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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追罚与诞子占嫡占长,名正言顺……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今日日头极好,天气干燥,又吹的东风。

    所以延禧宫的火势蔓延极快,迅速地燃起熊熊大火,几乎将清晨的四方天与朱红墙映得艳红。

    火势最大时,几乎有一人高,要将人给吞灭。

    吴统领、宋尚宫和杜

    少监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立刻稳定了慌乱的局势,开始安排、指挥宫人灭火,同时统计延禧宫中留着谁、是否有不知所踪的宫人。

    元子、方尚宫和杜仲等是第二批到的,从吴、宋二人口中得知目前的情况,便急匆匆赶了回去、向各自的主子汇报具体情况。

    元子格外不同,回去后又多走了两趟,第一趟去请了韩栖云和闫公公,第二趟则是着急忙慌许多,甩着拂尘就到了瑶池殿。

    沈知姁正上好了妆,听到元子求见,心中就明白了几分,接过芜荑手中的素银凤钗,不紧不慢地在发髻上簪好,然后由芜荑和箬兰两人扶着,缓缓走到正殿凤位上坐下。

    “皇后娘娘……”元子神色急切,想要张口说事,可看到沈知姁略显苍白神色,立刻就掩住了口中的话,变成了小心翼翼的问安:“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陛下让奴才来瞧瞧娘娘如何,并让娘娘放心安歇,一切都由太皇太后处理。”

    “本宫都听芜荑说了。”沈知姁在眼角眉梢扑了淡粉,一副容色憔悴、受了惊吓的模样:“那韦才人和贴身宫女至今未曾出来,新年前出了这样的大事,本宫如何安歇?”

    元子露出个憨笑,宽慰了沈知姁两句。

    沈知姁浅浅一笑:“本宫多谢公公安慰,只是适才见公公神情不对劲,想来并不是受了陛下命令,而是朝阳殿那儿有了些意外情况,是不是?”

    “难道陛下也因为走水之事受惊?”

    瞧沈知姁一副强打精神关怀的模样,元子眼底流露出惭愧之色,思索几番后骤然跪地,向沈知姁请罪:“请皇后娘娘恕罪,您如今怀有身孕,又晨起受惊,奴才实在是不该打扰您!”

    “可事关陛下,盛怒之下,御体难免受损,奴才无用,不能劝阻……”

    闻言,沈知姁唇角弯起一点嗤笑:弑母,恐怕是尉鸣鹤心中最不能去触碰、去探知的逆鳞。现下明晃晃地用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众人眼前,尉鸣鹤自然是暴怒难忍,同时心头还有那么点恐慌。

    这样的情况下,元子的确是不能劝解。

    “陛下又生气了?这可不好。”沈知姁蹙起眉头,无比苦恼,实则心头悄悄地涌出几分难以自抑的笑意。

    诸葛院判曾经提到过,人怒气发火时,五脏六腑之间气血逆转,对身体是极大的损伤。

    同时,也有利于北疆贡茶功效的发挥。

    尉鸣鹤多多地生气才好。

    “元公公,你做的不错,事关圣体,的确要及时禀告给本宫。”嗤笑过后,沈知姁憔悴的脸上露出明晃晃的担忧,扶腰起身,吩咐芜荑立刻准备凤辇,前去朝阳殿。

    箬兰和白苓等人迅速去准备手炉等御寒之物,还不忘塞给元子一个。

    元子握着暖呼呼的手炉,脸上的懊悔惭愧之色更重:“都是奴才无用,才让娘娘孕中奔波劳累。”

    他相信,若是师父福如海在场,情况一定不会这么糟糕。

    他、他原就是靠着师父身体不好,再加上与皇后、陛下有那么几分前缘,这才侥幸得了御前总管的职位……

    正想着,他肩上落下一个轻拍,回头是青葙轻松的笑颜:“元公公,别想这么多啦,娘娘瞧着疲累,但能帮到陛下,其实身心都是高兴的。”

    “下回若是朝阳殿有了什么事儿,公公可要记得及时遣人来禀报。”

    “陛下若是掉了一根头发,皇后娘娘都心疼得不行。”青葙轻轻叹了口气:“芜荑姐姐的手脚可快了,元公公赶紧去跟着罢。”

    “皇后娘娘对陛下的深情,满后宫都是知道的。”元子受了安慰,心下稍安,应了青葙的话:“青葙姑娘放心,我往后一定及时禀报皇后娘娘,不让皇后娘娘不安。”

    青葙脸上的笑意更深,又捞了一件披风塞到元子怀中,眨了眨眼:“公公是御前总管,平日里事务繁忙,可以遣个机灵的人来送话。”

    “这样一来,凡再有如今的事情,皇后娘娘能及时知道救场,公公也不用焦头烂额了。”

    穿上披风、握着手炉,元子一路迎着寒风小跑而来、被冻得没有知觉的四肢有所回暖。

    心中妥帖,又觉得青葙的建议颇为在理,元子当即就应了:“姑娘放心,我自然不会让皇后娘娘失望。”

    说罢,元子拢紧了披风,脚步匆匆地赶上沈知姁已经起驾的凤辇。

    *

    沈知姁到朝阳殿后,由元子引向御书房。

    刚刚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尉鸣鹤蕴含着暴怒的责问:“所以,你们现在的意思是,因为那韦氏聪慧过人,嫁祸了不少人,让你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被耍得团团转,这才给了韦氏自焚脱罪的机会,是不是?”

    元子颇为尴尬地立在原地,向沈知姁躬身道:“皇后娘娘,此时奴才似乎不好通报……”

    “无妨,取些炭火盆来,本宫在御书房门口等会儿便是了。”沈知姁双手轻轻覆住小腹,容色是一片强行压住的焦急,覆盖了深处毫无波澜的平静。

    元子使了个眼色,小鱼子就立刻带人去了炭笼,还搬了个太师椅,上头放了软垫和引枕,十分体贴。

    沈知姁坐下后,顺势问起里头的韩栖云和闫旺:“本宫听陛下的话,似乎延禧宫起火之事,和那话本野史有关?里头又有韦才人什么事情?”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昨夜陛下和夜影司、尚刑局其实算是一夜没睡……”元子立在沈知姁的椅子旁,小声将昨夜的查案经过道来:

    自离开朝阳殿后,韩栖云就联合闫公公开始查案,夜影司负责追查蛛丝马迹,尚刑局就负责审问所有和此事有所牵连的人,想要撬开嘴巴,探知幕后之人。

    顺带一提,尉鸣鹤最先怀疑的范院使,其离京前后的行踪、在京城中往来交好的人,都经过夜影司的仔细调查,最终判定和此案无关。

    结果捉捕和审问的过程都算是顺利,只是这结果十分曲折——将话本野史在宫中传得最广的,是吴婕妤宫中的一个小宦官,专门做些倒卖话本的事儿,算是赚些外快,但和源头无关;而人去楼空的印书坊,追究起来,竟是瑜贵仪家中的产业,半月前才脱手,经由审讯,并无不妥;再往下面查,竟连宜昭媛和太皇太后宫中都有些人与此事有些关系。

    这样一看,前头搜查出的那些消息。全都是被人刻意放出来的烟雾罢了。

    韩栖云和闫旺发觉这一点,立时就发狠咬牙,用了酷刑,终于从一个最早说起话本野史、意图自尽的老尚宫口中,得到了韦淑女的名字。

    两人带人到冷霜馆,看了眼满脸惊恐和眼泪的韦宝珠,就转头奔向了延禧宫。

    可已经晚了,延禧宫早就起了大火。

    因而此时尉鸣鹤恼火,认为是韩、闫二人无用,才让韦才人有了自烧宫殿的机会。

    在尉鸣鹤看来,韦才人散播影射“天子弑母”的话本,简直是其心可诛——自焚而死算什么,就该让韦才人被千刀万剐,才能消除他心中的愤怒!

    伴着尉鸣鹤诘问之语的落下,随之响起的是物件落地的声响。

    从脆响中不难判断,尉鸣鹤在盛怒之下掷了手边的茶盏。

    韩栖云与闫旺异口同声的请罪息怒声响起。

    但尉鸣鹤不曾应声。

    里头半晌没了动静,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渐渐蔓延,叫外头的诸人都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生怕龙颜再次大怒。

    沈知姁手指摩挲着手炉上用宝石拼成的小石榴,脸上的担忧更多了点,心里却是想远了:看来尉鸣鹤的确是气晕了,到现在连最关键的一个疑点都没想到。

    不过说不准等会儿就会说到,就看韩栖云如何应付了。

    应付得好,这件事就会在延禧宫大火中湮灭。应付不好,最先倒霉的就是韩栖云。

    果然,不多时,里头传来尉鸣鹤阴森森的话语:“两位爱卿,朕忽然想起一事,这韦氏自小在将军府中长大,先前未曾进宫,何以能编造出一段这样的野史,好几处都与朕的经历相合。”

    “尤其是弑母那一段,简直不像是常人能编造出来的!”

    这话落在韩栖云和闫旺耳中,就含了截然不同的意思。

    在闫公公看来,这是陛下的疑心病又犯了,怀疑韦才人身后还有高人指点,不由得头疼,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查明真相。

    而韩栖云却通过沈知姁的计策,猜出李氏之死的确与自己曾经的荒谬猜想吻合,即和尉鸣鹤有着直接关联。

    他当下就想通其中关窍:尉鸣鹤已经怀疑起一早追随的人,而他这个曾经被放弃、又复起、一向在天子心中印象不好的棋子就成为了首当其冲的嫌疑人。

    韩栖云想到这一点,并未惊慌,而是指尖微动,勾住了右腰侧垂下的鱼形玉佩——这是现在能召令夜影卫的好东西,沈家小女郎那儿有他送的一块。

    可小女郎当真是无情又狡猾,并不提醒他,而是任由他现在直面天子疑心。

    不过,韩栖云转念一想,便又想起沈知姁昨日晨间曦光下,柔美动人的笑靥与温然绵软的话语。

    啧,其实说来,小女郎暗示他多费些功夫查明,说不准就是一种提醒,不过他没明白而已。

    “两位爱卿为何沉默不言?”尉鸣鹤话语中添了三分不耐烦。

    话音刚落,韩栖云从跪地伏身请罪的状态,变成挺直腰板、拱手出声:“陛下容禀,据微臣调查,韦才人虽不曾进宫,但是自小由韦武亲自带着读书、教养,现下又入宫为妃,想要探知宫廷之事并不困难。而且因为韦氏被抄家流放、韦武被当众斩首。韦才人一时胆大包天、对陛下怀恨在心也是有的。”

    “而且微臣先前查抄韦家时,知晓了韦氏不少腌臜的辛秘。”

    说罢,他微微抬眼,面上更多了一道新鲜伤痕,仔细看去还有些未干的茶水痕迹。

    闫旺亦是一天一夜不曾阖眼,茶盏碎片从他的手背划过,现在正带来一阵刺痛。

    他是尚刑局的总管,是有着替皇帝捉拿审问的职责,可闫旺现在累得慌,又无故受伤,眼前这案子瞧着,陛下瞧着要继续追查……

    心累心冷之下,闫旺会意地接口韩栖云:“禀陛下,微臣昨日审讯时,也从那位韦尚宫宫中得知了不少韦氏辛秘,其中杀父弑母、谋害兄弟姐妹的事情并不少,保不齐韦才人也做过,所以编造起来十分顺手。”

    闫公公的话,让尉鸣鹤心头觉得舒服了不少。

    是呀,这普天之下,为了“权力”二字不惜用尽手段的,并不只是帝王家,外头尤其那些高官世家,竞争激烈堪比皇室。

    再看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天子皇帝,有哪几个手上是不沾血的?莫说是母亲兄弟,就连杀父的也并不罕见。

    更何况,他的生母李氏当时的确染了病,因为冯皇贵妃。

    她死了,冯皇贵妃会被问罪,先帝会少一位争宠过剩的妃嫔,他则会获得先帝的怜惜和青眼。

    一举三得的好事情。

    时至今日,尉鸣鹤回想起当初那一日,李氏那双因病而翳暗、闪烁着惊恐哀求的眼眸,心中仍然无一丝后悔之意。

    *

    “烦请元公公进去通报一下。”

    当御书房中模糊的话语声响起又重新沉下的时候,沈知姁唇角微微一勾,转头对元子浅笑。

    元子当即就应了,进去叩门禀报。

    尉鸣鹤瞥了眼外头的天色,皱起眉:“皇后这么早便醒了?”

    “陛下,现下外头东风冷寒,皇后娘娘担心陛下,已在殿外候了一刻钟,说不许奴才因此打扰陛下与大人商议国家大事。”因进御书房禀报,元子便将瑶池殿的手炉收进了袖中,此时正暖和和地贴着,令元子语气愈发恭敬:“奴才这是偷偷溜进来禀报的。”

    “简直胡闹,皇后是有身子的人,皇嗣可是社稷头等大事,快将皇后迎进来。”尉鸣鹤眉心拧成“川”字,转脸望向韩栖云和闫旺:“朕信两位爱卿所言,等延禧宫大火被扑灭后,若韦才人和贴身宫女还活着,便继续审问。若是不在,就将延禧宫剩下的人再审审。”

    “新年降至,微臣与闫公公知晓分寸。”韩栖云率先开口,提及还有一旬就到的正旦。

    尉鸣鹤略一挑眉,思索一瞬后并未说什么,而是挥手让二人退下。

    韩、闫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一松,回去继续做善后工作。

    元子则是出去亲迎沈知姁,顺便吩咐其余宫人将御书房的地龙烧热,再去备上暖身的糕点甜汤。

    沈知姁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而是先去茶水间亲自泡了一盏北疆贡茶,然后亲手端着进了御书房。

    尉鸣鹤同样是一夜不曾安眠,此时正站在雕龙鎏金炭笼前拨弄着银丝炭,一边醒神一边等着沈知姁。

    见沈知姁亲端着茶盏,尉鸣鹤原先面无表情的脸上就下意识地流露出紧张关怀和温然和煦的笑意,上前接过茶盏,放在窗边美人榻的小几上,再将沈知姁拉着坐下。

    感受到沈知姁的指尖存着温热,面色也红润,尉鸣鹤方松一口气:他是真怕沈知姁被冻着。

    “臣妾给阿鹤算过了,这可是倒数第九盏的贡茶。”沈知姁坐下,面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臣妾听元子说,阿鹤昨晚又没睡好,正好喝一盏茶。”

    尉鸣鹤自然细细品尝了一番,还对沈知姁赞道:“不愧是阿姁亲手泡的茶,比先前宫人所泡更得朕意。”

    “阿鹤就会哄着臣妾高兴。”沈知姁适时地放下唇角,说起延禧宫大火之事:“臣妾今早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在外头等候时和元公公打听了一二,这才知道,韦才人竟是和中伤陛下之事有关,延禧宫起火亦是和其有所关联。”

    沈知姁蹙起秀眉,明眸中是明晃晃的震惊和愤怒。

    “不错,朕知道时颇为惊讶。”尉鸣鹤啜饮一口,旋即拧眉:“当初韦家谋逆,她身为妃嫔,竟为罪臣求情。朕想着她无罪,也是表示宽仁,就借口病了将她禁足,前段日子更是被她表面的安分所欺骗,将她放了出来。”

    “早知道,朕便下令……”

    尉鸣鹤正说着,忽然察觉此事前半段和当初定国公府出事、沈知姁求情反被说染病静养极为相似,正是当初自己用来对待沈知姁的手段。

    他有些讪讪地住口,颇为尴尬地将茶盏再次端起。

    沈知姁心里冷笑,面上却是毫无联想,只叹道:“臣妾见韦才人并非愚钝之人,却被亲情蒙蔽了双眼,做下此等大不敬的荒谬之事。”

    “哼,朕听了韩督公与闫总管的进言,才知道原来韦氏族中竟多有弑母杀父之事。”对着沈知姁一双清澈明眸,尉鸣鹤冷哼一声,莫名说起这话。

    好像这般说了,沈知姁就完全不会将弑母与尉鸣鹤有所联系,这只是韦氏根据自家腌臜事编造出来的谎言。

    沈知姁十分配合地圆睁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竟是这样!这样德行有失、违悖常伦的家族,竟为官做候几十年!”

    “臣妾当真是惶恐。”

    “阿姁不必担心,朕做天子,必定不会启用这等家

    族。“尉鸣鹤立刻宽慰沈知姁,旋即竖起长眉,冷声道:“既然此事已经查明,朕必定严惩韦才人!”

    “可是阿鹤,韦才人现在还生死不知。”沈知姁佯装不解,手中端起装着姜汁牛乳的陶瓷小盅。

    “韦氏不是还有族人活着么?”尉鸣鹤被问,重新沉入那股子恼羞暴怒的情绪中,凤眸中涌起狠厉之色:“韦才人即便死了,不是还有尸体在么?”

    处死三族,碎尸万段,方能平他心中之怒。

    沈知姁手一抖,小盅就落在羊绒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和轻微的碎裂声。

    尉鸣鹤被这声响唤回神,看到沈知姁在日光下略显苍白的脸色,立刻咽下口中冷酷之言,唤芜荑进来为沈知姁收拾。

    “朕的寝室有阿姁先前穿的衣裳,先取来,这冬日穿着湿衣裳不好。”尉鸣鹤迅速换了话题,神色重回温柔。

    沈知姁却像受到了颇大的冲击,一时间没回过神,直到去换了趟衣服,眼中才多了点神采,只是容色愈发苍白。

    稍稍犹豫后,她软声开口:“阿鹤的意思,难道是处死韦氏一族,再将韦才人处以鞭尸么?”

    “朕不过是一时气愤,说了气话,反倒是吓着阿姁了。”尉鸣鹤颇为后悔,口中并不承认那是自己的真实想法,想着先将受惊的女郎安抚好,回头悄悄下旨、如此处置了就是。

    尉鸣鹤话音落,却见眼前的美人送了一口气,唇角弯起一点儿娇憨又令人怜爱的笑意:“那就好,那就好,臣妾当真是吓坏了,真怕阿鹤这般处置。”

    这话就有点要为韦氏求情的意味。

    可从沈知姁口中软软说来,尉鸣鹤却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轻声询问:“阿姁觉得不妥么?”

    见尉鸣鹤这样的反应,沈知姁不由得莞尔:瞧尉鸣鹤的样儿,的确对她抱着十足的信任与真情。到了如今,“沈知姁对尉鸣鹤绝对真心”的印象,已经像千万年不朽的石板一样,刻印在尉鸣鹤心中。

    “阿鹤,实不相瞒,臣妾这几日还预备为后宫妃嫔请赏。”沈知姁敛目,将后宫妃嫔的捐银款项道来:“……上回阿鹤不是说,这笔银钱帮了很多的忙么,还因此将那一套珍贵的象牙雕花送去了瑶池殿。”

    “臣妾想着,这并非臣妾一人之功,所以要为妃嫔们请赏。”

    “韦才人虽进宫不久,但捐银数目能和宜昭媛齐平,想来是将全部身家都捐出来了。”沈知姁长长叹息一声:“臣妾当时还想着,请封韦才人为芳华,谁知……”

    说罢,沈知姁细眉紧紧蹙起,娇容满是哀愁:“新年将近,忽有走水之事已是不祥之兆。而依照祖制,正旦到元宵这段时间与其前后都是要避免见血的。”

    尤其是正旦和年节,都要行祭祀之事,拜天地、祭先祖,求得来年风调雨顺,最忌讳的便是这个。

    提起捐银之事,尉鸣鹤亦是一愣:海督公和杜仲已经办好押送、分发赈灾银的任务,此时正在回京城的路上,不过一路的见闻和任务情况已经在奏折上写好了。

    奏折上说,北疆灾地百姓对天子感恩戴德,即便生活状况堪堪恢复到勉强度日的状态,百姓们还是合力凑齐了五箱子特产,作为对天子援灾的感恩。

    同时,沈皇后带头捐款赈灾之事传颂甚广,太皇太后、宜昭媛和韦才人三人因捐款颇多,名号同样得以被百姓记住。

    当时尉鸣鹤瞥了一眼,不曾放在心中,现在想起来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沈知姁的话亦提醒了尉鸣鹤,这段时间的确不宜见血。

    听闻先前有个淑容,在年节被发觉暗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和太子,当时的皇帝自然大怒,可也是生生拖到了元宵后才赐死。

    况且,世人都讲究有功酬赏,有错行罚,尤其身为天子,更要在这方面讲究公平,方能使朝臣百姓信服赞颂。

    捐银赈灾,是韦才人的功,且是个被不少百姓记住的功。

    而借着话本野史对天子大不敬,在不懂的人看来,其实是个颇为牵强的罪名,是天子疑似要对罪臣韦氏斩草除根而用的借口。

    毕竟,里头所影射的弑母之事,只有知晓宫廷之事的人才能看出一二真相,且不敢言说讨论,甚至不敢在心中多想,生怕触怒天子。其余的人,譬如纨绔子弟和百姓平民,都单纯是当作话本故事来看待的。

    这就基本决定了,尉鸣鹤不能大张旗鼓地搜罗、惩处,刚刚所用的借口,也是有人借此攻讦天子,并不承认话本中的内容和自己的过去有一分一毫的相同。

    与此相对的,尉鸣鹤能借此下令销毁所有的话本,却不能以此为罪名,在正旦前诛韦氏三族、将赈灾有功的韦才人碎尸万段,平息自己心中不能被外人知道惶恐与怨愤。

    若尉鸣鹤执意如此,就是变相承认,这话本上所写的“皇子不择手段、弑母夺嫡”的野史故事,真的和当今天子的经历有所相合。

    沈知姁观尉鸣鹤俊颜上神色阴沉不散,恍若天边聚集的乌云,能随时爆发出一场狂风暴雨,却偏偏被阻挡住,不能发泄,就形成了眉宇间的冷厉不悦。

    “我知阿鹤心中不快,但若执意下令,不但违背祖制、恐被朝臣们参奏,还对阿鹤的贤名有所损伤。”沈知姁轻咳一声,压下心中的快意,语气温和而不失担忧,端的是一位贤惠的皇后。

    “阿鹤细想想,韦才人现在生死不知,不过延禧宫火势极大,即便活了下来,亦是重伤,生不如死。”

    “而韦氏一族流放之地十分荒僻,现下入了寒冬,在路上撑不过的十之四五,即便到了,那儿天气多变难忍,兼之要做苦力,寿命往往不过十年……”

    女郎的口吻轻柔,里面掺着对心上人沉甸甸的关切,恍若冬末吹来一缕暖风,拂过尉鸣鹤的心头。

    尉鸣鹤薄唇轻抿:他明白阿姁的意思,是指韦才人与韦氏已经罪有应得,不必在这个欢庆的时间节点强行严惩,为新年蒙上一层血色。落在史书上,平白遭人评说猜忌。

    他应该如仁善宽恤的君子,轻轻放过,外头与后人反倒会因此觉得“天子弑母”是荒谬之谈。

    可道理人人都明白,但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直到此时此刻,尉鸣鹤才扪心承认,自己就是个瑕疵必报、记仇衔恨的小人。

    ——如果可以,他不仅要杀光所有姓韦的人,还要将谈论、传播这话本的人全都惩处一遍,甚至牵连全家,此事才算作罢。

    尉鸣鹤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韦氏。

    就在他兀自咬牙犹豫的档口,耳边就传来沈知姁压抑的小声痛呼。

    “阿姁,是不是腹部不适?”尉鸣鹤心中一跳,转首看去,只见沈知姁小脸苍白,眉尖略蹙,一手覆在小腹中,似有难言的痛楚。

    随着心中涌起的慌乱感,尉鸣鹤来不及多想,先小心将沈知姁横抱起、往寝殿的方向走,随后一个目光横去,元子立刻就亲自去太医院。

    不多时,诸葛院判和杨院使便坐着特批的小轿到了朝阳殿请脉。

    不错,自范院使卸职离京后,尉鸣鹤立刻就将自己新信任的杨太医提为院使,执掌太医院。

    自然,在杨太医看来,自己的贵人是给露脸机会的沈皇后以及指点宁神汤药方的诸葛院判。

    诊脉时,沈知姁依旧神色煞白,和诸葛院判对视一瞬后便收回眼神、开始阖眼休息,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

    尉鸣鹤坐在一旁,长眉同样紧拧,感受着自己胸腔中传来的不安和紧张。

    一刻钟前,那一股子要杀韦氏泄愤的气已经随着沈知姁的突发状况而渐渐偃息,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

    沈知姁与孩子的平安,是尉鸣鹤目前最为看重的事情。

    除了皇权,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待诸葛院判和杨院使诊完脉后,尉鸣鹤担忧的目光扫过龙榻上呼吸轻缓的沈知姁,旋即轻轻挥手,召两位太医出去说话。

    “皇后在与朕说话途中忽然不适的。”等回到御书房,尉鸣鹤方开口说话:“你们瞧瞧,可是御书

    房中有不妥之处?”

    元子在旁抱着拂尘,低眉轻声道:“禀陛下,奴才今早一路跟着皇后娘娘前来,除了听闻大火有所惊讶外,皇后娘娘一切正常,吃穿均由芜荑等人看顾,不曾受冻着凉。”

    诸葛院判和杨院使先应尉鸣鹤话,将御书房中简单看了一遍,确认无碍后再来回话。

    身为专诊瑶池殿的太医,诸葛院判率先出声:“陛下,皇后娘娘脉象还算平稳,只是略显急促有力,腹中不适亦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依微臣诊断,应是皇后娘娘近日受了或是听到什么以致惊吓,才会忽感不适。”

    “微臣已经将八宝抚惊汤的药方给了芜荑,皇后服下稍歇两日,就无大碍。”

    备受信任的杨院使则负责收尾解释:“禀陛下,女子有孕,本就是世间最艰险的事情,不但要在吃穿用度上精心讲究,而且不能忽略女子的思绪心情。”

    “所谓忧能生病,若是女子在孕中常常听闻血腥恐怖之事,或是日夜担忧、惊悸伤心,就会导致噩梦难眠、食欲消沉等情况,对自身、对胎儿都十分有害。”

    “皇后娘娘应是自小身子偏弱,经过精心调养,方到现在的中上体质。”杨太医抹了抹自己新留的小胡子,叹气道:“不过到底是底子不牢,所以要格外小心些。”

    话到如今,尉鸣鹤便明白,是自己那些“诛三族”、“碎尸万段”的话惊了沈知姁。

    他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因着一时之气,在阿姁面前吐露真话,不但现在处置颇为棘手,还令阿姁受惊。

    就该私下下旨,让夜影司去处置,都按个暴病而亡的由头。

    “杨院使,朕放心不下皇后,你从今日起,每日都和诸葛院判一块儿,给皇后请平安脉,务必确保皇后与皇嗣平安。”尉鸣鹤沉默半晌,做了决定:“太皇太后那儿你也要顾及……罢了,朕身子康健,朕的平安脉你抽空请诊即可。”

    杨院使刚应下,外头就报太皇太后到。

    尉鸣鹤一惊,亲去外头迎接。

    “哀家是听说皇后来了,又见刚刚着急忙慌请了太医,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这一年来心情甚好,不过身子不算上佳,小病过三五回,此时嗓音中还有几分咳意。

    “皇祖母,事情是这样的……”尉鸣鹤将事情经过道来,凤眸中隐有怒气翻腾,最后化为说到沈知姁的疼惜和悔疚:“是朕气恼于韦氏的举动,说了气话,一时吓到了阿姁。”

    “还请皇祖母进去落座,阿姁瞧见您或许好些。”

    听闻沈知姁正在寝殿内休憩,太皇太后便怎么也不肯进去:“皇帝年轻,这种受惊的事儿就是要多休息,不能再费眼睛、费神。哪怕是沈夫人来了,也不如让小姁好好休息一两个时辰。”

    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风,太皇太后已经略有浑浊的眼眸微微一动,不动神色扫过尉鸣鹤:小姁这两年历经大事,已经成熟稳重不少,能让小姁惊胎,可见皇帝对于韦氏的打算的确是血腥残忍。

    再结合弑母之事,太皇太后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中思绪百转。

    片刻后,太皇太后重新抬眼,平静道:“皇帝,哀家前来,还有件事告诉你——延禧宫的大火已经灭了,里头搬出来两具焦尸,已经确认了身份,是韦才人和其贴身婢女。”

    “既然皇帝刚刚提到对韦氏的处置,哀家便多嘴问一句,皇帝到底准备如何?”

