”杨心问就是再急也能分出余裕来逗人玩, “我看着着急,这就冲下去救你。”

    纸人连忙扒住他的脸,双手双脚都在他脸上不断捶打, 跟蛾子样的瞎扑腾。杨心问强忍笑意, 把它从脸上拿下来,又想象了一下陈安道本人扑腾的样子,险些没憋住。

    “师兄这样精神,想来是没事。”杨心问憋笑憋得语气古怪, 只能转移注意力道,“这两人运个车运的歪七八扭的, 这都钻第几个小巷了, 到底是要往哪里去?”

    他正要提前跳两个房顶, 取近道跟他们, 纸人又抓住了他鬓间一根碎发, 用力地拉他。

    “这又是做什么?”杨心问心下疑惑, 却还是跟着纸人拉他的方向走, 发现陈安道是要他亦步亦趋地追在阿铭身后。

    阿铭推着板车一路往巷子深处走, 老厨子也是步步紧跟着他。

    镇子里安安静静, 也不知是真的忌讳那人身剑鞘的传言,还是个个心里有鬼。

    夜风过巷,乌云追月,潮湿的水气自山后翻来,黏在人身上,像是想在细密处抽出人那一点点生气。

    青草的腥味竟能叫人联想到尸臭。

    “师兄。”杨心问轻声道,“你觉得,这个镇子里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事?”

    纸人飘在他身边,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

    黑暗的巷子尽头悬着一盏灯笼。

    一个男人提着灯笼,站在门槛上,远远看去像是个提灯游街的鬼魂,近看却像个石像,没什么生气。

    只见他须发零乱,衣衫褴褛,头戴斗笠,虽然佝偻着身体但看得出身形高大,是常年做体力活的模样,脸看不太清,只能隐约瞥见黝黑的肤色和那乱糟糟的胡子几乎难分彼此,这雨还没下下来,似乎就能从他身上寻到潮气和霉味。

    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落魄男人。

    “今个儿瘸子只要一个,但我们不放心,给他弄了俩。”阿铭停了板车,走上前说道,“你收两个,回头你我二八分。”

    后面的老厨子瞪大了一边的眼:“你们二八?想吞了老子的?”

    阿铭脸冷了,约莫是没想到隔那么远都被听见了,只能转身陪笑道:“你那份自然是跟我这八里分啊,都行个方便,别让掌柜的知道。”

    老厨子似笑非笑,一派你我心知肚明的贼样。

    阿铭暗暗咬牙,却见那落魄男人还没动作,又转身忙道:“季铁,你可别嫌两成少,为了弄这两人出来我可是背着大风险的,这但凡要查,都是往我们客栈里查,不像你们这些后面做事的,压根没人摸得到你们,是这个理不是?”

    男人仍不搭话。

    阿铭猛一拍板车,厉声道:“给你脸了不是!这童老爷说这富贵得人人都有,责任人人都担,才有你这份活计的,真以为少了你一个送货的就不成了?”

    见吓唬的竟还是不成,阿铭又堆出一副怜悯的表情,红脸白脸自己一个人全唱了:“我啊,也是心疼你家那病丫头才好心分你点活,兰花这么小,生下来尽是遭罪,好容易有机会治了,你这个当爹的能不尽心尽力?好好运了这两批货,回头拿你该拿的钱,给咱闺女弄点补的,她一个人在京城那么远的地方,怕是吃不好又——”

    “兰花没了。”季铁忽然出声。

    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马蹄铁与戈壁的砂石相摩,粗粝沙哑,又带着些恍如惨叫的尖锐。

    乌云裹着滚雷大军压境,星月黯淡,远山的树海波涛阵阵,掀起一道道俯冲而下的深色浪花。

    “这……兰花她……”阿铭像是一时没能酝酿好悲戚的神情,只能干巴巴地说,“节哀顺变。”

    “节什么哀?”老厨子在后头嗤笑一声,“又不是皇帝娘死了能大赦天下的,甭说你丫头死了,就是你死了,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把这活儿准时干了!”

    阿铭忙附和道:“季铁,你别嫌他说的难听,他这话糙理不糙,这可是仙家要办的事,误了时辰那可是大罪过。而且你也别太难过,虽然你之前赚的都砸着治病去,剩不了多少,可等这卖卖做了,给你娶个大屁股大奶的媳妇还是容易的,到时候多少儿子丫头没有?”

    杨心问冷眼瞧着那那群人,一点偷听的兴致都没有。眼瞧着雨要落下,他伸手把立在他旁边的纸人揣进了衣襟里,免得一会儿弄湿了。

    “季铁!”眼瞧着这人似是当真软硬不吃,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阿铭也有些慌了,“这不是闹着玩儿的!跟瘸子接洽的地方只有你知道,你这不是在闹脾气,你这是在要我们死啊!”

    “就一次,季铁,这是最后一次了!等完事儿了,你就是要去地府找你女儿我都帮你,管挖管埋,可现在你不能说不干就不干,全镇人的性命可都捏在你的手上!”

    随着一声近在咫尺的雷响,这场声势浩大的夏雨落了下来。

    地面蒙了一层素白的轻纱,带着些闷热和湿润随风摇曳,渐成的水流顺着砖缝流淌,裹挟着尘埃和泥土,一路奔向远流的河道。

    在那的“人身剑鞘回魂”的传说之中,有多少人被吓得留宿那家客栈,多少人在夜里听见待宰的牲畜哭嚎却以为是鬼魂作祟,约莫就跟这雨水中的尘埃那般,分明数不胜数,却让一场大雨冲得无影无踪。

    “此人姓季。”杨心问吐出了一口浊气,翻身潜行到了檐下横梁上,“可是跟季家有关系?”

    纸人探出了个脑袋,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转了一圈。

    杨心问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只能自己臆测。

    这季铁显然只是个凡人,看这窘迫的模样也不可能是养在世家的,估计是季家不知道出了多少服的远亲,平时捞不着宗亲的好,干起见不得人的差事时倒是深受仙门信任。

    “就这一个就够了,季大哥,求你了,就这一个。”阿铭已经要急疯了,“你八我二成吗?我他妈都给你了成吗!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你该死。”季铁开口道,“你们本来就该死。”

    阿铭煞白着脸,两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烂泥样的融在雨水里,只有嘴唇还在吸嗡:“我不想死……”

    “你们?”老厨子在原地打量着季铁的帽子,“什么你们,该死的是咱们。季铁,你不会觉得你拿钱救你闺女,自己便干净了吧?”

    季铁抬头看他,斗笠上的雨水自一侧滑落。

    “这二十多年,负责这事儿的人换了多少,老头我也寻思不清了,只是你和我,都还算干得久的老人,手上过去的牲畜可比这小子多。”

    “兰花十四岁,你便干了十四年。送去的人里头,比你闺女还小,比你闺女更惹人爱的姑娘海了去了,你自个儿当着慈父,送着别人的女儿送死!”

    季铁怒道:“我别无选择!”

    “难道旁人便有的选了吗!”老厨子厉声,“你今日不做这差事,全镇的人便活不过子时,梅儿姐的儿媳刚生了两个小的,眼都还没睁开;平小子不愿干这差事儿,到现在还被他爹关在房里打;童老爷家的狗除了吃喝拉撒什么也不会,谁过去它都蹭两下,屁事儿不会,屁事儿不知道——你要他们命!你要他们死!他们又有得选了吗?”

    雨幕厚重,季铁被斗笠上的雨浇得抬不起头。

    老厨子脸上的沟壑让雨水冲刷着,仿佛皲裂的大地上流淌的新水:“兰花生前,救命的钱没有一个子儿是干净的。她死后,你难道又要这全镇子的人给她陪葬?丫头一辈子过得尽是苦楚,你难道还要再给她造一笔杀孽?”

    “此子无辜。”季铁的声音轻颤,“他没有给谁偿命的道理。”

    “这里头,一个是丫头,一个是小子。”老厨子叹了口气,“你别看,挑一个吧,都是命数。”

    阿铭一句话不敢说,再不敢提他那捆绑售卖的主意。

    杨心问在檐下一动不动,他知道季铁最终会挑到姜崔崔,因为这岁虚之中的所有事都是过往的曾经,已然有既定的结果,就如百川归海,哪怕他们如顽石立于其中,叫水流转向,终究是会汇入同一片汪洋。

    电闪雷鸣之中,季铁取下了自己的斗笠,放在了其中一个桶上。

    “我带这个走。”他说,“另一个,你们把人放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便把他带回去,现在就去!”阿铭腿打着抖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初生的小鹿样的颤颤巍巍站起来,推着板车就跑。

    “师兄,现下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因为沾了潮气,他隐约闻到纸人身上有股像是线香的怪味儿。

    纸人往后慢慢飘了一会儿,后而又快速飞了回来。

    “你之后再来追我?”杨心问怀疑道,“你真追得上来?”

    纸人不动了,似乎是有些生气。

    “怎么连纸人都会板着个脸?”杨心问奇道,“唉,师兄最近火气大,怕是不好逗了。那我先行追踪,你一会儿跟上来,记着打伞,别淋了雨。”

    纸人不睬他,晃晃悠悠地飘回了他的衣襟里。

    第32章 召神

    季铁走的路, 比方才阿铭走得还要复杂。这次杨心问琢磨出来了,这约莫不是在乱拐,而是在踏行宫破阵, 每一步都至关重要,若是哪个拐角拐错了,恐怕便再也出不来了。

    杨心问谨慎地跟着季铁, 眼下大雨瓢盆, 倒是不容易被发现, 只是雨幕厚重, 他可不能把人跟丢了。

    他们沿着水流的方向前进,最终站在了一条小河边,这河应当是桡河的其中一支, 水浅, 载不了大船,河边系着几叶细舟渔船,河中央跨了一座破旧的木桥,在风雨声中吱呀作响, 仿佛早已不堪重负,在无人倾听的雨夜里发出喑哑的叹息。

    季铁没有上桥, 他推着板车走到了桥下, 将木桶放了下来。

    杨心问足尖点地, 几步攀上了河边的树上, 倒挂在枝上看向桥下。

    像是拿不定主意, 季铁的手在桶盖上若即若离。

    “若是个女娃娃, 我便把你放了。”他自言自语道, “若是个男娃娃, 便是我对不住你, 我们全镇都对不住你,我自会下十八层地狱,只是你日后万千万不要回这镇子作祟,这镇子阴邪,我怕你魂飞魄散。”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掀开了桶盖。

    远山惊雷霹雳一响,电光将整片大地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季铁的眼,他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光的瞎子那样,将浑浊的眼睁得极大,想要将眼前的一幕完完整整刻入眼底才甘心。

    姜崔崔还没有醒,宛如一个傀儡般蜷缩在已经开始渗水的木桶里,十四五岁的年纪,大概跟季闲的女儿差不多岁数,明媚娇艳得像朵花,哪怕蜷在湿桶里,也是朵让雨打蔫儿了的花。

    她这副模样,不知是叫季闲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还是想起了他女儿这辈子可望不可及的富贵,季闲在雨中盯了她许久,然后从袖子里拈出些粉,放在了姜崔崔鼻下。

    “娃儿,醒醒吧。”

    数息之后,姜崔崔猛地张开了眼睛。

    她被眼前一幕吓得有些回不来神,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下一道惊雷劈在山岗,她才如梦初醒,张大嘴巴正欲惊声尖叫,被季铁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嘴。

    “姑娘,你听我说。”季铁一只手指着河对岸,“一会儿我松开手,你别大叫,只管跑,跑过了这桥,再一路沿着大道走,待见到了外头的人,你便安全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姜崔崔尖叫的勇气在这一瞬后便没了,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瞧着便不似好人的男人。

    “听清楚了吗?”季铁问她。

    姜崔崔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大手试探性地放了下来,见姜崔崔当真不叫了,季铁才将她从桶里拎了出来,接着在背后一推道:“行了,快跑吧。”

    小河湍急,涨起的水线打湿了岸边的泥地,裹挟着黄土向前奔流,宛如一条在泥泞里爬行的地龙。

    姜崔崔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看得出眼下形势危急,忙道:“我还有几个朋友在镇子里,他们怎么样了?”

    “你自身难保,还管他人?”

    “就是因为我身陷险境,他们想来也危在旦夕。”姜崔崔着急道,“谢过这位大侠高义,还请你告诉我他们在哪儿,我得回去救他们!”

