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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拜见沈知全“瘸腿”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对了,今日满月宴,不曾见过韦才人,可是上回告的病还没好全?”沈知姁在与蓝岚相视一笑后,转了话题。

    韦明珠,这个自参与选秀就被列入重点关注的女郎,不论面容还是气度,都是温婉柔和、令人见之心生好感的。

    是尉鸣鹤会时不时想起的妃嫔类型。

    沈知姁原以为,韦明珠入宫后,会对后宫格局产生些许的变化。

    可她前脚受到韦宝珠的拖累,后面被慕容燕算计,现在又因为韦家拖累——自韦中尉被族人告发,韦才人尚且受着祈福的懿旨,可等斩首流放的判决下来,韦才人就再也顾不得许多,去朝阳殿为自己的父亲母族求情。

    要知道,尉鸣鹤对沈知姁尚有真情,在面对沈知姁违抗圣意时仍能狠下心禁足、沈知姁不服软就绝不探望。

    更遑论与之毫无情分的韦才人?

    韦才人当即就被押回了自己的宫室,对外称病,告病至今,不曾外出。

    若不是正值平定了叛乱的欢喜时刻,宫中宫外都讲究喜庆吉祥,尉鸣鹤定不会将韦才人置之一边。

    沈知姁只叮嘱了宋尚宫,千万不许苛待韦才人,其余事情并不曾多问,不如蓝岚经手的多。

    蓝岚便轻叹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知你嘱托了宋尚宫,生怕底下有小人阳奉阴违、坏了你的名声,特意借太皇太后的口谕去探望了一下。”

    “谁知她见我就跪下,求我带她去朝阳殿,为她那贪赃枉法的父亲、作威作福的族亲求情。”

    “韦才人是个聪明人,怎么事到如今,反倒不明白?”

    “她一看就是自小被韦中尉精心培养的,其中亲情难舍,是人之常情。”沈知姁轻轻一叹:其实韦明珠和慕容燕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家族中培养出来、助力家族飞黄腾达的棋子。

    慕容冽以利益为主,慕容燕便有学有样,行事如毒蛇,一旦有一丝生存可能,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头咬在慕容一族身上,以求自己生存。

    韦中尉与之相较,对儿女更多了几分真心,让韦明珠愈发以家族族人为重,用尽全力、冒着飞蛾扑火的危险,也要挽救韦氏。

    对于韦明珠来说,韦家就是她的天与地,是自己身死也不能倒塌的存在。

    *

    将该说的事情说完,沈知姁最后摸了摸芝麻团愈发圆茸茸的脑袋,就拿着作为借口的殿中省账簿,从钟粹宫离开,回了瑶池殿。

    芜荑手中还多了两罐子桂花酒酿。

    将金灿灿、沉甸甸的凤印放在手边,沈知姁沉吟一瞬,给华信公主和罗郡王妃写信道贺,贺喜前者平安诞下郡主、早有封号食邑,贺喜后者的父君得了更多的信任与封地,地位稳固。

    写完信,杜少监就借口送东西,送来前朝的最新消息。

    ——因喜公公重伤是夜影卫出了叛徒,尉鸣鹤自觉被打了脸,早就让沈知姁执笔,给新上任的海督公下令,重新肃整夜影卫,精简人手,惟有做到十足忠心才能留下。

    韩栖云便借海督公的手,将不可用的人排出,提拔了玖拾、玖一这样有着定国公背景的人。

    尉鸣鹤为皇权设立的夜影司,已经渐渐在暗处,被韩栖云掌握大半,最终间接归于沈知姁手中。

    韩栖云还道,皇商甘氏依旧愿意资助他们,主事人仍是甘娘子。

    沈知姁心中安定,眉目含喜地再开瑶池殿的库房,备下十日后的中秋贺礼。

    除了宫中、宗亲,还有不少是为尉鸣鹤的心腹——那些新提拔上来、暗中与韩栖云交好、还朝着瑶池殿送过礼的三五位官员。

    上回他们送礼,沈知姁带着在尉鸣鹤面前光明正大过了一遍,此番回礼,就借着上次收礼在尉鸣鹤面前袒露的不安,再次走了一趟明路。

    “阿鹤上回虽说,那些大人们给臣妾送礼,是间接感谢您。”御书房中,沈知姁奉上一盏桂花茶,并一张回礼的单子。

    她尾音愉悦,像奏响了古乐的琵琶:“可臣妾难得收礼,心有不安,想着借中秋回礼。”

    “阿鹤觉得怎么样?”

    对于自己亲手提拔朝臣,尉鸣鹤正处在颇为满意的时候,心中觉得此事不过是小事。

    不过见沈知姁杏眸一眨一眨,颇为惴惴,像只诚惶诚恐又懵里懵懂的猫儿,不由得薄唇一勾,接过茶盏,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先将那张回礼的单子细细看去。

    上头几乎都是些名家书画的真迹。

    对文人自是价值千金,可对要多花金银的仕途明显无甚帮助。

    尉鸣鹤看完,愈发觉得沈知姁一片赤诚心肠,并没有一点儿想要粘手前朝政务的主观意愿,便愈发放心地让沈知姁帮着骨折未愈的自己撰

    写诏书。

    从十分信任,变成了十万分的信任。

    “阿姁亲自所备,自然甚好,到时若人手不够,尽管用朝阳殿的人。”尉鸣鹤随口应下,转而提起一事:“前几日,元子去瑶池殿送赏赐,回来同朕说起满殿的桂花酒酿香气。”

    “怎么到了朝阳殿,竟用桂花茶敷衍朕?”尉鸣鹤凤眸一挑,言语间轻松亲昵,竟带了恋人间的撒娇意味。

    沈知姁自然不会将蓝岚亲自做的桂花酒酿给尉鸣鹤品尝。

    “那是臣妾想在仲秋节给阿鹤的惊喜。”沈知姁殷红的唇一抿,眉眼一弯,就是一副娇憨动人的美景:“阿鹤就等仲秋节好不好?”

    尉鸣鹤深深望着沈知姁的笑靥,只从上面看出溺人心扉的爱恋,眼底常含冷酷的目光渐渐怔愣,又柔和出几分暖意。

    一下就从自私寡情的帝王,变成了浸润在爱意中的少年郎。

    “好。”尉鸣鹤恍若出神一般,伸手为沈知姁挽起鬓边的一缕碎发,语气轻柔,满眼都是期待与信任。

    *

    然而几日后,仲秋节前,尉鸣鹤再没有想起桂花酒酿的机会。

    因为沈厉传来消息,说已带着土藩王的三位儿女往京城出发。

    其中早早被俘的二王子和前来谈判的太子并无可说,瞧着都是一副老实本、被打怕了的模样。

    倒是那位三公主,对大定官话颇为熟悉,精通西域的舞蹈音律,又正当妙龄……土藩王献女求和的目的昭然若揭。

    尉鸣鹤并不介意在后宫中安置一位藩属国的公主,甚至能给对方荣宠与皇嗣,以安抚土藩。

    可是来报上说,这位三公主性子极为不安分,甚至可以用“勾花招柳”与“浅薄张扬”来形容。

    这与尉鸣鹤设想中,至少得维持住表面和睦的后宫大相径庭、格格不入。

    尉鸣鹤还自作多情地预设了沈知姁的反应:事关边疆国事,阿姁明白事理,定不会对土藩三公主入宫有所阻拦。就怕这位三公主处事跋扈,挑衅阿姁,或是在后宫四处惹事,让阿姁心力憔悴,这样就不大好了。

    除了这样的担忧,尉鸣鹤还对即将回京的沈厉与沈知全有着几分忌惮。

    然而等过了仲秋,到了八月底,尉鸣鹤在朝阳殿接见沈厉父子后,那点不安与顾忌就彻底烟消云散。

    *

    “禀陛下,定国公与平藩将军已到乾坤门求见。”元子执着拂尘来禀:“土藩王子与公主亦求见。”

    提及土藩,尉鸣鹤眼底闪过一抹冷光:“去传礼部侍郎,让他带土藩使团前宫的鹿呦馆安置。”

    “朕现在政务繁忙,等朕有了闲暇,再行召见。”

    即便已经准备接受土藩的臣服,尉鸣鹤还是预备冷一冷对方,让他们明白大定天子的不满与怒气未消。

    “可要奴才去瑶池殿请贵妃来偏殿候着?”元子应下,转而问起沈知姁。

    “不,不要去找贵妃。”尉鸣鹤神色微淡,撂下一记眼风:“这个消息不必走漏,将定国公父子二人好生请来即可。”

    “等朕将边疆之事了解完,再吩咐你去找贵妃。”

    元子心里悄悄打鼓,临出门时向小鱼子使了个眼色,才向乾坤门匆匆走去。

    尉鸣鹤在御书房一边饮茶,一边等候沈厉与沈知全。

    等过了预计时间,外面仍旧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心底阴影处漫出的忌惮就如潮水一般,越涨越高——难道定国公父子经了这一遭,反倒自觉功高盖主,有了不敬之心?

    足足小半时辰后,外面才有声响。

    尉鸣鹤放下已经冷掉的茶水,阴沉的面庞微微缓和,摆出一副平易亲和的模样。

    看见沈厉时,尉鸣鹤站起身来,亲迎过去:“国公在边疆受苦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角余光就看到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

    是沈知全。

    那个少年成名的天才将军,此时满面的风霜疲惫,毫无从前的意气张扬。

    似乎青年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那条耷拉着的左腿而去了。

    “平藩将军这是怎么了?”尉鸣鹤心头第一时间生出高兴之意,咳嗽一声后方掩饰住眼底的喜色,忧心忡忡地关切询问:“快赐坐,赐坐。”

    沈知全与沈厉连忙谢恩。

    尉鸣鹤注意到,沈知全的嗓音格外沙哑,像是含了沙砾:“微臣谢过陛下。”

    沈厉满脸歉意地解释道:“禀陛下,犬子在终战时率兵冲锋,不慎中了霍叛贼的陷阱,跌入沙漠深坑,不但导致左腿受了重伤,而且嗓中呛入大量沙砾,污了陛下耳朵。”

    “将军是大定功臣,岂有脏污这等说辞?”尉鸣鹤长眉蹙起,颇为正色:“朕立刻就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唤来,必定能治好将军。”

    沈知全的一双剑眉耷拉着,眼中无光,闻言露出意气全无的苦笑:“微臣已是废人一个,陛下不必再耗费太医院的人力物力。”

    “微臣此次回来,便是求陛下能恕臣无能之罪,让臣能够在京城修养。”

    “范院使和诸葛院判都是国手,将军先不用灰心丧气。”尉鸣鹤温声安危,长眉挑起一个极为轻微的弧度,久久地、不动声色地打量沈知全。

    他已经看不出,眼前这位,是四年前,厉目含笑、警告他远离自家妹妹的定国公世子。

    在这一瞬间,有一种极为隐秘的、姗姗来迟的激动和优越。

    尉鸣鹤眸光转过,流动一抹秘光——这是终于、终于见自己所厌恶的人跌落谷底才有的快感。

    曾经意气风发、俯视于他的沈知全,在现在,也只能低首屈从,说自己的无能,求他、求大定天子的原谅与宽恕,从而乞得在京城的安稳修养之所。

    尉鸣鹤如在三伏天畅饮冰酪,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快意的笑。

    *

    瑶池殿,小鱼子派人悄悄登门,禀报了沈厉父子进宫面见的消息。

    沈知姁正在对镜描眉,吩咐青葙给了赏赐送人后,细眉忍不住挑起,对心腹们冷哼道:“我便知道,尉鸣鹤疑心最重,既需要将才,又十分提防有功之臣。”

    白苓蹙眉:“娘娘今日还打算见一见老爷和少爷。”

    “若是在朝阳殿应对不得当,娘娘恐怕就要等些时日——可要奴婢去备轿辇?”

    “不急,等朝阳殿的消息。”沈知姁将细眉描得弯弯,似含着甜笑:“我信父兄能应付过去。”

    现在去朝阳殿,恐怕小鱼子这条线,要被扯出来。

    “正巧连翘昨日又绣出一条腰带,芜荑你带了这双金镯子去,让连翘送来。”沈知姁沉了口气,冷静吩咐:“若我猜得不错,土藩使团入宫,应是住在前宫最边上的宫室,不是鹿呦馆,就是蝉鸣院。”

    她也能猜到土藩王让自己女儿入京的打算。

    正好能趁此机会,假意吃味,换一个出宫回定国公府的机会。

    沈知姁尚在思索,外头杜仲步履匆匆进来:“娘娘,外头有位奇怪的宫女,自称仙姬公主,要见您。”

    “奴才见她身上服侍穿得杂乱,皮肤偏黑,有股野性儿,不是宫女的模样。”

    第122章 万字章爱意是她套在韩栖云与尉鸣鹤颈……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沈知姁闻言,迅速想起了土藩使团中的三公主。

    据沈厉来报说,是个极跳脱而不安静的性子。

    如今刚进宫,竟是寻到了瑶池殿前?

    倒是不用她再去费心寻。

    “好生请进来,去备一些牛乳茶和新鲜点心,送到正殿西窗下。”沈知姁想着前世,倒是也有土藩使团入宫求和,不过没送公主,许是几年后,土藩王膝下已经没有适龄公主。

    而土藩使团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喜好乳制品,尤其喜欢羊乳。

    不过羊乳太腥膻,宫中制作乳茶只用牛乳。

    前世为此,后宫妃嫔们还嘲笑了几日,说土藩人实在是粗鄙不堪,专

    爱下等东西。

    杜仲瞬间明白沈知姁的意思,扬起和气的笑容出去。

    沈知姁点上最后一点儿胭脂,嘱咐白苓远远盯着朝阳殿的动静,旋即就去了正殿。

    转过大扇的屏风,到了西窗边上,沈知姁就对上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眼窝深,大而有神,眼瞳泛着沈知姁从没见过蓝色,给人一眼惊艳、久久难忘的印象。

    这是域外人才有的蓝眼睛,也昭示了来人的身份——土藩王的三女儿。

    沈知姁屏了一瞬呼吸,不错眼地上下打量一番。

    眼前的人肤色近似小麦,生得方颌圆额,蓝色眼瞳滴溜溜地转,正好奇地打量着瑶池殿的陈设,不时有新奇夹带着惊讶的情绪从眼中闪过。

    和杜仲形容的一样,这位三公主穿着宫女服侍,却并不规整,头发乱糟糟地挽成一团,衣裳也不合身,宫装袖子有些局促地缩在小臂半途,露出有些健壮的小臂肌肉。

    再配合上浓眉蓝眼,一股子野性和难以驯服的气息就自内而出地散发。

    和大定宫廷格格不入。

    像是金丝笼中飞来一只未长成的海东青。

    那双蓝眼睛咕噜噜一转,落在了沈知姁身上。

    “你便是宸贵妃?”

    “一路上我都打听过了,你是大定天子最宠爱的妃子。”一抹惊艳从女郎眼中流露,旋即就微微抬起下巴,脆生生道:“果然生得不错,瞧着也和善,比我阿父新得的那位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我通汉文,土藩的名字太长,你们大定人也不懂含义,你可以唤我汉名——仙姬。”

    正殿内此时已经清了人,只留下沈知姁的心腹,青葙与连翘去小膳房看着茶点。

    芜荑、杜仲等人闻言,都不由得轻轻皱眉:她们自小都是听着规矩长大的,眼前的仙姬公主从言语到举动,全无一丝规矩,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完全可以看作对于沈知姁的挑衅。

    土藩王既然要献女求和,会疏忽大意到连宫中规矩都不请人教导么?

    而且此时土藩使团才刚刚进宫,受到陛下冷落,被安排在位于犄角旮旯的鹿呦馆,按常理应是如缩头乌龟一样,老老实实地等待尉鸣鹤召见。

    可仙姬公主这一身宫女服饰,明显就是偷跑出来的,还特意跑来瑶池殿,其中的意味让人不由得深思。

    是以土藩公主的身份求见,还是以未来妃嫔的身为寻衅?

    芜荑当即上前一步,就要温声开口提示。

    不过被沈知姁微微抬手制止。

    “我瞧你们都在看我的衣裳,是我用一对碧玉镯子和一位小婢女换的。”

    “土藩或许在金银上远远逊色于大定,可玉石翡翠方面却是难被超越。”仙姬的下颌越发抬高,颇有自豪之意。

    “你们大定人总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我也体验了一番。”仙姬浓眉一挑,有股飒爽英气扑面而来,还带着一声不屑的轻哼:“只是这衣裳也太繁杂了些,就像大定人,做事总扭扭捏捏不爽快,让人看着就心烦。”

    “对了,宸贵妃,你每日穿这么复杂的衣裙,脑袋上带那么重的钗环,脸上还要抹东西,不嫌累么?”

    说话间,青葙与连翘已经带了茶点回来。

    青葙年纪小,自进了瑶池殿后,还没见过敢在沈知姁面前这样言语颇为放肆的人,兼之仙姬身份特殊,当即便竖起细眉,低哼道:“竟这样同娘娘说话,还说大定人如何,半点都不提土藩人阴险狡诈、野心勃勃,没那本事还敢学前人逐鹿。”

    青葙虽然有意压低了嗓音,可这话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仙姬耳朵里。

    众人都看见,仙姬的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却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在西窗边大咧咧地坐下,和沈知姁面对面,将刚刚端上的牛乳茶和点心细细品味一番。

    宫中御膳都是以精致出名,到了点心这儿更是多了一项规矩,一块只有一两口的大小,这也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养生之道:要按时用三餐,不许贪嘴甜咸点心,吃多了痴肥。

    仙姬的动作极为豪迈,用手将一块叉烧酥和一块乳卷一齐拈入口中,再一口气饮完半盏牛乳茶。

    拍了拍指尖残留点心残渣,仙姬脸上出现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口中却亦道贬意:“味道的确不错,就是不知道背后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说罢,仙姬的眸光扫过沈知姁平静含笑、没有半分怒意的面庞,略蹙起浓眉,似是感到疑惑,想要张嘴欲言,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你们都下去吧。”沈知姁此时温声开口,转首对仙姬笑意盈盈:“我宫中有新进的红玉石榴与琥珀葡萄,仙姬可想尝一尝?”

    仙姬闻言一愣,眼底先是下意识地流露出几分期盼,转瞬便黯淡下去,依旧维持着表面的轻狂傲气:“任凭什么新鲜果子,贵妃难道打量我没见过?”

    “仙姬公主也是说见过,而并非亲自用过。”沈知姁笑意不减,温声细语:“现在刚过中秋不久,京城中的秋老虎还都在呢,想来比北疆要热上许多。”

    “鹿呦馆距离瑶池殿可不近,公主一路过来辛苦,不如先尝一尝新鲜果子?”

    说罢,沈知姁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递到仙姬面前。

    仙姬现在正是额头汗珠粘腻的情况,见状犹豫了一下,不再出声,只接过帕子,认真将自己的额头与颈脖擦了擦。

    帕子是昨日芜荑亲自洗的,放了栀子香粉与新鲜薄荷叶熏染,味道好闻又清新。

    擦完汗,仙姬见手中精致的帕子因为自己变得乱糟,又见芜荑端上来、剥好的石榴与葡萄,皆是颗颗圆润、晶莹剔透,一看就知道是拿来待客的上品。

    她的态度一下子绵软起来,伪装出来的轻狂被卸下,转而带出“人生地不熟”的卑怯:“我了解过,对于您,应当尊称‘娘娘’。”

    “贵妃娘娘,我适才那副态度,那样的挑衅,您都不生气么?”

    “你眼瞳的蓝色很漂亮,很引人注意,所以也很容易让人看出,你做出适才举动时,其实并非出自你的本意。”沈知姁见仙姬垂头丧气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若你的眼神再凶恶不屑些,我就信了。”

    “想来路上有关于你的传闻,也都是你故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将莲叶形状的果盘推到仙姬面前,沈知姁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想以此方式,先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再来惹我生气,让我告知皇帝,从而令你能够遣返回土藩?”

    从仙姬先前的话语来看,她对自己的父亲土藩王有明显的怨怪,可见是被逼迫着来的,自然想着尽己所能地回去。

    见自己的打算被戳破,仙姬反倒是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下来,一边用小勺去舀石榴,一边故作冷静地轻声道:“娘娘猜得不错,我知道土藩兵败,要奉献出积年收集的珍宝,可并没想到,阿父会愿意将我也当作物什送出去。”

    “当时阿父召我赐宴,我不过饮了一杯青草酒,就昏迷过去。”

    “等再醒来时,我已经和哥哥一起,走到大定的凉州了。”

    说完这句,仙姬的眼儿瞬间就红了一圈,嗓音也带出几分哽咽,强撑着拿了个葡萄:“中途逃走定然是不行的,土藩好歹是我被生养的地方,若是我逃走,那土藩必定再起战事。”

    “我也知道,大定天子是惹怒不得的,一不小心就容易丢了性命,所以就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当真对不起,冒犯了娘娘您。”

    说罢,仙姬竟起身,给沈知姁鞠躬道歉。

    观察了仙姬的言行举止,沈知姁扶起仙姬,深深蹙起了眉:“旁的先不说,我想问一问你,你今年年岁多大?土藩王素日对你如何?”

    根据土藩王上报,仙姬公主正是十六七的年岁,从身量肌肉粗略一看,觉得并无问题。

    可对方处事冲动、又极为容易放下心防、信任别人,瞧着和上报的年龄并不相符。

    仙姬重新坐下,手中下意识地拈起两颗葡萄,乖乖回答:“今年十一月初五,是我

    的十五岁生辰。阿父和阿母一向对我很好,我要什么几乎都会给我。”

    沈知姁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原意为尉鸣鹤已经是世上少有的薄情寡义之人,没想到这土藩王竟与其不相上下,为保住自身权势、讨得大定君主欢心,竟不惜将自己尚且年幼、素日心疼的女儿给送来。

    吃完甜滋滋的葡萄,仙姬湛蓝的眼睛含着希冀望向沈知姁:“娘娘,我相信您是好人,您能帮我和大定天子说一说,将我送回去么?”

    “阿母与阿奶说了,今年的生辰要给我大办一场,还给我打一双好看的翡翠镯子。”

    仙姬歪着头,双目似蓝玉,端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受宠公主。

    “那我再问一问你,仙姬。”沈知姁长叹一声:“你已经知道土藩王、你的父亲在利益情感前是如何选择的,那么即便你能获得特许回去,可你也不曾完成土藩王在你身上的寄托——为土藩争得更多的利益与和平。”

    “土藩王会怎么看你?”

