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总爱嚼舌根,说她命硬克亲,咒得父亲早逝,又害得糯糯成了哑巴。更有人指指点点,说她骨头软,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晓得跑,换作旁人早就反抗或逃之夭夭了。
可谁又知道,从五岁起,父亲的拳脚就成了她最熟悉的“疼爱”。十岁那年,是大伯把她从阴冷潮湿的牛棚里牵出来,给了她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
也许,她确实该逃的。
但妹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大伯“吧嗒”“吧嗒”抽旱烟时皱起的眉头,还有——八岁那年她逃进深山差点喂了狼,十二岁寒冬出走冻得险些截肢……这些记忆像锁链一样,将她牢牢拴在了这片土地上。
她早已向命运低下了头。
三中班会上,宋洋让同学们畅谈理想。听着同龄人高谈阔论要当宇航员、科学家,乔潇潇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那些闪闪发光的梦想,对她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却永远够不着。
当老师点到乔潇潇时,她缓缓站起身,瘦削的肩膀微微瑟缩着。教室里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让她攥紧了校服下摆,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
“我……”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飘落,“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在地面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不用很大……”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磨破的鞋尖上,“三四十平就够了。”说到这儿,她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要是能有个晒得到太阳的小阳台就更好了。”
她喜欢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那么温暖,那么轻柔。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后排的男生夸张地拍着桌子:“这也叫梦想?我家厕所都比这大!”
她的话语让在场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可宋洋看着她的眼神却变得复杂了起来,在乔潇潇的脸上,她看到的都是自卑与小心翼翼,她所谓的梦想,是身边与她穿着一样校服的同学们本就拥有触手可及的,那一刻,宋洋隐隐的有些明白,潇潇之前那么热衷于“做生意”是为了什么了。
从小村子离开那天,糯糯抱着乔潇潇的腿哭的直流鼻涕,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妈妈了,现在姐姐又离开,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乔潇潇忍着眼泪,低下头,用力抱住妹妹,在她耳边说:“姐姐……姐姐在给你找学校,你放心,你乖乖的。”
因为糯糯身体的情况,一般的学校都不收留她,可那种专门学校,乔潇潇去看过,要么是价格高的让人咋舌,要么是环境简陋,里面坐着的孩子,说是学生更像是“犯人”,一个个没有自由,被看控着。
感觉到姐姐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脸上,痒痒的,凉凉的,糯糯赶紧用小手胡乱擦了几把,她抬头看着姐姐,用手比划着,嘴还“呜呜”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姐姐,糯糯乖,我不哭,你要好好读书,糯糯给你加油!
她还那么小,却知道姐姐过着的是怎么样地狱一般水深火热的生活。
糯糯很用力很用力地想要保护姐姐,都要给妈妈跪下来了,求她别打姐姐,可每一次,黄素兰都会用力地推她一把,要么就是拧她一把:“小兔崽子,我养你是为了让你给外人说话的吗?你记住了,妈妈这么恨她,是因为你!是她,你才成哑巴的!你才会一辈子都这样!”
这些话,没有让糯糯心里充满仇恨,反而让她痛苦自责。
她小小的人,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埋在了心里。
走之前。
乔潇潇把奶粉罐里的钱拿出了三百元偷偷地塞给了糯糯,她压低声音嘱咐着:“不要乱花,如果家里有什么事儿,第一时间去小卖铺打电话给姐姐,知道吗?”
糯糯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死死掐着那三百块钱,她抬手比划着。
——姐姐,我把你留给我的书,都自学完了,等我学好了,也去城里找你好吗?
乔潇潇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她用力地抱着妹妹,几乎要把她嵌入怀里。
夕阳西下,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楚心柔倚着斑驳的树干,目光穿过飘落的槐花,静静落在远处的乔潇潇身上。
杨绯棠正低头摆弄手中的野花,指尖轻轻拨弄着花瓣,耳边的花朵衬得她侧脸格外明艳。她忽然抬头,“你不是帮糯糯找好学校了吗?”杨绯棠歪了歪头,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为什么不告诉她?”
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楚心柔垂下眼睫,斑驳的光影在她脸上游移,“你就是因为不懂女孩子敏感细腻的心思,才会这么惨。”
杨绯棠的脸一下子红了,暴跳:“说潇潇呢,你提我干什么?”
楚心柔摇了摇头,耐着性子,对面前的“大直女”解释着:“你以为她真的能安心的接受别人给予的资助吗?”
