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落到了他脸上,那些光亮照得甚至都能看得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病房之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汗水从他的额间滑落,在光中明晃晃的。
也不知道是情绪上来后的冷汗,还是方才翻身时的难受导致的。
床头柜上的纸巾袋已经不知所终,宋知念没有接傅瑾承的话,只是从自己随身背的小黑方包里拿出手帕纸,想要给他拭去汗水。
傅瑾承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眸光里的情绪黑压压的似乎在不断地翻涌着。
他抬起手,抓住了宋知念的手臂。
宋知念被他的动作阻拦,不得
不停下,看向他。
他固执地盯着她,想要她给他一个答案。
“我没有觉得有什么所谓的美丑。”宋知念说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腕。
傅瑾承虽然抓着她,但也几乎没有用力,消瘦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臂上,只要宋知念微微挣脱,便能挣脱这个“桎梏”。
只是,宋知念没有动。
她任由他的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手臂上的皮肤都因为他的触碰而微微泛起酥麻感。
“你只是生病了。”
宋知念注视着傅瑾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没有一个人生病能在的时候,保证自己一直都是元气满满光芒万丈的模样。”
“呵。”
傅瑾承的手指一个个松开,垂落于床上,发出嘭的声响。
但他依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有脸上开始泛起苦笑。
“可这是一场永远都不会治愈的病。”
傅瑾承没有再看宋知念,他的目光落在窗沿上,背过头去。
宋知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窗檐之外,是广阔无垠的天空。
她在心底暗叹一声,继续着自己刚刚被傅瑾承打断的动作。
手帕纸拂过傅瑾承的额间,那些因为刚刚发病时候的冷汗被她一一擦拭而过。
他没有再阻拦她的动作,只有眸光跟着她的皓白手腕起起伏伏。
房间之中再一次陷入沉默,如果不是他换了卧姿,刚刚那些堪称惨烈的一幕似乎未曾发生。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敢来找你的原因。”
许久之后,傅瑾承突然说道。
傅瑾承没有回头看她,他还在看着窗外,但是那下意识握紧的拳头无疑暴露了他真实的心情。
“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我了,我已经没有了健全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曾经的自信和从容,我最多能够控制的只有我的大脑和我的双手。”
说话间,傅瑾承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他攥得太紧,指骨都有着狰狞的青白。
宋知念将手盖在他的拳上,并没有阻止他继续说。
这些话,以前的傅瑾承是不会对外说的。
即使过了三年,她相信那个万事都要咬着牙自己扛的人,是不会在朋友、弟弟面前最直接地暴露出他眼下的这一幕。
宋知念的手指渐渐地收紧,强势般的,在他的指骨间挤出了一条缝。
傅瑾承感受到了她的动作,他转回头,看向她,松开了左手。
她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你看。”傅瑾承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处:
“我现在最多的能做的,就是握住你的手。”
“其他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一个连拥抱都无法自主做到的人,一个连情绪都无法控制的人,他还能给她什么呢。
“我甚至只能躺在这里,任由自己那无法控制的情绪,对你们发泄着我的不满、我的愤怒、我的怨恨。”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麻烦、一个累赘。
“傅瑾承。”
宋知念的手被他扣在掌心之中,她顺势拉起了那只手。
那是他的左手,她曾经和这双手一起四手联弹过钢琴曲,也曾经和他像这样的十指交扣。
宋知念的视线转移到了他的手腕上。
他今天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短袖的衣服根本无法遮住他手腕上纵横着的疤痕。
那些疤痕有的已经增生,有的却像是轻轻一割留下的,甚至还有不规则的斑状的疤痕。
有规则形状的应当是他自己割的,而那些不规则的,是应该是他自己抠出来的。
宋知念的手指轻轻触碰上那些伤疤。
她的动作很轻柔,甚至能说是小心翼翼。
“你真的,对自己很差。”
手腕上的伤口愈合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随着宋知念的轻抚,那些在愈合期间的痛痒感又再一次出现。
剌剌地,顺着皮肉扎入到他的心脏之中。
“你是病人,你有权利去诉说自己的不舒服,不论用什么方式,都是一种发泄。”
会发泄总好过让他一日日地躺在这,和床化为一个行尸走肉。
“你控制不了情绪,也不需要你去控制。”她抚摸他伤疤的手是这样的轻柔,让他浑身都充斥着颤栗。
这些疤痕,是那些长期压抑着的情绪的爆发。
他的痛苦并非一时的,只是或许他太会掩饰,才让别人忽略了那些细枝末节的地方。
“相对于战无不胜的你,在这时候,我们更需要知道你真实的心情。”
宋知念想,顾书屿、傅祈安的想法应当是和她一样的。
喜欢是情感,而爱是包容。
傅瑾承抿着唇,看着她。
他没有再说那些会伤害自己也会伤害到别人的话,
“我今天早上,说我要想一下,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真的需要想一下。”
宋知念顺着他的手臂握住他的手,她一直看着他,看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话语而受到刺激。
好在没有。
“你知道的,你的不告而别整整持续了三年!三年!”
宋知念大拇指和小拇指相扣,组成一个数字“三”的模样,她有些没什么好气:“我就才和你说让我想一会儿连三十个小时都不到,你就又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了?”
“我……”傅瑾承一瞬间难以狡辩,他认错似的垂下头:“我错了。”
这是他重逢之后,第二次说了“对不起”“我错了”类似的话。
第一次是为了过去,第二次是为了现在。
宋知念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说说吧,这几天在我家楼下待着,是不是如果我不发现你,你就打算这么晚一直坐着了?”