    一个被退回去的进贡公主,一个不能为土藩求得长久利益的公主……

    想也知道仙姬回去后,定会被土藩王厌弃。

    经过沈知姁的一番点拨,仙姬仔细想了想,面色瞬间就有些不好看,原有些泛红的眼睛泛起泪花:“阿父他……”

    “依着我看,你来到大定,已经是偿还了他的养恩。”

    沈知姁浅浅道了一句,不再多说:这件事道理浅显,回去细想一想就能知晓真相。

    “你偷跑出来,事情颇大,若闹出来,按宫规要处置不少人。”沈知姁转了话头,对仙姬莞尔一笑:“要不要在我这儿换个衣裳,咱们去骑一骑马?”

    “你同我说一说此次随行的两位兄长,我帮你想想法子——虽不能帮你回去,可至少能让你在宫中逍遥自在一两年。”

    仙姬生于土藩,自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在马车上颠簸两月,闻言就起了兴致,当下点了头。

    蓝眼睛滴溜溜一转,分明还含着泪,却又带出笑:“娘娘,我能端着这一碗果子去么?”

    “它们比那些农书上形容得还好吃。”

    沈知姁微笑颔首,转而拍手唤来芜荑,让她准备一套适合仙姬穿、较为简单的衣裳,再派人去朝阳殿通知,最后去殿中省找杜少监。

    *

    范院使与诸葛院判奉诏来到朝阳殿,依次为沈知全的左腿诊断。

    在重复了太医诊脉、摸骨,沈知全痛得五官扭曲、太医叹息这个流程两遍后,范院使向尉鸣鹤遗憾汇报:“禀陛下,沈小将军的腿骨伤势严重,里头碎骨颇多,兼之受了路途拖累,要想痊愈,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微臣与院判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保证沈小将军能依靠拐杖出行。”

    尉鸣鹤听在耳中,爽在心间,痛在脸上神情:“怎么如此!平虏将军是难得的清俊英才,为大定立下赫赫战功,怎么年纪轻轻……”

    “太医院当真没有办法么?马太医呢,朕记得他在正骨方面十分在行。”

    见尉鸣鹤一脸痛心疾首,沈知全撑着一张疼色未消的面庞,翕动着苍白的薄唇,拱手行礼:“陛下对微臣的关心,微臣记在心中,感激不已。同时,微臣也明白自己的情况,能保得一条腿完整已是万幸,再不能奢求其他。”

    “现在当务之急,是请陛下安排可用之人、接替微臣的职位。”

    “将军放心,这是必然的。”尉鸣鹤长眉微舒,眸光一闪:“只是朝野上可用之臣众多,国公与将军可有推荐之人?”

    沈厉与沈知全对视一眼,双双恭敬俯首,齐声道:“陛下英**眼,臣等皆认同陛下的人选。”

    “朕登基未满三年,许多事情还要向爱卿们请教。”

    得到了预想中的回答,尉鸣鹤满意起来,心中想道:沈家父子去北疆亡山磋磨一趟,身上那股子让人不舒服的耿直总算是磨没了,倒是能放在朝中继续用着,而且沈厉已经步入中年,能执掌军令的年岁并不算多了,足够他培养出自己的心腹。

    而沈知全变成残废一事,让尉鸣鹤心中长存的不愉一瞬消散、畅快不已,对定国公府从原先的担忧、忌惮转为安心。

    尉鸣鹤的用人之道其实只有两条,一是听话,二是有用。

    二者合一最好,若是不能两全其美,那他就会优先选择第一条。

    提拔海督公、提拔关、腾等人,都是基于这两条原则。

    尉鸣鹤大手一挥,让元子传令下去,重重赏赐沈家父子,对沈知全的赏赐尤其丰厚——除了金银珠宝,还贴心赐下了宅邸、太医与宫人。

    “这些都是粗略的,还有一些细致,朕要写成笺表,防止底下人记不住。”尉鸣鹤的右手尚缠着纱布,笑意温和:“来人,去请贵妃过来。”

    “贵妃听闻父兄在此,必定激动,记得提醒贵妃带伞,今日日头晒着呢。”

    沈厉与沈知全再次起身,为尉鸣鹤对沈知姁的体贴谢恩。

    “阿姁在宫中帮朕良多,值得朕如此。”尉鸣鹤薄唇勾起,目光柔和。

    恰在这时,小鱼子进来请示:“陛下,瑶池殿的芜荑求见。”

    这时机实在是掐得巧妙,让尉鸣鹤长眉微微一挑,眼中多了一丝沉光:“快请进来,可是贵妃那儿有要事?”

    他不由得思索起来:不知瑶池殿有了什么事,是为了沈厉父子而来,还是后宫中有别的事情?

    沈厉与沈知全虽在饮茶,可耳朵双双竖起,想知道自家女儿/妹妹究竟是为何遣人来。

    然而芜荑带来的消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禀陛下,贵妃碰见了在宫中迷路的仙姬公主,带着公主简单换了衣裳,现在一齐去了御马场。”

    “贵妃觉得事涉前朝,让奴婢过来请示陛下,也派遣宦官去鹿呦馆说了一声。”

    “朕自然要去。”事关土藩使团,尉鸣鹤颇为上心,刚动身就想起来,沈厉父子还在等着见沈知姁一面。

    “陛下与贵妃有要事,臣等告退。”沈厉扶着沈知全起身告退,神情与言辞俱是谦卑恭敬。

    “国公与将军放心,过几日朕再召你们入宫,让你们同贵妃见面。”尉鸣鹤满意于二人的识趣,便颇为慷慨地许下承诺,安排吴统领送两人出宫。

    随后,尉鸣鹤就乘着圣銮,到了御马场。

    刚踏进去,就听到里面有疾纵的马蹄声、陌生的女子笑声。

    再往里走,尉鸣鹤最先看见的,就是马场上一匹正在驰骋的骏马,上头坐着位从未见过的女郎,麦色皮肤与靛蓝银纹骑装撞出生机勃勃的美感。

    在风中能瞥见一双和蓝天一样的美目。

    在遮阳伞下,则是沈知姁浅紫色的窈窕身影。

    “陛下来了。”沈知姁早就瞥到明黄色的圣驾,掐了个时间,让箬兰举着遮阳伞去接仙姬,自己迎着日头去尉鸣鹤面前行礼。

    和往常一样,行到一半就被扶起。

    沈知姁笑意清浅,将“偶遇”迷路仙姬之事简单道来,末了道:“臣妾见这仙姬公主并不像传报上所写,是那

    等举止轻浮的人,倒是见皇宫恢弘、偷跑出来的举动颇为孩子气,就留心问了年纪。”

    “谁想仙姬公主今年不过十四。”沈知姁特意将仙姬的虚岁说出:“想来土藩那儿比咱们礼数少些,对男女大防并不强调,仙姬又是好动的性子,所以才会有那些所谓的传闻。”

    尉鸣鹤对沈知姁是百分百相信,当下就如沈知姁预料一样,拧起长眉:“十四?”

    他是不介意后宫中多一位土藩妃嫔,可他没想到这位公主的年纪这么小。

    “臣妾听到时,也和陛下一样的想法呢。”沈知姁轻叹一声,旋即又露出几分甜笑:“不过臣妾适才和仙姬相处了一会儿,她性情率真可爱,只爱骑马与乳品,倒像是妹妹一样。”

    “不论仙姬年岁如何,她既然已经被土藩王送来,若被送回去,肯定会遭罪。”沈知姁侧首,目光望向被芜荑带领而来的仙姬,投去温和、带有鼓励的目光,口中对尉鸣鹤软声:

    “臣妾建议,还是照着从前对待和亲公主的章程,照常册封,由臣妾带她两年——陛下觉得可不可行?”

    说话间,仙姬已经到了近前,用方才学到的万福礼姿势,并不算规矩地给两人依次行礼:“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仙姬的眼睛有些好奇地扫了眼尉鸣鹤,旋即又低垂下来。

    “起来把,这皇宫中的马儿如何?”沈知姁亲自扶了一把,笑吟吟询问。

    “皮润亮,腿脚壮,是养得极好的骏马。”仙姬靠着沈知姁,闻言便笑了起来,语气都轻松不少:“就是没有土藩的马儿那么高那么壮,骑起来还有点儿不习惯。”

    仙姬额上有亮晶晶的汗珠,神色兴奋,即便身量与沈知姁差不多,尉鸣鹤看在眼中,只觉得对方的确如沈知姁所说,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尉鸣鹤自认不是禽兽,连带着将对方纳入后宫之事都变得有些古怪

    因着要冷土藩使团,尉鸣鹤只淡淡颔首,对着元子道:“送仙姬公主回去,使团这一路上辛苦,且在鹿呦馆好生歇息月余。”

    元子立刻上前,笑意和善地请仙姬回去。

    仙姬望了沈知姁一眼,见对方眨了眨眼睛,便乖乖跟着走了。

    等对方的身影走远,尉鸣鹤方重新拧眉:“的确是年岁不足。”

    “既然阿姁心中有了主意,那一切便有劳阿姁了。”思索一瞬后,尉鸣鹤同意了沈知姁的建议。

    其实对于仙姬的去留,尉鸣鹤并无其余想法,他只关注对方的到来会不会给他平添麻烦。

    既然沈知姁主动接手,尉鸣鹤自无不应的道理,满是肃色的俊颜柔和下来,握住沈知姁的双手:“还是阿姁贴心,为朕早早想好了法子。”

    沈知姁温柔贤淑地一笑:“臣妾等会儿就给仙姬安排一位礼仪奉仪,再让宋尚宫她们好生安排鹿呦馆伺候的宫人。”

    身为外藩使团,周边的宫人一定要眼明嘴严。

    听罢,尉鸣鹤惬心颔首,只叹沈知姁思虑周到,旋即眼底有一分愧色,将今日沈厉父子入宫之事道来:“……朕会张贴皇榜,召集天下名医,必定尽全力治好你的兄长。”

    沈知全“受伤”的前因后果,沈知姁早已经从韩栖云中得知,明白是兄长为沈家而甘愿隐藏锋芒,在尉鸣鹤面前做一个废人。

    沈知姁浓密的睫微微颤动,在眼底投射出痛惜之色:“兄长他……”

    她稍别过脸,耳坠上的流苏贴住纤长的颈脖,好像是裸/露在外的血管,随着叹惋声微微颤抖:“臣妾记得,父亲总是说兄长在战场上行事鲁莽,少不得要受些教训,没想到竟是一条腿的代价……”

    尉鸣鹤虽然为此事心中痛快,可见沈知姁难怪,畅快的心情便散了些许,转而温声劝慰,让沈知姁放心。

    “有陛下在,臣妾自然放心。”沈知姁等尉鸣鹤安慰完,便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带出一抹惹人怜惜的嫣红,连着底下的一个浅笑都有几分勉意,令人心疼:“不过,兄长受伤也助了北疆安宁,完成了陛下的命令,即便是不能痊愈,对于兄长来说,亦是一种荣幸。”

    “你兄长有功,朕已经为他安排了宅邸与太医,让他下半生能够好好养伤,阿姁不用太过担忧。”得到沈知姁的善解人意,尉鸣鹤十分自然转换了口吻,从“尽力医治”变成“养伤”。

    不愿再用沈知全的意思可谓昭然若揭。

    沈知姁只作听不出来,杏眸饱含着爱意与感恩,代替沈知全行礼谢恩,末了还道:“臣妾心知陛下厚待兄长,有臣妾的缘故。”

    “知道陛下关怀臣妾家人,那臣妾在后宫中便安心了,即便没有机会见母亲父兄,臣妾也不会忧心。”

    秋阳微灼,映在沈知姁眼中,倒是将那装出来的恋慕照映得澄澈。

    她心中算得清楚:父兄才立功回朝,且兄长有伤,在尉鸣鹤眼前变得顺眼起来,自己这儿又及时处理了仙姬之事,算是功劳未酬。

    配合上满是信任的似泪非泪眼儿,就能轻而易举地引动尉鸣鹤心中的愧意,让他跟着沈知姁的思路,主动将话地递出来。

    果然,尉鸣鹤长眉泛柔:“皇宫中又不是什么牢笼,你是贵妃,又久不见家人,朕回头就为你安排,让定国公与沈夫人进宫……就定在下个月,看你何时有空。”

    沈知姁的眼如弯月,就着尉鸣鹤的手微微屈膝,仰面甜笑:“臣妾多谢陛下。”

    元子在一旁及时屈身:“已快到了用膳的时候,陛下不如带着贵妃娘娘回朝阳殿用膳?”

    “是了,朕今日还有圣旨要劳烦阿姁。”尉鸣鹤牵起沈知姁的手,一齐往龙辇走去。

    沈知姁特意放缓脚步,对着御马场边上的一道人影唤道:“杜少监,你快回殿中省,传本宫的话给宋尚宫,让她选了去鹿呦馆的宫人集成名册,由本宫再挑一挑。”

    “至于方才本宫与仙姬公主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吧?”

    “是,娘娘。”杜少监小跑上前,行礼道:“奴才都听到了,回去就让司衣局给仙姬公主做上相应的衣裳。”

    沈知姁浅浅一笑,颔首后便加快了脚步,挽住尉鸣鹤的手。

    杜少监已经听懂了她的暗示。

    ——她与仙姬谈了有关土藩的情况,知道土藩王三年前新得了两个美人,今年又有了幼子,格外疼惜,对其他儿子却是淡了下来,尤其是将来会继位、仙姬的亲哥哥太子。

    仙姬到底年纪不大,有用的消息只能问出这些。

    不过由杜少监传到韩栖云耳中,对方会明白沈知姁的意思,安排相应的人手接触使团中的土藩太子。

    沈知姁已经和仙姬达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约定:她帮仙姬在宫中平安渡过两年,仙姬同时亦要反过来助她,到时候仙姬可以自己选择去留。

    但仙姬将选择权交到沈知姁手中,只提起了一个要求——保证她哥哥顺利继承王位。

    沈知姁听闻后颇为惊讶,原对仙姬有所改观,稍作询问后才知道,仙姬提出这个要求并非政治因素,她单纯为了能让阿母与阿兄高兴些。

    *

    九月中旬,太医院在种种尝试后,对沈知全的左腿做出最终决断,宣告再无接骨康复的可能。

    隔日,尉鸣鹤就兑现了承诺,让沈知姁选一日召见家人。

    沈知姁早就通过元子知晓准备何时接见土藩太子,便特意挑了哪一日,免得一家人相叙一半,让尉鸣鹤坏了兴致。

    尉鸣鹤并不知晓此事,还笑吟吟地说自己与沈知姁心心相知,美滋滋地陪了沈知姁半日。

    九月廿九,天子在圣仁宫召见土藩太子,贵妃在瑶池殿设宴传召家人。

    这是自沈知姁入宫来,两年内第一次一家团圆,中途又历经风雨、满是波折,彼此见面,自是满含热泪、有诉不尽的话。

    就是一贯不曾落泪的沈厉与沈知全,都是双目通红。

    用过午膳后,沈知姁服侍困倦的沈夫人去了内殿午憩,然后将芜荑他们遣到正殿前后守着,任何人都不能轻易靠近。

    “父亲,哥哥,你们总算回来了。”沈知姁亲自为二人斟了两盏香气扑鼻的茶,桃腮杏眸中还残存着适才叙情的激动。

    沈厉与沈知全的神色同样如此,不过其中情绪更加复杂,多了愧疚、心疼与自责。

    他们在北疆受到沈知姁不断寄来的书信提醒与银钱,又在后来遇到了二下北疆的韩栖云,自然知道女儿/小妹为了还定国公府清白,做出了多少努力。

    对于沈知姁如何得知昌王、平郡王有异心,又是如何能支使韩栖云这样的新贵,沈厉父子现在并不在意。他们只愧疚自身不够警惕,不防家贼,连累家人,更心疼沈知姁所遭受的身心伤害,为此自责。

    “小姁,你既知道你兄长的腿伤,便也明白定国公府接下来要走的路子,大抵是一个低调稳固、后继不行、不惹猜疑的路。”沈厉一向坚毅有神的目光扫过儿女,多出几分黯然:“我与你兄长想知道,你往后打算如何走?”

    依照沈厉来看,

    他们一家现在重获清白,甚至更为显赫,那行事就更要谨慎小心,绝不能重蹈覆辙,白白辜负了女儿的努力。

    而尉鸣鹤对沈知姁十分宠爱关怀,据朝中所说,礼部近些日子有点神神秘秘,或许是在准备天子封后的事宜。

    若沈知姁有想要成为皇后的想法,沈厉自然会鼎力支持。

    假如沈知姁只想要做个富贵闲散的贵妃,沈厉亦不会反对。

    “不若先尝尝这茶如何?”沈知姁笑意甜甜,示意父兄先品茗。

    沈厉细细品了一口,叹气道:“可惜我是个粗人,无论什么茶水都一个味儿,你们母亲为此可说过我不少回,没成想还要在儿女面前丢人。”

    “横竖小姁的茶,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茶。”

    相比之下,沈知全说得便详细不少:“茶味醇厚又清冽,有冷霜之感,却没有薄荷之类的气息……像是从北疆那儿晾出的高山茶。”

    “很是不错,有提神醒脑、宽心平气之效。”

    说罢,沈知全眼神微动,那双和沈知姁极为相似的眼瞳一转,已经没有在尉鸣鹤面前的颓丧之气:“即便奉在御书房,也拿得出手。”

    “这是罗郡王世子夫妇送来的,说是罗郡王夫妇酬谢,的确是北疆的新茶种,让我瞧瞧够不够格做贡茶。我尝了后觉得不错,不过一直未曾告诉尉鸣鹤。”

    沈知姁轻飘飘念出天子的名讳,又格外突兀转了话题:“这些日子,诸葛院判在闲暇时研究出一种很有意思的药。”

    “融了前朝秘药,还有北疆的几味药,熬成药膏便有茶香,磨成粉末再融入这北疆茶中,倒是半点儿都看不出来。”

    沈厉闻言一惊:“这药是治什么的,听着倒有些奇奇怪怪。”

    沈知全则是端起茶盏,又抿了口茶,眼底有一抹奇异的光亮闪过。

    “专治那些健康体格好的人。”沈知姁轻笑一声,嗓音如铃:“诸葛院判说,服用后能让那人渐渐四肢无力,再也离不开床榻,后期说不定还会导致疯病。”

    “不过用量与时间尚未确定,还需要进行尝试。”

    试验人选已经选好了,是当时夜影司追捕霍家主和霍长子时,从沿途山中碰上的一伙匪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适合先来体验一番。

    “哦哦,那倒是好药……”沈厉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应着,话说出口才愣住,瞪圆眼睛看向沈知姁。

    “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将忠君报国作为人生信条,这也是咱们沈家祖先定下来的祖训。”

    沈知姁脸上的甜笑一点点淡下来,目光严肃,面颊紧绷:“可是历经流放之事,我与兄长已经明白,有些君主并不值得效忠。”

    “比起忠君,报国才是最重要的一条。”

    话音落,沈知姁见沈厉显露出惊色,便不由对沈知全莞尔:“我就知道,兄长你还不曾告诉父亲。”

    “你让韩督公单独告诉我,不就是先瞒着父亲的意思么?”沈知全叹一口气,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转首斩钉截铁地告诉沈厉:“小姁已经确定,陷害定国公府的主谋,除了慕容丞相与韦中尉,还有一位。”

    这一位是谁,观沈知姁与沈知全的态度,沈厉已经猜到。

    从沈厉的曾祖辈开始,一代一代的定国公都是忠厚憨直的性子。

    当初定国公府定罪时,沈厉虽对尉鸣鹤这个新帝失望,却没更多的怨怪,只将矛头对准慕容冽和韦武。

    乍然听闻这个消息,沈厉定在当场,呆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硬朗沉着的面容上下意识地泛起不可置信与恍然。

    然而只需想想定国军现在各自流向何处,就能明白当初定国公之事,究竟是谁获利最多。

    “我去瞧瞧你们母亲睡得如何。”半晌后,沈厉才僵硬地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去了后头的寝殿。

    沈知姁兄妹不曾阻拦,给沈厉接受这个讯息的时间。

    *

    沈厉离开后,殿中寂静半晌,甚至能听见熏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小姁,我记得,尉鸣鹤身边有一位范院使。”沈知全在沉默中开口,直截了当地提出关键问题。

    他在尉鸣鹤面前倒真不全是做戏,北疆苦劳一年,已经将他从意气风发的性格变得谨慎少言。

    因先前叙情时,已对沈知姁说过不少心疼的话,沈知全便强忍着满腔的话,先说要紧的事情。

    沈知姁细眉微微扬起:“兄长放心,范院使心中对尉鸣鹤芥蒂不小,而且与尉鸣鹤生母生母李美人之死有所牵扯。”

    “我已经派人去暗查,有了点儿收获。”

    还要感谢当时的尉鸣鹤无甚钱权,没法对服侍过自己与李美人的宫人赶尽杀绝。

    “范院使现在特别相信诸葛院判,都是拜把子的兄弟了。”沈知姁轻嗤一声:“尉鸣鹤确实思虑周全,有意选了新太医培养成心腹。”

    “只是选了罗郡王妃赠予我的太医。”

    沈知全身子微微前倾,直直盯着沈知姁:“小妹,若他们全都……”

    “我手下有专门的人料理。”沈知姁歪了下头,北疆样式的耳坠精致漂亮。

    “韩栖云么?”

    “那小子瞧着不大对劲。”沈知全眉头拧起,想起自己在北疆与韩栖云的会面,就和几年前、初见尉鸣鹤时一样,有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他如今经历多了,能看出韩栖云的心思有隐秘的、不可告人之处。

    “我知道,哥哥不用担心我和从前一样被骗。”沈知姁勾了勾唇角,同时伸出手指,缠住耳坠的流苏:“这是韩栖云从北疆给我带来的。”

    看沈知全“腾”地站起,沈知姁眸中笑意澄澈,带了点儿胸有成竹后松弛,轻声解释道:“我今日带,是因为我会见杜少监,让他代我向韩栖云传递命令。”

    “韩栖云明面儿上欠着我两套耳环,自打他入朝做事起,就会从各处搜罗特色首饰,所以十有八九,他会问杜少监我的装扮。”

    “从韩栖云身上,我明白了,共同的利益是合作最为关键的稳固基石。”

    “而这最浅薄的感情,不过是牵动基石方向的绳子。”

    沈知姁清楚知道,对她的爱意情愫,都是她套在韩栖云与尉鸣鹤颈脖上的项圈。

    唯一的区别是,韩栖云若不出错,会通过沈知姁的牵引,明白前进的方向。

    而尉鸣鹤只会从现在开始感到窒息,直到走向死亡。

    第123章 封后圣旨与前世那道圣旨,一字一句不……

    第一百二十三章

    猛然站起的沈知全缓了缓,闻言再次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沈知姁的容色。

    直到对上沈知姁沉静含笑的杏眸,沈知全方从内心的震动中回神,彻底明白妹妹真的变化了许多。

    不论是从人手调动,还是处事手腕,妹妹在这一年内飞速成长,撑起了沈家的一片天。

    沈知全眼底的自责内疚:小姁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妹妹,这一年来,小姁过得既辛苦又痛苦,都是因为他与父亲保护不力的缘故。

    从前他们父子瞧不起官场上的交往应酬,亦认定领兵者当有能者胜任,认为天子身为君王,理应任用贤能而非心腹。

    因此,定国公府孤身立于朝堂,疏远于天子心思,偏手握重兵,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有老臣与手下愿意相信清白,可没有足以撼动人心的利益纠缠,绝没有人会出手相助,顶多是上两封规劝的折子。

    除了伤心自愧,沈知全倒也有几分欣慰和骄傲:小姁这样聪明,能在短时间内勾连前朝后宫,其中的用心巧计必定是旁人难及。

    比自己与父亲强多了。

    一转念,沈知全想起刚才被沈知姁提及的药,紧张问道:“小姁,你能保证万无一失么?”