    季铁沉默片刻,又说:“我已托别人将他们送出了城,你出了镇子一路西去,很快便能见到他们。”

    姜崔崔闻言眼睛一亮,抱拳道:“今日之恩我姜崔崔记下了,敢问大侠名讳,来日必——”

    “你现在闲话少说,赶紧离开,便算是报恩了。”季铁一摆手,转身离去。姜崔崔深深对他深深一拜,也不敢再逗留,转身便往桥上飞身而去。

    他们在桥下看不见,但挂在树上的杨心问却早已看得清楚,在他们刚到这桥边时,对岸便早已站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手持剑,一手执伞立于桥头,衣摆叫雨水沾湿,已然飘不起来,唯有那两条发带迎风飘荡,如两道缱绻的魂魄在夜色里无处可依。他垂着头,静默着等待桥下那两人,仿佛在参加一场肃穆的丧事。

    上了桥的两人与他狭路相逢。

    季铁神色剧变,自腰间抽出把砍刀对这那人,一边对姜崔崔道:“今夜怕是不能善了。”

    “那人是谁?”

    “‘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你既然是要修仙的,想来听过季闲的名字。”

    偷听的杨心问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季闲!

    怎么会是季闲?先不论诹訾长老是如何掺和进这件事的,桥头那人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颜为生说投毒案是五年前的事,怎么可能过了五年那季闲就成了个知天命的老头?

    莫不是同名同姓?

    杨心问想问问纸人,可那纸人从方才开始就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远,陈安道没法操纵,只剩一点淡淡的线香味,让他知道东西还没丢。

    桥下湍流涌急,桥上剑拔弩张。姜崔崔听到那个名字,一时间也不敢相信道:“季……季闲!那要我命的——是季家?”

    “怕是不止。”季铁横刀向前。

    他没什么本事,不曾通过灵脉,这辈子会的也就那三板斧的招式,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在季闲面前班门弄斧。

    季闲连剑都不曾拔出,只是微微侧身闪过那一竖劈,接着抛投手中伞,矮身躲季铁的横来一刀,接着二指直追季铁持刀的手腕,一声轻响,季铁便抓不住刀,让季闲晃倒在地,溅起一圈水花。

    姜崔崔在季铁踏步向前时便已想抽剑相和,奈何她一身物件都让阿铭摸走了,连峨眉钉都不曾给她留一个,只能空手上前,趁季闲躲那一圈水花时欠身横腿高扫,与地上的季铁上下配合,却见季闲于空中仰面折腰,又屈膝点踏季铁的扫堂腿,借力后跃,如翻飞的蝴蝶一般落在桥墩上。

    而后那白伞如轻絮慢落,正正落回了季闲的手中。

    “季某今日不是来杀人的。”季闲开口,那声音如溪泉啄玉,在雨中敲出一片清脆,“只需留一个年轻修士,其余的,季某管不着。”

    “你自己岂不也是年轻修士吗!”季铁面目狰狞,恨声开口,“凭什么你不去祭那三元醮?”

    季闲微微一顿:“季某还有未尽之责。”

    “说的跟谁没有生的念想样的!”季铁爬了起来,他碎了一边的手腕,只能用左手拾起那把生锈的砍刀,“算来我也算你远房表叔,乖侄儿,让叔过去,回头过年给你包个大红包。”

    话音未落,他又提着刀上前。季闲轻叹一口气,横伞挡住姜崔崔射来的飞叶,又合伞为棍,掀翻前冲的季铁,伞尖顶着季铁的脖子,轻声道:“今日季某未曾见过有人渡桥,想来镇中还有别的灵子,我今日只需带走一个,你若不忍,换一个来也使的。”

    姜崔崔闻言惊骇,脱口而出道:“大侠,你诓我!”

    “不诓你,难道看着你送死吗!”

    眼下形式分明,哪怕再来十个季铁姜崔崔,在季闲手下也走不过十招。

    “三元醮晨昏相交之时焚香开坛,眼下还有些余裕。季某可以等一个时辰,今日也只带走一个灵子,尔等自行决定。”

    他说着合了伞,后跃站回了桥对岸。

    季铁心知今夜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扭头看向姜崔崔道:“姑娘,今日是我选了你的死路,你无辜受累,却并非没有回旋之地。”

    “哪里来的回旋之地?”姜崔崔伸手捞了把自己散乱的湿发,高束头顶,“我姜崔崔不走陷人不义的生路!”

    杨心问闻言心中一沉,抓着枝叶的指骨微微泛白,雨水自叶间留下将他浇透。

    姜崔崔浑身湿透,如浮萍雨中摇曳,却字字落地有声,震得季铁面色惨淡。

    少顷,季铁咬牙道:“今日你我二人螳臂当车,你义字当头,俯仰无愧,身后必能去十方净土,我罪有应得,万死难辞,此身只配下落无间地狱,来日你若在净土见着我女儿季兰花,替我与她说一句,爹爹没用,再见不到她,千万莫再等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起刀身,倏忽间刀柄反握,对这自己的腹部狠狠地扎了进去——

    “大侠!”

    “拦住他!”季铁冲姜崔崔大喝,姜崔崔猛地转身,只见季闲面色不见方才平淡,人如离弦之箭般飞来,姜崔崔不敢迟疑,以身挡在季铁面前,全身灌注地盯着季闲抬手第一招,硬接了季闲横挥的纸伞,那下似乎已将她胸骨震碎,她却只闷哼一声,继而死抱着季闲的手臂,生死不放手。

    “你——”

    季闲从未和这么流氓难看的打法过招,一下竟不知该怎么甩开手臂上这秤砣,

    而那边季铁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面露痴狂之色,竟又猛地将刀拔出,血与破裂的肠子跟着刀流出,他单手持刀,在地上生刻阵法,成阵的笔画没有丝毫滞涩,仿佛这阵他早已画过千遍万遍。

    “姑娘,借些灵力!”

    姜崔崔扭头便是一掌渡功,直将浑身灵力拍进那阵中!季闲惊得肝胆欲裂,换另一掌去截那灵力,姜崔崔却松手猛扑,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掌,而后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去,重重砸在了桥墩上,再无一点生息。

    她最后的生息唯有那点顺掌风而出的灵力,汇入了阵中。

    “功成,阵起!”季铁须发迎风,悍然怒喝,“血阵成媒,人命为祭,今我身消道殒,不求蚍蜉能撼树,只求渊落应我,劫了那三元醮的最后一典,叫那些亡魂不永世囹于祭坛之下!”

    暴雨冲不干净他快流干的血,狂风惊雷压不住他最后一道绝唱。

    杨心问只觉得整个地面都在振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在顷刻间掌控了他所有的意识,恐惧,更深的恐惧,他像站在两面相对的镜前,每一个倒映出的自己,都在跌入更无边的深渊。

    “不可能……不可能……凭你怎么可能请得到祂——”

    “哈哈哈哈哈!!!”季铁已是风中残烛,声声泣血,“天地不仁——咳……以万物、万物为刍狗,你生来如星月,我生来如泥点,可在祂面前——”

    血沫自他口中吐出,季铁终于站不住,倒在了地上,略略抽搐两下,便只剩能吸嗡的唇齿:

    “在祂面前……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杨心问眼见这空间千疮百孔,万物生一,一生万物,万花筒般聚散离合的光景,其中却藏在他根本读不完的道,他想看,他害怕看,他没有不看的权力。

    祂如人,如狗,如猪,如树,如草……祂是世间的本源,亦是世间的尽头,祂是圣人,亦是孩子,祂助纣为虐残忍无道,祂众生平等见义勇为。

    祂如母亲般怀抱季铁的尸首。

    没有人知道祂是什么,但杨心问却倏忽间明白了祂被赋予的那个名字。

    《渊落本初》的开篇——“物之终始,初无极已*,无极得太易,太易得太初,太始得太素,太素得太极,后有质之始也,无极为道之终末,未生道前,其名不可说,其状不可表,其理不可道,避讳曰祂,再表一俗世通名。”

    “其名——渊落。”

    //

    *《列子·汤问》

    第33章 夜谈

    杨心问自知此时虽在岁虚当中, 但祂和姜崔崔他们不同,并非是过往的虚影。

    祂的存在就是存在本身,过往和现在的界限由祂来定夺, 祂在此地,那么此地便既是过往,也是现在, 亦是将来。

    食人俸禄, 忠人之事, 祂来此地不是为了杀生, 而是回应那人的请求。

    只听一声嗡鸣,朗道山顶陡然间降下三道惊雷,那惊雷震得地动山摇, 回响自地底扩散, 整个平罡城都能感到这阵地动。

    紧接着山火逆暴雨而起,乌云密布的天幕却被火光烧红,仿佛那瓢盆的大雨是洒落的油,不仅扑不灭火, 反而叫那火越烧越大。

    季闲眼看着长明宗山顶的三元醮祭坛被毁,八十一道生魂逃出禁制, 二十多年来的筹划毁于一旦, 他却连动一动眼皮的能力都没有。

    祂“看”向了周遭。

    那不是一种感知, 而是一种对话。所有人都看着祂, 却什么也看不到, 祂没有眼睛, 却能看见感知这世间万物。

    杨心问感到祂朝着自己靠近了。

    没有根据但确切的一种感知, 祂在“看”自己。

    我要死了, 杨心问心道, 随后又想,我还活着吗?

    活着是何物,死又是何物,我如果未曾死过,又如何能知晓自己还活着?

    我活着是因为我还在思考,可是谁又说过死了便不能思考了?

    如若生死不过一种定义,那便将生定义为可以思考,死定义为不可思考,那我便应当是活着。

    可我当真在思考吗?

    我该怎么证明自己在思考?

    思考又是什么?

    一种巨大的茫然淹没了他,杨心问的思绪不受自己控制,仿佛一条衔尾蛇,循环往复,永无尽头。在那双“眼”下他无法思考,却也不能停止思考,他分明存在,可当那“眼”移开,他当真还存在吗?

    杨心问得不到问题的答案。

    但那是祂对他的提问。

    我存在

    他没有信心,没有丝毫把握,这个念头就像一种祈祷,是垂在漩涡之上的最后一根蛛丝。

    “我还活着。”杨心问说。

    隐约间,他似乎看见了不可能看见的东西,微微点头。

    可以。

    下一刻,他便感到身体里涌入了无边无尽的痛苦,那痛苦超出了他的认知,叫他甚至不确定那是否是痛苦,只知道自己能为了逃避这感觉付出任何代价。

    他要死了。

    可是他活着。

    雨停了。

    一切戛然而止。

    季闲喘站在原地,姜崔崔的尸身倒在桥墩边,杨心问依旧稳稳当当地倒挂在树上,甚至未曾挪动一寸。

    除却季铁残破的尸首,和地上一滩血阵,方才的一切,似乎都不过是梦一场。

    这尸身很快便会被阿铭捡走,老厨子和那年轻分割,然后用“人身剑鞘”的传闻掩盖姜崔崔的死亡。

    山火止息,雨过天晴。

    他们方才不过一瞬,转眼却像是已经要日出了。

    季闲扶着桥栏,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模样与方才已大有不同,巍然不动的姿态一扫而光,似乎光是站在那儿,便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气力。

    “万事休矣……”他许久沉默,最后呢喃着这四个字,“万事休矣啊!”

    日出东方,杨心问见那季闲失魂落魄地离开,落在地上的伞也不曾拿。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对岸的小道上时,杨心问忍着浑身蚁噬的剧痛跌下了树,慢慢爬到姜崔崔身边。

    姜崔崔的前胸被拍烂,后脑勺又被桥墩砸碎,眼睛空洞地看着不远处的血阵,里头没有一丝仇怨。

    或许她到死都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卷入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要她死,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只是她这一生坦荡,不曾有一丝阴霾。

    姜崔崔的“崔”并非翡翠的“翠”,乃是南山崔崔的‘崔’,寓意高大、巍峨之意。

    她为心中道义慷慨赴死,不曾怨恨,不曾祈求。

    “她不是祟。”杨心问伸手把她的眼给合上,倚剑慢慢站了起来,迎着日出,回头看那客栈的方向。

    “师兄,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

    陈安道在木桶盖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便伸手往阿铭的脑袋上贴了一张符。

    阿铭还未反应过来,便人往后仰,磕着了客栈后院的墙,瘫软在畜生棚里。

    他两指夹着不同的符,一符安神,一符夺魂。他劝解自己无数次,此间虚妄,不可当真,逆转古今,乃如逆水行舟。

    饶是如此,他在最后一刻还是差点送出了夺魂符。

    人心非草木,谁能道无情。他看过许多本圣人书,又曾偷看过不少侠客话本,每一本都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当他当真立身天地之间,却觉得万事不由人,侠不公,法不义。

    他看着瘫倒在地的阿铭,垂了垂眼,收好那外露的杀意,自后门走进了客栈。

    甫一进去,他便闻到了一股陈年的霉味。地上落了一层厚灰,蛛网层层叠叠,隐约能听见耗子在阁楼里乱窜的声响。

    他并不惊讶,抬脚继续往里走。

    走过了堂前的佛像,接着向前,走到楼梯口,他绕过了右侧的一滩秽物,拾阶而上。

    楼梯上有人在等他。

    颜为生提着油灯,冲他笑了笑,半晌侧身抬手道:“请。”

    陈安道亦抬手:“请。”

    二人相缀走进了最靠近楼梯的那房间。

    屋内与他离开时一致,宽桌长椅,屏风氍毹,熏香床榻一应俱全,皆干净整洁,焕然如新,与外面不似在一家客栈中。

    陈安道四下扫了一圈,半晌道:“怎得不见叶兄?”