傅瑾承没有再反驳,点点头,承认道:“是的。”
他的脸上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睡不着,也不想睡。”
情绪类药物的副作用都很大,在那些药物的作用下,他低落的情绪像是被无形的拉到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阈值。
但是那些被填满的情绪,又始终是一片白纸。
空荡荡的,令他茫然。
他要么就是因为情绪过高而疲惫的倒头就睡,要么就只能,睁着眼挨到了天明。
他已经无数次一个人在枯燥的夜里,睁着眼挨过了漫漫的长夜,只有每隔两小时进来帮他翻身的人,能让他大概推测出来时间。
“你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宋知念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傅瑾承在她家楼下待了四天,每天晚上凌晨都不睡觉,加上白天的复健,宋知念无法想象他近些天每日的生活。
“在第一次见你之前就开始了。”傅瑾承回忆道。
要么嗜睡,要么失眠,在这两者之中,他其实更喜欢嗜睡。
“我其实并没有排斥睡眠,我知道只有睡着了才不会感受到疼痛。”傅瑾承的脸上勾起笑容,像是回忆起了梦中场景。
在梦里,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一切都从未改变。
“一开始,我想,我的身体这样抗拒,可能是我的身体让我去感受你这三年的苦楚。”
梦境是虚幻,而睁眼才是现实。
“可是后来,我想,无论怎么样都睡不着,我还不如去一个能看见你的地方,只要能看到你,就好了。”
宋知念了然,所以他才会出现在她的店门口。
傅瑾承的脸上露出自嘲。
三年的休息,足够他的身体进行这场短暂的疯狂。
但也仅仅如此了。
只是傅瑾承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自己的欲望是那般的强烈。
思念如同疯草,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在他的心底席卷成片,连绵不绝。
“前几天你见到了我,我就猜到你会避开我不去店里。”傅瑾承的手抖了抖,她离他是那样的近,近到他忍不住想要去靠近。
他身体能感知到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主人去靠近她,可只有他的理智还在牢牢地坚守着。
“你看,即使过了三年,我还是一样地了解你,不是吗?”他的目光留恋着一寸寸注视着她的面容。
他知道她会刻意避开他。
无论是因为他的身体、还是因为他本人。
“所以,你就去了我家楼下?”宋知念了然 。
她那几天确实思绪比较混乱,所以自从傅瑾承和傅祈安来了之后,她也不怎么去店里。
“是的。”
他承认道。
“你是什么时候在那个小区买了房子的?”
宋知念没有在抓着他的左手腕,而是用那只手抵着他的下巴,让他完整地暴露在她的眼前。
她家很早就住在了那个小区之中,而傅瑾承在大学的时候从未说过他们两家住在一个小区,甚至有时候聚餐完都是他先送她回家,再自己离开。
而他的车能长期在她家楼下停着,证明他应该已经成为里面的业主。
“去年。”
傅瑾承回答道,却在一瞬间心中一紧。
她这是不愿意,和自己在一个小区吗?
傅瑾承想到这里,眸光一滞,猛然抓住她的手。
“念念,你是想要赶我走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搬到了附近的。”
宋知念叹着气道。
她没有说什么重话,甚至就连问话都是基于常识的推断,却能将他这般轻而易举地刺激到。
他已经敏感、脆弱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因为刚刚发病完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情绪呢?
宋知念没有细想,也来不及细想。
她盯着傅瑾承,不让他逃离自己的视线。
宋知念未曾意识到,这个动作,无形之中也给傅瑾承带来了一阵难言的安全感。
他不会离开她的视线,而她也不会离开他的面前。
傅瑾承掩盖住自己内心深处的贪念与欲念,那些情绪在他内心扎根太久,久到他拼尽了全力才堪堪将它们压住。
“你都已经搬到我家附近了,为什么那时不来找我?”
傅瑾承听到她在自己面前问道。
这个问题,他自己又何尝没有想过呢?
他笑笑,举起左手,眼底掩饰上一层化不掉的寂寞:“原因,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那些疤痕赤裸裸地出现在她面前。
“我那时候状态很差,如果不是因为祈安不忍心,他们就差在我身边二十四小时放人看护。”傅瑾承说得比较简单,但其话中之意确是令宋知念不忍细思。
她刚刚抚摸过那些疤痕,它们深浅不一、形状不一,令她无法辨认是否是一个时间下的产物。
“手上的疤,是那时候?”