    他对尉鸣鹤这个天子自然是百般不满,亦有杀心,可真要落实到行动上,还是会被“弑君”二字压住手脚。

    上至百官,下至平民,这都是与谋反同一级别的重

    罪,只要有那么一丝丝的涉及,就会被君主世世代代地忌惮、打压,就会在史书上留下遗臭的一笔。

    沈知全很愿为了沈家,支持沈知姁动手,却不愿沈家因为尉鸣鹤这个烂人而被后世唾骂。

    想到这,沈知全再前一步,弯下腰来,像是雄鹰护住雏鸟:“小姁,现在京中人人都相信,我的腿已经废了,我性情大变,在平虏将军府中闭门不出。”

    “小姁,我想知道你从一开始布局的所有举动,你要说给我听。”

    “然后,若是事情不妙,你就能代我顶罪。”沈知姁亦缓缓站起,与沈知全对视,说出沈知全的打算:“到时候,你打算一人赴死,是不是?”

    想起前世,父兄死前再次蒙冤、母亲自尽的结局,沈知姁眼中就有薄泪涌出,闪过决绝,口吻如高山般坚定不移:“哥哥,自我从高热中醒来,面对瑶池殿封禁、定国公府流放的局面,我便做了决定。”

    “沈家可以做忠臣,可以为大定出生入死,可效忠的天子决不能再是薄情寡义之人。”

    “这件事情要做成,前期的准备便要做好,涉及方方面面,的确不易。”沈知姁眸中有点点光亮燃起:“正如哥哥所说,你在将军府中,能让我在京城中的行动方便许多。”

    她不会将前朝的要紧事都交给韩栖云。

    “至于哥哥所问万全的问题……”沈知姁沉声道:“现在动手,有五成几率被发觉,而再过几年,我能保证十成。”

    “兄长,尉鸣鹤现在膝下不过一位体弱的大皇子。”见沈知全略有疑惑,沈知姁温声解释:“我觉得,做一位没有亲子的太后实在过于脆弱,也过于无聊。”

    “承恩公现在看着老实,可若是有掌权的机会,我不信他不会改变。”

    在沈知姁心中,她不相信除了父母兄长、芜荑心腹之外的人。

    人心善变,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有她沈知姁手中握着实权,才能长久。

    沈知全听懂了沈知姁的潜台词:再等几年,一边完成布局,一边为后诞子,最好再哄尉鸣鹤早早立了太子,这样即便尉鸣鹤身亡,朝野上也不会有所动荡。

    身为流着相同血的兄长,沈知全清楚地知道沈知姁骨子里执拗劲儿,在大事上做了决定,就决不可能改变主意。

    他不再尝试以询问婉劝沈知姁,而是拿出同样倔强的神情:“妹妹,我还是想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沈知姁露出无奈地浅笑,在接下来小半个时辰内,将甘娘子在内的几位皇商、韩栖云暗中交好的新贵以及在军营和夜影卫中的自己人都简单说了一边。

    “哥哥你既然养伤,那前两者就不宜再动,惟有军中和夜影卫可以暗中联系。”

    “我会通知他们。”

    沈知姁语气轻巧:自她“救回”尉鸣鹤,又日日悉心照顾,用诸葛院判开的膏药为尉鸣鹤换药,勤谨而充满爱意。

    尉鸣鹤当即就感动得不行,说要给沈知姁留夜影卫,暗中保护她,省得再发生逆贼谋反之事。

    沈知姁自然一口应下,还随口说和上回的玖拾、玖一颇有缘分,也算熟悉。

    “他们一个叫玖拾,一个叫玖一,不过玖拾得了升迁,是海督公的得力手下,朕将玖一给你,有事就拿这个唤他。”尉鸣鹤将一枚鱼形玉佩放入沈知姁手中,凤眸中柔情款款。

    他心中正高兴:阿姁这样坦然,可见并不怕夜影卫窥探到什么私密,足见阿姁当真满腔赤忱。

    沈知姁回以盈盈杏眸,心中波澜不惊地将第二枚鱼形玉佩收入怀中。

    现在正好拿出来给沈知全。

    兄妹二人说罢,便一前一后去请沈厉和沈夫人。

    沈夫人已经醒来,正在嫌弃沈厉笨手笨脚画不好眉。

    见一双儿女,夫妻俩人俱是欢喜笑起,惟有沈厉的笑沉重了些,好像带着无数的忧心。

    轻轻拽了拽沈知全的袖子,沈知姁上前为沈夫人重新描了眉,语气轻柔:“父亲、母亲、哥哥,我等会儿陪着母亲去颐寿宫请安,父兄则由杜仲带着去圣仁宫谢恩。”

    “你们此番出宫后,就好好歇歇,养好在北疆受的苦,那些应酬往来,都推到明年再说。”

    其余三人俱是应下,反过来叮嘱沈知姁在后宫中要万分小心。

    当日晚些时候,开怀醉酒的尉鸣鹤来瑶池殿宿着,告诉沈知姁,今日沈厉父子在宴席上恭敬谢恩,那位被俘的土藩王子见状,许是忆起自己如何在睡梦中被捆住的,当即就两股战战、面色苍白,出了不小的丑。

    土藩使团的姿态放得更低,说定的每年贡品也十分丰厚,几乎占到土藩年产的一半。

    沈厉父子算是间接立功。

    沈知姁抿唇浅笑:“这都是陛下用人得当、指挥正确的缘故,才令土藩外族那般惶恐如见天神。”

    说罢,她细眉微蹙,请求道:“陛下,臣妾今日见了父亲,发觉父亲苍老许多。臣妾私心,希望陛下能让父亲在军营中少待几年,早日回京养老。”

    “这是自然。今年万寿,定国公就要变成朕正儿八经的岳丈了。”尉鸣鹤伸手抚平沈知姁的眉眼,笑意柔和:“哪儿有国丈在外征战、令国母担心的道理。”

    沈知姁顿时含了两汪感动的眼泪,红着面儿扑到尉鸣鹤怀中,伸手环住尉鸣鹤的颈脖。

    她动作紧紧地,似带着千万斤重的爱恋。

    *

    尉鸣鹤今生说话算话,在十月初八,万寿节那日,宣告了沈知姁的封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宸贵妃沈氏,毓出名门,地华缨黻,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温恭娴图史之规,敬顺协珩璜之度。赞宵衣旰食之勤,恭俭以率六宫,仁惠以膺多福。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故封为皇后,赐皇后金册金宝,钦此!”

    元子宣读的声音利落、洪亮,像正月里放起的炮仗,满是喜庆之意。

    沈知姁跪伏在地上接旨,却愈听愈觉耳熟。

    在谢恩起身的那一瞬间,沈知姁想起了在哪儿听过——这就是前世,她临死前被封为皇后的那一道圣旨。

    一字一句不差。

    第124章 皇后贤良沈知姁方才说的自然是假话……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沈知姁思绪微顿,想起了自己前世刺杀尉鸣鹤的那一日。

    大定后宫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若有妃嫔即将亡故,只要对方不曾犯下大恶事,天子出于仁慈怜恤,理应及时进行最后一次晋封。

    毕竟生前册封,妃嫔还看得到,总比死后追封要好些。

    所以前世,太医去朝阳殿报了沈昭仪病危吐血之后,尉鸣鹤便立刻带了册封圣旨来,让总管宣读。

    亦有不少妃嫔赶往瑶池殿,一是想在皇帝面前表示自己善良而拥有同理心,二是想知道,这位被冷落多年、又是罪臣之女的沈昭仪,在四妃中会占去哪个位置。

    不错,前世尉鸣鹤妃嫔颇多,不过在二品之上的少之又少,尤其是一品四妃,当时只封过两个——已废黜的惠贤妃慕容燕,以及现在的庄贵妃蓝岚。

    两人都是执掌六宫大权的。

    偏当时沈知姁近乎十年不曾侍奉,出身也不好,这晋封的位置就格外引人好奇。

    再有一点,是沈知姁无宠无子,却稳坐昭仪之位,在不少宠妃之上,素日里出现也不搭理人,人缘极差。

    当时就有几个妃嫔在殿前扬声讨论起来,说陛下估计才记起还有个沈昭仪,四妃之位尊贵,罪臣之后配不上,顶多是赐个封号。

    恰巧尉鸣鹤到了,听见这话,当场便发作一通,将说话声音最大的两位妃嫔拖了下去。

    旋即就让总管在众人面前宣读了晋封圣旨。

    沈知姁当时正躺卧在床榻上,眉眼平静,淡道身子不适,不能起身接旨。

    瞧着面色惨白虚弱的沈知姁,尉鸣鹤从长眉间倒是蓄满了哀伤柔和:“无妨,安排一位替你便是——你贴身的大宫女呢,朕记得是

    叫连翘。”

    彼时沈知姁已经托了尉鸣鹤,将连翘等一干可信的宫人送去了距离京城最远的一处行宫,待事发后便能自行散去,各自生活。

    闻言,沈知姁紧蹙眉头,从口中逼出一抹红艳艳的血色,略过尉鸣鹤的问题,眸光望向床帐,略沙哑的嗓音压着冷意:“瑶池殿中这么多人,陛下随意唤一位就是。”

    底下诸人面色微变,觑着沈知姁,只觉得对方不识好歹,竟仗着自己病重、陛下心软,就这般对天子说话,难怪不曾得幸。

    她难道不知,陛下近两年来,格外喜怒无常么?

    谁料向来阴晴不定的天子竟然不曾发怒,反倒愈发温声细语:“这是你的晋封圣旨,朕总不好随便随便指一个。”

    沈知姁只记得自己心中涌起一股子难言的恶心与厌恶,唇角带着一缕讥嘲,在锦被中握紧铁簪,近乎有了几分挑衅的意味:“若论情谊,我与陛下最深,不如就陛下来罢?”

    天子自己在圣旨下跪着灵智,倒是个不错的场景。

    尉鸣鹤眉头微微拧起,似要开口,凤眸转过沈知姁又生生忍住。

    轻嗤一声过后,沈知姁目光划过眼露担忧的蓝岚,又落回帝王脸上:“我开个玩笑罢了,陛下就让她替我跪着罢。”

    她素手一指,落在刚才挑起“罪臣”话头的宠妃身上——这些年议论定国公府的妃嫔不少,可适才那样污蔑她父兄在军营中为非作歹的人,倒是头一个。

    尉鸣鹤没有片刻犹豫,立时就应了下来。

    总管宦官总算能展开圣旨,扬声宣旨。

    一开始念前头话的时候,众人反应平平,等到过了三五行,总管口中的赞美颂扬之词还没结束,方觉出几分不对——这么长的一骨碌话,怎么比庄贵妃的册封圣旨还长呢?

    等到末了“皇后”二字被说出口时,总管宦官张口结舌了一瞬,磕磕绊绊地将最后几字说完,就退下到一旁,化为雕塑。

    到场的妃嫔没有总管这样的克制力,当场就如沸水扬扬,轰然出声。

    素有威严的蓝岚亦管辖不住。

    最后是尉鸣鹤微微扬手,凤眸一扫,才让瑶池殿重新归于平静。

    沈知姁反倒是轻笑出声,眼底燃起一簇火焰似的明光,像是寒风中的一朵凌霄花。

    可因为这笑,她嘴角亦涌出血沫。

    引得尉鸣鹤眼底哀伤更浓,直接将其余人等赶出内殿,只留自己一人与病重将死的沈知姁叙话。

    也给了沈知姁刺杀的机会。

    当时沈知姁全心全意都扑在“刺杀尉鸣鹤”一事上,将圣旨内容抛之脑后。

    现下再听一遍封后圣旨,便刺激了沈知姁的记忆,让她想起此事。

    为什么……前世临死前给她的那一道晋封圣旨,与今生这一道,是一模一样的呢?

    难道同大皇子一样,有些大事节点的内容是不可改变的么?

    即便生母不一样,可诞生时间、生母是宫女且难产等情况却是不曾变化。

    “奴才恭贺皇后娘娘!”

    元子一声响亮的道贺声,让沈知姁思绪回笼。

    “臣妾多谢陛下厚爱,必定不负陛下众望,做到为陛下分忧。”

    沈知姁口吻恭敬而温柔,不过神思回转,身体上的动作就微微迟滞了些。

    落在尉鸣鹤眼中,就是沈知姁忽然娇面发白,身形有些不稳。

    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提衣下座,走下阶梯,将在大殿中央受封的沈知姁扶起。

    此时众人尚未起身,正跪着聆听圣旨,眼中是地板上吉祥喜庆的花纹,耳中只能听见自上而下的脚步声,还有冠冕旒珠微微的颤动声。

    最后是天子格外温和关切的口吻:“皇后快起,可是旧伤未愈,身子不适?”

    宸贵妃,不,沈皇后在乱军入宫之际,为救陛下而冒生命之险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只看陛下这般关怀,就明白沈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如何。

    若说旁人对此是警醒,那定国公府便是安心。

    同样安心的,还有土藩太子——他日前去御花园赏花,在山茶花树丛别碰见一位脸白眼黑的官员,像是恶鬼一样,冷冰冰地骇人,自称韩督公。

    韩督公简单道了自家妹妹与沈皇后的交易,说了会在北疆驿站安排帮助的人手,就甩袖翩然离去。

    土藩太子听得云里雾里,回去后问了仙姬,方知前因后果。

    他身为太子,面对日渐变得猜疑、暴戾的土藩王,自然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只是苦于没有人手,也没有胆子。

    从大王子那儿打听到韩督公是当初带队镇压叛乱的主力之一,如今再得知沈皇后深得大定君主信重,原先惴惴不安的心渐渐平稳。

    *

    “多谢陛下关怀,臣妾无事。”沈知姁装作柔弱地往尉鸣鹤怀中靠了一瞬,又迅速挺直身子,就造成了“身子虚弱,但为了尉鸣鹤强撑着”的情形。

    她低声补充道:“院判说了,臣妾小产的亏空已经基本补全,肩膀上受的伤也愈合了。”

    这样一提,尉鸣鹤眼底愈发担忧,亲手扶着沈知姁在上首落座,在后头的宴席上十分上心,略冷些的膳食都不许沈知姁用,甚至屈尊降贵、为沈知姁剥了一颗青玉葡萄。

    沈知姁双眸盈盈地用了那颗葡萄,借着用帕子擦嘴的功夫,往大臣席那儿扫了一眼。

    她看见父母兄长眼底的忧心忡忡,瞥过韩栖云弯起的桃花眼,自然也不曾错过有的大臣眼中,是敢怒不敢言的反对之色。

    “臣妾敬陛下一杯。”沈知姁勾唇一笑,举起酒杯,算是开了敬酒的头。

    接下来有不少大臣纷纷起身,就平定叛乱之事道尉鸣鹤是万世难见的圣主。

    这般悦耳动听的喜言喜事,尉鸣鹤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过他没忘柔声叮嘱沈知姁:“你适才与朕饮了一杯酒,可不许再喝了,只能用果子露。”

    “那臣妾给陛下斟酒。”沈知姁娇俏一笑,乖顺应了尉鸣鹤的话,从芜荑手中取过一壶新酒,轻声道:“臣妾让人在这酒里加了果子露,陛下放心喝。”

    “明日陛下的豪爽与好酒量,就会变成京中美谈。”

    尉鸣鹤闻言,笑声畅朗,当即就饮了一杯:“皇后贤良,朕心甚慰!”

    底下顿时又掀起一番奉承的谄媚进言。

    像是涂了蜜糖的夹子,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的思绪绕成糨糊,浸在蜜里。

    沈知姁抿唇含笑不言,娇靥泛粉,似是羞涩。

    可她手中倒酒的动作一点儿都不含糊。

    ——她方才说的自然是假话,里头加的可不是果子露,而是极易醉人的果酒。

    沈知姁要今日的尉鸣鹤酩酊大醉一场,方便她演戏,也方便她在御书房探查。

    第125章 双更她的孩子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今年的万寿节格外热闹,人人尽欢,惟有太皇太后因为担心大皇子,在中途就散场离去。

    最后是以“天子醉酒”收场。

    自然,天子都醉了,底下的臣子便要醉得更深。

    沈知姁顺势安排散场,再唤过元子,让他负责安排土藩使团与官员家眷的离开。

    “皇后娘娘要奉陛下回朝阳殿,这等庶务交给奴才就好。”元子笑得乐呵呵:“若出现意外,奴才便去请教宜昭媛。”

    “您就同陛下一齐返回朝阳殿歇息罢。”

    尉鸣鹤已经醉了五分,此时正被杜仲和小鱼儿一起扶着。

    沈知姁使了个眼色过去,两人就会意地半架尉鸣鹤,恭恭敬敬地往圣銮那儿走。

    一阵夜风吹来,沈知姁抬手挽过鬓边的碎发,柳叶形的耳坠微微摇曳。

    她抬眸,目光先扫过土藩使团,再略过韩栖云。

    土藩使团中,土藩太子恭谦地行了个注目礼,仙姬则是提着沈知姁特意吩咐过的食盒,笑意纯然地对沈知姁眨了眨眼。

    韩栖云则立在一盏高挂的琉璃宫灯下。

    许是灯烛暖黄的缘故,韩督公不同于在朝堂上冷面黑脸,而是带了一抹可以用“柔情”来形容的笑意,隔空、无声无息地对沈知姁道了“恭喜”二字。

    沈知姁圆翘的眼尾弯起,一一扫视过去,最后示意芜荑收好自己的封后圣旨,对要走的元子浅笑道:“元公公,不知是不是本宫眼花,总觉得这道圣旨瞧着颜色淡些。”

    “娘娘好眼力!”元子脚步一顿,惊叹一声,旋即压低声音,对沈知姁恭喜道:“这道圣旨,是陛下从御书房书架最上头的匣子中拿出来的。”

    “这说明,陛下早就有立娘娘为后的心呀!”

    沈知姁低首轻笑一声,打发走元子,坐上了自己的銮驾。

    宋尚宫已经接到消息,候在旁边,将一张长长单子递上:“奴婢恭喜皇后娘娘——这是殿中省上下整理出来的、要给娘娘更换的用具物品,请娘娘过目。”

    “宋尚宫看着办就是。”沈知姁随意扫了眼单子,多是用品规格的升级,并不在意,而是颇有深意地

    望向宋尚宫:“宋尚宫成为殿中省之首也有大半年了,做得非常不错,本宫相信你的能力。”

    “有皇后娘娘的指点与领导,奴婢做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宋尚宫看到沈知姁眼底的疲乏,很是识趣地拿回单子,立下保证:“往后奴婢定会更加用心,为皇后分忧。”

    沈知姁将帷帘放下,容色中总含着的浅笑彻底淡去:“芜荑,将圣旨拿来我瞧瞧。”

    待圣旨到手中,沈知姁又仔细读了一番,确定与前世的确一模一样,再结合元子的话,心中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道封后圣旨,是尉鸣鹤早就写好的。

    时间一定在尉鸣鹤登基之后、定国公府出事之前,且极有可能是在尉鸣鹤登基之初、她们二人感情最纯挚浓烈的时候。

    这样想着,沈知姁倏然觉得从心底生出一抹寒意,从内里冷彻到四肢百骸。

    旋即,沈知姁脑中灵光一动,明白了当初慕容丞相是如何说动尉鸣鹤朝着定国公府开刀。

    封后须得与重臣商议,这是避不开的流程。

    慕容丞相知晓此事后,以尉鸣鹤最想要巩固的皇权为由头,再用沈厉父子刚直不阿的硬性子为托辞,捏了一套尉鸣鹤最为惧怕的理由——陛下厚爱沈家女,可沈厉父子手握重兵、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要是沈家女为后,定国公府露出桀骜不驯的真面孔,陛下到时候可不就成为傀儡了?

    于是乎,尉鸣鹤心中本就有的猜忌更盛,封存了早就已经写好的圣旨,将矛头对准定国公府,默认慕容氏与韦氏的动作,再坐收渔翁之利。

    直到现在,叛贼逆王被肃清,定国公府后继无人、即便手握重兵也不会威胁皇权。

    再加上沈知姁“深爱”尉鸣鹤到不惜用性命去相救,尉鸣鹤自然万分动心兼放心,就将这封圣旨拿了出来,算作补偿。

    沈知姁想清楚前因后果,眉目如霜,唇角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几分杀意,笑意阴森。

    让掀帘的芜荑都微愣了片刻,方缓缓道:“娘娘,杜仲他们已经将陛下扶去内殿了,您接下来有何吩咐?”

