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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请求

    如若世间苦痛总如层峦叠嶂, 一山连着一山,一面遮着另一面,翻过一座, 便见下一座更高的伫立在前,而人生在世不过是翻过这一座座山的过程,那人又何苦心怀侥幸, 总盼望着下一次登顶之前, 看到的是一片辽阔的平原, 而非另一座高山。

    人是给自己吊胡萝卜的驴。

    陈安道以为自己这头家畜已然足够勤勉, 足够劳碌,他在磨盘前一圈圈转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活, 从未尥过蹶子, 从未挣脱过缰绳,只是埋头拉磨,等待卸磨杀驴的那一天。

    可那一天他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海腥味翻涌着,陈安道的手脚一片冰凉, 浑身的血液像是与海水一同被带走了,他的目光追在李正德架在自己脖子下的那柄窄剑上, 两唇张了张, 须臾又见合, 在那一刻他的惊慌与恐惧已然消失, 心脏在以一如既往的节律跳动着,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任何的武力和招式在李正德面前都是笑话, 哪怕以性命相逼也只会落着一个被敲晕的结果。

    能依仗的只有言语——只一句, 第一句, 第一句话,第一句话——

    陈安道站在原地,微微抬起了眼。

    他站在幽暗处,如诘问的亡灵般开口:“先慈她,是为何而死的?”

    李正德的呼吸猛地一滞。

    “是我天生灵脉,生而有异象所致……”陈安道缓缓开口,无神的双眼追着李正德飘忽不定的目光,“不,哪怕我不曾出生,她也一样会走上三元醮,被上官赞和盛衢分食。”

    地上的血阵未干,香注的轻烟在这逼仄的洞穴间飘散,每一丝声响都有无尽的回声,陈安道的每一句话都有如万人齐鸣。

    “她不是为了我死的。”

    “她是为了你的出生而死的。”

    李正德一时怔然,喃喃开口道:“别说了……”

    “那么多人。”陈安道恍若未闻,“那么多人为你的降生而死。”

    “别说了。”

    “你还要再杀他们一次吗?”

    “别说了!”

    “李正德。”陈安道轻声道,“你连听的胆量都没有,怎么敢去死的。”

    李正德嗫喏着,胸口剧烈起伏,他举着剑的手还在发抖,好像就要抓不住了。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剑刃上的一点流光,那是香火在其上的些许映射,如明灭的萤火,随着剑身轻颤着。

    可他到底没有松手。

    “……我知道。”李正德须臾道,“这世上恐怕除了叶珉,没有任何人希望我这么做。”

    见李正德并未如自己所设想的那般就此放弃,陈安道竟有一瞬的恍惚。

    他的师父一直是那么得怯懦而又毫无主见,任何事都像是需要别人帮忙拿主意,因为他是那么害怕被人责骂,若是他人指使他做的,那最后这通责骂便不会落在他李正德头上,这一切都并非李正德的过错。

    李正德总是不愿承担任何的责任。

    “可我总是想,用这么多人命堆出来的祭祀当真是对的吗?”

    陈安道说:“这已非对错的问题,若你身死,叶珉的三元醮势在必行,彼时——”

    “可我又想。”李正德打断道,“如果三元醮本身就是错的,那我呢?”

    “如若出生本就是错的。”李正德露出了个有些害怕的笑容,怯生生地望向了陈安道,“我究竟是什么呢?”

    陈安道竟一时没能回答。望向他的眼睛像是个打碎了杯盏的孩子,带着显而易见的害怕与讨好,是李正德每次做错事之后都会有的眼神,可那胆怯之后的眸色变得更深,如晕染不开的夜色那般宁静。

    这双眼在想些什么呢?

    陈安道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去细想过。

    李正德垂下了眼睑,那香已烧去了一半。

    “算来,我比你还小几个时辰。”李正德说,“还有岳华兰的血脉,连这幅模样也是你娘希望你生出来的样子,若不是李家养了我,我怕是得叫你一声哥。”

    “……不过陈柏看见我时肯定膈应。”

    “我以前还真以为他讨厌我是因为我棋下得烂。”

    “……虽然我的棋确实下得不怎么样就是了。”

    李正德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空洞中回响。

    陈安道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那么看不透一个人,李正德在他面前就有如一团迷雾,絮叨的每个字都被他拆分咬碎了去探究其深意,企图从中把握李正德的情绪。

    可李正德就好像与平时没什么两眼,自得其乐地傻笑。

    “我们山上以前就属我下棋最臭。”李正德回忆着,“杨心问一开始完全不会,被我压着打了两天,他就不乐意玩儿了,后来也没机会再较量,对他我可是无一败绩!那姚垣慕看着呆呆的,下棋竟然还行,跟我竟然不相上下!”

    陈安道听着他的话意:“来日方长,和杨心问下棋并非难事。”

    李正德便又傻笑:“那还是算了,再下我怕是下不赢他了。”

    香燃尽了。

    “师父!”陈安道再想不出什么计策,他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没有办法了,双膝一折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没完地叩首,“此事关系重大,决不能——”

    “不能擅自行事?还是不能任性妄为?”

    李正德忽然打了个响指,一片昏暗的蛊中霎时亮起了一片金光,那金光带着些珠光宝气,衬得李正德的脸都透亮起来,陈安道的眼被闪了一瞬,看不清李正德的样子,只能听见对方那依旧没心没肺的声音。

    “你和杨心问都被那什么画皮术给弄得元神不稳,再磕下去小心真磕出个好歹来,这之后还得靠你来收拾呢。”

    之后?什么之后?李正德身死之后的人间吗?可哪里还有将来?哪里还有什么之后,炼狱之中只有无尽延伸的苦痛。

    “师父……师父——”陈安道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朝着李正德爬去,“李正德你给我停手!”

    “诶,一个两个的孽徒。”李正德笑着拎起那剑,手已不抖了,“你们都要活久一点啊。”

    陈安道在那片刺眼的光里茫然地摇着头,他的前额被磕得稀烂,发带松散,他忘记了如何站起来,跪趴着朝李正德而去。

    他想象不出李正德自刎的模样,毕竟他的师父那么胆小怕事。

    可当那柄剑划过那脖颈之时,很快,很稳,血线绽开,如桃花怒放在不合时宜的地方,李正德最后看他的眼里没有怯懦和动摇,像是个真正的得道宗师那样镇静而慈爱地望着他,似是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和苦痛。

    “师父……”陈安道伸手死死掐着李正德的脖子,企图将那些喷涌而出的血堵住,“你怎么会流血……你怎么……你怎么会……”

    他连李正德受伤的模样都从未见过,从小到大李正德受过最大的伤也就是那次天涯咒。

    “止血……要止血……”陈安道想写凝血令,可那柩铃已被拔了舌并不在身边,只有那散发着魔气的棺铃,仿佛在庆贺着深渊归位而得意地震响,陈安道一把抓起那棺铃往地上砸去。

    “住嘴!住嘴住嘴住嘴住嘴!”

    “你不能……不能……不能这样……你不能死……你不能……”

    再度陷入黑暗的洞穴里,一声声喃语和呜咽淹没在海潮之中。这里就像是龙卷的中心,宛如墓穴般的死寂,而在百尸蛊之外,万灵悲哭,群魔动荡,李正德亲手落下的七道鬼蜮封阵悉数消散,与春苗一同自漫长的冬日中苏醒的,是那些藏匿了十几年未敢露于人前的邪魔。

    三宗齐鸣警山音,七门四十二家在各处封地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悉数开启禁制,各地听记寮急传烽火流金令,可在这全胜的妖物面前依旧如螳臂当车。

    陈安道感受到手心里的血液已变得冰冷,李正德已死的事实就在他眼前,在他掌心。

    “怎么办……”

    他痛苦地捂住了脸,随即手指骤然用力,甚至抠破了自己的脸:“怎么办?”

    怎么办?

    快想。

    快想。

    李正德为什么会死,姚垣慕为什么会助阵?叶珉开了条件——快想,是什么条件,能威胁到他们两个?显而易见是我,是我和杨心问,这样能保全我们二人,可他们为何能笃定叶珉要的祭品不是我和他?

    除非他们亲眼见过另一对骨血和心魄。

    无首猴还活着,只要叶珉设法让杨心问将它从心魄里解开,无首猴就是心魄的第一人选。骨血,问题是骨血,他们从何而来的骨血?

    陈安道猛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他赴京前那日让姚垣慕抄录的功法再次浮现在眼前。

    姚不闻传给姚垣慕的功法,并非姚家的炼丹术,甚至不是什么内门功法,只是寻常的锻体术。就像姚垣慕一贯所学的那样,姚家千里迢迢将其带回家,不加管教,不督促其修习,甚至纵容内门弟子打压,却一定要他拜在李正德门下,有什么目的?

    除了意外上山的杨心问,他和叶珉都是对世家而言重中之重,绝不能有闪失的东西,所以放在了李正德身边,受李正德的庇护。

    姚垣慕重要在何处?

    那磅礴得几乎怪异的灵力,不曾引气入体便被姚家带走的天赋。

    “为何如今才想明白……”陈安道双眼猩红,“姚垣慕分明一直在我身边。”

    杂念丛生,姚垣慕背着箱笼,端着小山样的信函狂奔,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的傻样,在他脑海里忽明忽暗。陈安道闭上眼,默念: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骨血心魄具在,元神自然也不成问题,叶珉还需要人命。”

    下界已乱,要在妖魔的地盘绑上万个活人成三元醮几乎不可能。

    把人带回山上?

    “对……”陈安道说,“以避难为由将流民带回山上。”

    可是,且不论粮食能供多少日,临渊宗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尤其是三元醮之事对宗中弟子还是隐秘,万人血祭准备的动作决计藏不住,宗内还有杨心问他们,叶珉藏不住的。

    血祭必须被三宗和世家分摊。

    岁时倒置,天地不辨,此间即彼间,天涯共此时。

    四年前司仙台和阳关教便借天涯咒,将平罡城内的岁虚阵起在了临渊宗。

    这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不是唯一的选择。

    可对于陈安道来说,这是仅此一招的生死棋。

    他慢慢地松开捂着脸的手,转而去抓地上的那把剑。那把窄剑的剑身灵气蒸蕴,想来不用多久便能成灵,是柄不可多得的宝剑。

    陈安道有些着迷地将那沾血的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下。

    只要轻轻一划。

    这样的静默只过了片刻,他移开了剑,将剑刃重新对准了李正德的脖子,双手高举,随后重重落下。

    他抱着李正德的脑袋,一步步走出了百尸蛊。

    刺目的阳光下,第一个向他奔来的是陈勤陈勉,落后一步的是雒鸣宗的长老,姚不闻和霈霖仙人紧随其后。

    白沙依旧细腻透亮,海潮汹涌如旧,飞鸟盘旋在海面之上。

    他听见了深渊归位的声音。

    又或许深渊由始至终都在那里,如死亡一般永恒,此间消逝的不过是一个李正德。

    不过一个李正德而已。

    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家主!”

    “陈安道!你、你手里的是——”

    人群喧闹,陈安道被海之骤然提起了领子也不曾挣扎,只是紧紧地怀抱着手中的头颅。

    “李正德死了。”海之平日里总是睡不醒的眼睚眦欲裂,“你怎么敢活着的?”

    李正德已经死了,陈安道便已没用了。

    作为陈家人,作为岳华兰的孩子,作为先天灵脉,作为骨血,作为李正德既定的容器,作为陈安道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是杨心问还需要他。

    “我要活着。”陈安道借着这一瞬的阻挡,将一个小小的锦囊滑进了她的袖口,“我不会死。”

    海之察觉到了什么,稍稍一愣,一旁的陈勤陈勉立马把她挡开,将陈安道护在身后:“家主!你先走,我们——”

    “我哪里也不去。”

    长明宗毗邻平罡城。

    当年他们就在岁虚阵上再起了一个天涯咒。平罡城内的百姓对长明宗积怨已久,此后必定大乱,比起收留流民,长明宗大可以以“平定暴乱”为由,屠杀平罡城内的百姓。

    而那里有现成的天涯咒。

    纸条包裹着的小竹筒被陈安道放进了陈勤的后衣领里。

    “杨心问在哪里?”

    “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第222章 晴日雨

    那颗被冰冻的头颅外覆着白霜, 在春日晴阳的倒映下显得分外瑰丽。眉心间写画的咒令如太极鱼盘旋,千万灵丝受召而来,浓郁的灵场笼罩在整个天矩宫前。

    和李正德全胜时期相比自然不足一提, 说到底不过是残存在遗体里的些许灵力,但,够用了。

    平罡城富宁镇, 雒鸣宗临海台, 临渊宗天矩宫, 群起的天涯咒将三处连接在一起, 那埋藏在天涯咒之中的李正德的一点点血迹在此时召阵。

    临海台上病民的呻吟随着海潮渐熄,对不起仙人站在其中,被海风扬起的一头蓬草乱舞, 叫他看起来就是个落魄的老头。

    或许他本就是个落魄的老头, 只是沉湎过去的少年意气,豪情万丈,便误以为自己也配得上个“侠”字。待真正叩问他心可正矣,意可坚否之时, 他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无力的老人。

    连直视他年轻弟子如芒目光的勇气都没有。

    “如若年轻个三十岁,我约莫会与你站在一处。”对不起仙人垂眼, 自袖中缓缓抽出他的玉如意, “可我太老了。”

    血阵之上罡风吹沙, 海潮汹涌如旧, 亘古如此。海之的披袄被风吹起, 发髻松散, 是很邋遢的模样, 可那双眼前所未有得清明, 一手抽出长鞭, 赤足踩地,站在流民身前,雒鸣宗的大半长老之前。

    监理长老眼见阵势有异,惊惧道:“你对天涯咒做了什么!”

    那天涯咒爆发出的并非纯粹的魔气,其中有磅礴的灵力与之交融,作为祭品的百姓的魂魄竟被抽出,朝着那阵中卷去!

    “魂魄离体!”一名长老高喝,“这是什么邪术!”

    海之不语,只重鞭地面,鞭身卷起一地白沙。

    对得起仙人手中的玉如意骤然伸长,宛如一柄长枪横在手上:“海之,画皮术将人魂魄抽离,这与杀人又有何异?三相缺一即为非人,你这又是何必?”

    海之回身绕鞭,指着那血阵,须臾道:“宗主,你可知秦葬为何自尽?”

    玉如意已杀至海之眼前。

    “因为他已没得选了。”

    “我们难道就有的选了吗!”彦页捂住耳朵,把叶承楣越抬越高的后脑勺用力往下按,两人如同缩头乌龟躲在井里,“剑在姓陈的贱人手里,我们不帮忙,他把剑折了怎么办?”

    城内屠杀流民的修士已发现阵有问题,集群朝着阵眼逼近。各种各样的法术箴言在上空交错,富宁镇上的岁虚阵里人来人往,那些旧日的残影很快就被修士捣毁,逼到这井里也不过时间的问题。

    “这什么邪术要折腾那么久!”彦页被吵得要死,整个平罡城将死的百姓的心魄,都被扯进了这井中,朝着井下的天涯咒源源不断地注入,濒死的惨叫尚且萦绕在这心魄之中,吵得彦页心浮气躁,一边还要盯着叶承楣叫他不能擅动,“最多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能行行不行算了!”

    叶承楣神色无比悲戚,悲戚过头的表情放在他脸上反倒显出些浮夸的搞笑来了。

    “若三相不齐……与死人又有何异……”他出神道,“我们此番相助,当真是义举吗?”