    颜为生说:“道友不知?”

    “不知。”

    “那怎得不见另外一位小道友?”

    “他另有要事。”

    颜为生闻言一哂:“承楣在隔壁,让我放倒了。”

    “倒是下得去手。”

    “自然下得去手。”颜为生沏好了一壶茶,“新鲜的雨前龙井,道友可要来一杯?”

    陈安道点头:“能在盛夏时节喝上新鲜的雨前龙井,恐怕也就只有此方天地了。”

    “岁虚之中逍遥自在,不知春秋。”颜为生将倒好的茶推过去,“我二人在此地活得这般自在,却不知道友为何非要打搅。”

    “除魔卫道,我辈之责。”陈安道轻轻嗅了嗅茶香,“好茶。”

    “若不是好茶,我岂敢拿来招待陈家的公子?”

    “你认得我?”

    “山人自有妙计。”颜为生笑了笑,不再作答。

    陈安道知晓追问也无果,转而道:“此方天地,你为主,我为客,不请自来已是无礼,何况我一介废人,如何担得起这般款待。”

    颜为生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安道:“既知无礼,你便不该来。”

    “我若不来,你们下次又要往我师父身上使什么招,可就不好说了。”

    屋外风雨交接,窗户又敞着,烛光摇曳,卷帘纷飞乱舞,带着阵阵的雨丝,润湿了地面。

    “你师父?”颜为生一怔,“现世用这岁虚阵应对的,竟是区区一人?”

    “算是吧,效果拔群,伤了他一点皮肉。”

    “从未听过有这等大能。”

    “现世已与二十几年前大不同了。”陈安道抿了口茶,起身去关窗,“你们在此地逗留太久,这镇子外头的风光未曾领略半分,心中可有遗憾?”

    颜为生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合上的窗户,半晌合了合眼,轻叹一口气。

    室内一时静默,只有那雨声聒噪,屋檐垂水帘,塘里的青蛙此起彼伏地鸣叫,潮湿的腥味和龙井的清香混在一起,叫人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处。

    “你是如何发现的?”颜为生骤然睁眼,只见他两眼生重瞳,且那瞳子在火光下仍旧漆黑一片,如死人的珠子那般暗淡无光,“二十多年,数百修士入我腹中,其中不乏道行高深之辈,从未有人逼我至此!”

    关窗时,陈安道的袖子让雨水打湿了。

    他低头瞧了瞧,有些后悔方才忘了挽袖。

    “岁虚本就少见,若是无意闯入此地,毫无防备,那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未弄清便死于非命,也实属正常。”

    “你有备而来?”

    “能伤得了我师父的,自然不是小打小闹的东西。”陈安道说,“何况这世上能吞人于无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招数也没有几个。”

    “你见过岁虚?”

    “书中见过。”

    “纸上谈兵。”颜为生说,“倒是谈得极好。”

    “不敢班门弄斧。”陈安道坐回了椅子上,换他抬手给颜为生沏茶,“只是道友心软,卖了我不少破绽罢了。”

    颜为生看着从壶嘴中倒出的清茶。

    “这般抬举,让我不知怎么接。自打见你们时,我便一心置你们于死地,未曾有半分心软。”颜为生说,“技不如人,还请道友明示。”

    “这棋局方至中盘,何言胜负?”陈安道说,“只是你二人久居于此,算不清外头的年月了。眼下并非奇数年,客栈的人卖了这个破绽,你们也一样。”

    颜为生一怔,随即道:“原来如此,那句‘眼看着没几天又要弟子大选了’,还是我自主提的。”

    “没有那句也是一样,你们称这投毒案是‘四年前’,而且这样大的事,若真是近年发生的,我不会不知道。”

    “惭愧。”

    陈安道又说:“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更是明显,连我那小师弟都察觉到不对。”

    //

    *《横渠语录》

    第34章 魇镇

    “哦, 愿闻其详。”

    “昨夜,你二人分明彻夜未眠,在林里抓那两个人牙子, 今夜又不曾休息,却依旧神采奕奕。虽不知此间的时辰是如何算的,可连我那小师弟都困了, 以你二人的修为, 不该这般精神。”

    颜为生抚掌笑道:“确实是失算了。”

    “智者千虑, 必有一疏, 不是大事。”

    “若是对寻常人,或许不是大事,在你面前有这等纰漏, 便是愚不可及。”颜为生道, “想来我还虚长你二十多岁,惭愧。”

    他站起身,在房中走了一圈,最后倚在了窗前, 像是想瞧瞧外面的雨景。

    “你既然只身来寻我,想来已经猜到了这岁虚的破解之法, 是与不是?”

    陈安道轻点头:“是。”

    “那你为何还不破了这阵离开?”颜为生双手交叠在桌上, 脑袋枕了上去, 露出了一副于他而言十分少见的懒散的姿态, “莫不是真瞧上了我的茶?”

    “茶是好茶。”陈安道说, “不过我此番前来, 乃是为了解惑。”

    “我当你什么都知道。”

    “道友怕是太看得起我了, 我与你对坐, 却连你是谁都看不出。”陈安道举杯, 将杯中的茶水绕弧线撒了一圈,“叶承楣的姓氏和那拘魂铃若不作假,又师承霈霖仙人,那想必就是天座莲圣女一脉的后人。”

    “不错。”

    “那便奇怪了。”陈安道放下杯子,伸手拨弄那一圈水渍,“据我所知,霈霖仙人这辈子只收过一个徒弟,可听你二人之前谈及霈霖仙人,倒像是师出同门。”

    “那道友不妨猜猜。”

    “猜中了可有赏?”

    “你想要什么?”

    “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可以。”颜为生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桌子上的水痕已经干了,陈安道由着指尖最后一点湿润风干,而后对颜为生道:“叶公子一身珠光宝气,连个簪子都是上号的法器,偏偏一柄剑是凡品,和我师弟那把临时用的不分上下,作为剑修,未免有些寒碜。”

    “好眼力。”

    “道友受了霈霖仙人的教诲,却不曾拜师。”陈安道说,“若非不能受用,不该这般奇怪。我猜道友是叶公子的剑灵。”

    颜为生耸了耸肩:“你怕不是明知故问,来诓我的赌注。”

    “随便猜猜,亏得道友愿赌服输。”

    “你问吧。”颜为生说,“我确实愿赌服输。”

    陈安道闻言,将目光从桌上移向坐在窗边喝茶的颜为生,正色道:“当年的投毒案凶手是谁?”

    “许多人。”颜为生干脆利落地答道,“若你问的是直接主使,那便是于明真君张若朝,当时是他在负责三元醮的事。”

    “为什么投毒?”

    “灭口,加上清出个地方,让他信得过的人来重新抓必要的牲口。”

    “‘牲口’全部都是修士吗?”

    “第一次是这样,但是失败了,后来因为赶时间,便放开了些,偶尔也会用凡人充数。”

    “你们呢?”陈安道垂眼,似是不经意道,“被骗过来的?”

    颜为生咧了咧一边的嘴角,喝茶却似醉了酒那样,歪着脑袋倚着臂枕:“我们吗?我们不是,我们是自投罗网,连死都不是死在张若朝手上,想来道友对我们其实没几分兴趣,不如聊些别的吧。”

    “那便换个问题。”陈安道倒是不纠结于此,“他们究竟是想做什么?用人命祭出的倒三元,除了召祂临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自然是为了召祂。”

    “为了什么?”

    “陈公子,连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区区一个魇镇,难道就知道了吗?”

    陈安道脑海中闪过一瞬异样,随即骤然睁大了眼睛,搭在桌面的手指微微泛白。

    “最后一个问题。”陈安道告诫自己平心静气,眼神却是压不住的锐利,如两道寒芒般笔直地射向颜为生。

    “叶承楣曾有一个旧名,不知道友可曾听闻?”

    颜为生伏在桌上的脊背僵硬了起来。他收起了那温和里带着些讨好的笑,慢慢坐直:“你什么意思?”

    “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二十多年前你甚至没出生,叶承楣的旧名,你怎么可能知道?”颜为生的目光甚至透出了几分怨毒,“你想诈我?”

    “道友多虑了,我虽不曾认识叶公子,但是凑巧得很,我宗门的师兄,也是姓叶。”陈安道说,“你应该知道,圣女一脉的所有亲眷,既往用名,生辰八字,都是记录在册的,那册子我有幸看过——怎么,难道道友不曾听叶公子说过。”

    颜为生的脸色越发难看,陈安道的心却也沉到了谷底。

    狂风大作,那暴雨在屋外如山鬼压阵,拼着魂飞魄散也想将这破楼给撕毁吞噬。塘里悠然的蛙鸣已止,只剩雨打荷叶的急切,声声银珠落玉盘,点点玉石碎云端。

    陈安道闭了闭眼:“叶承楣人在何处?”

    颜为生冷道:“不是说最后一个问题吗。”

    平地生风,卷帘高扬,三道离弦箭影自颜为生周身凭空而生,划破室内滞涩潮闷的空气,一道取喉,一道夺心,一道断退路,箭羽如鸿雁飞震,箭头似天火急落,道道杀机!

    陈安道端坐桌边,避也不避,一手端茶,一手拍阵,只见那桌上方才干了的水渍骤然浮出,一道天罡阵骤然起阵,金刚铁布般罩在他周身,随后又见他二指捏诀,飞出一道符箓镇在地上,随后那三道箭影倏忽散去,反倒是颜为生被逼得退了半步。

    “不曾想如今陈家的符术也这般厉害。”颜为生狞笑着合拢双手,右手自左手里抽出一杆白骨长枪,“现世果然大有不同了。”

    陈安道并不搭话,又是抽符一张。

    颜为生不敢托大,提枪前扫,却只是佯攻,陈安道身后已现出三十六只箭影,随着颜为生一记前突,同时冲着陈安道飞去。

    金光崩现,陈安道的天罡阵勉强扛住这一击,却已见碎纹。

    “好硬的龟壳。”颜为生震枪起势,“可你那法器还有多少灵力给你借?”

    陈安道寒声道:“灭你一个还是足够的。”

    颜为生便笑:“此番不叫道友了?”

    “你若真是叶家的剑灵,多少声道友我也叫的。”陈安道以簪割破了手指,在桌上迅速写画,“一个兵匣魇镇里生出的天生祟物,怕是和在下不同道。”

    “祟物又如何,魇镇又如何!”颜为生眼中重瞳再现,现下竟还分出了第三只、第四只瞳子,“大梦一场,有何不可!”

    陈安道冷冷道:“枯骨生蝶,蝶梦庄周,你的大梦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休。”

    颜为生反手自脊骨里抽出一剑三刀,又将腿骨化作子母龙凤环,六道神兵起发——三刀破他天罡阵,子母龙凤环冲着他的肩锁去,长剑镶金坠玉,招摇玩物一般却寒芒毕露,自开出的道飞向他眉间——

    “起!”陈安道一喝,却见那木桌忽然飞起,挡在他身前,而后迅速化形,成了个兵人模样的玩意儿,摩拳擦掌地站在陈安道面前。

    “傀术!”颜为生杀招被破,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上官家的绝学如何能教的你这个陈家的小子!”