    面对太皇太后,尉鸣鹤一是记着李氏死后、对方对自己的关照,二是顾念着天子孝顺的贤名,便垂眸启唇:“韦才人所做之事,往大了说是诽谤帝王、大大不敬,但细究起来,其中大多是好事人胆大包天、借此胡乱生非、逞口舌之欲。”

    “朕一时不决,请皇祖母指教。”

    清晨纵火的东风再次吹来。

    顶着满脸的寒意,太皇太后神情郑重,一如当年处决皇贵妃冯氏的强硬姿态:“哀家赞同小姁所言——新年降至,宫中失火本就不吉,再动血腥之事,恐怕会触怒先祖。”

    “况且皇帝也说了,事出韦氏,事由却不在,只在市坊宫中爱编排闲话的陋习。”

    “依着哀家所见,皇帝好好安葬了韦才人,再贬一贬韦氏,此事算是基本结束。”太皇太后沉声道:“哀家会替皇帝处置后宫多嘴多舌之人,前朝就由皇帝自行处置。”

    自太皇太后开口后,尉鸣鹤的俊眉就一直紧紧拧着,等听到最后两句,他下压的眉眼才微微放松。

    太皇太后见状,口吻软了些,继续道:“哀家知道皇帝心中委屈,可也要为小姁以及皇嗣考虑。”

    “就当积福了。”

    尉鸣鹤听得眉心一动,若有所思。

    而旁边,诸葛院判借着八宝抚惊汤的由头悄然下去,回了内殿,将外头的一番谈话告知沈知姁:“如娘娘所料,请了太皇太后来更有保障。”

    沈知姁闻言,只微微颔首,眉眼未动,照旧一副躺床小憩的模样。

    她心中轻笑:尉鸣鹤心中正憋着火呢,想来经此一事,前朝后宫中的那些不安定因素,能够稳定到她生产之后。

    生产之后,便是秋狩了。

    *

    前朝后宫皆知,陛下曾下令追查野史话本之事,第二日清晨延禧宫走水,韦才人及其贴身宫女不幸身亡。

    沈皇后与太皇太后轮番去了朝阳殿,太皇太后略站了站就离开了,倒是沈皇后,深得陛下疼惜,陪着用了午膳和晚膳,再由陛下陪着回瑶池殿。

    翌日,皇帝下令,京中流行的话本中,有一则野史故事被人恶意谣传、编弄天子,是大不敬之罪。然事涉甚广,源头无从辨别,天子禀仁善之心,只命将此话本销毁,不许藏有、私印,再令司法馆司寇重撰律法,严加口舌之罪。

    接下来,便是对一些传播话本的纨绔家中的有官职者进行罚俸。

    这瞧着是尉鸣鹤仁厚,小惩大戒,实则不然。

    现在正旦前,又逢元宁三年,正是官员考察结束的时间节点。这个时间点罚俸,在履历上可是一笔赤果果的差评,不得个“极差”再降职就是极好的了。要想升职,最起码要等上三五年。

    这是小惩诛心。

    与此同时,有关韦氏与慕容氏,又有一道追罚的圣旨,加重二族在流放地的苦役,说是钦天监上禀,这一年来灾祸颇多、流年不利,追其原因,是去岁韦氏、慕容氏联合昌王、平郡王和土藩谋反,计划谋害天子,甚至不顾百姓会生灵涂炭,这才触怒天威。

    既有了正当借口惩处二族,也暗戳戳说明当今皇帝是上天之子、心怀万民之人,不似那一伙乱臣贼子,只顾着自己的利益。

    自然,其中有关慕容氏的追罚,是沈知姁贴心提醒的。

    至于后宫部分,韦才人被证实是贪图暖气,取了宫人们的炭火暖在屋中,后面屋中缺氧,其与贴身宫女晕厥,这才导致大火难灭,造成了延禧宫大半被烧毁这样无可挽回的局面。

    韦才人最终以庶人之礼安葬。

    相比起太皇太后雷厉风行,在宫道上杖责了最爱嚼舌根的几名老奉御、老奉仪,让众多宫人前往观刑的消息,韦庶人的葬礼安静得如一片枯叶。

    里头的唯一一点波澜就是,韦淑女得知后,先是痛骂了韦庶人一整天,结果在第二日韦庶人从侧门被运出去的时候,韦淑女又哭哭啼啼地去送葬,还斥责殿中省的人办事不力,只给韦庶人准备了一口薄棺。

    这便罢了,韦淑女转头就想往瑶池殿去,结果碰见了尉鸣鹤的圣銮,最后被成功禁足。

    正如沈知姁推算的那样,前朝、后宫均被震慑,正旦、年节和元宵皆是安然度过,宫里宫外全都迎合尉鸣鹤的心思,办得吉祥喜庆,无事不是在求大定国运昌盛,就是请神保佑沈皇后安然生产。

    尉鸣鹤趁着年节那为数不多的假期,将许诺烧给尉沅的京城灯会图给画好了,又和沈知姁一块儿在元宵节的夜晚烧去。

    沈知姁的一双杏眸盈盈含泪,被火光映衬得澄澈灼人,里头似缠绕了千言万语的情愫,最后化作一抹对尉鸣鹤的含着难过的痴痴笑意。

    尉鸣鹤瞧着心中难受,伸手拭去女郎眼角的泪珠,轻声允诺道:“等明年,宫中便不办元宵夜宴,朕带你出去逛灯会,就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

    “还有小沅,不止元宵,等端午、仲秋、重阳、万寿,朕都给他作画一展。”

    见沈知姁虽笑得杏眼弯弯,可眼角还残留着细碎的泪珠,落在尉鸣鹤心头,就似雪山绵延千年的碎雪,蔓延出细细密密的疼惜。

    尉鸣鹤长眉轻拧,扫过沈知姁已足六月的腹部,想着再哄哄女郎高兴,便道:“朕明日就派人去定国公府,将沈夫人接过来陪你。”

    “至于你的兄长,朕瞧他现在实在是不像样,回头朕给他加个闲官文职,让他每日出府应卯,兴许能精神点。”

    为着能让沈知姁高兴,尉鸣鹤连对沈知全的那几分不喜都不顾了。

    “多谢阿鹤体贴。”沈知姁容色幸福地依在尉鸣鹤怀中,嗓音柔顺淌蜜,心中不动声色掐算着接下来的日子,做着打算。

    *

    元宁四年的上半年,不论前朝还是后宫,皆是安宁祥和一片。

    唯一的大事情,便是沈知姁生产。

    然而尉鸣鹤和太皇太后都十分爱护,早早就择选好了稳婆和乳母,并令吴统领暗中加紧巡逻,以防小人。

    瑶池殿中,还有沈夫人和宜昭媛坐镇,

    史官有记,元宁四年,六月十日,芒种,沈皇后在瑶池殿诞下皇二子。

    天子大喜,当场为皇二子赐名,并另外序齿,实称长子。

    “尉淙?皇长子?”沈知姁睡了整整一日,醒来后方知这个消息。

    她一醒来便急着要见孩子,正撞上乳母喂奶的时候,尉鸣鹤便忙说了别的消息,好转移沈知姁的注意力。

    元子在一旁轻声插嘴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听闻母子平安,可欢喜坏了,但听闻娘娘昏睡过去,又十分紧张,连忙推了今日的早朝,一直候在娘娘床边呢。”

    尉鸣鹤瞥了一眼元子,似在嫌弃对方多嘴。

    元子笑得喜庆,自个儿请了个罪,说着喜得龙子的吉祥话,得了一对沉甸甸小金如意。

    “朕说过,咱们的孩子,样样都要是最好的。”尉鸣鹤收回目光,笑吟吟看向面露惊讶的沈知姁,说话时的口吻带着愉悦和满意:“他和旁的皇嗣,在朕心中不同,自然要另外序齿。”

    “朕要他占嫡占长,名正言顺。”

    第132章 满月与秋狩“天子猎虎,坠马昏迷,护……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尉鸣鹤清亮疏朗的话语落下,沈知姁一时之间有些怔怔——她知道,这个孩子会是尉鸣鹤最喜欢的孩子,却也没料到尉鸣鹤会为这个孩子单独序齿。

    尤其是那一句“名正言顺”,其中所指含义,足以令人振奋。

    这就说明,尉鸣鹤对这个孩子的期望很大。

    若无意外,将来的太子便是尉淙。

    回过神来后,沈知姁杏眸深处就不由得涌起几分光亮与灼色。

    她原本因生产而有些苍白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红润起来,闪动着一股莫名动人的气韵。

    好像一朵略蔫的牡丹花儿,得了雨露的滋润,又重新绽开身姿,雍容而多明媚。

    这抹光彩落在尉鸣鹤眼中,化作他眼角眉梢间欢喜而温柔的笑意:“傻阿姁,怎么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说完,他见沈知姁彻底清醒过来,亲手拿来双喜云锦引枕,垫在沈知姁身下,让沈知姁躺得更舒服。

    沈知姁见状,唇角略勾了勾,熟稔地露出甜笑:她是很高兴,不过她高兴的点和尉鸣鹤想的不一样。

    她高兴在于,前世她不曾保护好的孩子平安诞生,还顺利获得了比预想中更多的、天子的爱护。

    她也高兴,尉鸣鹤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她的喜怒哀乐深深影响。

    接下来行事,就方便许多。

    “阿鹤如此厚爱,臣妾一时间倒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沈知姁特意缓了缓,抿着唇也掩饰不住娇靥上甜丝丝的笑,眼角眉梢间流淌着亮晶晶的蜜色:“臣妾想问问,是哪个淙字?”

    “冉冉淙淙的淙。”尉鸣鹤原想着在沈知姁手心写,却想着太医叮嘱,女子产后不可着凉,便端过一旁的茶盏,用指尖蘸了茶水,在自己手背上写了给沈知姁看。

    “朕想了许久,觉得清、涵等字也不错,不过最终还是定下了淙——冉冉淙淙,旭日初升,咱们的孩子将来必定如朝阳,璀璨明亮。”尉鸣鹤凤眸含笑,挑起的眉梢带着几分小自得:“朕也喜欢淙的本意,淙淙流水绵长,安适温润,深仁厚泽,正是适合盛世的仁君。”

    沈知姁听到话尾,鼻腔中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尉鸣鹤的志向可不小,是要为大定开创盛世局面呢。

    可惜尉鸣鹤既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时间。

    九月秋狩,希望尉鸣鹤珍惜罢。

    最后一次能自由外出的机会。

    虽心中嗤笑,可沈知姁面上却笑意嫣然,对尉鸣鹤道:“阿鹤圣明,必定是开创盛世、名流千古的贤君。”

    “臣妾很喜欢阿鹤选的名字。”

    “只是臣妾私心,想给孩子取个小字。”说起此事,沈知姁的嗓音轻轻颤抖,心头想起前世失去孩子后的种种伤心悲痛,就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堵着其中翻转的思绪。

    眼睫轻眨间,沈知姁就不由得落了泪。

    她前世呀,已经为这个孩子取好了小字,最后却只能在心中伴着眼泪反复念诵。

    没成想,她再次拥有了这个机会,弥补前世遗憾许久的缺憾。

    尉鸣鹤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见沈知姁落泪,只以为对方是喜极而泣,薄唇不由自主地扬起,一边凤眸含笑,一边动作温柔地为沈知姁拭泪。

    看沈知姁眼尾嫣红,泪痕湿湿的可爱模样,尉鸣鹤便扬眉哄道:“其实除了寓意,朕也看中淙的半边,就和漮儿一样。”

    尉漮因难产体弱,尉鸣鹤就择了半边康字,希其康健。

    而淙的半边,是宗。

    敬承宗庙,宜接大统。

    “臣妾明白阿鹤的心意。”沈知姁明白这个名儿的重要含义,莞尔的笑带着满意和喜欢,口中故意担忧道:“只是臣妾担心,怕淙儿不如阿鹤这样岐嶷聪慧,担不起这个名字。”

    “他是朕与你的长子,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尉鸣鹤显然并不为此担忧,反倒说起前朝的事情:“前朝世祖皇帝与皇后江氏共诞下三位嫡子,三兄弟后来相互辞让帝位,倒也是一段佳话。”

    沈知姁眉尖一动,娇面上但笑不语,偏过头去做羞涩状。

    实则心中冷笑,混着一点儿女子生产后的后怕:昨日她生产,虽是足月,且屋中有母亲和岚姐姐,外头有镇着天子与太皇太后,所有的可能发生意外的外置因素都能保证安全。

    可沈知姁还是觉着痛苦与艰难。

    那种身体生生撕裂、却要强撑着意识清醒、忍着剧痛用尽力气的感觉,沈知姁绝不愿意再经历第二回。

    她能为了自己的孩子心甘情愿,可若是为了尉鸣鹤再有第二次,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尉鸣鹤这话却是提醒了沈知姁:回头就让诸葛院判开一方给男子绝育的药,加在尉鸣鹤的饮食中。

    便在这时,沈夫人亲自抱着尉淙前来:“听闻皇后醒了,正好乳母喂完了奶,太皇太后与宜昭媛也走了,臣妇便来请见。”

    “夫人快快请起。”沈夫人的膝盖还不曾弯下,尉鸣鹤就起身将人亲自扶起,还顺手抱过尉淙,坐到沈知姁的身边。

    瞧尉鸣鹤的姿势,竟是学过怎么抱婴孩。

    “要不要亲手抱一抱?朕同沈夫人与乳母仔细请教过,恰好可以教你。”尉鸣鹤往前俯身,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知姁洋溢着欢悦、温柔和激动的面庞。

    他如在仲秋看一轮皎洁的圆月,满心欢喜和安宁,不舍得眨眼。

    沈知姁犹豫了一瞬,还是摇头道:“臣妾现在还觉着手上没有力气。”

    她一边回答,一边认真去看襁褓中的婴孩。

    小脸圆圆的,泛着红润,头上稍显凌乱的胎发下,是一对淡淡的弯眉和一双紧闭的大眼睛。

    瞧着可爱极了。

    沈夫人含着喜意的声音传来:“臣妇瞧着皇子和皇后娘娘刚出生时极像。”

    说罢,沈夫人微微一顿,补充道:“而从脸型轮廓来看,与陛下也极为相似。”

    “是像阿姁。”尉鸣鹤喜滋滋地开口接话,说话时的嗓音压得极低,生怕将孩子吵醒:“阿姁,小字你可想好了?”

    “臣妾从前读过两句解词,很是喜欢。”沈知姁轻轻伸手,放在襁褓边上,感受着小婴儿熟睡时、从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口吻似水一样温柔:“安乐仁和者,熙熙然;清明思危者,澄澄然。”

    “澄熙,臣妾取这两字,盼淙儿如此。”

    话落,尚在安睡的婴孩小小地嘤/咛了两声,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好像在为得了这个小字高兴。

    沈知姁只觉得自己心都要软化了,面上的笑眼弯弯,放都放不下来。

    看了半晌,还是腹中的饥饿感唤回了沈知姁。

    芜荑在外面站了半日的岗,闻言进来福身:“小膳房一直炖着药膳鸡汤,还蒸着好克化的清淡点心,只等娘娘吩咐。”

    “点心就罢了,将鸡汤拿来,再下一小把银丝面。”沈知姁说完,目光才依依不舍地从婴儿的小脸蛋上挪开。

    沈夫人上前一步:“娘娘舍不得小皇子,就由臣妇在旁边抱着罢,陛下这两日看护皇后,亦是劳累。”

    “朕倒是觉得还好。”尉鸣鹤轻笑,将怀中襁褓小心递去:“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来便是这样。”

    “不过朕确实撂了朝政两日,现下要借阿姁的书房一用。”

    正说着,外头就有人影攒动,进来的是宋尚宫。

    为防带进风,宋尚宫只在屏风和多宝阁的转角处停下,行礼恭贺一番后,方提起正事:“殿中省年节时得了一批上好的樱桃木,奴婢们忖度着樱桃木是软木,做成桌椅都不太经用,反倒是给小殿下做成婴儿床极好。”

    “这婴儿床昨日已清洗干净,又晒足了一日的阳光,若陛下和娘娘喜欢,奴婢立刻让人抬进来。”

    这正送在沈知姁的心坎上,当即就颔首。

    片刻后,杜仲就与几名宦官轻手轻脚地抬了婴儿床进来,安置在屋中偏里的地方。

    宋尚宫处事周到,虽说方才口中没提,但婴儿床的一应布置都已经备好,选了上好的棉布和绸缎,上头还做了精致帷帘,遮光又透风。

    杜仲和芜荑则是对沈知姁微微福身,表示经过检查,婴儿床并无异样。

    沈夫人看得连连点头,对着沈知姁轻语道:“这床做得极好,放在寝殿里头,娘娘就不用时时牵挂小殿下了。”

    得了沈知姁点头后,沈夫人就将尉淙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再将帷帘放下。

    尉淙未醒,睡得香甜。

    “阿鹤适才说要借臣妾书房。”沈知姁现在只想和母亲说说话,懒怠再见尉鸣鹤,便唇角扯出一抹依恋的笑:“朝政重要,阿鹤快去罢。”

    “只是臣妾桌上的茶叶云龙宣纸,阿鹤可不许用。”

    这宣纸是江南造纸坊琢磨出来的新玩意儿,以茶叶入纸浆晾晒,入手柔顺有茶香。

    不过真正写起字来不算方便,单纯是图个新鲜。

    贡上来的一沓子,全被尉鸣鹤送来了瑶池殿。

    沈知姁故意这样说,显示自己对其的喜爱和看重,哄得尉鸣鹤眉开眼笑,俯身为沈知姁绾过鬓边垂落的青丝,口中不忘道:“你既喜欢,朕回头让他们多送些,花样也要多些。”

    “臣妾想要阿鹤送给臣妾的那些花儿的样式。”沈知姁偏过面儿,用细嫩的颊贴了贴尉鸣鹤的掌心,故意提起他们从前定情后送的花儿。

    尉鸣鹤眼底涌起柔情,轻声应了好,又嘱咐沈知姁好生歇息,有事吩咐人去东偏殿的书房寻他。

    如此叮嘱了一番,天子方离开。

    箬兰来送了一趟熬好的汤药,青葙端上一碟子蜜饯,白苓将小几搬到床上。

    一切安排好后,芜荑就带着几人下去,将空间留给沈知姁和沈夫人。

    沈知姁端起苦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抬起的眉眼中是真诚的关怀与感恩:“母亲,这段日子实在辛苦你了,我同你多说两句话,你快些回去歇息。”

    她与母亲私底下从不用那些虚礼,都是像从前在府中那样称呼。

    母亲自入宫来,凡是她入口入手的事物,都要亲自验一遍,确保无误后才能送进内殿。

    慈母之心,令沈知姁不知该如何报答,只能先从尉鸣鹤与自己的私库中拣选了上好的、沈夫人喜欢的珍宝,都打包好了,等着沈夫人带回去。

    沈知姁还额外备了一名御医,送去定国公府当差。

    “我不累,昨儿我担心得很,后头见你平安,陛下又令我歇息,我便下去了,现在一点儿都不累。”沈夫人见沈知姁喝着苦药却无半点反应,面上心疼之色明显:“你从前最不喜欢味苦的药,总要吃许多蜜饯才能用下。”

    “女儿经历了许多事情,现在只觉得苦味正好,能叫人清醒。反倒是甜味容易让人上瘾,一个不小心迷糊过去了。”沈知姁笑意温和,口中轻描淡写,又见沈夫人神色犹豫,便直接道:“母亲,咱们母女间没什么秘密,您若有想说的,直接说便是。”

    “我在宫中住了几月,瞧着陛下对你当真是情真意切。昨日听闻你胎动,陛下当即就脸色煞白,双手颤颤,眼见的是真心牵动。”

    闻言,沈夫人幽幽叹气道:“我知道,你、还有你父兄,都有事瞒着我呢,不想我知道。”

    “从你哥哥装瘸来看,我估计呀,是个牵动咱们沈家的大事。”

    沈夫人出身名门,自小含珠握玉地长大,及笄后同沈厉一见钟情,入主定国公府。

    婚后沈厉爱妻,不曾纳妾,得了儿子后更是亲自教养,不让沈夫人费心。

    原先沈知姁也是要这样养的,但她出生时哭声较弱,沈夫人心疼,要自己宠着女儿。

    成婚前无忧,成婚后恩爱,沈夫人当真是人生顺遂,现在眼底仍保留着几分向善的纯真。

    沈夫人蹙眉轻问:“女儿,其实我觉得,咱们家现在就过得很不错,你们是拿定了主意么?”

    有了沈夫人这句话,沈知姁唇边就露出一抹笑意,停了手中动作,目光坚定强韧,像磐石一般不可撼动:“母亲,我们都定好了,再不更改。”

    她放下药碗,轻轻牵住沈夫人的手,眼底流露出不再遮掩的厌恶与憎恨:“母亲,我只说一句,伴君如伴虎。”

    若想过得轻松,除非上

    头执掌权力的“君”,是自己。

    看到女儿眸中最真实的情绪,沈夫人猛然一怔,旋即心中涌出带着愧悔的醒悟:她长久呆在内宅之中,却忘了自己的丈夫、儿女全是伴虎之人,身负千斤。

    他们哄着她,不愿让她窥见大事,是对她的呵护与关爱。她全都受了,却没能看出家人心中的重担。

    看见沈夫人骤然变化的神色,沈知姁轻轻眨了眨眼,喂了一颗蜜饯海棠:“我告诉母亲,是想母亲心中安定的。”

    “且看看淙儿,看看父兄,咱们一家子还有许多年要一起好好过。”

    海棠浸足了蜜,甜中又带着花木清香,最能安定人心。

    沈夫人一点点镇定下来,对沈知姁道:“我心中不能藏事,等你做完月子,我就依照宫规谢恩出宫,这样对你也好——我听外头说,有御史上书,说皇后恃宠而骄,召亲眷入宫陪伴多日,有违祖制。”

    “好,接下来确实要有大事发生,还请母亲与兄长呆在一块儿,多多保重。”沈知姁纵然心中不舍母亲,但想着将来的计划,还是决定先送母亲出宫。

    “等母亲离宫那日,我会请母亲带些东西给兄长。”

    事关秋狩,除了亲近之人,沈知姁谁都不会相信。

    沈夫人应下后,稍稍缓了口气,就重新扬起笑容:“女子生产后,月子是最重要的,要比有孕时更精细些,尤其是心情,千万不能伤心惊郁。”

    她说起尉淙,将口中的真心话道来:“适才陛下在,我没敢说,这淙儿生得像你多些,只有下颌骨的弧度像陛下。”

    “瞧陛下的模样,是真的欢喜。”沈夫人神色中稍有安心:“也不知,陛下会如何赏赐?”

    自大定朝开国以来,凡是皇后诞下嫡子,皇帝都会大兴赏赐之举。

    重则大赦天下,轻则赏赐百官。

    就看皇帝对于皇后和嫡子是个什么态度。

    沈知姁浅笑一声,胸有成竹:“母亲你放心,会是个震撼前朝后宫的赏赐。”

    *

    六月十三,皇长子的贺三朝,在乾正宫举行。

    乾正宫身为坐落在皇宫正中的大宫殿,一向承担着举行朝会和登基大典的职责。

    有时也会举行太子册封典仪。

    而现在,乾正宫第一次为皇子的贺三朝举办典仪。

    由尉鸣鹤与太皇太后亲自主持。

    与会的朝臣、宗亲和命妇都能明显感觉到天子的意思,面上不约而同地挂着欢喜的笑,口中说着庆贺的词,比自家得了子孙后代还要高兴。

    心更大些的,则是想起这两年自己新得的女儿孙女,惦记起十几年后的事情。

    虽说是尉淙的贺三朝,但尉淙本人只在洗三时简单露了个面。

    走完洗三的流程后,尉淙还睡得香甜,被严实包裹后、由沈夫人亲自抱回瑶池殿,送回沈知姁的身边。

    众人远远瞥了一眼襁褓中壮实白皙的婴儿,数不清的赞美之词就如朵朵莲花,落在了乾正宫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洗三礼结束后,尉鸣鹤当即就宣布了尉淙的名字,并让宗亲府以皇长子的身份上玉碟。

    随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尉鸣鹤大手一挥,让抱着一堆圣旨的元子上前,宣读起赏赐旨意。

    第一道是赏沈知姁与尉淙的物件儿,包括但不限于各色贡品、珠宝、锦缎、摆件和孤本,如高山流水一样,元子滔滔不绝地念了近两柱香,方才停下。

    有宗亲府的老官员掐指算了算,口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是将皇帝私库中多年来的累积,一口气赏了大半给皇后与皇子呢。

    没等众人心中算完,第二道便是大赦天下、减轻两年赋税的圣旨。

    第三道,百官加俸,凡在朝者均升一阶的俸禄,品阶低者可据资历酌情晋升。

    第四道,大封六宫,宜昭媛晋宜淑妃,吴婕妤晋吴淑媛,和贵仪晋和容华,瑜贵仪晋瑜芳华。

    惟有冷霜馆的三人不曾被提起。

    民间、前朝与后宫都得了恩旨。

    因为尉淙的降生。

    谁想元子又从袖中拿出一道圣旨宣读。

    加封沈夫人为一品宣国夫人,赐良田与庄铺。

    消息传到瑶池殿时,沈知姁颇为惊讶:她猜到了尉鸣鹤会高兴到对所有人都有赏赐,却没想到会独独再给母亲封国夫人。

    上头写的册封缘由是教女有方,教出了沈知姁这样性秉温庄、柔嘉表范的皇后。

    这是拐着弯子让沈知姁高兴呢。

    尤其是元子还传了一句话,说是尉鸣鹤下令,要在乾正宫大办尉淙的满月礼,还吩咐尚衣局为沈知姁裁制新的礼服,用的是江南新贡的星夜纱。

    据说制纱时将银线编入其中,行走时盈盈有月光洒落晃动的轻皎感。

    制成后又以软金丝刺绣成点,仿点点星光灿烂。

    整匹的锦纱看去,就好像各色璀璨的星夜落入人间。

    富贵华丽得很。

    沈知姁心中一动,打发走元子后,目光含着灼意,望向婴儿床中尚在沉睡的尉淙,对身侧的沈夫人低声道:“母亲,你还记得世祖嫡长子么?”

    沈夫人回道:“自然记得,那可是咱们朝第一个满月封王的皇子。”

    沈知姁颔首:当时,世祖嫡长子的满月宴,也是在乾正宫大办,满朝文武庆贺。等到三年后,册封太子的的诏书就顺理成章地颁下。

    “这样才好。”沈知姁想着世祖嫡长子封太子时的顺遂,眉目轻弯。

    一转头,她问起芜荑:“杜仲可到了北疆?”

    去岁杜仲从北疆回来,带了许多百姓献上的布料,给尉淙纳了一件百家衣。一月前,沈知姁就借此事要为尉淙积福,再让杜仲去了北疆一趟。

    实则是让杜仲一路探探这两年来,她给尉鸣鹤埋的雷如何,顺便去华信公主府一趟,将华信公主备好的

    “娘娘放心,杜仲今早报了平安,”芜荑正含笑应着,外头珠帘一响,漫步走入青葙的身影。

    青葙对沈知姁眨眨眼:“禀娘娘,宋尚宫和杜少监带着赏赐来了。”

    听闻杜少监的名字,沈知姁方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见韩栖云了。

    她正莞尔的眉眼微平,对着青葙平声道:“你们照常打点,在淙儿的满月礼前,本宫不见任何外人。”

    青葙应了下去。

    沈知姁温柔的目光重新投向尉淙,对沈夫人轻声道:“母亲,您记得派人去平虏将军府,提醒兄长,一定入宫参加淙儿的满月宴。”

    满月宴那日,她要见兄长与韩栖云,商量秋狩的事宜。

    *

    七月初十,皇长子满月宴。

    乾正宫人声鼎沸、衣香鬓影满殿。

    因尉淙刚醒,脾气不好,吃完奶后仍是哼哼唧唧的,沈知姁便让芜荑去禀报一声,自己轻声哄着尉淙,给尉淙哼自己幼时听过的歌谣,嗓音轻柔地能拂过春日。

    在沈知姁怀中,尉淙一点点安静下来。

    一双与沈知姁极为相似的眸子眨巴着,好奇地张望着凤辇顶部垂下的流苏络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

    乾正宫中,尉鸣鹤听了芜荑的汇报,面色和悦:“让皇后不必着急,今日横竖是淙儿的满月宴,朕等着便是了。”

    太皇太后更是和蔼开口:“若淙儿实在不舒服,不来便罢了。”

    底下正要张口的官员闻言,面色就是一顿,默默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咽下:陛下都笑呵呵地说要等着,太皇太后更是言语宠溺,他们还能说什么?

    等到两刻钟后,沈知姁的凤辇落在乾正宫外,满月宴才算真正开始。

    重头戏自然是试儿礼。

    若放在前朝,应是叫抓周,多在婴儿周岁时举行。

    然而世祖嫡长子满月时就进行了抓周,并被世祖更名为试儿礼,自此变了大定的风俗。

    若家中心疼孩子,便会满月、周岁各举办一次试儿礼,为孩子多说吉祥话。

    尉鸣鹤透露的也正

    是这个意思。

    方方正正的大红绸布上,放着殿中省精心准备的《论语》、书山、蹴鞠、玉如意等物。

    布置时,尉鸣鹤朝元子使了个眼色,元子立刻就将一方锦盒放到绸布的边角。

    锦盒明黄,绣着九龙飞舞的图样。

    尉淙在沈知姁怀中被哄得高兴,任由芜荑抱着放在绸布上,又兴兴头头地跟着沈夫人的拨浪鼓往前爬,爬到一堆精致物件的包围圈里。

    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尉淙白胖的一双小手就落在了最后放置的明黄锦盒上。

    又因尉淙实在还小,没有任何有关抓、握、抱的意识和能力,便下意识地倒了下去,想用自己最常用的嘴来接触。

    就在事成的那一刹那,沈夫人面不改色地抱回尉淙。

    元子则是眼疾手快地举起锦盒,使其免受婴儿口水之苦,喜气洋洋地向坐在上首的尉鸣鹤与沈知姁禀报:“禀陛下与娘娘,皇子抓了玉玺,将来必然是功胜千秋、名流万古。”

    元子知晓分寸,并不将后面的话说出口,然而其中之意已经令人深思。

    尉鸣鹤朗声含笑,出人意料地封了一道圣旨下去。

    是对目前两位皇子的册封。

    尉漮封康王,封地沣州。

    尉淙封齐王,封地齐州。

    乾正宫中微微一静。

    彼此熟识的大臣们对视一眼,眼中的琢磨意味都大差不差:历来大定皇子封王,都是由天子随心而定,不过最晚时限是在弱冠之年。若是皇子深受重视和疼爱,几岁封王的也不是没有——可满月封王,尉淙是第二个。

    其中荣宠,贵不可言。

    再说尉淙的封地齐州,那可是世祖当年起兵成义之地,是大定血脉的发源地。

    以此为封地……天子对尉淙的看重,尉淙将来的道路,已经是呼之欲出的贵重。

    倒有几人想起一同封王的尉漮,心中明白:一同册封,是皇帝不愿让人议论自己的偏心,是给太皇太后面子,也是对自己第一个儿子的几分关怀,不想让人看轻了去。

    而且,宁州行宫那儿有消息,说是尉漮生母霍才人缠绵病榻已有一年,恐怕时日无多。这个封王,算是天子对尉漮年幼丧母的补偿。

    不过,尉漮现在还在襁褓之中,对世事不知,有太皇太后的抚养足矣。

    朝臣们的琢磨不过一瞬之间,下一瞬,就纷纷拱手,顺着元子的话,赞尉淙将来必成龙凤之才。

    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唱反调的。

    试儿礼在一片赞颂声中顺利结束。

    尉淙被沈夫人抱去后殿照看,并不参与接下来的歌舞夜宴。

    剩下便是朝臣/宗亲/命妇轮番献礼或是敬酒祝福的时间,沈知姁已经处理得得心应手。

    喝完沈知全敬的酒,沈知姁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颊,转首靠近尉鸣鹤。

    “臣妾请旨,想出去吹吹风,顺便和兄长说上两句话。”沈知姁蛾眉轻弯,嫣红的唇勾勒出一抹浅笑。

    殿顶的花灯散出微黄的暖光,映照得沈知姁一张娇面如幻,像是一缕轻柔盈巧的风,拂面而来,就足以让尉鸣鹤丢却神思。

    “好,这殿内是有些热了。”尉鸣鹤扫过沈知姁双颊泛起的浅粉,连说起沈知全的口吻都从以前的轻微不满变成现在的平静和悦:“沈将军自回京来就很少入宫,今日难得,阿姁自然是要好好叙旧。”

    “陛下放心,臣妾记着时辰,还等着一块儿带淙儿回去呢。”沈知姁冲着尉鸣鹤眨眨眼,娇笑一声,便起身离席。

    尉鸣鹤被哄得心中满足,却莫名有一瞬的怅然,转首对元子道:“皇后与平虏将军当真是兄妹情深,许久未见,倒是感情未减。”

    “沈将军受伤后性情大变,宫外流言不断,更有御史间或参奏。”元子立在一旁,为尉鸣鹤斟酒,眼观鼻鼻观心:“皇后娘娘自是担心。”

    “说得不错。”尉鸣鹤想起沈知全现在堪称狼藉的名声,心情重新变得愉悦,又觉得沈知全这样实在是让沈知姁挂心,平白浪费沈知姁的时间,便道:“等会儿皇后回来,你就传朕口谕,皇后可以给沈将军择选一位管事的。”

    平日里规劝些,省得阿姁总想着沈知全。

    说罢,尉鸣鹤往下眼风一扫,看到海督公身边的位置空了,唇角微微下撇:“韩督公倒是也不见了。”

    元子立刻躬身:“奴才适才注意到韩督公举杯不停,受了海督公训斥,想来是下去醒酒了。”

    闻言,尉鸣鹤凤眸一挑,将酒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再命元子斟酒。

    然后他坐于高堂,愉快地望向下一位敬酒宗亲的谄媚面孔。

    *

    乾正宫筑在高处,后殿便辟了一处不大的望风台,能让历代帝王由此眺望乾正宫后的重重朱红墙。

    箬兰早就命人清了场,带着人远远看着。

    沈知姁刚走上望风台,就看到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

    她微微一愣,旋即容色平静,语气中含着轻盈的笑意:“督公来得倒早。”