    “将我素日用的伤药拿来,再备上见效最快的醒酒药膏。”沈知姁将圣旨随手扔在轿辇上,自己提着裙摆下了辇车。

    想起与仙姬的约定,沈知姁微微一顿,叮嘱道:“仙姬的生辰宴,你亲自去殿中省取来章程,本宫要亲自过目。”

    “再备上一批江南的贡品,着人送去华信公主府与罗郡王府,还有在外头的宗亲,都备上差不多的。”如今已经做了皇后,沈知姁与宗亲们的往来就要方便许多,不像贵妃时,要事事从尉鸣鹤手中兜个圈子。

    此次封后礼部早有消息泄露,华信公主、罗郡王妃与京中新贵已经备了厚礼相赠,沈知姁自然要准备回礼。

    不过,去往凉州与北疆送贡品的人,会经手韩栖云安排,与土藩使团同日出发,再在进入北疆后,会见土藩太子。

    *

    夜半晚风凉。

    尉鸣鹤在一阵凉意中醒来,觉得头晕乎乎的,身上凉沁沁,有些难受。

    尤其是尚未好全的右手,隐隐泛着刺痛。

    再扫一眼殿内,昏昏暗暗,只在拐角点上了两盏暗灯。

    鼻尖能嗅到风凉油的味道,刺激着他有些闷钝的脑袋。

    尚未理清楚脑中混乱的思绪,尉鸣鹤下意识地起身往殿外走去,内心渐渐涌起不满:元子是怎么做事的,怎么灯烛也没点,人也不在。

    可转过多宝阁,在其与屏风分割出来、放了美人榻的地方,尉鸣鹤倏然顿住脚步。

    高脚灯下,沈知姁身着浅色睡莲长裙,香肩半露,细眉蹙起,樱唇咬紧,正侧首盯着自己左臂、小心上药。

    女郎纤细白嫩的臂膀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看着极为可怖。

    只盯着这一道伤痕,尉鸣鹤心尖就是一颤,似乎回到了落马时,望见沈知姁身影的感动与震颤。

    顿时,尉鸣鹤心底所有的情绪都消弭,惟有款款深情与心疼。

    “你还骗朕,说伤好全了。”尉鸣鹤当下就忘了右手的疼痛,先关怀起沈知姁的伤,长眉紧锁,小心伸出左手,想去轻触这一道疤痕。

    尉鸣鹤自己都未曾发觉,他伸出的指尖,格外颤抖。

    “臣妾不敢欺君,伤是好全了,就是疤痕有些深,还要继续抹着药。”相比于尉鸣鹤明显的不悦,沈知姁显得轻松平静,双眸含笑地回望而去:“臣妾觉得,不过一道疤痕罢了,能换得陛下平安无事,让臣妾断一双臂膀也是值得的。”

    “不准胡说。”尉鸣鹤下意识地抵住沈知姁的唇:“有朕在,不会再有人动你的。”

    沈知姁抿唇轻笑,眼底亮晶晶一片:“臣妾知道,陛下为了臣妾能得封皇后,做了不少努力。”

    ——这是沈知姁让韩栖云安排的,暗地里找人挑动剩下的几个老牌世家与清流,谏言尉鸣鹤三思皇后人选。

    人数少,不会真的让尉鸣鹤因为朝臣言论而思虑封后之事;偏出声的都是颇有资历之人,话语不轻,能叫尉鸣鹤起逆反之心——他平定逆贼土藩,年纪轻轻便大权在握,自诩功绩高过前头数位帝王,怎么会容忍朝臣对自己的决定指指点?

    沈知姁便是要以此引出尉鸣鹤前世数十年才显露出的自负独断,顺便叫尉鸣鹤觉得封后之事成来之不易,自然愈发珍惜。

    “所以臣妾相信陛下,也会为了陛下做一个好皇后。”沈知姁浅浅一笑,将肩膀上的伤疤往尉鸣鹤眼底递了递,容色含怯,像是一朵初绽的春桃。

    有幽幽香气从沈知姁身上飘来,将尉鸣鹤鼻尖的醒酒药膏的气味冲淡。

    尉鸣鹤唇角无意识地勾起笑容,脑中复又渐沉,轻轻拥住沈知姁,手指指尖在刺目的伤疤上轻轻摩挲。

    从龙纹方镜中,可以窥见帝王的神色是那样地弥满爱恋与不曾察觉的依赖。

    可以用“沉醉”二字来形容。

    像是一位乱世中的匪雄,爱惜守护着自己费了劲儿得来的宝贝。

    却全然不知,宝贝中间其实藏着剧毒。

    *

    醉酒与放纵,让尉鸣鹤才好些的右手又受了损伤。

    范院使即便对尉鸣鹤存着埋怨和惧怕,见状也不由得规劝道:“陛下,您虽然身子强健,可也要注重保养,务必不能像昨夜那样……放纵。”

    尉鸣鹤瞥了两眼范院使,冷淡应下的同时心生不愉:范院使虽说医术高超,性子软好控制,可近些年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不如新进来的杨太医多矣。

    偏范院使知道那件事情,这些年亦帮了不少忙,是宫里宫外都知道的,要是随便料理了,难免会让心腹寒心。

    罢了,先留着吧,回头若他识相,就和福如海一样,在京中好好呆着就是。

    范院使则是被尉鸣鹤冷厉的目光扫过,浑身微颤,只觉心头堵得慌,从前那件事情就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每每午夜梦回,想起李美人的死状,总是骇人。

    可事关天子,范院使绝不敢与他人言说,至死都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唉,他明日旬休,再请诸葛老兄去小酌两杯罢。

    *

    请平安脉的功夫,沈知姁简单过目了殿中省送来的生辰章程,听见范院使离开的动静,便莲步迈出,嗓音轻轻柔柔,含着歉疚:“都是臣妾昨晚胡闹,延缓了陛下的康复时间,还请陛下责罚。”

    因今日无见礼,沈知姁挽起侧髻,柔顺的乌发与金银二色流苏在微微泛粉的耳垂处坠下,显得女郎格外温婉娇媚。

    也让尉鸣鹤想起昨夜,金龙帷帐中的沈知姁,亦是风情妖妩、动人心魄。

    尉鸣鹤眉宇间满是柔情:“是朕贪杯贪阿姁,怎么会是阿姁的错呢?”

    他还记得,昨晚旖旎间,听沈知姁提起过尉沅的名字。

    尉鸣鹤明白:阿姁自小产后便偶有寡欢之状,定是在想念没有缘分的尉沅,也想再能闻有孕之喜。

    他与阿姁夫妻恩爱,更是年轻帝后,早日诞下嫡子亦有助于社稷安康。

    所以尉鸣鹤昨夜颇为把持不住,再伤了右手,此时正在泛着隐痛。

    他不会怪到沈知姁头上,更不会反思自身。

    又因此事被范院使点了出来,令尉鸣鹤颇为尴尬,就顺势迁怒到了范院使头上。

    沈知姁看得明白,并不点破,而是樱唇微抿,佯装娇羞又幸福地别过头去,缓了一阵后才递上章程。

    “陛下,这是殿中省拟定的仙姬公主生辰宴规格。臣妾看过了,与华信姐姐当年的章程一样。”

    “臣妾已经吩咐人将瑶池殿旁边的延禧宫收拾出来,给仙姬公主居住。”

    说到正事,尉鸣鹤的目光认真起来,细细看了一遍,做了决定:“华信当年是太皇太后亲自抚养,及笄的规格本就比一般公主高,让殿中省降四分之一就行。”

    沈知姁眸光一动:“陛下已经想好了如何册封仙姬公主?”

    “土藩对比大定,虽是一边陲小国,可在北疆众多小国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尉鸣鹤此次狠狠宰了土藩一笔,每年定下的进贡数量亦是丰厚,对土藩胆敢肖想大定之事谅解了一丝。

    同时,他觉得没必要针对仙姬一个小姑娘,倒不如大气些,也能让土藩更心悦臣服:“就算土藩王是三品,朕预备先封仙姬为五品贵仪,赐个封号‘和’,每年生辰晋一级便是。”

    “陛下圣明。”沈知姁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浅笑着屈膝行礼:“臣妾会好好教导和贵仪的。”

    尉鸣鹤用完好的左手扶起沈知姁,面带浅笑:“朕让礼部定了,十二月十二是你的封后典仪。”

    “朕会安排好一切的。”

    *

    十一月初五,是仙姬的及笄与册封宴,也是土藩使团离京的日子。

    宴席就在仙姬往后居住的延禧宫中。

    尉鸣鹤未曾亲到现场,而是让元子来宣读了一下圣旨,自己则是送了土藩使团到宫门口,旋即就回了朝阳殿,后头的事情交给了夜影司的海督公。

    沈知姁顺利主持了这场宴席。

    其实宾客不过寥寥几人:太皇太后派了方尚宫来,蓝岚、吴婕妤。

    霍才人早已被送走,韦才人仍然在“病中”,韦淑女、何更衣与洛更衣已然有名无实,余生几乎难出冷霜馆。

    如此放眼望去,天子的后宫真是冷冷清清。

    难怪韩栖云递了消息,说有人已经上奏,请尉鸣鹤再行选秀之事。

    可尉鸣鹤要名声,今年年初才选过,他至少要等两年才会办第二次选秀。

    沈知姁垂眸算着时间:看来她要抓紧时间了,尽量在第二次选秀前对尉鸣鹤出手。

    这后宫的妃嫔,还是越少越好。

    送走蓝岚,约定好一齐给牛乳团、芝麻团剪指甲的时间,沈知姁转头就看到握着圣旨、神色迷惘、远眺土藩离去方向的仙姬。

    她今天穿上了宫妃繁重的衣裳,浑身上下明显写满了不适应。

    “今日感觉如何?”沈知姁笑意温和,像询问小妹一样轻声问询。

    仙姬回过神来,将浓眉间明显的离别愁绪压下,对沈知姁勉笑道:“很累,不过菜肴都很好吃,是在土藩吃不到的。”

    “你放心,我回去就让殿中省给延禧宫安排一个小厨房,再从大膳房调两个厨子来。”沈知姁看向华丽却空空荡荡的延禧宫,再扫过仙姬落在殿中的寥落影子,叹了口气,多说了两句话。

    “我同御马场打了招呼,你随时都可以去骑马,记得回去时从颐寿宫走,顺路给太皇太后请个安——你可以说些北疆的趣闻,太皇太后会喜欢的。”

    “多谢皇后娘娘。”仙姬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随后很是担忧地问道:“皇后娘娘,我的哥哥会……一切顺利吗?”

    提及此事,沈知姁唇角勾起,眸光明明,闪着让人不由自主便相信的灼光。

    “自然会的。”

    等到了年底,沈知姁的封后大典亦是顺利举行。

    尉鸣鹤很用心,将大典举办得极其隆重热闹,甚至还仿了寻常夫妻洞房花烛夜的流程,同沈知姁正儿八经地掀盖头、用生饺、撒桂圆莲子和对饮合卺酒。

    观完流程的沈厉与沈夫人俱满含热泪,尤其是沈厉,对沈知姁先前轻飘飘、看似儿戏透露出的消息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他心中愈发相信女儿,只管在尉鸣鹤面前扮演一个老实忠诚、逐渐年迈的定国公,在第二日就自请去北疆镇守。

    自然,手中无兵的沈厉要请尉鸣鹤调兵。

    尉鸣鹤满意沈厉的态度,又从夜影司那里得知沈知全一直在平虏将军府中养伤,听闻性格大变,有些喜怒无常,不许旁人提及腿伤,连多看一眼自己的腿都不行,甚至为此打伤了一位做工的小厮。

    当然,沈夫人替儿子收拾了残局,给出了不菲的赔偿。可即便如此,沈知全在京城中的风评飞速下降,已经不再是三年前广受羡赞的定国公世子。

    原先在尉鸣鹤心中印象极为深刻的、沈知全居高临下的目光已经渐渐淡去。所以尉鸣鹤大手一挥,格外大方地给沈厉重新整合了定国公府,和从前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就是其中大半人手是沈厉不曾接触的士兵。

    沈厉恭恭敬敬地应下,翌日就收拾好了简单行囊,当即出发去往北疆,连年节都不打算在京中过。

    沈知姁适时地表现出几分伤感,就哄得尉鸣鹤又从私库中掏出许多宝贝,甚至在元宵节乔装打扮,与沈知姁共游京中的元宵灯会。

    其后大半年,尉鸣鹤的生活可谓是顺风顺水,在朝堂上军权皇权俱是在握,在后宫中有爱他懂他的沈知姁,其余妃嫔也都是安安静静的,不曾闹出事故。

    可唯一不满足的有两点,一是这段时间内发生了西北沙灾、东南地动与琉州海啸三次大天灾,国库调动频繁、今年税收颇受影响。

    二是尉鸣鹤的右手骨折处,至今还不曾完全养好,写上一炷香的字就会发疼,让尉鸣鹤苦恼不已:幸好有阿姁帮着他批阅奏折,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

    元宁三年十月廿

    三,尉鸣鹤照常召了范院使和杨太医,商量右手的治疗法子。

    与朝阳殿沉重凝滞的气氛不同,瑶池殿此时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恭喜皇后娘娘!”芜荑率先领人跪下,高兴地含泪贺喜:“恭喜娘娘有孕!”

    沈知姁眉如弯月,满面柔意地轻抚自己的小腹。

    她有意控制着,在与前世相同的时间有孕。

    她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让芜荑等人去朝阳殿报喜后,沈知姁留下了诸葛院判。

    “院判的药研制地如何了?”沈知姁淡声询问,眉眼依旧含笑,只是变成了冷意:“御书房的茶水总该换了。”

    第126章 谣言沈知姁为后,上天不允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说起药物研制,诸葛院判拱手应道:“两月前就已经大功告成,只等娘娘垂问。”

    说罢,他捋了捋自己蓄出的胡须,颇为自豪:“微臣都没想到,微臣自己竟算有制药天赋。”前朝遗留下的毒丸,他竟然能研究分析出成分,再取其“无色无味”与“药效温缓”两环,重制出一味药粉。

    “经过试验,放入茶水中,能确保无色无味、不被查验——若是没有标注,恐怕微臣不经意间也会拿错。”诸葛院判将使用方法缓缓道出:“每日都服用的话,不出三个月就能生效。”

    “娘娘若是想缓一缓,可以每月用三五次,三年之内亦能成事。”

    “多谢院判。”沈知姁秀眉挑起,对这方送给尉鸣鹤的新药十分满意,从袖中取出一纸单子:“这是院判的酬劳。”

    上头除了金银存票、古玩珍宝,还有京城中一处三进的四合宅院和京郊外一座年产颇丰的庄子。

    诸葛院判性子谨慎,心中虽喜沈知姁的大方,可面上却犹豫道:“娘娘,自沈兄恢复清白、重复官位,盯着微臣的人多上许多,邻里间也换了不少新面孔。若是微臣忽然间搬到一处好宅院,还有了庄子与银钱,恐怕会有有心人猜疑打探。”

    “我知道院判的顾虑。”沈知姁早就想到这一点,此时唇畔带笑,温声解释:“我此时有孕,你身为瑶池殿的专用太医,身上的功劳可是极大的,这上头的银钱古董,我会让人放置在宅院中,再以皇后的名义赏赐给你。”

    现在宫里宫外人人都知,当今沈皇后做贵妃时,受了慕容庶人算计,不幸小产,很是伤心。现在再度有孕,沈皇后惊喜之下重赏诸葛院判,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外头即便议论起来,也只会羡慕诸葛院判的好运气与沈皇后的出手大方。

    “至于这庄子……还要请院判去甘娘子府上一趟,替甘老夫人诊一次脉。”沈知姁浅笑道:“甘氏财大气粗,甘娘子又是极其孝顺的,愿意用几处庄子请动太医院院判。”

    如此一来,诸葛院判手中的财产全然有迹可循,都是本人通过高明的医术勤勤恳恳挣来的,即便有人要针对,也查不出什么。

    诸葛院判听罢,面上满是服气:“娘娘思虑入微,远胜微臣许多。”

    二人正在说着,去朝阳殿报喜的芜荑就回来了。

    她满面喜色,一向沉静的面容竟能用“眉飞色舞”形容,跑动时宫女的窄袖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得了尉鸣鹤上好的赏赐。

    “禀皇后,陛下知道此事后高兴不已,当即就停了诊断,带着范院使和杨太医来朝阳殿了。”芜荑将旁人都留在外面,自己进了内殿,压抑着喜色,将在朝阳殿看到的一切简单说来。

    沈知姁立时询问:“尉鸣鹤召见两位太医,可是在说他右手骨折处迟迟不曾养好之事?”

    诸葛院判在一旁坐下饮茶,闻言便露出一分讽笑:天子的骨折想要彻底养好,恐怕是没这个可能了。

    沈知姁唇角轻勾,亦露出相同的神色:她请诸葛院判折断尉鸣鹤右手时,院判本就用了狠手,令尉鸣鹤受伤颇深。后来包扎固定时。诸葛院判更是用了妙法,将内里的骨头刻意放歪。

    再配合上药效温和的方子,尉鸣鹤这骨折一辈子都别想好。

    在死之前,尉鸣鹤都得依赖着她沈知姁来批阅奏折。

    芜荑颔首:“回皇后,奴婢去时听到了几句话,说陛下有意在民间征集擅骨的大夫入宫,再和太医院的太医们一块商量着。”

    这倒不是怀疑宫中太医的意思,而是尉鸣鹤真的十分急切地想要恢复自己的右手。

    沈知姁容色不变,唤来青葙,让她去殿中省找一趟杜少监,传这则消息给韩栖云:“请韩督公打点好入宫的名医,留一位给杨太医引荐。”

    杨太医能和范院使一齐被召见,就说明尉鸣鹤已经有了提拔之意,只要等一个立功的契机,就能彻底变成尉鸣鹤的心腹。

    杨太医自被罗郡王妃举荐入宫来,就投向沈知姁,不过前头有诸葛院判,他又少来瑶池殿,平日里只蹲在太医院研究医术,所以明面上他是宗亲进献给天子的太医,理所应当获得了天子的注意。

    在半年前,也就是杨太医第一次被传召到朝阳殿诊脉后,他主动将在罗州定居的一家老小都迁来,在定国公府附近租了间宅院住着,意思十分明显。

    沈知姁得知后,立刻将那所宅院买了交给杨太医,开始暗中帮助杨太医获得尉鸣鹤青眼。

    青葙离去后,诸葛院判将茶盏放下,神色多了两份凝重:“看来微臣回去,就要劝范院使早日退下了。”

    瞧天子的意思,实在是不妙。

    沈知姁明白诸葛院判的意思。

    上回尉鸣鹤右手再受伤时,范院使被天子迁怒,郁闷地去找诸葛院判喝酒,醉酒中将天子生母,即李美人之死的真相多透露了两句。

    沈知姁从诸葛院判的原句复述中,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尉鸣鹤不但与自己生母之死有关,而且是最直接的关联。除此之外,尉鸣鹤还用了手段,将范院使坑成了间接凶手,从而迫使范院使成为尉鸣鹤最开始的心腹。

    弑母……

    沈知姁见过李美人来上书房闹事,知道李美人并非善类,甚至是那种最爱惹是生非、贪占小便宜又蛮不讲理的小人,能让周边人都恨得牙痒痒。

    可沈知姁没想过她的结局竟是被自己的儿子亲手害死。

    沈知姁的思绪不由得飘开,想起尉鸣鹤第一次对自己不算正经地送礼、所送的那个莲花砚台,就是在李美人死后、先帝对尉鸣鹤这个儿子抱有愧疚、赐下丰厚赏赐之后发生的事情。

    若是确切来说,李美人之死,的确是尉鸣鹤人生的转折点。

    往深处细想了想,沈知姁只觉得浑身发寒,从心底涌出几分呕意。

    “范院使现在还不能退下。”沈知姁抿了口茶,压下心底种种思绪,冷静分析道:“尉鸣鹤多疑,范院使又一直是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形象,让范院使主动提及退下之事,不好。”

    “院判难道忘了两月前,咱们陛下刚刚断了一起案子?”

    诸葛院判神色微凛。

    两月前,京兆府尹奏呈了一件难断的案子,说是京城东边葫芦巷子,出了一起六岁儿童恶意纵火案,烧了两间民宅,导致死亡三人、重伤五人。

    按照律例,应判死刑,可犯人尚不足十岁,求情之人甚多。

    京兆府尹原执意要判绞刑,但拗不过民意,只好上奏请尉鸣鹤决断。

    尉鸣鹤思虑良久,让沈知姁判了这样一句话:“犯事甚恶,然其年幼,有教化之机,判牢二十年,观其情况”。

    京兆府尹许是觉得太轻,后头又上了一份奏折,不过尉鸣鹤没搭理。

    半月后,第三份奏折,就是京兆府尹的告老还乡折子。

    平心而论,京兆府尹已经年过半百,处理此案时遭遇重重困难,又受到恶童亲人的污蔑抹黑,闹事数起,觉得精疲力竭想要返乡,亦是人之常情。

    可尉鸣鹤觉得,这是京兆府尹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帝王决断表达不满,当场就要了京兆尹为官的履历,挑了人家的错处,将人家的告老金从三品削成

    八品,还顺带发作了对方的一位好友。

    就是近日才下旨的事情。

    即便沈知姁婉转劝了,外头让韩栖云联系新贵们委婉说了,也不曾改变尉鸣鹤的主意。

    也就是说,尉鸣鹤现在的掌控欲愈发强,只要不符合他的设想,引起他的疑心,就会被视作冒犯天威,从而获得帝王的报复。

    诸葛院判想起此事,浑身一颤,不再想范院使提前退休的事。

    沈知姁眸光一转,给诸葛院判出了个主意:“若范院使真想退下来,少不得吃点苦头,做出重病或是意外受伤的情况,不得不离开太医院。”

    “如此一来,尉鸣鹤说不得会大加赏赐,让范院使顺利离开。”

    *

    正说着,外头的箬兰与连翘脚步匆匆地进来,禀报尉鸣鹤即将到达之事。

    芜荑手脚麻利地收了桌上的茶盏,带着诸葛院判先下去。

    沈知姁则是坐在了窗下的美人榻上,伸手弄乱了些许鬓发,旋即缓了缓情绪,让自己迅速进入“喜极而泣”的状态。

    ——经过两年多的联系,沈知姁已经能在几个呼吸间挤出眼泪。

    这也是尉鸣鹤爱吃软的缘故。

    于是乎,当尉鸣鹤脸上洋溢着笑容、大步跨进瑶池殿正殿时,看到的就是沈知姁一张桃花样的娇面,含笑带泪,似喜似哭。

    细眉轻蹙间,就让尉鸣鹤心上微疼,被带出心疼、焦急之意。

    “阿姁,这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哭了?”尉鸣鹤收了脚步声,缓步上前,像对待一件独一无二、脆弱易碎的瓷人,用丝绸帕子小心拂过沈知姁脸上的泪痕。

    等轻手轻脚地擦拭完后,尉鸣鹤捧着帕子,忽然惊道:“不好,这是冰绸帕,乍一下凉人得很——阿姁,你可有觉得不舒服么?”

    似乎是因为沈知姁“小产之事”的影响,尉鸣鹤变得比上回更加敏感小心,有种恨不得替沈知姁承担所有风险的感觉。

    沈知姁轻轻啜泣着,并不回答尉鸣鹤的问题,而是扑到对方怀中,柔软好听的嗓音微颤:“昨晚,我梦见小沅了。”

    “他手上拿着一条拇指大小的金蛟,说是要送给我。”

    “没想到,没想到今日院判来诊平安脉,居然诊出我有孕了!”