    陈安道手一挥,指尖血便洒在了方前震在地面的黄纸上,颜为生心下一骇,忙召剑回防,未曾想剑未至,喉间便已一阵冰凉。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却见“杨心问”站在他身后,一手刺穿了他的胸膛,一手将写着“镇”字的黄纸贴在他肩上。

    “你……”颜为生只觉一股巨力将他压在了地上,所有的兵器同时落地,而后化为灰烬无影无踪,只有那穿金带银的剑留在原地,却已然蒙尘,像是早已在此地被弃掷了多年。

    陈安道拾起那剑,看也不看被镇住的颜为生,转头便要离开。

    “陈公子!”颜为生被符纸压得起不了身,稍一动作那傀儡便要刺他,饶是如此,他还是仰首挣扎,冲着陈安道的背影说,“我发誓我们再不害人!岁虚阵已成,本就没有让我再害人的命令,是我自己贪心不足,我发誓,我再不害人,你别告诉他,不要说……”

    陈安道没有回头,仍是背对着他:“此方天地名为昭雪,只不过不是姜崔崔的昭雪,而是叶承楣的昭雪,你李代桃僵当他的剑灵,还抹了他的记忆,害他在此间迷失,忘了自己被你所害,也忘了自己想要的不过是公道二字。”

    “我没害他!”颜为生怒道,“是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杀了他,填到了我被封印的井里。我早已食人无数,他又有圣女一族的血脉,成祟后一心只想这里的腌臜事大白于天下,才无意中成了这岁虚阵,我天生祟物死不足惜,可他从未想过害人,你凭什么叫他也灰飞烟灭!”

    “叶承楣早就已经魂飞魄散了。”陈安道说,“二十多年前,世间便已没了叶承楣这个人。他成了祟,魂魄便已堕入渊落,如今那个不过是一个傀儡。”

    “他不是!我很清楚,他不是傀儡,那就是叶承楣!”颜为生在地上挣扎着爬动,想要去抓陈安道的衣角,“人人都说堕化之物魂归深渊,可谁又真正在渊落里寻到过那些亡者的生魂?不过是仙门给自己找的下手的理由罢了,根本没有人能证明!而且他身上还有拘魂锁,拘魂锁在身,魂魄不离体,他决计没有散魂!”

    陈安道:“他若沉冤昭雪,夙愿得偿,那这岁虚阵便破了,你也要跟着灰飞烟灭了。你是在为他喊冤,还是在为着你自己求饶?”

    “自然……自然是为着他……”颜为生转了转眼珠子,神情恳切,“我承了他剑灵的遗愿,将他当我的主子般供着,自然是要待他好。”

    “你叫他忘了痛苦,如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不人不鬼的地方。”陈安道垂眼,见外头雨已停下,日出东方,“若他醒来,你觉得他是感念你救命之恩,还是恨毒了你?”

    颜为生距离陈安道的衣角不过咫尺的手顿了顿,最终收了回来。

    半晌,他的手指在地上动了动。

    “你答我一个问题。”他说,“我告诉你他在哪里。”

    陈安道终于回过头看他。

    一缕光打在窗上,将那窗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张将颜为生包裹的网。

    “你说他有旧名。”颜为生扭头去看那蒙尘的剑,“他叫什么?”

    “你糊涂了。我若早在什么名册上见过叶承楣,第一眼见他便该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为的什么事,如何会拖到现在。”陈安道顿了顿,“况且以你和他现下的交情,他若有什么旧名,想来是会告诉你的。”

    颜为生闻言一怔,半晌笑道:“是了,是了,是我糊涂。”

    “他在哪儿?”

    “和你的师弟一样,去做事了。”颜为生说,“我诓他去杀你师弟了。”

    陈安道有所猜测,但也并不担心,他早已提醒过杨心问要小心他们,以杨心问的修为,十个叶承楣未必伤得到他。

    “还有件事,我不妨告诉你。”他抬手,又想用断肢去碰陈安道手上那剑,可动作实在太大,傀儡不容他,举剑穿膛,将他钉死在地板上。

    他的身体里没有一滴血,重瞳之中倒映不出任何的光线。

    “那一日,三元醮之所以会失败,乃是因为渊落降罚,而召神的人就是那日押送姜崔崔的人”

    颜为生抬起脸,冲陈安道露出个血腥至极的笑:

    “你的好师弟,也不知现下怎样了?”

    第35章 随手礼

    远远瞧见有人来, 杨心问便站直了些,将剑提到了手上,竭力止住还在发抖的手脚, 装作那遍布四肢百骸的疼痛并不存在。

    他微眯着眼看去:叶承楣,他来这里干什么?

    人还没近身,杨心问便已从雨后的泥腥味儿里嗅出了一点杀意, 那是他自小在人渣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直觉, 世上没什么比这更可靠的了。

    他一甩剑上沾的雨水, 将剑身在衣服上随手擦了两下, 而后收剑入鞘,双手抱臂懒散地靠在桥墩边,像是一点防备也没有。

    “你怎么来了?”杨心问随性道, “你那跟班呢?”

    叶承楣没有回话, 径直踏上了桥。

    “你——”

    人未至,剑锋已破空而出——杨心问一个鹞子翻身躲过,只觉得这一跃快把自己的腿骨都疼断了,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 反倒轻巧地落在了叶承楣的剑身上,森然道:“一见面就求小爷我喂招?就这修为, 也不嫌丢人。”

    “邪祟猖狂!”叶承楣气得发抖, 抬手将杨心问挥了下去。

    杨心问从他剑上落下, 飞身出数尺, 反手抽剑横于身侧:“邪祟?你怕不是在说你自己!”

    “还敢狡辩!这一地的尸体, 你不认?”

    “我认个屁!这么大个血阵你看不见, 眼睛自己戳瞎了得了!”杨心问都快疼得麻木了, 他长这样大, 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又这等苦楚, 又有这等蠢货,“况且这些本就是岁虚内的幻象,姜崔崔跟季铁早已安息,你有胆找麻烦,有本事去找那季闲啊!”

    叶承楣剑锋一滞,似是有些松动,但下一刻又凝了心神,捏诀杀向杨心问:“好狡猾的邪祟!”

    杨心问喉头一阵腥味,他像是骨头里长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不动是疼,动了更是刮骨割肉一样的疼,而他甚至不知道这感觉是如何来的,之前虽和那玩意儿对上,可他不曾和祂有任何冲突,为什么现下却会疼得要死要活。

    他横剑挡下一击,接着手腕轻绕,用剑尖轻挑,挑歪了叶承楣的剑锋,画圆为直,冲着叶承楣的面门送出一剑,叶承楣仓皇后撤,同时抬手要挡,没曾想这剑后劲不足,未生剑意,根本打不到他。

    见杨心问攻势疲软,叶承楣便后脚撑地,不退反攻,迎着那剑冲上来,正握长剑横扫。

    杨心问只能立剑格挡,可卸力卸得不够,整条手臂都被震麻了,还是让那剑砍到了臂膀,削下了一小块血肉,他趁着肉身受创的这一下,顺势跳开,拉开了身位,落地时差点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叶承楣趾高气昂:“让你托大!”

    “收拾你够了!”杨心问现下灵力半分用不上,反倒觉得神识里一股子浊气蠢蠢欲动,那气息光是在那儿便叫他觉得不安,像是只要触碰半分,便会让他想起方才那渊落临世时的恐惧。

    杨心问不想硬来,遂开口道:“你到底发什么瘟,忽然就把我当邪祟?”

    “为生早已看出你们二人真身,还敢狡辩!”

    颜为生?杨心问皱起眉头,那人果然古怪。

    “你身上的拘魂锁是摆件吗?我若是邪祟,早该魂飞魄散了!”

    “别想再骗我!”叶承楣怒道,“颜生早与我说过,你们放了生魂入我的拘魂锁,拘魂锁便探不到外头的邪祟,叫我放松了防备,当真是诡计多端!”

    “颜为生这么跟你说的?”

    “是又如何,你认不认?”

    杨心问仰天大笑:“我当你是邪祟在装傻充愣,不曾想竟蠢得货真价实,被邪祟耍得团团转而不知,跟好人拔刀相向倒是利索。你行行好,日后可别再惦记着行侠仗义了,我怕这天下的好人太少,不够你砍的!”

    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言辞字句却都锋利残忍,叶承楣早就觉得杨心问叫人心惊,眼下更是坐实了他的想法。虽不知以这人的心智如何敢托大至此,叫他一招得了手,但现在胜负未分,他今日却是一定要将这邪祟除掉的!

    雨过初霁,积水映天。

    杨心问站在水洼边,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多眨下眼皮都要不堪重负,跪倒在地任人宰割。

    他笑得那样浮夸,本是要震慑对方,但叶承楣死心眼得紧,越是觉得他危险,便越要除之后快,以免他再祸害他人。

    神识里的那缕浊气越发猖狂地叫嚣起来。

    要不要命,你要不要活着,那气就像是祂在跟他说话一样。

    师兄现在人在何处?

    他没由来的想着。

    师兄算了这么多,可是早想着要我受这些罪?

    而那叶承楣已经提剑上抢,杨心问分了神,险些叫他划伤了腹部,堪堪避过剑锋,整个人却已经撞在了围栏上,若不勉力支撑,连路都要看不清楚。

    “你耍什么花招?”叶承楣疑心有诈,迂回绕后。

    杨心问的太阳穴猛跳,头快炸开了。

    你活着吗。

    那问话到现在还在他耳边盘桓。

    某种更深的躁动在他体内蠢蠢欲动,他像是在做一个噩梦,醒不来也跑不开,但他在惊惧之下却觉不出半点退意,那恐惧叫他愤怒,性命受威胁的愤怒,命运叫人拿捏的愤怒,自己无力至此的愤怒,无法控制愤怒的愤怒。

    一点星火在他身体里迸溅开来,那股浊气仿佛石脂水,沾染了那火星后便骤然烧起了熊熊烈火。

    我活着。

    杨心问哪怕在渊落的注目下依旧能说得出这句话。

    我要活着。

    像是听到了他的答案,那浊气在倏忽间浸没了他的全身,恐惧与疼痛如潮水般褪去,余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松快,和失了禁锢的怒火。

    叶承楣的剑尖已自他背后袭来,杨心问冷笑一声,竟连剑也不用,回身平飞送胯,一脚踹在了叶承楣持剑的手上,只一击,便踹的他人剑分离。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杨心问已猛地凑了上来,盯着叶承楣的胳膊,笑道:“你刚才砍的我那条胳膊来着?”

    他一下有点忘了,甚至感觉不到疼,于是干脆两手齐出,按住那两边的肩,同时向外一旋——只听一声清脆的回响,叶承楣的双臂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断了。

    他甚至是愣了半晌,才堪堪惨叫出声。

    杨心问听着那杀猪般的惨叫,却没有一丝触动。

    往日他在屠宰场外头捡碎肉时,听见里面畜生的嚎叫,都会觉得心下一惊,可或许是在他眼里这叶承楣是比不上肉猪的,所以听着勾不起他一丝恻隐之心。

    他眼下三人,两具尸身,一个活人,他却觉得瞧着也没什么两样。

    杨心问掐诀御剑,信手分出了七道剑意,每道剑意都锋芒毕露,其中五道组成了圆阵旋转,另外两柄则穿插其中,若有会些阵法的人在此,便能看出这是净台阵。

    名虽文雅,却是正儿八经的杀阵,以符箓画之,能震凶煞厉鬼,以剑阵组之往人身上招呼,却已不是一句“心狠手辣”能一言以蔽之的。

    “这是分尸碎魂的阵法,我知道你不读书,看不出来。”杨心问说,“你说我是邪祟,我也觉得你是邪祟,眼下你试不出我来了,便轮到我来试你一试!”

    言毕,七剑如字符成阵,冲着叶承楣铺天盖地而来。他想躲,可他连剑都脱了手,肉身又哪里有这飞剑的速度,一时间竟是怔在原地,连动都不动一下了。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一道黄符追阵,呈飞鸟投林之势,与那阵眼的双飞剑相冲,其上符文金光乍现,随后骤然焚毁,那剑阵也煞时止息,剑意灰飞烟灭。

    “接剑!”

    杨心问回头,却见陈安道就站在身后。这句话却不是说与他的,那手中的剑冲着叶承楣而去,叶承楣伸不出手来接,只能由着那剑落在了地上。

    他只觉得一时五雷轰顶,气血翻涌,双眼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陈安道!”杨心问站在这尸体横陈,血腥弥漫的桥上,宛如压人过奈何桥的鬼差般面目狰狞,“他要杀我,你给他送剑?”

    那恨意叫人心惊,连叶承楣都一时不敢动弹。

    陈安道心下一沉,随即开口道:“没喝酒就别发疯。这叶承楣是岁虚的主人,你若杀了他,这一切便都要重头再来!”