    一月前杜少监随着宋尚宫来,就是韩栖云请见的意思。

    所以沈知姁说,在满月宴之前,不见任何人。

    没想到韩栖云态度如此积极,比沈知全还要早来。

    韩栖云前行两步,给沈知姁行礼。

    有轻微的酒气扑面而来。

    沈知姁自有孕来,嗅觉就灵敏许多,一时间往后倒退了两步。

    “宫宴中美酒诱人,微臣贪杯,冒犯了娘娘。”韩栖云眉眼低垂,看着女郎绣着牡丹的裙摆微微漾后,立时拱手认罪。

    说罢,韩栖云就主动提起重要的事情:“禀娘娘,杜仲公公前两日便到了宁州,不过受了轻伤,微臣安排他在行宫暂时休息,预计后日回宫。”

    “是谁?”沈知姁眉尖轻蹙,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将心思都放在淙儿和秋狩上,倒是忽略了朝中心思鬼魅、掐尖争强之人。

    杜仲是皇后身边的总管,被外派出去到华信公主府,有人会争着表现,自然也有人想要借此拿住沈知姁、定国公府或是镇北将军和华信公主的把柄。

    韩栖云的桃花眼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说出了一个令沈知姁意外的名字:“娘娘心中惦记着大事,宫务便交给了淑妃娘娘。”

    “蓝县男尚存疑罪,整日躺在病榻上疯癫暴怒。而蓝夫人主持府中大小应酬,亲生女儿因平郡王谋逆至今未有人求娶,见淑妃得皇后看重,自然是满心不忿。”

    “微臣记得,蓝夫人的娘家被贬去宁州下的一个小县城做主簿了。”

    瞧见沈知姁细眉稍展,面露惊讶,韩栖云唇角勾了勾:“娘娘放心,如今这朝堂上,经过陛下的清洗,像蓝夫人娘家这样的人可不少。”

    分明是蠢货,却惦记着祖上的荣光,被牵连了还自命不凡,以为能在外头做地头蛇,贸贸然就想着出手,将沈家给拉下来。

    “本宫明日会请吴统领派人照应杜仲,多谢督公出手。”沈知姁想起此次杜仲出去的目的,容色沉着不变,隐隐有寒光闪过:“不过,这并不着急。”

    秋狩天子出事,总是要有人被清查的。

    韩栖云明白沈知姁的意思,心中一动,眼底的笑意多了些,目光流转过沈知姁的耳垂,看到一对新的紫水晶耳坠。

    ——这是韩栖云在端午通过杜少监献上的,与当初的第一对紫水晶耳坠不同,这一双镶了镂空金边,坠了细细的流珠,水晶质地能含光,行走间恍若光华流转。

    倒是与沈知姁身上这件星夜纱很是相衬。

    若是将时间线往前推些,端午前后便是星夜纱从江南送往京城的时候。

    “娘娘,秋狩之事……”韩栖云眸光沾染了几分夏夜的热气,嗓音压低,再往前行了两步。

    与沈知姁的距离更近,几乎一抬手,韩栖云的指尖便能触到沈知姁的面儿。

    沈知姁容色郑重,佯装察觉不到韩栖云的动作,反而往前迎了一步,似有要事叮嘱。

    “韩督公。”

    沈知全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你去醒酒迟迟未归,海督公有些着急,等着你回去一同给皇上与齐王道贺呢。”

    听到尉鸣鹤,韩栖云眼底闪过一丝憎恶,神色颇冷地望向正拄着拐杖的沈知全,呼吸略重了一回,似一声哼笑。

    旋即,韩栖云重新望向沈知姁,行了大礼:“时间紧急,微臣还未恭贺娘娘与齐王殿下,过后会备厚礼送去瑶池殿,还望娘娘与齐王殿下喜欢。”

    说罢,韩栖云利落地离开。

    沈知姁立刻上前去扶沈知全,闻见兄长身上满身的酒气,脸上便满是心疼之色:“兄长从前不爱喝酒,为了演戏,真是委屈兄长了。”

    沈知全满脸不在乎,瞧见自家妹妹的神色很是关心,和适才闻见韩栖云身上酒气的略微嫌厌并不相同,心里头就是莫名的顺畅和妥帖。

    他俊朗的面上露出些笑,又像是从前少年意气的模样,同沈知姁道:“其实那是我骗父亲和母亲

    的,参军后我便爱喝酒了——每每打了胜仗,在篝火旁与将士们痛饮一杯,是世上难得的美事。”

    “有关秋狩之事,我已经写好了信,等明儿母亲出宫,兄长你就能看到。”沈知姁借着搀扶的动作低低轻语:“今日回去,我设法往平虏将军府中派遣宫人,这样联系就方便许多。”

    “其余细节,还要兄长和韩栖云细细商量。”

    沈知全轻哼一声:“那小子我看得不顺眼,和尉鸣鹤一样。”

    然而他历经流放一遭,心气磨损,又在京中磨练了近一年的演技,已经能做到收放自如,对沈知姁郑重应道:“妹妹你放心,这件事情兄长一定会做好。”

    京中全然在议论平虏将军府中连月不断地买聘下人、又不断地有管事辞聘、下人状告,却看不到平虏将军府中已暗中掌握御林军与京郊大营的许多脉络。

    当看到联络之人有御林军校尉、京郊大营都尉、夜影司督长、皇商甘氏掌柜时,沈知全便明白,自家妹妹为了定国公复起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和努力。

    所以他说服了沈厉安坐北疆,自己揽下皇宫外的诸多事物,好让沈知姁在宫中安心。

    现在尉淙平安降生,早早埋下的棋子就可以动用了。

    “有兄长这句话,我哪儿有担心的道理。”沈知姁莞尔,又将杜仲之事缓缓道出:“朝中像蓝氏这样的祸患并不少,最好快刀斩乱麻,一齐铲除。”

    听到有人对沈知姁虎视眈眈,沈知全眼底就划过一抹厉色:“好。”

    说罢,沈知全微顿:“我记得,与你交好的宜淑妃,母家似乎就是蓝氏?”

    “岚姐姐对此求之不得。”沈知姁解释了一句。

    旋即,望风台下有御林军巡逻的齐整脚步声响起。

    吴统领已经和吴淑媛叙完话了。

    “哥哥万事小心。”沈知姁很是不舍地叮嘱了一番,先行离开,去后殿瞧了瞧熟睡的尉淙,再回乾正宫正殿。

    对上尉鸣鹤询问的目光,沈知姁微微垂眼,粉面含笑,似羞似悦:“淙儿睡得很香,一点儿都没有醒来的迹象,就像是小猪一样。”

    “臣妾还要谢陛下的细心,令朝阳殿的小厨房为母亲单独制膳。”

    瑶池殿的小膳房自然早就得了吩咐,可论体面论奢华,自然不如尉鸣鹤的小膳房。

    “宣国夫人为朕养育了阿姁,朕自要用心对待。”尉鸣鹤噙着笑回应。

    沈知姁闻言但笑不语,只拿起酒杯与尉鸣鹤碰了碰。

    元子趁机开口,将沈知姁可恩赐沈知全宫人之事道出。

    “多谢阿鹤。”沈知姁听罢,双目盈盈、薄泪真切:“适才见了哥哥,劝了几句就怕无用,有阿鹤这道口谕,臣妾回头立刻就将殿中省最严的管事给他送去。”

    “有阿鹤与臣妾的名头,总也能管束哥哥的脾气。”

    尉鸣鹤安慰地拍了拍沈知姁的手:“沈将军也二十有余了,府中却没个知心人,阿姁不妨再多赐两个美貌宫女。”

    “说不准有温香软玉,沈将军的脾气就不会喜怒无常了。”

    沈知姁双眼微微发亮:这正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

    赐了宫女,就能以关心沈知全的名义召入宫中。

    沈知姁格外真心地与尉鸣鹤道了谢。

    底下正好有宗亲起身,要敬帝后。

    沈知姁便与尉鸣鹤对视一笑,举手回敬。

    端的是帝后恩爱,其乐融融。

    三日后,在宁州稍歇的杜仲重返宫中。

    他是回程的船只被人动了手脚,一时不查跌入水中,深呛了水,其余并无大碍。

    除了华信公主备下的厚礼,杜仲也为沈知姁带来了好消息。

    “娘娘,一切顺利。”杜仲笑得眼睛弯弯,像一只年纪不大的老狐狸:“如您所料,奴才这一路过去,都记得娘娘们带头捐款的恩情,尤其感谢皇后娘娘您。”

    “对于陛下嘛,倒是同从前江南水患一样,人人缄口不谈,只赞当地的父母官与娘娘。”

    “陛下此次大赦天下、减轻徭役,百姓们也多念皇后与皇子。”

    沈知姁备了厚赏给杜仲,还赐了私宅一间,算是对杜仲遭人暗算的补偿。

    夜间灯下,沈知姁念起杜仲的话,眉眼间似吹入寒风彻骨:谁叫一年多的江南水患,尉鸣鹤为除丞相党羽,未将百姓生死放置于第一位。当时她令韩栖云在江南点破,落了百姓口舌,寒了百姓心肠。

    故而在百姓看来,如今北疆等多地遭灾,天子竟要皇后出面,才能引动百官捐款,究竟是无心,还是无力?

    不敢深思,却有极为不好的印象。

    *

    京城的夏季一如既往地让人燥热。

    尉淙的满月礼过后,整个皇宫都被无休无止的蝉鸣所覆盖。

    唯一的消息,就是沈皇后赐了一位奉御和一位宫女去平虏将军府上。

    自此之后,是京中每月笑话一览的平虏将军府就平静了许多。

    有不少人为此扼腕叹息。

    八月底的一日,沈知姁哄着尉淙睡了午觉,又命人沾了瑶池殿附近的蝉鸣子,才不紧不慢地打着伞、从林荫小道绕路去朝阳殿。

    芜荑将甜瓜冰碗装了,也打了把伞缀在后头。

    “今日元公公来了两回,说陛下这几日常觉困倦,每日深睡不醒,行动间总觉得手脚麻痹。”芜荑面含笑意地将尉鸣鹤近日的不适缓缓道来,转而为沈知姁担忧:“您刻意拖延了些时间,奴婢怕陛下怪罪。”

    “淙儿难哄,他又不是没体验过。”沈知姁不以为意,步履不慌不忙:“朝阳殿近日请太医的频率如何?”

    芜荑快走一步,轻笑道:“娘娘放心,陛下深信杨院使,而杨院使十分敬重娘娘和诸葛院判。”

    沈知姁闻言一笑,眉眼轻松地进了天子寝殿。

    元子正在正殿守着,见沈知姁来如蒙大赦:“娘娘,陛下才歇下。”

    起身后,元子补充道:“陛下最近身子不爽利,心情不好,午膳没怎么用。”

    “多亏公公即使禀报,本宫已经了解情况。”沈知姁从芜荑手中接过食盒,笑着示意芜荑送上赏赐,便抬脚进入内室。

    尉鸣鹤正在龙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声响,便睁眼转首。

    正如元子所说,尉鸣鹤近日很受折磨,吃睡不香,下颌处消瘦了一圈。

    那股子青年登基的凌厉锐气随之消减,变成一股心狠手辣之人独有的狠厉不耐之感。

    原先很是漂亮精神的凤眸,也随着多日的难受而缺了眸光,反倒是减了尉鸣鹤面相上因为消瘦而露出的凶恶。

    让尉鸣鹤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恶犬。

    “淙儿最近不知怎么地,格外闹腾,所以臣妾来晚了。”不等尉鸣鹤说话,沈知姁便抢先一步,秀眉颦蹙,眸子泛着疲乏,唇角却是甜笑。

    一副疲惫不已、却在心上人面前强撑的模样。

    尉鸣鹤心头原还因为沈知姁这几日没来,有几丝责怪之意,现下立刻就转换为心疼,又想起白白胖胖、活泼好动的尉淙,愈发单薄的唇角挤出几分真心的笑意:“淙儿调皮,实在是难为你了。”

    沈知姁一笑,只关心尉鸣鹤的身体:“臣妾知道陛下近日不好受,可是又熬夜批折子了?”

    “朕最近真没有。”尉鸣鹤提起此事颇为郁闷,支起身子靠坐:“朕还特意早歇息了,起来却是困顿不减,手脚还常常出现麻意。”

    “朕问询了杨院使,说是长坐不起导致的,兼之时节盛夏,闷热下五内郁燥,所以睡眠不香。”

    “臣妾觉得杨院使说得不错。”沈知姁随手递了个软枕给尉鸣鹤,舀起一勺甜瓜冰碗,喂给尉鸣鹤:“现下四海升平,朝中无事,陛下应当寻个时间出去松快松快。”

    “说起朝中,倒有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尉鸣鹤用了沈知姁亲自喂的冰碗,只觉冰凉甜蜜,身体上的不适之感有所缓解:“土藩那儿来了信,说是土藩王已经病故,土藩太子请旨,让朕下旨命他继承土藩王

    之位。”

    “他态度十分恭敬,还主动提起加每年的进贡,倒是比他那愚蠢的父亲好不少。”

    尉鸣鹤轻哼一声,问起土藩大王子与和容华的近况。

    “据臣妾了解,土藩王子每日都依陛下之命,去国子监学习,态度认真,只是尚未见成果。”沈知姁手中舀喂的动作不停,面上笑靥嫣然:“和容华过去一年来,被臣妾拘着多读了书,现在都有些不愿来臣妾这儿了,每回来都和牛乳团依依不舍。”

    “朕知道,和容华在你怀淙儿时,算是解颐有功。”尉鸣鹤微微颔首:“土藩太子好像是她亲哥哥,既然如此,朕就下旨封王。”

    “阿姁,今年和容华的生辰,你记得给她提个位份。”

    在大定,皇后亦有升降妃嫔的权力,不过随着朝代更迭,已经很少使用。

    皇后所有的凤印,几乎被束之高阁。

    沈知姁却抓住这个机会,颇为为难:“和容华再升,就是三品了。”

    “三品在后宫已经算是颇高的位置,论理要请圣旨晋封。”

    “无妨,回头你拟了诏书,直接用朕的玉玺就是。”尉鸣鹤很是信任地摆了摆手,又道:“说起诏书,此次上奏的贺表中,江南有位姓楚的县令文采斐然,贺到了朕的心中。”

    “他近年来的政绩很不错,朕已经将他提为六品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在大定并非高官,但是贵在负责草拟诏书,是帝王心腹。

    沈知姁唇角勾出一抹如愿以偿的笑:她最早埋下的暗棋,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她口中只道:“陛下英明,既然说楚舍人是个好的,那自然是陛下慧眼识人。”

    尉鸣鹤轻咳一声,黯淡的凤眸中露出几分笑意:阿姁从来都是这样支持自己,不似前朝许多人,即便受了提拔,在升官之事上仍是多为私利。

    竟对圣命有所劝阻,真是该死。

    说话间,一碗甜瓜冰碗已经用完。

    “陛下才吃了冰的,不好立即睡的,同臣妾去朝阳殿的后廊下走走罢。”沈知姁上前扶起尉鸣鹤:“多走动锻炼,兴许能帮陛下吃好睡香。”

    尉鸣鹤现在身子仍是虚乏无力,脑中昏沉,急切地想要躺着。

    然而见沈知姁笑靥,不忍拂意,仍是勉力起身,随着沈知姁去了后廊。

    元子见状,立刻就带着一群宫人,在后廊附近布置了十几缸冰块,保证天子和皇后不受一点儿暑热。

    因近日身子不适,尉鸣鹤多喝宁神汤,再让杨院使针灸按摩调理,自身的运动的确是少了许多。

    刚走两步时,里虚酸软之感,让尉鸣鹤生了退堂鼓。

    偏在沈知姁喝一群宫人面前,尉鸣鹤只能咬牙忍着,预备走上一圈就回去。

    谁想多走了两步,尉鸣鹤面露惊喜:“朕觉得身上的气力有所恢复。”

    再行三步,感到深处的酸乏有些许消退,尉鸣鹤不觉握紧了沈知姁手,笑容湛然:“阿姁,朕要多谢你劝朕出来。”

    “朕虽听杨院使的话并不久坐,可到底夏日懒怠,走动也少。”

    “这是臣妾应该做的。”沈知姁用指尖勾住尉鸣鹤的手,心头流转过一抹冷笑:若是走动有用,那她的毒真是白下了。

    现在尉鸣鹤感觉稍好,不过是适才她喂的冰碗中,加了点能压制尉鸣鹤体内的毒素的东西罢了。

    “从明日起,即便淙儿再闹,臣妾也必定每日都来,陪着陛下走一走。”沈知姁双眸弯弯:“说起走动,臣妾忽然想起,陛下说过秋狩要给臣妾与淙儿猎虎呢。”

    “阿鹤是一国之君,可不许食言。”

    望着沈知姁盛满期许与爱慕的杏眸,尉鸣鹤垂下的左手握了握拳,觉得更加有劲儿,唇角的笑满是宠溺:“朕答允过阿姁,自然不会忘记。”

    “再说了,淙儿一天一个样,等到明年秋天,朕说不得还要辛苦多猎一只虎。”

    “今年秋天就很好。”

    沈知姁闻言,挤了挤琼鼻,容色娇笑:“淙儿是咱们的孩子,阿鹤这话也忒偏心我了。”

    “朕当然最最心爱阿姁。”见沈知姁笑靥如花,尉鸣鹤眼底的宠笑更浓:“淙儿是第二位。”

    “在臣妾心中,皇上也是第一位。”沈知姁面不改笑,一双眼亮晶晶。

    两人便这样相互挽着手,在后廊下走了两圈。

    尉鸣鹤只觉得自己越走越有劲儿,当即就召了钦天监的人,要将秋狩的日子定下。

    沈知姁照旧留下旁听。

    傍晚,天子的圣谕发往宫外。

    九月廿三,霜降,天朗气清,宜狩猎,去往宁州行宫秋狩,来回路程四日,狩五日。

    因皇子年幼,太皇太后与皇后留守宫中,其余妃嫔伴驾,五品以上官员随驾,三品以上的官员可带家眷。

    圣旨一经下发,立时就有想要讨好圣上、家中又在宁州的官员主动请旨。

    尤其是因话本之事遭受牵连的关大人与秦公爵等,格外积极主动,想用一个完美的秋狩挽回圣心。

    定国公府、承恩公府均无动作,只对皇宫中自家娘娘格外关照。

    夜影司则大张旗鼓地扑向宁州行宫,要确保圣上这一路的安全。

    *

    九月廿三,沈知姁与太皇太后在正门送圣驾远行。

    “臣妾等着陛下的好消息。”沈知姁底下人随手做的平安结给尉鸣鹤挂上,秀眉轻蹙,端的是眷恋不舍:“秋日野兽”

    太皇太后则抱了近两岁的尉漮,有意展示尉漮刚学会的“父皇”二字。

    尉鸣鹤这一月来,在沈知姁的有意调控下,渐渐摆脱了八月底的虚弱困顿,同时也愈发信任杨院使。

    现下他率领百官秋狩,欲展天子猎虎的雄风,俊面上神采奕奕、精神焕发,格外和颜悦色。

    应了沈知姁的叮嘱,同太皇太后道别,逗了逗尉漮,最后再问了问尉淙的情况,尉鸣鹤就甩袖一挥,上了圣驾远去。

    “元子,本宫有话嘱咐你。”沈知姁浅浅一笑,将元子召到近前:“前些日子杜仲替本宫去拿华信公主的满月礼,路经过罗郡王府,将陛下爱喝的北疆贡茶又拿了两罐子。”

    “可他归途受惊,将此事给忘了昨儿才想起来,我命人放在圣驾上了,你记得每日给陛下沏两盏。”

    元子眼睛亮亮地应下此事,旋即快速跟上圣驾。

    “太皇太后,咱们回吧。”沈知姁瞧着圣驾走远,对太皇太后莞尔笑道:“肯定会有好消息传来的。”

    *

    九月廿六,距离圣驾出发过了三日。

    夜影司急报漏夜传入宫中。

    一张布帛被揉得凌乱,上头的字迹亦是匆匆,呈现血干透的暗红色,像是用指尖沾血写成的。

    “天子猎虎,坠马昏迷,护送回京。”

    送消息的是玖拾。

    他是定国公府出身,送到沈知姁手边时神情是久违地激动  :“督公同我说,自此之后,娘娘、国公爷、夫人和将军就能放心了。”

    沈知姁得到消息时,正借口拟旨,端坐在御书房的御椅上,把玩着颇有分量的玉玺。

    闻言,她细眉舒展,是难得真心畅快的笑意:“确实如此。”

    细思过后,沈知姁将手中布帛置于灯烛之上,冷眼看火焰灼化密信,唇角扬起难以抑制的弧度。

    明光映照在美人面上,与杏眸中流露的喜悦、野心交相辉映,诞生出同娇憨明媚截然不同的光华。

    去颐寿宫前,沈知姁拢起双臂,手握夜影司鱼形玉佩,吩咐玖拾:“将京中新任的楚中书请来。”

    “天子昏迷,本宫也该教一教他如何草拟诏书了。”

    第133章 精心打造给尉鸣鹤这条恶犬特意打造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玖拾应下,随后就消失在夜色中。

    沈知姁唤来杜仲:“你拿着瑶池殿的宫牌,去将沈夫人和青萝姑娘接来。”

    不错,当初借口赏赐美人、好方便与兄长沟通的人选,青葙的姐姐青萝毛遂自荐,做了中间人。

    现下尉鸣鹤成功重伤昏迷,为防生变,最好的法子就是将看重之人接进宫来,好好保护。

    杜仲颔首:“是,娘娘,奴才肯定安排好。”

    说罢行礼退下。

    “替本宫准备轿辇,去颐寿宫。”沈知姁放下手中的玉玺,重新执起御笔,拿起一张宣纸书写,口中吩咐箬兰。

    一刻钟后,沈知姁写好,将宣纸折叠交给芜荑:“白苓细心,让她将这纸张弄旧些,就好像写了有一年的模样。”

    芜荑抿唇一笑:“是。”

    随后箬兰进来,请沈知姁坐轿去颐寿宫。

    路过瑶池殿时,轿辇略听了听,得知尉淙睡得香甜,这才放心远去。

    *

    太皇太后是在熟睡中被吵醒的。

    一睁眼,她就看见方尚宫惊慌惨白的脸。

    方尚宫跟随太皇太后在后宫历练几十年,已经许久不曾露出这样的神色。

    “可是漮儿出了事情?”太皇太后下意识地认为是大皇子染了急病,忍不住露出关怀之色:“太医可请了,情况如何?”

    却见方尚宫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恐慌,极力压低声音,哑声道:“皇后娘娘请见,说是秋狩陛下出事,受虎袭击,重伤不醒。”

    太皇太后双手紧紧抓住锦被,方才还有几分睡意的眼睛迅速清醒过来,含着不可置信:“荒谬!圣驾秋狩,夜影卫和行宫侍卫皆在一旁护驾,那宁州山更是清过一遍,确保只有一只猛虎!陛下骑射自小不错,怎么会被虎袭击?”

    “奴婢尚未知晓实情。”方尚宫摇摇头,神色紧张:“不过皇后娘娘亲自赶来,容色难看,总不见得是假的。”

    “那还不快将皇后请进来!”太皇太后喝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匆忙下了床榻披上外衣,往外头正殿赶去。

    沈知姁已经被方尚宫迎了进来。

    在来的路上,她稍微理了理容色,现下鬓发凌乱、眼下青黑,眼尾是一片含泪的嫣红。

    见到太皇太后后,沈知姁便颤抖着双手,将夜影司密报的布帛送上,嗓音中满是哭腔:“太皇太后,这是加急送到臣妾手中的。”

    “臣妾不敢耽搁,立刻来请见您。”

    太皇太后看到的布帛的第一眼,就觉得脑中雷鸣轰轰,倒吸一口气往后踉跄了两步。

    “太皇太后,现下该怎么办?”沈知姁上前扶住对方,眼中垂泪:“上头只说陛下昏迷,没说伤势,臣妾实在是忧心陛下。”

    “猎虎途中坠马,若是一个不巧,让猛虎逮到机会……”太皇太后缓过神来,紧紧抓住沈知姁的手,在晚辈面前强行压住恐惧不安的神色,沉声到:“皇后,咱们是要担忧陛下的伤势,可更要以防万一!”

    沈知姁眼露慌色,又在太皇太后含着镇定安慰的注视下缓缓变成坚强之色:“臣妾明白,太皇太后是怕此事泄露,朝中有潜藏的狼子野心之人,会趁机大做文章,动摇皇位国本。”

    “适才臣妾只顾情牵陛下,险些忘了大事,多谢太皇太后提点。”沈知姁抬手理了理鬓发,眸光逐渐变得坚定:“臣妾只做了一年皇后,不如太皇太后声名俱重。”

    “还请太皇太后下懿旨,速请承恩公和信得过的老臣悄然入宫,方便商议对策,应变突发情况。”

    “至于这则消息,臣妾身边只有心腹知晓,已命他们禁口。”沈知姁福身道来。

    “好,皇后说得极有道理。”太皇太后点点头,将沈知姁亲自扶起,眼风扫过方尚宫。

    方尚宫立刻心领神会:“娘娘放心,消息亦不会从颐寿宫之中泄露。”

    太皇太后放了心,立刻去书房拟了两份懿旨,请了承恩公和养老挂名的太师暗地入宫,还附上了能代表太皇太后的信物。

    因事态严重,方尚宫不曾惊动任何宫人,自己去沏了一壶醒神的茶,给两位主子倒上。

    又亲自将懿旨送到站岗的颐寿宫总管叶忠中手里,让其时隔几十年、再做了跑腿的差使。

    浅浅啜了两口茶,沈知姁看太皇太后不断转动着佛珠,便轻声开口:“太皇太后放心,有您坐镇皇宫,京城中有承恩公府,臣妾的兄长虽伴驾秋狩,但想来此时已经在返京途中,外头不提臣妾父亲,还有罗郡王与镇北将军呢。”

    “大定是不会乱起来的。”

    “不错,幸而有皇后你在哀家身边。”太皇太后闻言稍有安心,目光中含着欣慰,旋即又转换为担忧:“那布帛上头说,正在护送昏迷的皇帝回京——宁州虽与京城相邻,但行宫到皇宫的路程并不短,哀家担心路上发生什么意外,会有消息传出。”

    沈知姁沉吟片刻,抬眸道:“依臣妾来看,这个其实并不妨碍。”

    “只看军权,北疆有定国公与镇北将军,京中京郊大营因平郡王谋逆,刚换了陛下信任的统领,应无大碍。”

    “若真有人探听到了消息蠢蠢欲动,那也不用过于担心——陛下秋狩出事,必定是底下人没有做到位,这问责罪名还没有追究呢。”

    “要有趁势为非作歹之人,可以直接借此理由拿入大牢,待陛下醒来后追究。”

    太皇太后眼中一亮:“这的确是个好由头。”

    她往下细想了想,觉得此法可行,思绪想起从前的往事,不由得有些可惜:先帝时,因为宠爱冯皇贵妃,在朝政上倚重冯家,办差了好几件事,将朝堂上搞得乌烟瘴气。

    那次先帝携冯皇贵妃微服私访,冯家也是弄了纰漏,险些危及先帝安全。

    当时她就该强硬些,直接借此问罪冯家,或许后头能免了好几件祸事。

    “此事还请太皇太后与承恩公、太师好生商议。”沈知姁将一盏浓茶尽数饮完,主动起身行礼:“臣妾预备先去朝阳殿,将宫人都安排好,再请吴统领前去京城郊区接应陛下。”

    “好。”太皇太后面露心疼之色:“陛下之事虽重,但是也不能因此忽视皇子们。”

    “你的瑶池殿没有老成的尚宫,只有几个乳母,若是你放心不下,哀家让方尚宫跟着你去。”

    沈知姁谢了太皇太后的好意,顺便将接母入宫的事情道来:“方尚宫是照顾漮儿的,臣妾不好带走,适才已让宣国夫人入宫,帮着照看瑶池殿。”

    太皇太后正颔首,又听沈知姁继续道:“臣妾想起,陛下任命的中书舍人近日刚到京城——正如您所说,臣妾想将其接入宫中,若真有个万一,您与臣妾不用惹人怀疑和非议。”

    要是皇帝宴驾,中书舍人所拟的诏书比皇后、太后的口述遗旨更能使人信服。

    “正是,皇帝久久不立中书舍人,哀家倒忘了这回事。”太皇太后瞧着沈知姁眼尾嫣红、仍强做镇定的模样,眼中的疼惜是实打实的:“你放心去罢,哀家与承恩公必定稳住前朝。”

    沈知姁立时行礼告退,随后马不停蹄去往朝阳殿。

    吴统领已经在御书房内候着,神色颇为焦急:“皇后娘娘夜间急召,可是吴淑媛有事?”

    “吴统领放心,吴淑媛在宁州行宫玩得很高兴,也很安全。”

    “此番急召,是为了陛下之事。”沈知姁眉目轻缓,眼中的眸光晦暗不明,将去京郊悄然接应帝王之事道出。

    “微臣遵命,必当办好。”吴统领拱手领命:“微臣立刻率手下心腹,乔装打扮为运输商队,接到陛下后直奔皇宫最侧的玄化门。”

    “本宫得知消息,行宫的太医无用,随行的杨院使碍于人手、药材等难题,只为陛下稍作止血之举。”沈知姁眼底暗光深深,如深渊之底。

    “吴统领,你要以最快的速度,送陛下回朝阳殿。”

    至于尉鸣鹤的伤情会不会因为路途颠簸而恶化、身上的疼痛会不会因此加剧……

    这就不在沈知姁的考虑范围内了。

    吴统领却是想到这点,面上稍有犹豫——他是看透了尉鸣鹤的冷漠薄情,但还做不到对人命熟视无睹,且是天子的命。

    “吴统领,本宫

    今年仲秋时,见吴淑媛闷闷不乐,所以特意问了两句。“沈知姁抬眸,一双杏眸直视吴统领:“吴统领,你知道吴淑媛为何不高兴么?”