    对尉沅,对这个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尉鸣鹤始终怀着未曾保护好对方的悲痛与歉疚。

    沈知姁衣裙上的血迹,如同一块印记,深深刻在尉鸣鹤的脑海中。

    他与沈知姁一起,为尉沅烧过可爱小巧的肚兜小鞋,为尉沅抄写过祈福的经书,为尉沅主持过七七祭礼。

    这样铭心的参与历程,使得“尉沅”这个名字,成为尉鸣鹤心中沉甸甸的一块区域,不可触碰,并将对其的情感,加倍投放到了沈知姁的身上,成为对沈知姁爱意中较为重要的一部分。

    如今骤然听到尉沅的名字,再听内容,尉鸣鹤不由得相信,眼角微湿,低头在沈知姁鬓角边留下温柔一吻:“咱们都知道的,小沅是个好孩子。”

    这个孩子,必定是小沅见自己亲生父母一直惦念着自己,所以特意送来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等会儿小沅在天上看见了,还以为咱们不喜欢他送来的弟弟呢。”尉鸣鹤搂着沈知姁,彼此互相依偎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像是哄孩子一样耐心劝慰。

    “好,我听阿鹤的。”沈知姁小小地吸了一下鼻子,从尉鸣鹤怀中起身,破涕为笑道:“可是阿鹤,说不准小沅送来的是妹妹呢。”

    “阿姁忘记了,你方才不是说了,小沅送来一条金蛟么?”尉鸣鹤俊秀的长眉挑起,眉心一动,唇角含了三分笑意:“朕昨晚闲暇时读了一本地方志,正是曾经有化龙之事的龙州。”

    “上面提到,天子俱是真龙天子,而皇子则是江海中的蛟龙,经过天子的点拨教导,才能化蛟为龙。”

    “这不是正合了阿姁的梦?也合了朕的心意。”

    “原来竟有这样的说法。”沈知姁杏眸圆睁,圆翘的眼尾还挂着一滴眼泪,瞧着可怜又可爱:“我都不曾听过,还是阿鹤见多识广,不愧是大定的君主。”

    见尉鸣鹤颇为自得地轻哼一声,又含着得意的笑来帮自己拭泪,沈知姁赶紧佯装羞涩,将尉鸣鹤推开:“阿鹤不许靠太近,我刚刚才哭过,一点儿都不好看。”

    借着拿帕子擦脸的功夫,沈知姁用指甲在自己掌心狠狠掐了两下,才止住自己的笑意。

    那本《龙州地方志》自然是有的,不过放在尉鸣鹤御桌上的,是经过沈知姁亲自编纂的版本,在较为靠前的地方加了尉鸣鹤所述的故事。

    打量着自己近期极有可能有孕,沈知姁就找机会放到了尉鸣鹤手边,让对方在能看见。

    这样一来,不论听“尉沅送金蛟”之事是何时所说,都能让尉鸣鹤产生这就是未来太子的想法。

    至于为何不直接说“送金龙”……沈知姁以防万一,怕后面两年,尉鸣鹤突然权欲更重,觉得这孩子恐怕是天命所归、生出忌惮。

    蛟需要龙的指引,只需要这一条前置条件,就能让尉鸣鹤放下心防。

    沈知姁忍完笑意,转过头,就是一副恍然惊讶的模样:“等等,那、那阿鹤你的意思难道是……”

    “这是你与我的孩子,是大定的嫡子,自然当得太子之位。”尉鸣鹤瞧着沈知姁傻乎乎的样子,只喟叹对方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权势,含笑解释道:“有朕这个真龙天子教导,还怕不能化蛟为龙么?”

    话说到此处,尉鸣鹤眼底已经开始泛起期待的亮色。

    江山与皇权稳固以后,尉鸣鹤早就将目光放到了子嗣继承上,希望能有嫡子,令外头屡屡暗示选秀的大臣们安分下来。

    自然,尉鸣鹤生怕给沈知姁带来压力,这一年来都不曾提及此事。

    芜荑和诸葛院判掐着点儿回来请见。

    尉鸣鹤大手一挥,让外头等着的范院使与杨太医也一同进来,为沈知姁诊脉,看沈知姁这一胎有无大碍。

    经过会诊,范院使做了汇报:“禀陛下,皇后娘娘的胎像颇为稳固,无需像霍才人那样多多用药,只需每日用安胎药即可。”

    闻得胎像稳固,尉鸣鹤眉头一松,不过还是颇为不放心地多问了两句,确定沈知姁与腹中孩子都十分健康后,方重新扬声笑起。

    “传朕旨意,皇后有孕,朕心大悦,赏皇宫上下一月月例,从朕的私库中出。”

    “皇宫中有犯禁关押者,特赦一层。”

    听到这儿,正垂首含羞的沈知姁眸光一动,望向范院使。

    范院使也很快接受了沈知姁的意思——韦才人可以被放出来了。

    赐下赏赐后,众人纷纷退下,该开安胎药方的开方子,该熬药的熬药,将安静无人的正殿留给欢喜高兴的天子。

    沈知姁轻抚上自己的小腹,眉眼带笑,散发着珍珠一样圆润柔和的光泽:“阿鹤,昨儿小沅还和我说,正月十五时京都大亮,问我是为什么。”

    “我想着,画上一副京都元宵灯会图,烧给小沅看一看。”

    “我从现在开始画,到了元宵那日就差不多了。”

    尉鸣鹤立刻想起,刚才杨太医有提到,即便是身体健康、胎像稳固的孕妇,也最好不要长期做劳心费神的事情。

    “作画要长久用眼用手,对你不好。”尉鸣鹤将此事包揽了下来:“朕画就行了,正巧朕这两日手痒,总是想画东西。”

    沈知姁点点头,仰头吻了一下尉鸣鹤的颊,将对方哄得笑意灿烂。

    不过很快,继东南地动的半年后,北疆也传来遭受地动的消息,还引发了雪崩。

    几乎是同一时间,皇宫中忽然传出一种说法。

    说是自去年万寿,沈知姁封后之后,这大定的江山就不曾安定过。

    这意思是在说,沈知姁为后,上天不允。

    第127章 毒茶尉鸣鹤步入他的生命倒计时……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这事儿沈知姁的人脉网络一开始竟没有察觉。

    还是有一日,上林苑总管来报,说是培养的初冬绿梅开了。

    右手渐渐好转的尉鸣鹤闻言,兴致勃勃地要去采来给沈知姁看,在路上听到的。

    不过回来后,尉鸣鹤不曾告诉沈知姁。

    是沈知姁察觉出他眼底残留的怒气,让芜荑去暗中问了元子,才知道上林苑中发生了什么——有两名洒扫宫人,在梅苑角落的假山后偷懒,说起近日北疆地动的事,还联系起这一年来的天灾,得出“这些天灾都是在那道封后圣旨之后出现”的结论。

    这便罢了,那两人还提起从前定国公府与沈知全受腿伤之事,说也是在沈知姁入宫之后,实在是惹人深思。

    元子特意对芜荑提起,尉鸣鹤当场就发作了那两名宫人,命人拖到僻静处杖毙。

    不过沈知姁听后并不在意。

    瑶池殿中,众人听着白苓收上来的情报,面色俱是愤懑不已。

    ——这完全就是有人刻意污蔑,目标便是想要娘娘的皇后之位不稳。

    那些话表面是些闲话讨论,可实际上事事结尾都直指沈知姁这个皇后,言语间都是暗指沈知姁有不详之意,先前是影响父母亲人,后面做了皇后国母,就不由得祸殃连累到整个大定。

    只瞧着这一点,散播谣言之人的心思就已经昭然若揭。

    更为可恶的是,这样荒谬而无厘头的闲言碎语,却会引起前朝不轨之人的兴奋揣测。要是传入民间,只要加以引导,大部分百姓都信奉神佛,自然也会对“沈皇后不详”之事有所相信。

    若任由此事发展下去,国母不详,朝野质疑,民间恐慌。

    即便是大权在握的尉鸣鹤,亦会感到头痛烦恼。

    愈演愈烈之时,保不准尉鸣鹤会为安抚人心,让沈知姁自请退位。

    自然,尉鸣鹤会对沈知姁感到更深的歉疚,对沈知姁给予更加丰厚的物质条件,并且肯定会将幕后之人揪出。

    不过,在此之前的条件是,沈知姁一定要自请废后降妃。

    因为在尉鸣鹤的逻辑中,沈知姁这样深爱天子,理所应当地会不让天子为难,还会反之安慰尉鸣鹤本人。

    而尉鸣鹤投桃报李,会为沈知姁找出真凶,在感情物质上更多地补偿沈知姁,十有八九会许下承诺,说此事平息后就复位沈知姁。

    想到这一点,沈知姁一双柔软明亮的杏眸中闪过一抹坚定——皇后之位极其重要,在天子病危时,皇后可以代行皇权职责。

    这个皇后之位,是再多的珍宝钱财、再纯挚的真情实感都比不上的。

    更何况,尉鸣鹤的爱情本质基础是利己,一点儿都不纯粹,送给路边的小花小草都不会有生灵要。

    沈知姁迅速理清自己首要做的事:将天灾的发生与自己这个皇后撇开关系。

    不过在此之前,她能用这件事情,让自己的势力发展更上一层楼。

    负责探听人脉消息的白苓咬牙切齿,迅速做下决断,请示道:“娘娘,此事是奴婢失职,请给奴婢半日时间,一定会将散播消息的源头查清!”

    “能悄无声息地避开瑶池殿散播谣言,就说明此人下了极大的功夫,本事不小,并非你的失职。”沈知姁定下心神,眼底眸光一转,流泻出三分笑意:“现在倒是不急着查清幕后之人,咱们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个局面,来做些事情。”

    芜荑眉心一动,也跟着轻笑起来,领着几位心腹上前屈膝:“奴婢/奴才静听娘娘吩咐。”

    沈知姁唇畔的笑意轻轻一漾:“其实主使并不难找——现下这谣言只在皇宫中传播,就说明对方也在这皇宫中,且外头能用的人很少,正在想方设法地从宫中渗透到外面。”

    “既然如此,本宫何不帮一帮那人?”

    如今朝堂上瞧着风平浪静,可那是对于尉鸣鹤而言。

    现下朝中,不论是世家还是新贵,都从谋逆的阴霾中走出,转而将目光投向更为长远的投资。

    比如尉鸣鹤空空荡荡的后宫。

    又比如完全有可能被取而代之的皇后之位。

    说罢,沈知姁起身走向书房,眉目舒展,语气轻松:“杜仲,白苓,你们准备着联系外面,将这则谣言有控制地传给那些近日不安分的人,除了那几位大人,皇商中也要挑拣些。”

    “我去给母亲写一封信报平安,顺便给兄长送一些名贵药材,等半日后,你们俩各送了去。”

    杜仲与白苓二人应了退下。

    青葙主动请缨,借着去见姐姐青萝,去查一查嚼舌根、被杖杀的两位宫人是在哪儿做事的,祖籍何地。

    芜荑随着沈知姁到书房研磨,眉头略蹙:“娘娘,这样一来,朝阳殿定会知道这个消息,难免来问。”

    “他知道了正好,担忧之下,就不会想着探究我联系母家之事。”沈知姁提笔写信,容色别有一番沉艳:“元子不是说了么,将近年关,朝政繁忙,尉鸣鹤还要着手画京城灯会图。”

    “事务繁杂,难免脑中昏昏沉沉,需要一盏好茶来醒神。”

    “芜荑,你去亲自泡茶。”

    沈知姁说罢,唇角微勾,眼中像落了一场细碎冷冽的冬雪。

    *

    一年多来,沈知姁在朝阳殿附近花费心力布置的人脉起了作用,正好卡在半日后将消息递去朝阳殿。

    彼时将近晚膳,尉鸣鹤勉强用好了大半的右手批阅完奏折,将手边一卷画纸打开,预备勾勒线条。

    谁知元子急慌慌地进来,禀明沈知姁给沈夫人送信之事:“专送信的宦官前来禀报,说白苓送信来时神色不对,特意不许声张。”

    说罢,元子乖觉地将信递上:“奴才悄悄取了来,给陛下瞧一瞧。”

    尉鸣鹤眉头拧起:“近日宫中无事,阿姁为何……”

    元子听后思索了片刻,出声提醒:“陛下可还记得,前几日在御花园听到的污言秽语……”

    这让尉鸣鹤猝然一惊,面上溢出浓浓的不悦之色:“朕不是已经下令,说此事绝不允许传到皇后耳中!底下是怎么办事的!”

    这话便有责问元子办事不力之意。

    元子满脸苦色,忙不迭跪下请罪:“陛下,您亲自下令,奴才怎么敢怠慢?奴才亲自去封了口,为了防止万一,也将在场知情的人都调到了宁州行宫。”

    “只是皇后娘娘天性聪慧,难免会察觉到什么。”

    尉鸣鹤面色冷峻,先将沈知姁的信展开一看,见上头言辞冷静,是报平安之语,还讲了这些日子他是如何照顾体贴。

    言语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爱慕情愫,让尉鸣鹤脸色稍缓。

    “陛下,奴才立刻吩咐摆驾瑶池殿。”元子从尉鸣鹤的神色变化中猜出信件的大致内容,抓住了这机会,顺势将尉鸣鹤的注意力转移。

    “快去。”尉鸣鹤将信件递回去:“让他们将皇后的信速速送去,莫让皇后忧心,再准沈夫人近日递交帖子、入宫请安。”

    他自己则是换了身常服,要去瑶池殿安慰因为流言蜚语而惶恐的沈知姁。

    在路上,尉鸣鹤着意问了一句:“那两名宫人可查过了?”

    他疑心重,当时就怀疑有人刻意操纵,让元子去查了。

    元子当即应道:“禀陛下,那两人的确没有受人指使的痕迹,素日里就是爱说闲话的,钱财往来也并无问题。”

    “让宋尚宫留心,着意宫人口舌。”尉鸣鹤极为厌烦爱嚼舌根的人,当即就下令:“快到年关,朕与皇后的耳朵里不想再听到什么污言秽语!”

    这便是可以下狠手、杀鸡儆猴的意思。

    吩咐完,尉鸣鹤心中的火气泄了些许,匆匆进了瑶池殿。

    沈知姁仍然坐在书桌边,正眉眼柔和地给腹中孩子念故事。

    见尉鸣鹤前来,她扶着腰身起,姿态盈盈地请安行礼:“陛下来了。”

    自然,礼行到一半,就被尉鸣鹤扶起。

    不等尉鸣鹤开口,沈知姁就仰面,将容色中的伤心、烦恼与勉笑展现在尉鸣鹤眼前:“亏得臣妾还想尽力隐瞒,结果还是逃不过阿鹤的火眼金睛。”

    “阿鹤真是厉害。”

    “朕已经下令严修宫人口舌,绝对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尉鸣鹤眼底涌出心疼之色,拉着沈知姁坐下,当下就做了保证:“朕不是同你说过,要是遇见什么,就和朕说么,不要一个人揣在心里。”

    沈知姁望着尉鸣鹤抿唇一笑:“臣妾不是不想和陛下明说,只是觉得陛下既瞒着臣妾,那臣妾便不想辜负陛下的苦心。”

    “况且,一点儿流言罢了,并不是什么大事,臣妾不会往心里去。”

    这倒是出乎尉鸣鹤的意料:虽做了皇后,这半年多来也帮着自己撰写诏书,可在他眼中,沈知姁依旧是个深爱自己的娇憨女郎,是依附于天子心尖的娇花,有了身孕后更需要小意呵护。

    没想到眼前的美人竟是脆弱与沉静并存,其中坚定更占上风。

    “臣妾很感激,也很喜欢陛下呵

    护臣妾与孩子的心意。“沈知姁瞧出尉鸣鹤心头的一点儿小失望,及时出言,笑意甜得像久酿的蜜饯:“所以臣妾为陛下准备了一盏新茶。”

    “陛下要不要品一品臣妾的茶?”

    芜荑掐着时间,将一盏清茶端上。

    尉鸣鹤被沈知姁一番话说得心中妥帖,那点儿没能安慰美人的失望褪去,伸手将茶盏掀开。

    顿时,便有一股清新醒神的清冽之感扑面而来,让人联想起北疆的巍峨雪山。

    尉鸣鹤是爱品茗的人,当下便眸光一亮,端起茶盏饮了两口。

    伴着天子啜饮的轻响,沈知姁面上的笑意愈浓。

    ——在触碰茶水的那一刻,尉鸣鹤就已经步入他的生命倒计时了。

    第128章 推手“走罢,咱们去见见她。”……

    第一百二十八章

    饮完茶,尉鸣鹤的神色彻底舒缓下来:“阿姁这茶,味道清冽,醒神却不似薄荷那样有时会冲人,偏入口醇厚,回味甘凉,是极好的茶。”

    “朕倒是不知宫中何时有这样的好茶。”

    说罢,尉鸣鹤又忍不住饮了两口,觉得这些时日因朝政而颇为混沌的头脑有了几分放松和清明。

    “这原不是殿中省贡上的,是罗郡王妃送给臣妾的。”沈知姁伸出素指,点了点已经见底的茶盏,面上是盈盈笑意:“陛下不是将凉州分了一半罗郡王么,他们夫妻为了表示对陛下的感恩敬意,从凉州北山中搜罗出这茶叶。”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特意先给臣妾送了一盒,想看看有没有资格做贡品。”

    “臣妾先前用了一盏,十分喜欢,可惜如今有了身孕,要少碰茶水。”沈知姁幽幽地叹息一声:“只好便宜陛下了。”

    尉鸣鹤被沈知姁幽怨的一眼逗笑,目光温柔地扫过沈知姁的小腹,浅笑道:“这样的好茶,的确是朕占了便宜。”

    “罗郡王夫妻也算是有心。”

    “陛下来瑶池殿有一会儿了,净顾着关心臣妾,都没说自个儿。”沈知姁用眼神示意芜荑添茶,眼波流转间就是浓浓的情意:“陛下右手才好,这些日子政务又忙,可别疏忽了保养。”

    “无妨,朕要紧的才用右手批阅,剩余的都是用印章阅过。”尉鸣鹤将右手伸到沈知姁面前,转动两下,浅笑道:“朕来之前,已经将京城灯会勾了个草稿,手腕处也未见不适。”

    “为陛下诊治的那位孟大夫,的确是擅长骨科。”沈知姁笑意如春风拂面:“陛下可要重赏他。”

    尉鸣鹤颔首:“这是自然。孟大夫直言不愿入宫,只愿多行医事,所以朕赐他兼代院判之位,只需在受传召时入宫,还赏了他京城的一座宅邸与一座医馆。”

    涉及自身,尉鸣鹤一向是极为大方的。

    “陛下成全孟大夫的心愿,可知陛下关爱子民,宽仁体恤。”沈知姁转而提起杨太医:“昨日诸葛院判过来请平安脉,说陛下抬了杨太医为院判。”

    “杨太医是孟大夫的举荐之人,于朕的右手亦有功劳。”尉鸣鹤解释道:“范院使年纪渐长,多一位院判,也能让他轻松些。”

    得了预想中的回答,沈知姁娇靥含笑,赞了一句“阿鹤宽和”,旋即就问起即将到来的正旦、年节与元宵。

    “你如今有孕,将事情都交给宜昭媛去做吧,再由皇祖母掌掌眼,应无大碍。”尉鸣鹤不想沈知姁累着,将这些琐事都交给别人:“朕听闻,这两日和贵仪来了瑶池殿,想邀你去骑马?”

    “朕回头让她别来叨扰你。”

    “和贵仪年纪小,性子活泼,与臣妾说些土藩趣闻,很能给臣妾解闷。”沈知姁为仙姬解了难,又为蓝岚请赏:“臣妾有孕,宜昭媛要在宫务上辛苦许多,陛下可不能吝啬。”

    “阿姁总是这样为他人着想,是一位贤良的好皇后。”尉鸣鹤颇欣慰地喟叹一声,端起芜荑重沏的新茶啜饮:“元子,立刻去殿中省一趟,让他们从今往后,以淑妃的待遇给宜昭媛。”

    沈知姁捧起眼前的红枣牛乳,目光落在芜荑身上,是让对方有空给钟粹宫送礼的意思。

    见芜荑明白,沈知姁秋波一转,说起自己的最终打算:“陛下,那些流言虽是荒谬之言,却大大地提醒了臣妾,往后一年,宫中还是少办些宴席,即便是要紧的年节,也要尽量素简。”

    “节省下来的那些银子,可以充作灾款,助受灾百姓早日恢复安定。”

    “臣妾打算理一理瑶池殿的库房,将无用的器物和少用的首饰都拿出来,当了银钱后赈灾。”沈知姁容色婉婉,笑意如春日细雨一样润泽:“这是臣妾身为国母的义务。”

    尉鸣鹤亦被提醒,望着沈知姁的柔和目光中添了赞赏之色:“阿姁有这样的用心,真是令朕感慰。”

    沈知姁俏皮一笑:“回头臣妾再与母亲、兄长说一句,定国公府和平虏将军府都为灾地捐款——这样一来,陛下就可以瞧瞧朝中,有哪些是真心为陛下着想的。”

    毕竟皇后与皇后母家都做出了表率,还得了天子的赞赏,明白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这便是沈知姁的破局之法:传她不详,不过是想沈皇后的名声受损,让朝中猜测纷纷,让灾地百姓心生埋怨,动摇民心,从而威胁沈知姁的皇后地位。

    可当沈知姁的私人赈灾银一到,百姓感激,那人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若再硬要提起谣言,这司马昭之心便再也瞒不住了。

    落在尉鸣鹤眼里,可是对帝令的挑衅,是大不敬之罪,最少也是个斩首示众。

    而要用大量的银子,沈知姁能拿出一部分,剩下的就要拜托甘娘子。

    与之相对的,甘氏能得到更多的商路资源。

    尉鸣鹤听了这一番话,心意大动:他虽扶持了心腹,做到皇权在握,可国库中因为先帝冯皇贵妃的挥霍,的确是不富裕,做不到受灾地区款项充足。但要是他的爱卿们主动献出部分家产……

    “朕来时,已经允了沈夫人随时入宫探望阿姁。”尉鸣鹤当即笑道:“既如此,就请沈将军一块儿入宫,正好也令孟院判为沈将军瞧瞧。”

    沈知姁做出感动的模样,口中只道:“这都是臣妾与沈家应做的。”

    “听闻兄长近日脾气愈发坏了,若有人闹到陛下面前,只请陛下小惩大戒,莫要重罚。”

    “沈知全是大定的功臣,即便因伤脾气变差,做的不过是苛责下人的小事,并不触犯律法,朕怎么会惩罚他?”想起沈知全的近况,尉鸣鹤只觉神清气爽,笑意温和地略过此事。

    讲完正经事情,尉鸣鹤的眸光温和下来:“算一算,朕已经有四五日不曾陪你了。”

    “是呀,臣妾很想念陛下。”沈知姁眉眼弯弯,伸手勾住尉鸣鹤的手,细眉间满是欢喜,然而却带了三分眷色:“不过,陛下也许久未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与她老人家一起用膳了。”

    “还有,太皇太后将尉漮养得极好,白白胖胖的,陛下要不要去瞧瞧?”