    杨心问听不进去,方才无与伦比的快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压制给打断了,随即便成了更剧烈的憎恶与愤恨。

    他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眼睛死死地瞪着陈安道。

    陈安道的目光扫过杨心问被剑割破的袖子,那袖子浸了血,可露出的手臂却光洁如初。

    他只觉得心尖一颤,闭了闭眼,过了许久才张开,转头看向叶承楣。

    “叶承楣,你认得那剑吗?”他从杨心问的身边走过,径直站在了叶承楣的面前。

    见叶承楣双臂上的伤,竟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陈安道敛了敛眼睑,语气带上了些许急切:“认不认得?”

    叶承楣看着那把剑,剑身已然蒙尘,没有半点神兵利器的风采,剑柄倒是瞧起来很富贵,是他喜欢的类型。

    但他不认得这剑,半晌摇了摇头。

    “这剑是你以前的佩剑。”陈安道说,“二十多年前,你听闻此地传言,瞒着师门私自下山时,带的就是这把剑。”

    叶承楣茫然道:“什么二十年前?我今年都没到二十。”

    “今年何年?”

    “和光二十一年。”

    “你今年几岁?”

    “十七……不是,你个邪祟问我这些干——”

    “你的佩剑何名?”

    “……为生。”

    “你师从何人?”

    “……师门的事情我不跟你讲。”

    “好,那便最后一个问题。”陈安道将剑交到了他的手上,让叶承楣看着剑身里倒映的自己。

    就在他低头看剑的一瞬间,起手拍符贴在了叶承楣的前额。

    “你是怎么死的?”

    第36章 此中人

    我是怎么死的?

    宛如雨落静潭, 镜子般光洁的水面上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水花。

    我是怎么死的?

    叶承楣看到了眼前轻薄的素纱,素纱如迷障,将他困于原地, 哪里也去不了。

    我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会死?

    我才十七岁,我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华, 大好的前程抱负。

    我怎么会死?

    “你怎么会死?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为生才能化形不久, 但说话却很是利索, “最多断条腿。”

    郎道山西面路眼下已很是不好走, 口子封了,这条路自然便算荒废了,一条玉阶长道上如今杂草丛生, 落叶成堆, 还没到底,叶承楣那月白的袍子下摆便已经泥泞不堪,好像刚从猪圈里出来一样。

    “也没好哪儿去。”他愁云惨淡地回答,“只求师父这次闭关能久点, 还有我哥不要告我的状。”

    “你哥要守着你嫂嫂,说是近日便要生产了, 保准没工夫管你。”

    “那倒是。”叶承楣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听嫂嫂说她最近爱吃辣的, 保不齐会是个闺女, 我岂不是要添个侄女了?”

    为生斟酌了一番, 却没说话。

    “你怎么这幅表情?”

    为生摇摇头:“若是女儿, 那便是这代头一个姑娘了。”

    叶承楣脚下让藤蔓绊了个趔趄, 头朝下地要摔下去, 为生忙拉了他一把, 好险没有一咕噜到底。

    林间飞鸟盘旋,却越是称着这西面荒道的寂寥。

    “还不一定呢。”叶承楣心不在焉地说,“都得看天意。”

    “圣女生而非凡,倒也不一定全是坏事。”

    “不是坏事,你方才怎么会那副表情?”叶承楣有些难过,“要不嫂嫂还是生个侄子吧,至少能在身边养着。”

    为生便笑:“哪儿来的浑话,你嫂嫂怀什么胎,你说的难道顶用?”

    叶承楣叹气道:“确实不顶用。”

    “别想太多了,这到底不是人能决定的事。眼下你冒着被打断腿的风险下山,可不是来感伤你那没见影的侄女的。”为生瞧见叶承楣精神不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此番要查的不是小事,我还从未见过霈霖仙人那样讳莫如深的神态,你要小心些,到了地方,可不能再这样三心二意的了。”

    “你个半岁的小东西,教训起我倒是一套一套的。”叶承楣斜眼看去。

    “什么半岁,我成灵已有十五年,不过是近半年才化的形,你怎么能这么算?”为生同他掰扯道,“若算成剑的年岁,我都该有五百岁了。”

    “不成不成,那岂不比师父年纪还大了?我不跟老头子做朋友。”

    二人嬉笑打闹着,方才的忧郁便渐渐散了。到了西门口,见那不仅是门锁着,还有三道禁制,金光大作地明言“此路不通”。

    一个废弃的山门,却还时时用着三道上等禁制拦着,且这禁制不同普通的卦封,是要时时有人来查看加固的,眼下这般牢靠,显然看管得很是周全。

    这地儿他们两早踩过点,眼下自然不慌。叶承楣从袖子里抽出他从霈霖仙人那里顺来的长老令,为生又偷偷摸摸地冲着令牌里注灵力。

    为生和霈霖仙人的佩剑问雪乃是同源,他们三个喘气儿的便是世上唯有的能驱动这块长老令的活物,偏偏其中一个混到了叶承楣的手上,从小到大不知道为虎作伥做了多少混账事。

    三道禁制在长老令下如乖顺的灵兽,自文后画地消了下去。二人不敢把长老令带远,出了门后便挖了个坑把牌子埋了进去,等回来的时候再用他过关。

    走了不过半里的小道,二人便看到了富宁镇的东口。

    一眼望过去,确实是个格外破落的荒镇,正是饭时,却只见到零星几缕炊烟,惨淡地飘向阴郁的天空。

    二人对视一眼,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走上了眼前河道上的小桥。桥边一棵歪脖子树,树影落在地上,叫风一吹,便如鬼魅张牙舞爪,虽正是日中,也叫人心里一寒。

    “这地方荒成这样,约莫有些本事的都走了,只剩下挪不了窝的人留着。”叶承楣说,“而且离水路也不算远,用来当人牙子的窝点,确实再好不过。”

    “可人全是在这里丢的。”为生道,“这种人口生意都是在长线上奔波的,在这个镇子拐的孩子带到下个村,从这村里掳来姑娘卖到下一座城,决计没有守株待兔的道理。”

    “寻常的人牙子长线奔波,是因为不能叫当地人认出来,喊上头的官家着人抓了。这富宁镇背靠长明宗,宗里的人对此充耳不闻,官差还敢管?”

    叶承楣面色愈冷,环顾这破落的镇子,又遥望不远处的长明宗。

    为生叹了口气,知道叶承楣才是最害怕长明宗与这案子有所纠葛的人,转而道:“ 倒也不只是放任不管的问题,一个地方若是有了个贼窝,当地人也多有警醒,不会由着他们乱来的。这地方人烟稀少,不好做生意也借不了道,那些被拐的却是专门从外面来的,而且个个行踪诡异,瞧着竟像是送上门来的。”

    “这事处处都透着古怪,从四年前的投毒案——不,投毒案之前的失踪便已经古怪至极,怕是不能分开来查。”

    “一口吃不成胖子,当年的投毒案那么热闹,几大仙门世家都送了人来查,查清楚了吗?你我二人能找出眼下这案子的些许毫末便能算侥幸,日后的论剑大会上,我们把查到的证据公开,叫整个仙门的人把案子公开重查,那才叫做为民办事,而不是像你这般不知轻重地往里栽。”

    叶承楣被堵得无话可说,却还是心里有气。不是他听不明白为生说的方是正道,而是他心底还是期望此事于长明宗无关,一旦他们在论剑大会上公开这事,就相当于告诉所有人他们觉得宗内有鬼,要借外头的手来查案。

    “罢了,先查着吧。”叶承楣垂着眼,“若是什么证据都没能找到,那谈什么都是空的。”

    “此事若非下了破釜沉舟的意志,那便是万般难查,像他这般瞻前顾后,那便是赔进自己的命也不够的。”歪脖子树下走出两个人影,陈安道偏头对一旁的杨心问说,“但凡大事,最忌举棋不定,你日后若是遇到了这样的事,要不不做,要做,便要做绝。”

    杨心问眼里的戾气已经收的七七八八,但眼圈边的红还不见好,陈安道跟他说话,他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他方才气血上头,一时间竟觉得陈安道是要助叶承楣杀了自己,这想法没头没尾,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起这种心思。可眼下想清楚了,他依旧没觉得如释重负,像是那仇怨在心口刻下了烙印,无论前因后果,唯有这痕迹没法消去。

    我莫不是真让那鬼玩意儿下什么降头了吧?

    杨心问犹豫片刻,开口对陈安道说:“师兄,今日在你来前,那季铁用血阵召来了个——”

    “你可有受伤?”陈安道忽然打断他。

    杨心问愣了一下,半晌摇摇头道:“没有。”

    他身上仅有的那个被叶承楣划伤的口子不知何时已经痊愈了,连个疤都没有留。

    “可有不适?”

    何止没有不适,杨心问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这般轻盈舒畅。可是看着陈安道的眼神,回想起方才的痛楚,他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有,会疼。”

    陈安道:“ 那便好。”

    ……

    杨心问:“……什么意思?”

    “那是你体内的灵力排斥深渊之气的证明。”陈安道说。

    “深渊临世,自然会裹挟着极重的邪气。据古籍记载,最严重的是大约五十年前的一次临世,那日罗生道上万人自焚,尸灰百日不散,焦肉三月不腐,前去镇祟的修士者众,修为也参差不齐,其中不少灵力低微的,在祂离去后的残秽里疼得痛不欲生。”陈安道顿了顿,看向杨心问,“不过以你的修为,召神者又只有一人,应当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杨心问一愣,莫非当时他感受到的那一眼并非错觉,那鬼玩意儿果真跟自己有仇,非要挑着自己折磨一下?

    “无论如何,能感到排斥便是好事,你无需太过担忧,适当的邪气与你灵力对冲,于你的灵脉巩固是有好处的。”

    杨心问闻言试探道:“那如果有人——将那些深渊之气接受了呢?”

    “这问的是什么话?”陈安道答,“生灵堕化,自然就是成魔了。”

    像是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陈安道转身又去看那两人渐远的背影:“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了再谈也不迟。”

    说着便抬脚离开。

    在他身后,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踩在脚下的树影。

    婆娑细碎,如密网似碎花的这些影子,将他自个儿的影子分得七零八碎,他看着陈安道从树下走了出去,迈进了光里,只他一人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站得太久,太专注,甚至没注意到陈安道就在不远处回头看他。

    眼里沉着谁也瞧不明白的决意。

    第37章 祸起

    天黑之前, 叶承楣他们拜访了几家当地的居民,想打听这附近的失踪案件。可这地方真正的居民四年前就已经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这里住的, 不过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彼此间并不相熟,唯一的默契就是“互不打听”, 对失踪之事一无所知。

    “从进了这镇子之后, 我便觉着不大舒服。”为生皱着眉推开一间废弃客栈的大门, 里头铺面一股霉味, 扬起的灰尘呛得身后的叶承楣打了个大喷嚏。

    “这地方能有人舒服才怪。”叶承楣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寒碜的客栈,一时脸都拉下来了,“不然我们还是去找户人家借住一晚吧。”

    为生瞧着也有点发愁, 他自成灵之后一直跟叶承楣待在一起, 叶三公子没住过的寒碜客栈,他自然也没有住过。

    两人沉默许久,为生还是说:“这里的居民大多是流民,其中未必没有穷凶极恶之徒, 要我说,我们还是住这客栈好, 不然连睡着都有几分心惊。”

    “兄弟, 这地方人能住?”

    “人能不能住不知道, 但我是剑灵, 我能住。”为生说, “实在不行, 我能缩回剑里睡一夜。”

    他说着便已经走了进去, 留叶承楣一个人愣在原地, 半晌才骂骂咧咧地追了进去。

    杨心问和陈安道跟在后面, 停在了客栈门口。

    “要跟进去吗?”杨心问人靠在门边,半侧着身子朝里头看,分明是在追踪,整个人却松散着,甚至还有闲工夫拍拍他那沾了泥的靴子,除却声音有些许喑哑,看起来跟平日里没什么区别,“再近点那剑灵估计就要发现了。”

    “不必。”陈安道站在门另一边,“眼下出现在他们面前只会徒增事端。此次我们无需介入太深,从旁见证便够了。”

    “从旁见证。”杨心问听着这耳熟的词,“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从旁见证?”