    闻询,吴统领面色稍灰,摇首不言:自妹妹从小孩成为女郎后,就不再言说内心心事,他一个大男人亦不好多问。

    自从有了沈皇后的恩准,能时不时见一见妹妹,也多是问及吃穿用度顺不顺心,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新鲜玩意儿。

    “吴淑媛和本宫说,她幼年父母早逝,为大定死在边疆。”沈知姁眼睫微颤,嗓音带了几抹滞涩:“她很可惜,这辈子都没有去父母埋骨之地亲自看一看,不曾为父母上一柱香、贡一份果。”

    “本宫亦为吴淑媛深深惋惜。”沈知姁一字一句、沉声道来:“只要皇帝在一日,吴淑媛身为后宫妃嫔就永远不能离宫。”

    “她对父母的念想,最后或许只能被带入皇陵中。”

    这话深深刺中吴统领的心。

    他敬孝父母、疼爱妹妹,如今两者交缠,变成对吴淑媛刻骨的心疼与歉疚——若是他没有识人不清,没有相信薄情皇帝的话语而将妹妹送入宫中,那妹妹就不会有这样许能困扰终生的愿望与惋叹。

    吴统领眼角微微湿润,望着眼前沉静威严、而又真心为自家妹妹惋惜的沈知姁,心中下意识地想到一事。

    ——若是尉鸣鹤死了,沈皇后成了沈太后,她或许会同意自己将妹妹从皇宫这个大火坑中接出来。

    只是这样大不韪的事情,顶多只在心中想想,不能说出口。

    吴统领手执佩刀,神情坚毅,拱手告退:“从京郊到朝阳殿,马车缓行要两个时辰。”

    “微臣必定在半个时辰内将陛下带来。”

    待沈知姁一句含笑的“有劳”后,吴统领就大踏步离开。

    沈知姁略蹙的眉眼一松,吩咐了一句“去请诸葛院判”,旋即就在心中长叹:吴家兄妹的确是至情至性之人,如今情状,倒是没枉费她在吴淑媛身上所花的时间与真心。

    吴淑媛的确活泼率直,不该在皇宫中被困上一辈子。

    不光吴淑媛,岚姐姐、瑜贵仪等,都该去外头瞧一瞧山河好风光。

    皇宫的朱墙绿瓦,实在是耀眼到令人寒心。

    诸葛院判来得很快。

    他身为计划的知情者,最近十分积极主动地值班,还得了一个“体恤属下”的美名,将太医院中本就牢固的人心攥得更紧。

    “瞧娘娘的神色,必定是一切顺利。”诸葛院判甫一进门,看了看沈知姁的神色,就嗓音轻快地行礼:“娘娘与国公爷、沈将军一样,每每真心欢喜时,便会用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子。”

    “院判对定国公府当真了解,本宫往后可不敢多留院判在宫中。”沈知姁回过神来,收回双手,面上调笑了一句。

    诸葛院判笑意爽朗地应下:“微臣年老,等再过几年,调/教好了徒弟给国公爷与娘娘您,微臣就要迫不及待地出宫养老了。”

    “娘娘可不能短了微臣的养老钱。”

    “这是自然,院判请放心。”沈知姁浅笑:“您对沈家有恩,我与定国公府永远记得这一点。”

    说笑完,诸葛院判瞬间收了神色,变得正经起来,口中念出一连串的人名:“……这五位太医都是信得过的,家中都与定国公府相联系,不会背叛,微臣和杨院使带着这五人,足够坐镇朝阳殿,保证不会让任何人插手。”

    “说起来,杨院使的背后是罗郡王。”沈知姁念起这点,口中话头一转,淡淡道:“陛下秋狩受重伤,在场众人身上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杨院使,是唯一被带去随行的太医。”

    诸葛院判了然:“杨院使信任微臣,微臣会劝说他主动请罪,让出院判之位。”

    随后,诸葛院判又报了六个名字:“前三位擅长小儿病痛,后三位是妇科圣手,这六位日常轮值,保证皇子们与各宫娘娘的日常康健。”

    “还有两位行中庸之道,就专门负责世家高管府邸的求诊。”

    沈知姁点头:“院判思虑周全。”

    “皇帝受重伤,为了方便诊治,你立刻带人搬来朝阳殿,近身诊治,直到皇帝康复。”

    太医那儿准备好,沈知姁看着天边微亮的天色,接过芜荑递上来的醒神茶,轻抿一口后启唇:“让朝阳殿的宫人们好生歇一歇,等晚些再叫他们来长阶上集合。”

    “顺便将银子带来。”

    尉鸣鹤这一重伤,从朝阳殿至少有一半的宫人要被打发出去,剩下属于沈知姁的一半要在外圈辛苦些,不让朝阳殿的正式情况传出。

    一为平有人心中不忿,二为赏辛苦之酬劳,沈知姁早就备好了银子堵住人心和众口。

    于是乎,朝阳殿的宫人们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一睁眼见天光大亮、已近日上三竿,纷纷慌乱起来,胡乱套上衣裳就往外奔。

    这不出去还好,一出去就见皇后娘娘身边的芜荑姑娘与杜仲总管。

    一众人冒出一身的冷寒,觉得身上的皮紧了紧,忙不迭上前弯腰请罪,更有胆小的,直接抱着杜仲的腿开始哭喊饶命。

    “别吵嚷,皇后娘娘等着见各位呢。”芜荑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沸腾的后苑给定了下来。

    早就倒向沈知姁的宫人们急速安静下来,心中有了谱儿。还有些聪明的细想了想,也安静下来不做声儿。

    剩下的继续闹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形不对,赶紧溜到了人群后头。

    芜荑轻哼一声,带着宫人们去长阶处觐见沈知姁。

    沈知姁稍微睡了两个时辰,此刻坐在朝阳殿长长的长阶上、俯视着底下叩首跪拜的宫人,只觉得神智清醒,带着难言的畅快和激动。

    她特意命杜仲,将御书房中雕着金龙的御椅搬来坐。

    芜荑直接将适才后苑发生的事禀报了一遍。

    “朝阳宫的宫人需精简一半,而接下来事务繁忙,惟有能者能担任。”沈知姁扬声开口:“芜荑,将适才最后安静的宫人们都挑出去。”

    “再从剩下的宫人中挑出当差好的。”

    “只留一半。”

    众人一惊,排在最后的人想要争辩,仰头望了望长阶上瞧不清面目、栖满晨光的皇后,只觉得脖子酸楚、难以开口。

    没想到被点出去的人,都被杜仲发了一小袋的银子,并承诺会让殿中省好生安排后续的去处。

    被分出去的人转悲为喜,捧着银子露出笑意。

    依旧留在朝阳殿的宫人心中则无甚反应:一来朝阳殿油水多、赏赐多,二来留下的几乎都是沈知姁的眼线,跟着主子做事,已经是欢喜不已。

    沈知姁的手拂过御椅上雕刻的龙头,杏眸微眯,很是满意地打量着现在的朝阳殿。

    ——这是她给尉鸣鹤这条恶犬特意打造的牢笼。

    尉鸣鹤这条薄情寡义的恶犬,会在龙榻上渐渐腐烂、发臭。

    朝阳殿空空荡荡  ,他那难听的悲鸣,不会被外头任何人听到。

    不知道尉鸣鹤现在,是不是正受着路途颠簸的苦楚呢?

    可惜今年的秋老虎不够给力,不然再来些热气,保准让尉鸣鹤承受不起。

    恰在这时,小小的变故陡生。

    “皇后娘娘,奴婢是陛下新近提拔上来的朝阳殿奉仪!”一女官打扮的中年宫女猛然出列,对沈知姁叩首,眼中含泪、语带哭腔,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可话语却含着几分不服气:“奴婢是先帝起就入朝阳殿伺候的,算来已有近二十年。”

    “请娘娘看在陛下和奴婢多年苦劳的份上,留奴婢在朝阳殿罢!奴婢必定为娘娘做牛做马!”

    说罢,这位中年奉仪连连叩首,声响极大,引人侧目。

    先是提到自己被尉鸣鹤提拔,再说自己的履历,最后又献上忠心,磕头的模样更是令人心生同情。

    面面俱到,可以说是在朝阳殿宫人面前,毫不客气地将沈知姁这个皇后给架在了火上。

    若一个处理不当,难免会让宫人有所微词,心生不满。

    这对一位年轻稚嫩的皇后来说,是极怕应对的情况,也是有些老奴能恭敬地把持着年轻主子的原因。

    可惜这奉仪没长眼,将这手段放在沈知姁身上。

    还不等沈知姁出声,芜荑便冷笑道:“奉仪这般作态,若磕出了血,定然以此威胁皇后娘娘。”

    杜仲则是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将这以下犯上的人押走!”

    话落,不论是被留下的宫人,还是被赏赐的宫人,都争着上前帮忙,将叩首不停的奉仪给拉起来。

    那人额头上果然肿起一块,瞧着十分显眼。

    “本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见奉仪被拉住,沈知姁方俯视着幽幽开口,眼底划过一抹暗光:“奉仪的意思是,本宫身为皇后,连裁撤宫人的权力都没有了?”

    奉仪四肢被人抓住,闻言,额上滴落冷汗。

    不等她巧舌辩驳,沈知姁下面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狠狠砸在她面上:“呵,你说你有苦劳,是将朝阳殿消息传递到宫外的苦劳么!”

    当初天子弑母的话本之事,沈知姁要从宫中放消息,手就放得松了些,叫一些人能从宫中探听消息。

    这位奉仪便是其中之一,受重金贿赂,专给秦公爵和关大人送消息。原是懒出手教训,想着调去更后头就是,谁知竟是个狂妄贪心的。

    见奉仪睁目结舌,沈知姁眸光淡淡:“原是看在你二十年的苦劳上,对你网开一面,既然你给脸不要脸,本宫亦不必手软。”

    “拖去尚刑局罢。”

    “奴婢知罪,皇后娘娘饶命!”听到尚刑局三字,奉仪两股战战,手中发了疯似的挣扎。

    不过一旁的宫人力气更大,直接将人给拖走了。

    原地只留下奉仪的一只鞋。

    是在挣扎求饶中掉落的。

    黑色布鞋映着汉白玉阶,颇有些刺目的感觉。

    恰在这时,有人来禀,楚中书觐见。

    沈知姁平平的面色稍有转圜,露出一丝笑意。

    呦,听命拟旨的人来了。

    第134章 回宫“大仇得报”的感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楚中书是在半夜被玖拾带进宫的。

    人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一见夜影卫的腰牌,再见周遭的红墙绿瓦,一瞬间就给吓醒了,哆哆嗦嗦以为是自己得罪了皇帝,要被秘密处决在皇宫中。

    听了玖拾一句“皇后娘娘召见”,楚中书才后知后觉:对呀,皇上去宁州行宫秋狩了,如今宫中只有皇后与太皇太后坐镇。

    再一转心思,楚中书眼前就出现一双凌厉而狠辣的桃花眼。

    是如今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韩督公。

    他能一步登天,成了如今的中书舍人,都要靠韩督公在江南水患时、对他的指点与提拔。

    楚中书亦曾好奇过,自己当时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县令,很可能因为粟州水坝之事被拿去顶包追责,为何韩督公独独看中自己。

    韩督公当时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是上头有人慧眼识珠,不忍明珠蒙尘。

    “上头”一词,楚中书在初见韩督公的时候就听过的。

    当时联系江南一众落马的官员,楚中书明白,是陛下有意压制住江南的官场,借着这场水患排除异己。

    若非韩督公及时提醒自己,他估计现在还要在南边哪个犄角旮旯瞧人眼色呢。这还是好的,说不准在陛下的雷霆之威下,会被落个罪名,连子孙后代都不好。

    所以这个“上头”,并不会是尉鸣鹤这个皇帝。

    楚中书这两年,一边勤勤恳恳地遵照韩栖云的各种指示,一边在心中不断猜测到底谁是韩栖云真正效忠的人。

    他将朝中的老臣贵族、皇室宗亲,乃至于和韩栖云同时崛起的新贵都猜了一遍,惟独没往后宫想。

    直到现在,楚中书立在御书房正中央,眼睛出神地盯着地毯上的龙凤双纹,一时间还没有消化掉沈皇后竟指挥得动韩督公这件事。

    相比之下,连他期待已久的第一回进御书房这事,都变得寡淡平凡起来。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细想了一瞬,楚中书想着现在沈家更上一层楼的煊赫,还是恭恭敬敬对沈知姁行了大礼。

    他这人除了文采外,最大的特点就是软弱,上头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对此,楚中书的解释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知姁从前世便听闻过楚中书的性子,平声叫起,唇角挂着一抹微笑:“事出紧急,令楚中书漏夜进宫,实在是辛苦了。”

    楚中书起身,悄然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位贤名在外、又深得陛下信任的沈皇后。

    原以为是个生的端庄菩萨相的女子,谁知入眼是个眉目妍丽娇美的女郎,那一双杏眸尤其漂亮澄澈,亦会叫人觉得,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兴许是个不谙世事、极好哄骗的。

    楚中书心中那股紧张劲儿一下子就泄了,甚至连方才的惶恐恭敬都有所打折,转而变成两分轻视。

    他在心中理所应当地猜测:陛下尚在宁州行宫狩猎,估计是有什么新鲜旨意要拟定,就让沈皇后传他进宫拟旨。沈皇后纵然出色,可到底是个女子,便令夜影卫急慌慌地将自己带进宫。

    当真是……不稳重。

    沈知姁不曾错过楚中书眼底的情绪变化,面上的笑意淡下,将腰间的鱼形玉佩掷到御桌上,在御椅上坐下,以手支颐:“瞧楚中书的模样,想是看不上在这份差使。”

    玉佩落在桌上,发出的声响不轻不重。

    楚中书却被这声响骤然吓到,一抬眼,看到沈皇后坐在了雕刻着龙纹、只有天子才能落座的御椅上。

    还没从“沈皇后支使韩督公”这一事中回过神来的楚中书,瞬间又被沈知姁的动作给惊得瞠目结舌。

    过了片刻,楚中书才反应过来沈知姁的话是什么意思。

    “枕边风”三个字在楚中书心中一晃而过,却莫名又被他心中那股子能保命的直觉给否决了。

    再抬眼,那双杏眸已然褪去笑意,清清洌洌如覆霜雪,口中冷淡:“玖拾,将楚中书送出去罢。”

    楚中书是夜半悄然入宫,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现下日挂半空,楚中书若此时被灰头土脸地请出宫,外头定是猜测谣言四起。不说旁的,就是那些还没见几面的同僚,因这点就足以对楚中书冷漠相待,让楚中书在京都朝堂永不立足。

    更何况,仔细打听后,就知道这位新任的中书令,是得罪了皇后与沈家——楚中书才刚刚起头的仕途,就会自此断了。

    只要楚中书有点脑子,都能想到这一点。

    果然,闻言,楚中书双目一瞠,额上瞬间汗如雨下,也顾不得身上自诩朝臣和男子的矜持,当即便跪下:“皇后赎罪,微臣生来浅薄粗鄙,又是第一回入宫、得见凤颜,一时战战兢兢、失了礼数。”

    “微臣在外早听得皇后娘娘贤名,愿任凭皇后娘娘差使。”

    “楚中书当真是青年才俊,不枉本宫当初令韩督公去提点了两句。”见楚中书膝盖软下,沈知姁细眉微挑,嘴角的笑意回漾,让楚中书起身,顺便将尉鸣鹤重伤昏迷、正在被送回宫的事情简单道来。

    不用多说,楚中书已经心领神会,一边抹汗,一边起身应是:“微臣明白,到时候娘娘传达圣谕,微臣只管拟旨便是。”

    沈知姁轻笑一声,下颌微微一点,立在门口的芜荑便轻移进来,将还未赐下的中书舍人官印用木盘送到楚中书手中。

    官印下垫着一方浅黄色的锦布,中间横贯着一条正红色的竖纹。

    楚中书拿到官印,双手激动得微颤,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这梦寐以求的、天子心腹的象征,便听两句话落在耳中:

    “楚中书得封舍人,带着美妻娇妾入京,且妻妾双双有孕,实在是令人艳羡——倒是本宫不好,令中书大人留于宫中,思念家中。”

    “中书放心,本宫会命人日夜看顾中书家眷,未免中书担忧。”

    沈知姁的话语温柔悦耳,像是一股和

    暖的微风拂来,将锦布上的正红竖纹吹起,有如实质,如一根麻绳缓缓束在楚中书的颈间。

    楚中书只觉一时间难以呼吸,心惊胆战之感如潮水迎面扑来,将他生生扼立在原地。

    一刻钟前他还敢暗中打量沈皇后,现在只求自己能赶紧从御书房离开,龟缩到一方安全的小天地里。

    当听到自己去朝阳殿后头的阁楼里暂住时,楚中书如蒙大赦,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后被杜仲领着退下。

    芜荑适时地端上一盏蜂蜜水:“娘娘自起来到现在都没怎么用水,现下润润喉罢。”

    “方才吴统领命人送消息来,说是接到了陛下,现在正与韩督公一块儿快速回京。”

    末了,芜荑补充道:“甘娘子得了娘娘的消息,直接选了几个心腹,带着拉货车由吴统领指挥,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昨日同吴统领定了假借皇商送货入宫的借口后,沈知姁就打发人知会了甘娘子借人。

    沈知姁抿唇一笑:她能和甘娘子一直合作到现在,除了彼此间的利益,还有对甘娘子态度的欣赏,从不多嘴多问,也不打听皇室辛秘。

    痛快地饮完一盏蜂蜜水,沈知姁回瑶池殿重新换了衣裳,再好生抱了抱刚睡醒的尉淙。

    贴了贴孩子软嫩的脸蛋,沈知姁振作了精神,只带了芜荑和杜仲,将白苓箬兰与青葙全都留下看顾,亦重赏了照顾尉淙的乳母与宫人,吩咐她们务必万事周全仔细。

    一转脸,沈知姁就看到了门外忧心忡忡的沈夫人。

    “你这般急切地接我入宫,定是发生大事了。”沈夫人上前握住沈知姁的手,紧紧攥着,细细看过沈知姁的面容。

    等确定女儿神色间的笑意并非勉强而为后,沈夫人方松一口气,转了转有些泛红的眼珠,低声道:“瞧你的神色,对你应当是好事,那我便不多问。”

    “有我在瑶池殿,你不用担心淙儿,只管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望着永远支持自己的母亲,沈知姁眼底泛起泪花,甜甜地应了一声好,又深深抱了母亲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沈夫人主动结束这个拥抱,给沈知姁理了理发髻,又轻轻拍了拍沈知姁的肩:“去罢。”

    沈知姁含泪带笑地应下,回了朝阳殿,在凤辇上抹去属于母亲的泪,换上带着恨意的冷笑。

    她要好好“迎接”重伤的尉鸣鹤。

    *

    午时前一刻,吴统领带心腹亲自扛着一台小轿,从朝阳殿的后门悄然进入正殿。

    朝阳殿留下的宫人们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做着手头的事儿,只要没有旁的吩咐,一个多余的眼神动作都没有。

    沈知姁换了身浅粉绣百合的轻纱襦裙,挽着斜髻,明亮的眸子淡淡扫过不断散发出血腥气的小轿,旋即含笑望向吴统领:“吴统领一路辛苦了。”

    “不过走几步路的事情,娘娘言重了。”吴统领拱手行礼,神色颇为轻松:“是韩督公护送陛下回京的,现下他正在外头请见娘娘。”

    “芜荑,令宋尚宫立刻去安排督公及其他护送人员去歇息洗漱,再开陛下的私库分发赏赐。”沈知姁吩咐完,转首看向吴统领:“瞧吴统领的神色,想来宜淑妃同吴婕妤她们应是无恙。”

    “微臣问过韩督公,事发时是陛下领群臣狩猎,后宫妃嫔都在外场,不曾受伤。”吴统领说罢,就主动告退,和来时一样,从后门悄悄离开。

    芜荑与吴统领等人一走,正殿就只留了沈知姁一人。

    沈知姁缓缓踱步到灰色的小轿子前,心底从昨日就酝酿起的激动如旭日初升,在被刻意妆饰苍白的面容上逐渐显现。

    带来一抹奕奕动人的亮色。

    小轿中有男子极虚弱的呼吸声传出,时急促时缓无,还带着一点因为剧痛而不自觉带上的呻。吟,颤颤巍巍诉说着身体所承担的痛苦。

    像是路边恶犬奄奄一息时的喘。息,并不剧烈,却让人心头泛起厌嫌与恶心。

    然而这是沈知姁精心布置的结果。

    于是在她耳中,尉鸣鹤这饱含着难受与疼痛的呼吸声,就多了几分硕果丰收后的喜悦。

    有一种诡异的悦耳之感。

    沈知姁并不着急掀开轿帘,而是打量了小轿一番——轿布陈旧,泛着布匹特有的、被潮气闷烂过的腐气。

    且这小轿的确是小得很,适合十岁左右的幼童单独乘坐。若是尉鸣鹤这样的身量,要头贴着轿顶、双腿蜷缩才能勉强坐在里头。不提伤口卫生,成年男子光坐在里头就觉得局促难受,更别提这一路上路途颠簸,伤口处必定被粗糙的轿布不断地摩擦。

    偏生里头的天子重伤昏迷,不能言说,只能硬生生承受下来。

    对尉鸣鹤来说,这不是护送,而是一场隐秘的折磨。

    沈知姁的指尖摩梭过粗糙的陈布,唇角勾起一抹轻微的笑意:这样精巧的小轿,定然是韩栖云的主意,旁人是再也想不到的。

    正打量着,里头就传来几分挪动声,随之响起的,是尉鸣鹤的痛呼声。

    喑哑难听得很。

    不过也就响了两声,想是尉鸣鹤依旧昏迷的缘故。

    轿帘被沈知姁轻轻挑开一掌宽的缝。

    难闻的血腥气霎时扑面而来,随之而显露的,是尉鸣鹤苍白憔悴到极点的面容,头上乌发干枯凌乱,面上嘴唇泛紫干裂,一副狼狈且命不久矣的模样。

    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尉鸣鹤从右肩贯通到左胸的伤口,用白色的纱布草草包扎了一遍。许是因为路途急而簸,没有时间去仔细处理伤口,所以不间断地有鲜血渗到纱布上,又因时间早晚变色,在大片的白纱布上勾勒出斑驳的血色。

    即便是这样,尉鸣鹤仍旧维持着自己的呼吸,长眉微微蹙着,有一种要和死亡对抗到底的决心。

    沈知姁心中喟叹:恶犬的生命力,就是如此顽强,令人心惊。

    相比之下,尉鸣鹤圣旨阴影下的人命,就像草芥一般,随手就被折了。

    不过,生命都是有限的。

    想到这点,沈知姁心头被压抑许久的仇恨恍然泛出,流水一样行遍全身。

    但和从前许多回不同,这回行得畅快通透,将她心中堵抑许久的空洞都给冲开了,连带着心跳怦怦,隐秘而激烈地跳动在空荡荡的朝阳殿中。

    沈知姁甚至有一瞬的恍然。

    原来,“大仇得报”,是这样一种感觉。

    痛快到她的双手都在无意识地轻颤。

    “杜仲,将陛下抬去床上。”沈知姁回神,平复了片刻,才扬声唤来杜仲抬人:“再命人传诸葛院判,让他领五位太医来为陛下救治。”

    杜仲带了自己的徒弟小喜子,和小鱼子一样,十来岁的年纪,胜在机灵听话又嘴严,还是自小做洒扫的,力气大。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尉鸣鹤从小轿中扒拉到地上,再一头一尾地抬到龙榻上。

    沈知姁在旁抱臂冷眼看着,并不在乎尉鸣鹤因为挪动而受痛的低吟与落下的冷汗。

    待人被放好后,她轻声颔首:“你们手上沾了血,先去浣洗一下,再好好守着殿门,专门传本宫和太医的吩咐。等会儿除了芜荑与本宫传召的人,谁都不许进来。”

    “奴才明白。”杜仲双臂下垂,郑重应下,带着小喜子利落下去。

    沈知姁的目光复又落在尉鸣鹤身上。

    见了全景,沈知姁才发觉尉鸣鹤身上穿的,是她当时随手一指、说好看的玄色缎绣金龙纹骑射服。

    现在已经被一道爪痕割开,散开的布缕沾满血污,里头全是渗着鲜血的纱布。

    沈知姁记得,这件骑射服是东洲进贡的,用了双面绣的技艺,正面是金龙纹,反面是福寿万全图,正反皆可穿,两侧的袖口花纹也不一样。

    现在毁于虎爪,沈知姁只觉得万分可惜——这是人家绣娘一年的成果呢。

    回头让宋尚宫好好赏赐下去。

    旋即,沈知姁从袖中扯出帕子,罩住指尖后毫不犹豫地按过尉鸣鹤的伤口,力道极大,用指尖戳过虎爪下的每一道爪痕,丈量它们的深浅和长短。

    ……这是成年猛虎用尽全力的一击。

    随着沈知姁按压的动作,尉鸣鹤的神色骤然变化,长眉从轻蹙变成深蹙,薄唇随着下意识地痛呼张开,本就苍白的俊颜皱在一块儿,瞧着格外狰狞难看。

    尉鸣鹤嘶哑的痛呼声外,诸葛院判冷静的嗓音传来:“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沈知姁起身,看向诸葛院判。

    对方身后跟着可信的五位太医,俱是垂眼低眉,根本不敢看沈皇后适才有何动作,只心道陛下这般痛苦,可见所报的重伤不假。

    “院判来了。”沈知姁收起手,将染血的帕子随手放在床头小几子上,神色未变,淡定应道:“本宫适才检查了陛下的伤口,果真是严重得很。”

    “幸而陛下对疼痛还有反应,并非真的意识昏沉。”

    “娘娘放心,微臣立刻率诸位太医救治。”诸葛院判接话:“陛下是受猛虎袭击,创口颇大,清理很需时间——娘娘眼下青黑,不如稍作休息,亦能更好地照料陛下。”

    “院判细心。”沈知姁颔首离开了满是血腥铁锈气的内室。

    芜荑已经回来,正在正殿立着,见沈知姁便上

    前行礼:“娘娘,韩督公已经换洗完毕,在御书房外求见。”

    内室传来太医们低低的商议声,还有尉鸣鹤连绵不绝的哀疼吟息。

    “那就走罢。”沈知姁充耳不闻,要去见韩栖云。

    芜荑从袖中拿出一精致小盒,浅笑道:“这是青葙送来的,是韩督公贺娘娘诞子送的那一副嵌翠宝石寿字流苏耳环。”

    她们几个大宫女都晓得,韩督公是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逢年过节的总爱送各地各式各样的耳环首饰来。

    娘娘也很给面子,每次见韩督公都会戴着,以表重视。

    “幸好你们细心。”沈知姁面上露出几分安心的笑意,伸手就换了一副耳饰。

    她由芜荑扶着手,往御书房去,只在踏出朝阳殿正殿时微微一顿:“杜仲,陛下需要静养,挑几个宫人,将朝阳殿里头透光的地方都罩上黑纱。”

    这样一来,朝阳殿这个笼子,就更牢固了。

    第135章 情况沈家小女郎,真妙。

    第一百三十五章

    韩栖云一身玄色装束,立在御书房门前。

    沈知姁刚从朝阳殿正殿出来,还没走两步,韩栖云便敏锐地回过头,往正殿的方向看去。

    果见有一位聘婷雍容的身影出来。

    韩栖云在那一瞬就认出来人是沈知姁,唇角不自觉地勾勒出一抹笑意,上前迎了两步,直到看清沈知姁的模样方拱手行礼。

    如往常一样,他的桃花眼转过沈知姁的耳畔,看到了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耳饰。

    照常见礼请安后,韩栖云唇角噙着浅笑,对沈知姁赞道:“这浅粉色极衬娘娘,而这对寿字流苏耳环更显娘娘……华贵。”

    他原想说“玉颈纤纤”四字,到嘴边发觉颇为唐突和放/浪,绝不能出现在沈家小女郎的面前,于是短暂的停顿后换了词。

    “督公伴驾去宁州行宫,在言语上愈发精进讨喜了。”沈知姁挥手令他起身,耳畔的流苏微微晃动:“瞧督公的衣裳上有磨损,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督公怎么不去稍作休息,换一换衣裳再求见?”

    说话间,两人一同步入御书房,芜荑立在门外。

    沈知姁熟门熟路地在御椅上落座,韩栖云亦是娴熟地立在御桌旁,挽起袖口、开始磨墨——先前尉鸣鹤右手受伤、沈知姁代写诏书的那些日子,若是韩栖云来请旨,御书房中总是这样一副情形。

    沈知姁对韩栖云的磨墨之举保持着默许的态度。

    她纵容韩栖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靠近之意,同佩戴韩栖云送来首饰一样,是为了更好地掌控对方。

    “沈将军和宜淑妃还留在宁州行宫。”韩栖云一边不紧不慢地磨墨,一边嗓音愉悦地回答适才沈知姁关怀的询问:“娘娘重情重义,心中最挂念的当然是这二位。”

    “微臣身为护送之人,理应将二位的近况汇报给皇后娘娘,使您宽心。”

    “娘娘放心,沈将军与宜淑妃安全无恙,行事俱照咱们的计划,一切顺利。”

    “本宫要知道,尉鸣鹤受伤的完整前因后果,好去回禀太皇太后。”沈知姁下颌微抬,沉静的明眸与韩栖云对视。

    她虽想了计划,亦安排人手,可到底没有亲去宁州行宫。为了以防万一,她现在要知道事情的经过和细节。

    韩栖云轻笑一声,将墨条放下,清了清嗓:

    “陛下的銮驾刚到宁州行宫,就听见山中有虎啸震响,惊鸟乱飞。他当下就起了兴致,举办了秋狩开始的典仪后,就迫不及待地骑上御马、率领众臣猎虎。”

    “应陛下的命令,海督公率夜影卫护持左右,微臣则留在后方保护后妃与臣眷。”

    “据海督公所说,那老虎生得雄壮,且当日宁州天朗气清,所以天子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老虎,并令夜影卫在内的众臣后退数十米,自己躬身、策马上前猎虎。”

    “谁知那老虎嗅觉灵敏,瞬间就发觉了陛下。可它不但没逃走,反而兽性大发,发狂地往陛下面门上跃起扑咬。”

    “陛下本是能跳马避开的,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陛下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说到此处,韩栖云才稍稍有所停顿,与沈知姁对视的桃花眼中闪过莫名的笑意。

    他并不清楚有关北疆贡茶的功效,心里头却有一种直觉,狗皇帝在这关键时刻的要命迟钝,多半是出自沈家小女郎的手。

    沈知姁不退不避地迎上韩栖云带着笃定意味的笑眼,颇为惊诧地挑起秀眉,只做猜测样:“想来是他第一回直面猛虎,被吓傻了吧。”

    闻言,韩栖云哂笑一声,话归正题:“恰在此时,御马受惊不受控制,将陛下从马背上颠下,猛虎抓住机会扑咬而上。”

    “海督公率领夜影卫上前护驾,从背后攻击猛虎,陛下则是抓住机会、一击重伤了老虎——不过到底是有些迟了,老虎狠抓了陛下一下,伤口极深,当场血流不止、陷入昏迷。”

    “海督公将猛虎击杀,派人速请了微臣与杨院使到场,为陛下紧急包扎、处理伤口。”韩栖云再次抬眼,深深望向沈知姁:“期间陛下短暂清醒过一回,说了句话。”

    沈知姁眉心一跳,心中顿时涌现出无数猜测:“他吩咐了什么?是说要封行宫,还是要回宫?”

    听到沈知姁的话,韩栖云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低低哑笑:“陛下深情,只吩咐要记得将那虎皮献给娘娘。”

    可是瞧沈家小女郎的模样,是半分都不在乎的,狗皇帝好容易奉了一次真心,重伤还惦记着小女郎,结果竟是这个结局,真是让人觉得好笑。

    不过也对,谁会要一匹豺狼恶狗的真心?