    “你他妈都成祟几十年了还在纠结这个?这群人被姓陈的抽魂是死,生祭三元醮更是死,你管他们怎么死的?只要剑能保住,这些关我们什么事!”彦页冷冷道,“这世上的人这么多,你若排不出个甲乙丙丁来,临到头你谁也护不住!”

    “你自己选。”

    彦页望着洞口处那迫近的灵力,自脊骨里抽出一杆长枪来,头也不回地对叶珉说:“选为生还是选你那道义,那是你自己的剑。”

    只听一声巨响,洞口在瞬间被一道剑气破开!虚假的雨幕也被一剑荡开,如乱云狂卷的神魂齐齐发出尖叫,有些被当场击碎,剩下地本能往井的深处涌去。

    乌云密布的天际,被剑气展开的阴翳之间有日光洒下。

    彦页抬头,额角流下一滴汗来,咬牙看向那立于一线天光之间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手执剑,一手撑伞,渺然如那天光之上飘落的仙人,只是再看,那白衣污糟,长剑蒙尘,盘虬的长髯发白,双眼无神,于是又像是提线的旧木偶,一生都由他人的手指摆弄牵动。

    他垂着眼,深深地望向富宁镇那跨过小河的桥。桥早就断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有人再修,早已被人遗忘,就像那桥上的人,他至今也不知是否有人将那雨夜的两具尸首收殓。

    叶承楣本能觉出恐惧,下意识问:“那是谁?”

    “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彦页说完踏地飞身,祭出浑身的兵刃绕身,挡在洞口前,朝那人抬了抬下巴,“你追查了那么久的案子,真凶岂不就在眼前?”

    季闲微微抬眼,那浑浊的眼珠在彦页身上停留片刻,随后道:“彦家的兵匣原来躲在这种地方。”

    “你当我是自己想来的。”彦页一边说一边负手,指尖微动,比划着让叶承楣藏深一点,“若是有法子出去,我还会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季闲恍若未闻:“彦家猖字红羽箭业已肃清,你可伏诛?”

    “猖字红羽箭,下三等的耗材,连搭我的蝶骨弓都不配,竟还能掀出风浪来,我看你们仙门——”

    话未说完,绘着黄叶芦花的纸伞便如蓬缨长枪飞来!彦页连忙侧身,伞尖划破他的脸颊,也瞬间堵塞了井口的通道,彦页扭身震枪,挑开伞面,季闲却已如鬼魅般飞身而来,踩在他挑飞的伞面之上,抽剑压来。

    彦页微微眯眼,瞬息间盘算该不该躲,却听天空一声惊雷,那一线天光乍合,白色飞火如长钩索命笔直地劈向季闲!季闲神色微动,踏壁转身,躲过了这天外一击。

    井壁被劈得焦黑,岁虚阵中还在游荡的虚影齐齐抽搐着,溃散着,雨幕缓缓散开,露出眼下灼目的晴阳,连那满地的积水,都如海市蜃楼,一眨眼就消失了。

    叶承楣从地上捡起了季闲的伞,随后朝着季闲用力掷去。

    季闲反手抓住,从遮住视线的长眉间隙里看到了叶承楣。

    和他的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像。

    “叶家距不世之功只一步之遥。”季闲合伞,“为何为了邪物阻我?”

    只叶承楣的身遭乌云密布,作为这岁虚阵真正的主人,此间的方位、吉凶、岁时、皆在他掌握之中。他自无形里变幻出一把长剑,剑身覆金,似有成灵之相。

    他咬了咬牙,拿着那柄剑站在了彦页身前:“不世功还是千秋罪,如今也说不清了。”

    “我与人约好,要看着他长大,当符修还是剑修都可以。”叶承楣攥着剑的手青筋外露,望着当年他也曾憧憬过少年天才,一字一句道,“这很重要。”

    一旁的彦页闻言愣在了原地。

    季闲转剑沉声:“比叶家百年声誉还要重要?”

    叶承楣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季闲便知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须臾眉心剑光乍现,嘴角却微微弯了弯。

    “这很好,你能知晓心中真正所求。”两相剑出,锵然声间,他叹息道。

    “不似我彷徨惘然,一无所得,终其一生,也不过随波逐流四个字。”

    飓风席卷着整个临渊宗,新抽的枝叶被生生扯断,汇入天矩宫前涌动的风云,似陆上的龙吸水直冲天际。飞沙走石,树折根起,只有那阵眼中心如墓穴般沉闷,不见丝风,只那磅礴的心魄源源不断地注入了李正德的头颅。

    “画皮术!”

    在所有人都陷入惊惧之时,只画先生大叫道:“他怎么会这个!”

    杨心问也有一阵恍惚,须臾想起陈安道方才说的话,回道:“我们对他用过一次。”

    画先生悚然:“可那就一次!而且、而且术式还没结束就——”

    “已经够了。”杨心问转回视线,紧盯着叶珉念咒的唇,“对他来说够了,再用那些兔子摸索没看到的那部份,他不会失手的。”

    “他是不会失手。”叶珉冷冷道,“可他不失手,就是置天下苍生于死地!你可知这一月不到死了多少人,没有三元醮,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杨心问这几天养在陈安道的身边,他这身皮肉跟水藻样的,见了骨血就能长好,虽灵台尚且不稳,可也还没傻,眼看着几个长老齐齐围上来,立马转身抄着陈安道的腰跑路。

    春时柳霎时分藤追来,杨心问灵台剑碎,只剩个元神之形而分不出剑意来,只能猴子样的上下腾跃,勒着陈安道的腰道:“师兄,小心咬了舌头!”

    陈安道紧抱着那头,眼见那黑潮源源不断地涌入,竟还能分神去看杨心问,眼里的柔情快把杨心问都泡软了,配合着那颗头看起来格外诡谲。

    杨心问看不懂诡谲在哪儿,险些被关华悦的灵宠挠了腰,也要偏头去亲一亲分明在跟他索吻的陈安道。

    “师兄啊。”亲完之后杨心问两腿一夹那仙鹤的脖子,荡了上去,“其实仔细想想,我们两人一头和和美美地被乱箭射死好像也不错。”

    陈安道轻轻摇了摇头,又仰起脖子去亲杨心问的下巴。

    杨心问很体贴地伸手盖住了李正德的眼,低头又回应了下去。

    第223章 出逃

    这视旁人如无物的作派属实威震八方, 连似毒蛇出击的藤蔓都凝滞一瞬,姚不闻震惊不已道:“你们!你、你们——”

    关华悦银针出帘,漫天冰棱般朝着杨心问飞去, 眉间莲花形显。杨心问立刻抱着陈安道后撤,可那仙鹤却在此时张开长喙钳住了陈安道的衣角,只这一瞬的凝滞, 那针便已逼近眼前, 赫然是朝着他怀中李正德的面中而来!

    陈安道背身要挡, 杨心问当即扯过那仙鹤的翅膀, 只听一声凄厉的鸣啸,仙鹤的白羽霎时消融出数个空洞。

    “百田!”关华悦惊叫,可随即又自那空洞里看到了令她绝望的一幕。

    那黑潮将尽。

    临渊宗、雒鸣宗、平罡城, 上万祭品的魂魄, 就要全部注入这颗头之中了。

    “不可……”关华悦的嘴唇颤抖着,“不可!”

    如果这次的三元礁没能成功。

    如若这上万的人命被毫无价值地剥夺。

    他们不就是单纯的刽子手了吗。

    “住手!”姚不闻越过呆愣在原地的关华悦,几乎是扑倒在地,“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无处可逃,又为何要、为何要——你们逃不了的!”

    他们处在禁制之中, 外不可进, 内不可出, 杨心问全盛之时或许有机会只身脱离, 可如今灵脉已毁, 再加上一个累赘, 他们绝不可能逃走。

    更别说陈安道的颈上还有梵咒锁链。

    杨心问比他们更清楚这件事。

    他对陈安道想做的一无所知, 更无从得知能否成功, 是否正确。

    只是, 如果破坏了这次的三元礁意味着对全天下的背叛,他希望自己是陈安道的共犯。

    无论生死。

    那汹涌的黑潮汇聚成型,对他们的围捕也已迫近。杨心问抓着仙鹤的脖子站在了天矩宫的屋顶,四下再无出处,手持仙剑的长老和弟子织就一层金网,将他们团团包围。

    听猎户说,上山捕猎时,需要有人在前面敲梆子,惊扰野兽,将它们赶到一处,其他人再将其一网打尽。

    “还真是没拿我们当人。”杨心问放下了陈安道,“罢了,这群人一贯如此。”

    “陈安道!”

    最响的梆子敲了起来,叶珉再无法维持方才的从容:“为了阻止我,你不惜搭上全天下人的命,你当真担得起这罪责吗!”

    诘问震耳欲聋。

    “你谁也救不了!你只是在害人害己!”

    杨心问听到自己耳边响起一声不耐的叹气。

    这叹气听起来有些孩子气,情绪外露,毫无掩饰。

    陈安道慢慢地扭过头,从杨心问的怀里抬起头,厌恶地看向叶珉:“全天下?”

    晴空鸟语,天矩宫顶一览无余,那纯粹的嫌恶似乎叫这万里无云的天际都笼上了阴翳,周遭静了下来,陈安道略显沙哑的声音似一声压抑的春雷落在天边。

    “让全天下的人都陪你去做那场美梦吗?”

    几位长老俱是一怔,不知他所谓何事,只是茫然地看向叶珉。而叶珉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们,骤然转过了头。

    无需在人群里寻找。

    那巨鼎就在眼前。

    青铜的三角巨鼎悬立在那堆死尸的正上方,古朴的纹路中夹杂着锈迹和刮痕。那上面并没有传说中的人猴起舞,只是寻常的回字纹,光从外观来看甚至有些不起眼。

    鼎上升起了缕缕白雾。

    无首猴坐在鼎的边缘,盘腿抖着,一手拎着姚垣慕的后衣领扔进了鼎里,居高临下地看向叶珉。

    或许是叶珉此时怒目圆睁又惊惧不已的表情取悦了他,他多看了两眼,发出了像猴子一样的“叽叽”的笑声。

    叶珉怒火中烧,手心的扇骨应声断裂:“无首猴,你多年求索的梦里桃源,成功已近在咫尺,为何要叛!”

    无首猴用右手挠了挠左肩,摇晃着自己不存在的脑袋说道:“叛这词儿太重了,说来不好听。”

    一旁的长老和弟子却已听出不对,姚不闻攥紧了春时柳,怒道:“叶珉,陈安道所言可是真的?”

    “你将我阿姐的牺牲当作什么!”叶珉依旧森然地望着无首猴,他将折断的扇骨作锤,重击桌面,有节律地敲击出一阵小调,“休想临阵倒戈,休想,休想!”

    他越是愤怒,其他人的疑心却越重:“代宗主,那妖猴所谓究竟何事!”

    “什么梦里桃源?”

    “到底——”

    巨鼎锵然一声,高空梵文织就的禁制霎时分崩离析,破碎的金光如照入丛林间的晨光。

    杨心问抬头,那碎光似是要落到他眼里。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胸膛。

    “你该走啦。”陈安道项上的锁链隐隐发着暗光,他抚摸着杨心问的脸,“我不想把你交给他,但现在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杨心问一怔,反手抓住了陈安道的手腕:“你要留下?”

    陈安道垂眼,偏过头露出了他的锁链:“这是画地锁,一旦踏出了界定的距离,它就会将我绞杀,我走不了,也不打算走。”

    他将李正德的人头推到了杨心问的怀中。

    “带走他们。他们从骨血里抽出的时间很短,元神未散,或许还有救,你带着它和姚垣慕走。”

    “我不要!”杨心问就快捏碎陈安道的腕骨了,“你想甩开我一个人去死,门都没有!”

    “我不会死。”

    陈安道扬起头,面色阴沉地看向那鼎上与众人周旋的无首猴。无首猴在鼎上嬉皮笑脸地望回来,看着陈安道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手刃他的神色,反而越发愉快。

    “……你和姚垣慕离开,他们就不得不保住我这个骨血,或者逼叶珉生下一个女儿,无论如何在找到下一个骨血或者心魄之前,他们不可能杀了我。”

    巨鼎的影子打在天矩宫之上,随着无首猴的动作而腾移。杨心问看见陈安道的脸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光里,那光下的脸能看见细微的金色绒毛,随着每个字句落下而轻微地颤抖着。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救我。”

    再没有迟疑的时间。

    杨心问对着陈安道的手腕猛地咬下,随后松口,朝着被破开的禁制穹顶飞身而去,三条藤蔓被叶珉的著我十诫附上了不怠戒,急如飞火,霎时缠上了杨心问的脚踝。

    杨心问当即旋身,在天矩宫的金乌翅沿踢断了腿,立马又生出了新的,踩着藤蔓悬空一瞬。

    山风拂面,乱发遮掩了他的视线,而后又被吹开,此处能俯瞰整个临渊宗。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看这个地方。

    巍峨的,宏伟的,神圣的,虚伪的,肮脏的,平凡的。

    “这小孩儿,可别睡了,我带着你们两个要逃可没那么容易。”无首猴拗过脖子,对鼎中努力想爬上来的姚垣慕说,“就属你灵力多得没处使,你带你大哥。”

    姚垣慕由始至终没能插上一句话,茫然地扬起头,只是无力地敲着鼎壁,试图从里面出去。

    无首猴看着他的表情,“啊”了一声。

    “哎呀。”无首猴看也没看,反手抓住了朝它飞来的藤蔓,“看起来还有人不愿意呢。”

    “你们谁也别想跑!”禁制已破,姚不闻也无暇去跟叶珉算账了,当务之急是要把至少一个心魄和那颗人头留下来,“杨心问,我念你年少无知,不知轻重!你若就这么走了,不仅叫这万条人命付之东流,更是——”

    他话未说完,一股灼热感便涌了上来,姚不闻一惊,但见自己的春时柳生出的藤蔓被无首猴握在手中,一簇黑火自那掌心窜出,沿着藤蔓迅猛无比地朝他烧来!

    “哪来的邪火!”

    姚不闻身前的弟子立马挥剑断了这火索,眼见那落下的藤蔓已被黑火吞噬成粉屑,残火落在天矩宫顶,竟是将那瓦片都烧穿,一路跌进了天矩宫中。

    而姚不闻的面色更是惨淡,他知晓无首猴已有静水境的威能,可他同样知道无首猴研习的是心魄道,除了幻象术之外,对别的邪术钻研不深,如果他和关华悦联手对敌,想从这猴子手上夺回那两人一头应当是不难的。

    至少在当年无首猴离开临渊宗的时候是这样的。

    应该是这样的。

    “啊,你说这个。”无首猴手掌朝上,甩了甩手腕,无所谓道,“小友啊,这可不是什么邪术,是你们老祖所创的仙术,叫什么来着,永……永……,啊,对对对,永流金,叫这个来着,简直不知所谓,我头回听见时也觉得——唉!”

    话说一半,关华悦的银针已从身后刺来。无首猴连忙起身,却见那针即刻变向,朝着姚垣慕飞去。

    这蠢小子还在无知无觉地叫着些乱七八糟的事,那银针已经逼到他面前了!

    “啧!”

    无首猴只得回身敲鼎,罡音震落了一片冰棱般的银针,而关华悦已经和那只断翼的飞鸟呈夹击之势朝杨心问冲去!