    陈安道没有回话。

    杨心问自己说完,却又觉得没趣了。

    他嫌我碍手碍脚,把我支开,自己单枪匹马去收拾那什么劳什子的魇镇,没曾想一个没看住,我这倒霉催碎就遇到了深渊,哪怕现在瞧着我没事儿,他心里头估计也不好过。

    可他再不好过能有我不好过?杨心问蹲下来看地上路过的蚂蚁:我可是成了货真价实的魔头,按律当斩的那种。

    如果当时没有扯谎,而是回了句“没有异样,神清气爽”,那这什么岁虚阵之流恐怕都得往后让让,陈安道得先想办法怎么诛灭他了。

    里头的故事是一个既定的悲剧,他的前路看起来也没半斤八两。

    瞒着?堕化之物附庸深渊而长,食人精气血肉为生,以深渊魔气为力量源泉,随着年岁渐长,他会吸纳越来越多的魔气,一步一步得堕化成彻头彻尾的魔物,陈安道是什么人,自己迟早是要露陷的。

    要不离开?

    临渊宗的人巴不得他离开,整个宗门上下除了陈安道估计也没什么人真心想他留下,离开倒是不难,自己也算学了些本领,在下界自保无虞,当个神棍逍遥度日听起来倒也不错。

    但是为魔者要食人精血才能过活,所以自己还要一边偷摸着弄点人血来喝,再过个几年,魂魄完全归于深渊,彻底堕化,不杀人不成活,师兄又该闻讯赶来除魔,还是个死字。

    杨心问面无表情地思考着,越发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盯着脚下过路的蚂蚁,心里头愤愤不平道:你们这群脑子没有米粒大的玩意儿,倒是天天成群结队的。

    “杨心问。”

    杨心问头也不抬:

    “诶,您吩咐。”

    “……”

    “……有人来了,我们避一避。”

    陈安道话音刚落,杨心问便伸手一揽他的腰,纵身往楼上飞去。

    杨心问飞得又快又急,对于不会御剑的陈安道来说,两层楼的高度已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飞天遁地了,耳边风声大得吓人,他下意识闭了眼攥紧杨心问的手臂。

    不过几个腾跃的高度,杨心问就带着他上了房顶。落地之后,陈安道扶着杨心问的肩愣了好久,才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些打击报复的意思。

    杨心问确实是这个意思,他甚至状似无意地偏头关心道:“师兄,怎么还抓着我,站不稳吗?”

    只见陈安道果然白着一张脸推开了他,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直了。

    “啧,怎么这里也有他们。”打击报复得很痛快,但又怕被训的杨心问转移话题道,“这群人还真是跟这家客栈过不去了。”

    从巷子里出来,走向客栈的,赫然是那两个被杨心问痛揍过一顿的人牙子。

    “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陈安道缓了缓心绪,这才慢慢开口道:“就如他们所说,拐卖人口。自姜崔崔那次失败之后,长明宗无法再和从前那样稳定而隐秘地挑选上好的祭品,只能更加饥不择食,像他们这样的人贩子手上的货,想来他们也是收的。”

    “所以他们是来接头的?”

    “就在接头的时候,他们‘偶遇’了所谓的上等货。”

    “偶遇……”杨心问咀嚼着这两个字,“你觉得不对?”

    “季铁一个旁支的不能再旁支的季家人,没通过灵脉,一辈子没修过仙,却偏偏会召神的阵法。”陈安道眯眼看向那两人,“而且两次都是在三元醮快大成的时候生的事,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

    这话听着倒是有几分意思,比看着屋子里两少爷等死有趣得多。

    杨心问低头看下去,那意懒心慵的神色稍微淡了些。

    独眼大汉的背上背着个竹筐,上面盖着厚厚的麻布;长髯大汉两手空空,腰佩长刀和酒葫芦,拎着包袱。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客栈。

    杨心问将瓦片揭了开来,装模作样道:“师兄先请。”

    陈安道不睬他的阴阳怪气,自己也端了片瓦起来,往下看去。

    二人刚到门口,便觉出了怪异。

    “大哥,这镇子阴森森的,这客栈更是……多少年没人用了啊?”独眼大汉吸嗡着鼻子,像是想从这霉味儿里闻出点别的,“我们这次毫无收获,麻瘸子会不会是有意诓我们?”

    长髯大汉抬手扇了他后脑勺一下:“胡言乱语,你以为麻瘸子是给谁做事儿的,哪有闲工夫诓我们玩儿?他说给消息那肯定就是有消息,我天天告诉你少说话多做事,你他妈怎么就生了个猪脑子八哥嘴?”

    “大哥,那不能啊,咱一母同胞,怎么都不能我长猪脑——”

    长髯大汉眼里精光一闪,猛地冲独眼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客栈里光线昏暗,积灰半指,俨然是许久无人打理的破败模样,但那灰上两道足迹清晰可见,且只见进不见出。

    独眼也发现了这点,连忙缓下了步子,视线跟着那积灰上的脚印一路往上。

    而此时还在扫撒房间的两人对迫近的恶意一无所知,眼下还在为谁拖地谁扫灰而争执不休。

    叶承楣的修为在长明宗青衣弟子里已算佼佼者,再过个一年半年,升上白衣也不无可能,再加上一身的贵重法器,寻常祟物连近身都难;而为生因为刚化人形,身手算不上好,可平日里素爱读书,见多识广,倒也与叶承楣有所互补。

    可到底阅历太浅,出门在外,又哪里只需要提防邪祟呢。

    “师兄,我瞧着那俩贼人像是有主意了。”杨心问当真跟看戏样的讨论起来,“他们什么打算?用迷香还是下药?”

    “叶承楣手上的静尘铃有驱毒的作用,头上的芠冠能叫他神识保持清醒,寻常毒物奈何不了他们。”

    杨心问把瓦片拿在手上扇风:“这么一身行头都能让两个普通人拿下,他还真有脸让旁人昭雪。”

    这话说的便有些刻薄了,陈安道看向他:“死者为大,注意言辞。而且此事我们也只知道个结果,其间种种,未必有那么简单。”

    杨心问打心底里不关心叶承楣的身前事,无论缘由为何,这人死后成祟,堕化出的岁虚阵杀了那么多人,还差点把自己杀了,这人有什么苦衷管自己屁事。

    他心里头这么想,嘴上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回了声“师兄说的是”,估计是听起来过于敷衍,他余光瞥见陈安道看了他一眼。

    眼见屋里的人熟睡,那两个人贩子便开始往里面吹迷烟。还没吹多少,叶承楣便皱着鼻子坐起身来,狐疑道:“怎么有股怪味儿?”

    为生被他吵醒,也坐了起来。

    房间外两个贼人吓得不轻,他们跟麻瘸子做过几年生意,连绑灵子灵娘都算熟手,身上的家伙事儿都是上好的,这烟是能放倒人首狮的剂量,怎么可能搞不定两个修士?

    长髯大汉立马审时度势地带着他弟跑,房间里两个人还在半梦半醒,他们就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外面怎么好像有动静?”叶承楣安心得跟在自己家一样,“莫不是老鼠?”

    为生到底比他多几个心眼,闻着那香气不对,又觉得那确实像是脚步声,眼神一凛,走到门边探查。

    他很快就找到了门纸上的小洞,随后掌中生火,走出了房门。

    火光映着门口凌乱的脚印。

    “有人要害我们。”为生开口,随即又反应过来,露出惊喜的表情,“不……迷香……这是想要绑我们!”

    叶承楣当即反应道:“为生,这案子我有思路了!”

    第38章 暴食

    虽然叶承楣一副有了绝世妙计的模样, 但十三岁的杨心问都一眼看出他想干什么。

    “有这功夫不如赶紧去追。”杨心问单手托腮,点评道,“这会儿那俩才刚出客栈呢。”

    陈安道估计也是这么想, 但惦记着“死者为大”,没吭声。

    叶承楣的绝世妙计其实就是诱敌深入,然后守株待兔。第二天一大早, 他就拉着为生出去游街, 满镇子地逛, 也不打探消息了, 就是摆出一副一无所知的少年修士的模样,甚至有意放出自己这一身奇珍异宝的消息,生怕贼人不惦记。

    杨心问和陈安道跟在他们身后转。一上午的又热又晒, 庄稼汉都该发晕, 杨心问让陈安道找个阴凉处待着自己去跟,陈安道也没同意。

    “怎么,觉得我办不成事儿?”杨心问看着陈安道气若游丝的模样,“师兄, 别怪我话说的不好听,我自己一个人跟, 可比带着你跟方便多了。”

    昨夜他们也没找到好去处, 两人就在屋顶互相靠着睡的。杨心问倒是没什么困意, 可能魔头这玩意儿夜行, 但陈安道连日来没睡过安稳觉, 走路都打飘, 昨天他俩靠一起, 杨心问还发现他身上凉, 寻常人发热, 但陈安道一生病就发凉。

    凉成那样还跟他孔融让梨,说“你年纪尚幼,这衣服你披着”,杨心问撩起袖子让人看自己汗津津的手臂,就差没把“谁跟你似的虚成这样”给说出来。

    不知道是被他说得没面子,还是确实有些走不动,陈安道点了张纸人给他,同意了他一个人去,自己找了个阴凉地待着。

    这一块没什么正经商铺,只有流民们自发建立的一些物换物的场所,你拿旧鞋换我个馒头,我用破碗要你根烧火棍,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一条巷子里,已经是这镇子最热闹的地方了。

    叶承楣和为生走了进去,伸手就是一颗灵石,然后倨傲地用下巴示意一个小孩儿摊前的地瓜。

    那小孩儿摊前放着地瓜和两顶破帽子,他看了眼灵石,摇了摇头,

    “你不换?”叶承楣是有意接济这小孩儿,没曾想灵石换地瓜的买卖都有人能拒绝,“这可是上等灵石!”

    小孩儿不知道会不会说话,蓬头垢面的也瞧不清脸,只是摇头。

    叶承楣人傻脾气大,刚要义愤填膺地跟这井底之蛙讲解灵石和地瓜的差价,便被为生拦了下来。

    “这小孩儿——”

    “地瓜能吃你那灵石又不能吃,人孩子傻了才跟你换!”为生上手掏叶承楣的乾坤袋,掏出了油布包的一块肉脯,重新递到那小孩面前道,“猪肉的,换你三个地瓜。”

    这下识货的人便多了,其他摊上的人都闻到了肉香,纷纷凑过来敲这俩冤大头:“小道长,我这儿有白馒头,比他那地瓜好吃多了,跟我换呗。”

    “我这革子更好,比你们那些值钱多了!”

    “要饱肚子的东西我这儿多啊,这么多蕨菜,您分我一片肉,我全让您带走!”

    场面热闹了起来,叶承楣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

    最开始跟他们做生意的小孩儿这下有动静了。

    他抬起头,直接就着为生的手咬起了肉脯。

    为生被吓了一跳,那小孩儿不仅在他手上吃,还吃得很快,没一会儿腮帮子已经塞得有碗大了。

    “你、你别急,你拿着慢慢吃……”

    小孩儿充耳不闻,依旧不伸手,跟条狗样的在人手上讨食。

    纸人也被此情此景震慑住,不自觉地飘过去了些,被杨心问伸手抓住,重新塞回了衣襟里。

    “那小孩儿没疯。”杨心问说,“他要是不这么吃,东西一交换完,周围那几个就会上来把他的肉脯抢走,只有他眼下这种做法,才能安安稳稳地把东西吃进嘴里。”

    他说着松了手,纸人慢慢地飘回了他的肩头,他吸了吸鼻子,或许是因为雨过天晴,纸人身上没有那股像是线香的味儿了。

    “下界过得不容易。”纸人的声音像就在他耳边响起,“人间的灾祸像是总不会停歇,灾生尸,尸生祟,祟又成新灾,以此往复,从未止息。”

    那小孩儿像是把自己噎到了,跪趴在地上,却不肯吐,依旧往里塞,周围的其他流民纷纷看着他,冒着精光的眼睛像是祈祷着他就这么被噎死,好让他们分了剩下的肉脯。

    为生和叶承楣都被吓坏了,连忙运气帮他把食物顺了下去。

    杨心问看着那小孩儿再狼狈不过的模样,偏头对纸人说:“其实被噎到的感觉挺好的。”

    纸人一愣,随即也转过头看他。

    “先是狼吞虎咽,嘴巴能感觉到饭菜入肚的快感。”杨心问说,“然后胸中忽然开始紧缩,那是一种满足的紧缩,直到某个瞬间,你会忽然打个嗝,这个嗝一发不可收拾,让你觉得自己的胸腔和肋骨都要被震坏了,你能呼吸,但呼吸时你的胸腔更痛,不过你发现堵住的是胸腔不是嘴巴,你还能继续吃——”

    “最后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有些人会被噎死。”杨心问顿了顿,“有些人没有,反而把堵住的食物全部噎下去了,食道被撑的就像吃了块秤砣进去,有些钝痛,但同时获得了大难不死和吃饱的愉悦,这种感觉其实叫人欲罢不能。”

    正午的太阳快将人间都烤化了,近地的空气扭曲着,宛如某种邪术的障眼法,酸臭和汗味飘荡在巷子里,虎视眈眈的人们看着那完美无瑕的肉悉数进了孩子的肚子里,如同一群野狼露出了贪婪而纯粹的欲望。

    “……我不曾见你这样进食。”

    “我确实没有。”杨心问说,“这样不雅观,我怕你说我。”

    “无论你说什么,我不会许你这样进食。”

    “我知道。”

    “那你又为何忽然提这个?”