傅瑾承摇摇头:“有些是,有些不是,有些是出事的第一年,有些是那时候。”
他没有细说那些疤痕的来历,但那些痕迹,足以说明他自己的心理状况的惨烈。
在他第一次在医院试图自伤之后,傅祈安和医院就加强了对他身边的管理。
而第二年,恰恰是复健无望,而他也无法再继续装作自己对复健效果不佳而若无其事的那一年。
“那时候勉强熬到了可以出院,可以逃离医生们视线。”傅瑾承垂下眼眸,余光和视线却在注意着她的位置。
“祈安问我想要回哪里居住,我想了想,竟然感觉自己没有地方能去。”
宋知念知道,这是他住在医院太久的缘故。
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
他太久没有回家,就连记忆之中的家也在痛苦之中渐渐消散。
久到,都生出了居无定所的飘离感。
“房子是祈安买的,是阿屿提出的建议。”
傅瑾承抬起眼睑,眼角周边的微红仍然未散。
“我本来不想去住,那里离你太近,可是我就过去了一次,就……”
傅瑾承口中苦涩,就连说出的话都带着涩意。
“就不想离开。”
傅祈安和顾书屿的选的位置很好,楼顶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她们家的房顶,不远不近。
有时候运气好,他会坐在去医院的车里,正好看到同样去上课的宋知念。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就是那样的注视,令他自伤的情况都逐渐地减少了。
“我只想离你近一些。”
他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只想能离她的生活稍微近一些,再近一些。
能够和她在附近,能够呼吸着一片天地的空气,能够被同一片月色所笼罩。
就已经足够了。
“念念,就算……就算你以后不会再来医院,就算以后你永远不来见我,能不能,允许我在你旁边的角落中独自生存。”
傅瑾承眸光盈盈,犹豫着问道。
宋知念知道,如果这时候自己说一句不,那么她可能一辈子都再也找不到他,甚至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小区之中,他只会把自己躲得远远地,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他。
即使在一定程度上,那已经成为他的心灵支柱。
“目前,还没有‘就算’的发生。”
宋知念说。
她无法对自己内心的感情进行自我否定,只是在现在,搁在两人中间的,是那些延续了三年的误会与痛苦。
她以为他抛弃她消失了三年,无影无踪。
可见到他的时候,她才知道,那三年对她而言是内心的煎熬与酸楚,对于他而言却是真真正正的刻骨铭心。
宋知念想起之前傅祈安的话,打算为自己确认一件事情。
“你是三年前的哪一天出的事情?”
她问。
……
傅瑾承面露苦色地回忆着,那段过往对他来说太过惨烈,即使就是这么简单的回忆日期,也带着鲜血淋漓的回忆。
“九月二十六日。”
傅瑾承得嗓子像是被那些翻涌上来的苦涩堵住,就连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子,他痛苦地阖上了眼,声音之中的苦意确无法掩盖。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
“就在我们正式交往的第二天。”
他们是九月二十五号正式交往的,但是就在第二天,那些美好的畅想都被这一场车祸完全打散了。
干干净净的,就连一丝念想都没有都给他。
“当时被施工车撞到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下身已经没了知觉,那时候我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傅瑾承看向她,那些回忆太过痛苦,他的手终于克制不住,想要去寻觅她的手。
他是侧躺着的,被自己那已经丧失知觉的身体挡住的,隐隐约约之间,他有些辨别不清。
傅瑾承只能在被子上摩挲着,想要通过被褥落下的角度去一点点辨认着。
好在,她的手正好压在下方的褥子上。
傅瑾承试探着,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之上。
宋知念没有回握,却也没有推开。
“傅瑾承。”
随着他的诉说,宋知念感觉自己的眼中已经浮上了一层的水光。
“我很生气。”
她在他的面前一遍遍说着生气,但眼角的泪水却完全不受她控制一般不断地落下。
“我真的很生气。”
宋知念强调道。
“作为你当时的女朋友,所有人都知道你受伤的事情,就连老师都能知道,你为什么就不告诉我一个人?”
“——你凭什么,就不告诉我?”
这是她三年的执念,她甚至有时候自己都会反问自己,是不是她自己当时没有做好,是不是那段感情在前面的铺垫还不足以支撑他对她的信任。
她终于将这个徘徊在自己内心的问题,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这句质问带着三年的时光,就好像是当年的宋知念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的眉眼生动活泼,身上还没有这三年岁月的沉静,没有那些愁与怨。
“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我没……”傅瑾承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他从来没有不信任她,他没有告诉她是怕她伤心,他那时候在救护车上都不能确定自己是死是活,他不能让宋知念因为他而沉郁,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和自利,去毁了宋知念的生活。
她还那般青春,她还那般快乐,怎么能因为他的事情,去破坏一个女孩子最为自在、愉快地生活呢?
那些话如鲠在喉,却只能挤出破碎的片段。
“我不能因为我自己而毁了你。”
傅瑾承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当时还在大二,你还有最为宝贵的读书的时光,而我已经是如今这样了。”
“如果利用你的感情让你
留在那样的我身边,我会对自己不齿、我会唾弃我自己。”
“那样的我,不值得,也不配拥有你的爱。”
无论是那样的身体,还是那样的人格。
宋知念猛然把自己的手从傅瑾承的手下抽出。
“可你配不配,值得不值得,是由我来决定的,而并非你站在我立场上的一厢情愿。”
他替她做的选择,她从来都不需要。
宋知念的手抽出得实在太快,快到连傅瑾承都还无法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将手按在了他的枕边。
傅瑾承躺得实在太低了些,她这样的动作,像是给他结结实实地来了个床咚。
宋知念皱了皱眉,按下了自动升床头的按钮。
床头一下子升为了三十度的夹角。
她的动作未受调床的影响,但是傅瑾承却不一样。
发烧加重了体位性低血压的发作,角度的骤然升高使得他的眼前变得漆黑一片。
他不由得蹙眉。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宋知念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太快,调个床头这些在常人看来无伤大雅的动作,令他好似有些难忍不适。
“我不知道调床头你会难受。”他眉间的紧蹙未消,宋知念有些无措道:“你还在发烧,要不还是先躺平休息吧?”
