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抚平人间被妖邪肆虐的伤口。
浮图岭的小山葱郁如旧, 可镇子上却空空荡荡,屋舍无人修缮,瓦罐倾倒, 碎片落了满地,曾经热闹的小镇如今一片死寂,只有穿街而过的风在喧闹, 连带着卷走的残骸在肆无忌惮地招摇过市。
猖王和群魔肆虐分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偶有些人声, 也是压得极低的。流民似老鼠般藏匿在暗处, 只敢用目光去触碰这宽阔的街道, 朗朗晴空都能将他们晒化了。
杨心问站在道路的中间,四周见不到任何人,只有朝着他投来的不怀好意而又带着几分惧怕的视线, 黏腻地粘在他身上。
遗憾的是, 他穿得也像个乞丐,腰间叮当挂着个疑似剑的破铜烂铁,手里是已经开始发蔫的花,并没有什么值得犯险去抢的。
他走在被晒得发烫的路上, 拐过熟悉的街角,再朝右走, 那家米铺便如期而至。米铺前的那口大缸也还在, 边缘已经被磕碎了, 里头自然已没有常采薇的尸身, 连半点血迹也不剩了, 只蓄着薄薄一层水, 水底是发绿又发黑的藻。
杨心问将手里的油菜花抽出了一支, 投进了那缸中, 转身离开。
从米铺旁边的小路一路往前, 走到尽头,在尽头处右转,一直往深处走,一间没了顶的破棚颤颤巍巍地立在那里。
杨心问扶正了那木杆,将它插牢了,才拍拍手,抽出三株花来放下,而后双膝跪地,朝着棚子磕了三个响头。
他没有喊爹娘和哥哥,只是沉默地附身跪了一会儿,而后才站起身,绕到了棚子的后面,朝着左数第三个小道走去。
小道连着大道,从大道走,一直走,那盘龙玉柱便屹立在眼前。
历经多少王朝也不见磨损的玉柱,如今也不过断壁残垣,杨心问摸了摸那仅剩的龙尾,须臾松了手,望向白玉长阶之上。
其上的观庙在密林里影影绰绰,雾凌峰的方向浓烟滚滚,似是燃着无数只高香。那香的味道甚至在山下也能隐约闻到,并不呛人,反而有些许安神的效果,企图藏住空气中那凌厉的杀意。
杨心问踏上长阶的一瞬间,两侧的林里便传出异动,只见两人一左一右,手中拉着条长长的丝线向杨心问俯冲而来!
而不过眨眼,那两人便自杨心问的面前冲到了身后,一切看起来完好如初,可随即那两根玉柱却忽然移位,上端自平滑的断口慢慢落下,然后轰然落地,碎成了一片玉渣。
而杨心问却像根本没看到他们一样,继续往上走。
那二人俨然是上官家的弟子,一击不成也并未慌乱,二人同时后撤,十指绷紧一掀,四具傀儡便立在杨心问的面前。
四个傀儡做得一模一样,只脸上分别是一喜一怒一哀一乐。
却见喜傀儡微弯的眼角里刺出无数根银针,怒傀儡皱紧的眉头间夹着一把长剑削来,哀傀儡的泪珠落地即碎,飘出的轻烟沾草即枯,乐傀儡开怀大笑的嘴里突出三把枪口对准杨心问猛地开火!
那二人全神贯注,四傀儡配合得天衣无缝,仙魔人三术尽在期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瞬间同时防住。
他们没有幻想过自己能赢过这魔头,从接下这任务之时,他们便知道自己必死,并且约莫会死得毫无价值。
就算如此他们还是来了。
“只要能确实地削弱他——”一人咬牙道,“哪怕只是一点!”
“一点什么?”