    “列阵,凝神!”姚不闻见势厉喝,“心法不要停!决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边的无首猴抓住机会立马抬鼎升空,可杨心问没有剑更没有灵力,无法御剑飞行,眼见着那鼎已要离他越来越远了。

    关华悦的长剑已逼至眼前。

    关华悦的剑尖闪着虚幻的光,杨心问仰首望向那渐远的巨鼎和鼎上朝他伸手的无首猴,须臾收回了视线,回过头,看向了陈安道。

    杨心问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是人力难以雕画的复杂纹路,好像在流动,好像在每个眨眼的瞬间变化,陈安道伸出了手,分不清是想要挡住朝杨心问刺来的剑,还是想要触摸那双眼睛。

    日光灼目无比。

    杨心问在那剑尖下朝着陈安道笑出了声,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意。

    陈安道的眉心震抖不已:“你——”

    “你得亲自送我一程。”杨心问忽然将手里李正德的头往后一扔,落在了无首猴的手上。

    关华悦没能先行夺下那人头,却也无半分犹疑,径直刺穿了杨心问的脖子。

    对于人来说,这一剑就够了,但是对于魔物来说不够,关华悦的左手也搭上了剑,注灵横推,将杨心问的整个人头给切了下来。

    而杨心问甚至没有扭头看她一眼。

    就在关华悦要抽剑的刹那,陈安道忽然起身,抱住了杨心问飞落的人头,几步上前,朝着高空猛地扔了出去。

    那颗人头与烈阳重叠,飞旋的血液有如光圈四溢,一举冲出了剑阵!

    众弟子一愣,只关华悦不管不顾地追上,随即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叫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颗飞旋的头颅在日晕下如含笑的佛陀首,迅速抽出了经脉,倒落的躯体在一瞬消失,随即便见一个完整的人凭空出现在了高空。

    脖子上那一圈血线是最后残留的,也迅速在他们眼前消失,仿佛那不是个确切的断面,而是一线可以被轻易抹除的血迹。

    魔物。

    魔物。

    “魔物!”关华悦厉喝上前,在心底的某处分明知晓这不过徒劳,仍是对杨心问刺出了下一剑,也就在她出剑的刹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

    像是在答谢她一样,杨心问没有躲,任由她削断了左腿的膝盖,而后右膝微屈,踩上了那血染的剑身。

    轻盈的,似春枝之上的小鸟振翅,只震落了些早春残雪。

    而后轻轻地落在了那已高远而去的巨鼎边缘。

    无首猴伸出的手落了空,只能尴尬地收回,在兜儿里擦了擦。

    “别看了。”无首猴说,“这才逃了第一步呢。”

    杨心问捂着刚连上的后颈,慢慢扭了扭,望着视野里的陈安道被团团围住,刀斧加身。

    “大哥……”姚垣慕抓着他的裤脚,“为什么——”

    无首猴伸手拍拍他的肩:“看吧,小友,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你该到我身边来,我们才是——”

    “我不觉得我们有生死与共的交情。”杨心问骤然打断,接过了无首猴抱着的人头,低头望向那御剑追击的修士们。

    “可悲的是,我似乎确实和你待太久了。”

    “你在想什么,希望我做什么,我好像都能猜出来。正如你应该也知道,我现在打算做什么。”

    无首猴朗声大笑。

    “不错不错。”无首猴笑得前仰后翻,在鼎里腾跃不止,“不是叶珉,不是陈安道,只有你我在这一瞬能明了的事。”

    “只有我们才能给这出闹剧谢幕。”

    杨心问偏过头,看向无首猴此时在他眼里倒映的陈安道的脸。

    “不。”杨心问说,“是我结束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手感冰凉,删了写写了删,感觉是这阵子忙离职导致输入太少了[托腮]但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打算先硬着头皮写完再回头修,宝儿们可以先屯屯等完结修了再看[比心]

    第224章 惊鸟飞

    惊螺响起的时候, 彦度飞正操着匣里的一枚短钉,朝着封灵阵的阵眼慢慢移动。

    不远处用来收容难民的死牢里传出些咿咿呀呀的唱调,是《清忠谱》*的唱段, 本就有杜鹃啼血的凄厉,在这牢狱之中便更显森然。

    彦度飞叹了口气,只希望那老翁别把看门的唱醒了。他被吊了快半个月, 前几天才因为死牢要用来停尸, 才被放进了普通的牢房。

    他是所有参与叛乱的弟子里被吊的最久的, 可能是因为他确实冒头, 也可能是因为他姓彦。

    无论如何,总归是活着转进寻常牢房里了。更没想到柳暗花明,收缴的法器竟都堆在了牢房前的石台上, 他的兵匣也在那里。

    大多数修士失了灵力, 便无法操控法器,除非是器已生灵。但他们彦闻两家都有自己独有的法门,哪怕被封灵阵封了也能驱动。

    钉子尚未钉进去,便听宗门惊螺震响, 他连忙把钉子控到牢房的阴影处,与此同时打瞌睡的弟子猛地坐正, 擦了哈喇子, 神色肃然地站起身。

    惊螺是宗门急召用的传讯法器, 优先级在其他所有事项之上, 哪怕是牢房才锁一半也得立马丢了钥匙去集合。

    那瞌睡的弟子完全醒了, 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牢房, 彦度飞见他走远, 立马用那峨嵋钉打穿了阵眼。

    滞涩的灵力再度运转起来, 彦度飞深吸一口气, 破开牢门。

    可走出牢门后,他却又有些恍惚。

    自己该去哪里呢?

    除了自己以外,大多数人都被早早释放以腾出地方收容难民,想来外界已然大乱。他亲眼见到陈安道抱着李正德的脑袋走出来,这事儿肯定没错,自己逃出去了,在这邪祟横行的下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正犹豫着,他便听见惊螺又响了起来。

    连响两次螺音,想来是出了大事。

    彦度飞浑浑噩噩,拿上了自己的兵匣,犹豫半晌,还是循着惊螺指引的方向去了。

    那老翁的唱调在身后渐轻。

    “天意堪必,天意堪必……默转君心匪石。”

    穿过白沙地,漆砖廊道,黑白交错的行径之路上,只有他一人规律而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惊起了一只落在窗框上的飞鸟,他抬起头,那鸟便扑闪着翅膀要逃,可不知怎的却没能飞起来,从窗框上猝然跌落。

    他的心跳莫名停了一刹。

    紧接着海螺里又传出了海潮的响音,彦度飞回神,从那不知生死的飞鸟身上收回视线,往临海台跑去。

    他躲在临海台不远处的礁石旁边,见临海台上密密麻麻地站着临渊宗的弟子。他们围着一个巨大的血阵站着,血阵的中心有一人女人披头散发地坐着,膝上盘着一根长鞭。

    那女人浑身浴血,早已没了生息。

    彦度飞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邪祟杨心问、无首猴,携□□姚垣慕,持旧深渊的头颅逃往鬼蜮,临渊宗和长明宗的门人现已合流追击,我等也当助一臂之力。”

    对得起仙人的声音嘶哑,年岁的车辙在他的胸腔里碾过一道不愈的伤痕。

    他对着众人说话,浑浊的老眼却没能从海之的尸首上挪动半分:“此事不强求。”

    虽是不强求,可在场的人人都知眼下是什么情形。

    追入鬼蜮是死,龟缩不前也是死。

    他们没有退路。

    讨魔的队伍浩浩汤汤,在禹州一线与临渊宗、长明宗的修士汇合了。彦度飞混进了队伍里,却又说不出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不过如同被海潮裹挟的泡沫,沿着那起伏的波纹,朝着不知终幕的终点飘去。

    他本以为要混进队伍中需要费不少功夫,他一个囚徒,自然不能和自己同门的人待在一处,只得混进临渊宗和长明宗的人里。这两大门派向来盛气凌人,看不上雒鸣宗出身的,彦度飞觉得棘手,可谁知这一路上竟无人轻慢于他,只是寻常待之,仿佛看不见他那一身粗布衣。

    门规宗训,道法理则,那么多的教化叫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到头来真能去了那一身威风的,竟只有人人自危的此时此刻。

    事件百般不平事,唯死亡视万物如刍狗。

    奔波数日,彦度飞从同行的修士那里知道了不少秘辛。

    比如长明宗在平罡城里养岁虚阵,岁虚阵不知为何碎去,随后暴出了一起惊天血案,说是数十年,十几条牙行线,近千人在富宁镇上被拐杀,且此事与长明宗长老脱不开干系。

    又比如临渊宗的代宗主叶珉,原来竟暗中与那妖猴勾结,要借深渊之力,将天下之人的魂魄悉数网入一席朝露之中,叫此间再无生死离别。

    “他们犯了这样大的事,竟还能安然无恙?”彦度飞闻言,不免觉得自己很冤,他虽然伙同长老监禁了宗主,又意图坑杀叶珉,可到底没成,却也被关了这些时日,这群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倒是半点惩处都没有。

    “眼下情形不同,他们是要紧的战力,再大的事……”那临渊宗的弟子吞了枚丹药,眼下一片乌青,“也得等把那几个邪祟抓回去再说。”

    那人说完便阖眼躺下,嘴里哼起了不知哪儿的戏曲。没有唱词,便显得那调子有些奇怪,应该是热热闹闹的一出戏,听起来却格外落寞。

    周遭一片昏暗,明火诀在尘沙里摇曳。他们不眠不休地追了一个月,一路上与不少邪物交过手,伤亡不多,但劳神费时,从长老到弟子,每个人都看起来狼狈不已,不仅是□□上的疲惫,更是心里的无望。

    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就算他们把人抓回去,那些被抽离的魂魄当真还能复生吗?

    没有人将这疑惑问出口,像每头蠢笨的驴子那样,穷尽此生都不会问,眼前的胡萝卜究竟能不能吃到。

    只是奋力地往下跑。

    哪怕沿途遇见了被妖魔驱赶的百姓,他们也没有停下帮手。

    哪怕人头被串在旗杆之上,在一片火光里起伏,断颅的长发如旌旗飘扬,宣昭着一场屠杀的胜利,他们也没有多看一眼。

    哪怕站在鬼门关之前,他们的步伐也不曾停滞半分。

    鬼蜮的风沙在岩层间哭嚎。

    早已习惯了血腥气的他们甫一踏入鬼蜮,那股已融进这片大地的血气和魔物的恶臭却无端消失了。

    “戒严,列阵!”叶珉发号施令,几个宗门的长老没有人摆架子,纷纷传令下去,三个宗门各成雁形剑阵,朝着鬼蜮深处走去。

    不见鬼怪,不闻人声,光秃秃的黄沙戈壁似一方坟冢,孤零零地伫立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

    一旁的人唱出了声:“罢!恁地腐烂,还要完好怎么!

    离黎明还有一个时辰,天幕的星光寒芒闪烁,似被打破的琉璃盏落入水面,又冷又利,照不清前路,只衬得这夜越发幽暗,隐约有夜行的鸟飞过,彦度飞不知道它是否能活着越过这片鬼蜮,只是从内心深处这么希望着。

    “怎么了?”

    他看得太久,旁边那爱唱曲儿的人停了停,出声问道:“有什么异动吗?”

    “不……只是看见了一只飞鸟……”

    “这地方哪有什么飞鸟啊。”另一个长明宗的弟子扭头道,“只有会飞的妖兽而已,别盯着看,这群长翅膀的妖兽眼神很好,看到发亮的东西就会激动,你小心眼睛。”

    “是吗……”彦度飞迟疑道,“乍一眼看像是寻常的飞鸟。”

    而且朝着他们前进的地方而去。

    “休整结束了。”前头的人纷纷站起身来,抽出了剑,“日出前可能就要交战了,都做好准备。”

    一月的追击消磨了所有人的斗志,他们像是被驭尸人驱赶的尸体,麻木地横跨了大半个北岱,哪怕在要迎敌的现在,也不见多少人振奋起精神。

    “无论赢不赢都不一定能活啦。”一人说,“只是我家里早就没人了,也没什么牵挂,死就死呗,至少瞧着壮烈些。”

    又一人说:“比起去做什么莫名其妙的梦,死在邪祟手下听起来也没那么差。”

    还有人说:“反正都要死了,至少宰了那个姓杨的叛徒先。”

    只有唱曲儿的那人没说话,他好像哼到高潮的部分了,轻易不肯断。

    彦度飞勒紧了兵匣的背带,对着夜空长出了一口气。

    不眠不休地追到这里,自己又到底想做些什么呢?

    或许是太累了,彦度飞有一瞬的恍惚,自己好像忽然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座红火的戏台,没有戏子在台上,或许是幕间,而周围有许多旁的听众,只是面容匿在暗处,他看不清。

    再一眨眼,那幻象又消失了,想来是旁边的人唱了太久,才叫他有了这样的错觉。

    “快跟上。”

    周遭有人喊着,看到寨子了!

    鬼蜮之中没有城郭,只有几个相邻的寨子。那寨子里住着各种各样的魔物和邪修,据说在仲夏之夜里,那寨子的虚像会在千里之外的海面上出现,变成海上的鬼城,魑魅魍魉踏水而行,浪涛声掩盖了那些魔物的厉声狂笑,只剩那影影幢幢的鬼形,似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有鸟叫。

    彦度飞抬起头,红光自透亮干净的天幕中射出,那洁白的飞鸟沿着那一线天光疾飞而去,他的目光追在那飞鸟之后,落在那鬼寨的最顶端的草盖之上。

    草盖上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背对着方出的圆日,坐在草盖上,两条腿悬了下来,双手撑在两侧。

    叶珉喊了些什么,彦度飞没有认真听。他只是看着远处杨心问背光的那张脸,没有恐惧,也没有得意,长而密的羽睫低垂着,神色平静,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哀伤。

    像是在为谁送葬。

    “*天日重光,欣遇着天日重光。今日里拜新恩,紫泥三降,惊醒了短梦黄粱。”

    彦度飞忽然明白了。

    他再度置身在那戏园里。戏台亮了起来,三弦骤响,曲笛再出,周围响起了喝彩,他看清了在他身边的听众。

    “听什么曲子?”秦葬拧着眉头问,“岂不曰玩物丧志,自甘堕落!”

    “别这么说,劳逸结合嘛。”海之伸了个懒腰,“而且这都快结束了,对吧,度飞。”

    彦度飞一愣,怔怔地望着他们两个。

    随即轻且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嗯。”彦度飞放下了自己的兵匣,像是卸下了千钧的担子,与那一众他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亡者一同看向了戏台。

    “这是最后一折了。”

    //

    *取自戏剧《清忠谱》

    第225章 人鬼

    有鸟鸣声。

    杨心问缓缓睁开双眼。

    入眼的是姚垣慕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魔物的碎骨还在胃里摇晃,让杨心问觉得不太舒服,他捂着胃, 靠着身后的柱子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到姚垣慕身旁,用鞋面踢了踢姚垣慕的膝盖。

    “受不了的话, 我能让你睡过去。”杨心问的语气温和, 温和得不像他, “等醒来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残破的吊楼上连屋顶也千疮百孔,这楼上最大的空洞,是一日前被杨心问击落的一个邪修砸出来的, 星夜如同一片补丁缝在上面, 投下一片惨白的光柱。

    姚垣慕在那光柱中发抖。他干燥的手指正在掉皮,指尖不住地撕着那些将掉不掉的白屑,被撕薄的皮肤下透着红,很快就要流出血来了。

    这一个月他滴水未进, 粒米未食,清减了些, 那宽大的弟子服也显得空。

    “先吃点东西吧。”杨心问对屋顶那大洞边晃荡的无首猴说, “弄点吃的来。”

    无首猴盘着腿, 正认认真真地数星星, 被杨心问打断, 叹气道:“鬼蜮里哪来的活物, 魔物倒是还剩一点, 这位小友有忌口吗?”