傅瑾承勉强着睁开眼,他的眼前还是一片的模糊,大脑也因为床头角度的改变而突突地发着疼。
但是他突然不想听宋知念的话了。
“不要。”
模糊的身影已经在眼前若隐若现,傅瑾承撑着力气,将手环在了宋知念的腰上。
夏季的衣物布料单薄,他的体温沿着布料一路向下,触到了她的肌肤之上。
她没有抵触。
这样的发现让傅瑾承忍不住欣喜。
理智的盾牌因为生病的缘故而越发脆弱,而格外敏感的情绪却在此时破土而出,将盾牌击锤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缝。
他用了力,试图去抱住她,但是他现在的躺姿势还无法将她环抱进自己的怀中。
傅瑾承只能单手抱住她,试图离她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思念随着欲望,在痛苦之中破土而出。
背部依旧在痛,那些痛是随着扎在体内的钢针进入了骨髓啊,大脑也生疼得慌。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唇已经能碰到她的耳垂,他已经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她没有明说的担忧。
“念念”
“念念”“念念”
他干涸的唇在她的耳边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一遍遍地,就好像在确认她的存在是否真实,就好像在确认她的默许是否是一场虚妄。
宋知念轻声嗯着。
他只要喊,她就会回他。
直到他终于,像是疲惫般的,将头抵在了她的颈间。
“念念,”
“我真的好累。”
他的呼吸是炽热的,额头上的滚烫就那么愣生生地抵在了她敏感的脖颈间。
“我每一天都很累,每一天都在想我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上天要让我这般可怜的、悲惨地活下来。”
傅瑾承的声音不大,像是在喃喃。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的力气光是压着应对浑身的刺痛就已经足够耗尽了。
但他还是想说,想趁着发烧,趁着自己可以难得的任性,趁着他还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点心软的时候,一口气说完。
“那些仪器每天都做着无用功,那些复健的动作每次都让我气喘吁吁,却毫无进展,我爬不上那些会自己滑滚的瑜伽球。”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喷在她脖颈处的热气却越发的滚烫。
“你先别说了。”宋知念被他的温度惊到,想要挣扎开他的怀抱。
可他这次却是压得她牢牢的,就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念念,我没什么力气了,我想对你说完。”
傅瑾承说着,猛地咳嗽了几下。
“我已经是一个残废了,无论我做多少复健、无论哪些医生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但是事实就是我已经永远、永远无法站立起来。”
他胸部以下的感觉将会永远无法恢复,他的手指的灵活程度也远远比不上从前。
“我站不起来,也永远无法站起来,我就连自己坐都还有些坐不稳,但所有人都在逼迫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去做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这些自伤的话被他说得非常清晰,他冷静地,一点点将自己的伤口剖开。
“我现在就是一无是处、毫无希望的玩偶。”
他的话语之中毫无任何希望,身体之中的钢筋支撑着这具身体,却也带来了些冰冷的痛苦。
傅瑾承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早已不是一个健全的人。
痛苦是终身的。
而残疾,也是终身的。
宋知念无法安慰他,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
她好几次张嘴想要打断他的话,却又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去反驳他。
他说的都是实话。
“我知道我现在真的很差劲。”
他知道,她应该在光下,而不是陪着他一起,在阴暗的房间之中,被命运裹挟着、走向腐烂与发臭。
“可是。”
“念念,我很想你。”
傅瑾承喃喃道:“可我真的,很想你。”
那些想你之下,是他现在无法明言的情感。
他知道她已经有了未婚夫,自从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他就压抑了无数想要去问但是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她的未婚夫有他这样爱她吗?她的未婚夫会有他这样和她有过青春的回忆吗?她的未婚夫认识大学时候的她吗?
……
那些疑问明明都已经到了嘴边,可却终究没有问出。
无论那位所谓的未婚夫如何。
只有一点,他永远也无法比过。
傅瑾承在呼吸之间依稀能感受到她的气息,那股令人熟悉的香气使他莫名地心安。
他的目光看向她的脖颈。
他知道,只要自己能够微微一低头,他就能亲吻到她的脖颈。
蓬勃的欲望正在他的大脑之内叫嚣着。
傅瑾承无法克制的、像是被蛊惑一般,借着自己垂落的动作,用唇“无意间”划过她的那片肌肤。
她的皮肤顺滑而细腻,那干涸的嘴唇只是简单地落了一下,就令他感到异常的满足。
他的动作很快,就好像是一次无意的触碰。
在宋知念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她的未婚夫,有亲吻过她吗?
傅瑾承垂下眼帘,松开手,用脆弱去掩饰了自己的嫉妒。
钳制在她腰间的力量终于松开了,宋知念终于能够看清他的模样。
他们依旧离得很近,他的头已经重新靠回了靠枕上,雪白的床枕衬得他脸颊两侧越发的红润。
只可惜那并不是因为好转,而是因为高烧。
他望着她,眼中还有因为失眠留下的红血丝。
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也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勇气,他抿了抿唇,沙哑着说道:
“所以,念念。”
“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大脑的疼痛已经占据了整个脑海,与深入骨髓的神经痛交织在了一起,两种不同的痛整合在一起,却抵不过他言语中的痛楚。
“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希望。”
宋知念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抚上了傅瑾承的脸庞。
她的心中充斥的酸涩与酸胀,那些情绪填满着她,令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傅瑾承,我该怎么做。”
她下意识地呼唤出他的名字:“我又该怎么做,我又该怎么才能让你感到希望呢?”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回答傅瑾承的问题,也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让傅瑾承去感受到希望。
他好像那年的旺财,托着瘦弱的身躯,用湿漉漉的眼眸祈求着望着她,却没有力气继续说话。
当年的她一把抱住了瘦弱的旺财。
可他呢?