    沈知姁主动提及此事,是想着要查清谣言的幕后主使,这几日懒怠应付尉鸣鹤。

    而落在尉鸣鹤眼里,此事自然而然地美化成“沈知姁情自难舍,却为自己履行皇后职责、劝诫君王孝顺爱子”。

    尉鸣鹤俊颜上顿时就覆了一层柔云。

    思虑半晌后,他决定不辜负沈知姁辛苦做下的抉择,也愿意以此宣扬沈知姁的贤德的美名。

    圣驾去了颐寿宫。

    沈知姁长呼一口气,舒舒服服地用了晚膳,再听心腹们对于上午吩咐之事所得的结果。

    杜仲与白苓自是圆满完成,青葙那儿也有收获。

    “奴婢一开始是真没发现问题。”青葙最初查出的结果和元子并无区别,可她不死心,将两位宫人的踪迹查到了十年前:“直到奴婢去翻了殿中省记录,发觉他们从前是近身服侍韦昭仪的人。”

    韦昭仪,是先帝嫔妃,不算得宠,郁郁而终。

    细论起来,韦昭仪是现在韦才人与韦淑女的堂姑姑。

    再算算谣

    言起来的时间节点,正是尉鸣鹤赦罪后宫,将韦才人从病中放出来的时候。

    谁是推手,已经昭然若揭。

    “韦才人真是给我一个好大的惊喜。”沈知姁哼笑一声,转首望向窗外浓浓夜色:“走罢,咱们去见见她。”

    第129章 新故事“天子弑其母”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话一出,连芜荑都不免露出几分惊色。

    “外头夜深露重,娘娘当真要此时前去?”芜荑有些迟疑:“韦才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必定深以娘娘为恨,您如今有着身孕,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若真是青天白日地去,反倒是惹人注意。”沈知姁笑意温和,口吻是一种柔和的坚定:“现在夜幕深深,本宫去见她是正好的。”

    “而且,韦氏还有许多人活着呢,她若不想带着剩下的族人一齐去死,就不会做出傻事。”

    “朝阳殿的动静如何?”沈知姁眨眨眼,多问了一句。

    连翘应声道:“娘娘放心,朝阳殿已经传了宁神汤,想来是准备歇下了。”

    宁神汤,是杨太医献给尉鸣鹤的养生方子,味道好,效果佳,现在尉鸣鹤每日都会在睡前饮用,还将方子给了沈知姁一份。

    不过诸葛院判看过后,说沈知姁的体质较弱,不宜进补过头,所以此事就此作罢。

    尉鸣鹤是不会知道,这个深得他心的宁神汤,背后亦有诸葛院判的手笔,与北疆贡茶中的“好料”能相互呼应,使得药力渗透更深。

    “青葙留下守夜,在我寝室窗边燃起烛光,做出本宫已经睡下的模样。”沈知姁沉着吩咐:“白苓你去联系吴统领,让他今夜安排御林军巡逻时绕开韦才人与本宫的居所。”

    “杜仲,你与芜荑一同跟着本宫前去。”

    说完话,芜荑已经取了一条暗紫色的披风出来,请示沈知姁:“小膳房已经将安胎药呈来了,娘娘是现在用了,还是先放在炭炉上温着?”

    “药不宜多放,现在趁热拿来吧。”沈知姁将头上的珠钗拿下,重新挽了个简单的低垂髻,仰脖将安胎药饮下。

    而后,她便穿上披风,带上同换了暗色服侍的芜荑与杜仲,从瑶池殿的后门悄无声息地融入皇宫的夜色中。

    *

    延禧宫东侧殿,韦才人的居所。

    宫女如意端着一碗温热的甜汤、满是笑意地进来,将肩膀上的霜寒抖落,走进内屋,对韦才人行礼笑道:“才人,您要的甜汤,奴婢给您端来了。”

    “没想到大膳房的人还挺好说话,奴婢只花了半串钱。”

    “奴婢想起来,您在养病期间,殿中省也不曾亏待咱们。”如意端着甜汤,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您当时将存银都取了出来、精打细算的,结果咱们的月银根本没缺。”

    “现在天冷了,那些个炭火也没少。”

    如意叽叽喳喳地说完,才发现韦才人许久不曾说话,床榻上也根本没有身影。

    她唬了一跳,连甜汤都忘了放下,在偏殿转悠了一圈,最后在侧殿后头的一扇窗前看见了韦才人。

    韦才人正盯着黑洞洞的西侧殿看。

    那儿原来住的是洛氏,后来被打发去冷霜馆住着,整个延禧宫就只剩下了韦才人。

    兼之尉鸣鹤许久未来,这儿就渐渐寥落,夜里宫门口就只有一盏昏昏暗的宫灯。

    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座鬼宫。

    “才人,你在看什么呢,快喝甜汤。”如意顺着韦才人的目光望去,被那几乎要将人吞进去的漆黑给吓一激灵,忙不迭上前两步,劝韦才人回去:“现在时辰不早,才人也该歇息了。”

    如意这样说了几句,韦才人才缓缓转过头,略带憔悴的脸上挂出苍白的笑意:“我今日要甜汤,是专门为你要的。”

    “你上回不是对它念念不忘么,所以这碗是我赏你的。”

    如意惊喜地睁大眼睛,还没谢恩,就听韦才人幽幽的一句话落下:“我已经打点了殿中省的人,明日你就去殿中省的藏书司做事。”

    “藏书司虽说油水少,可那儿清净事少,你攒攒体己钱,二十五出宫,在外头远了京城,回你的祖籍好好过日子。”

    这话一说出口,如意的手上一抖,那碗甜汤就落在地上。

    “才人……奴婢是打小儿跟着您的,当初您从牙婆手中选了奴婢时,奴婢就发了誓,与才人您生死相随的。”如意顾不得衣服上脏了甜汤,急慌慌跪下,嗓音哽咽:“您是不是嫌弃奴婢愚笨,帮不上您什么忙,奴婢往后会改的……”

    说着说着,如意嗓音一抖,动作顿住,蓦然睁大双眼,望向韦才人:“才人,难道是您做的那件事情,被发觉了?”

    如意是韦才人的贴身宫女,虽不能提供什么聪明主意,但凡事都是经手过的。

    比如散播沈知姁谣言之事,就是如意根据韦才人的吩咐,去大膳房取膳食时接触了那两人。

    “才人,可上回即便是陛下听了发作,处死那两人,再让元公公去查,也不曾查到咱们头上来。”如意想起几日前那心惊胆战的光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出声宽慰:“现在风波都过去了,才人您不要过于担忧。”

    “我白天得了消息,有人去查了十年前的宫人记档,是瑶池殿的大宫女。”韦才人在寒夜呼出一口热气,好看的唇角扯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可见这位沈皇后,的确如我预料的那样,并不简单。”

    “至于朝阳殿,什么元公公,什么吴统领,都是唬人的。”

    如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先前韦才人同她分析,宫中曾发生的几件事情,比如白果香之事、兰心堂宫人投井之事、宫人小文争宠累及慕容庶人之事等,后头恐怕都有一位推手。

    韦才人猜测的人,正是沈皇后。

    然而如意一直觉得是韦才人过于疑心。

    毕竟自她随着韦才人进宫以来,瞧见的沈皇后一直都是痴心善良的形象。

    只要你不去招惹沈皇后,对方也不会对你挑刺为难。

    直到现在,韦才人说瑶池殿大宫女翻查记档,如意方才相信韦才人的话。

    “才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先去瑶池殿请罪?”如意慌乱起来,满眼无措地望向韦才人,脑中急速思考着退路:“不不,不过是那两人曾服侍过韦昭仪的记档,与谣言之事无干,这样无凭无据的,沈皇后也不能拿咱们怎样……”

    “才人,我先去将与那两人接触的凭证都抹去!”

    “那两人已死,此事的确是没有证据指向我。”韦才人看着如意惊慌失措的模样,笑意愈发温和而惨白:“可是如意,你难道忘了,证据是宫中最容易被捏造的东西了。”

    “而且咱们这位天子多疑,我又是罪臣之女,敢与诽谤皇后这样的大罪牵扯在一起,就是不死也要落入冷宫。”

    “皇后新封,地位不稳,却正是与陛下柔情蜜意的时候,还身怀有孕,金贵无比。”

    “恐怕沈皇后不必言说,陛下自会雷霆大怒。”

    韦才人话音落,如意身子软下,有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才人,难道咱们就在这儿等死么?”

    “不,我不是替你打点好了去处么?”韦才人摇摇头,看着如意的眼神有几分柔和。

    说话间隙,有刺人面颊的夜风袭来,伴着延禧宫外传来的一点儿细碎动静。

    韦才人眸光一厉,抿起唇,与如意低声道:“我记得,御林军巡逻到延禧宫附近的时辰,基本上都是在后半夜。”

    现在不过是刚熄灯的时辰,外头绝不可能是巡逻的人。

    “如意,快将侧殿的门关紧!”韦才人深知自己自入宫后就不曾承宠,更因韦家之事遭人不屑,只能勉强维持住妃嫔的体面。

    她底下的那些宫人,能走的早就走光,剩下几个粗使看门的便全是敷衍,到

    了夜间将门一合,就自去睡觉。

    见如意已经起身、快速离去,韦才人亦敛起衣裙,从廊下回内室,要将屋内的夜灯吹熄。

    然而她刚将琉璃海棠的灯罩挪开,就有一阵凉风从背后袭来。

    韦才人动作一僵,深呼一口气后缓了心跳,若无其事地将灯罩重新合上,转过身去,对上来人。

    一抹惊诧从韦才人的眼底划过,在片刻后变作行礼的动作,嗓音略颤:“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沈知姁将暗紫披风的兜帽放下,并未第一时间搭腔,而是扫视了一圈屋内情形。

    物件整齐,摆放错落精致而不失格调,即便处境落魄亦未曾改变。

    可见居住者心性坚韧,有自己的坚守。

    惟有床头小柜的高颈花瓶空空,显示韦才人近日来的心神不宁。

    “韦才人见到本宫,似乎很是惊讶。”沈知姁打量完,含笑出声,提步往屋,回首与门外的杜仲、芜荑对视了两眼。

    芜荑二人会心一笑,将身上的披风往上拉了拉,再缓缓关上门。

    连同身后满脸惶惶的如意也一起隔开。

    “本宫还以为,韦才人提前得了消息,会知道自己败露。”沈知姁在垫了软垫的圆凳上落座,口吻温和,并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实行处置的。

    韦才人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闻言眉眼憔然,低声道:“嫔妾知道自身败露,并不惊讶有人前来,唯一想不到的,是娘娘您亲自来了。”

    她抬眼,端正有神的眸子中闪过几分复杂情绪:“临近新年,宫人探亲,嫔妾所散播的谣言,或许很快就会传入朝臣、百姓的耳中。”

    “况且您还正有身孕,即便您再生气,也不该冒险前来,与嫔妾对峙——您应当在瑶池殿好生养胎,再让手下人迅速封口此事。”

    “那韦才人你呢?”沈知姁秀眉弯起,颊边的笑意像是天边被薄云掩住的月牙儿,显不清真正的情绪:“你既然传播谣言,意图以国运中伤本宫,又何必提醒本宫这些?”

    韦才人闭眼缓了缓,半晌后才哑声道:“嫔妾自出生以来,就受教于父亲,要为韦氏一族的荣耀付出自己,要不惜一切代价铲除韦氏的敌人。”

    “可嫔妾也记得生母逝世时,叮嘱嫔妾,所有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

    “嫔妾不是傻子,在韦氏落难、嫔妾养病后,延禧宫所用的一应月例开销竟无短缺,所烦恼的惟有宫人生出异心,这是嫔妾自己御下无方的缘故。”

    “放眼宫中,能让殿中省如此听话的,不过四人:陛下、太皇太后、您与宜昭媛。”韦才人倏然睁眼,望向沈知姁:“陛下冷漠,太皇太后要关注大皇子,宜昭媛处事高冷,绝不会关照嫔妾。”

    “只有娘娘您,能对嫔妾的处境感同身受。”

    “因为这一份恩情,所以嫔妾提醒娘娘,目前当务之急,是阻止流言传播。”韦才人见沈知姁仍旧沉着坐着,一时拿不准沈知姁的意思,轻蹙着眉头,努力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她素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

    “韦才人起来吧。”沈知姁眸光温和,眼底是尽在掌握的笑意:“不知韦才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说的是凡事皆有好坏,不能一言以蔽之。”

    “若是用的好了,伤人的流言也会变成捉人的利器。”

    韦才人心中一凛,通过沈知姁的话,迅速想到了流言的另一种用法:以此为饵,钓鱼心怀敌意的人。

    在韦才人看来,此举风险极大,收益却不确定,若非迫不得已,她万万不会用这个法子。

    而沈皇后在半日内就敲定应对法子,足见沈皇后思维敏捷,做事果决而有魄力。

    远胜于她与父亲韦武。

    想到这,韦才人并未起身,而是顺势跪下请罪:“嫔妾为了韦家,报复您与定国公府,私自编排、诽谤皇后——此罪,嫔妾认下,只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已经流放的韦氏族人。”

    “瞧韦才人的意思,是将韦家流放和韦武斩首之事,怪罪到了本宫头上。”沈知姁挑了挑眉,直接了当地问韦才人:“才人难道是手上有证据?”

    “若是没有证据,那才人就要罪加一等了。”

    韦才人被问的一愣:她在深宫中,自然不知道外头政事的弯弯绕绕,对于韦家覆灭的细节更是一概不知。

    她唯二确信的消息,就是自家父亲,和昌王、平郡王谋反之事,确实毫无关联;而先前定国公府被诬之事,韦家的确参与其中,且是领头之一。

    再结合韦氏倒台后,获益最大的人是复职回来的定国公沈厉,加上前面对后宫诸多事件的重新梳理,最终推算出了沈知姁。

    若问证据,韦才人确实是没有的,她所相信的,是自身的推算和直觉。

    “嫔妾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猜想,请娘娘给嫔妾加罪。”韦才人只觉自己死路一条,敛起面上的疲乏,只剩下坦然面对的不悔和棋差许多招的叹息:“只求娘娘放过嫔妾的族人。”

    她动用堂姑留下的人时,就预见到了自己可能会落得这个结局。

    此时韦才人心头无波无澜,唯一一点不甘,就是自己才进宫,还没来得及推动家族晋升,就已经没有了希望。

    就好像一位苦读多年的读书人,怀着梦想进了考场,希望能凭借自身的本事为家族带来荣光,可刚提起笔,就被通知家族得罪,失去了考试的资格。

    韦才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想着据自己推出的结论,再尝试挣扎一番。

    沈知姁看到韦才人眼底的不甘,轻笑了一下,轻描淡写驳了韦才人的话:“本宫无权降罪你的族人,惟有天子才能追究。”

    “韦才人,相信韦氏参与谋反的是天子,下令抄家流放、斩首韦武的亦是天子。”

    “结果到头来,你将罪责都扣在本宫身上,本宫觉得甚是委屈。”

    沈知姁的嗓音轻飘飘,恍若从树上落下的一枚酸果,砸在韦才人冷若死灰的思绪中。

    她眼睛圆睁,用一种震惊、撼然、恍悟又带了一分奇怪的眼神看向沈知姁。

    ——不论先前,韦才人是如何猜测沈知姁藏拙设计,都不曾怀疑过对方对于尉鸣鹤的真心。

    毕竟人前,那样时刻温柔明亮、爱慕痴情的目光,是做不得假的。

    可方才沈知姁的话语,不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让人感受不到半分的温情。

    若要硬究情绪,只有冷笑和嗤嘲。

    韦才人发觉了这一点,不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沈知姁那句“天子下令”上。

    沈知姁勾了勾唇,娓娓开口分析:“你猜想是本宫害了韦氏,必定是建立在某些基础上——比如,韦武曾经联合慕容丞相一齐陷害我父兄,抑或是此次韦氏倒台,定国公府受益最多。”

    “可是韦才人呀,你似乎忘了,在朝堂上官员更替、你死我活的时候,不是有一人一直在得利么?”

    “咱们,咱们的父亲族人,在那人眼中,不过都是棋子罢了。”沈知姁的嗓音渐渐冷下,如坠寒冬:“只要能巩固他的地位,棋子的死活,他并不在意。”

    伴着沈知姁冷然的尾音坠下,韦才人脑中就有轰雷想起,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娘娘是指,陛下?”韦才人额上冒出涔涔冷汗,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声说出口,掌心生出一片冰冷的粘腻。

    是呀,她怎么忘了,朝堂龙椅之上,有一位永远的胜利者。

    不论是当初的韦氏,还是复起的沈氏,都是势弱的那一方。交接更替间,流失的权势全都涌向金灿灿的龙椅。

    沈知姁轻轻叹惋一声:“所以韦才人,你可恨错了人,也报复错了对象。”

    “现在这种情况,你连重新报复的机会都没了。”

    “明日天子知道此事后,必会大怒,恐怕

    就要吩咐夜影司做事了。”

    这样轻盈而充满惋惜的叹息,轻而易举就将韦才人眼里的不甘勾起。

    本来家族覆灭,她抱着决不让敌人得利的决心,想要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结果却发觉自己使劲使错了地方。

    “一切都是嫔妾的错,嫔妾愿意将韦氏剩下的一点儿人脉奉上,只请娘娘能在陛下发怒时,为韦氏求情。”韦才人脸色发灰,将手中最后的筹码说出,为自己的族人争取最后的生路。

    “韦才人,你该知道,你的条件对本宫来说毫无吸引力。”沈知姁喟叹一句,将韦才人微薄的希冀打碎:“而且本宫和韦家素有仇怨,又是受害者,如何开口规劝?”

    “依着天子的性子,本宫只怕引火烧身。”

    又是一阵夜风,从窗棂间隙伏伏出来,绕身不去,融入韦才人的脊骨之中,让她遍体生寒,容色似故去数日的死人,了无生气。

    韦才人几乎能想象到,等明日此事传到朝阳殿,等待韦氏必是一道断绝生路的旨意,或许韦氏流放之人会在路途死绝。

    “不过,本宫想了个法子,能帮到你,只看你敢不敢。”

    在韦才人绝望之际,沈知姁轻柔的话语就像拨开乌云的旭光,笼罩住她的心神。

    “若能保全韦氏,嫔妾敢于冒险。”揣度着沈知姁的心思,韦才人斟酌应下:“不过,嫔妾即便胆子再大,也难做谋害君王之事。”

    做了,便是个诛九族的把柄,那倒还不如乖乖认罪呢。

    沈知姁嫣然一笑:“怎么可能是谋害天子这样的大事呢?”

    “本宫不过要借韦才人的手,给外头的人说个故事。”

    “嫔妾请问娘娘,是怎样的故事?”韦才人细眉微蹙,贝齿紧咬着下唇,犹豫片刻后选择直言询问。

    沈知姁弯起明眸,樱唇开合:“是一位不知道哪个朝代的皇子和他生母的故事,算是野史秘事。”

    说罢,沈知姁将其中关键细节简单道来。

    韦才人初听时云里雾里,可再将故事顺序捋一遍,便惊悚地发觉,这位野史上的皇子信息,不论是年龄还是经历,都能与尉鸣鹤对应起来。

    这样一看,整个故事论起来,便能用一句话概括——“天子弑其母”。

    “韦才人,如今你都听了本宫的故事,这下可不能推辞。”沈知姁前头说了软话,这会儿口吻多了三分的不容拒绝,言笑宴宴:“本宫先前说,无情无据为韦氏求情,会牵连自身。可要是落井下石,还是能有把握说服天子的,且并不贻误这个故事的传播。”

    言下之意,便是韦才人同意合作的话,韦氏尚有一线生机。要是不同意,沈知姁也有自己的法子,韦氏却会被堵住所有生路。

    恩威并施下,韦才人眉心凝结着沉重之色,倒没有失去理智,慌慌张张地应下,而是深呼一口气,沉面思索起来。

    她额角的青筋随着烛蜡的滴答声鼓起,最终在韦才人端丽的眉眼间凝成一股决绝:“陛下忘义,对弃子如弃敝屣;韦氏曾为自身的荣华富贵,对付过定国公世子;嫔妾也因家族之私,妄图中伤娘娘——娘娘想要施行报复是正常之事。”

    “可在嫔妾看来,韦氏与去岁的沈氏一样,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治罪,算是一报还一报。”

    “嫔妾适才细想了想,要是嫔妾帮娘娘您办了这件事情,不同于您的谣言,陛下必定要查清幕后主使,甚至会为此用尽酷刑。”

    “嫔妾即便动用十数年前的人,也必定会被挖出。”韦才人冷声道:“娘娘方才也说了,帝王雷霆之怒下毫无办法,又岂能如答允嫔妾的那样、护住韦家尚在流放路上的族人?”

    “嫔妾死有余辜,可就算帮了娘娘,韦氏最终的结局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娘娘要利用嫔妾,总该找个完满的理由。”

    沈知姁迎上韦才人眼底的厉光,唇边漾出清浅的笑意:“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只要你死了,本宫就有信心保下你想保的族人。”

    韦才人面色一僵,显然没想到沈知姁会提出这个解决法子。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的确是最好、最直接的路——天子好面子,既然罪魁祸首主动伏诛,那故事又未曾点名道姓,天子即便大怒,也不会追究到底。

    毕竟有时候,人的恼怒程度,能间接反映出事情的真实性。

    况且现在快到新年,前压逆贼,后宫中正是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更有皇后有孕之喜,两相冲和,定能将此事压下。

    而韦才人心中为韦氏死而后已的决心并未改变。

    再三思索后,韦才人应下此事,眼角溢出决然的泪花:“嫔妾明日便为娘娘做事。”

    “恳请娘娘做到答允嫔妾的事。”

    “你既应下,本宫自会说到做到,保证韦氏尚且存活的族人平安到达流放之地。”沈知姁凝望着韦才人片刻,语气郑重地做了承诺:“不过不要明日,等半月后罢。”

    韦才人抹去眼角的晶莹,面上已经有了赴死的决然毅色。

    目的达成,沈知姁的眼角眉梢笼上一层愉色,起身预备离开。

    行到韦才人身后时,只听对方低低问道:“嫔妾还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娘娘,韦淑女她……”

    沈知姁脚步一顿,便想起前世韦家倒台前,韦宝珠对自身的诸多磋磨。

    虽说因为韦宝珠自身智谋不足,只在口舌上嚼说,可她每次舌尖吐露的辛辣讥讽污蔑之语,都是扎在沈知姁心上的刀。

    “若她自身不折腾,她会一直是住在冷霜馆的韦淑女。”沈知姁淡淡回答:“与你一样,素常的月例不会缺她的。”

    只是对于韦宝珠来说,九品淑女的月例压根就不够用。

    “不过,本宫很惊讶,你竟会主动问到韦宝珠。”沈知姁眼底闪过一分好奇:“瞧韦宝珠的性子,可不会与庶姐关系和睦。”

    韦才人缓缓起身,面向沈知姁露出一抹淡笑:“韦宝珠骄纵跋扈,总是瞧不起嫔妾,不过她与嫡母都没起过害人的心思,亦未苛责过嫔妾。”

    “最重要的一点是,韦宝珠是韦氏人,嫔妾自当护住。”

    沈知姁听罢,抬眼望向韦宝珠,只觉得对方肩上沉甸甸,压着一座不该属于对方的大山。

    “韦宝珠倒是幸运。”沈知姁轻叹一声,明眸间流转过几分浅淡的恸色:

    “韦才人,你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的,本宫的确和你有几分感同身受。”

    说罢,沈知姁不再回首停留,而是重新穿好披风,挽起散落在鬓边的青丝,将眼前紧闭的殿门推开:

    “你半月后帮本宫办成这件事情,你对本宫做的事便一笔勾销了。”

    撂下最后一句话,沈知姁和芜荑、杜仲一块儿离开延禧宫。

    廊下的如意又心慌又恐惧又焦急,待三人离开后,第一时间就冲进屋内,将韦才人上下看了一遍,确认对方身上没有伤痕,高悬的心才放下一些。

    想着沈知姁离开时并不算难看的面色,如意抱着乐观心态询问:“才人,咱们这算是没事了吧?”