    杨心问竟然还真迟疑片刻后问:“魔物你吃不吃?”

    “我不要!”姚垣慕把头从臂间抬起头来, 那双小眼下生了乌青, 眼窝凹陷,显得大了不少,“大哥,跟我回去吧!”

    姚垣慕说着,两手撑地,竟是朝着杨心问爬了过来:“还来得及,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来得及什么?”

    杨心问看他:“来得及将外面设下的祭阵抹掉,还是来得及把那些人的神魂归位,把他们重新被投进三元醮?”

    姚垣慕已经爬到了杨心问的面前,直起上半身抓住了杨心问的衣角,哀求道:“无论哪种都比现在要好,大哥,我们如何能…如何能…”

    杨心问蹲下身,握住了姚垣慕的手,随后扯开。

    “不是我们,是我。”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只是我为了保住师兄才不得不带走的人。”

    “你不过一介局外人罢了。”

    姚垣慕怔怔道:“大哥……”

    “看好师父的头。”杨心问打断道,“若此事能成,他们,还有蛛网里的那些人,都能重新作为人活下去。”

    “巡鸟飞回来了。”无首猴抬起一边的胳膊,一只白鸟落在他手臂上,无首猴朝他嘬了嘬,那鸟便嫌弃地背过身来,用屁股朝着他。

    无首猴哈哈大笑,随即又立刻冷下脸来,对姚垣慕道:“这个活的,还新鲜,你吃不吃?”

    杨心问抬头:“追兵到了吗?”

    “等了他们这么多天,总算是到了。”

    “多少人。”

    “不到一千,但是所有有名有姓的老不死都在,巨啸境以上的几乎是倾巢出动。”无首猴顶着陈安道的脸吹了声口哨,“应该是够了。”

    杨心问点了点头,踏地飞上了屋顶。

    姚垣慕看着他就那样远去,伸出的手最终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杨心问落在了无首猴旁边,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只白鸟。

    “还剩一个请神的。”杨心问一手拂过那海巡鸟的羽翼,“我不会让姚垣慕做这件事。”

    无首猴说:“当然,如果连请神的活儿都让别人做了,我这天底下头一份的老不死还有什么用?”

    杨心问冷眼看他:“无论你想做什么,你当真觉得自己能如愿吗?”

    “尽人事,听天命。”无首猴说,“你的诞生已经是这天命给我最大的惊喜,我当然有理由接着下注。”

    “哪怕你根本无法见证那一天的到来?”

    “或许小友能给我托个梦?”

    “白日做梦。”

    “哈哈,真无情,我顶着这张脸你也忍心说这么重的话?”

    “就是因为你顶着这张脸。”杨心问的眉间跃动着杀意,“你怎么敢的?”

    “冤枉,是你对他日思夜想我才会是这副模样的,你忒不讲道理了。”无首猴摇头晃脑,“我要去焚香了,你别背后捅我一剑。”

    那巨鼎化形,悬在夜幕之中。远处隐隐得见天光,万里无云,无首猴看着那鼎,手心燃起黑色的火焰,笑道:“今个儿天气也不错啊。”

    杨心问看着那漆黑的火苗,须臾道:“梦魇之中,倒是不曾见你用过这招。”

    “那是自然,我本也不愿用这永流金。”无首猴顿了顿,“这是我师父当年用来烧我那鼎儿的火。”

    “你恨他?”

    “不,我怕他,所以趁他疲弱,我杀了他。”无首猴点燃的香,是一串被竹竿串起的魔兽尸首。永流金一点点吞没那些尸身,散发出的气味却带着淡淡的花香。

    那是什么花的气味?

    “这么多年,我总害怕他是对的,我是错的。”无首猴开始在身上写祭文,“结果穷尽此生,兜兜转转,我却是在证明他的高瞻远瞩。”

    杨心问皱眉:“提刀客到底想做什么?”

    无首猴的笔尖一顿,随即扬起手,笔尖朝天:“我给两个人讲过这个故事,一个是叶斐,一个是陈安道。叶珉继承他姐姐的遗志,给出了与我一样的答案,陈安道不肯由我摆布,现在或许轮到你了。”

    “我不想听你讲故事。”

    无首猴笑笑,用笔杆挠了挠头,无奈道:“瞧瞧,遗言都不让我说长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我精简一些,只问你三个问题。”

    “我没兴趣。”

    “第一,飞升究竟是什么?”无首猴像是听不见他的拒绝,兀自道,“第二,灵力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那灵力也被带走,再回不来,那岂不是只减不增?”

    现今的杨心问浑身萦绕着阴郁的气息,竟是对无首猴的喋喋不休动了真火:“我说了我没兴趣!”

    无首猴张开双手,如拥抱苍穹般将整个星夜揽入怀中。

    “第三,邪神应人怨念降下堕化之力堕化之,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为何堕化之力却又只增不减呢?”

    一声锵然,剑刃已经抵在了无首猴的胸腔:“我对你,对提刀客的夙愿毫无兴趣,无论灵力的来源是什么,深渊的本相又是什么我都不在乎,因为今日我就要了断一切!”

    “小友,你掩耳盗铃。”无首猴痴笑,“世上只有死亡才能算了断,可你已永恒,在千万年后,你仍是今日的杨心问,还是下一个深渊?”

    “我就是我。”杨心问目光森然,“我只能是我。”

    写就的祭文在无首猴身上如绞索般蜿蜒,他像是变回了被采生折割的那只人猴,浑身绑着锁链,在高高的祭坛上,绕着那黑火跳着诡谲的舞蹈。

    “那便祝你千秋万岁!”剪影摇曳着,“永垂不朽。”

    地平线上日已将出,金色的光辉照映着对面涌现的白潮,杨心问回身,最后看了一眼向那灼目的晨光,随后跃至最高的草房之上。

    围剿他的人已经到了。

    那如草芥的白潮。

    那如血海的白潮。

    喧嚣声里,叫骂声里,却又晕染着最绝望的底色。每个人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冲他挥舞着刀剑,只有叶珉的双眼里天光跃动着,从左眼,再到右眼,那是在灰烬里不灭的火星,哪怕在所有人都已放弃的此刻,他的杀意也没有半分动摇。

    “杨心问。”叶珉的长剑隔空遥指他的眉心,“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跟我回去,你和陈安道不会有事的。”

    杨心问垂眼看他:“在梦中吗?”

    “我们不会任由叶珉这般行事的!”姚不闻站了出来,“将人首交出来,老夫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叶珉如愿!”

    霈霖仙人不欲多言,已要抽身向前,也叫姚不闻拦住了:“如今再做这种无谓的争端又有何用?”

    霈霖仙人的神色空洞,雨泽剑在她手中摇摇欲坠:“除却生死相争,我们又能怎么办?”

    “杨心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关华悦朝着那高楼走近了些,“闹得天下动荡,鸡犬不宁,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浑圆的太阳从那楼顶跃出,连绵的草楼似在故事结尾方浮现的仙阁,金边镶嵌的剪影在天穹一方升起,那是生在鬼蜮的白玉京,而坐在其中的仙人仅有一个,生着妖魔的模样,摇摇晃晃地,像是随时要跌倒那般,站了起来。

    鸦羽般的睫毛抬起,那邪祟开口道:“雒鸣宗训山三戒,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

    对得起仙人闻言一怔,雒鸣宗的弟子也忽而愣住了。

    “长明宗宗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修道问天,仗剑平不平。”

    霈霖仙人和于明真君对视一眼,却不知他所谓何事。

    “临渊宗宗训,克己修身,慎独慎微,生杀为民,持心正道。”杨心问稍微歪了歪脑袋,“可有误?”

    姚不闻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宗门的训诫,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姚不闻道,“若非为了天下人,我们何至于追你到这鬼域中来?又何至于要办三元醮?”

    “可哪怕是先天灵脉制成的骨血也终有衰竭的一天,再坚韧的心魄也终究会被深渊侵染。”杨心问的双眼浮动着红光,那是彻底入魔的征兆,“哪怕一月前的三元礁能成也绝非一劳永逸。”

    “如今大厦将倾,众生存亡之际,你去思虑百年之后又有什么意义!”姚不闻怒道,“你将那数万人命带走,不过徒增杀戮罢了!”

    “所谓三相,骨血,心魄,元神尔。”

    杨心问说着跃下高楼,众人立马严阵以待,可他那不知在哪里捡的剑并未出鞘,他只是缓缓走到了几个长老面前。

    “能为三相者,骨血需剔除灵脉而不死,心魄需直面深渊而不罔,元神需灵台凝形有物。三相者,百年难求其一。”

    他伸出手,搭在了姚不闻的肩上,却是看着关华悦说:“可世间仅有一人,或是天意,或是人为,或是这世间万物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必然,元神入巨啸成型,心魄与深渊相约,骨血不死不伤。”

    日光刺破了永夜,可在那猩红的背景里却宛如血染的夕阳。

    “我一人可成深渊,永垂不朽。”

    四下死寂,唯有飞鸟啼鸣,巨鼎里的人影还在狂舞,分不出是祭祀的舞蹈,还是被滚水烫死前的狂乱。

    原来耳边呼啸的并非风沙,而是终焉的铜角。

    “你要什么?”

    姚不闻苍老而喑哑的嗓音缓缓道:“无论什么。”

    “那些只有心魂的人我能救,无论是师兄抽出心魄的万人,还是如今奄奄一息的伤患。”杨心问低下头,“但我救不了作为祭品死去的人。他们的神魂飘散,我帮不了他们。”

    叶珉如有所感地抬起了头,只剩扇骨的扇子还被他揣在腰侧,或许他是个念旧的人,扇面换了这么多次,那把扇子的扇骨却始终不肯丢。

    哪怕已然支离破碎。

    季闲失神地望着自己的鞋面,须臾抬起头,和杨心问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在场的所有人里,他是最快理解了这句话的人。

    相比寻常人,以灵力充沛的修士为祭品,所需要的人会少很多。他明白,并实践过,在那小镇上,木桥边。

    姜崔崔和季铁的亡魂迄今仍然在他梦中久久不散。

    “你要我们——”姚不闻踉跄一步,眼球几乎要从那干枯的眼眶里掉出来,干瘦衰老的身体如一根腐木,“杀了……”

    没有任何犹豫,叶珉几乎是立刻转身御剑,同时张开嘴,朝着人群喊道:“邪修杨心问妖言惑众!长老中计了,快——”

    长剑自后洞穿了他的胸腔,叶珉并不回头,立时去抓腰间的陶埙要吹著我十诫的不伤诫,可指间并未碰到冰凉的陶埙,而是带着温度的手指。

    他口吐鲜血,茫然地看着瞬身自他面前的杨心问。

    那染血的陶埙在杨心问的指间。

    亦如他当初将其作为见面礼送到他手上那样。

    又一把剑自后洞穿了他,叶珉跌落在地,腰间的折扇落进了泥中。他身后的季闲和闻芠拔出了剑,隔着尸身与杨心问相望。

    杨心问俯身,摸了摸叶珉的脉搏,须臾将那陶埙放回了那尸身的手上,回身看向那些尚且茫然无措的年轻修士们。

    “这是你们种下的因。”他背对着那些长老,声音很轻,却像是在他们的胸腔里嗡鸣震响,“你们来决定。”

    第226章 人神

    飞升并非成为神仙唯一的路子。

    “不闻, 泽及民者即为神。”

    雨下了许久,雨滴是温热的,黏腻的, 在晴阳下瓢泼。雨水的声音如一曲恢弘的舞乐,在他们的剑尖上轻拨,在屋檐上吹奏, 擂响地面, 与人声相和。

    姚不闻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首舞乐, 只是他不记得了。

    既有乐声, 便当有剑舞相和,可惜他剑术不精,便只能以棍术相和。

    于是春时柳在空中挥舞着, 受那雨水的滋养, 不断地抽出新芽。他隔着雨雾,看见春时柳的那一段,他的弟子在地上匍匐着,身后拖曳着水渍, 像是春天随处可见的蜗牛。

    多么奇妙的舞姿。

    多么腥臭的雨水。

    他小时候奔跑在山间,从未避让过那些匍匐的蜗牛, 脚丫子踩过去, 除了一声脆响外, 什么也没有。

    “师父!”蜗牛伸出了触角, “您醒醒!”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长老!不要被妖人所惑——啊啊啊啊啊啊啊!!!!!”

    舞乐能掩盖一切, 姚不闻徒然地挥舞着春时柳。

    春时柳是他的兵器, 也是姚家山头供奉的神树的新枝, 从他的母亲牵着他走到那树边, 将这新枝交给他的那一天起, 山神便寄宿在他手心。

    修士立于凡民之上,万物之巅,接受凡民的供奉,给予凡民庇护。

    泽被民者即为神。

    山神掌山间岁时枯荣,花开叶落,新生在腐朽之上,死亡诞育生命,蜗牛被踩得泥泞的肉身会化为土壤的养分,滋养深埋的种子,催开来年的花叶。

    “一切都是必要的过程。”他苍老的面容如皲裂的大地,红色的雨水与咸涩的雨水都无法滋养的死去的土地,“孩子们,你们能理解吗?”