“傅瑾承。”
宋知念试探着伸出手,刚刚床头抬高都能让他感到不适,她不知道她应该如何去触碰他。
“或许,你需要一个拥抱吗?”
体内的温度似乎在一瞬间又升高了一些,傅瑾承的内心突然被一阵狂风所席卷,这阵风中带着喜悦与期待。
就连面上的伪装,似乎都难以
再把持。
这样的他,还能拥有她的拥抱吗?
那些欲望和渴望被她的一句话滋生出了新芽,即使他用尽最后的理智去压制,却只能狼狈地闭上眼睛,用以掩盖。
但他总是知道该如何去让她心软的。
“我,还可以吗?”
宋知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歪着头,用手比画着估算了下两人距离。
他的背现在还紧紧地依靠着床铺,这令她的两手不太能碰到他的后背,可他能坐起来一会儿,就好办了。
想到这里,宋知念疑问道:“你能自己撑着坐一下吗?”
他当然可以。
傅瑾承乖顺点了点头,他低下了头,用了力气用手撑起了些身体,让背部和床之间有了一定的缝隙。
这几年的复健大多是练得这些,他还是能支撑几分钟的坐姿。
但是,他现在还在生病,不是吗?
想到这里,傅瑾承的身体前后晃动了一下。
“你小心点。”宋知念不敢让他再这么晃动,她伸出手,环过他的背部。
他背部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那些打入他身体之中的药水,带着强硬的功效游走于他身体的血管之中,却不顾他身体本身的疼痛。
傅瑾承却无暇多想,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感受到她手臂与自己背部衣物的贴合。
拥抱的角度大于床头的三十度,大脑之中更多了另外一种难以形容的难受。
可是傅瑾承也不想再管自己的身体,那些日日夜夜的训练本身就是为了眼下的这一刻。
疯狂本身,就是人活着的一种意义。
他放任自己投入她的怀中,和他刚刚锢着宋知念不一样,此刻的傅瑾承是被她拥入的怀中。
他的身躯被她固定在怀中,他不用担心自己是否坐得稳不稳,也不用担心自己是否会摔倒,他的下颌靠在她的肩上,鼻翼环绕间都是令人眷恋的味道。
她的未婚夫,也这样抱过她吗?
她也会与未婚夫,像现在这般亲密吗?
想到这里,傅瑾承顶住疼痛,用手松松垮垮地圈住宋知念。
就像是落魄的野兽,努力地圈住自己的依恋。
“如果不舒服的感觉,一定要和我说。”
宋知念试探着,一下下替他抚着背。
和想象的不同,他背部的温度并非完全一致,和常人发烧一烧就是全身不一样,傅瑾承的上背和腰椎部位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温度。
他身体的体温调节都出了差错。
宋知念摸了摸傅瑾承的头发,他的发质偏硬,此时却因为有汗水的原因紧密的贴附着。
她怜惜道:“我不知道你具体什么情况,有不舒服也别硬扛着。”
那些辗转反侧的日子中,她去看过关于截瘫的资料,只是书本之中的文字都太过于理性,那些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些人体的并发症,但她却始终无法将其中的症状和傅瑾承所对应。
那些理性的文字之下,是令她难以想象的现实。
他在她的怀里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
但是宋知念却并没有放心,他的身上全都是汗,温度像是退下去了些。
“那你要不要喝点水?”
宋知念的手在傅瑾承的脖颈处轻轻地按压着,这是她和母亲主治医生学的放松方法。
傅瑾承必须按照日程表喝水吃饭上厕所,一旦不按照日程表,那些身体中好不容易确定下来的规律又会被打破。
很渴,傅瑾承是很渴了。
他已经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这也是三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口干舌燥,可是喝水就会让他离开她的怀抱。
把他宁愿渴着。
傅瑾承蹙着眉,又在她的怀中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比眼下这一刻更重要,没有什么比他现在还能在她怀中更重要。
即使他们之间还隔着另外一个人。
“念念。”
“他,知道你来看我吗?”
第18章 第18章“我们”
“谁?”
宋知念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没什么。”傅瑾承摇了摇头,却是不想再提。
薄唇被他用力地抿成了一条泛白的直线,刚刚能问出那句话已经让他用尽了全身心蓄力。
不管宋知念是真的没听明白、还是因为照顾他的心情而假装不懂,他都不想继续摧毁自己那可怜的尊严。
宋知念倒是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阴郁,那句莫名其妙的问话也没有令她过多在意。
她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温,额头上的温度倒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炽热。
“烧退下去了些。”
宋知念心下安定了许多,她轻轻拍拍傅瑾承的肩膀,柔声道:“躺下休息一下好不好?我让医生过来测下温度,如果有胃口的话我们在吃点东西?”
傅瑾承并不想动弹,但是她在他耳边说的“我们”又太过让他心动。
她将他划到了“我们”之中啊。
喉咙因为缺水的原因被灼烧得难受,傅瑾承又在她的怀中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我想喝水。”
“好。”
宋知念一边应着,一边给慢慢松开怀抱,小心翼翼地让他靠到床垫上。
她的动作处处透露着谨慎和珍重,将他放下后还顺手给他整理了下病号服的领口。
傅瑾承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这么脆弱,即使宋知念完全将他松开,他也有办法自己靠回床上。
但是,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生病之后,不想对别人展示自己过于自立的模样。
他已经重新靠回了床上,身上都被宋知念盖好了薄被。
宋知念没有忙着叫医生,她从外间待客室找到了保温壶,兑好了水温,这才在里面插了根吸管,准备端回到床边。
她忙碌的时候,傅瑾承就那么看着她的背影。
这是他曾经在痛苦时幻想过的画面,在那些只能靠着想象和幻觉度日的时间之中,他能够想到的,也就是眼前的这般景象。
“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宋知念端着水回到窗前,就看到傅瑾承一副看着她愣神的模样。
她有些好笑地坐下,一手握住杯子,一手将吸管递到傅瑾承的唇边。
“先喝点水。”
宋知念的视线掠过傅瑾承的薄唇。
那上面苍白而又干涸。
她已经将吸管递到了他的唇边,只要他微微张嘴,就能喝到杯中的水。
傅瑾承看看水,又看看她,突然有些不敢去喝。
那些只能在梦中出现的画面,真的能变成现实吗?