清脆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声音不大,缺如惊雷般劈在二人的身上,叫他们动也不能动。
杨心问站在他们中间,一左一右地牵起他们的各一只手,手心覆上他们的手背慢慢往指尖摸,甚至带着些诡异的温柔,随后摸到了丝线,接管了其中两只傀儡。
“怒和哀。”杨心问说,“下下签。”
话音一落,他指尖微动,便见怒傀儡便猛地拧头,眉心的长剑割断了“喜”的喉咙,哀傀儡伸手扯下了“乐”的脑袋,将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乍一眼看起来像是抱着对方的脑袋深吻。
“还亲地挺起劲。”杨心问语气淡淡的,听起来有些不高兴,“快让他开火。”
那上官家的弟子自然不会照做,正欲抽剑殊死一搏,便觉得右手空落落的,低头一看,自己的右腕不知何时被齐整地切断了,正喷涌着献血,淋得这玉阶一片血污。
惨叫和乐傀儡的枪击声同时响起。杨心问见那哀傀儡的脑袋被轰了个稀巴烂,才满意地松了手,没管另一个已经跌坐在地的弟子,继续往上走。
他没有去天矩宫,而是绕行先回了霁凌峰。霁凌峰上的云雾翻腾着,远远看与当年并没有多少分别,走近了才见处处都落了灰,看起来穷酸又破败,就如同庄才给他的印象,如同夏时给他的回忆。
杨心问抽出一朵花来,走向了院中,四周的长廊顶上霎时翻出了十数人,踏步起剑阵,七道金光封阵自上压来,七道分别为禁行、不出、摄魂、乱魄,缚仙,碎金身,枭魔首,齐齐叠在他一人身上。
“魔头受死!”为首的人大喊,“今日定叫你有来无回!”
杨心问嗤笑一声,却是弯下腰,在院中星盘的最中间放下了一束花来。
夏时死后没有葬礼,也没有人祭奠。说到底不过是夏家姐妹残躯所成的肉块,阳关教和司仙台联手逼山后举行的哀悼,也是没有夏时的名字的。
也不知道这朵花能不能收到。
杨心问叹了口气,随后右脚点地,七道剑阵骤然开裂,十几人霎时口吐鲜血,被震飞数尺,笔直凿进了墙壁。
他转身离开,终于朝着那雾凌峰而去。
这样他便只剩下最后一朵花了。
小径上杂草丛生。
细如泉流的这条小路,他晨间挑水来往过许多次。这路在他的记忆力总是潮湿的,带着夜露的湿润和淡淡的青草香。日头还未出来,他便挑着空桶下去,待再上来时,旭日便已挂在了山头,将那山间的云雾染上金光,轻居观的观门也已敞开,陈安道会拿着书卷站在树下,李正德还在呼呼大睡,叶珉大多时候还没到鬼混回来的点。
他会将打满了水的桶放在一边,擦擦汗,急匆匆跑过去,山风吹落的桃花瓣落在他们周身,茶壶里升起的轻烟融入了云雾,萦绕在陈安道藏着一丝笑意的眼里。
杨心问便跑过去,喊着:“师兄,我回来了。”
小路已到尽头。
浩浩荡荡的诛魔大军围满了整个霁凌峰,各色家纹的讨魔旌旗烈烈迎风,九个大坛里已插好了请仙香,在杨心问踏上平台的一瞬,百把兵器出鞘,不知是谁先带头喊了几句誓词,那整齐划一的呼号便在整个浮图岭回响。
四座旧观已被夷为平地,池塘也被填平,那终日懒散度日的锦鲤不知所踪。
被李正德撞断的桃花树只有光秃秃的一个树桩,或许是今年山上春去得早,或许是那桃花树终于还是死了。
“讨贼降魔!”
“背水一战!”
鼓声响起,快而有力,一道道请仙的令诀此起彼伏,请仙香的红点疯狂地明灭,晴朗的天空骤然降下百来道光柱,整个雾凌峰像是被一面巨大的铜镜照着,又仿佛本身化作了一轮巨日。
那群人的中间站着一人,黑袍白衣,沉默地看向他。
“我回来了。”杨心问笑着将那最后一朵祭奠的油菜花别在自己的鬓边,冲那人笑道,“师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