    韦才人摇摇头,强撑着去床边坐下,又在枕下拿出一纸名单,将它攥在手中,眼中的光亮就像是烛火熄灭前最后的挣动:“如意,去箱中将所有的银子取来,联系韦尚宫。”

    *

    一夜一日无事。

    惟有翌日晚上,白苓去了宫门口一趟,杜少监又来瑶池殿送了新进的冬桃。

    而太医院这儿,范院使照例休了旬假。

    第二日,沈知姁要去颐寿宫请早安,早早便醒来,简单洗漱、饮安胎药后,就坐着轿辇出发。

    待到了钟粹宫,蓝岚正等在门口,见到凤辇便迎了上来:“可是要去请安?我预备着走过去呢。”

    “正好姐姐和我一块儿。”沈知姁手中握着镂金手炉,在十一月

    的清晨呼出一口雾气:“在轿辇上坐着舒服是舒服,就是坐久了身子僵。”

    看到蓝岚抱着的手炉上粘着猫毛,沈知姁便笑:“芝麻团还是这样活泼爱闹,不像牛乳团,自进了秋日就长胖许多,现在就爱陪我一块儿哄暖,顶多动一动它的长尾巴。”

    “那小混蛋昨晚非抱着这个手炉不放。”蓝岚笑叹:“偏我也喜欢这个手炉,可不让给它。”

    沈知姁抿唇笑而不言:岚姐姐素来嘴硬心软,口头是这么说,实则已经吩咐殿中省重新做个一摸一样的了。

    蓝岚细细看过沈知姁的容色,皱眉道:“你眼里有点儿红红的丝,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我适才听底下人汇报过,说昨晚见你宫里的杜公公往太医院走——我库房中还有些好药材,宁心静气的,回头给你送去。”

    沈知姁笑吟吟地受了:“那我将今年年节送赏的事情给姐姐,要是姐姐有喜欢的,直接留下就是。”

    “你难道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么?”走了半晌,蓝岚想到了这一点,面色犹豫地询问。

    她现在协理着六宫,对于御花园之事有所耳闻。

    “姐姐放心,碍不着我,昨日是临时想起事情告诉诸葛院判。”沈知姁笑意不变,只请求蓝岚道:“姐姐既然看出我昨夜睡眠不佳,还请在太皇太后面前一提,好给妹妹我搭个话台子。”

    蓝岚当即应下。

    等沈知姁二人到了颐寿宫,方尚宫忙不迭过来迎。

    正殿里已经坐了吴婕妤和瑜贵仪。

    自谋逆之事过去,吴婕妤对尉鸣鹤失望至极,只为兄长而对天子维持着足够的敬意和礼数。她不曲意逢迎尉鸣鹤,尉鸣鹤自然不予宠爱,不过看在吴统领十分得力的份上,每月见上两三面,赏赐更不曾少。

    至于瑜贵仪,虽说父亲早就分家,目前在朝中也算得用,可她亦在宫廷冷暖间觉出尉鸣鹤的无情,横竖她现在位份不低,与其费劲争宠,倒不如自己舒舒服服地过好日子。

    恰好吴婕妤晋位搬宫后,和瑜贵仪的住所相距不远。

    这一来二去,两人关系渐好,经常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相比较尉鸣鹤,这位只一心抚养大皇子的太皇太后明显好伺候得多。

    且多露露脸,留个孝顺的印象,将来熬资历晋位更顺理成章。

    瞧见沈知姁和蓝岚进来,吴婕妤、瑜贵仪面上露出真诚和气的笑,起身请安。

    沈知姁落座不久,太皇太后便出来。

    见到沈知姁,太皇太后明显惊讶:“小姁怎么来了,哀家不是让方尚宫说了,你不必来给哀家请安了吗?”

    “太皇太后心疼臣妾,不过臣妾是想太皇太后了。”沈知姁笑意温婉,说起太皇太后近日的膳食,将自己备好的礼呈了上去。

    太皇太后明显笑意欣慰:这一年来,小姁先是要帮着皇帝书写奏章,后面又身怀有孕,自己和皇帝都吩咐了,日常不必来颐寿宫请安,各宫妃嫔们也不允许去瑶池殿叨扰。

    可即便事务繁忙,小姁明显还是顾念着颐寿宫的,可见孝顺。

    蓝岚接过话头,顺势引到沈知姁昨夜不曾安眠的事上。

    对上太皇太后关切的目光,沈知姁浅浅一笑:“并非臣妾自己多思,而是陛下近日为外头北疆地动的事情烦扰,这边出事,前头东南地动的灾祸影响尚在。”

    “陛下烦忧,臣妾身为皇后,理应为陛下分忧,所以昨晚想了个主意。”

    说罢,沈知姁将在尉鸣鹤面前说过的捐款事宜缓缓道来。

    太皇太后听罢十分赞同,用一种极为欣赏的口吻赞道:“小姁不愧是皇后,此举不但能彰显陛下对百姓的仁爱体恤,亦能彰显国母风范。”

    “有小姁你这样的榜样在前,朝中宫中都应当学习才是。”

    话音落,蓝岚就带着吴婕妤和瑜贵仪起身,表示自己也同沈知姁一样,愿意捐出钱财和库房中无用之物。

    见众人皆是如此懂事,太皇太后亦大方地捐款。

    稍后又是一阵闲话家常,说起宗亲中的事情。

    最后是大皇子哭闹,乳母哄不住来请太皇太后,此次请安方退。

    *

    到了午时,各宫都派了大宫女,过来送捐款的单子和东西。

    担着为受灾地赈灾的名头,兼之蓝岚等人并非爱财自私者,所拿来捐赠的东西堆满了瑶池殿的半个院子。

    让沈知姁有些惊讶的是,韦才人同样遣人送了份捐款单子,里头还包括了韦淑女的那一份。

    想起前夜韦才人冷静坦荡的模样,再看现在韦才人即便肩上压力巨大,依旧对宫中大事耳聪目明,及时送补。

    沈知姁心中很是惋惜:若韦才人不是韦武的女儿,若没有进到宫中,绝对会比现在自在出色许多。

    感叹完,沈知姁吩咐白苓和连翘带着宫人核对单子,自己抱着牛乳团,在廊下用着点心,晒着冬日里少有的日光浴。

    待夜幕降临、宫灯点起。

    “娘娘,东西都核对完了,奴婢立刻去联系甘氏换了银子,再送去朝阳殿。”白苓完成核对,上前汇报,顺便将剩下的流程道了一遍。

    “不必经手朝阳殿,去请他来吧。”沈知姁歇了一下午,此刻振作了精气神,给腿上沉甸甸的牛乳团喂了块鸡肉干,口中平静道:“芜荑,去泡茶。”

    青葙将牛乳团小心抱走,箬兰扶起沈知姁:“娘娘的意思,是想要亲自指定送赈灾款的人么?”

    “若是可以,本宫属意杜仲,再不济也要咱们的人。”沈知姁眼底闪着细碎的暗光。

    她已经是皇后了,身为国母,表达对于灾地百姓的关切是职责义务,派遣身边的宦官总管去,更显仁恤。

    这院中加起来数万两银子,都是后宫妃嫔的仁心,尉鸣鹤能借此缓解灾地状况,但别想借此给自己添上半点美名。

    去岁江南水患,她还给尉鸣鹤埋着雷呢。

    不多时,白苓回来,后头跟着金黄的圣銮,即便在夜幕下也显得熠熠生辉,让人下意识地抬首仰望。

    尉鸣鹤进来时的脸色不算好。

    沈知姁只弯起眼眸,浅浅一笑,佯装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昨日白苓得了外头沈知全传进来的消息,说果然有人上钩,按捺不住,上书奏报皇后不详之事。

    除了先前早早提议选秀的一两位老公爵,竟还有上位的新贵。

    而昨晚到来的杜少监是奉了韩栖云的命令,将更后头更为详细的关系道来。

    譬如新贵关大人,昨日中午去了秦公爵府上共用午膳。

    和甘氏向来不合的另一位皇商,新进开了两家店,掌柜是上头那位关大人的两个小舅子。

    “陛下瞧瞧这单子。”沈知姁牵起尉鸣鹤的手,将其引到暖阁,把下午整理好的单子奉上。

    桌边已经放了一盏北疆贡茶。

    趁着尉鸣鹤专心看单子,沈知姁佯装心疼开口:“不过两日未见,阿鹤眼底怎么乌青了许多,面色也有些疲惫,快饮盏茶清心醒神。”

    “阿姁有心,不过是为着外面赈灾之事。”尉鸣鹤想起几位大臣吵嚷的皇后不详之事,只觉得心头一片怒气。

    此刻他手握价值不菲的赈灾单子,用着喜欢的茶水,感受着沈知姁的温柔体贴,那股子怒气就化为了怜爱,将外头的那些针对沈知姁的言论隐去,面上只能看出对沈知姁的温柔之色:“有了阿姁的这份单子,想来朕就不会为前朝烦心了。”

    “能为阿鹤分忧就好。”冷眼瞧着尉鸣鹤将茶水饮尽,沈知姁笑得温婉甜美,顺势提出让杜仲负责监督物资的押送:“……臣妾也想让杜仲代臣妾看看,这批赈灾款能否切身实地地帮到百姓们。”

    “若是不够,臣妾想着再筹一筹,帮帮阿鹤。”

    不过一个监督的虚名,尉鸣鹤未曾多想,立时就应了,还颇多感慨:“没想到阿姁竟这般心系黎民百姓,视金钱如粪土。”

    “因为臣妾有阿鹤的信任与爱重,远胜于珠宝俗物。”沈知姁笑眼弯弯,甜蜜的话语信手拈来:“至于臣妾心系,不过只有阿鹤你罢了。”

    “是阿鹤胸怀天下的缘故,才让臣妾心胸亦变得远大。”

    这话落在尉鸣鹤眼中,就是十足的妥帖和悦耳。

    他龙颜大悦,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当即就吩咐元子,将因年节新贡的珍品尽数送来瑶池殿。

    元子机灵,不等沈知姁起身谢恩,就带着喜气扬声将此事应下,又细心提醒:“陛下,御膳房已经在传膳,可要奴才遣人去太医院请诸葛院判和杨院判来请平安脉?”

    尉鸣鹤颔首:“快去,朕已经有两日不曾听皇后的平安脉了。”

    元子当即就点了小鱼子。

    谁知用完晚膳颇久,也不见小鱼子带着太医回来。

    “啧。”尉鸣鹤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朕竟不知太医院当差这么慢了,还是朕御前的人腿脚竟不可用?”

    元子方才还一脸喜

    色,见尉鸣鹤隐含怒意,当即就敛了笑意,亲自去太医院瞧瞧情况。

    一刻钟后,元子气喘吁吁地提溜着小鱼子,后头跟着神色凝重的诸葛院判。

    几人行礼后,尉鸣鹤扫了两眼:“院判先为皇后请脉,你们俩人说发生了何事。”

    沈知姁坐在美人榻的另一侧,见状放下解乏的话本,和诸葛院判对视一眼,一边将手伸出,一边温声开口:“小鱼子素日做事也算利落,可是太医院出了事?”

    元子叹一口气,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禀陛下,禀娘娘,是小鱼子去奉命传召,可一刻钟前杨院判因故和马太医换了值班,让小鱼子一时为难,犹豫不决,决定先遣人去追回杨院判,这才等到现在……”

    太医院的太医除了每日值班的,都有固定的离宫时辰,就在晚膳时分。

    但要是太医宫外有急事,可以进行换班。

    自杨太医引荐名医合力治好尉鸣鹤的右手、晋升院判后,尉鸣鹤对他就十分信任,平日里若要诊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杨院判。

    因杨院判对值夜之事一向十分积极,尉鸣鹤便问道:“既如此,杨院判人呢,可是宫外之事实在难以推却?”

    “禀陛下,是范院使突受重伤、昏迷不醒,其母求托其他太医诊治。”元子同情之色更浓:“杨院判素来和范院使关系亲厚,得知此事后主动前往。”

    听到范院使出事,尉鸣鹤眉梢一挑:“范院使为何受伤?”

    诸葛院判此时正诊完脉,闻言回道:“陛下,范院使自两三月前,就染上酒瘾,每每旬休都要约臣或其他同僚饮酒。”

    “据微臣所知,范院使最近似乎在古玩上再度受骗,酗酒更甚,于方才在酒楼失足滚落楼梯,头部撞伤昏迷。”

    尉鸣鹤闻言眸光泛冷:“难怪朕总觉得范院使懈怠许多,竟是酗酒的缘故。”

    原就对范院使颇为不满的尉鸣鹤冷淡道:“既如此,就让范院使就此卸职返乡,院使之位由杨院判接任。”

    “陛下,范院使在太医院就职多年,算是颇有苦劳。”沈知姁浅笑出声:“臣妾做主,给范院使一笔赏银。”

    尉鸣鹤颔首赞同,便将范院使的事抛之脑后,问起有关沈知姁脉象的诸事。

    而十日后,即范院使苏醒的第五日,其变卖宅子、带妻母返乡的消息,是范院使在皇宫中留下的最后一点儿波澜。

    在这十日期间,沈皇后慨然解囊,与太皇太后一齐领后宫妃嫔为灾地捐款的消息传出。

    旋即,定国公府、平虏将军府和承恩公府率先上书,表明愿意捐出一半身家,为陛下解忧。皇商中则是甘氏最先出来,直接捐十万两白银并无数急需的粮草衣被。

    其后,一场上至官员,下至富商的乐捐风潮就此展开,今年内受灾的地区情况得到迅速缓解。

    “沈皇后不详”的言论稍稍冒了个头,还没来得及乘风而起,就被这阵风潮扑灭。

    韩栖云递给沈知姁的名单同样呈在御案上。

    尉鸣鹤可没手软,放出严惩的风声,让先前勇于上书的几人掏空了家底,还顺手撸了背后有联系的皇商。

    而多出来的资源,理所应当地作为赏赐,赏给皇商甘氏一族。

    杜仲奉旨前往灾区,除了监督、视察,更多的是在隐秘处埋下尉鸣鹤冷眼无作为的风评。

    元宁三年十一月廿三,有一则有趣的野史故事,在皇宫中流传开来。

    与此同时,京城一家印书坊中,开始日夜兼工,印刷新的话本。

    第130章 盛怒宫中有一处起了大火

    第一百三十章

    自见过韦才人,说过那一则影射“天子弑母”的野史秘闻后,沈知姁就将再没提起此事,只要芜荑他们不曾禀报,就说明事情一切顺利。

    再次听到,是在十一月底、和贵仪的口中。

    即便已经在后宫中顺利生活三个月,和贵仪周身的气质与举止仍然是土藩女郎那股坚强洒脱的劲儿,像是随时能从规规矩矩的宫装躯壳中冲出来。

    和宫中爱养狸奴狗儿不同,和贵仪弄了两只大乌龟来养。

    “他们和我说,这乌龟能长到大石头那么大。”和贵仪进来时一边比划一边笑:“到时候,说不定可以给你的孩子骑着玩儿。”

    暖阁中早就备好了和贵仪爱吃的茶点。

    沈知姁笑意盈盈地应了和贵仪的话:“那我就先替孩子谢过你,你先多吃点瑶池殿的茶点,就当我的谢礼——要不要带个厨子回去?”

    和贵仪摇摇头:“我不喜欢下人那么多,横竖瑶池殿就在这里,我想吃来找姐姐就是。”

    将盘中茶点扫空,和贵仪正了正面色,问起沈知姁正事:“姐姐召我来,说是有关我哥哥?”

    “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前两日土藩来信,说是土藩王病重,你哥哥孝顺,替父亲向大定求药求医。”沈知姁浅浅一笑:“圣旨已经发往北疆,让我父亲派遣人护送军医药材前去。”

    “等过了年后,你就可以备贺礼了。”

    她答允过仙姬,要助土藩太子顺利登位,所以和沈厉提前打过招呼,送了一颗药丸。

    土藩太子倒不笨,回去后就手脚利落地下了药,外头演戏也没落下,用求药的方式,给沈知姁递了消息,好方便沈知姁给他送去人和物。

    “多谢姐姐。”和贵仪难得笑得眼睛弯弯:“阿娘和哥哥总算是要心愿得成了。”

    “只是姐姐,我到现在都还没帮上你的忙呢。”和贵仪有种白占便宜的不安感,稍显稚嫩的脸上有一股急切感。

    “不用着急,你会帮上的——你先告诉我,最近可有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沈知姁口吻温和,眼中带着安抚之意,唇边勾勒着一抹浅笑,支着头询问和贵仪。

    就好像真的是单纯好奇后宫中的新情况。

    和贵仪点点头:“有呢,前几日我和几个小宫女玩蹴鞠,玩累

    了就问她们讲故事。”

    “我最近新听的,好像是个野史故事,倒挺有趣的。”

    说罢,和贵仪将那故事复述了一遍,赫然是沈知姁说给韦才人的故事。

    “这故事曲折精彩,的确不错。”沈知姁满意颔首,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不过听着可不像是宫人们能胡诌出来的,倒像是哪位文人编写的。”

    提到这茬儿,和贵仪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嗓门:“姐姐,我同你说,你可别怪那些小宫女——是她们自个儿买了宫外流行的新话本看的。”

    宫规森严,尤其对于宫人,理论上是绝不允许和宫外有物品、金银交易,就怕有些不利天子的东西流进宫中。

    不过,对于针线日用这些的杂物,宫人们是有正规渠道购买的。

    但可不包括话本、戏册这样玩意儿,若是被逮到了,至少要吃一顿板子。

    “外头流行的?难怪这样有趣。”沈知姁闻言,笑意更深:哥哥的动作的确迅速快捷,想来这样的话话本,在京中已经传播颇广。

    但凡对先帝后宫有些了解记忆的,就能从中窥见端倪——那话本虽改动了不少地方,可有些要紧的大事是能对得上的。

    只不过,朝臣宗亲极少有爱看话本的。

    现在仅在民间流传罢了。

    “大王子在京中已经住了三月了,明日我召他入宫,妹妹让小宫女们再将这故事说一遍。”沈知姁轻声道:“还请妹妹帮我,举办一场家宴,和大王子详细讲述这个故事。”

    “再让大王子,在京中玩乐时同那些贵族纨绔细细说来。”

    土藩太子离京前,为仙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敲打、震慑作为质子的土藩大王子,让他在京中安分呆着、做些无害不上进的模样,并且全力保障仙姬的安全、听从仙姬的指挥。

    大王子和仙姬关系并不算很亲近。

    可此时在异国他乡,两人之间的亲缘关系就愈发显得珍贵。

    和贵仪毫不犹豫地应了:“姐姐放心,我会让大哥做到的。”

    说罢,和贵仪悄悄拉了拉沈知姁的袖子,愁眉苦脸地询问如何在元旦和年节的宴席上请假。

    她今年在万寿节,穿着沉重的吉服,好容易行完了叩拜礼、说完敬酒贺词,谁知还要在座位上枯坐好几个时辰。

    和贵仪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若是让她选,她宁可在自己宫中,和小宫女们玩游戏。

    “元旦和年节都是大定重要的节庆日,除非病重,否则都要参加,更何况你现在代表着土藩。”沈知姁瞧着和贵仪眉眼间透出来的古灵精色,容色温和:“不过你年岁小,来到京城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可以借故早些退场……”

    沈知姁低声含笑,为和贵仪出着主意。

    接下来的几日,传闻说是野史的这个故事,沈知姁陆续从吴婕妤、瑜贵仪甚至颐寿宫中听到。

    相对应的,尉鸣鹤这几日不曾踏足后宫,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焦头烂额。

    太皇太后为此略留了一次沈知姁,面上神色忧心忡忡却不知如何言说,只能委婉问道:“陛下近日如何?小姁耳中可有听见什么新鲜事情?”

    “陛下近日只遣元子早晚来问安送膳,说是前朝事务繁忙。”沈知姁垂下眼帘,做出一副懵然的模样:“至于新鲜事情……臣妾安心养胎,当真是不知,难道宫人们又兴胡乱议论的做派,污了您的耳朵?”

    “皇后娘娘放心,后宫无事,是太皇太后担心您日常提不起兴致,故有一问。”方尚宫冷静接口:“太皇太后还特意吩咐了殿中省,让他们去民间请有名的杂耍班子,好逗皇后您一乐。”

    沈知姁当即就露出感动的神色,谢恩后告退。

    太皇太后的面色从忧心转为苦闷:“哀家真是糊涂了,小姁不曾经历过先帝的事情,即便是听见那话本野史,也不过一笑了之。”

    “方尚宫,若那故事是真的,那哀家……”话到此处,太皇太后的嗓音难得生了颤意。

    弑母之事,实在过于骇人。

    而敢弑母,甚至在弑母之后伪装成受害者博得同情的人,又该是如何的狼心狗肺、狠辣无情?