傅瑾承一瞬间,有些不敢确定。
宋知念看出了他面上的犹豫。
“张嘴。”宋知念利落地命令道。
听到她的话,傅瑾承不作他想,张开了嘴。
宋知念干脆将吸管直接送入他的唇齿之间,继续命令道:“闭嘴,喝水。”
他看着她,下意识地听从了她的命令,猛吸了一口。
**涸灼伤的喉咙下意识地渴求着甘泉。
宋知念被他的速度吓了一跳,她突然庆幸自己在一开始就调好了水温。
见傅瑾承喝的速度太快,她还是怕他呛到,只能不断地叮嘱道:“你慢点喝。”
很快,一杯水就见了底。
“还要吗?”宋知念摇了摇手中的空杯,看着傅瑾承问道:“不喝了话,我让医生进来看看?”
傅瑾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又在反应过来之后摇了摇头。
“不要叫医生。”他哑着声说道。
宋知念从傅祈安那边知道过,傅瑾承因为时不时就要住院的原因,不仅很讨厌医院,有时候也会下意识地厌恶医生。
“我们喊医生进来看一下,好不好?”
宋知念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得耐心,在这里耐心地劝着他:“你的烧退了一
点,让医生过来看下,也让我和他们放心一些。”
傅瑾承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宋知念放好水杯后,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他拉得有些用力,但是问出来的问题又像掺着许多惊疑:“我生病,你也会担心吗?”
“会。”
宋知念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傅瑾承拉着她的手又用了些力,他受伤的位置虽然不会完全影响到手,但仍然对他的上肢肌肉力量有了一定的影响。
他已经用了自己的最大力气去拉住她,但只要宋知念不想,她仍然可以在一瞬间就挣脱开。
傅瑾承试探着问道:“那你,会陪我一起看医生吗。”
他怕她喊了医生,把他交给了医生,自己就走了。
宋知念理解了他的想法,她叹气道:
“我不走。”
他病成这样,又是这样赖着她,她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此刻怕都只能心软地留下。
宋知念反握住了傅瑾承的手。
她看到了傅瑾承眼中的欣喜,他的欣喜是那般的明显,仅仅一个承诺、一个握手、一个拥抱,就能让他欣喜许久。
“傅瑾承。”
宋知念举起另外一只手的手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的视线顺着她的手指转了转。
“我现在去门口喊医生和顾学长他们,我不会离开房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看着我。”
傅瑾承点了点头,松开了手,眼巴巴地看着她。
“乖。”
宋知念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才起身去门口。
果然如她所料,她一开门,坐在门口的顾书屿、谢医生和那位心理科的陈医生都在瞬间抬头看着她。
顾书屿率先起身,代表三人问:“怎么样了?”
“人比一开始清醒了一些,还没吃饭,刚刚就给他喝了点水。”
宋知念站在门口和他们三个人说道。
心理科的陈医生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问道:“他的情绪有没有变化,有没有过激的行为?”
宋知念点点头,如实回答道:“就是中间的情绪有过起伏,其他倒没什么,现在看着已经恢复了。”
谢医生和陈医生对视了一眼,眼里是宋知念不懂的了然。
“进来看吧。”宋知念侧过了身,示意道:
“他现在有点累,但我感觉他的温度应该降下去了些。”
宋知念身边没有体温计,她也是凭借感觉的。
“好的。”谢医生从护士站拿了测温计,三个人和宋知念进了房间。
傅瑾承的目光一直看着宋知念,他看着她离开内间,看着她和医生们站在房内说话,直到看着她带医生们回来,这才收回目光。
“这看着面色确实比前面好了不少。”
顾书屿上下看了遍傅瑾承,确定他确实没什么事,这才抱着手站在床边啧啧了两声。
傅瑾承没有理会顾书屿的阴阳怪气,他只是看着宋知念。
宋知念和谢医生说话他看着、宋知念看着谢医生量体温他也要看着。
“呵。”顾书屿冷笑了一声,颇有些没好气道:“别看了,人就在你面前你看什么。”
宋知念一听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去外间给大家拿矿泉水。
见宋知念离开,傅瑾承脸上的脆弱与感伤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傅瑾承没说话,只是瞪了顾书屿一眼。
顾书屿不服气地哼了声,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亏他和傅祈安轮流守了半天,合着人正主要的就不是兄弟的关爱。
早知道这样,三年前他说什么都不帮傅瑾承去瞒着这个病。
现在好了,当年被宋知念质问的也是他,现在被林芸骂的也是他,就连谢医生都刚刚在外面都说也许当时告诉宋知念实话的话,傅瑾承的心理状态说不准还到不了现在这样的。
冤,他顾书屿比窦娥都还要冤。
“37.9。”
谢医生量好体温,确认了下点滴的滴速,点点头,道:“烧确实退了些,如果有胃口的话还是吃点东西垫一下,晚餐还是按照晚餐的时间吃,量可以调整少一些。”