    杨心问耸了耸肩,冲纸人笑笑:“可能是想哄师兄心疼我吧。”

    纸人不说话了。

    杨心问不知道陈安道心不心疼他,但叶承楣那两人瞧着是着实心疼那小孩儿了。他们也看出了其他人恶意的视线,一问这小孩儿有没有父母亲人,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摇头,看着有六七岁的年纪了,却像是不会说话的。

    “六七岁……便是修仙倒也不算太晚。”为生在叶承楣耳边小声道,“你说师父能同意吗?”

    “师父不同意就送我家去。”叶承楣斩钉截铁,“我们叶家不至于连个小孩儿的饭钱都出不起!”

    不知是不是出于嫉妒,那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这小孩儿的错处了。

    “两位仙君,你们就算真要搭救,可别搭他,这小子古怪得很!”

    “就是就是,天天都在那儿卖那个地瓜和帽子,从没见他卖出去过,可人竟然也一直没饿死!”

    “俺是一年前从牛川那便来的,当时跟俺一船来的姑娘,就坐他那位置卖地瓜,有一天突然人没了,成了他在卖地瓜,你说这事邪不邪嘛!”

    “还有啊,这小娃手脚也不干净,不比俺,俺勤快能干活,给口吃得俺能当驴使唤,小仙君,您不如把我带上山呗。”

    “刘老四!你少来,你手脚难道就干净?上次我的陶碗不就是你偷的!”

    “呸,你怎么血口喷人呢!”

    热闹比想象中的可大多了,杨心问看着这狗咬狗的大戏,心中难免有些亲切感,还想再看,那边的两位少年修士却已经一个头两个大,小孩儿不知怎么被吓哭了,他们赶忙抱着孩子往别处去。

    杨心问上前要追。

    “且慢。”纸人忙扯了扯他一缕头发,“离远些,现下不好追太近了。”

    杨心问略一顿,便明白过来:“那小孩儿有问题?”

    纸人点点头。

    “也是,他哭得也太是时候了。”杨心问掩身在屋舍后,看着那三人跑远了些,“天天在这种地方混的小孩儿,怎么可能大人吵两句被吓哭了。”

    “他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魇镇吗?”

    “我是这么猜测的。”纸人说,“他认识叶承楣和为生,那至少是相处过一段时间,他二人虽然……虽然资历尚浅,想得不太周全,可应当不会对成年人这样放松警惕,孩子模样是最容易的手的。”

    杨心问不敢苟同,他觉得哪怕对方是个身高八尺的魁梧壮汉,只要在他们面前卖个惨,他们也是要立马上套的。

    那几人走出了一段距离,杨心问才慢慢跟上。他们抱着孩子是往客栈的方向走,中途路过了几家有人的民居。

    其中一家民居的前院里养着一群鸡。这些鸡虽然放在院子里,却被个铁笼子关着,笼子上写了三个红字,隐约看得出打头的“万”和末尾的“仙”字,中间挂着锁,锁上的链条一路连到了门口的桩上。

    这家的主人显然对他的邻居们很不放心。

    叶承楣两人从这门口经过,为生顿了顿,看向了那鸡。

    “我们这些日子还得在这里留一阵子。”为生说,“我们能用辟谷丹,可是这孩子得好好吃饭,要不跟这主人家买一只来?”

    叶承楣看着手上还在啜泣的小孩儿,豪情万丈地一挥手:“咱们给他全包下来,在那家客栈的院子里养着,天天早上吃鸡蛋,给这小鬼长长个儿!”

    “千万别,到时候你给养死了,我们没地方找肉吃。”

    “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我养东西可有一手了?”

    为生鄙夷道:“你养东西有一手?除了憨憨皮实,侥幸没死,你养活过什么东西?”

    叶承楣一手搭着为生的肩膀,对那孩子炫耀道:“啧,这就不得不提我这把名叫为生的上古好剑——”

    “少来,我是你祖宗养出来的,只是正好在你两岁的时候成了而已,按辈分,你叫我爷爷我都受得起。”

    他们正说着,却见那孩子忽然破涕而笑,声音如银铃般清脆,童稚的脸上一扫方才的阴郁,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照亮了一只刚刚孵化的雏鸟,虽然毛发湿漉,浑身狼狈,却是这天地间可喜的新生。

    第39章 日光

    杨心问听着那笑声, 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邪祟,这绝对是邪祟!他在心里笃定,这笑容里五分快乐三分天真两分软糯, 配比之精准简直像是秤杆成的精!

    段位如此之高的笑容,拿下叶承楣那俩傻子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只见那两人跟见着皇帝的奴才样的,一脸谄媚地逗那孩子小, 高高兴兴地带着人回了客栈。

    杨心问悚然:“仙门世家子弟真有这么离谱吗?当初我要是学着卖两声笑, 岂不早就能混进临渊宗了?”

    纸人干巴巴道:“……人有不同, 不能一概而论。”

    杨心问想了想:也是, 师兄当时也不想我上山。

    这么想来,其实临渊宗压根没人希望我留在山上吧。

    相看两相厌的师父自不必说;他和大师兄虽然算是有些交情,但大师兄这个人跟树上的鸟雀都很有交情;唯一算得上亲近的也就只有师兄。

    可师兄对他那么好也不过是因为责任在那儿罢了, 哪怕换这邪祟上山, 估计也是一样的。

    哦,差点忘了,自己现在也是正儿八经的邪祟。

    杨心问心里差不多有了主意。

    接下来再留在宗门里不过是找死,不如等这件事结束了, 便找个机会拜别师兄,不必再上山了, 至少这样还能多活几年, 也省的临渊宗的那群人因为自己给师门寻不痛快。

    就是那账本没拿可惜了, 还欠着师兄多少钱来着, 之后还得当神棍赚点钱还。

    他看着那个被举高高带走的邪祟, 忽而觉得越发对这三看不顺眼, 心里头“切”了一声, 缓步跟上。

    那两人将小孩儿带回了客栈, 开始哄着他说话, 小孩儿能哭出声音,至少证明了嗓子是没问题的。

    “小孩儿,你记得你家住哪儿吗?”叶承楣蹲下来问,“你爹娘还在吗?我们之后要带你上山,你若是有正经爹娘,我可就成人贩子了。”

    小孩茫然地望着他,像是用了很久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慢慢摇了摇头。

    “若是家里有长辈,怎么会让这样小的孩子出来做生意。”为生叹了口气,伸手握住那小孩儿的手,“别担心,我们办完了事就带你上山,那里至少吃喝是不愁的。”

    “吃……吃喝……”那孩子的嗓子里忽然滚出了两个字,只见他又笑了起来,“吃喝!”

    两人大喜过望。

    “太好了,不是哑巴。”叶承楣笑道,“不是哑巴能学的就多了!”

    为生拉着小孩儿的手,柔声道:“孩子,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这似乎是另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小孩儿呢喃着“吃喝”后很久,才换了个新词道:彦页……”

    “彦?倒是个少见的姓。”

    杨心问坐在昨天的原位往下看:“师兄,这邪祟给我们报的假名是拼凑出来的。”

    彦页为颜,作姓,为生作名。

    纸人道:“他说自己是承剑灵的遗愿留在了叶承楣身边。”

    “这有什么好陪的?”杨心问纳闷道,“不是都死了吗,这叶承楣不过一个深渊捏出来的壳子,他陪个什么劲儿?”

    “他……他并不觉得堕化之物的灵魂都归于深渊了。”

    杨心问冷笑:“也是,傀儡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傀儡。”

    纸人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又道:“但是他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没有人接近过深渊,更没有人在那里寻到过魂魄。”

    “可是堕化之物被诛灭后不见魂魄,只有一滩被魔气萦绕的烂肉。”杨心问说得斩钉截铁,“师兄,怎么《渊落本初》的东西,你记得比我还差了?”

    纸人不再言语,像是被他堵得说不上话。

    屋子里的两人不放心刚捡来的孩子一个人待着,于是下午出去游街过市的只有叶承楣一人。为生陪着小孩儿说话,甚至开始揠苗助长地想让彦页先学两道符来。

    彦页话还没说明白,先被教着“无上天尊如何如何”,“太清真名诸如此类”,杨心问在屋顶上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天呐,他们这回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杨心问攥着也跟着默念口诀的纸人道,“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纸人想了想:“观那魇镇的所为,应当是对这二人了解颇深,想来他们相处了也有些时日。”

    “我们要一直这么看着?”

    “岁虚之中时空紊乱,不可以常理度之。”纸人的两手扒着杨心问抓着它的手指,想从这里钻出去,“我反倒……我反倒比较担心外面的情况。”

    “外面?”

    杨心问见它挣扎地十分可怜,玩心大起,稍微松了松手,叫它跑出来了些,立马又用另一只手抓住,然后两手合拢,往里头轻轻吹气。

    纸人在气息里打颤,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还是被风吹的。

    忍无可忍的声音自他掌中传来:“杨心问,松手!”

    杨心问又把耳朵凑到手心里:“师兄说什么?”

    纸人怒道:“松手!”

    “嘿嘿。”杨心问笑着说,“好的师兄。”

    接着便松开了一只手,把纸人放到了自己鼻尖,他年岁不大,鼻上的软骨都还没长齐全,竟已能立得住一只小纸人。

    他两只眼睛往鼻尖上的小人看,在陈安道的视线里便是一双巨大的斗鸡眼,接着还耸了耸鼻子,拱出一个猪脸的形状,发出了“噜噜”的猪叫声。

    换做平时,陈安道说什么也不会觉得这有意思,但眼下这猪脸离他着实太近,他甚至能感到脚下的鼻腔里有猪叫的共鸣震颤,竟当真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离那猪叫声近,杨心问自然也离这笑声近,不管多轻,那笑意都能顺着他鼻梁传过来。

    陈安道“少年老成”,“不苟言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名,今日惨败在了一声猪叫手下。他没脸再生气,也生不起气来了,干脆就坐在那鼻尖上,感受杨心问笑得一抽一抽的抖动。

    “笑便笑,不许惊动了屋里的人。”纸人的语气没能板正起来,听起来很是失威严,“若是想早点出去,此时打草惊蛇,免不了要跟那魇镇一番周旋。”

    “嗯。”杨心问不敢再闹,他怕再闹自己就要笑得捶地了。

    分明不是多好玩的事,分明不过一声轻笑,杨心问早就不是万般闲愁眨眼忘的稚子,却忽而觉得眼前种种不堪,未来种种不幸,都没那么重要了。

    “师兄。”他忽然说,“其实仔细想想,我这一生过得还挺不错。”

    纸人微微一怔,扭过头来看他。

    “虽然家境贫寒,父兄早逝,但父母兄弟都待我很好,就连他们离家的那天,都说等回来时要给我带南面才有的冻糖花生。”杨心问慢慢躺在了屋顶上,闭上了眼睛,“后来他们没能回来,我哭得厉害,我娘为了哄我,当了自己唯一一根玉簪子,跟来往南北的走夫买了个冻糖花生。”

    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讲小时候的事,纸人从他鼻尖上爬了下来,坐在他鬓边的头发上,轻声问道:“未曾吃过,那冻糖花生可合你的口味?”