    只会脏了自己的手。

    听闻与朝政无关,沈知姁略松一口气,旋即心底翻涌起几分好笑。

    笑尉鸣鹤这不合时宜、比草还贱的迟来深情。

    “沈将军与淑妃那儿怎么说?”沈知姁心里笑完,将这事撂在一旁,只关切询问自己担心的人。

    “陛下再次昏迷后,微臣与海督公决定先秘密送陛下回京医治,再由微臣禀报娘娘,商议接下来前朝后宫该如何行事。”韩栖云眼底对尉鸣鹤的讥嘲更甚,不过全都被压在深处,面上仍是对沈知姁的恭敬:

    “沈将军身为皇后兄长,又在军中长有威望,理所应当地暂掌行宫里外的侍卫与官兵,封锁陛下受伤的消息,同时用虎符调动京郊大营部分士兵前去支援。”

    这亦是沈知姁同沈知全商议的一环。

    天子虎符近身携带,不轻易示于旁人。

    沈知姁见过几次,这回秋狩临行前,特意从白苓那儿要了个新缝制的龙凤香囊,收拾时将虎符放在里头,再亲手放到尉鸣鹤胸前。

    尉鸣鹤很是欢喜,连声说“阿姁妥帖”。

    沈知姁则含羞带怯应了,回头通知兄长,等尉鸣鹤昏迷后,找到那龙凤香囊,虎符也就到手了。

    自然,若是找不见也不打紧,沈知全照样能支使得动京郊大营的人——京郊大营现任营官是从前沈厉的部将,中下层官兵中有数十位定国公府出身,都是在平叛中立功升职的,只认沈家人。  :

    在天子昏迷的情况下,沈知全以天子名字借调人手是很轻易的事情。

    但有虎符在手,就更名正言顺,外头亦不会起什么谣言揣测。

    “至于宜淑妃……”韩栖云俊眉一挑:“她带着宫人,亲自压了蓝夫人,说要揭发宁水县主簿在宫外行踪鬼祟,前两日更是与蓝夫人接头、打探天子行踪,疑似要对圣上图谋不轨。”

    “兼之后头有人来禀,说御马忽然口吐白沫,身有异常,其中可能被有心人做了手脚。”

    沈知姁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韩栖云:这可不在她的计划内,想也知道是韩栖云的手笔。

    “两事并发,沈将军与海督公立刻封了行宫出入,开始调查,宜淑妃则负责看护随行而去的后宫嫔妃。”韩栖云神色如常地

    讲着,话到此处,才像想起什么,蹙眉道:“哦,还有霍才人的葬仪,宜淑妃也要一并安排。”

    “霍才人死了?”沈知姁容色惊讶。

    自霍才人坐完月子、被送去宁州行宫静养后,沈知姁就没有再管过她,上回还是太皇太后怕别人说她养着大皇子、有意苛待生母,特意嘱咐了沈知姁,让宁州行宫的人不许欺辱霍才人,别让人两三年就死了。

    不过,太皇太后倒没说不能克扣霍才人——霍才人擅去冷宫挑衅慕容庶人,导致早产加难产,害得皇子体弱,这可是祸害皇嗣的大罪,让她去行宫养着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不错,对外说是患了急病亡故,实则是天子的意思。”韩栖云嗤笑一声:“霍才人趁着陛下换骑射服的功夫,扮作宫女闯了进去,身上甚至带了迷香。”

    “天子有令,霍才人意图行刺,当场杖毙。”

    “若不是大皇子由太皇太后抚养,霍才人恐怕连死后的名位都保不住。”

    沈知姁沉默了片刻:“横竖他现在昏着,等会儿去见太皇太后时,本宫会将霍才人之事提一提。”

    太皇太后应当很乐意下懿旨追封,既展示自己的仁慈,也在大皇子面前更多个好处。

    至于尉鸣鹤对此事的意见……呵,等他有机会自己出朝阳殿再改罢。

    说罢,沈知姁扬声唤来芜荑:“你先去一趟瑶池殿,让白苓将本宫要的东西拿来,再去请楚中书过来拟诏。”

    芜荑福身应下,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就利索地办好了沈知姁吩咐的事情。

    *

    楚中书刚用完午膳,就见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来请,心中一个哆嗦,忙不迭地跟上,还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所有的银子,想以此向芜荑打听情况。

    芜荑露出和气的微笑:“中书客气,娘娘请您去御书房,自然是让您奉命拟旨。”

    说罢,芜荑推拒了楚中书的银子:“皇后娘娘吩咐,中书刚刚晋升,是陛下看中的心腹,一应份例都按最好的来,还拨了两位宫女与两位宦官伺候您。”

    楚中书当即就感激道:“微臣多谢皇后娘娘照拂。”

    他这回是真心实意的:他刚刚用膳时还在琢磨,自己适才在沈皇后面前落了个不好的印象,身上银钱又不多,早就听说宫中只认权势和银子,那自己这段时间可要遭罪了。

    谁知沈皇后竟都安排好了。

    那自己荷包中的这点儿银子,足够应对侍奉自己的四位宫人了。

    随后,楚中书将心思转到正事上来:沈皇后现在奉命传他,应是陛下已经安全回宫了。那他只管认真拟旨,每回陛下要传命,就会想起他的好处呢!

    楚中书又像刚得知自己晋升中书舍人那样,欢喜地沉浸在一股“本官要成为天子心腹了”的情绪中。

    及至到了御书房,对上那双冷漠的桃花眸子,楚中书内心的美梦瞬间破碎,赶紧行礼:“微臣参见督公,参见皇后。”

    韩栖云蹙起眉,很是不满,挑眉看向楚中书。

    楚中书连忙重新行礼,先见过沈知姁。

    沈知姁倒并不关注这个,而是示意楚中书上前,看御桌上一张有些泛旧的宣纸:“这是陛下从前留给本宫的妙策,特意嘱咐了,若是他遭遇不测,就令本宫按上面的方法行事。”

    “中书且去外间的书桌上拟了旨意来,然后交予本宫。”

    “是,微臣遵旨。”楚中书躬身上前,双手拿过放在御桌边缘的宣纸,立刻倒退到外间,开始撰写诏书。

    两道明旨,一道密诏,楚中书拿出比当年考前还用心的劲儿,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写完了。

    将近写完时,他听见有人请见,进了里头,还听见沈皇后格外温柔的请起声。

    接着,“陛下……止血……恶化……需割肉……”有中年男音透过分割内外的大扇屏风,断断续续地从传到外间。

    “那院判便准备下去罢,本宫要亲自来。”沈皇后轻道了一句。

    楚中书放笔的动作一轻:这应是太医,是禀报了什么好消息么,沈皇后说话多了几分笑腔。

    里头响起告退声。

    楚中书不敢多看,低下头佯装去吹明黄圣旨上未干的墨痕,等前头的动静都散了,就毕恭毕敬地将圣旨带进去,还在御桌上摊开放好、方便沈皇后和韩督公检查。

    等待时,楚中书心中到没那么紧张:对于拟旨时用的遣词造句,他还是颇具自信能让上头满意的。

    果然,沈知姁点点头,让杜仲将楚中书送回去:“辛苦中书了,若有需要的,只管同杜仲说。”

    楚中书连忙带笑应了,如释重负般随着杜仲走了。

    韩栖云望着楚中书鹌鹑一样的背影,对沈知姁轻笑:“不知道娘娘是从哪儿找到的人,软柿子一样听话好用。”

    他一直派人盯着楚中书呢,对方这两年来都是乖乖地遵循要求做事,没有半点儿探求的好奇心,惜命得很。

    “人不是本宫找的。”沈知姁亲自拿过诏书,起身去颐寿宫,偏过玉面对韩栖云嫣然一笑:“还要多谢朝阳殿躺着的那位。”

    韩栖云有些不解的眯了眯眼,不过瞥见沈知姁泛着轻盈喜悦的步伐,忍不住低笑了两声,紧跟而上。

    想到那一道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密诏内容,韩栖云就止不住自己望向沈知姁背影的目光。

    不用揽镜,韩栖云都能想象出自己眼中,是如何盈满赞叹与欣赏的。

    这一道密诏,能笼宗室,能平老臣,同时也能让权力照旧掌在朝阳殿。

    沈家小女郎,真妙。

    第136章 前朝诸事她要亲自给尉鸣鹤割肉疗伤……

    第一百三十六章

    颐寿宫内,太皇太后并承恩公、老太师还在面对面坐着、焦急地等待消息,连午膳都没动几筷子。

    倒是照顾尉漮的乳母照常来汇报,说大皇子照旧吃得香玩得好。

    “哀家知道了,你好好照看皇子。”太皇太后让人下去,转头对承恩公和老太师叹息:“哀家这时候是真羡慕大皇子和皇长子,尚在襁褓之中,不必为这些事烦忧。”

    承恩公被召进宫后就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现在苦意更甚,只勉强安慰太皇太后:“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福气在身,娘娘您不用太过担忧,若伤了自身就不好了。”

    老太师则是拧起眉头,揉了揉眉心,并不赞同承恩公的话:“此话差矣,这‘陛下重伤昏迷’是夜影卫传的消息,理应不会有错。即便有错处,也是传轻了。”

    否则陛下追究起来,可是“诅咒天子重伤”的罪名。

    三人正面对面愁着,方尚宫来报:“皇后与韩督公求见。”

    太皇太后忙不迭让人进来。

    “是韩督公回来的?”承恩公

    对韩栖云的印象并不好,觉得对方目光常带阴冷,一股子心狠手辣的气息,嘴巴还很严实:“此人口中善说谎话,往往话转了十八个弯也每一个字是真的。”

    “可是陛下很喜欢用这位韩督公,可见其还算忠心。”老太师虽在府邸中养老,但其最得意的学生两年前被提拔为太傅,所以对朝中诸事颇为了解:“但后来陛下又抬了海督公,就说明韩督公的小心思不少。”

    他话落,沈知姁与韩栖云便一前一后进了正殿。

    事态紧急,一番简单的行礼之后,沈知姁就将尉鸣鹤已经回宫安置、太医正在全力医治之事道来,顺便将楚中书刚刚拟好的新鲜诏书奉上:“这是楚中书奉命拟的诏书,两道明旨,一道密诏。”

    “皇后辛苦,督公这一路护送也辛苦。”得知天子全须全尾回了宫,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尉鸣鹤途中去世的太皇太后狠狠松了口气,又听是照着天子意思拟旨,又再松一口气:还能意识清醒地下达旨意,即便受了重伤,也能好好将养回来。

    至少多撑个两三年不是问题。

    承恩公和老太师则是将注意力放在圣旨上。

    第一道明旨,命平虏将军沈知全暂代宁州督兵,夜影卫协助,查清天子受伤之事,所有涉嫌之人、无论身分、即刻关押。清查后,再由平虏将军带回京城、等候天子圣意。

    第二道明旨,就是封皇长子齐王尉淙为太子、皇后在朝阳殿侍疾。

    再令承恩公、太傅领工部尚书和吏部尚书,暂统六部,处理朝政小事,定期汇总上报,韩栖云率夜影卫从旁监督,以免生祸。若有拿不定主意的紧急要事,则通过夜影司交由朝阳殿。

    最后一道密诏,是传宗亲罗郡王秘密入京,回皇宫暂住候命。

    看圣旨的空挡,韩栖云适时上前,将天子重伤的前因后果到来,特意咬中老虎发狂、御马异常和鬼祟外人三件事。

    太皇太后与承恩公瞧完圣旨,只道天子周全,并无不妥:“这和咱们刚刚商议的差不多呢。”

    倒是老太师沉吟片刻:“陛下对自己受伤之事有所疑虑,吩咐严查自然是对的,只是交由沈将军……微臣虽久在宅邸中养老,可也听闻沈将军名声不好,性情颇为急躁。”

    “此去随行的官员中,有新提拔的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何不让这二人来?”

    承恩公做了几十年的皇室亲戚,人缘颇好,最会做人。

    此时听了老太师的话,他看了眼尚在场的沈知姁,对老太师含笑解释道:“老太师不知,上回昌王叛乱,陛下右手折断,得了神医医治,过后命这神医为沈将军医治——沈将军得以随行,也是这半年来,每日能行走时日变多的缘故。”

    “且陛下体恤,为沈将军指了撰书的文职,沈将军的脾性已经变得温和许多,恢复了从前和敬有礼的模样。”

    “再说了,沈将军是沈皇后的亲兄长,也是陛下的大舅哥,除了君臣忠心,更连着姻缘亲情,远非其他朝臣可比,交予沈将军必能细致查清此事。”承恩公以己度人,细细分辨此事。

    老太师细想也是,又继续说另外两道旨意:“陛下重伤,先册封太子、让皇后侍疾是为防止意外。”

    “承恩公是两朝老臣,忠心耿耿;太傅的忠诚本事,微臣亦可保证;另外两位尚书,是陛下去岁提拔的,都是可用人才,处理小事并无不妥,就连夜影卫行监察之职也是应该的。”

    “罗郡王身为老牌宗亲,在平叛中有功,得了更多封地,此时入宫候命,能在关键时刻稳定宗亲,亦能防范他有所野心动作。”

    “就是微臣疑惑,陛下何以独独提拔韩督公?”

    说罢,老太师偏过头,细细审视过韩栖云的面容:“别是韩督公在护送途中,同陛下说了什么罢?”

    韩栖云表面在悠闲饮茶,实则早就烦了这喋喋不休的老太师。

    听到话锋转向自己,他眼中划过一抹冷笑,张口就要回怼这老匹夫。

    “啪”一声,沈知姁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面露端庄和气的笑,应了老太师的话:“太师多虑,这三则诏书,除了第二道明旨,其余都是陛下同臣妾先说过的。”

    颐寿宫三人俱是一惊。

    韩栖云则敛起眼中翻腾的冷厉,转而低首啜茶,掩住含笑的神色。

    沈知姁神色不懂,垂眼将自己伪造的的宣纸送上。

    ——在先前引导尉鸣鹤用“贵妃拟诏”之事,给昌王挖坑时,她便趁机练了一手与尉鸣鹤极为相似的字迹,这两年来持续秘密练习,愈发精进,可以做到九成九的相似。

    承恩公不擅书法,老太师远离朝堂许久。

    他们看不出来的。

    果然,承恩公和老太师细细看过宣纸,断定道:“这的确是陛下的字迹,且写了一年有余。”

    “是,公侯与太师好眼力。”沈知姁笑意愈发温和:“当时昌王叛乱,陛下领军却不幸受伤。”

    “陛下深谋远虑,生怕后头再有那等狼心狗肺、狼子野心之徒,就提前写了应对法子,交予本宫,只在关键时刻拿出来服众。”

    韩栖云喟叹一声,起身对沈知姁拱手:“陛下如何爱重皇后娘娘,这两年来微臣都看在眼中,因此微臣相信娘娘此言。”

    承恩公跟着点头:别的不说,只看对皇长子单独序齿一事,就足见偏爱。

    老太师也没了意见:对于自家学生——太傅获得理事之权,他还是很高兴的。

    于是乎,三道圣旨顺利下发,罗郡王从封地秘密出发,承恩公与太傅暂坐朝堂,等尚在行宫的沈知全查清事情始末。

    对外则是统一口径,声称陛下狩猎遇刺,回宫静养,朝政如常。

    韩栖云先一步出宫,做好稳住留言舆论的工作,

    沈知姁和太皇太后汇报了霍才人之事,只遵尉鸣鹤的说法,说是急病而亡。

    太皇太后果然下旨追封,封了五品良仪。

    说完此事,沈知姁便行礼告退,还顺便领了承恩公、老太师与方尚宫去了一趟朝阳殿,亲眼看了看尚在昏迷的尉鸣鹤。

    她亲手拧了沾温水的帕子,坐在龙榻边,眉眼温柔地仔细擦拭尉鸣鹤的面庞。

    诸葛院判在旁冷静叙述:“……陛下元气大伤,非三年五载养不好,需得静养为佳。”

    “不过有太医院在,外加皇后娘娘的精心照顾,陛下不久后必定能醒来。”

    承恩公与老太师双双颔首,道着“皇后辛苦”出宫,准备着手按住朝堂。

    方尚宫则放心地回去,向太皇太后汇报。

    *

    入夜,朝阳殿内黑纱倾覆,遥遥望去似久不住人、鬼火星点的荒屋。

    沈知姁往青铜玄武覆龙香龛中倒了足足半盒宁神香。

    龙榻床头上的小几上,有几柄银光闪烁。

    白日诸葛院判来报,说尉鸣鹤有一处伤口有所溃烂。

    沈知姁当时就定了,她要亲自给尉鸣鹤割肉疗伤。

    第137章 割肉疗伤(双更)皇命=皇后的命令……

    第一百三十七章

    香龛升起袅袅轻烟,伴着安神香特有的请宁气味,将整个朝阳殿内殿都笼在其中。

    连榻上面色惨白、呼吸急促的尉鸣鹤都变得平缓下来,唇边多了一分血色。

    沈知姁踱至龙榻边,含着冷淡厌嫌的目光轻扫过尉鸣鹤,旋即就落到床边小几不断闪烁的几柄银光之上。

    ——这是晚间,韩栖云打发人送来的银刀。

    白日里,她说要亲自动手时,韩栖云就在旁边。

    等到了晚间,银刀和一本书册就被送到沈知姁的手边。

    银刀锋利,削铁如泥。

    而这本书更是有趣,是一位秀才拜访了众多屠户后写出来的,讲述如何处理被宰杀后的猪羊牛,尤其是割肉一章,言语生动接俗,详细却不见血腥气。

    沈知姁瞧得津津有味。

    直到诸葛院判将煮了沸麻散的棉布端来,沈知姁才舍得放下手中的书册,随手搁在床头小几上。

    诸葛院判一

    边将棉布塞到尉鸣鹤口中,一边扫过眼前翻开的书本,瞥到上头“切割”“猪肉”等字眼,他嘴角忍不住一抽,对沈知姁道:“陛下的伤口溃烂不多,不过刀起刀落的事儿,娘娘不用专门去学。”

    “院判这话就错了。”沈知姁莞尔:“今日虽只有一处溃烂,但是明日、后日可就不一定了。”

    她可不会让尉鸣鹤舒舒服服地躺在龙榻上养病。

    诸葛院判闻言挑眉,利落地将尉鸣鹤唇舌堵住,对沈知姁道:“微臣已经弄好了,沸麻散的药效会随着腔舌蔓延全身。尤其是最先接触的唇舌,会被直接麻痹、难以动弹。”

    “且微臣根据娘娘的吩咐,减轻了药量,只会削弱部分痛感。”

    简而言之,就是尉鸣鹤过会儿即便是疼醒,也叫不出来,沈知姁放心下手就是。

    “院判幸苦。”沈知姁含笑颔首:“天子重伤,想来后头的立冬、小年、正旦甚至年节都办不了了。”

    “本宫已经提前吩咐宫人,将太医们的赏赐用私库提前发了下去——院判和几位太医可收到了?”

    提起此事,诸葛院判脸上的笑意忍不住变大:“微臣们都极感谢娘娘的大方与仁爱。”

    他们本就被沈知姁收服,现下朝阳殿铁桶一般,除了皇后无人进出,自己手边又得了丰厚的银钱,只有加倍用心的份儿。

    而且听沈皇后的话,到时候公中的赏赐,还是由殿中省照常发呢。

    沈知姁点点头,应了国手们的谢意:反正现在开的是尉鸣鹤的私库,她半分都不心疼。

    她杏眸弯起,伸手拿起最小巧的一柄银刀,提起尚在宁州的杨院使:“天子出事是大事儿,且那头已经有了嫌疑人选,想来不出半月,杨院使便能回来了。”

    “娘娘仁慈,必会代替天子宽宥杨院使,许他回乡。”诸葛院判会意接口,随后行礼告退。

    沈知姁前世读过药书,知道沸麻散彻底起效要一刻钟左右。

    横竖等得无聊,她便先伸出手,慢悠悠拆了尉鸣鹤的左肩的纱布,露出一道抹了浅浅一层药粉的伤口。

    里头鲜血已经止住,只是肩头在路上久被轿布摩擦,所以伤处血肉外翻,边缘处可见一点明显的溃烂,深褐色的药粉斑驳在上,勾勒出一副极难看惊悚的画面。

    沈知姁握着银刀的刀柄,凝视着尉鸣鹤骇人的伤口,心中没有半点儿心疼之意,反倒是心绪伸远,想起前世父母兄长流放之事。

    当时她独身被困,又找不到门路将银钱送去北疆,想必父兄因此受过很多磋磨。比如在亡山服苦役时,必定有沈家的对手刻意买通隶卒刁难、鞭打、克扣饭食。

    亡山是没有御医、药粉与干净纱布的。

    只有从悬崖石壁上长出来的草药和粗糙的麻布。

    还有在寒冷雪天下必须穿着保暖的粗棉絮衣裳,伴着手腕粗、永远在呼呼作响的藤鞭。

    父兄身上的伤痕,只会比尉鸣鹤现在所有的更深、更烂、更多。

    而母亲……母亲病弱,不用服苦役却要日夜做绣活。

    那些伤痕,会血淋淋地隔空剜在母亲心上,让母亲虚弱的身躯如负千斤。

    沈夫人和气关切的面容、沈知全意气风发的模样与沈厉威严却不失慈爱的神色在沈知姁面前依次缓缓闪过。

    与之相对应的,沈知姁心中念起前世亲人被扣上“谋逆”大罪、最后死无全尸的结局。

    她握着银刀的纤指骤然握紧,本就溢满冷光的杏眸中更多几分恨意,毫不犹豫地对着伤口的溃烂处割去。

    许是人不能和猪羊相比的缘故,又许是韩栖云奉上的银刀太过锋利,沈知姁并未感觉到书册上所形容的“粘腻粗钝”,也没有重生前刺杀天子时、那样纳入血肉的些微滞涩。

    反倒是轻飘飘的、还没有落到血肉上的感觉,那处溃烂就已经被切割下来。

    被止住的鲜血重新涌出。

    刚自由了不到一瞬,就被大把的止血药粉重新封印。

    与鲜血一样反应剧烈的,是尚在昏迷的尉鸣鹤。

    被生生切割下血肉的剧痛,让尉鸣鹤即便被沸麻散麻痹了唇舌、被棉布牢牢地堵住嘴,还是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沉极响的闷哼。

    像是夏夜里半空突然炸响的惊雷,惊得殿内烛火都无风自动地闪了一下。

    随着闷哼响起,尉鸣鹤的身躯也跟着紧绷起来,有了片刻要弹起的反应。

    那双紧闭的凤眼微微一动,半睁开一片白色,眼睫颤动得厉害。

    白色的纱布、金黄的锦被和沈知姁白玉似的指尖上,都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红。

    沈知姁定眼瞧着面前鲜艳的血色,只觉得心中痛快酣畅,眼中的无边狠意略有缓和,将尉鸣鹤半翻着白眼的眼睛毫不温柔地合上,然后平静地唤芜荑进来。

    芜荑进来一瞧,当即就行礼道:“奴婢已让他们备好了热水,娘娘照顾陛下辛苦,您先下去浣洗,这儿奴婢来清理即可。”

    “这儿血腥气浓,你不必搞得太过仔细,回头也去洗洗。”沈知姁微微颔首,扫了眼换上厚纱的帷帐,细心嘱咐道:“记得再添半盒宁神香,将帷帐全都拉下拉紧,那些个窗棂更不准开一丝一毫的缝,别让陛下的伤口吹了风。”

    “娘娘对陛下当真用心。”芜荑抿唇笑着应了。

    沈知姁一双细眉笑着挑起,唇角弯起不言:这自然是假的。现下快入十月,京城中气温凉爽不少,可也耐不住满屋子地点香闷着。

    气味杂驳,再加上处理不当,能最大限度上延缓尉鸣鹤重伤康复的时节。

    要是运气好,能多闷出几处溃烂。

    芜荑利落地将尉鸣鹤身上被掀开的纱布重新缠绕回去:“娘娘,奴婢想着,您对陛下痴情,如今情状自然要日夜贴身看护,所以奴婢刚刚在外间让人搬了个宽敞的软榻进来,用屏风围了起来。”

    “只是娘娘在这儿住上几个月,实在是委屈。”

    这算是个简单的住所,不过那些床头小几、锦被软枕,芜荑都挑了最好的来,但是比着瑶池殿的寝殿,仍然是不够规格。

    “有你陪着,哪有什么委屈。”沈知姁清浅一笑,想起前世瑶池殿最后寥落落灰的破败样儿,心中并不在意。

    前世没了芜荑相伴,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皇宫如冷窖。

    芜荑红了脸,手上利索的动作变慢,借口气味不好,催促着沈知姁出去。

    沈知姁转身离开,去外头浣洗了一番。

    玫瑰汁子泡的水才洗到一半,玖拾的身影便落下,说韩督公在御书房等着求见。

    “让督公暂坐片刻。”沈知姁随口应了一句,依旧认认真真地泡手,心中对韩栖云来的目的心知肚明。

    只怕是为了银刀来请功的。

    *

    果不其然,沈知姁刚见到韩栖云,对方还没有行完礼,口中已问道:“皇后娘娘对微臣所送的东西,可还满意?”

    “韩督公细心体贴,本宫很满意。”沈知姁眼角眉梢流转过恰到好处的笑意,一边在御椅上落座,一边令韩栖云起身:“现已入夜,督公辛苦入宫,不会只是问一问本宫这个小问题罢?”

    “娘娘满意与否,对微臣来说便是天大的事情。”韩栖云说起白日自己被老太师明晃晃怀疑之事:“微臣深受娘娘照拂,还以为娘娘会为微臣分辨,说天子出事、海督公看护不力理应受罚,而微臣是喜公公的徒弟、立功不少,在夜影司中颇具威望……”

    眼前男子一双桃花眼笑得迷人,口吻极为软和,甚至带着一分委屈。

    现下不像君臣,倒有一分情人见面的亲昵。

    沈知姁听着听着,眸中的流转的笑意有所凝滞,开口淡淡地截断韩栖云带着委屈的诉说:“韩督公这话说得,倒像是在责怪本宫。”

    不待韩栖云的桃花眼眨上分毫,沈知姁便轻哂一声,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望向对方,容色威严而不可亵渎:“督公可糊涂了。”

    “要知道,任凭本宫在老太师面前说再多的话,都抵不上简单道一句‘皇命’。”

    而那一份让太皇太后、承恩公和老太师都俯首称是的皇命,是出自她沈知姁之手。

    目前天子昏迷,皇后的命令怎么不算是皇命呢?

    沈知姁是在提醒韩栖云:他们有长久一致的利益,有同样对尉鸣鹤的杀之后快。平日玩一玩若有若无的情愫游戏、进贡些漂亮首饰倒是无妨,可别逾矩。

    一旦逾矩,现在春风得意的韩督公,亦是一道皇命可杀。

    韩督公,可别糊涂,这样一柄合心的刀,是很难找的。

    沈知姁在心中真心实意道了一句。

    伴着沈知姁温和却冷淡的话语,韩栖云总是蕴着浅笑的俊秀眉眼渐渐减了弧度,变得平静如春日湖面。

    再抬眼时,那双总显深情的桃花眸子沉寂为一片冷静平和之色,重添了恭敬郑重之色,拱手行礼:“的确是微臣糊涂,多谢娘娘指点。”

    沈知姁倒有些诧异,被支着的玉面歪了歪:她还以为韩栖云会露出一两分的不满与愠怒,谁知竟半分都没有显露,而是和和气气地认错应了。

    这般好脾气,还是前世那个到

    后期,敢在朝堂上直接呛声的天子的韩督公么?

    韩栖云略略抬眼,将沈知姁带着点儿惊奇的容色纳入眼中,唇边轻轻绽开一分笑,重新转回一开始的话题:“娘娘若喜欢那一副银刀,微臣回头就命人多做些精巧的来,再多些花样。”

    “譬如锋利的铁簪、可以藏迷药的金镯……”韩栖云将巧思娓娓道来:“这些平常虽无大用,可若是碰上紧急情况,便能助娘娘一臂之力。”

    听到“铁簪”二字,沈知姁眉心一动,不费吹灰之力地就重回前世刺杀天子的那个瞬间。

    喷溅而出的铁锈气在记忆中涌出,几乎要化作实体。

    这片鲜血,伴随着刺杀天子的痛快,是沈知姁过去两年来、每每厌烦与尉鸣鹤相处时的慰藉。

    而这份机会,是前世的韩督公给的。

    沈知姁眸色深深,长久地望向韩栖云,最后将明眸弯成了月牙儿:“那本宫就多谢韩督公了。”

    这便是刚刚之事翻篇的意思。

    “这是微臣分内之事。”韩栖云的目光看着御椅,忽而说起从前说过的一事:“娘娘许是忘了,微臣说过,要为娘娘造一个更合适的御椅,现下已经打好了,是上好紫檀木做的,明日就送来给娘娘。”

    沈知姁亦投桃报李:“督公已经升官,独自统领夜影卫,这衣裳的颜色总该换一换了——本宫吩咐了尚衣局。”

    彼此说罢,韩栖云便主动告退,说宁州行宫那儿要派心腹前去,外头亦要仔细盯着,别叫宫中飞出多嘴多舌的苍蝇,朝堂上出现自以为聪明的人。

    “督公辛苦。”沈知姁表示知道,旋即便静下心,决定看一看今日送来的奏折看一遍,再送去给承恩公等人处理,再写一封信给远在北疆的父亲,告知一切顺利,随后再挑些好东西送去给罗郡王妃与华信公主。

    最后再向箬兰等人问一问今日尉淙的情况,就可以安心睡去,养精蓄锐等候下一次为天子割肉疗伤。

    谁知韩栖云临到御书房门口,推开了半扇门,忽而停了脚步,回首望回屋内。

    有月光自门缝洒下,清皎皎落在桃花眼中,将方才满眼的恭敬都用月色光华笼住,望去独生一种灼灼光采。

    “皇后娘娘,微臣忽然发觉,今日皎月高悬于夜空之上,极为美丽。”韩栖云身子微微前倾,嗓音清朗带笑:“娘娘有空不妨抬首赏月。”

    说完,韩栖云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朱红雕龙的门后。

    沈知姁眯了眯眼,没将韩栖云的话往心里去,而是伸手去拿奏折。

    万事都不如看折子来得重要。

    看完了奏折,沈知姁才忽然想起来一事:喔,放在尉鸣鹤嘴中的棉布好像没拿出来呢。

    不过,这也是小事。

    *

    在沈知姁的“精心照料”下,尉鸣鹤足足七日都没有苏醒的迹象,且伤口处共生了五六处溃烂。

    每一处溃烂,都由沈知姁亲自操刀。

    能亲手剜去仇人的血肉,沈知姁只觉得痛快无比。

    心底淤积了十多年的阴森怨气与彻骨狠意,随着对尉鸣鹤一次又一次的血肉切割,就如生了厚重青苔的墙角,第一次被日光照耀到。

    层层堆积攀升的青苔不会轻易消散,但到底受到了温暖日光的抚慰,那股子令人难受的潮湿气便会渐渐散去。

    然而一件事做得多了,它所带来的刺激感就会渐渐消退。

    况且,太医院所用的药粉可是经了历朝历代的改良,效用极佳,还是掺了劣质的伤药,才将伤势拖延至今。

    这日诸葛院判来禀:“皇后娘娘,据微臣观察,陛下这几日脉象渐渐平和,想是伤口持续恢复、且对沸麻散产生了一定抵抗性。”

    言下之意,就是尉鸣鹤这几日会渐渐清醒过来,皇后娘娘您不必再亲自为陛下割肉疗伤。

    “本宫知道。”

    “昨日割腰腹处溃烂时,他甚至瞧见本宫,还唤了名字。”沈知姁轻轻一叹,心底倒是没有多少可惜,反倒是更多了几分期待:“本宫倒一直忘了问院判,北疆贡茶可彻底见效了?”