    回应他的只有尖叫和哭嚎,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是猎人在沦为猎物时的惊慌失措,追捕着兔子的老虎撞在了他的手上,他学着母亲的模样拉进了弓,兔子惊惧的眼里倒映着浑身浴血的恶鬼。

    他不曾见过那恶鬼。

    他今日才识得那恶鬼。

    那恶鬼跳动着,挥舞着,以不可思议的灵动和轻盈跳着那首舞曲,直到舞曲渐歇,相和的人声也再听不见了。

    他抬起头,站在一片尸体中,闭着眼扬起头来,像是在感受山间新雨的余韵。

    须臾睁开眼,屋檐滴落的血水在朦胧的视野里若隐若现。

    姚不闻松开了手,因鲜血的滋养而格外葱郁的春时柳落进血海之中。季闲和关华悦先他一步自刎,他手中无剑,便自季闲的手中借来一把。

    剑刃倒映着他的面容,与那恶鬼原来是一模一样的。

    新亡的尸首在迅速腐朽,魂魄和骨血一同在地面的血阵上消散,远处的香就快燃尽,那乱舞的身影也已如烧尽的纸屑般随风飘散。

    姚不闻缓缓开口,长剑绕上了他自己的脖颈:“我等屠戮门下弟子千人,所幸这便能以死谢罪,不至来日午夜梦回,日日担惊受怕,愧汗无地。”

    “不似你寿与天齐,千秋万代。”

    他哼笑了一声,背对着杨心问,挥出了这一剑。

    “且受着吧,贱民。”

    姚不闻挥剑的血溅到了杨心问脸上,这个角度和距离想溅上其实不容易,想来姚不闻是故意的。

    杨心问没有抬手去擦,血液溅到了眼皮上,他也只是闭上了那只眼,由着血水流下。

    自眼睛,到脸颊,从下颌落下,尚未完全落地,便已风化褪色,如老旧的纸张那样粉碎,随血阵上吹起的罡风朝着天际而去。

    晴阳如同被人捅了一刀,裂开了一个细小的缝隙。而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终于反吞了巨日,用漫无边际的黑暗铺就了整个天幕。

    天穹变成了一面漆黑的镜子,杨心问看见了那天幕里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

    恐惧,惊慌,仿佛要窒息的胆怯,第一次见到深渊之时的那些异样的感觉没有再度出现,相反,杨心问感到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惬意,宛若孩童回到母亲的羊水,万物回归到海洋之中的舒适,一切好像本应如此,没有人应当诞生,也不该有走兽背叛海洋走上陆地。

    所有的错误在此刻纠正。

    杨心问朝着天幕伸出了手,那黑镜中的自己也同样伸出了手。

    那个“杨心问”回应了他。

    所有的浓雾凝聚成了一个实体,自天空一跃而下。

    他和自己十指相扣。

    他和深渊额头相触。

    他即祂。

    收束的苍穹落下了真正的瓢盆大雨,那企图洗净世间所有罪恶的透明的雨滴涤荡着人间,自鬼蜮里,穿过湘平,横跨京城,蹚过平罡城,落在临渊宗的山头,打湿旧庙的屋顶。

    持刀的魔修一怔,紧紧地环抱着自己,仿佛自己的一部份被无形的手给抽走;魔兽群潮忽而着天际长啸,随即转身朝着同一处奔去,而那飞奔的身影也逐渐消散;魇镇锵然落地,躲藏在各处的人们只看见一把破旧的刀镗;厉鬼如云烟飘散,血红的长甲在惊惧的孩子面前消失;不知疲倦更无论生死的走肉跌倒在地,压在了他们追击的活人身上,再无生息。

    腐朽的草木死去,遗骸沉入泥底,滋养新生的枝桠。

    杨心问抬手,拭去了他眼皮上就快凝固的血液。

    “我知道。”他的脚下是仅剩的死亡,是黎明前最后的杀伐,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答案,但这是他做出的选择。

    他朝着鬼蜮深处踏去。

    “深渊本就无从遗忘。”

    //

    清元元年,杨心问戮杀千余修士已成三元醮,邪功大成,遁入鬼蜮深处不出,三宗名存实亡。

    清元二年春,五家合会再开,因属地划分不均,季家与姚家开战,属地内伤亡逾千。

    清元二年冬,仙门加增“敬税”,百姓对现下世间无妖魔,却要供养仙门中人的现状极为不满,闻家属地的农民以“世无魔,仙何禄”为旗号,掀起叛乱,在汶水一代被镇压,伤亡逾万。

    清元三年春,大魔杨心问出山,取闻家家主项上人头,强占了闻家所有属地,五家七十二门如临大敌,暂息战火,急召合会,共商讨魔大计。

    二月,千吊谷。

    “我操!那什么玩意儿!”陈勉一开口,惊呼声便在空荡的山谷间回荡,空谷传响,仿佛同时有千百个人在此起彼伏地说话。

    陈勤忙小声呵斥道:“你少在上官家的地盘给家主丢人!”

    上官家的主家坐于千吊谷之上,万丈悬崖之巅。数十个木制吊脚楼相接,与树丛仿佛生在一处,分不出那些屋子是树洞,还是那些树木才是装点。

    树干上挂满了彩线和他们未完工的傀儡,虽大多是木质,但在这潮湿的环境下也不见霉斑,只是远看着实瘆人。

    陈勉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些是傀儡,仍是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胸膛。

    “这地方真能住人?”陈勉不禁嘟囔道,“各家主晚上住这儿,真不知道起夜时该是个什么场面。家主,您最近也爱捣鼓傀儡,咱陈家也要成这样吗?”

    先他们一步的陈安道略一顿足,没转过头来,只轻声道:“不会。”

    陈勤的太阳穴突突地疼:“陈勉你这嘴有没有的停,这都要到了,叫上官家的人听了算什么事儿?”

    那“自挂林”的小径边上,果然站着两个丫鬟打扮的人。他们走近,还未开口,陈勉便瞅到了那俩丫鬟口周和关节处的木球,当即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了三步。

    那俩“丫鬟”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地面,脸却心转过来了,连接着托盘的手臂举了起来,朝向陈安道,缓缓开口:“有帖,客。无帖,敌。”

    陈勤从袖中抽出帖来,放在了那托盘上,请帖的一角浮现出金印,与托盘上的金印一模一样。

    随即,那俩丫鬟的脑袋里传出清脆的“咔哒”声,齿轮推动着它们的口周,咧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是客,有请。”

    两个傀儡没完没完没了地叫着:“是客,有请。”

    不远处两个小厮打扮的傀儡也醒过来了,朝着林子深处喊着:“是客,有请。”

    一声声“是客有请”在千吊谷回响,陈勉毛骨悚然,又不敢再乱说话了,只能疯狂给陈勤使眼色,从表情看来骂得很脏。

    三人在这一声声的“是客有请”里走向了吊脚楼。

    今年的合会定在上官家确实是无奈之举。季姚两家打得不可开交,岳家家主最近在闹着入佛门,闻家家主被杀又被夺了封地,陈家三年来不迎外人入兮山,只能捏着鼻子来上官家举办合会。

    他们跟着那俩傀儡,从吊脚楼的楼梯拾阶而上。大门开着,陈安道提了提衣摆走近去,便见屋里其他四家的代表都已来齐,见他进来,四双眼齐齐朝他剐来,显然很不友善。

    陈勤陈勉的手立马搭在了剑上。

    陈安道环视一周,将二人的剑推回,恍若未闻地由那傀儡领着入座,端起面前茶闻了闻,须臾道:“既是有要事相谈,诸位还是快些入座吧。”

    “你有什么脸来这!”

    闻家的少家主闻历豁然起身,他一身黑衣,头绑孝带,身后的兵匣似一口棺,俨然是在孝期。他几步迫近陈安道,伸手就要抓陈安道的衣领,被陈勤陈勉用剑鞘挡回。

    “少家主,你干什么呢?”低头玩翻花绳的上官见微不咸不淡地开口,“人是我请来的,合会也没有四家单独开的道理,你这是给我脸面看啊。”

    “杨心问那魔头今时今日能这般横行霸道,全是此人放纵所致!”闻历暴怒道,指节嘎吱作响,“他不该以死谢罪吗!我不该杀了他祭我父在天之灵吗!”

    红棕的木桌上铺着五彩的棉布,布上绘着龙九子首尾相连,每一个都似要吞了前者,每一个都似要被后者所吞。

    路游子长老扶着拐杖,看向陈安道,忽而叹道:“近日可是有所顿悟,老夫观你周身紫金之气升腾,是突破的前兆啊。”

    陈安道颔首:“长老慧眼。”

    “不过三年,便要摸到静水境的门槛了,先天灵脉果然不同凡响。”

    路游子越说,那闻历的神色越发难看,可又着实做不了什么。像是看他太过尴尬,岳铎出声打圆场:“好啦好啦,都是来商讨讨魔大事的,何必这般剑拔弩张,闻少家主,先坐下吧。”

    闻历不睬这借坡下驴的机会:“那大魔可是他的师弟,他亲自放出去的,如今怎可能与我们一同讨魔?”

    这话倒是说到上官见微的心坎上了。他也觉得陈安道不像是会帮他们的样子,递请帖的时候就没想过有回应,没曾想人还真来了。

    虽说也有骗他们的可能,但着实没必要,他们这群人哪里是深渊的对手。

    “闻少家主,说句不好听的,以我们如今加起来凑不出十个静水境的水平,想见杨心问一面都难如登天。”上官见微两脚搭在桌上,椅子往后翘,装作漫不经心地玩着花绳,余光却偷偷打量着陈安道,“想要见他,还得看那魔物还留有多少人性,愿意给他那师兄多少面子了。”

    却是陈安道摇了摇头。

    上官见微笑道:“怎么,你不舍得啊?”

    陈安道将茶杯放回桌上。

    “他既已成深渊,便算不得人,也算不得我的师弟。”陈安道黑漆漆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语气平缓,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我既来了,便不会打没有胜算的仗。”

    闻历压下眉头,沉声道:“你待如何,那可是整个深渊。”

    陈安道朝着身后陈勤示意,陈勤便自乾坤袋中拿出了一沓册子递给了他。

    陈安道将册子展开,缓缓道:“季家十三位,姚家九位,岳家十四位,上官家七位,陈家十八位,其余散修合二十七位。”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数字是什么。

    “合计八十八位升仙者。”陈安道说,“全部请于我一人身上,或可一战。”

    第227章 琉璃脆

    吊脚楼里落针可闻。

    峡谷的风穿堂而过, 房梁上用彩绳悬挂的面具撞在一起,哒啦哒啦地响,发出像快板一样的声音。

    无序的, 杂乱的快板。

    “可能是风太大了,我没听清。”上官见微把扣在后脑勺的面具移到面前,好像通过面具上的小洞他能听得更清楚一样, “我好像听到你说什么……什么请仙请到你身上?”

    陈安道点头:“不错。”

    “无稽之谈!”闻厉喝道, “请仙要先者后人的血脉, 你从何来继承五家的血脉?”

    陈安道打了个手势, 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缓缓道:“我本就是陈岳两家的后人。至于其他三家——我曾将自己请仙请到了杨心问身上。”

    “谁?杨心问?请谁?”

    上官见微“噌”得坐正:“好啊,你们果然是亲兄弟!”

    “我们不是亲兄弟, 他当时只是喝了我的血。”陈安道说“所谓请仙所需的血脉, 本质是后人请求先祖降世。但如果‘仙人’本身是凡人,主动进行了请仙仪式,那对方是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就不重要了。”

    路游子将手杖上的雀首在桌面上磕了磕:“你的意思是,由我们从天上请下仙人, 再通由我们将仙人请到你身上?”

    “不错。”

    其他三人这才明白陈安道的意思,一时竟无人说得出反对或赞成的话来, 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构想糊住了脑子。

    过了许久, 岳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从未有过多位星宿降临到一人身上的先例。”

    “不错, 因为□□凡躯难以经受仙人的磅礴灵力, 哪怕只容纳一人, 也有灵脉破裂, 灵力反噬的可能。”陈安道的指节在桌上轻叩, “但我对我的灵脉有信心, 你们说呢?”

    当初将他的灵脉药了十五年的几位在场, 气氛霎时尴尬了不少。

    那灵脉本来都快全然溶解了,却在停药后的短短数月便跟剁不死的蚯蚓样的长了出来,很难想象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奈何得了这先天灵脉。

    “陈家家主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可这星宿到底是各家的先贤,这般驱策,恐怕有愚弄先人之嫌。”路游子试探着开口,“不若我等再想想,看可还有更稳妥的法子?”

    他言辞闪烁,语焉不详。在座的大多听出他弦外之音,这请仙乃是各世家最后的底牌,若全部交给了陈安道,对方若起了歹意,他们便毫无还手之力。

    更别说陈安道是不是真站在他们这边还没准儿呢。

    “哦?”陈安道闻言,却是实打实地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不曾想路游子长老竟有这般豪情,以深渊为敌还能拿出十拿九稳的办法来。”

    路游子忙道:“老夫何时说过这种话?只是事关重大,你的法子又实在太过冒进……”

    “何谓冒进?”陈安道挥袖,“不晓实情,不知轻重而蛮横行事也,可如今不晓实情的究竟是谁?我等的敌手是深渊,长老竟觉得我们与他为敌,无需任何代价便能取胜,何等自大!”

    这话说的不留半分情面,且像是动了真火的。路游子来不及生气,反而暗自思踌起来,这被杀了爹的是闻历,又不是他陈安道,陈安道这无缘无故的杀意却是从何处来的?

    一旁的上官见微瞧见他神色,踢了踢他的手杖,像是知道些内情。

    而那头的闻历又跟被踩了尾巴的猫样的呲了起来,大叫着:“你什么意思,先父之死难道算不上代价!”

    陈安道不回他话,他便越发气愤,就差把桌子给掀了。岳铎拼尽全力搅稀泥,分明是闻历在胡搅蛮缠,他又不敢太向着陈安道说话,叫人觉得他偏私。

    一场合会开成了骂战,什么也没能讨论出来便不欢而散。

    众人分别被引到了上官家安排的楼里。为了防止闻历半夜气不顺出来砍了陈安道,特意将他二人的住处安排得极远。

    “闻小家主毕竟新丧,你让着他点。”上官见微缀在陈家三人后,跟着踏上了楼,“长老年纪也大了,一百二十来岁还没能突破巨啸境,大概也就只剩个三四十年的好活,你对老人家半分尊敬都没有。”

    陈安道没有回他,径直往屋中走。

    上官见微抱臂脑后,还在喋喋不休道:“而且你那主意也太狂了,这谁听了不倒吸一口凉气的?你怎么说也得留点时间给人消化消化的。”

    留给他的还是只有三个后脑勺。

    “再说了,你当年和杨心问那般亲昵,你要我们相信你已和他势不两立,总得拿出点证据——”

    陈安道的脚步一顿,衣袍飘动,身后的黑鸦像是在刹那间振翅。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地偏过脸,睫毛在脸上打上的阴影都显得格外锋利,整个人好像就只有黑白两色。

    上官见微有意拱火,不知害怕,反倒接着说:“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杨心问已经死了。”陈安道颜色浅淡的唇缓缓张合,“别再用那个名字。”

    “我们可不管那叫‘死了’,我们一般管那叫‘永生’。”

    “一个意思。”

    “一个在哪儿了?”

    “无论是死了还是永生,对于生死的界限都会变得模糊。”陈安道说,“从在人命中做出选择,杀了那千人开始,对我来说杨心问就已经死了。”

    上官见微难以置信道:“这话由你来说可太匪夷所思了,你个杀人不眨眼的难道就有多高洁吗?”

    “正是因为我自己污糟不堪,才会钟情于一尘不染的杨心问。”陈安道回过身,踏上了最后一阶台阶,“可若他变得与我一般,我又有何理由执着于他?”

    这狼心狗肺的话听得上官见微都惊呆了,可思及这狼心狗肺的是陈安道,似乎又有些许合情合理。

    “深渊此次镇压闻家也是雷霆手段,兴浪境中期以上的一个都没放过。”陈安道接着说,“连闻讯归家的闻度河至今也下落不明,这样的事杨心问做不出来。”

    时值晚春初夏,林间弥漫着潮湿的云雾,吊在树上的傀儡如鬼影摇曳。

    上官见微还要试探,却见陈安道推开了门,让随侍的二人先进去,随后头也不回道:“今年的春汛凶猛,盐天府的涝情如何?”

    分明是他问的问题,却连答案也没有等,抛下在原地僵立的上官见微,径直进屋了。

    上官见微两脚站在高低不一的两阶台阶上,脚上的兽皮靴险些要踩断木板。

    “……什么玩意儿!”

    他骂骂咧咧转身。盐天府的涝情凶险,当地百姓有不少往东阳府迁去,盐天府的灵矿也被倒灌了,上官家要维系下去今年势必要增加赋税,可是以眼下的情形,百姓决计挤不出这税来,一旦逼急了说不定也得反。

    百姓反还好说,哪怕只是縠纹境的修士对凡人也能一骑当千。

    可眼下有个杨心问在梁州虎视眈眈,他们哪儿敢随意出手?