“好。”
还没等傅瑾承说话,拿着矿泉水回来的宋知念就先应下了。
“刚刚午饭又重新做了份,还在保温着的,要不要给他吃一些?”宋知念问。
“不用多吃,稍微给他吃点他想吃的就好,让他多喝些温水。”谢医生说着,绕道床尾,掀开他脚上的白色纱布看了看。
白色纱布上涂了些药膏,下方雪白的皮肤上有些泛红,应该就是顾书屿前面说的“压疮”。
谢医生看完,给他重新上了药,感慨道:“还好不是特别严重,虽然恢复得会慢一些,但过几天差不多也能好了。”
这三年因为看护得当,傅瑾承也没得过几次压疮,这次也幸好发现及时,倒没有太大的影响。
“小宋,还要麻烦你这几天帮忙盯一下换药的事情了。”
谢医生换好药,起了身,略有些歉意地对宋知念说道:“这种小问题我也会让护工注意的,但他们肯定没有你这么细心,这几天还要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了。”
宋知念正在给陈医生还有顾书屿递水,问言也没多想,倒是没有怎么犹豫地应下了。
“好的。”
她本来还想问下谢医生压疮要怎么改善的,既然谢医生都已经说了,她倒也就直接应了。
听到她应下,谢医生和顾书屿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他们最怕的,就是宋知念以后再也不来了。
好在,她的态度不再像一开始那般坚决。
傅瑾承也听到了她的回答。
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僵硬,但是眼中的欣喜满满的像是要溢出来,只有傅瑾承知道,他正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会笑出声。
她还愿意陪在他的身边。
是不是代表着,她没有那么爱所谓的未婚夫。
是不是代表着,他还有一丝的机会。
第19章 第19章不被爱的那个
“想什么呢?”
宋知念送顾书屿和谢医生他们离开,回到床边,见傅瑾承还是两眼略带着迷茫地发着呆。
她的声音明显没有唤醒傅瑾承。
闻声,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她,但是眸光并未完全地聚焦。
见他这样,宋知念总算明白,为什么以前读书的时候上课一走神就能被老师抓到了。
“好了,回神了。”
宋知念用手指比了个耶字形,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他的目光随着她手指的移动而渐渐聚焦。
见他回过神,宋知念想起刚刚谢医生的话,问道:“饿了吗?”
他已经一天没吃过什么东西了,纯粹就是靠水撑到了现在。
傅瑾承的目光落到她的唇上。
她红润的唇一张一合着,但却都是为了他。
傅瑾承点点头。
“刚刚顾学长端进来的午饭还热的,稍微吃一点?”宋知念见他点头,对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着一点点的样子。
傅瑾承似乎还是没有完全回过神,只是看着她下意识地点着头。
宋知念打开了顾书屿送来的午饭。
每道菜虽然看着精致,但里面的量都不多,最多只有两三口的模样,就连杂粮饭都只打了小半盒,明显是装进饭盒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让他能吃几口是几口的准备。
宋知念把床边桌支好,把饭盒放在桌面上。
里面的菜色都以清淡为主,只有一两块一元大小的东坡肉,其他菜上甚至都看不见什么油光。
但是傅瑾承突然又没了胃口。
那些绿菜莫名地看得他想吐,即使肚子里空空如也,却还是让他的胃酸不断上涌。
“难受。”
傅瑾承避开了脸,用手推了推饭盒,不再看面前的饭菜。
“还是没胃口吗?”宋知念注意到了傅瑾承吞咽的动作,她快速将饭盒盖好,放回到床头柜上。
傅瑾承想要点头,但是有一股酸意从喉咙深处灼伤上涌。他只能刻意压着吞咽了
几口口水,想要压回那些不断上涌的酸意。
这一轮的反胃终于结束,傅瑾承靠在靠枕上,冷汗满额、神色恹恹:“有些反胃。”
他静脉注射的是阿奇霉素,虽然已经加了维生素B6,但或许是因为空腹输液,又或许是因为本身身体的缘故,那些反胃并未得到缓解。
宋知念拿了纸巾,替他擦拭着额间的冷汗。
他就那般看着她,只是在她伸手过来的时候时不时用额头蹭蹭她的掌心。
他像是强忍着痛苦,将那乖顺地、柔弱地对着她,却时不时将那些痛苦在她的面前铺开。
傅瑾承没有再说出过我难受这几个字,但是他的神色和眼眸之中,处处都流露着那些强忍着痛意。
就像是渴求关怀的小兽一般。
——我好痛,你能不能不抱抱我。
“一点想吃的都没有吗?”宋知念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从重新见到他以来,她叹气的次数都明显要多于重逢之前了。
傅瑾承诚实地点头。
饭也吃不下几口、天天生着病还一副不怕死的模样作弄自己的身体,也难怪顾书屿和谢医生走之前千叮万嘱拜托她看好他。
“你瘦成这样,刚刚抱着都硌得疼了。”宋知念戳了戳傅瑾承锋利的下颌,抱怨道:“你看,再瘦下去下巴都能戳人了。”
瘦成这个样子,又不吃饭,想给他养胖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他瘦的,已经会硌到她了吗?
傅瑾承举起自己的手,拉住宋知念,想要看看她有没有被他伤到。
他有些紧张:“刚刚有伤到你吗?”