“如果真的安心,她就不会在没白天没黑日争分夺秒秒地熬着读书,不会为了一分钱绞尽脑汁,更不会……”她顿了顿,喉头微微发紧,“不会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一串槐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楚心柔弯腰拾起,对着阳光眯起眼睛:”这世上哪有人天生爱吃苦?不过是没得选罢了。”
“哎,也是。”杨绯棠叹了口气,“这次我过来,看到这一切,觉得我们潇潇啊,真是不容易,在这样的环境里,没长成个变.态就不错了。”
楚心柔对她瞪眼睛,杨绯棠耸了耸肩膀,做楚楚可怜状:“哎,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才几天啊,一句都不让说了。”
岂止是不让说,她简直是用心在呵护乔潇潇。
当楚心柔牵着乔潇潇的手走出万柳村时,乔潇潇攥着磨得发白的背包带,指节微微发白,那里头装着她这些日子起早贪黑攒下的钱,如今已所剩无几。可奇怪的是,胸口那股常年萦绕的窒息与紧迫感,此刻却被另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取代。
她们走着,堆积的乌云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隙,漏下一缕澄澈的天光,楚心柔回头看着这个比她矮一头瘦瘦小小的女孩,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她想要让她放心。
乔潇潇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住那只手。
远处,最后一朵乌云正被风吹散,露出整片湛蓝的天空。
这次回来,于乔潇潇来说,犹如重生般,她感觉自己的脚终于落在了地上。
她像是要破茧的蝶。
回到三中的日子,每一步都踏得格外踏实。她不再需要分神去应付那些撕扯她的琐碎恶意,所有的力气都可以用来做两件事:拼命学习,拼命赚钱。
清晨五点的晨光里,总能看到她埋头苦读的身影;课间休息,走廊尽头,她弓着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她要报答楚心柔,更要为糯糯挣一个未来,这两个念头像两簇火苗,在她眼底日夜不息地燃烧。
分班考试前的日子里,乔潇潇的进步快得惊人。宋洋每次路过教室,都能看见她咬着笔杆皱眉解题的样子,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鬓角,却浑然不觉。
模拟考试每个月都会进行,等临近寒假的时候,宋洋和其他老师在班力聊考试成绩,她端着茶缸的时候,腿忍不住嘚瑟地抖动:“你们重点班又怎么样?我看我们班潇潇啊,不比你们差。”
成绩出来的那几天,办公室里总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老师们推着老花镜反复核对着乔潇潇的试卷,最后只能归结为分班考试时她太过紧张。“这孩子啊。”数学老师摇着头感叹,“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于乔潇潇而言,改变的不只是成绩单上的数字。
还记得刚分班的时候,大家都穿着各种时尚的衣服,有很多牌子,乔潇潇都没见过。
当统一校服的通知下来时,乔潇潇第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发校服那天,她将崭新的蓝白制服抱在胸前,布料上还带着淡淡的棉麻清香。清晨的阳光透过宿舍窗户,她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扎起高马尾,露出被楚心柔精心调养后渐渐白皙的额头。镜中的自己眼眸清亮,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连发梢都跳跃着朝阳的金色。
乔潇潇盯着看了好久,甚至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确定是不是在梦里。
“真好看。”楚心柔走了过来,笑着帮她抚平领口的褶皱。乔潇潇低头抿嘴一笑,指尖轻轻摩挲着校服上绣着的校徽。
楚心柔看她眼下的黑眼圈,嘱咐着:“别太累了。”
她感觉潇潇的时间要比一个成年人还紧张。
乔潇潇现在在楚心柔面前,已经不会像是之前那样遮遮掩掩了,她两眼冒光:“姐姐,我最近去咱们那个富民街看了看,我看有卖艺人海报的,4块钱一张。”
那时的大街小巷,不知道多流行。
楚心柔笑了,温柔地看着她,“你有什么打算?”
乔潇潇:“我看网上可以五百张就批发,一张成本价也就一块钱。”
楚心柔:“也要去富民街卖吗?”
乔潇潇摇头,之前和保洁大姐抢生意的事儿,给了她很大的教训:“我看了,旁边的街区花园,虽然人流量没有那么大,但是年轻人更多,更适合,也没有竞争的,那适合。”
甚至,因为校园卡滞销的过往,乔潇潇把风险因素也考虑了进去,如果真的卖不好,她就准备动用学校里的人脉了。
楚心柔勾着唇角:“乔老板,你累不累?”
乔潇潇被这么一叫,脸有点红,她抿了抿唇,“还好。”
楚心柔是放心她的,只是还是忍不住嘱咐,“如果事情太多,要学会抓大放小,明白么?”
“嗯!”
晨跑时,整齐划一的校服队伍在操场上列队。没有人再会对着她的旧衣服指指点点,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脚上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风扬起她束起的马尾,也扬起她眼中那簇愈发明亮的光。
——命运的馈赠往往藏在最深的伤痕里。
那些曾经折磨乔潇潇的苦难,如今正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绽放光芒。
体育课上,先不说什么跳高跳远,就是那让同学们闻风丧胆的800米与1000米长跑,大家一听就是哀嚎遍野。
现在家家户户的条件逐渐好了起来,不像是以前一个个孩子连饭吃不饱了,都有小肚子小懒肉了。
本来乔潇潇是怀里揣着英语小卡片,准备敷衍性的应付八百米的,可当体育老师鹿晨掏出为了刺激学生们的一兜子奖品——笔记本封皮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钢笔的金属笔夹闪闪发亮。
乔潇潇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准备抓大放小了,立即把英语卡片揣进了怀里。
那些年为了生计翻山越岭的腿脚,那些寒冬里为捡废品跑遍大街小巷的耐力,此刻都在血管里沸腾起来!
才第一圈,四班的几个女生就揉着眼睛,不可思议地问:“不是……刚刚——跑过去的那个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