    虽然闻历看起来最着急,可事实上最火烧眉毛的是他上官家。

    他们家宗室里外合计能有上千人,大多是干吃饭不干活的老不死,每月的例银少个铜子儿都要吹胡子瞪眼地召集长老会,他那几个旁支的兄弟姐妹也个个对他家主位虎视眈眈。

    “啧,那群干吃饭不干事的老不死,杨心问干嘛不行行好把他们都给做掉再自杀?”

    上官见微越想越气,狠狠地踢了一脚台阶,瞪向那紧闭的窗口,深吸了口气道:“你最好是真的跟我们站在一边。”

    窗口用鸟羽绑成的网罩下悬着蓝色的铃铛。外头的脚步声渐远,陈勤才走过去打开了窗,那铃铛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这里到处都叮当作响的,风还这么大,他们晚上是怎么休息的?”陈勉伸手拨弄头顶悬挂的面具,整个屋子里都用彩绳密密麻麻地吊着这些形态各异的木质面具。

    瘆人倒也算了,风一吹那些面具撞在一起,像是一群人的齿关相撞,还前赴后继的,哪里睡得了。

    陈勤为难道:“家主,我们把这些先摘下来吧。”

    陈安道扫了眼其中一个面具,那面具眼在哭,嘴在笑,额角缺了一块,正随风轻轻旋转着。

    “不必。”他坐在窗前的榻上,将怀里的书卷放在一旁的小几后,便径直读了起来,“放着吧。”

    陈安道这么说,两人也不好再劝。自打三宗溃败,家主回到兮山之后,便鲜少出门,一心修炼,外务由重建的听记寮负责,内务则是他们二人和白晚岚。

    白晚岚在一年前回了画中,便只剩他们兄弟二人陪在陈安道身边。

    可说是陪着,陈安道大多时候都在闭关,偶尔出来也只是在料理事务,分明一直待在兮山,陈勉却觉得和家主的距离比小时候更远了。

    陈勤只能拍拍陈勉的肩膀:“家主跟下属本就该如此,以前年岁小能胡闹,如今家主都已及冠,自然要有一家之主的威严,怎么还能和以前一样呢。”

    “你就诓我吧。”陈勉瘪了瘪嘴,看向耳室外,“难道不全是那个杨心问的错?”

    陈勤吓了一跳,忙捣住陈勉的嘴道:“收声!你怎么还敢说那个名字!”

    陈勉险些咬了他哥的手,抬手打开,不大高兴地坐回桌边:“知道啦,不提就不提。”

    见他还有不服,陈勤一个头两个大。那边陈安道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拨帘走了进来。

    两人吓了一跳,豁然起身立正。

    陈安道扫视他们古怪的模样,随即又不甚在意道:“今夜你们二人一并巡夜,不必回来。”

    “巡夜?”陈勉立马扯开嗓子道,“可是有险?”

    陈安道沉默地看他一眼。

    陈勤忙肘了肘陈勉的胳膊,立时应下。

    第228章 檄文

    快入夜时, 陈勤陈勉二人依令外出巡夜,陈安道在他们走后,在窗前点了灯。

    他合了书, 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窗外枯坐着。灯花在烛台上迸裂,溅射着整个阴森的山谷, 狼嚎一般的山风刮进来, 彩绳乱舞, 喜怒哀乐的面具便开始厮杀, 叩齿声不绝于耳,整个小屋有如一个食人的巨兽,正咀嚼着猎物的骨头。

    陈安道就这么坐到了半夜, 灯油快烧干了, 他才起身吹灭了那火星,回了榻上休息。

    千吊谷的灯油有着特殊的香味,叫人想起雨后竹林的气味,他合衣卧榻, 在那香气里慢慢闭上了眼。

    三更的梆子响起,上官家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从窗外走过。

    那红通通的灯火随着梆子声摇曳着, 将密林的树影打在墙上, 模糊了远近。

    面具镶嵌在树影间, 如林里亡魂的断颅, 随着疾风愈发激荡起来, 摇晃, 旋转, 过往的魂灵如诅咒般无处不在, 每一次相撞都有如一声亡者的悲鸣, 呼啸着要将罪魁祸首吞噬殆尽。

    复仇的戏目在梆子声里迎来了高潮,那些面具开始变换神色,嘴中开合吐出了呓语般的轻音,细碎的呢喃与激昂的撞击混杂在一起,这盛大的表演催促着唯一的观众睁开眼睛,而被无视的愤怒让这曲调越发急促,焦躁,似要从戏台上冲下来将他的双眼挖出来那般迫切——就在陈安道快要猜出那灯油究竟是用什么熬制出来的时候,一切又戛然而止,归于宁静。

    陈安道在一片寂静之中睁开了眼。

    守夜人已经走远,窗外只有惨白的月光,将窗前坐着的一道高挑人影打在了墙上。

    那人影拖地的长发散乱地随风飘舞,两条光裸的腿交替着前后晃动,双手撑在身侧,没有一丝生息地坐在窗子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屋里没有铜镜,陈安道只能从那黑影的轮廓上描摹杨心问如今的模样。

    高了。

    陈安道心想,还瘦了。

    “好吵。”那人影忽然开口,声音和印象里的有些许的偏差,“你在这种地方怎么睡?”

    那黑影的长发被风吹得卷曲,在壁上似流淌的墨迹。

    幻象术被顷刻解开,一切都沉入夜色的寂静。

    “三年不见。”陈安道凝望着那黑影和那缓缓转动的面具,“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你们想杀我,我便来了。”

    杨心问的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塌上,另一条腿架上去,手肘支在腿上,托着腮,歪了歪脑袋:“如何,可聊出章程来了?”

    陈安道死死地盯着那半哭半笑的面具:“举仙门之力诛你,再以新的三相承接深渊。”

    “天下已无邪魔,你们上哪儿找新的心魄,难道等我死了现搓一个?”

    杨心问弯下腰,伸手从塌上拎起陈安道的一缕头发来,对着月光细细端详着,“我倒是今日才知,你也会想这种走一步算一步的策略。”

    “本就是以卵击石,放手一搏罢了。”

    惨白的月色自那缕头发一路倾斜而下,流淌过如雾的细发,划过光洁的后颈,单薄的脊背,最后隐没在墙壁的阴影里。

    这背影看起来何等的柔弱而又毫无防备,像是连新叶的边缘都能将其划得鲜血淋漓,杨心问摩挲着指尖的发,须臾从窗框下滑坐下来,低头凑到陈安道的后颈处,张嘴咬了下去。

    陈安道闷哼了一声,没有挣扎。

    “……我的灵脉已然复原。”他忍着疼,竭力保持着气息平稳,“血肉的味道早与当年不同了。”

    吸吮和舔舐的声音就像在他耳边响着,陈安道等了许久才感到颈子的肉被放开,不等他松口气,暧昧的吐息又转移到了他耳边:“大费周章地去请仙杀我,你就没想过更简单的办法?”

    陈安道看向那面具,咬牙道:“还请阁下赐教。”

    “比如你伺候我一晚,我送给你杀。”

    “以你如今的本事,要谁伺候不都是易如反掌?”

    陈安道伸手想捂住后颈的伤,却叫杨心问反手擒住了腕子,扣在了身后。

    “说得不错。”杨心问说,“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我最近正好在琢磨着寻死,看在旧相识的份上给你个大便宜,你愿不愿?”

    陈安道斩钉截铁道:“不愿。”

    “啧,没劲。”杨心问倒是很利索地松了手,坐回了窗台上。

    千吊谷的风似乎永远也不会停,在迷幻的杂音停止之后,草丛间椿象的鸣声便逐渐清晰起来。梆子声已远,陈勤陈勉二人的低声细语却叫夜风送了回来。

    陈安道碰了碰自己后颈的伤口,从凹陷处摸出了那尖锐的齿印。

    牙也变尖了。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那不知究竟来此有何贵干的邪神歪过身子,偏头抵在了窗框上。

    “陈安道。”他忽然开口,正儿八经地叫了声陈安道的名字,“你觉得我错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杨心问也并不在意,继续说:“妖魔食人是本能,所以我不计代价地消灭了它们,我没有错。”

    “可是世道没有变好。”

    那声音听来格外比月色还要飘渺,却散发着腐水的腥臭。

    “离了妖魔,修士便于百姓再无半分益处,却仍旧吃着高昂的敬税,不仅如此,因为世间再无邪魔,许多飞升无望又无事可干的修士便做起了欺男霸女的勾当——虽然也不是如今才有的事,可约摸是往日除妖能收到的好处也没有了,这事便越发频繁,俨然已成了这世间的‘寻常’。”

    “当真是不可思议,世间宛若那盆里的水,无论我如何倾倒盆身,善恶始终如水面平齐,加诸眼前的苦难永远不多不少。”

    “我时不时便想,我是否做错了。”

    风吹得他那一身破布如船帆般鼓起,一头散发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映在墙上却似深海的海草般摇曳,就要将沉船的残骸拖入淤泥之中。

    陈安道攥紧了被角,再次问到:“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或许真的做错了,这世间本就该弱肉强食,魔食人是理所应当,人吃人亦是如此,我本不该管的。”

    杨心问站起了身,影子被拉得细长,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

    “可世上没什么该不该,只有能不能。”

    “修士能杀人,所以杀人本没什么错。”杨心问说,“我能杀,所以我应当也没做错什么。”

    “你问我来做什么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好奇你们究竟有什么办法能杀了我,也可能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生我气了。但真正看到你之后,这些就变得不重要了,我只觉得自惭形秽,你的爱恨总是那么清晰明了,做出了选择之后,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你都不屑一顾,和你相比,我似乎总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半调子,既没有不顾一切抓住什么的勇气,也没有不管不顾践踏他人的魄力。”

    “所以我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我还会活过一段无尽的岁月,我不能总是这样,你说对吗,师兄?”

    游荡的乌云遮住了弦月,那墙山的影子在一瞬消失,又仿佛是在刹那弥漫到了整个房间。灯油的的香味在阴影中潜行,爬过了床榻,游过了窗框,在那面具的注视下又渐渐远去。

    叩。

    叩。

    陈安道的指甲深陷掌心之中,梆子声又回来了,那声音正如揭开这夜幕和终战的鼓声,猩红的灯火被林硬分割,似一路铺往大典的礼灯,那大典之下何其热闹,何其万众瞩目,可踏上那礼台的人却早在冥冥之中注定,从那个雨天,从那破庙前。

    乌云再度被吹散。

    “你们要杀我,这很好,因为我也已经决定要杀了你们。”

    “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在月光的映照下,连那悬挂的面具也似面色陡然一变,浑然煞白。

    陈安道闻言,动了动嘴唇:“以杀止杀,永无止境。”

    “没关系。”杨心问说,“我寿与天齐,一样永无止境。”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我想也是。”杨心问笑着一仰头,额前的长发飞扬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还有眉心血红的灵台剑意,“可我杀你不过举手抬足之间,你拿什么阻我?”

    一语落下,屋内陡然压下一股坚冰般的杀意,风被逼停,被风吹扰的面具也停止了摇曳,随后竟开始缓缓融化。

    “啊!!!!!”

    一声惨叫响起,上官见微一嗓子把屋里其他两人给喊得一激灵。

    闻厉皱眉:“出什么——!”

    只见上官见微扣在脸上的面具也在消融,连带着他的脸皮也感到一阵剧痛。

    路游子立马并二指一斩,替他将那面具的绑绳斩断,上官见微捂着脸跌坐在地,面具亦掉了下来,尚未落地,便已经被融成一滩浅绿的泥水了。

    上官见微捂着脸急喘,面色铁青,一旁的两人也面面相觑,闻铎寒声道:“被发现了吗?”

    上官见微还没回神,他通过那面具与杨心问不过对视了一瞬,便觉得有只无形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剜走了他血淋淋的心脏。

    他胸口又空又冷,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不清楚……”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能是……杨——祂,祂可能看到我了,也可能那观鼻面具只是被牵连了……”

    “这么模模糊糊的算什么事?陈安道跟他到底是不是一伙的?”闻厉急道,“你那面具天天带着故弄玄虚,关键时候倒是顶点事儿啊!”

    上官见微被吼了这么一嗓子,魂儿还没回来,倒是气先上来了:“嚷什么嚷什么!你那烧火棍敲出来的幻相术难道就很有用了?姓杨的一个照面就给你破了,还好意思诋毁我家的观鼻面具!”

    眼见他俩竟是要在这节骨眼吵起来了,路游子忙用拐杖杵地:“两位家主!眼下大魔横行,我等怎能自乱阵脚!”

    “乱不乱的又有什么分别,姓杨的要杀谁不是切菜?”上官见微踩了脚地上那一滩水,怒道,“面具被毁之前我已听清楚了,他要将整个修真界屠干净,你,我——一个都逃不了!”

    “你说什么!”闻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这么要紧的事你不早说!”

    “重要在哪儿?说了你难道就不用死了吗?”

    “你——”

    吱。

    那是木门被推开时,发潮的转轴摩擦的声音。

    屋内的三人霎时屏息。

    来人长发披散,端着烛台,披着件外衣,显然是匆匆赶来的。那一豆火光上的脸庞上毫无血色,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陈安道抬起头,看着那三位鬼鬼祟祟的模样,像是偷情被抓了个正着。

    “我、我等正要下棋……”路游子苍白无力地解释道,“好巧,你竟也没睡,不如、不如我等共推牌九——”

    “五月五,也就是两个月后,深渊便要踏平仙门。”陈安道走进来,转身合上了门,“不知各位是打算戮力同心协商迎敌,还是坐以待毙,在牌桌上等死?”

    他似乎连解释都懒得听。

    他似乎也是此刻唯一觉得自己当真能与深渊相抗的人。

    那灵台的金光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铃铛的脆响也追着那光一圈圈荡开。

    路游子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陈安道时,那孩子腰间便已佩戴着这柩铃,随着那追在大人身后的急促脚步轻响,比春日的鸟鸣还要清亮。他看着那孩子带着这棺材奔赴既定的死亡,没有丝毫的恐惧,当真如乳燕投林般想着坟墓飞奔。

    如今那镇魂的铃音将息,他却在灵台处生出了一块坟来。

    要不赢,要不死。

    如若身死本就是叫人憧憬之物,那这赌局之上,陈安道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路游子怔怔地看着那元神,须臾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错,我等早就没得选了。”他抬着浑浊的老眼,倒是轻松了些,“只是好奇,那深渊为何还要等两月才动手,平白给我等这般准备的余地?”

    陈安道的脸上在一瞬间浮现了什么,眉头轻轻地抬了刹那,眼珠和眼皮却重重往眼眶下方沉落,合上了眼。

    再睁开时,那眼里已什么都没有了。

    “长老不必心生疑虑。”

    “五月初五。”陈安道平淡道,“那不过是我和杨心问相遇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五章内就能完结了,可为何我跟挤牙膏样的收尾收得那么艰难……

    第229章 田园记

    “谁踩了我的苗!”

    油菜花漫山遍野, 黄澄澄的山脚下,青苗在水沟里生得葱郁,只中间一路被压倒了, 苗身上还有一路带泥的脚印。

    头绑花巾的妇人一手掐着腰,一手握着锄头,愤怒地指着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玩闹的孩子:“哪个踩的!站出来!”

    正在玩桃园结义的几个小萝卜头当场背割袍断义, 互相指着说:“他干的!”

    路边跳皮筋的几个小姑娘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拍着掌笑道:“瞧见了, 都踩了!”