    临去秋狩前,她将能缓和贡茶药效的药给尉鸣鹤停了,又将最后三份交给元子,让对方早泡早好。

    依着尉鸣鹤重伤的情状,当时正巧是药效发作的时候。

    沈知姁不放心,还是决定问一问诸葛院判。

    这北疆贡茶算是诸葛院判的得意之作,听到被问及,诸葛院判面上就忍不住露出笑意,保证道:“娘娘您就放心罢,这药效是十足十发作了——这些日子,微臣趁机对陛下进行刺激、按摩,发现除了腿部外,其他的身体部位俱有反应。”

    而那北疆贡茶,就是专让人失力瘫痪的。

    确定完这一点,沈知姁唇边抿出一抹浅笑,想着现在正值午时,淙儿这两天想念自己却乖巧得很,正好能有空回去陪伴淙儿。

    哦,还有牛乳团和暂寄在瑶池殿的芝麻团,自己也好久没抱了。

    还没想完,芜荑就来报,说是尉鸣鹤醒了。

    *

    尉鸣鹤睁眼,看见头顶双龙戏珠的纹样,还有些恍惚,以为是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在他最后的记忆中,还停留着猛虎闪着寒光的利齿与扑面而来的腥臭虎嘴。

    随后,心中残留的、因为怎么动都无法驾马离开的焦急恐惧重新涌上心头。

    那种对死亡的惧怕,促使尉鸣鹤想要赶紧起身离开。

    但下一瞬,躯体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尉鸣鹤忍不住地“哎呦”出声,俊颜狰狞成极丑的模样。

    也是这股剧痛令尉鸣鹤清醒不少,意识到自己回了朝阳殿,便开口唤宫人来伺候。

    因天子要静养,所以这些时日能进出朝阳殿正殿,就是沈知姁、芜荑和诸葛院判。

    芜荑在门口站岗,听见声响进来观察了片刻,确定尉鸣鹤彻底清醒了过后,就立刻去御书房告知沈知姁。

    于是尉鸣鹤就咬牙在龙榻上忍着疼,嗓音变调地唤了好几声,却久久不见人来,甚至外头都没有走动的声响。

    他心中惊疑不定:这分明就是朝阳殿,可怎么像是一座死宫殿?难道在他受伤之后,朝野生了剧变么?阿姁与淙儿呢,她们母子如何了?

    对死亡的惊惧和对陌生朝阳殿的怀疑在尉鸣鹤心头交织,像是一张密密的藤曼网,让天子早就刚愎自负的心蒙上一层阴影。

    尉鸣鹤心中咬牙:这起子玩忽职守的宫人,等他好了,回头就将他们全扔去尚刑局,每日严刑拷打!还有宁州行宫……

    就在尉鸣鹤一边狠狠想着惩罚措施,一边尝试挪动自己身体的档口,面前厚重的布帘就被掀起。

    尉鸣鹤见着来人一愣:“芜荑?”

    对方却并没应答,而是冷着脸,将半边布帘彻底挂起,露出沈知姁噙着淡笑的面容。

    “阿姁!”尉鸣鹤见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很是激动与喜悦,并没仔细看过沈知姁的神色,而是满脸劫后余生、重见爱人的欢喜与后怕。

    唤过沈知姁的名儿,尉鸣鹤又努力收敛脸上的痛色,摆出一副坚毅勇猛的神情,主动宽慰沈知姁:“阿姁莫要担忧,朕身上的伤口不过是看着骇人,实际上并不多疼。”

    “你别心里难受。”

    在尉鸣鹤心中,沈知姁这样娇娇可爱的女郎,哪里见过被猛虎袭击的伤痕,看了定是要做噩梦的。

    且阿姁心中深深爱恋于他,见他受此重伤,心中必定难受、担忧与害怕三味杂陈,急得求神拜佛的同时,只能将眼泪往心里咽下。

    所以尉鸣鹤先开口安抚沈知姁。

    他却见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只是淡淡挑眉,脸上的笑更是浅淡如水,瞥一眼自己后就看向芜荑:“请太医们前来。”

    第138章 掌控,诛心(三更合一)尉鸣鹤的梦想……

    第一百三十八章

    沈知姁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清甜悦耳。

    然而落在尉鸣鹤耳中,比寻常少了那一份依恋,多了莫名的冷淡厌烦,整个声音都没有素日的娇糯甜蜜。

    有点儿像向来黏人的狸奴,忽而有一日不但不认主人,反而还用蓬松的尾巴冷漠又用力地扫过主人的面孔。

    留下一道显眼的红痕,深深地刺在心里,让付出深情的人觉得心痛。

    而且,尉鸣鹤虽眼前痛得发黑,却敏锐察觉沈知姁只扫了自己一眼,随后的目光都落在芜荑身上,全没有那种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劲儿了。

    倒像是看错了人,将芜荑认成了他尉鸣鹤。

    身上的剧痛仍然源源不断地刺激着大脑,尉鸣鹤只觉得自己在被千万条毒蛇狼犬啃食,胸口、腰腹处就如同一滩被人用脚狠狠碾碎的烂泥,使不上劲儿的同时痛苦万分,疼感针尖一样尖锐,无处不在。

    他的薄唇微微翕张,想要问一问沈知姁为何是这一副漠然冷眼的模样,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尉鸣鹤现在只信任沈知姁。

    这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是全天下唯一身心都爱恋着自己的人。

    尉鸣鹤不知道,自己的脸本就被因昏迷多日而憔悴削瘦、两颊微微内缩,又因失血、伤口发言而脸色惨败,两眼有些暴突,从前英隽潇洒的模样只剩下了三分,其余七分活脱脱就是个病鬼模样。

    刻薄些说,和四处咬人、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到路边的恶犬很是相似。

    沈知姁上前两步,低首瞧了瞧挣扎着要说话的尉鸣鹤,施舍似地伸出手,将对方的薄唇按住,嗓音刻意夹得甜了些:“陛下刚醒,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省得脱口而出一声难听嘶哑的公鸭嗓音,平白坏人耳朵。

    沈知姁将这句嗤笑藏在心里。

    不过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因为比适才那句更甜糯些,效果奇佳,竟安抚住了尉鸣鹤。

    尉鸣鹤闭上了唇,因为疼痛而有些迷离的目光紧紧盯着沈知姁,像是染了某种瘾的人,在渴求地看向令他上瘾之物。

    除了渴求,还带着两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仰视与哀求。

    瞧出尉鸣鹤可以用“依赖”来形容的目光,沈知姁唇角微微一抿,挑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愉悦笑意,将按在天子唇上的指尖回收,直起腰板,从芜荑手中接过帕子,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莹润的指尖擦干净。

    沈知姁心中对尉鸣鹤的反应并不意外:她这两年来总是用自己对尉鸣鹤“爱意”提供无条件的宽容、支持,永远能做到与尉鸣鹤“心有灵犀”,不论尉鸣鹤如何做出怎样的决定,她永远都是第一个叫好的人,不就是为了让尉鸣鹤对“沈知姁的爱”上瘾么?

    尉鸣鹤固然刚愎自用、薄情爱权,可从前李氏逼他去争取先帝宠爱的种种,何尝不是在尉鸣鹤心中埋下了求权渴爱的种子?

    如今平了朝堂乱臣,坐稳了天子宝座,尉鸣鹤便愈发要拥美人与爱情了,而且是那种并不掺杂荣华利益的纯粹感情。

    哦,还要满心满眼只有尉鸣鹤一人,甚至愿意为此牺牲掉自己的家人。

    放眼整个世间,也就沈知姁能扮演到尉鸣鹤心坎上了。

    身后传来诸葛院判请见的声音。

    “院判来了,快为陛下看看。”沈知姁依旧夹着甜嗓,面上那一抹笑意不动声色地转为嘲弄的笑:“陛下总算是醒了,本宫这些天可担心死了。”

    芜荑会意借口,将沈知姁擦手的帕子接过,温声劝道:“既然陛下已经醒来,娘娘您尽可放心——您可是衣不解带地一直照顾着陛下,趁着太医们为陛下诊脉,您且去外头歇息一下。”

    沈知姁从善如流地应了,被芜荑扶着出去歇息,没再看身后望眼欲穿的尉鸣鹤一眼,路上顺便点了几道沈夫人爱吃的菜,让御膳房晚膳给送去,最后再吩咐杜仲亲自走一趟,去颐寿宫向太皇太后汇报。

    “娘娘,若是太皇太后想来亲自探望……”芜荑想到这个可能,向沈知姁询问应答方式。

    沈知姁坐在被屏风围住的软榻上,杏眸明亮而沉静:“不必阻拦,照常请太后太皇太后的凤驾来就是,你再传我的话,就说陛下醒了,要见见老太师、承恩公、太傅和韩督公。”

    “让他们将这七日朝中诸事都列个详细的单子送来,芝麻大小的事儿都要写上。”

    趁着现在尉鸣鹤还没发觉自己下/身的不对劲,神智和意识又正是痛大于清醒的时候,让目前奉旨督政的几位大臣入宫见见,坐实沈知姁拟办的圣旨。

    至于圣旨中被点名的两位尚书,和上回“天子弑母”话本中被牵连的腾大人、关大人同属于新贵,颇得尉鸣鹤重用,秋狩时自然被带去宁州行宫了。

    现在莫约正紧张兮兮地怕被谋害天子之事牵连呢。

    想起关大人与腾大人,沈知姁啜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当初她让韩栖云提前同一众新贵交好,便是有意发展独属于自己、与沈家交好的政治势力。

    一开始十分顺利,外头新贵对沈皇后恭敬孝顺,时不时寻些好东西、通过尉鸣鹤的手送入朝阳殿,逢年过节家中命妇入宫时,亦是态度殷勤。

    然而后头关、腾与秦公爵联合,借着韦明珠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对向沈家。

    沈知姁倒并不觉得伤心,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可是千古未变的道理。

    她只是对“利益”二字有了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

    宫中人多是爱财,往上爬有了权势,是为了更好地收拢钱财,如太医院归属瑶池殿的五位太医与贪墨革职的殿中省前总管,偶尔才有宋尚宫这样有能力而不服输,想掌一点小权证明自己的人。

    前朝却是不同,比起钱财,许多官员更看中的利益是权势。

    所以沈知姁定了要让尉鸣鹤秋狩重伤之事——除了期待已久的报复,还有借此把持皇权,令新贵俯首靠拢的意思。

    而密令罗郡王来京城,看重的是对方现在宗亲第一人的身份,将其利益与拿出密诏的沈皇后进行一定的捆绑。

    至于如秦公爵一样对沈家虎视眈眈的老牌勋贵……

    沈知姁眼中划过一分冷芒:她刚重生时,主要矛头对准的是慕容氏与韦氏,可她也没忘了当初浑水摸鱼、踩了沈家的人。

    他们儿孙身上、沾着沈家血的官职,还有一半安安稳稳地做着呢。

    正想着,里头骤然传来尉鸣鹤难以压抑的痛呼声。

    呕哑嘲哳,粗声闷气。

    很容易让人想起深林中丑陋粗野的灰熊,或是夏日水池边、总是嘶哑股叫的一种**。

    总归和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放不到一块儿去。

    芜荑正在给沈知姁倒茶,闻声手略抖了一下,低声不解:“娘娘,去岁您将他的手给弄折了时,也未见有这样大的声响。”

    “沸麻散用得多了,便会这样。从前因为沸麻散少尝了苦痛,现在就对疼痛愈发敏感。”沈知姁双眸浅弯,耐心对芜荑解释:“大约咋们的皇帝,往后上药的日子都得这样了。”

    说罢,沈知姁微微一顿,揽过圆形铜镜,将鬓边的青丝拨弄得散乱,又用美白的珍珠粉在水润的唇上点了两下,抿出疲乏的苍白唇色。

    “你先歇着,待太皇太后来了提醒一下。”沈知姁整理完自己的面容,嘱咐芜荑歇着,便立刻起身回到内室。

    听方才尉鸣鹤的声响,上药时他必定是一副忍不住嚎叫的狼狈模样。

    而这副样子,被太医们看在眼中。

    依着尉鸣鹤的性子,现在恐怕已经看太医们不爽了,心上还不知生了多少个不见血的惩治法子。

    总是为她做事的,可别让旁人发火惩治。

    再说,等会儿太皇太后等人要来,她得先引导引导尉鸣鹤,让他如预料中说话。

    这般想着,沈知姁仰起头,蓄了蓄眼底的两汪泪,踏着屋内天子渐渐放低的呼痛声进了内室。

    正在给尉鸣鹤包新纱布的是马太医。

    直面天子含着不满的目光,是一件极有挑战性又极受压迫的事情。

    马太医被尉鸣鹤迫人的目光紧盯着,额上已经不自觉地渗出汗珠,最后将纱布系上的动作因为紧张多用了些力。

    疼得尉鸣鹤倒吸一口凉气,呵斥

    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沈知姁掐准时机,温温柔柔唤了一声“阿鹤”。

    她莲步上前,用手轻拍马太医,示意对方退到后边去。

    “阿鹤伤口这样深,上药时定是痛的。”沈知姁双眸含着泪,轻颤的指尖拂过崭新的纱布,微微侧首,眼角特意蓄积的泪就顺着面颊落下。

    她偏过头,假意斥责诸葛院判:“院判糊涂了,怎么能不为陛下准备止疼的药。”

    诸葛院判淡定地上前拱手:“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微臣总想着是药三分毒,却忽略了陛下的感受,微臣该死,愿自罚三个月俸禄以作惩戒。”

    短短三两句话,既关怀了尉鸣鹤,还代替天子惩了太医们。

    沈知姁饱含心疼的泪眼重新望向尉鸣鹤。

    “臣等退下为陛下熬药。”诸葛院判请了罪,适时出声,带着几位太医悄然离开。

    尉鸣鹤听诸葛院判主动请罪,又见沈知姁一双盈盈泪眼,心头原先那些被人看了丑态的恼怒缓缓被压下,变成瞧美人落泪的心疼。

    “阿姁莫哭,其实没那么疼的。”尉鸣鹤的伤口上仍是一阵阵汹涌的疼,然而面上是龇牙咧嘴地强笑。

    他神智因为上药清醒了些,意图撑起身子,想要在沈知姁面前展示自己身为天子的坚韧意志。

    只是尉鸣鹤上身重伤未好,下身又无知觉、使不上力气,整个人的动作仅限在双臂上,像断尾鱼一样扑腾。

    他一边想着起身,一边道:“阿姁,你不知道,朕在这几天好几次梦见过你。”

    尉鸣鹤指的,是沈知姁为他割肉疗伤时,被剧痛刺激到睁眼的下意识反应。

    沈知姁一时间没忍住笑,眼角眉梢拂过清浅的春风。

    她顺势借着这笑意,做破涕为笑状:“阿鹤是天子,铮铮气概令臣妾自叹不如。”

    旋即,沈知姁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清澈的杏眸中重新涌出几分泪意,如冷风中的弱柳,令人心生怜惜:“只是臣妾知道,阿鹤是为了让臣妾安心,才说这些话的。”

    “臣妾这几日为阿鹤亲手换药,知道这伤痕深浅,也明白阿鹤所受的痛苦。”

    “我实在是心疼阿鹤。”沈知姁话到此处,眼中的泪入了戏,自然而然地落下,俨然是一个深爱天子的皇后模样。

    尉鸣鹤十分动容,凤眼眼尾带了几分湿润,双臂也不挣扎着要起来的,而是向沈知姁伸出手,口吻温柔:“别哭,别哭,朕没骗你,真的不怎么疼。”

    “阿鹤既然这样说,那臣妾便毫无理由地相信,”沈知姁瞧了瞧尉鸣鹤削瘦苍白的指尖,未曾伸手,而是用帕子给自己擦了擦眼尾,抹了珍珠粉的唇明晃晃地显眼:“阿鹤,你在朝阳殿足足昏迷了七日。”

    “朕晕倒了这么久?”尉鸣鹤略有讶异,随后又想起芜荑和太医口中的“皇后日夜照顾”等话,削瘦面上的感动之色愈浓,眼尾的湿润几乎凝聚成实质:“这些时日,实在是辛苦阿姁了。”

    沈知姁抹完泪,收了帕子,抿唇莞尔:尉鸣鹤从醒来到现在,可都没有提过外头朝政诸事。

    这是尉鸣鹤实在昏了神智,还是已经看重自己多于皇权?

    不论哪一点,都对沈知姁有好处。

    目光扫过尉鸣鹤干裂的唇,沈知姁半点不提要给尉鸣鹤喂温水的事,而是无比贤惠地提及外头,将自己所拟的三道圣旨内容换了种说法:“……这是臣妾与太皇太后、承恩公、老太师一同商议出来的。”

    “刚才见您醒来,臣妾就吩咐杜仲去了颐寿宫,还传了承恩公、老太师与韩督公。”

    听见政务,尉鸣鹤忍痛振了精神,将内容细细听了一遍,旋即蹙起眉头:“既是你们和老臣共同商议的,那自是稳妥的主意。”

    “只是朕觉得,夜影司较为特殊,不该让韩栖云一人执掌——海督公人呢?”

    “臣妾还没说宁州行宫那儿呢。”沈知姁将沈知全查案的进度缓缓道来:“昨日沈将军来信,说有关您受伤的前因后果,都大致弄明白了,其中也有海督公事前监察不曾做到位的缘故。”

    只说一点,夜影司可是提前去宁州行宫及周边探查过的,事发时又一直护卫左右,最后天子却是重伤昏迷。

    就凭这点,足以令海督公革职查办。

    闻言,尉鸣鹤颇为咬牙切齿:“朕竟忘了这一点——等海督公回来,朕饶不了他!”

    革职算什么惩罚,至少要让这等罪人去刑部走一圈。

    “夜影司是陛下亲手设立的,承恩公与老太师并不熟悉,臣妾与太皇太后也插不上话,见韩督公护送陛下回宫有功,又是喜公公的徒弟,这才定了韩督公。”沈知姁面上神情平缓,一派听候吩咐、不问朝政的柔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有好的人选,等承恩公他们到了,换一个就是了。”

    尉鸣鹤却是犹豫起来:夜影司设立不过两年,除了喜公公,韩栖云是唯一一个能熟练掌握上下事务、知晓内外辛秘的人。即便是他有意提拔的海督公,也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勉强可用,却不及韩栖云。

    细究起来,韩栖云自入朝做事以来,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办事漂亮。

    他不喜欢韩栖云,终归是早年那件事情,韩栖云差点办砸的缘故。

    正思虑着,芜荑便端了太医们新熬好的安神止痛汤来。

    沈知姁主动端过青瓷药盅,动作轻柔地舀起半勺汤药,浅浅吹了一口,喂到尉鸣鹤嘴边:“陛下喝完这药就舒服了。”

    尉鸣鹤毫不犹豫地饮下,期间问起宁州行宫和罗郡王的事。

    “沈将军来信上说,陛下受伤之事牵涉甚广,不过涉事之人已经全都被捉住了,现在已经押送回京,留在宁州行宫的嫔妃和女眷们也启程了。”沈知姁一勺一勺地喂着汤药,婉婉将事情道来:“罗郡王现在也到了宁州地界,随着沈将军他们一同入宫。”

    “臣妾吩咐殿中省收拾了交泰殿给郡王居住。”

    诸葛院判熬的药极苦,让尉鸣鹤病白的一张脸泛起苦意和不耐烦,又因是沈知姁亲手喂的,只能强忍着苦药带来的反胃感问道:“罗郡王一人来的?”

    沈知姁想起罗郡王带来的消息,唇角不由一勾,低声道:“罗郡王说,世子妃孕中十分思念太皇太后,已经递交了觐见奏折。”

    “臣妾准备将瑶池殿旁边的启祥宫给世子、世子妃居住。”

    可见这罗郡王着实是个谨慎又上道的人,她不过附了一张字条提点一二,对方就立刻猜出天子出了不好的要事,为表自己的忠心,立刻将有孕的世子妃和儿子带上,主动留在后宫当人质。

    说完这话,沈知姁正好将汤药喂完,很满意地颔首——既是为了罗郡王的乖觉,也是满意眼前目光重新迷蒙的尉鸣鹤。

    诸葛院判果然懂她的意思,给了一碗加量的散神沸麻汤。

    这样一来,太皇太后他们见到的,就是重伤

    未愈又伤了神智的天子。

    大皇子病弱,皇长子是健康的嫡子。

    承恩公府日渐式微,定国公府手握兵权。

    该如何抉择,聪明人便心中有数。

    太皇太后和承恩公会帮着沈知姁隐瞒天子近况的。

    沈知姁心情愉悦,亲手点了一炷安眠香,远远放在内殿的角落。

    *

    尉鸣鹤醒来的一个时辰后,太皇太后、承恩公、老太师与韩栖云轮流觐见。

    有散神沸麻汤与安眠香的加持,尉鸣鹤觉得身上的疼痛减缓不少,从刀割般尖锐的痛感变成被藤蔓缠绕的麻木。

    但他的精气神却变得难以集中,脑中神思似困非困,不能集中思考某个问题,神智像是难以收回的覆水,往朝政重点的反方向一去不返。

    太皇太后等人关怀、询问的话,落在尉鸣鹤耳中,就像是轻飘飘的一片云,还没等尉鸣鹤去思索话中意思,就倏然散了,变成沉甸甸的一团雾气,让尉鸣鹤更加头昏脑胀,无暇思索。

    他只能半靠在床榻上点点头,再说两句“好”。

    太皇太后四人自然瞧出尉鸣鹤强作清醒,被天子下一刻就要驾崩的脸色给下到,总共用了没半个时辰,此次觐见便结束了,只留尉鸣鹤一人在龙榻上。

    安眠香幽香袅袅,没过半炷香,尉鸣鹤就彻底睡去。

    芜荑照着沈知姁的吩咐,在内室近身候着,顺手将角落燃着的安眠香端到尉鸣鹤床头。

    太皇太后第一个见完,不过并没走,而是等着承恩公、老太师与韩栖云出来,四人一齐见了正端坐正殿的沈知姁。

    奉了茶后,二等宫人们全都安静退出,杜仲与方尚宫牢牢守着朝阳殿殿门。

    “陛下一醒来便是这样了。”沈知姁长长叹息一声,目光转过正在打量正殿黑纱的老太师,只做不觉,焦急道:“为防消息外泄,本宫借着陛下养病,用黑纱罩了正殿,防止有宫人窥探。”

    老太师抹了抹胡须,点头道:“原是如此,皇后思虑周全。”

    “幸好陛下提前留了法子应对不测,不然此刻朝中难免大乱。”

    “皇后,哀家瞧你的脸色不对。”太皇太后目光敏锐,扫过沈知姁鬓角双唇的乱象,眼底如渊:“可是皇帝有别的情况?”

    沈知姁面色沉痛,将尉鸣鹤双腿毫无知觉之事缓缓道来:“太医们都确认过了,只是怕影响陛下心绪,所以暂且瞒着。”

    此话一出,太皇太后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骇然:原先以为天子重伤醒来是件好事,结果先是亲眼见尉鸣鹤神智混沌,又闻皇帝双腿已废,内心皆是掀起惊涛骇浪。

    ——不论天子这伤势能不能治好,几乎都是废人了。

    毕竟古往今来,立太子、选继承人时,都要强调“四肢健全、身体康泰”这一条。

    若尉鸣鹤的实况传出去,必定会朝野动荡、国本动摇。

    从社稷百姓来看,昌王叛乱不过平息两年,近年东南西北均有天灾,此时若帝位不稳,于国不安,是坏事。

    而从权柄权力来看,承恩公府仰赖天子对太皇太后的敬重,老太师的地位直接来源更是尉鸣鹤对文人纯臣的扶持。

    正殿一片寂静的波涛汹涌之中,韩栖云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神色镇定地开口:“娘娘放心,夜影司会为了大定封锁这个消息。”

    老太师最先反应过来,第一次不带反面情绪地看向韩栖云,赞同道:“韩督公说得对,此事务必瞒住外头,做出陛下安心养伤就无大碍的情况来,然后令太医院慢慢诊治,说不准能救回陛下的腿与神智。”

    怎么着都得拖个三五年,稳定住外头。

    承恩公应和,不过心中担忧:“微臣只是担心,要是有朝政大事发生,没有人能敲定大局,该怎么办?”

    “这倒也不是难事。”沈知姁眉心微展:“今日上药时,陛下还算清醒,后头才渐渐糊涂昏睡——本宫打算以后借着这个时辰,向陛下汇报朝政。”

    “也只能如此。”老太师想起自己的尚书爱徒:“微臣冒昧,想问问宁州行宫那儿……”

    “还请放心,沈将军与两位尚书已经查明事情真相,带人回宫,只等陛下下旨处置。”沈知姁的嗓音不急不徐:“还有罗郡王,他会同日抵达皇宫,住交泰殿。”

    “罗郡王世子与世子妃在一月后到,到时候烦请太皇太后照顾。”

    这话给老太师吃了一丸定心丹。

    倒是承恩公有些惴惴:“微臣多嘴,不知是谁竟敢谋害天子?”

    承恩公府人口多,结了不少姻亲。当初广撒网、留后路,现在却是怕被哪个亲家牵连。

    “是蓝县男,钻了底下官员办事不力的空子,想以此报复陛下,泄自己被无辜牵连的愤怒。”沈知姁轻叹一声:“此事定然会牵连众多,不过两位俱是有威望的老臣,教导子孙有方,不必担心。”

    “哀家听说,沈将军的腿好些了,正好那御医是皇帝先前看右手用的,将他再召回来给皇帝医治就是,想来能有转机。”太皇太后关注点在这儿:“只要咱们齐心,帮陛下稳定朝野并不是难事。”

    沈知姁温声应是,心中明白:尉鸣鹤这双腿可不是磕碰骨折所致,而是毒药作用,除非有解药,否则华佗来了也无用。

    老太师饮完茶,看向沈知姁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京中有沈将军坐镇,北疆有定国公,更外头还有臣服的土藩,倒是无须担忧。”

    “尤其是沈将军带犯人回宫,处置之后,必能震慑宵小。”

    “老太师说的是,况且还有镇北将军与靖南侯等良将,本宫虽不通晓朝政,可也心中安定。”沈知姁不避不让地迎上老太师的目光,让对方看清自己满眼的担忧:“本宫现在只希望陛下能早日康复。”

    老太师被沈知姁清澈的双眼盯得有些羞愧,轻咳两声后挪开目光:人人都知道,沈皇后深爱陛下,能为陛下安危而不顾生死,当初沈家出事亦只求过一回情,是公认地爱天子胜过一切。

    况且上回陛下请昌王入瓮,让皇后仿着字迹处理朝政,也未见野心。

    是他老毛病犯了,才会在这儿纠结什么阴谋诡计。

    “娘娘在陛下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有此痴心,相信上天会垂怜。”韩栖云瞥了眼陷入沉思的老太师,唇角一勾,起身告退:“娘娘只管放心坐镇朝阳殿,外头有微臣们呢。若有要事,自会请娘娘呈于陛下。”

    老太师与承恩公想着外头还没看完的奏折,便也告退。

    太皇太后略留了留,说起蓝岚:“犯事的竟是淑妃的母家……那这淑妃……”

    “淑妃甚少联系母家,且处事公正,协理六宫未出过差错。”沈知姁神色郑重:“臣妾能为宜淑妃作保。”

    “哎,淑妃的确是好的。”太皇太后对蓝岚印象也算不错,便将此事放下。

    沈知姁提起罗郡王世子妃的事儿:“世子妃尚有身孕,臣妾吩咐了宋尚宫安排接生嬷嬷的事儿,但没法亲自掌眼……”

    世子妃可是承恩公府出来的,太皇太后立刻就上了心,由方尚宫扶着回了颐寿宫,计划着要精挑细选服侍的宫人。

    *

    一转眼便又是五日过去,整座朝阳殿愈在沈知姁的掌控中。

    去了宁州行宫的众人除尉鸣鹤外,都全须全尾地回了京城,只是回去的地方截然不同,有的被打入刑部大牢,有的则去见了老太师受旨。

    唯一摸不着头脑的只有在家养病的蓝县男,还在病榻上躺着呢,就被抓着扔到了牢里。

    朝堂上亦有官员担忧天子情况,不过承恩公、老太师和韩栖云作保,说入宫觐见了皇帝,一切安好,只需要慢慢静养,就可以确保无虞。

    前两者是素有威望和资历的老臣,后者是手段狠辣的新贵,朝中一众官员观望了不到半天,见刑部尚书亲自拷问涉罪人员,意图审问出别的功劳,便都纷纷低下了脑袋,选择明哲保身。

    两日后,一沓写满了供词宣纸就由沈知全送到了沈知姁手中。

    “尉鸣鹤呢,在躺床上躺着还舒服么?”沈知全当时坐在轮椅上,亲眼目睹了尉鸣鹤受伤的全程,心中一直爽到现在。

    现下见自家妹妹眼中神采熠熠,面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笑意,将在北疆染上的痛意与尘土气都拂走了一半。

    “现在诸葛院判正在给他换药呢,形容狼狈,嚎叫似豕。”沈知姁翻看着供词,唇边抿出一缕笑:“兄长要是有兴趣,不妨进去听一听,正好能带着‘天子正在康复’的消息出宫。”

    沈知全笑着摇了摇头,专心说起供词的内容:“妹妹,你预料的倒是不错,蓝家、蓝夫人娘家还有底下偷懒取巧的许多官员,除了渎职之罪,身上还有徇私舞弊、礼仪僭越、纵容族人、收受贿赂的罪名。”

    这样处事只为谋取私利的人,当真是不配做官。

    “兄长,你细查一查和秦公爵亲近的官员。”沈知姁以手支颐,眼睫轻眨:“像这种老牌勋贵,莫约还有倒卖私盐、偷占矿产这样的大罪。”

    “正好借着此次事端用重刑。”

    沈知全微微一愣,想起家族往事。

    从前祖父在世时,沈家也有人这样干过。

    那人

    原以为家族会庇护自己,不想老定国公铁面无私,大义灭亲,不光将人扭送到先帝面前、奉上大半族产平事,回头还将那一支直接除名。

    自此之后,定国公府就干净安生不少。

    可最后还是出了沈庆这样的赌/狗,为了爵位与钱财,不惜联通外人、陷害自己的兄弟。

    幸好沈庆自作孽,

    “妹妹放心,兄长定会办好此事。”沈知全清楚,那些因世家恩荫获得官职的人,手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尤其有些人的姓氏,是当初对沈家落井下石的。

    他与父亲愿意为百姓家国护边疆安定,对这些蛀虫却不会手软。

    “妹妹预备如何处置这些人?”沈知全眼中闪过厉光,低声询问沈知姁。

    事到如今,尉鸣鹤这个皇帝的意见已经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现在能做决定的,是她的小妹。

    “根据咱们大定的律法,审出来什么罪名,就处以怎样的刑罚,除了有预谋谋害天子的蓝县男外——这是沈皇后苦苦劝谏后,天子的决定。”沈知姁莞尔一笑:“至于尉鸣鹤原先的决定么……”

    “蓝家三族皆诛,凌迟而死,其余涉案人等,不论罪名大小,哪怕是单纯喂马的小官,也全都满门抄斩。”

    “而其中牵涉的官员,皆做人彘。”

    “这样的事儿,总得让外头知道。”