    “不合。”杨心问说,“糊得嗓子疼,又叫我想起了父兄,哭得更厉害了。”

    “听着不大合算。”

    “自然不合算,我娘这辈子做过最不合算的事便是乱世之中带着我个拖油瓶,改嫁也难,干活儿也难,最要命的是她还爱惯我,分明只吃得起窝窝头,可我吵着要吃米,她便硬是咬牙给我弄来了米。”

    屋里传来了那俩倒霉蛋的大叫声,小孩儿磕磕绊绊说全了一句“急急如律令”,两个少年修士夸张得直呼天纵奇才。

    约莫是眼下心情好,杨心问觉得那俩的声音没有那么刺耳了。

    “再后来,我娘身体差了,我再闹也闹不来结果。忽而就发现顶着天的娘也不过那么瘦小,一家两口的天沉成这样,才开始懂事了些。”杨心问说,“但我当初那样顽劣,我娘终其一生都不曾打过我,怒急也不过说我两句,便背身去做针线活,自个儿流泪伤心。”

    纸人抱着膝坐在那儿。午后的阳光炙烤着这鬼镇离的一切,连纸片似乎都有些发烫,隔着眼皮,杨心问也能觉出这日头的刺眼,伸手在纸人的上方挡了挡。

    “哪怕父母早亡,可细算下来,我自生下来便受着宠爱长大,在那乱得易子而食的下界,已经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更别说后面还能被师父拣上山。”杨心问说着勾了勾唇角,“那天我真以为瞧见了神仙,娘不放心我,便去求了神仙来救我——虽然有位神仙头一天不大想要我。”

    不想要他的那位神仙藏在他手下,像是不好意思看他。

    “虽有曲折,但到底还是上了山。师父不靠谱,可人不坏,大师兄也不靠谱,可人风趣,师兄又靠谱对我又好,我才刚离了娘,却又得了这样的好,这世上能有我这般好运的,怕是不多。”

    杨心问伸直了手臂,又岔开了腿,像是个八爪鱼样的懒散又放松地在屋顶晒鱼干,闲适得不像身陷岁虚,倒像是寻常少年郎躺在自家院墙上。

    悠然自得,坐看云起,不知今夕何年。

    “这辈子已是个顶好的命数。”杨心问笑道,“如何都是不亏的。”

    纸人抬头看着杨心问指尖落下来的几缕光,许久开口道:“这辈子还长着,你未来能交的好运还有很多,现在便算,怕是太早了。”

    纸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杨心问瞧不见陈安道现下的表情,便脑补了对方很是心疼的模样,陈安道或许这辈子都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可那又怎样,他乐意想,他乐意因着自己的想象而瞎乐呵。

    “也是,这辈子还长。”杨心问随口附和,不觉得自己所剩无几的前路有多昏暗。

    世间八苦何处不在,若忘记那痛苦,所见便皆是奇迹*。

    “来日方长。”

    这约莫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句愿景。人总是相信自己能有很漫长的一生,杨心问自觉瞧见了终点,那终点却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叶承楣从未设想过那个终点,他想着自己年少,剑灵千秋,孩童稚拙,他们来日方长。

    不曾想世事无常,命数不与人约,唯有不幸遍布大地……

    //

    *《空洞骑士》里奎若的台词

    第40章 鼎中猴

    岁虚之中的时空是混沌的。

    杨心问有时觉得自己不过一闭眼, 日头动都没动,却已经过了五日,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快他妈年老色衰了, 那客栈里的三人才刚吃完早饭。

    思及自己前阵子还在想自己命短,这会儿竟像是要给他补全了所有遗憾一样。他抱着自己的剑,头枕在陈安道的腿上, 虚弱地伸出手, 万分造作道:“师兄啊, 咱们在这儿到底待了多久了?”

    他们扫洒出了客栈旁边的一间小屋, 屋里没什么日用的物什,连枕头也没有一个,杨心问闹着让陈安道给他枕着 睡陈安道竟还真应了。

    “若以此地日升日落的次数算来, 应当有两个月有余了。”

    “才两个月?”杨心问扭头趴在陈安道的腿上垂泪, “我觉得我都跟你在这困了一辈子了。”

    “不得仪态不端,躺平了。”

    杨心问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趟板板样的看向陈安道:“师兄啊,我感觉自己一辈子没吃过饭, 竟然也不饿,虽然看着太阳下去了便觉着困, 但不睡好像也没什么妨碍。”

    “这是好事。”陈安道此时跪坐在踏上, 便是被人枕着腿也如松柏般端正, “说明常世的时间并未过去多久, 你尚不需进食就寝。”

    杨心问想了想, 他可以半月不进食, 十日不就寝, 也就是说, 外面的日子估计连十天都还没过。

    这么想, 他忽而就觉得赚了。

    自己出去后没几日好活不说,还要时不时就食人血肉为生,而在这岁虚里头,他就这么悠哉游哉的,感觉跟陈安道过了一辈子都不觉腹中饥饿,岂不是赚大了?

    唯一可惜的是这富宁镇太过无聊,别说可以逛的街市,连只蛐蛐都寻不到,眼下一边监视一边听陈安道讲课都显得生动了起来。

    没错,讲课。

    发现此地时光悠长,陈安道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是个讲课好地方。他自己只带了本《九仙奇门卦推演及其反卦演示》,杨心问读不懂,而杨心问自己什么书也没带,可这样一日更比十日多的奇景之中,如何能不好好运用,虚度光阴?

    于是杨心问便被迫压着听课。

    他之前还算好学不倦,那是想着日后要保师门不受人欺负,要求仙问道成为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可现在他自觉时日无多,若不及时行乐,怕是要含恨千古,于是在读书上越发懒散,陈安道要他多背一个章节,他都要讨价还价半天。

    一会儿脖子累了,一会儿又喊腰疼,最后捂着脑袋说晕字,一头倒在了陈安道腿上,陈安道浑身一僵,抬手要推他,他便按着太阳穴,满脸痛苦道:“师兄,我头疼,多半是晚上睡觉没枕头,你让我躺一会儿,躺一会儿我便把清瞑诀最后一段给背了!”

    “这般撒泼打滚,形容不正,你真是越学越回去了。”陈安道板着脸,“采英关最多不过三月便要开,你眼下有这般机遇,为何不懂得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

    “我真的头疼。”杨心问发觉这阵子陈安道对他的容忍度格外高,越发蹬鼻子上眼,“师兄让我躺躺,躺一会儿就起来。”

    陈安道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这辈子的涵养都用上了,才没有把手上的书卷往杨心问脸上砸。

    他伸手将杨心问的剑拿了起来,放到了一边,然后抽出自己被杨心问压着的一边袖子:“多久?”

    “一个时辰!”

    陈安道凉凉地看着他。

    “半个时辰……”杨心问小声道,“就半个时辰,起来我就把清瞑诀背了。”

    “一会儿不许耍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杨心问是不是君子不知道,但陈安道估摸着是。他抬手飞了四张纸人出去,代替杨心问继续守着对面客栈的门,又捻了根枯草,以草代香立在了地上,念明火诀烧它。

    “明火诀只能烧半个时辰,时间一到便会自行熄灭。”陈安道看着杨心问在他腿上打滚,非常不理解,“你睡在我腿上,倒也真不嫌热。”

    “师兄身上凉。”杨心问说着又滚了一圈,“睡着可舒服了。”

    午后小憩,半个时辰已经很是足够。杨心问本来只是觉得躺着好玩儿,可躺了一会儿,不知是因为这枕头确实冰凉解暑,还是因为那平顺和缓的翻页声格外催眠,他还没来得及在人腿上作妖,便真睡了过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这屋子里,陈安道日日头疼杨心问的课业,对面的客栈,那三人的日子也过得鸡飞狗跳。

    “不成!决计不成!他又不是缺胳膊断腿,为什么不当剑修!”叶承楣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上,“修仙不修剑,老来徒伤悲,哪怕成不了,至少也有个英姿飒爽的架子,日后找道侣也好找啊!”

    “修仙修道,最要紧的是合适!他天生没生出灵脉来,如何能成得了剑修?”为生寸步不让,难得跟人吵得面红耳赤,悬在梁顶的剑身都跟着嗡鸣了起来。

    彦页平时格外粘着为生,对那柄剑也格外喜欢,有事没事就喜欢抱着剑,二人有一次没留神,那彦页竟想把那剑往肚子里塞,吓得他们每次回来都将剑高悬在梁顶。

    此时二人争吵,彦页在一旁没人理,很是无聊,便在那头跳着够那把嗡鸣的剑。

    “你放屁!我只听说过天生灵脉不通,后天灵脉枯竭之人,哪有什么压根没生出灵脉的人?”

    “我一个剑灵探的脉,难道还能有错!”

    “你就是觉得符修药修日子安稳,不想叫彦页去吃这个苦!”

    二人针锋相对,吵得对门的陈安道不必借纸人也听得见。杨心问刚睡下,他挥袖封了两张静音符,屋子里才安静了下来。

    从纸人传来的争吵声依旧躁耳,好在此时彦页一个猛跳,剑没摸着,自己摔在了地上,二人立刻收了声,匆忙跑过去把人抱了起来。

    彦页倒是不哭不闹,被人问哪里疼,只是摇头,然后发现两人围着自己,开心地“咯咯”笑起来,一手抓一人的袖子,大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又把脑袋钻进为生的怀里蹭,屋内紧张的气氛霎时松快了起来。

    但凡注意些的,都会发觉这小孩儿摔倒的时机古怪,分明是有意摔着打断二人的争吵。

    可独独这两人被猪油蒙了心,相处了这些时日却还没半点怀疑。

    除却天生祟物,以深渊为源,以人之血肉精气为食,世上哪里会有全然没生出灵脉的人?

    陈安道本以为那剑灵还算细心,断不会放过这般破绽,谁曾想他探都探完了,却只关心日后这邪祟该修什么道,着实叫人扼腕。

    “魇镇里生出的祟物,哪有这般……”陈安道兀自喃喃,却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垂眼看向伏在他膝头酣睡的杨心问,后半句便湮没在了他如鸦羽般漆黑的眼睑之下。

    枯草灼出些许焦香,四溢在整间屋子里,明火诀烧到自身的尽头,无声无息地灭去,徒留一缕青烟自黑焦的枯草上缥缈。

    此间火灭,外头却青天白日地点起了一道道笼火。

    陈安道神色一凛,屋外的八尺生阵悄然起阵。

    //

    杨心问醒来时,日头已经快沉下去了。

    屋内昏暗,夕阳的残影将屋外老树的影子打在了地上,那夕阳红得像血,似是掺杂了什么别的东西,屋外隐约有巨兽的红眼 在晃动,暗中窥伺着这件破烂的屋子。

    杨心问朦朦胧睁开眼睛,瞧见这番景象,却不见陈安道的身影,心下猛地一沉,方才稀里糊涂做过的梦霎时烟消云散,整个人从榻上跳了起来,踩着鞋便往屋外冲去。

    “师——”

    才刚出门口,余光便扫见了门边的一抹白色,杨心问连忙刹住脚扭头看去,便见陈安道站在门边作画。

    杨心问方才一阵心悸,现下还没太好,见陈安道默不作声地提笔作画,总觉得透着些诡异,再看他画的东西,更觉一阵冷汗。

    “师兄。”杨心问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你此番怎的有这闲情逸致?”

    陈安道不语。

    杨心问看着他笔下的画作:乃一猕猴跪地举鼎,鼎中盛着又一猕猴举鼎,鼎中有猴,猴爪举鼎,层层套去竟有七鼎八猴,最后一只猴没有举鼎,因为它只有一个脑袋在鼎中。而细看下去,每个猴子都长得不尽相似,神态各异,有悲有喜,或嗔或疑,唯有最后那个猴脑,和最先举鼎的猴子,却是一模一样的,面上具是一副狂喜大笑的神态。

    这画光是看着便叫人遍体生寒,陈安道的神色更是漠然到像个傀儡。

    杨心问的手搭在剑柄上,沉声道:“师兄,再不回话,我可就当你是邪祟斩了。”

    那人依旧不回话,反倒最后在那猕猴的身上点了一笔。

    紧接着,整面墙上的画都似忽然活了起来!鼎中猕猴啡叫着,舞蹈着,像是在跳某种祝祷的歌舞。

    再一细看,却是那鼎里有滚水在熬煮它们!

    猴子被烫得全力挣扎,手舞足蹈,分明痛苦万分,脸上却依旧有喜有悲地,跳着跳着,最终被活生生烫死在鼎中!

    画成了,那“陈安道”慢慢地转过头来,冲他鬼魅一笑:“请仙时,怎么能说话呢?”

    “请仙?”杨心问只觉这玩意儿听起来跟“召神”那么像,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眉宇间戾气横生,“我管你请谁,少装神弄鬼,我师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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