    “排成了一列, 都踩了的。”

    农妇怒不可遏,抄起锄头便追。这人但凡被追了,便一定是要跑的, 那几个孩子大叫着“不是我不是我”地一哄而散, 其中一个缺牙的在跑小山坡,农妇瞅准他追了上去。

    谁想小兔崽子腿短倒腾地快,眼见着要跑远了,油菜花里骤然伸出条腿来!

    缺牙的孩子立时被绊倒, 整个人在柔软的花圃里滚了好几周。

    小孩儿皮实,滚了几圈后又一跃而起, 吃了一嘴的土, 看向那格外阴险的一脚绊子。

    锦绣花团半遮半掩着一个少年人, 那人闲躺在花丛中, 两手枕后, 翘着二郎腿晃荡, 作案的那只脚连鞋都没穿, 只在脚踝上藏着银铃铛, 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作响。

    “小杨哥!”缺牙的委屈道, “你干什么绊我!”

    杨心问正闭着眼晒太阳,闻言恬不知耻道:“不是我绊的。”

    小孩儿气恼道:“骗人!这里除了你没别人了!”

    “虽然没人,但是有鬼呀。”杨心问翻了个身侧躺,“不然梁婶儿的地是谁踩的?”

    缺牙的双手叉腰:“当然是我们踩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婶儿!疼!!!耳朵要掉了!!要掉了!!”

    迟来一步的梁婶刚好听见了犯人的自供,拎着缺牙儿的耳朵便走:“小毛孩子踩苗事小,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要命,我今天非得告诉你老子和娘,看他们抽不抽烂你的嘴!”

    小孩儿格外委屈,虽然事儿他干了,可抓只抓他一个,他便觉得不公平,嘴巴撅得能挂油壶,“哇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鬼哭狼嚎响彻整个闻家的后山,着实凄凉,杨心问这邪物却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只觉溪泉叮当不及这响亮的惨叫半分动听。

    他腾跃而起,沾着满头鹅黄的花瓣簌簌落下,落英缤纷,鬓角的碎花带着小叶未动,像是新帖的花黄,衬着这春日也愈发明媚晴朗。

    小山坡上春花遍野,山脚连着小村,炊烟袅袅飘入云端。

    就快到正午,给田里送饭的人也陆续来了,一个个竹筐里装着新鲜出炉的饭菜,梁婶儿扭送那缺牙小子,回头又招呼了声杨心问:“小神仙,我家蒸了青团送来了,你去之前要不要捎上一个?”

    “不要,你家的青团苦死了。”杨心问把他那头疯子样的长发往后扒拉,“花花家的就好吃多了,里头又团芝麻又团红豆的。”

    梁婶儿眉头一飞,不乐意了:“那是你不会吃!青团哪里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地道!”

    杨心问还在哼哼,显然也不服气,梁婶儿气坏了,朝给她送饭的男人吆喝:“老刘,把花生米和干茶梗拿来,我今个儿非得教会小神仙什么叫地道的吃法!”

    梁婶儿的男人闻言一喜,远远地把竹娄的盖子打开,里面不仅有干茶梗和花生米,还有个小酒壶,他左边空荡荡的袖管一甩,竹娄就绑在他袖管上,喜气洋洋地走过来了。

    老刘是当时被蕊合楼拐去的人之一,因为心魄游荡太久,杨心问给他们捏出原身时大多会有些残缺,而梁婶儿这些在三元礁上的祭品,被天涯咒和画皮术固定在李正德头颅里的人,则复原得很完整,甚至比原本的体魄还要更加强健。

    虽身有残疾,老刘也不见半分阴郁,不记得自己少了条胳膊,只记得自己有双完好的腿,天天拿着竹筐走街串巷,收点好处帮人送些小件物什。

    钱给得不多,他也乐意接,他偷偷毛些货物,对方也当不知道,左右都是死了再活的人,哪里还能遇见比死亡更大的事儿?

    老刘提着娄走来,将梁婶家里送来的吃食一一排了出来,花生米的香味率先钻了出来,随后是青团的艾草香,茶梗扔进热水里,飘出一缕有些焦苦的气味。

    “得先来颗花生米,在嘴里嚼出香来,然后再吃青团,吃完了喉咙粘,用热茶顺下去……诶,就是这样——对头了!怎么样,比什么红豆的芝麻的不好吃多了?”

    杨心问整个腮帮子鼓起来,一边嚼一边说:“花生米比没馅儿的青团好吃。”

    梁婶儿怒了:“小孩子家家哪儿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就爱味儿重的,甜的!”

    “那倒是。”杨心问点头。

    “才不是!阿芒就不喜欢味儿重的!”

    一句大声的质疑传来,阿芒跳完了绳,蹭着同伴的米糊喝了一碗,也不回家,两个羊角辫一颠一颠得就跑过来了:“阿芒只爱吃甜的!”

    她的两条腿不太对称,踩地一深一浅的,但还是跑得很快,到了跟前也不知停,猛地撞进了杨心问怀里:“哥哥,娘说你今天要出去,叫我别来烦你,你嫌我麻烦吗?”

    杨心问眼见着这小混账把满脸的米糊蹭自己身上了,抓着阿芒的后衣领把人拎起来,对视道:“太麻烦了,我回头非要跟你娘告状不可。”

    “诶,小神仙你今天要出去啊。”老刘奇道,“去哪儿啊,外面可不安全,到处要抓你呢。”

    杨心问把阿芒往天上抛:“是谁不安全?”

    老刘在阿芒那越来越远的嗝嗝笑里挠了挠脸:“是……是他们不安全。但老话怎么说的,蚂蚁多了能咬死大象,小神仙到底年少,外头那些人的阴谋诡计可多着呢。”

    飞得高高的阿芒见到了与她一般高的蜻蜓,一伸手就抓住了,落回杨心问怀里,又被扔了出去,一边飞一边叫到:“哥哥!蜻蜓!”

    “看到了,那玩意儿的眼睛怎么比你还大?”杨心问望着高飞的阿芒,对老刘说,“你不早说,现在可晚了,我已经中了他们歹毒的计谋。”

    老刘和梁婶儿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什么计谋?”

    杨心问面不改色:“美人计。”

    老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分不清这小神仙是不是在说笑:“美人计?小神仙,您自个儿长成这样,怎么还能中美人计的!”

    他刚说完,就让一旁的梁婶儿极大声地咋了舌:“小神仙不是我说,您可甭惦记您那师兄了!那人说到底是个大家出身的修士,以前人模人样的,那是没戳到他痛处,如今真到紧要关头了,他翻脸就不认人,亏得你还给了他机会去问了问,结果呢,当着你的面都敢说要杀你,可不就是仗着您心软又同他有旧嘛!”

    眼见着蜻蜓也越飞越低了,晚些时候说不准要下雨。杨心问一把接住阿芒,放回地上,推了推她的肩:“行了,再扔脑浆能给你摇匀,回去吧。”

    阿芒还没飞够,扒拉着他那千疮百孔的麻布旧衣,仰起脸道:“阿芒还要飞。”

    “你这么喜欢飞?”杨心问眯眼瞧她,“以后当剑修好不好,踩着个剑往哪儿都能飞。”

    “好啊好啊!”

    “剑修要锻体,得多吃饭,快回家去。”

    “不用当剑修也能飞呀!”躲在树后面的缺牙大叫一声,一边叫一边警惕地看着梁婶儿,“隔壁的小陶叔说,他的很快就能飞天了!”

    梁婶儿皱眉:“那老先生成天折腾火器,危险得很,你们小孩子少去打扰人,仔细给自己炸了。”

    “那家当官的,以前给皇帝都献过礼呢!”老刘说,“可惜皇帝老儿看不上他的火器和飞鸟,不过也是,他捣鼓的玩意儿又贵又险,哪里比得上仙家法器?”

    “不说这个了。”梁婶儿沉下声来,“小神仙,你真不能再着了那姓陈的道了,听婶儿一句话,别再去见他了。”

    杨心问把阿芒骗着回家吃饭了,自己捋了捋身上的布条。

    这件衣服从他吞下深渊那日起便穿着,屠闻家过后也没换过。他如今不太算活人,也不太算死人,严格来说连人都不算,不用进食也不会流汗排泄,自然也没想过要换衣服。

    “我不要嘛。”杨心问的手指圈着那布条打转,作出幅含羞带怯,怀春少女一般的模样,“我就要跟他一起嘛。”

    老刘浑身打寒战:“小神仙,你不会叫谁下了降头吧?”

    “可不是吗!”梁婶儿痛心疾首,“那姓陈的都要杀你了,你怎么还惦念着?”

    杨心问收了他那矫揉造作的做派,稍微正常了些,没所谓地笑笑:“别把他想的这么坏,既是修士,除魔便是本分,倒是你们,可也想修仙啊?”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老刘和梁婶儿都愣了。

    老刘用完好的那条手臂挠了挠后脑勺,须臾道:“这……修仙哪有人不想的?”

    “可不是。”杨心问又胡塞了口青团,“延年益寿……”

    嚼两下。

    “强身健体……”

    再嚼两下。

    “若是修成了……额,咳咳咳……救——糊喉咙了,水,来点茶!”

    老刘忙给他递了杯,杨心问顺下去,跟剩下的青团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嗑……若是修成了,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也不会处处矮修士一头,闻家平乱时,三个修士就把赏甘屠得血流成河,若是人人都能修仙,想来也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那边的梁婶儿却眯了眯眼,不大同意。

    “这成仙固然好。”梁婶儿说,“可事哪有这么容易,要我说,还是从前的主意好,把这些修士有一个算一个得全杀了,这不更干净?”

    老刘笑着二指凌空点点:“老婶儿,你好大的杀性!要我说,还是修仙好,这仇就该自己报才痛快!”

    “修什么仙?如今这日子过得不比那群修士好得多?”

    “好是好,可这好是哪里来的?是小神仙掀了闻家才有的,如今外头的修士都要咱们死,若是小神仙不在了,你猜他们会不会撕了咱们?”

    “呸呸呸!”梁婶儿大怒,“你说什么呢!”

    老刘忙道:“不不不,此不在非彼不在。只是这小神仙也不可能时时与我们待在这闻家地界里,我们若无力自保,小神仙转个身的功夫我们岂不就遭了?”

    梁婶儿还是不同意:“这仙人打架你是没见过,打完一架周遭就没有能活的,那才真是杀性大呢。况且那些人家家底深厚,修仙的要法器要灵石要丹药,我们这种半路出家的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老刘嬉皮笑脸道:“这不是还有小神仙嘛……”

    梁婶儿啐他一口:“你这不还是仰赖着小神仙?”

    两人如小儿辩日,辩得日中都开始西偏了,一会儿午休的人回来了,听到动静便也加进来吵,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杨心问侧躺在草地里,撑着一边的额角听他们吵,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裤,又弯腰自地上刨了几束油菜花,悄无声息地从小山坡后面绕走了。

    新打的界碑斜插在闻家大门口的槐树下。槐树叶葱郁,将晌午的日光剁得稀碎,纷纷扬扬地洒在树下的姚垣慕身上。

    姚垣慕把头发剪短了些,绑了个小团在脑后,这三年他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许多,显得像座山一般高大,身上的短褐已略显局促,锄头靠在一旁,显然是专程在这里等着他的。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杨心问知道他是来拦着自己别去的,姚垣慕也知道自己是拦不住的。

    可他还是站在了这里。

    “大哥。”姚垣慕举起了锄头,像个腼腆的庄稼汉,连剑都没有,就这么挡了他面前,“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第230章 首尾

    对于天生灵脉的人来说, 破境有如呼吸般自然。哪怕在姚家被像一头年猪样的养着,如今在这田间又成了个地道的庄稼汉,姚垣慕依旧能在某个插苗的清晨感到万灵丝朝着他聚拢, 经脉中最后一点滞涩被冲破,顺利进入静水境。

    那日突破之后,他擦了擦额角被热出来的汗, 继续低头插秧, 干到了日头正中的时候回屋子里休息。

    第二天出门时遇到彻夜未归的杨心问, 杨心问多看了他一眼说:“突破了?”

    他忘了这茬儿, 愣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是。

    “师兄好像也快了。”杨心问嘴里叼着不知哪顺来的高粱梢子,“下次见估计就已经突破了。”

    于是姚垣慕便知道了杨心问昨天去哪儿了。

    姚垣慕的肩上搭着汗巾,那时天才蒙蒙亮, 空气里有夜露的潮意, 他粗短的手指局促地抓了抓汗巾,有些急切道:“师兄他怎么样了?”

    “挺好的。”杨心问说,“正合计着样怎么杀我呢。”

    邻居家养的粉眼儿这会儿刚醒,发出了像竹哨一样的声音, 高高低低地起落,倒是比院里的鸡还要早。

    姚垣慕的脑子里还有别的事儿堵着, 过了许久才说:“这怎么可能……”

    “这话说的, 能有什么不可能?我作恶多端, 杀过的修士往北面运, 血都能糊住那干得翻鳞的旱地了。”杨心问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师兄这人就喜欢那种洁白无瑕又乖巧可爱的, 太有主意的他本来就不喜欢, 有主意还坏的, 他更看不上了。”

    杨心问嘟嘟囔囔得像个跑了婆娘的赌鬼, 仿佛陈安道只是不睬他,而不是要杀他。

    “师兄怎可能要杀你……”姚垣慕一边说着不可能,却又在心中的某处隐隐觉得这似乎是必然。

    发现叶珉的手段之后,陈安道对叶珉便不曾有半分留手,当年李正德身死,陈安道亦没有丝毫犹疑地割下了他的头颅另作他用。

    他跟在陈安道身边许久,时不时便会为师兄的心狠手辣而胆寒,但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他和大哥会站在陈安道的对面。

    “他怎么会……”

    姚垣慕心想,他会。

    可是——

    “可是师兄待你是不一样的!”仿佛找到了底气般,姚垣慕大声道,“师兄那么喜欢你,绝不会害你的!”

    “哎呀,你这孩子,嘴真甜。”杨心问捧着脸蛋,扭动着上身,不好意思道,“哪里就有这么夸张,还是我喜欢他多一点啦。”

    姚垣慕气道:“大哥,我在跟你正经说话!

    “我也在正经说话啊。”杨心问笑着捏了把姚垣慕气红的脸,“就是因为我喜欢他多一点,所以无论他怎么想,我都希望能死在他手上。”

    那张红红的脸和地平线上的旭日重合在了一处,院墙里探出的桂花树叶尖打着露水,滴下一滴,溅在太阳上,惊醒了笼里的红头公鸡。那公鸡扑棱着翅膀,高昂起脑袋来,宣告驱逐这黑夜的胜利。

    姚垣慕不接受这样的道理,他茫然地摇着头,不解道:“为什么非得如此?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屋舍里开始传来响动,这个季节内屋不闭,只挂着素帐,大多数人也不穿鞋,从榻上醒来便掀了帐,光着双脚哼哧哼哧地出门挑水。

    村民一边同来往的邻居问好,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儿,若是昨日刚因为院子的洞该谁来补而超过,便别过脸去,非得过两日才肯和好如初。

    鸡犬相闻,人声似蒸腾的朝露渐渐升起。

    “这样很好。”杨心问收下了过路的老翁递过来的馒头,掰成了两半,递给了姚垣慕一半,“可不能只有这里很好。”

    “如今世间已没有魔物,失去了这一共同的敌人,平民与修士的冲突只会愈发剧烈。我今日能以杀止杀阻止闻家,那上官家,姚家,季家……甚至是多年之后的陈家,还有千千万万的散修,我一人如何能拦得住?”