    尉鸣鹤希望能做大定朝的第一明君。

    可惜这个梦想,注定是要破灭了。

    往后不论史官如何书写,尉鸣鹤注定是个刚愎自用、性格冷戾的暴君。

    而她沈知姁么,是劝谏暴君的贤后。

    诛心之事不见血,做起来却比割肉要更加畅快。

    第139章 诛心(一)“你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明白了。”沈知全含笑应下:“正巧去岁我回京在府上无事,暗中结交了不少文人雅客。”

    而现在翰林院负责撰史的官员,正是当初为沈家仗义直言、遭到慕容丞相针对从而被贬斥的一位官员,姓白。

    当初沈家重获清白,尉鸣鹤亦曾下旨,令白大人官复原职。

    不过白大人自述年岁已高,手中又正编纂大定史书,脱不开身,自请在翰林院待到致仕。

    尉鸣鹤表面恩准,实则和对待上一任京兆尹一样,转头就挑了白家的错处,将白大人的儿子外放到一处穷乡僻壤,上峰还和白大人闹过矛盾。

    还是沈知全托了人,在三年的考核上加了推荐词,才让人平级调派回京。

    白家现在对沈家,可以说是感恩戴德。

    说罢,御书房门口传来叩门声。

    “进来。”沈知姁温声道了一声,看向门口。

    来人正是从宁州行宫回来的元子。

    此时的元子打扮低调,眉眼低耸,对沈知姁更多十二分的恭敬,还平添了十二分的感激。

    “皇后娘娘,芜荑姑娘传话,殿内那人受不住疼,想见您。”元子弯身汇报。

    沈知姁从鼻腔中轻哼一声,语调慵长:“本宫还在整理朝政,好方便陛下查看。”

    “不过上药而已,本宫相信陛下心性坚毅,不成问题。”

    “是,奴才知道,一切要以娘娘手中的朝政为主。”元子得了回答,立刻低着头下去传话。

    “元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沈知全挑了挑眉,对朝阳殿总管的突然改变表示不解。

    “尉鸣鹤还是很聪明的,即便每日身上剧痛、口中苦药,还是能回想出自己当初是在马上突然不适,导致未能及时纵马从虎口逃脱,恐怕是吃错东西或中了药的缘故。”沈知姁浅浅一笑,口吻带着轻嘲:“尉鸣鹤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元子。”

    “就在前日,元子还在多宝阁外候着吩咐呢,尉鸣鹤就说让他去尚刑局走一遭,若真是受刑了还坚称无罪,就可放心再用。”

    这底下还藏着一层意思呢,要是元子熬不过尚刑局的惩罚,就该被抬去乱葬岗了,身上还有个背主的名头。

    元子本就是无辜不知情的,当时尉鸣鹤受伤还第一时间过去护驾,这些天一直求神拜佛祈祷尉鸣鹤安然无恙。

    谁知回来没两天,元子听到天子让他去尚刑局自证清白的冷漠口吻,当下就寒了心——尚刑局可是进去容易、出来难的地方,他也算是跟了天子好几年,没成想这条命在皇帝眼中依旧狗屁不是。

    沈知姁自然雪中送炭,吩咐韩栖云去和尚刑局闫总管交涉,让元子换了身小宦官的打扮,三天后再换回来,就当是去尚刑局走过了。

    这样一来,元子对沈知姁是忠诚得死心塌地。

    同时还有杨院使,是尉鸣鹤第二个怀疑对象,撤了对方太医院院使的位置,令刑部捉拿严审。

    事涉太医院,由沈知全将军亲自审问。

    “快到午膳的时辰了,兄长可想留下用膳么?”沈知姁将手中供词理好,温声问道:“兄长爱吃冬日的热锅子,现在虽没到时候,但兄长想吃,御膳房就能备好送来。”

    “不劳烦妹妹了。自从我那日是骑在马上回京的,有不少昔日同僚都送了帖子来府上,说要与我锻炼切磋。”沈知全说起此事,想起自己一年有余未碰武器,不由得心绪澎湃、神采飞扬。

    “我下午约了蒋少尉比射箭,刑部那儿也还有事情不曾完结。”沈知全周全地行礼告退:“我等会儿去瑶池殿见一见母亲与淙儿,顺便为父亲讨一封母亲的亲笔信,便出宫了。”

    沈知姁起身相送:“兄长要保重身子。”

    两人并肩走过朝阳殿长长的汉白玉阶,经过正殿时能隐约听见里头传来的、属于尉鸣鹤的痛嚎。

    “快入十月了,北疆想来已经下雪。”沈知全在长阶的最后一级止步,示意沈知姁不必再送,转身远眺,伸出手去拢住泛着些微凉意的北风。

    “兄长放心,我会命楚中书拟旨,为边境的将士们送去粮草衣物。”沈知姁会意,对沈知全嫣然一笑,转头叮嘱杜仲将自己兄长好生送出宫。

    想起蓝岚等人回宫,自己不曾得空去见,沈知姁就对杜仲多吩咐了两句:“你回来时,记得从钟粹宫走一趟,问一问淑妃。”

    蓝县男到底怎样处理,还是要听听岚姐姐的建议。

    *

    目送沈知全的背影远去,沈知姁拿着供词,面无波澜地进了朝阳殿内殿。

    此时尉鸣鹤已经上完了药,面色惨白、颇为气喘地躺在从床上。

    见沈知姁来,尉鸣鹤露出一抹强笑:“阿姁,诸葛院判说,朕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又未曾真正伤及五脏六腑,只要慢慢养着,就能恢复原样。”

    “那真是太好了,我为阿鹤高兴。”沈知姁口中熟稔地哄着甜言蜜语,手上半点儿不迟疑地将供词递上去:“阿鹤,我瞧了今日奏折,并无大事,就不拿来烦扰了。倒是这刑部审问

    出来的供词,实在是要给阿鹤看一看。”

    上头是每一位在宁州行宫渎职的官员所认下的罪证。

    他们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在喂马、看门等不起眼的小方面受了贿赂,对底下人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一环环连在一块儿,就成了联合蓝县男、成功谋害天子的同伙。

    这些人都是眼贪胆子小的,在沈知全的暗示下,为求立功,开始检举揭发自己的上峰、同僚,想要将功折罪。

    这才有了两个巴掌宽的一沓供词。

    芜荑适时上前,帮尉鸣鹤半坐起来,靠在引枕上。

    再顺手点了小几上鎏金小香炉中的香。

    “阿鹤可别乱动,太医们轮番嘱咐过,不能轻易挪动,否则会对肺腑造成二次损伤。”沈知姁坐在榻边,温柔地给尉鸣鹤盖上绒毯,实则不动神色地将双腿从尉鸣鹤的目光中掩去。

    正是这样反复的医嘱叮咛,才让惜命的尉鸣鹤少有挪动,再加上日常有宫人服侍,无需尉鸣鹤亲自动弹,方令床上的天子至今都未曾发觉不对。

    尉鸣鹤接过厚厚的供词,争分夺秒地开始看起来——他这些天也觉察出来,太医院开的药有镇痛安神的成分,每每服完药后都会有昏沉嗜睡的症状。他只有在刚上完药、身体疼痛未消的时间

    他找准机会,私下问过进来的几位太医,得知是自己受伤太重,导致用药量也必须增加,属于正常情况。等后面日渐康复,那些止痛的药材便会渐渐少用了。

    那五位太医被单独问话时,都表现得诚惶诚恐、心惊胆战。

    尉鸣鹤不曾起疑。

    他只是后知后觉地从虎口逃生的惊惧中回过神来,开始害怕自己养病的这段时日,朝中会出现昌王这样的乱臣贼子,不肯松懈地要看折子。

    沈知姁体贴地提出主意,就像从前演戏那样,她先看一遍折子,再将要紧的送来。

    尉鸣鹤当时拉着沈知姁的手喟叹:“朕有阿姁贤妻,此生何求!”

    “臣妾必定不会辜负阿鹤的信任。”沈知姁亦是情意绵绵地回应,顺手给对方灌了一碗安眠汤。

    尉鸣鹤一目十行,花了两刻钟,才将供词全部看完,脸色当即就黑如煤炭,胸腔鼓动,将供词反手拍到榻边,怒气冲冲:“当真是放肆!”

    “当初蓝县男面对叛乱态度不明,朕见他下半辈子瘫痪,又念及蓝家先祖的赫赫功劳,就只是贬斥爵位、扣罚俸禄,谁知他反倒是来怨怪算计朕,还联合他的岳家!”

    “其余人更是死不足惜!拿着朕施恩赐下的官职,不说恪尽职守,反倒视大定律法于无物,借着朕的恩德做下种种脏污之事,污朕圣名!”

    “阿鹤莫气,左不过是一群罪人,处置了便是了。”沈知姁淡定地坐在一边看尉鸣鹤发脾气,直到对方气到无力拍打、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这才不紧不慢地伸手轻拍,用甜腻的嗓掩盖自己的敷衍。

    唔,尉鸣鹤说的最后一句话倒是特别的角度,可以从这方面下手。

    “阿鹤准备如何惩治这些胆大妄为之徒?”

    床边小几上的香缓缓蔓出,被流动的空气带向尉鸣鹤的鼻尖。

    大口呼吸、缓过气来的尉鸣鹤收了满面的怒气,惟有额角的青筋暴露了他内心的恼愤:“蓝县男胆敢算计报复朕,死了倒是便宜他了,合该将他千刀万剐!”

    沈知姁微微一顿,看向不知不觉处于极端暴怒的尉鸣鹤,口吻中颇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陛下难道是要将他五马分尸么?”

    当初事涉谋逆的慕容丞相与韦将军,不过当众斩首。

    然而尉鸣鹤吐出的话语超出沈知姁最残忍的想象。

    “不,朕要斩断他的四肢,做成人彘,放在朝阳殿日日鞭打!”尉鸣鹤眼白泛红,双目突起,像一只染了疯病的恶犬:“等朕好了,就将他凌迟处死!”

    “蓝家诛九族,其余涉案者诛三族,供词上违背律法之人,一律抄家斩首!”

    “还有宁州行宫的宫人与侍卫,护驾不力,一律打四十大板!”

    藏着血的一字一句从尉鸣鹤唇齿间吐出。

    霎时间,温暖的内殿就如坠冰窖。

    沈知姁垂下眼睫,陷入沉思:刚才点燃的香料,虽然会让人脾脏燥热、易生火气,却不会令仁善之人想到人彘这样的法子,更不会因此迁怒整个行宫的人。

    尉鸣鹤本性便是这样冷漠残忍,一旦自身利益切实受损,便会控制不住地发疯。

    就像、就像当年李氏的死。

    分明尉鸣鹤自己就是凶手,可却能借着自己再得不到的一点儿好处来演痛苦。

    不过眨眼,沈知姁就从心绪中抽身,眼眸中盈满不达心底的笑意:“阿鹤放心,臣妾必定一字不漏地令楚中书拟旨。”

    尉鸣鹤仍是恼恨不休,又用手狠狠捶打了两下床榻。

    瞧瞧他现在这狼狈憔悴的模样,那些人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以平天子内心怨恨。

    芜荑端了浓浓的汤药进来,沈知姁照常哄着给尉鸣鹤喂下,同时告诉了尉鸣鹤一个“好消息”:“闫总管来报,说是元子绝对没问题。”

    “臣妾预备让他歇两天,给些赏赐,再回来原样伺候陛下。”

    “让他往后在外间端茶倒水就是。”尉鸣鹤迁怒到底,不想再看到任何能让他想起宁州行宫的人或物。

    “好,小鱼子可是个机灵的。”沈知姁睨了眼尉鸣鹤,含笑行礼告退:“陛下且歇着,臣妾让楚中书拟旨。”

    等出去后,沈知姁先告知了元子原话,言语间多有宽慰:“陛下现在还在气头上呢,只看福公公,就只陛下是惦念旧情的人。小鱼子到底才十来岁出头,等他伺候两日,陛下就记起元子你的好了。”

    见元子面上只是苦笑,沈知姁温和地多添了一句:“若陛下难以转圜也无妨,你当年是本宫救下的,回头再跟着本宫回瑶池殿,到淙儿那做事也不错。”

    元子当即就应了,立刻跪下,给自己的新主子行磕头大礼,心里面是真的感激不尽:谁都知道,瑶池殿现在有名有姓的宦官,就只有杜仲和他俩徒弟,勉强能应付过来瑶池殿的事务,可皇长子面前还没得脸的宦官。

    自己要是过去伺候好了皇长子,等过个二三十年,不就又回了朝阳殿么?

    “你刚从尚刑局出来,且去歇息两日。”沈知姁嘱咐了元子,又命赏,让对方先下去,随后传了刚回来的杜仲。

    杜仲挽着拂尘,将蓝岚的意见缓缓道来:“淑妃娘娘说了,蓝县男与蓝夫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甚至蓝夫人的女儿儿子,亦曾令人生生打死过两位无辜的姨娘与两位年幼的孩子,实在是不必手软。”

    “倒是府上有好些姨娘,都是被蓝县男哄骗来的,合该补偿一番。”

    “淑妃娘娘还说,瑶池殿有她照应,包括后宫与颐寿宫,都不必娘娘烦心。”杜仲最后道:“娘娘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

    天子秋狩行伍浩荡,京城百姓记忆犹新,谁知最后传来的消息,却是天子受伤,需要静养。

    初初听闻这个消息,朝野震动不亚于乍听昌王谋反。

    然而很快,老太师与承恩公出面稳住局面,再有平虏将军沈知全在宁州行宫清查此事,牵涉官员不少,首当其冲的便是蓝家。

    蓝县男喜好风雅,在朝中有不少喝酒赏花的好友,听闻消息便是惴惴不安,四处求人。

    结果就是被夜影司的韩栖云督公捉了个现行,被打回家中禁闭,算是给朝中众臣打了个警醒,只能按捺住内心猜测,等着宁州行宫的消息。

    果然,宁州行宫那儿落了个大雷,许多人被“谋害天子”的罪名吓破了胆,攀扯住许多不该被上头在明面儿上知道的腌臜事情。

    沈将军腿脚好全,联合韩督公与几位尚书,回京后以雷霆之势扣押审问,大有肃清朝堂之意。

    京郊大营亦很是配合,说着什么训练新兵,率兵在京郊围着京城巡逻,保准一只不对劲的苍蝇都飞不出京

    城的地界儿。

    重压之下,朝堂上都想着怎样明哲保身,倒是没人敢在这时候汲汲营营,追寻利益,同时也盼着朝阳殿早日颁发圣旨,将此事了结。

    毕竟几位重臣都见过陛下了,都说陛下神智清醒,只是受伤颇重,虽无性命之危,但也要好生静养。

    可沈将军回京半个月了,刑部仍是热热闹闹,朝阳殿依旧毫无动静。

    不少官员在底下猜测:要么是天子准备下狠手,弄得比两年前的江南贪腐案还狠,要么就是承恩公他们撒了谎,陛下其实根本就没有意识。

    ……但这后一条可说不通,在此之前,承恩公府、老太师与沈家可没有多大的交集。况且,太皇太后膝下可养着一位皇子呢。

    还没等众人猜测外,宫中就下发了圣旨。

    除了蓝家狠了点,是成年男女处死,其余流放外,剩下涉事和被检举的官员都按照律法处置。

    刑部那边也收了手,放出一批人。

    就在朝堂上松一口气的时候,尉鸣鹤恼恨之时说的原话就传出宫外。

    诛九族,人彘,凌迟……

    这些刑罚,在以仁孝治国的大定王朝,还没有执行的先例。

    再听天子所言,竟是要将涉事官员,不论是否知情,不论犯事大小,全都满门抄斩。而宁州行宫的宫人与侍卫更是逃不开,每人杖责四十大板,到时候能不能留下性命,全看天意。

    好在沈皇后宅心仁厚,以祖宗家训和明君之道苦苦劝谏,方让天子改变了主意,有了最终流出的圣旨。

    宁州行宫那儿则是受到了沈皇后的懿旨,只说侍奉不当,全员罚俸半年。

    可同时,沈皇后还说,今年唯恐大雪,给宁州行宫拨的物资加厚了一倍,这样一算,即便罚俸,宁州行宫的人也不怕冷着冻着了。

    这时候,又有一则消息传出。

    说是在宁州行宫养病的、大皇子的生母霍氏,在天子到行宫的当天就莫名暴毙,最后追封的旨意还是沈皇后向太皇太后请的。

    若那四十大板真打下去,整个行宫连给霍氏办丧仪都不成,叫那霍氏躺在行宫里,这不是让大皇子与太皇太后面上难看么?

    再然后,沈皇后以边疆将士卫国辛苦为由,请了陛下圣旨,给边疆送去丰足的粮草兵马。不光是定国公坐镇的北疆,还有南疆与西疆亦是。

    这些消息在十月初陆陆续续地传出,从朝堂到民间,热议如沸。

    后头甚至有说书人与话本人以此为基本,创作了《贤后》这个故事。

    等到了年关,天子性情冷漠暴戾,而沈皇后敦厚娴淑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

    接下来两月,又有不少官员被寻了错处,甚至有一位因正旦节贺表上有一句肖似蓝县男从前的诗句,就被撸了官职。

    后头却又复了原职,变成罚俸。

    ——想也知道,莫约是沈皇后求情。

    这样一来,满朝文武皆是谨言慎行,做好分内之事,力求少上奏折,省得被天子挑刺,莫名其妙就丢了乌纱帽。

    所幸现在尉鸣鹤并不上朝,诸事都是通过承恩公、沈将军和韩督公等整合送入宫中,再由沈皇后念诵传达。

    又因这个缘由许多官员感念上述几人在陛下面前顶着,尤其是沈皇后,不知道帮多少人挡下了飞来横祸。

    腊月十六,京城大雪。

    殿中省奉沈皇后之名,在皇宫东西侧门开设粥棚。

    定国公府与平虏将军府首先相应,将粥棚放到了靠近京郊的贫民巷子。随后相应的是如今皇商第一的甘氏,凡是有甘家产业所在的地方,都开设粥棚,甚至分发御寒的衣物,并且指明了是相应沈皇后的仁心命令。

    一时之间,沈皇后的贤名传颂过大定的国境。

    与之相对的,是愈发显得默默无闻的天子名声,一旦被人提起,不是被悄悄地蛐蛐残忍,就是与沈皇后的美名做比较。

    百姓们都在庆幸,幸而还有个贤德宽仁的皇后时时规劝。

    冬日雪天,每每出门做事,看到热气腾腾的粥棚,都会在心底由衷谢一声沈皇后。

    外头虽是冰天雪地,然而却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状。

    黑纱笼罩的朝阳殿虽燃着地龙、温暖如春,可殿内却是一片安静死寂。

    尉鸣鹤喝完了倒人胃口的苦药,半倚在床上,垂眼去看自己的双腿。

    帷帐遮住外头略白的日光,落下一片阴影,将床榻上难以挪动的两条腿覆盖住。

    乍一眼望去,就好像枯倒的两根树枝。

    一月前,尉鸣鹤终于发现自己的双腿不能如常行动。

    并非是上半身病重带来的不便挪动,而是实打实地毫无反应。

    太医们诊断,这是长久卧床带来的自然反应,只要配合用药与重新锻炼,绝对能安然康复。

    尉鸣鹤当时信了。

    然而足足一月过去,他发现自己喝的药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双腿却一如既往,不论怎样按压拧掐,都毫无感觉。

    尉鸣鹤又下狠手拧了自己大腿两下,却像掐进一堆毫无反应的肉中。

    他眼底随之闪过狠厉的光:太医院这群废物!

    咬牙切齿间,尉鸣鹤迫切地想要寻求沈知姁的抚慰。

    ——现在太医们已经不能信了,还得让阿姁换掉才行。

    扬声急呼了几遍后,小鱼子匆匆赶来,不敢抬头,福身应道:“陛下,娘娘回去看望皇长子了。”

    听到尉淙的名儿,尉鸣鹤微微一愣,被安眠汤药长久浸润的脑海中细想了片刻,面上的不耐烦之色缓解为下意识的关怀与喜悦:“淙儿啊,朕恍然想起,倒是有很久不见了。”

    话落,见小鱼子还杵在原地,尉鸣鹤只觉心烦,蹙起眉头,呵斥道:“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快滚去瑶池殿请皇后与皇长子来!”

    怒声呵完,他才觉心中舒畅了一口气:到底是年纪小,不如元子上道经用。罢了,回头再将元子调回来就是。

    小鱼子得了令,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朝阳殿,随后就抬起疲惫的面色,向外头站岗的宫人点头招呼。

    天子要静养,宫人们行动就更要缄口静默,但是眉眼间的交流是免不了的。

    他们从前羡慕能进内殿侍奉的人,现在目光却只剩下怜悯——这两月来,陛下性情就越来越暴躁,动辄便是斥责诘骂。他们有时光是进正殿换茶,都有可能被莫名训斥一顿,更别提贴身侍奉的人了。

    惟有沈皇后在时,陛下脾气能好些。

    阿弥陀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真希望陛下能晚些好,这样他们外头的宫人就能晚些面对喜怒不定的天子,也迟些受罪。

    *

    尉鸣鹤没注意到,小鱼子在进来时,带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香炉。

    小鱼子离开后,尉鸣鹤念着即将到来的妻子

    与儿子,勉强收了其他心绪,转而想起自己的承诺。

    他虽被老虎重伤,可也反杀了老虎,命人将虎皮存好,送给阿姁与淙儿。

    如今到了腊月,正是穿虎皮的好时候。

    阿姁生下淙儿后,趁机调理了身子,往日总显得单薄削瘦的肩膀有所丰润,穿上虎皮应当极为好看……

    想着想着,尉鸣鹤在药效与香料的双重作用下,无知无觉地陷入噩梦之中。

    梦中朝阳殿一片破败,殿门大开而空无一人。

    汉白玉阶下,立着数不清又看不清面容的影子。

    那些影子身上,穿着夜影卫的装束。

    尉鸣鹤曾经精心设立、又大力扶持的夜影卫,现下做出一副“逼宫”的模样。

    尉鸣鹤在正殿龙椅上睁眼,清晰地觉察到这是个梦,可全身都被一股无力抵抗的愤怒与不可置信填充。

    他不能挪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面众多的夜影卫渐渐逼近,黑衣间行动间有刀影闪烁,伴着不同男声异口同声的低语。

    “禅位……”

    “请陛下禅位……”

    这声音似远道而来的潮水,由近及远,轰鸣般闯入朝阳殿,侵入尉鸣鹤的耳膜。

    尉鸣鹤在那霎那手脚发冷,额上落汗,双目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却说不出“放肆”二字。

    比猛虎扑来时还要浓烈的恐惧涌上心头。

    忽然间,夜影卫分开,拥着一道俊影上前。

    是韩栖云。

    韩栖云果然有不臣之心!

    尉鸣鹤的心坠到谷底,双手死死地抓住龙椅上雕刻出的龙首,想要站起来挥袖叱骂,想要呼喊沈知姁与吴统领的名字,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动静。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栖云一步步上前,直到在龙椅前站定。

    尉鸣鹤只见韩栖云一双桃花眸漾满了讥嘲与蔑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从鼻腔中嗤出志在必得的笑。

    “陛下,您残暴不仁,听信小人妄言,先错罚定国公府致使忠臣惨死,现在又亲手杀死沈皇后、意图逼死庄贵妃,惹得群臣激愤、百姓惶恐。”

    “微臣受臣民重托,请陛下以大定将来为重,自愿禅位于三皇子。”

    韩栖云吐字清晰,可尉鸣鹤却听得云里雾里:他哪有什么三皇子,又哪来的庄贵妃?

    还有,他亲手……杀死了阿姁?

    没等尉鸣鹤反应过来,韩栖云就已经伸手,将尽力维持身形、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狠狠扯下——

    “噗通”。

    重物滚落的声响在朝阳殿的寝殿内响起。

    冰冷的地砖与星星点点的寒意将尉鸣鹤从噩梦中唤醒。

    全身吓出的汗意被冷风一吹,让他愈发面色惨白,恍若枯骨。

    “来人!”尉鸣鹤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噩梦中脱身,发觉自己的寝殿内不知何时熄了地龙,门扇大开,纱帘被夜风吹乱,有细碎的雪花飘进内殿。

    他整个人摔下,肩胛骨被地砖杠得生疼,两个臂膀使不上力气,下半身依旧无知无觉,比从前上药难忍痛苦的模样还要狼狈。

    然而片刻过去,直到尉鸣鹤从寒冷与疼痛中回神,才发觉始终无人应答他。

    整个朝阳殿,就如噩梦中那样死寂与荒凉。

    又是一阵寒风吹来,雪籽刮在尉鸣鹤已经略有凹陷的面颊上,带来细细麻麻的疼。

    他再一次唤了夜影卫的名字,却依旧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自己的回应在殿内蔓延、回荡。

    尉鸣鹤心中莫名地渗出恐惧慌乱,平生第一次慌张地扬声呼唤,先喊“阿姁”,后唤玖拾,再叫元子、小鱼子,最后又回归到沈知姁的名儿。

    到最后,足足十几声下去,直到尉鸣鹤的嗓子变得沙哑,才有一点儿不同寻常的动静从外头传来。

    ——是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能听出来人的轻松愉悦。

    伴着走动声响,一豆大的烛光在黑暗中漂浮摇曳,幽幽点点。

    在尉鸣鹤眼中,这点儿莫名燃起光亮,就好像幽冥地府的鬼火,令他哑声闭嘴、身子团缩,尝试站起失败后,便慌不择路地伸手将尚在床榻上的被子拿下,试图用锦被当作掩体。

    幸而下一秒,一双漂亮明圆的杏眸在烛火下出现。

    在看到沈知姁的那一刹那,尉鸣鹤凤眸中亮起希冀,眼底卷起的光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欢喜。

    ……甚至,带了几分从前不会有委屈情绪。

    “阿姁,你来了!”天子的嗓音沙哑难听,带着不自觉地激动。

    沈知姁居高临下地望着瘫在地上、仰着面容的尉鸣鹤,目光冷淡,像是在看一只摇首乞怜的恶犬。

    她唇角勾起一抹假笑,娇艳明媚的面庞在灯烛映照下一半明,一半暗,平添三分往日没有的动人冷色。

    “陛下怎么了,难道做噩梦了么?”沈知姁缓步上前,眼角余光扫过小香炉,唇畔的笑意变得真了些,不过变真的是嗤笑。

    这是从蓝府上抄家得来的好东西,能让人陷入梦魇之中。

    这两月来,朝政如预期中稳固运转,四海被天子的暴戾悍然所震慑,皆是恭谨做事;外头南蛮、西渚皆受灾祸,正指望着大定的援助,格外安分;北疆土藩则是传了好消息,和容华的兄长顺利登基,向大定再表忠诚。

    内忧外患皆无,沈知姁便不打算再装着痴情深恋。

    尉鸣鹤早已被魇住,闻言忙不迭点头,一边伸手抓住沈知姁的裙摆,一边将噩梦内容同沈知姁诉说一番:“……朕就知道,韩栖云野心勃勃!”

    沈知姁听后目露惊诧,端着烛台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尖端受到挤压、泛起白色:庄贵妃……是岚姐姐前世的名号,尉鸣鹤今生是绝不会知晓的。

    难道尉鸣鹤这梦魇,竟是魇到了前世的一些事?

    而前世,在她死后,韩栖云策反了夜影卫,将尉鸣鹤从龙椅上拉下来?

    这倒是个……还不错的结局。

    思绪百转不过一瞬,沈知姁唇角的弧度愈弯,口吻轻快地询问尉鸣鹤:“既然如此,阿鹤该以防万一才是。”

    “不错。”尉鸣鹤手中攒紧沈知姁的裙,眼中惧意未消,恨声道:“阿姁,立刻传楚中书,朕要下旨,立刻罢免韩栖云的官职。”

    “还有,太医院与朝阳殿的宫人,全都要惩处!”

    “阿鹤是天子,自然都依阿鹤的。”沈知姁扬眉:“只是总得有个理由才好。”

    尉鸣鹤面目狰狞,犹有余恨:“韩栖云对朕不敬,配不上夜影司督公一职;太医院无能,不能为朕治疗腿伤;宫人更是无用——全都打上三十大板,逐出宫去!”

    “好,我回头便下旨。”沈知姁语调轻快随意地应了,随后蹲下,面上是去触碰尉鸣鹤的掌心,实则是不动声色拨开尉鸣鹤的手,将自己的裙摆救出,旋即平静地对外唤道:“小鱼子,进来服侍陛下。”

    就在小鱼子将尉鸣鹤重新扶上床榻的档口,沈知姁在一旁紫檀木圆凳上款款落座,将烛台随手置于桌上,又从袖中拿出巴掌大的暖手炉。

    这暖手炉很平常,唯一不同的,就是外头套了一圈虎皮罩子。

    看到虎皮,尉鸣鹤尚在恼恨的思绪一缓:“殿中省倒是办事利落,都将东西做好了。”

    “那张虎皮都做了些什么?”

    沈知姁垂眼瞧了瞧虎皮,想起今日下午尉淙身着虎衣、虎头虎脑的模样,眉眼间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尚衣局给我与淙儿各做了一件披风,剩下的边角料就做了两套虎皮罩子,还有两双虎皮手套。”

    “牛乳团与芝麻团也各有一个虎皮项圈。”

    原是要给两个狸奴做兜子的,谁知猫儿们双双胖了一圈,行走时肚子上有个毛茸茸的袋儿,尚衣局只能改成项圈了。

    被沈知姁身上流淌出的柔情所感染,尉鸣鹤将魇梦放下,觉得身上疼痛都轻了些:“淙儿近日可好么?朕现在好了些,可以让沈夫人每日带淙儿来看看朕。”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尉淙穿着虎皮披风是怎样的可爱,阿姁披着又是怎样一副霸气且娇憨的美人图。

    即便这虎皮是他冒死换来的,倒是也算不亏。

    闻言,沈知姁面上柔色减缓,只是抿唇一笑,就重新提起惩处旨意的事情:“陛下睡了好几个时辰,恐怕还不知道,现下已经子时了,楚中书估计早就熟睡了。”

    “明儿一早,我再传他来。”

    尉鸣鹤露出不悦的神色:“天子之命,岂容推诿?”

    当年叛臣韦武,手握虎威军,不照样是接了命令、漏液觐见?现下不过是一个小中书,他竟是想见见不了了。

    “是我觉得,陛下的命令有失妥当。”沈知姁淡然瞥了眼小鱼子,等对方恭恭敬敬、嗖地一声迅速退下后,方正眼望向尉鸣鹤,摩挲着手中的虎皮手炉。

    她的话语一如既往地轻柔哄人,口吻却格外平淡,带着毋庸置疑的意味:“明日,我会告诉楚中书,让他拟旨,奖赏韩督公、太医院与朝阳殿的宫人。”

    沈知姁说罢,轻叹出一声愉悦的气音,细细望着尉鸣鹤脸上的每一寸细节——先是错愕,继而是不解与愤怒,最后又因对自己的信任而强压住的温和耐心。

    “阿姁,你说什么?”尉鸣鹤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错:“这些人对朕怀有异心,应是罚、而非赏!”

    “陛下似乎忘了,马上便是年关了。”沈知姁的目光扫过尉鸣鹤半躺着的身躯,轻笑道:“今年因为陛下的伤情,宫中至今还未曾发放赏赐。”

    “若是陛下此时大兴惩处,那外头臣民不知会作何议论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胆敢妄议天子可是重罪!”尉鸣鹤重拾愤恼,誓要将让自己不痛快的人全都处置,同时心中略有宽慰:“既然阿姁为朕着想,那边赏罚并算,让那等心思活络狂妄的人自己掂量朕的意思!”