    方尚宫赶紧劝解:“不过一话本故事,太皇太后您务必不能当真。”

    “哀家知道。”太皇太后听出方尚宫的言外之意,已渐白的眉须中愁意更甚,脑中思绪一转,不由得想起上回承恩公夫人进宫、见了大皇子、脱口赞扬“太皇太后精心照料、大皇子日渐康健”的话。

    这话要是落在皇帝耳中,说不准就是承恩公府有意匡扶大皇子……

    “你去递个消息,让承恩公府最近几月不必递牌子请求觐见,年节时的外命妇请安,就推说病了。”太皇太后长叹一声,愁眉不展地安排下去:“告知宜昭媛,年节将近,宫务繁忙,令宫人不许偷懒玩乐,尤其不许流传话本。”

    “若是还明知故犯,就治以重罪,以儆效尤。”

    *

    “禀娘娘,陛下正在朝阳殿怒发雷霆,奴才们实在是劝止不住!”刚从颐寿宫回来,沈知姁便见到满面惊容的元子,急匆匆上前,请沈知姁往朝阳殿救场。

    “本宫三日前见陛下,陛下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忽然生气?”沈知姁斜斜地坐在凤辇上,明黄色的帷帐掩住她娇面上的漫不经心,只剩下尾音倏然含怒:“究竟是前朝的事情,还是御前的人伺候得不好?”

    元子拿着拂尘的手一抖,面中委屈地拧起,将事情始末仔细说了一遍:“……陛下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一个故事,说是取自京中流行的话本。”

    “谁知陛下听后,亲自要了那话本,看完后勃然大怒,当场掷入火盆中,还宣召了夜影司的韩督公速速进宫。”

    “正是在韩督公进去后,奴才就听见里头陛下的呵骂声。”元子抹了抹额角的汗水,哀求道:“奴才知晓皇后娘娘有孕辛苦,可里头动静实在不小——奴才适才大着胆子进去,刚看到那绒毯上沾了血迹,就被陛下用镇纸砸了出来。”

    “奴才实在怕出事,不得已才来请娘娘。”

    听到韩栖云疑似被尉鸣鹤打了的消息,沈知姁容色中的满不在乎才渐渐消失,转而换成嗤笑:

    尉鸣鹤这是觉得,这颇为流行的野史故事,极有可能是韩栖云弄出的手脚。而韩栖云受了无妄之灾,满口否认,自然而然地引起天子怒气。

    这两人可都是格外记仇的小心眼,这会子指不定已经决心要了对方的命。

    “事关陛下,本宫必定会前去,多谢元公公告知。”沈知姁缓了语调中的笑意,用轻飘飘的焦急声道:“别落辇了,快去朝阳殿。”

    “白苓,你先别着急跟着,回去将北疆贡茶送来。”

    到了朝阳殿门口,沈知姁便见一道俊影立在长阶上。

    由芜荑搀扶着,沈知姁下了凤辇,最终在朝阳殿前雕龙刻风的汉白玉庭院中正和韩栖云相遇。

    将近一年多未见,韩栖云的一双眼瞳愈发漆黑,好似深不见底的渊底,弥漫着寒光和难以压抑的戾气

    起因或许就在于韩栖云一高一低的肩膀,和桃花眼角泛起青紫的蹭刮痕迹。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见到沈知姁,韩栖云面上似被朦胧了一层薄雾,硬生生压住那几分和尉鸣鹤相似的狠厉,化作笑意:“许久未见,微臣还不曾恭贺娘娘,家中重获清白,自身有孕之喜。”

    韩栖云的目光流转,最后落在沈知姁小腹处,似乎要透过厚厚的绒裘披风,亲眼看到沈知姁尚且四月的身孕。

    “韩督公快快请起。”沈知姁假借扶人,上前两步,紧紧盯着韩栖云青紫的眼角,一双杏眼清凌凌,似乎含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关怀:“本宫记得,你在封后时送了两盏夜明珠碧玉灯,本宫很喜欢,一直都放在床边。”

    “有督公的明珠在前,往后再多的好东西,相比之下,不过是脚下泥罢了。”

    “偶尔只有杜少监送来的东西能看个新鲜。”

    这番话既是婉转驳了刚才韩

    栖云“久久不见、相互生疏”的指控,也是暗中谢了韩栖云让杜少监传入宫中的消息。

    “能得娘娘喜欢,微臣便万死不辞了。”韩栖云眼底的厉色缓缓褪去,勾起的唇角温柔而迷人:“只是……微臣知晓,娘娘关怀灾地万民,不但以身作则、为民捐款,还派遣了身边的大宦官亲去灾地,确保灾民得助。”

    “北疆地广物丰,百姓淳朴厚道,想来杜仲总管会为娘娘带回许多百姓的谢礼——在赤诚之心面前,微臣的心意不过一点萤火。”

    “娘娘一向心软仁善,自会有好报。”韩栖云说这句话时,尾音近乎气声,将重点放在前一句。

    沈知姁眸光微动,清澈的杏眸倏然闪动,直直对上韩栖云含着暗笑的漆黑眼瞳。

    韩栖云直觉猜出,现下话本野史之事,源头在于沈知姁。

    他十分高兴而欣赏,但可惜沈知姁过于心软,竟然只是单用这样的舆论映射尉鸣鹤。

    应该直接点名道姓,让天下人明白天子的虚伪和卑劣,这才痛快。

    不过……

    韩栖云眼眸轻转,望向面前笑意清浅而不变的女郎。

    一年未见,女郎似乎在宫廷中并无变化,仅因为有孕而变得圆润了些,整个人气质愈发柔和甜美。

    像是一颗在光下熠熠生辉的珍珠。

    这样美好的女郎,要真是和尉鸣鹤那样的混蛋同归于尽,的确可惜,尉鸣鹤也不配。

    沈家小女郎,生来便是享福受宠的。

    韩栖云从自己这一句推测“心软”中,骤然窥见了沈知姁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尉鸣鹤之上,有更值得人去费心追逐之物。

    “微臣多嘴。”韩栖云弯下身请罪,眼底却像是被点燃一样,骤然燃起灼灼光亮,映出沈知姁裙摆上翱翔九天的凤凰。

    “无妨,韩督公太过守规矩了。”沈知姁想起耳中听到的前朝消息,眼眸中的甜笑就带了几分淡色:“可本宫在后宫中,总能听见有关韩督公的传闻。”

    “说是督公年纪轻轻、心狠手辣,抄家杀人均是毫不留情,为陛下铲除异己,地位可谓是水涨船高。”

    韩栖云目光一闪,口中谦辞:“一切都是海督公领导有方的缘故。”

    “其实微臣十分怜香惜玉,并不如海督公办事果决。幸而海督公奉命离京办事,微臣才有幸重新得见天颜。”

    他是在告诉沈知姁,他依旧蛰伏在海督公的后面。

    “本宫听闻陛下盛怒,想来召见韩督公亦是为了此事。”沈知姁浅笑掠过韩栖云的“怜香惜玉”之语:“本宫身居后宫,还请韩督公为本宫解释一二。”

    “陛下是听了外头的一个野史故事……”韩栖云躬身愈低,笑意更深,似乎牵到了脸上的伤痕,多了些些低低的嘶声:“原没有多大的事情,不过其中几处恰巧合了陛下,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夜影司只追查到一家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印书坊,线索在皇宫处断了,故而陛下发怒,惩戒了微臣。”

    “现在微臣正要戴罪立功,去尚刑局联合闫公公,一块儿在皇宫中搜查。”

    “有心人竟意图中伤陛下,可见是个胆大心细的。”沈知姁明眸一眯,正色说道:“想来韩督公要费些功夫了。”

    “微臣明白。”韩栖云拱手应下,得了沈知姁叫起后方重新抬脸,本就墨黑的眼瞳愈发深邃漆黑,带了些意味深长:“皇后娘娘,昨日钦天监有禀,说明年开春瑞雪,丰盈兆年,等到了秋黄叶落时,或许是个捕猎秋狩的好日子。”

    沈知姁用手略扶了扶腰,心神一动,幽幽叹息道:“本宫还记得年幼时,曾参加过一回先帝秋狩。”

    “先帝为冯皇贵妃猎虎为袍,情深如此,真是令人艳羡不已。”

    韩栖云面上拂过浅笑:“依着微臣看,陛下对娘娘,倒是不输先帝,在秋狩上必定会有所表示。”

    “微臣告退,娘娘有孕辛苦,快些进去为好。”

    说罢,韩栖云行拱手礼转身离去。

    两个肩膀仍旧是一高一低。

    “走罢。”沈知姁笼过手中的手炉,换上焦急神色,快步进了御书房。

    “出去!”

    “朕不是吩咐过,任何人不许进来么!”

    迎面便是尉鸣鹤饱含怒气的厉呵。

    然而就在尉鸣鹤不耐烦地蹙眉抬眼后,那抹恨不得杀人解恨的恼怒,就化为十足的尴尬和懊悔:“阿姁怎么来了?外头天寒,若想见朕,让人来请便是。”

    “元子,快去吩咐御膳房精心备午膳。”

    尉鸣鹤将压抑住心底的怒气,瞥了眼元子,下意识地不想让沈知姁知道这样的糟心事情。

    他不愿将自己和“弑母”一事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尤其是在沈知姁面前。

    “陛下别想瞒着臣妾。”沈知姁斜了眼尉鸣鹤,施施然在芜荑搬来的凳子上坐下,随手将手炉搁在御案上:“臣妾在外头可是遇见韩督公了,被唬了一跳,问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过一编造的野史故事,竟有人借此诽谤陛下,实在是可恶!”沈知姁眨了眨杏眸,顷刻间就红了眼眶,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陛下抓住这些人后,万万不能留情,定要严惩!”

    尉鸣鹤微微一愣,没想到沈知姁竟不必他开口、就是这样绝对的信任。

    心底的杀气和怒意渐渐蛰伏、散去,被人信任、爱恋和维护的幸福感逐渐占据上风。

    随着脸上浮现出轻松愉悦的笑意,尉鸣鹤长眉扬起,深深地认同沈知姁说的话:“没错,有人意图以谣言中伤朕,朕必定彻查整治!”

    话音未曾落下,尉鸣鹤就被女郎纤细却温暖的手握住。

    “阿鹤。”沈知姁容色温柔,眼底带着深深的心疼之色,眼尾嫣红:“臣妾明白无端端经受谣言的不爽和痛苦。”

    “臣妾恳请,陛下一定不能为了这些小人而生气、甚至损伤龙体,平白让他们得逞。”

    这话一说,尉鸣鹤感动之余,就想起了半月多前、沈知姁遭受的那一场所谓“不详”的无妄之灾。

    短短时间内,帝后纷纷遭受流言困扰,若说后面没有旁人的推动,多疑的尉鸣鹤是万万不相信的。

    抓住这一点,尉鸣鹤的凤眸中厉光一闪,下颌微微咬住:看来朝堂上表面尽在掌握,可实际上仍有不服之人、意图不轨。

    细想想,昌王已死,现在先帝的皇子只剩下他一人,有人不安分、想要另立君王,就只能从关系较近的皇亲中筛选。

    尉鸣鹤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皇亲的名字,眼底的决心更重:这等包藏祸心的人,绝不能留他们到明年!

    瞥见天子眼底的狠决,沈知姁目的达成、细眉一挑,示意赶来的白苓将北疆贡茶奉上:“陛下累了,先喝盏茶醒醒神,松快松快。”

    “近日奏折政务颇多,朕总是想着这一口醇香清凉的茶味。”尉鸣鹤发了一上午的火,此时的确口渴,当即就饮了半盏,面上如微风拂过。

    “算算杜仲已经去了半月了,臣妾想问一问灾地情况。”沈知姁适时开口:“顺便请示阿鹤,正旦与年节要不要素简些,多节省银钱。”

    “阿姁献银,带动朝野皇商乐捐,实在是帮朕解决了大难题。如今灾地情况稳定,百姓们至少有足够的衣粮过年。等来年开春,百姓就能重新耕作、恢复安定日子。”

    尉鸣鹤说起日渐变好的灾地,语气轻松不少,将剩下半盏茶饮尽:“正旦与年节素简些也好,过于热闹对你和孩子不好。”

    “朕这几日虽然不曾去瑶池殿,不过都有询问你的平安脉。”尉鸣鹤含笑望向沈知姁:“得知你胎像安稳,即便朕为朝政烦忧,也心中安定不少。”

    “朕回头给诸葛院判的多发一笔年赏。”

    “就是朕忽然想起,那范院使当真是回了老家?”

    尉鸣鹤的尾音微微渗出几分冷意。

    听闻此话,沈知姁娇容上笑意不减:“臣妾倒是不清楚太医院的事——不过,诸葛院判今日还未曾给臣妾请安,干脆召了他来就是。”

    尉鸣鹤点头同意。

    沈知姁便让白苓去太医院跑一趟,顺便撤了桌上的茶具,眼底划过一抹冷暗的光:尉鸣鹤的确多疑,即便范院使一向老实胆小,又提前离开,还是逃不过被怀疑。

    不过,尉鸣鹤这辈子都不会找到范院使的。

    不多时,诸葛院判便来朝阳殿请平安脉。

    汇报完沈知姁与腹中孩子一切平安的消息,诸葛院判便受了尉鸣鹤询问。

    “禀陛下,范院使养伤的这些日子,往来的都是太医院同僚,不曾有什么身份不明的人。”诸葛院判神情坦荡,将范院使急匆匆离京的始末说来:“……除了古玩被骗、钱财大损外,范院使的妻子闹着和离,母亲年岁高、想念家乡,家中不得安宁,被街坊议论,面子里子都挂不住。”

    “正巧陛下体恤,赐金卸职,范院使想着远离是非,这才堪堪养好身子、出发回乡。”

    “朕知道了。”尉鸣鹤听完,双眼微微阖上一瞬,并不言信与不信。

    诸葛院判会意地退下。

    沈知姁在这一瞬便知道了他接下来的打算:尉鸣鹤疑心深重,必定要亲自查过才放心。

    不过沈知姁一点儿都不害怕:范院使的确不曾接触过旁人,他向来胆小怕事,自看出尉鸣鹤有扶持杨太医的意思,就无时无刻怕自己会被天子无情灭口。害怕之下,正好又遇到了古玩骗子,家中妻母关系的确不太安宁——几方相加,让范院使迅速地接受了诸葛院判的建议,用了一出苦肉计,迅速逃离京城。

    想着自己给夜影司下的三日通牒,尉鸣鹤勉强平息了因为此事引起的怒火和深处的恐惧,转而笑望向沈知姁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

    “朕闲暇时看了看宫中的记事册子,上面有记录,皇后孕期可以召家眷入宫陪伴。”

    “等年节过后,你的身孕已经有五六月,朕便召沈夫人在瑶池殿陪你住着。”

    说罢,尉鸣鹤倏然想起一事:“朕已经和礼部商讨过,今年正旦和年节的祭拜,依旧按照前几年的流程。这样一来,阿姁你不必有着身孕早起、还要穿戴整套的吉服头面劳累。”

    沈知姁正想找机会提起此事,谁想还没打瞌睡,尉鸣鹤就无比体贴地送来枕头,不由得笑眼弯弯,眉眼间像抹了层亮晶晶、甜丝丝的蜜糖:“臣妾与孩子多谢陛下。”

    “不过,臣妾身为皇后,总不能因为身孕而一直缺席。”

    “那阿姁便在后面歇着,到了关键处再出来。”尉鸣鹤定了主意:“诸葛院判要随驾,还要御膳房也要随时准备着。”

    沈知姁满面感动之色,颔首谢恩后扬起面颊,下颌是一抹柔美动人弧度:“臣妾想得远些,陛下自登基后未曾行狩猎之事,明年可要安排?”

    天子秋狩,一方面可展天子骑射俱佳、威严煊煊,另一方面亦是给予皇室宗亲、官中子弟表现机会,优胜者得赏得青眼。

    这样一举互利的活动,是天子政行中的重要环节。

    自然,为了动物繁衍生息,秋狩往往是三五年举办一次。

    提起秋狩,尉鸣鹤凤眸微眯,在沈知姁面前十分温柔的神色一沉,慎重中透出一点不愉,明显是想起了极为厌烦的事情。

    生母李氏尖锐的声音久违地在尉鸣鹤耳边再次响起——“尉鸣鹤,这次秋狩,你一定要猎得虎皮给你母亲!”

    “冯氏那贱人有的,我也要有!”

    “我要亲眼看着冯氏被气个仰倒的模样!”

    然而先帝尚在,谁敢、谁能越过先帝去猎虎?

    ——这是大不敬之罪。

    但这并不在李氏的考量范围内,她自觉生了皇子,理所应当该比生不出儿子的冯皇贵妃更加尊崇。

    她的儿子,必须要给她这个生母带来荣华富贵。

    幸而先帝最后一次秋狩前,冯皇贵妃行事跋扈不改,在路上生生打死了五个所谓“意图勾。引圣上”的宫女,惹得先帝不喜,不再猎虎皮赐予冯皇贵妃。

    李氏颇为高兴,也就没追究尉鸣鹤。

    “阿鹤怎么了,怎么面色有些难看?”沈知姁见尉鸣鹤眉头微皱,明眸轻眨,故作关怀地开口,上身微微前俯,鬓边的青丝随之垂下两缕。

    晨起时、发髻上轻洒的冬桂香气尚有几分残存。

    将尉鸣鹤从回忆中唤醒。

    “朕只是想起先帝在时,总会为冯皇贵妃猎兽。”尉鸣鹤回神,用一种随意一说的口吻提起往事:“尤其是一张虎皮大氅,当时羡煞了不知道多少的京中贵女。”

    “还有那等闲散文人,为此作诗、歌颂先帝对冯皇贵妃的情意。”

    说到此事,尉鸣鹤长眉一动,凤眸眼底涌现出几分笑意:“朕倒是起了兴致,等到明年,朕也给阿姁做一件虎皮衣,好不好?”

    沈知姁勾起唇角,莞尔甜笑,双手抚在小腹上,娇声不依:“臣妾自然要谢过陛下,但臣妾的孩子难道没有么?”

    “那朕就猎两只虎,剩下那只给孩子从头做到脚。”尉鸣鹤薄唇扬起,伸手小心覆在沈知姁的双手上,感受到女郎的手柔软温热,心中不自觉地涌起安乐之意。

    此情此景,不知情的人端然望去,只觉尉鸣鹤就是个仁德和乐的天子。

    沈知姁趁势动容谢恩,眸子里面亮晶晶地落了碎星:“阿鹤英武过人,一身的天子浩然之气,群臣万民无不臣服,更何况两只老虎?”

    说话间,御膳已到,里头都是沈知姁近日爱用的菜品,尉鸣鹤亦是十分关切殷勤,为沈知姁夹菜。

    午膳后,沈知姁佯装太过思念尉鸣鹤,哄得尉鸣鹤美滋滋地陪着休了午憩、用了下午茶点。

    尉鸣鹤点明要再喝北疆贡茶:“杨太医的宁神汤虽好,可到底一股药味,不如北疆贡茶好,神清气爽又不失滋味,罗郡王府的确是有心。”

    “就是朕这两日熬了点夜,那股劳累感倒是鲜明不少。”

    “所谓两相比较、方明区别,阿鹤素日清醒惯了,这熬夜的疲乏不久被衬得更加鲜明了么?”沈知姁笑靥明媚,含着蜜糖的话语轻而易举就获得尉鸣鹤的赞同。

    “再过两日就是分赏宗亲的日子,臣妾让去罗郡王府的人带个话,多弄些贡茶来奉予陛下。”沈知姁见将尉鸣鹤糊弄了过去,浅笑嫣然地转了话题:“都是臣妾不好,将这茶忘了几月才拿出,过了这贡茶的产出时间。”

    正说着,外头元子进来,颇为战战兢兢地汇报了目前夜影司的调查成果。

    尉鸣鹤是听了新贵腾大人的禀报,方知话本野史之事,再往下追究,就是腾大人素来纨绔的胞弟……如此顺藤摸瓜,摸到了土藩质子与和贵仪的身上,最后则是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印书馆。

    同时,宫中亦查出了蛛丝马迹,比印书馆印书的时间更早些。

    “原来源头竟在宫中!”尉鸣鹤眉心重新凝聚起怒意,沉声斥道:“告诉韩栖云和闫旺,不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查出此人!”

    “传令下去,有人借此话本故意污蔑朕的名声,三日之后,再有买卖此话本、或是传播话本者,视为大不敬之罪!”

    “另外,方才提到的、推动话本传播的纨绔们,家中官员一律罚俸半年!”尉鸣鹤余怒再起,冷哼着处置起与这件事有关的人。

    然而说完,尉鸣鹤微微一顿,方继续道:“再安排土藩质子进入国子监学习,不许每日玩乐闲散!传令和贵仪,不许总去御马场,像什么妃嫔的模样!”

    沈知姁在旁边听着,容色微微含笑:这就是她让和贵仪帮忙的原因。

    既然是从土藩来的,那么自然不懂话本野史中的映射,只是单纯觉得有趣才讲给别人听。且有外族的身份做保障,尉鸣鹤还想有个亲和边疆部族的贤名,自然不愿意严惩,只能这样不痛不痒地安排。

    “和贵仪年纪小,闻言肯定要伤心了。”沈知姁寻机起身告退:“臣妾去安慰安慰和贵仪,就不打扰陛下了。”

    尉鸣鹤跟着起身,代替芜荑扶沈知姁到门口的凤辇,凤眼中涌现出不舍和担忧之色:“朕这几日会很忙,或许没有时间去瑶池殿探望,你若是想见朕,只管来朝阳殿就是。”

    “朕已经下过令,朝阳殿上下永远不会拦住阿姁。”

    说罢,尉鸣鹤拿出贴身的黄龙玉佩,郑重放在沈知姁的掌心。

    *

    是夜,灯烛煌煌,黄龙玉佩在宫灯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奴婢听说,陛下登基时曾让人造过一黄龙玉佩,想来正是这个。”芜荑端重的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恭喜娘娘,有这个玉佩在手,行事实在是方便不少。”

    往后若是尉鸣鹤病重,娘娘就可带人随意出入朝阳殿。

    沈知姁轻笑着点头,旋即正了正面色,轻声道:“人都安排好了么?”

    芜荑重重点头:“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叮嘱过宋尚宫了……不过,杜少监鬼精鬼精的,想来能猜到事情的始末、告诉韩督公。”

    “随便他告诉,横竖这事触及不到他韩栖云的利益,顶多被他再笑两声心软罢了。”沈知姁不以为意,将黄龙玉佩小心放入怀中。

    半晌后,沈知姁从桌边起身,打开侧边窗棂,在扑面而来的夜色中遥遥望向东南方向,容色平静,似乎带了一抹浅笑:“不过,有时候那不叫心软,只是让自己心里面畅快些。”

    “熄灯罢,明儿可是多事之日。”

    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宫中就有一处起了大火。

    是延禧宫,在瑶池殿的东南方向。

    “送出去了?”沈知姁被外头的叫喊声与救火声吵醒,脸上还残存着几分朦胧的睡意,只是口吻极淡,似乎在询问一件于己无关的小事。

    芜荑端来温水,为沈知姁洗漱浣面的同时,用极轻的话回道:“娘娘放心,一切顺利。”

    “宫外也有人盯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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