    见姚垣慕不肯接那馒头,杨心问只好落寞地收回了手。

    “那又如何?”姚垣慕不解,“这本就不是人力所能回旋之事,难道大哥你死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吗!”

    杨心问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响指:“不错,还真是这样。”

    姚垣慕以为杨心问在耍他,不免气急:“你——”

    “让我来给你讲一个二手的故事。”杨心问猛地将那一半馒头塞进了姚垣慕嘴里,“某天,有一个刀客走在集市上,他忽然开始想一个问题。”

    他趁着姚垣慕说不出话,单手背在身后,神神叨叨道:“世上的修士淬炼灵力,吸取灵力,最后得道升仙,带走了人间庞大的灵力。这么算来,世间的灵力是只减不增的,可为何几千年下来,这世间的灵力缺半点没少。”

    “唔唔……”姚垣慕挣扎了两下,被杨心问掐着腮帮子,老实了。

    “相对的,人向深渊祈愿,随后逐渐化魔,待愿望既成,心魄全然堕魔,归于深渊。如此算来,魔气竟是只增不减的。”

    一个大爷路过,见二人模样,立马替姚垣慕打抱不平:“小神仙,你怎么又欺负垣慕!”

    杨心问松了手,抱臂胸前,朝姚垣慕扬了扬脸:“我欺负你了吗?”

    姚垣慕立马摇了摇头。

    大爷看着姚垣慕那窝囊样子,再恨铁不成钢也没用,深吸一口气,走了。

    姚垣慕正在揉自己被蹂躏了的脸颊,一边含糊不清道:“你以前跟我讲过这个,是提刀客对吧,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笨,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杨心问说,“师父是深渊所成,对吧。”

    姚垣慕疑心有诈,谨慎道:“一半的深渊。

    “唉,一半的深渊那也是正经的深渊。我问你,既然是深渊所成,可为何师父却是仙门的第一宗师?”

    姚垣慕懵懂:“因、因为他最厉害?

    杨心问叹为观止:“……你可真是李正德的嫡传弟子。”

    “那还能因为什么?”

    “重点不在‘第一‘,而在于‘仙门‘。”杨心问说,“你有没有想过,师父分明是深渊所成,可为何全无一丝魔气,却是一身纯粹的灵力吗?”

    姚垣慕自然是从未想过。人往高处走成仙,往低处走堕魔,李正德是万人敬仰的第一仙师,那便自然是仙,如何会有魔气,如何能有魔气?

    哪怕他分明就是魔物所化。

    搭在他肩上的汗巾有些潮湿,却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被水气堵塞的毛孔里蕴积出的污水,有点湿冷,还有些许霉味。

    “继续刚才的故事。”杨心问见姚垣慕的腮帮子不动了,便接着说,“那刀客冥思苦想,有了个格外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想法——灵力与魔气,或许本就是同源自深渊的。”

    “可是该如何佐证,同源的灵力与魔气又是以什么为契机分道扬镳的,他却毫无头绪。”杨心问踢了踢墙角的陶罐,里头哐当晃水,转了一圈,没倒,“直到他在陇州那热闹的集市上遇见了被采生割耳,浑身贴满了猴毛又一身魔气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这么叫怪反胃的,还是叫猴子吧。刀客救下了那猴子,带在了身边,教他人言,传他功法。问及来处,猴子不知自己是哪里的人,只隐约记得家住河边,他娘背着他在河边洗衣,拐子从竹筐里抢走了他,一路沿着河道跑,他娘反应过来,迈开蒲扇般的大脚,举着洗衣的棒槌在后面发疯地追,竟是半点不慢的,直到那拐子跳上了备好的小船。船飘远了,他娘想也没想追进了河里,他最后瞧见的是河水没过了他娘的头发,哭喊着他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牙船里又小又逼仄,他和其他孩子挤在一起,闷热潮湿的船舱里他几乎呼吸不过来,见不到一点光,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他睡过去,在梦里和他爹娘仍旧在一处,醒来,他饥肠辘辘,身上的伤口也在溃烂。”

    “或许是他,又或许是船舱里许许多多的孩子这般想着——如果梦里的才是真的就好了。”

    “诸天神佛无人应,只有深渊降临在那片湍急的河水中。他甚至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自己愤恨地做了一个人牙子被狼咬死的梦。狼真的来了,咬死了那几个拐子,还咬死了其他人,整条船上除了他没有活口,森然的狼眼望着他,却独独没有咬他,他坐在尸山血海之中,与屁股底下的半个脑袋对望,那半个脑袋梳着细细的麻花辫,昨天偷偷给他塞了半个馒头。”

    姚垣慕猛地捂住嘴,像是要把杨心问刚分他的半个馒头给吐出来。杨心问嗤笑一声,颇显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姚垣慕的后背,

    “船随波逐流,很快靠了岸。他逃走了,也没有逃多久,便被当做乞儿再度拐走了。当时的刀客听了那猴子颠三倒四的叙述,便知猴子曾向深渊祈愿,害死了那一船的孩子。可他曾将这些如实告知,一是于心不忍,二是怕猴子得知此事,心生恐惧,会愈发频繁地做些噩梦,便只说这是预知梦,是上苍庇佑猴子的福泽。”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怕又不可控的怪异,可刀客还是将猴子留在了身边。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大多数见过深渊的人都或死或疯,如猴子这般祈愿后还能与常人无异的人世间罕有,他决定以猴子作为他了解深渊的第一步。”

    “只有表面的观察和记录是不够的,刀客向猴子传了功法,竟发现猴子也能用这些仙门的功法,只是体内流转的并非魔气而是灵力,且不在丹田生气,而是自心脉生魔气。不仅如此,猴子对幻象术的天赋也登峰造极,仿佛那幻象不是虚境,而是那猴子原本就身处的环境。”

    “刀客猜想,虚者,魔也,魔自心生,乃成深渊第一道——心魄道。当时刀客想,或许魔和仙的区别,只是人心所向,若人觉得这是魔,便会成魔,若觉得是仙,便会成灵。”

    “彼时他已开宗立派,门下首徒叶沅却对此有异。叶沅说,虚实不相容,若魔为虚,灵为实,二者如何同源?叶家彼时受难,圣女大多活不过五年,她一介静水境的宗师投身还只是邪门歪道的临渊宗,只为给族中女眷寻活路。她苦心钻研心魄道,已有石饕餮那般惊奇的成就,却发现此道对她所求毫无裨益。”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她那终年带着猴子不着家的师父传来了消息。刀客带着猴子重返夷湘,寻猴子故旧的线索。或许是因故地重游,猴子在夜里做了山洪暴发的噩梦,醒来告知了刀客,刀客连忙驱赶村民远离低地,山洪暴发之时无一人伤亡。当地人便将此猴视作祥瑞。”

    “猴子此生从未如那般受人尊敬和爱戴,竟是不愿离开了。他不知这灾难是自己引来的,只当自己仍旧做着预知梦,每晚梦到了什么,第二天一早便要亲自去告诉镇上的人,很得意,很兴奋,甚至不曾注意到镇上满街的白幡,素盖,他只是踩过那些纸钱,如报丧鸟那般将咒言带去千家万巷子。”

    “鼎和柴是镇上的人备的,猴子是被刀客绑进鼎中的。”

    姚垣慕问:“为何刀客不强行将猴子带走?”

    杨心问“嚯”了一声,笑了笑,眼里却一片冰冷:“因为刀客以为,仙魔之别在于人心,若人人都觉得是仙,便该是仙,若人人觉得是魔,便会成魔。猴子被夷湘的人顶礼膜拜,他想看看,猴子是否会因此而变成仙。”

    “他错了。结果是白白葬送了夷湘上千的人命,他将猴子绑上了鼎,点燃了火,却说这一切罪责在他,而非猴子的过错。”

    “他砍下猴子的头之前说,你要活下来。”

    “整个镇上六月飞霜,冰封三尺,深渊降临。猴子的脑袋滚落在地,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待再醒来时,现实如他梦中那般冷,刀客的灵力、□□、魂魄,全都被深渊带走,而无首猴的□□也至此‘不死’。”

    朝阳已升了起来,将二人的影子拉长,打在灰扑扑的泥墙上。姚垣慕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究竟哪个是杨心问,是面前站着的这个,还是那细长而一片漆黑的影子。

    “叶沅知晓了此事,并无多少对师父仙逝的伤怀。她茅塞顿开,忽而想到,深渊吞并的不只是刀客的心魄,还有灵力和□□,□□是和深渊交易的代价之一,是可以流通的金银,她无法奉上谁的心魄,但她或许可以奉上谁人的骨肉,来换取圣女的寿命。”

    “这便是深渊的第二道,骨血道。”

    姚垣慕捂住了耳朵,猛地蹲下,朝着地面喊道:“我不想听了!”

    “第三道元神道,你应当已然知晓了。”杨心问恍若未闻,“季家季枝与夏听荷赴京中平妖乱,自那无心之妖身上顿悟了元神道,后在京城定居,以蕊合楼为掩护,世代钻研元神道。”

    杨心问家砌墙的泥里便有一坨画先生,闻听此言竟轻哼起来,很是得意,全然没有半点悔过之意。

    “大哥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讲这些?”姚垣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

    “因为无论你听或不听,这些都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移开眼便消失。”杨心问语气稍微沉了沉,“仙门血债累累,可并非是修士生来就这般残忍,而是没什么人会专门避开脚下的蚂蚁。”

    “我要让平民和修士如平等的人那般站在一处。”

    姚垣慕不解道:“可是如何才能……”

    杨心问叹了口气,也蹲下来,偏头托着一边腮,叹气道:“还不明白?”

    姚垣慕摇头。

    那细长的影子成了一座尖塔,刺进了门上迎喜童子的脸颊。杨心问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姚垣慕的胸腔:“万物生灵,独人生魔。”

    “所谓深渊,本是虚无,万物生灵,它便是蓄灵之所在,人吞灵生魔,它便成了万魔之地,灵魔本为一体,却又相吞相噬。李正德本是残缺的心魄与健全的骨血所成,自然表象为灵,我的心魄骨血具已成魔,如今自然也是魔的姿态,若我徒然身死,魔气只是重归大地,可若是以至纯的灵力杀我,倒冲我体内的深渊——”

    杨心问的手指在姚垣慕面前打着圈,仿佛在为他绘制一幅充满希冀的图景:“邪魔化灵,人上万年蓄积的魔气成灵,作为容器的我同时破碎,那磅礴的灵气会四溢在这片大地的每个角落。”

    “不需从自然中淬取那一点点灵力引气入体,所有人的灵脉都会浸泡在这充盈的灵气之中。”

    杨心问慢慢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着这初生的朝阳。

    “世上再无庸常,人人都能成为修士,飞天遁地,长生不老,世家和王朝的体制悉数崩溃,独属于仙人的秩序建立在片大地之上。”

    “此处便是天上白玉京。”

    他开怀地笑着,那痴态落在姚垣慕的眼里,竟叫人想起无首猴。

    那日杨心问朗笑着走进了屋子,之后的半月里,杨心问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白日捉鱼打鸟,夜里游山赏月,见了愁眉苦脸的姚垣慕也没脸没皮地笑,闲来就与村里爱粘着他的几个孩子说他的情史,将那份聚少离多还要落到惨淡收场的情缘说得感人至深,催人涕下,叫无知小儿以为这情字当真是什么好东西。

    两个月的时光如村头桥下那流水向前奔去。

    杨心问看向了被日中的太阳晒得发烫的界碑。界碑刻的字奇丑无比,里头又用红浆刷了一遍,夜里看来鬼气森森,青天白日地看,却觉得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像撒了一地的麦穗,分明是可爱至极。

    他不由地真的笑了一声,随即又看见了姚垣慕落在界碑上的影子,又短又矮,更好笑了。

    “我那日与你说这么多,一是我心里得意,想找人唠唠。”杨心问踢起一颗石子,正中姚垣慕的影子,“二是想免了今日的麻烦,叫你理解我,别来挡我的道。”

    姚垣慕沉默地提着锄头站在那里。

    远山起了风。

    阿芒晾在竹竿上的被褥缓缓飘动,她惊奇地发现那“风”生得奇怪,竟是一条条一缕缕可以看见的金丝!细细的长虫般在空中游弋,自她的后院,自远山,乃至旋转起来的高天之上的白云——万千灵丝如遇大能陨落般躁动起来,朝着姚垣慕的周身聚集。

    桥下的流水激荡,杨心问一头长发也被那罡风吹得凌乱,手中的油菜花也被这风残忍地蹂躏,他自发间看向姚垣慕,那老实的庄稼汉身上青筋外突,浑身的经脉都微微鼓起,眼似被绳勒得外凸,那是连天生灵脉都一时难以承受的磅礴灵力。

    锄头翻动,虽然很勉强,但杨心问看出那是临渊剑法的《失相》第四式——狂人言。

    “临渊剑法原是刀法,用来练剑还勉强,拿来挥锄头实在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杨心问叹了口气,“当然最天马行空的,是你竟然觉得自己能挡我。”

    姚垣慕已经踏步上前,锄头一抡,锐如刀刃的灵力破开长空,直逼杨心问的面门。杨心问不躲不闪,随即便见他身后的土路骤然划出一道深沟,只有他站着的地方毫发无损。

    他朝着姚垣慕走去,步伐不急不缓:“与我对战,你可知第一要义是什么?”

    “不、不能怕!”姚垣慕两手一扯,那锄头的棍和头便分开,他矮身一抡那铁头,杨心问偏头避开,同时道:“不对。”

    棍子在空中挥下,如鞭子重抽地面的声响,重重砸向杨心问的头顶。杨心问反手抓住那木棍,稍微一捏,木棍便碎成了屑,他隔着那碎屑看向姚垣慕。

    姚垣慕仍在滞空,手中的棍子没了,他竟忽然傻了一样抓住了杨心问的肩膀,咬牙道:“要动脑子!”

    就在这时,破风声再起。

    方才打空的铁头回旋,其上疾行符的金光大作,以目不可视的速度重击杨心问的后脑勺!

    杨心问一愣,不可思议的视线在姚垣慕身上落下,手里一松,油菜花散落一地,他随即软倒下去,倒地不起。

    躲在树后的小孩纷纷跑了出来,围在他周边,叽叽喳喳地说:“他怎么了?”

    姚垣慕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当真一击得手了,茫然道:“他……他晕过去了……”

    “你做什么打他?”

    “我……”姚垣慕说,“我不想大哥去送死……”

    “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啊?

    这一切都太顺利,姚垣慕一时还没回神。

    “就是……他明天还能和你们一起玩的意思。”

    “这样啊。”阿芒挠挠头,“可是垣慕哥哥好笨,总是找不到我们,哥哥你不跟我们一起玩吗?”

    杨心问伸手把倒地不起的姚垣慕翻过来,好歹让他面朝上睡着。

    “要装作找不到你们太痛苦了,别折磨我,去折磨地上这个。”杨心问捻起姚垣慕的汗巾,盖在对方的眼上。

    随后伸了个懒腰,一边整理着手里那捧花的枝叶,一边往桥头走去。

    刚过桥头,他脚下又顿了顿,转头说:“还有,等他醒来告诉他,与我对战的第一要义,是别盯着我的眼睛看,不然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说完便晃晃悠悠地走远了,那身影在午后的晴阳下,如飘远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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