    沈知姁微微一笑,眸光凝望着尉鸣鹤的双腿,眼中闪烁着怜悯与可怜的光:“不论别的,我是想着,陛下总要为自己积积福。”

    “毕竟陛下这双腿,不论后面用怎样珍贵的药材、想怎样新奇的法子……”

    “都再也无法站起来了啊。”

    第140章 诛心(二)我嫌弃你,更恨你、厌恶你……

    第一百四十章

    这轻柔柔的一声叹息落在尉鸣鹤耳中,恍若一道惊雷打响,将尉鸣鹤整个的思维与情绪都炸成了碎片,一时间无法反应沈知姁的话语,

    只有双手下意识地攒紧锦被,手背上青筋鼓起,瞧着略为骇人。

    “阿姁,你说什么?”尉鸣鹤总是含着深光的凤眸中难得有不可置信的迷惘,带着希冀的底光迎上沈知姁浅笑怜悯的眼:“此事严重,万万不能随意玩笑。”

    “我什么时候骗过阿鹤?”

    沈知姁可怜地瞧着尉鸣鹤,话语间犹带亲昵,却毫不留情、颇为冷酷地向尉鸣鹤再次宣告:

    “你的腿已经是药石无医,哪怕华佗再世,也不能让你再站起来了。”

    尉鸣鹤终于反应过来,双目瞪得猩红,鼻腔因愤怒喷出粗气,咬牙切齿道:“朕说过,太医院都是一群对朕不上心的废物!”

    “天下之大,必定潜藏着能人异士!哪怕是土藩西渚这样的蛮荒之地,也有可用的巫医、蛊医!”

    “阿姁,替朕张贴皇榜,广招神医——只要能治好朕的腿伤,朕就封赏黄金万两,再加封三品世袭爵位!”

    听到这话,沈知姁眸中对尉鸣鹤的怜悯更真切了些:事到如今,尉鸣鹤居然依旧不曾怀疑于她,真真是可怜。

    不过有句话说的很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尉鸣鹤嘛,可恨之处比寻常人多出百倍千倍。

    “我知道了。”沈知姁微微颔首,应了句太极话,未曾真正答应。

    见尉鸣鹤双目中血丝蔓延、情绪濒临崩溃边缘,她很是体贴地起身,恍若无事地笑道:“我倒忘了,罗郡王来时,带了一车北疆贡茶,现下我去亲手给你泡来。”

    “阿鹤最喜欢喝北疆贡茶了。”

    正死死瞪着自己双腿的尉鸣鹤不曾发现,沈知姁这句话中蕴含的玩味嘲讽。

    沈知姁步履轻松地出了内殿,特意在外头照不见影子的地方等了会儿。

    果然,不过片刻,里头就传来了摔砸东西的声音。

    但沈知姁早命人将尉鸣鹤手边能够到的易碎品给收了起来,尉鸣鹤现在顶多能扔扔引枕、揉揉被子、锤锤自己没用的腿。

    这大半夜的,也不好扰人。

    听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殿内就没了动静,只能隐约听见里头传来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捶打声,伴着男子愤怒痛苦到极致时的气喘声,甚至带了呜咽与哭腔。

    这喑哑难听的哭声,对沈知姁来说,是寻了三年,不,寻了十三年的人间嘉乐。

    沈知姁安稳地坐回自己的床榻上,唇边含着一抹笑意,伴着入眠乐曲入睡。

    *

    翌日,沈知姁不过睡了三个时辰便醒了。

    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困,反倒是精神奕奕。

    芜荑昨日留在朝阳殿歇着,一早便赶了过来,此时一边帮沈知姁梳头,一边说着里头尉鸣鹤的情况:“小鱼子说,里头一直到过了寅时才没了动静,没吵到娘娘吧?”

    对上沈知姁神采动人的双眸,芜荑抿唇笑道:“娘娘睡得香,我适才同小鱼子进去收拾了一番,将安神香给点上了。”

    “早膳摆在御书房。”沈知姁轻声吩咐:“今儿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芜荑顺势请问:“娘娘,外头有韩督公递了请见折子,还有罗郡王也派人来传话,说是思念儿子与儿媳。”

    罗郡王自入宫以来,就安安分分的在前宫呆着,与暂住瑶池殿附近的罗郡王世子夫妻并无联系,只在前面正旦家宴上见过一面。

    可以说,罗郡王将一位资历深厚、谨小慎微的宗亲身份做到了极致。

    “让韩督公午时入宫。”沈知姁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动作不急不缓地在额间贴上鸾凤花钿:“让杜仲带罗郡王去见一见世子和世子妃。再告诉罗郡王,世子妃再有一月生产,稚子娇贵,太皇太后也心疼,总要养到足岁再回去。”

    一年时间,不长不短,足以让罗郡王安心等待。

    况且,罗郡王亲自去瞧瞧儿子儿媳生活的地方,就知道沈知姁与太皇太后对待罗郡王一家子的用心。

    这也是沈知姁给自己的时间——一年,将朝堂牢牢掌握在手中。

    芜荑含笑应了,将最后一根凤簪给沈知姁簪好,便转身去传沈知姁的命令。

    沈知姁则是向从瑶池殿来的白苓问了问尉淙与母亲的情况,得知一切都好,这才放心去御书房看折子。

    时近年关,折子要么是地方上贡贺表,要么是请询年节相关事项,多是细碎小事,不过细细看来很费神。

    沈知姁看完,挑拣了几本进贡折子放在最底下,再唤来小鱼子,将地方上贡贺表都搬去给尉鸣鹤瞧瞧。

    恰好此时,元子进来汇报:“娘娘,韩督公请见。”

    “若陛下问起本宫,直说本宫在御书房和韩督公商讨政务。”沈知姁特意叮嘱了小鱼子一句。

    韩栖云躬身进来,听到这一句,桃花眼微微闪动:“皇后娘娘这是……要借微臣气陛下?”

    没等他唇角弯起弧度,便触及沈知姁看似含笑、实则平静的眼底。

    “这实在是微臣的荣幸。”韩栖云笑意未减,福身道了这一句,便立即说起正事:“微臣此次请见,是要与娘娘商议今年官员考较之事。”

    “去岁是三年考核之期,照例提拔了政绩优秀的官员,论理今年的考核成绩应归档到下一个大考核,可是……”

    沈知姁抿唇一笑,明白韩栖云底下的未尽之意:可是天子秋狩坠马之事,陆续降职、罢免了一批人,好些官员位置就空了下来。

    趁着年关考核,可以提拔一批人上来。

    “这倒是不忙,与腾氏一批的新贵还剩着人可用,先顶上。”沈知姁思索片刻,沉吟道:“等来年开春,本

    宫会下旨特办恩科。”

    她近来闲暇看了几本书,倒从中领悟出几分道理。

    ——亲贤臣,用小人。

    现下朝堂上经过两轮清洗,可用之人颇少,才学品行兼备的更是屈指可数。

    要进些新鲜血液、会感念沈皇后恩德的人才好。

    “微臣明白。”韩栖云会意,目光漫过朝阳殿寝殿的方向,露出几分嘲意:“若非皇后娘娘进言,天子万万不会特设恩科,广佑天下寒门才子。”

    见沈知姁有提笔写字之意,韩栖云便收了话语,挽袖上前磨墨。

    沈知姁瞥了眼十分殷勤的韩栖云,未曾多言,而是用自己娟秀的字迹在洒金红宣纸上详细写了各部过年章程与礼部应当发下的赏赐。

    “皇后娘娘出手大方——今年雪大,不论京都还是地方,物价都颇贵,不少小官家里都等着年关的赏赐下来,好过年呢。”韩栖云想起这几日耳朵中听到的抱怨,不由轻嗤:尉鸣鹤这狗东西,做了天子几年之后就愈发要随性而为,现下自己身上不好受、心中还有气,就决不让满朝的文武百官过个好年。

    略扫了扫上头的赏赐数目,韩栖云挑眉道:“娘娘您用私库开赏,微臣瞧着便心疼。”

    沈知姁原想着“这是天子私库、但用无妨”,可闻言转念,现下天子私库,何尝不能算作她的私库?

    “先帝风流奢靡,尉鸣鹤亦欲享受,私库中更有大定数代皇帝的累积。”沈知姁莞尔一笑:“如今多事之年,还要财帛平定人心、安稳朝堂。”

    比起将钱财放在私库中,她更喜欢拿出来做些实事。

    “今日天子生气,正好由本宫来代写。”沈知姁手笔,口吻温和安定。

    韩栖云正面露疑惑,就听外头有几分喧扰传来,再过两瞬,便是小鱼子有些灰头土脸地带着进贡折子进来,颧骨处有一抹被摔砸的红痕。

    “今日辛苦你了。”沈知姁起身亲自接过小鱼子手中的奏折:“陛下看了折子后怎么说?”

    小鱼子露出一抹苦笑,将自己被砸红的脸偏过去,向沈知姁讷讷汇报:“陛下先瞧了上贡折子,说东边与江南的不如往年的数量。”

    “随后,陛下问及您,奴才便按照您说的如实汇报……”

    “陛下忽然生了气,将奏折扔出……”

    小鱼子低声解释了自己面上的伤:“陛下要奴才来传话,说请娘娘您即刻过去。”

    沈知姁颔首,放下奏折,不曾理会尉鸣鹤的话,而是让小鱼子去找芜荑领膏药和赏钱:“这两日你且去歇息歇息,陛下那儿,本宫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的意思,便是没有安排。

    让尉鸣鹤一个人生气去罢。

    小鱼子闻言,很是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退下离开。

    “依微臣来看,陛下是久居宫闱之中养病,浑然忘了天下百姓是何等的辛苦。”韩栖云缓缓开口,一双桃花眼挑起讽意:“今年江南多雨,虽不像前两年的水患那样严重,可也影响收成;东边则是上半年起了海啸,将刚种下的新田给毁了一半……”

    “陛下竟还苛责贡品不足……”韩栖云摇首叹息。

    沈知姁含笑不语,而是重新提笔,写了一份新年免税的圣旨,让杜仲送给后头的楚中书撰抄。

    “还请督公将圣旨带出宫去,顺便送楚中书回家过个新年。”

    楚中书这些时日比罗郡王还要规矩听话,沈知姁向来信奉赏罚分明,对乖乖做事的人格外出手大方——楚中书这回回去,不但带着丰厚的赏赐,更有一张京城官员的喜好单子,足以让楚中书在京都官场中迅速打开关系。

    韩栖云唇角微微向下一瞥,放下手中的墨锭,对沈知姁拱手一笑:“娘娘大方,那么微臣便胆大问一问,微臣可有什么赏赐?”

    “本宫若记得不错,督公年纪轻轻,就已经位列辅政大臣,与太傅、承恩公和沈将军并列。”沈知姁秀眉微挑:“既然升无可升,本宫就赏督公一套京都中心的好宅子,有京都河绕宅而过,每每到元宵七夕,河中花灯拥拥,是别样动心的美景。”

    说起当初,她也曾在京都河中放过好几盏花灯。

    求的是与心上人始终恩爱、白头偕老。

    如今再回想起来,沈知姁只觉得自己当时真真是小女儿真情。

    若要她现在再放上一盏花灯,她只会求自己与亲人一切顺遂,天下同安。

    见韩栖云静默不言,沈知姁一笑:“莫非督公有想要的?”

    “督公是功臣,尽管直说便是。”

    “娘娘曾救微臣于水火之中,微臣甘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并非要以此挟功相求。”韩栖云收了拱手的动作,转而行了个宦官参见的大礼。

    “微臣是在宫廷中长大的,举目无亲,每逢年关见旁人阖家团圆、其乐融融,心中总是羡慕不已。”

    “所以微臣想请娘娘赏赐,等年节家宴之时,赏给微臣一个位置。”韩栖云眼底带着恭敬的笑意,语气温和恳切,在眼波流转间流露出几分真诚的向往。

    沈知姁略一歪首,细想一瞬,旋即眉眼间洋溢出清浅动人的笑意,眼睫微眨,抬首笑道:“督公这般恳求,本宫怎么会拒绝呢?”

    “只是夜影司中事务繁多,督公到时候可别迟到了。”

    “微臣自知事多,已经向沈将军问询,提拔了玖一、玖拾为副手,为微臣分忧。”韩栖云愿望得偿,桃花眼中蕴的笑都浓烈许多,道了句沈知姁喜欢听的话。

    玖一、玖拾本就是定国公府家生子出身,玖拾更是经了尉鸣鹤的吩咐,专保护沈知姁。

    现下两人在夜影司拥有一席之地,也意味着沈知姁在朝中更加耳目聪灵。

    沈知姁的确喜欢这话。

    她莞尔一笑:“本宫记得,督公似乎喜欢鲜花入酒酿造——御膳房藏着不少陈年佳酿,本宫会吩咐下去的。”

    “微臣多谢娘娘体贴。”韩栖云心满意足地起身告退,拿着沈知姁的亲笔御旨去了楚中书处。

    楚中书对明显出自女子之手的娟秀字迹毫无疑问,看都没多看一眼便接过旨意,又亲手给韩栖云搬了软凳:“有劳督公亲自前来——至多半个时辰,微臣必定将上头的旨意撰好。”

    说罢,他便自觉摆开笔墨,开始根据御纸的内容拟旨。

    楚中书一边拟旨,一边惊叹今年上头的赏赐丰厚,一边想着刚刚韩栖云带来的好消息:阿弥陀佛,他住在这朝阳殿的附近,时不时便能听见里头或是摔砸、或是打骂的声响。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因为自身可能落下残疾而喜怒无常的帝王在发泄脾气。

    帝王之怒,动辄便是牵连全家。

    楚中书自问没有直面疾风骤雨的勇气,所以很是安然自得地在小院中听候沈知姁的吩咐拟旨。

    外头承恩公等旁敲侧击问起时,他都回答,一切均是天子圣意,不过——天子本意自私妄为,幸而有沈皇后时时规劝,才有现在这一道道不曾出错的旨意。

    几番询问过后,前朝瞧着风平浪静、各司其职,但细问起来,可没有人愿意入宫请见名声渐渐暴戾的尉鸣鹤。

    连前期颇为积极入宫的老太师都重新摆出颐养天年的姿态来。

    这其中竟还带来一个好处——如今皇后侍疾、重臣辅政的局势,居然没有一个官员懈怠,甚至办事效率都翻了倍。

    大家可都怕做不好事,被天子点名入宫,最后落个御前失仪、冒犯天子的罪名。

    同时,各家都纷纷借着年关,向宫中沈皇后进献好东西。

    盼望着将来若天子犯病,沈皇后能记得他们,像现在这样,勇敢无畏地谏言,免得满朝文武遭殃。

    想罢,楚中书顿觉心中沈知姁的形象高大威武起来,怀着敬畏又激动的心投入桌案工作。

    韩栖云则颇为无聊地坐在窗边等待,眸光下意识地望向朝阳殿,回想着方才沈知姁难得明媚的笑意,想着小鱼子口中骤然发火的尉鸣鹤,唇角不由得勾出一抹含着敬佩的笑意。

    沈

    家小女郎做决策,周全又舍得,根本不输尉鸣鹤,现在更是轻而易举地拨弄床榻上的那一条病龙。

    再想想元宁元年末沈家和小女郎的光景——绝地翻盘,便是如此。

    *

    翌日,接到圣旨、备好东西的礼部将赏赐发下,与此同时,天子嫌弃受灾地区贡品不足和沈皇后做主年节赏赐的小道消息流传出去。

    满朝文武与各地官员抱着比从前丰厚实在的赏赐,绝口不提沈知姁此举本质是越俎代庖,反而和楚中书一样,觉得沈皇后的形象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光辉高大起来。

    而三日后,各地免税与四月特开恩科的圣旨一齐颁布,又是沈皇后的功劳。

    这下,不论是各地百姓还是学习秀才,但凡说起沈皇后,都是赞口不绝。

    先前在京都风靡一时的《贤后》话本与说书风潮在地方上重新兴起。

    更远的边疆,则在此时收到了来自京城的补给,冬日急需的粮草衣裳、往日有所损缺的武器马匹,通通都得到了补全。

    将士们便都知道,是托了沈皇后与皇长子齐王的福。

    想起如今贤惠良淑的沈皇后、骁勇善战的定国公,忠君之士们都在心中不约而同地盼起皇长子将来是个明君。

    至于现在的天子……罢了,横竖有沈皇后在,还没走错谱儿。

    *

    论宫规,后宫不得探知外间之事。

    但自有妙人想要讨好沈皇后,将此事通过殿中省宋尚宫告知宜淑妃,再由宜淑妃来告诉沈知姁。

    沈知姁正在瑶池殿陪着尉淙玩儿呢。

    现下进了腊月,天气渐冷,尉淙却和一个小火炉一样,热烘烘的。

    沈夫人对此很是宽慰:“和你兄长一样,从小就是个皮实的,耐摔耐打,健健康康地长大。”

    听见通报宜淑妃的声音,沈夫人及时抱过尉淙,哼着儿歌进了内室。

    “宋尚宫也是个聪明的,没将这话往太皇太后面前去说。”蓝岚掌着宫权,随着处理公务愈发得心应手,面容也愈来愈神采焕发,冷艳之色明光动人。

    随着蓝县男与蓝夫人在年前被处决,蓝岚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同时对朝政之事更加敏锐——对太皇太后与承恩公来说,沈皇后贤名之声远胜天子,并不是个好事。

    蓝岚跟着分析道:“递消息来的人是太傅母亲,一品诰命,估计是因为娘家和蓝氏、秦公爵都有姻亲,即便儿子做了辅政大臣也不安心,就想着卖卖好。”

    “再有一点,太傅的嫡子今年正好十六,可以试一试春日的恩科,若是试不上,便要走恩荫这条路子”

    相比于含饴弄孙的太皇太后,自然是讨好沈皇后更快速些。

    “多谢姐姐告知。”沈知姁含笑应了:“年节降至,宫中一切还得拜托姐姐——对了,除夕家宴要多添一双筷子,放在罗郡王的下首。”

    “至于殿中省年到的新鲜玩意儿,姐姐只管挑喜欢的拿去就是,实在不必想着我。”

    天子私库中还有不少积年的珍宝呢。

    沈知姁又笑:“我这些时日倒是没问其他人,她们可好?”

    蓝岚大大方方应下,随后说起后宫诸人:“妃嫔们都很好,最高兴的要数和容华,陛下伤着管不到她,哥哥又顺利成为新土藩王,每日在御马场骑马射箭,快活得不行——西南有小马驹进贡,回头让她挑拣一匹自己养着。”

    “吴淑媛和瑜芳华都常去颐寿宫请安,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现在总是相约着游园作诗,或是去哪儿小酌赏景,也算是惬意。”

    “至于冷霜馆的那三个,都照小姁妹妹你的吩咐,不短了她们的份例,里头发生什么一概不管,只要不闹到外头来就是了。”

    说起冷霜馆三人组,蓝岚补充道:“其实,自韦明珠死后,韦宝珠就安静默然了不少,就剩下何更衣与洛更衣依旧吵闹。”

    之前天子秋狩刚回来那会儿,这两人还吵着要出来侍疾,想要东山再起。

    被蓝岚毫不客气地抽了回去。

    说罢,蓝岚就颇为担忧地问起朝阳殿:“他可有伤着你?”

    她曾亲去寻沈知姁几回,总听见寝殿里头有摔砸声、打骂声,倒是和外头传言一样,天子日渐暴戾。

    沈知姁拍了拍蓝岚的手,抿唇一笑,轻声道:“姐姐放心,都是脆木拼图闹出的动静。”

    且不说尉鸣鹤久卧床榻,寝殿内声响并不轻易传到外头,便是尉鸣鹤真能闹出这么大的声响日日叫人听见,沈知姁也不会真在他手边放瓷器摆件。

    都是精致好看的东西,可不能平白浪费了去。

    好在杜仲从宫外寻了几幅拼图,是脆木做的——所谓脆木,并非指木质疏松易脆,而是木块掉在地上有如瓷片碎裂般清脆。

    蓝岚一边为沈知姁高兴,一边为自己松一口气:“今岁天灾颇多,宫中要多做祈福、施粥的善事,账目多有繁杂支出,能省一点便是一点。”

    “岚姐姐辛苦了。”沈知姁细想了想,让芜荑将天子私库与皇后私库的钥匙交给蓝岚:“若有不足的地方,姐姐只管取了填补缺漏就是。”

    “姐姐,日常管理别太为难自己,按照后宫的旧例便是。”

    这样一来,即便后宫中出了什么没思虑到的意外之事,也怪不到蓝岚身上。

    蓝岚双目中闪烁着盈盈光亮,轻轻点了点头:“你快去罢,后宫有我帮你看着,你放心。”

    *

    沈知姁没坐凤辇,而是不急不缓地踱步回朝阳殿。

    方才告别时,蓝岚说了一嘴年关进贡的新鲜东西,说起罗郡王妃派贴身女官亲自送来的雪松琥珀茶。

    取凉州雪山上的千年雪松针叶与琥珀色的千年树根入茶,量少而贵。

    这才是罗郡王妃准备的北疆贡茶。

    也正因提到这个,沈知姁才后知后觉:自己三天前向尉鸣鹤宣判他下/身已废的时候,是准备将北疆贡茶的真相给一齐告知的。

    谁知出去后,她实在倦怠,又见外头夜风呼啸,不欲折腾自己和宫人去泡茶,便暂时作罢。

    白日醒来又有罗郡王和韩栖云的事儿,就全然忘了此事。

    抬头望了望冬日里湛然晴好的碧空,沈知姁对芜荑回首笑道:“回去就将这雪松琥珀茶泡来。”

    “对了,告诉箬兰,将瑶池殿屋檐下的簪花放下,从今以后不必放了。”

    芜荑应了,只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那簪花在大风天晃呀晃的,还怪好看的,咱们齐王殿下挺喜欢看的。”

    “那让箬兰做了新的挂到淙儿窗边。”沈知姁眼底泛起发自内心的温柔笑意:“挂在屋檐下太远了,淙儿若久盯着,实在是费神。”

    等到雪松琥珀茶泡好后,沈知姁便收起独属于母亲的慈爱神色,眼角眉梢熟稔地挂起虚假的、爱恋的甜蜜之色。

    却又比一年前更浅淡些,更容易被识破。

    尉鸣鹤正坐在床榻上看书,面容疲倦,眼中血丝遍布,眼底乌青一片,偏眉头紧锁、薄唇始终紧紧抿成一条线,显露出几分暴戾之气。

    再细看一看,他手中的书册边角已是破破烂烂地卷着,明显是被人满怀怒气地翻阅过,可怜又幸运地成为唯一的幸存书。

    现在的尉鸣鹤,已毫无青年天子的意气风发,反倒像是精神极不稳定的暴症病人,瞧着安安静静在看书,可说不定下一秒就能冲过来提刀杀人。

    ——其实尉鸣鹤已经做过了。

    这三天都是小鱼子率二等宫人伺候,因尉鸣鹤屡发脾气、摔砸被子,进去伺候的频率就高了些。

    其中有位宫人,无比恭敬地给尉鸣鹤盖了两次被子。

    结果尉鸣鹤认为,此宫人是在故意揭短,有嘲讽天子双腿无用之意。

    他当即下令,将让小鱼子将这宫人拖出去,念在年下并不处死,只打八十大板。

    然而八十大板下去,宫人的确不会死,可却会陷入昏迷,要么是再醒不来,要么是醒来却半身不遂。

    偏宫人不可辩驳,只能流泪谢恩。

    小鱼子不忍,去问了元子拿主意,元子又来请示沈知姁。

    沈知姁照旧是阳奉阴违,只说天子一时心情不佳,还给了赏赐宽慰那宫人,让对方这些时日不必进殿伺候。

    *

    沈知姁端着茶盏,并不急着进去,而是立在屏风后,平静地望着在床榻上颓废忍怒的尉鸣鹤。

    在尉鸣鹤额上青筋浮起时,沈知姁才迈步入内。

    “阿鹤近日可好?”她嗓音平淡地关怀了一句。

    尉鸣鹤在内殿自觉枯坐三日,耳中寂寂惟有物品摔砸声,此刻看书也并不是真看,只是盯着书中的树叶书签发着呆,心中反复想着三日前、小鱼子口中“皇后正与韩督公在御书房”之语,酸妒恼怒的感觉在心中慢慢发酵。

    等到下一次爆发的时候,便是小鱼子再次进来服侍的时候。

    听到十分盼念的声音,尉鸣鹤怔愣一下。

    ——因为沈知姁往日里唤“阿鹤”,皆是柔情蜜意,嗓音甜得令人沉醉。

    这样冷淡的一声“阿鹤”,是从没有过的。

    尉鸣鹤抬眼,便见沈知姁面上略施粉黛,有三分疲乏却不掩神采奕奕,是另一番动人心魄之色。

    床榻上的天子心跳悸动,同时又觉得很

    是奇怪:阿姁从没在他面前露出这副神色,自己怎么会觉得有些眼熟呢?

    “朕近日很不好。”随着沈知姁搁下茶盏的轻响,尉鸣鹤回过神来,望向沈知姁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与不悦,还夹杂着思念与责备,更有一分担忧嫉妒之色,带着下意识地、看到沈知姁时的笑意。

    五味杂陈,活脱脱是一条深宫怨龙。

    “阿姁,你已经三日不曾来见朕了。”尉鸣鹤开口埋怨,言语间颇有咬牙隐忍的心酸之意:“朕凡是同小鱼子问起,皆是外间朝政繁忙,你要为朕筛选过目,只挑拣紧要的送给朕……”

    “阿鹤,我这是为了你好。”沈知姁眼底含笑,口吻平和却带了尉鸣鹤最听不得的决断意味:“太医说了,你要少看少听少思,心态稳定,才能尽早康复。”

    尉鸣鹤长眉蹙起,沉声道:“阿姁,朕说了,太医院无用,朕吩咐了颁布皇榜,广招天下医者。”

    “现在可有结果?”

    “阿鹤也知道,年关事多而繁杂。”提及此事,沈知姁笑容浓了些,语气轻快:“阿鹤且等到年后罢——年节对大定人家来说,可是一年中最要紧的节日,我总不好坏了人家一家团聚呀。”

    “阿姁,莫要玩笑!”尉鸣鹤眉头锁得更紧:一家人团圆算什么,便是天塌下来了,都没有天子的康健来得重要。

    “朕记得,当时你便应下了,现在应有杏林圣手前来应诏才是。”

    然而沈知姁未曾立刻回答。

    尉鸣鹤带着疑惑抬首望去,只对上女郎一双幽幽含笑的杏眸。

    分明沈知姁的这双笑眼和从前并无分别,可默默无语间,尉鸣鹤忽然觉得喉间一紧,心头涌上微妙的慌乱。

    他凤眸转了转,错开与沈知姁的对视,浑浑噩噩的脑中似有一道雷鸣隐隐作响。

    半晌后,沈知姁容色明媚地露齿一笑:“阿鹤糊涂了。”

    “我当时只说知道了,可没说立刻下旨。”

    尉鸣鹤悚然一惊,掌心莫名涌出汗意,削瘦面上掩饰不住地浮现出阴霾,两年来第一回对沈知姁掉了脸子,但话语间仍然勉力维持温和:“阿姁,你这次实在是太胡闹了!”

    “朕对你当真是失望……”

    “是,我知错了。”沈知姁笑意盈盈地颔首认错,将尉鸣鹤口中话语堵住,随后起身,将已经有些温良的茶盏递上:“我为阿鹤泡了一盏北疆贡茶。”

    “阿鹤且尝尝。”

    茶盏略一掀开,便有雪松的香气扑面而来。

    尉鸣鹤的神色略有缓和:他上回在阿姁面前提了一句北疆贡茶,没想到这么快便再有了。

    可见阿姁心中还是最念着他。

    甫一入口,尉鸣鹤便觉察出几分不对,细细品了半盏后询问:“这贡茶味道虽与朕爱喝的相似,但明显松香味更浓,反倒与茶中所含的凌冽之味相冲。”

    “回头等除夕家宴,朕要和罗郡王说一说,让他照着先前的茶叶来进贡。”

    沈知姁却摇了摇头:“阿鹤要静养,不宜出席除夕家宴。”

    尉鸣鹤尚未开口询问,便见沈知姁温声道:“况且,先前那北疆贡茶是冒名的,阿鹤去问罗郡王,岂不是让王爷王妃为难么?”

    话落,原先便在尉鸣鹤胸腔中涌动浅淡惊悚感骤然变得浓烈,疑惑、惧动之感在霎时间席卷了天子的四肢百骸。

    在沈知姁盈盈笑眼的注视下,尉鸣鹤已经被暴怒、自负与不甘占据颇久的思绪忽然得到了一分明晰。

    他沉默着,将这些时日在朝阳殿浑浑噩噩的日子捋了一遍。

    沈知姁冷静地看着尉鸣鹤陷入沉思,眼底翻涌出几分兴味——她其实很好奇,事情已经不对到如此地步,对她深信不疑的天子,究竟会作何猜想?

    足足一炷香过后,尉鸣鹤才哑声开口,削瘦的下颌有些颤动:“阿姁,朕觉得你近日变了。”

    他一边沉思回忆,一边比较从前,面上的神情显得既幸福又痛苦:“朕能感觉到,你这些时日许是外头事多,在朕身边的时候就少了许多。”

    “若朕同你说话,你也是和以前一样的宽慰朕、关怀朕;若外头有了什么好东西,你亦是将朕放在头一个。”

    “可是阿姁……朕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你冷淡许多,对待朕不再如从前一样亲密。”尉鸣鹤长长叹息一声,眉眼被阴云覆盖。

    “阿姁,你、你是不是太累了,又见朕这般、有些嫌弃朕了?”尉鸣鹤最后做出这样的猜测,嗓音中不乏委屈,更多的是不允的坚冷语气。

    “阿姁,你莫忘了,嫌厌天子可是重罪。”

    闻言,沈知姁失笑出声,如风铃声落在室内。

    眼中的兴味被讥嘲取代:“阿鹤竟是这样的感觉么?”

    会回应,不主动。

    这样对情感近乎漠视的态度,还是前世沈知姁冷眼从尉鸣鹤身上学来的。

    她不过是照葫芦画瓢三个月,尉鸣鹤便忍不住了。

    笑完,沈知姁干脆利落地点头承认:“是啊,外头事杂,朝政又重,的确是挺累的。”

    “我也确实很嫌弃你,尉鸣鹤。”

    “不止嫌弃,我更恨你、厌恶你、恶心你。”

    “在我眼中,你这个的天子,还不如冷宫里爬过的虱子。”

    “我一直对你恨不得杀之后快。”

    “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是这样。”

    沈知姁笑得开怀,眉如春山,眼如弯月,畅快、欢喜与兴奋之色像是穿破乌云的阳光,将她一张娇靥描出湛然的明艳。

    动人到尉鸣鹤并没第一时间去反应沈知姁如刀般冷厉的话语。

    他又想起刚才沈知姁进来的神情,终于明白为何初见就觉得眼熟。

    ——那是他自己在镜中见过许多次的表情。

    那是属于掌权者的神色。

    即便肩上有再沉重的担子,权柄带来力量也足以振奋人心。

    所以今日的阿姁啊,这样光彩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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