“如果……”傅瑾承顿了顿,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努力地将字词捏成句子:“如果不舒服的话……”
宋知念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没好气道:“打住。”
他的话都没说完,宋知念都知道以他现在的样子能说出什么样的话。
如果不舒服话可以不抱我。
我可以自己熬下去的。
她并不愿意听他那些站在别人角度思考留下的话,那些故作坚强的话只会一步步加深他的心防。
而那些坚强的根源,本质是自厌。
傅瑾承被她捂着嘴巴,只能眨眨眼睛。
“你就告诉我,你有没有想吃的。”宋知念俯身,看着傅瑾承道:“如果有,我让他们去准备好晚饭,如果没有,我们就吃准备好的营养餐。”
现在让傅瑾承吃是吃不下了的,但是可能到晚饭的时候还能让他有些胃口。
宋知念盘算着,晚上回家就去问问自己的妈妈,看看有没有其他民间的方子可以让他吃些东西。
他的唇就在触在她细腻的掌心之中,鼻尖的香气让他奇迹般地缓解了刚刚那股反胃感。
这比刚刚那个“不经意”的触碰,更加让他心动。
“听明白了就眨眨眼。”宋知念叮嘱着,又离他近了些。
随着她的动作,及腰的长发落于床上,而发尾又恰好地触到了他的手背上。
傅瑾承眨了眨眼,翻过手,用指尖抚摸着她的发。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宋知念想了想,报了些她想着还比较清淡的菜式。
“粥?面?还是清炒或者粤菜?”
傅瑾承没有眨眼,也没有摇头或者点头。
这些菜他吃了三年,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吸引力。
生病之后,包含口腹之欲在内,他对很多东西的兴趣都降低了许多。
除了对她之外。
宋知念也知道,病人能吃的东西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些,他吃了三年,没吃厌才怪。
“那我让店里给你烧点?”宋知念想了想,说道:“我们店里也有简餐,我待会让她们烧点送来?”
她家的厨师和傅瑾承的家的厨师烧得大差不差,给他换个其他人烧的,也许还能让他有些兴趣。
傅瑾承摇了摇头。
她们店里也要做生意,虽然宋知念不在意盈亏,但他也不想因为自己打扰到她店里的工作人员。
宋知念又想了想,转头打量了下这处的病房。
烧水壶的旁边是一处小橱柜,上面还有电磁炉放在一边,但是看上去已经落上了些灰。
这里应该能烧些简单的粥饭,但是复杂的可能也烧不了太多。
傅瑾承注意到宋知念看到了那处橱柜。
从他入住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这间病房可以简单烧点粥饭。
但是傅祈安和顾书屿都不是会下厨房的人,两个人坐得最多的就是将家里厨师或者是外面餐厅订好的饭菜拎到他面前摆一桌吃了。
会是他想得那样吗?
傅瑾承看着宋知念,心里盼着她的下一句话。
果然,如他所料。
“要不要我给你烧些?”
宋知念确认了下橱柜还能放下电饭煲,在估摸了下家里的小菜,这才开口道。
傅瑾承的眼里迸发出惊喜,他快速眨了眨眼睛,生怕宋知念反悔。
“不过话说在前面,我也没什么烹饪的天赋啊。”
宋知念松开了手,对傅瑾承摆摆手,承认道:“最多就会煮点粥和面,你要吃的话我让家里送点少盐的小菜,还能伴着下饭。”
她唯一擅长的只有制作咖啡,厨艺方面从小就不太精通,小学劳动教育课上炒的番茄炒蛋还是因为要评分,才学了一周学会。
“要。”傅瑾承轻声说道。
“你确定哦。”宋知念伸出小拇指,对着傅瑾承勾一勾手指:“好不好吃我不能保证。”
说话间,她的小拇指被人勾住。
傅瑾承难得地笑了,他同样用小拇指勾在了宋知念的小拇指上,晃了晃。
“我要吃。”他郑重地说。
真好,傅瑾承想。
听闻宋知念要下厨,原本车都已经开出医院外的顾书屿再次杀了回来。
他在路上不仅买了米买了新的电饭锅和一堆小吃,还顺带捎来了同样听说宋知念要烧饭而跃跃欲试的林芸。
林芸见到傅瑾承就没什么好脸色,黑着脸勉强打了个招呼就坐到外间去陪着宋知念研究新电饭锅的使用说明。
“你是怎么说动让宋大小姐给你烧饭的?”
顾书屿坐在床边,细细地用水果刀给苹果削着皮,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求她了?”
傅瑾承没有理他,他只是看着外面还在看着说明书的宋知念。
“喂。”
见傅瑾承一副满心满眼沉醉其中的模样,顾书屿用刀柄敲敲傅瑾承的手臂,小声提醒道:
“你可别忘了,宋学妹已经有未婚夫了,你……还是注意着点吧,别给人家宋学妹惹上什么麻烦。”
他们这样的家庭,婚姻往往都是家族之间的工具。
顾书屿知道宋知念家里的生意是靠拆迁起家的,她们家相对来说会比他们这样的家庭更加注重亲情,也会更加疼爱自己的独生女。
但是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让宋知念出现一个未婚夫,顾书屿也摸不清是因为联姻还是因为感情。
如果是联姻,那还好办。
如果是因为感情……
顾书屿看了眼傅瑾承,如果真的是因为感情,那他和傅祈安要做好让心理科陈医生随时待命的准备了。
“她应该不爱他。”
傅瑾承对顾书屿说道。
看宋知念这时的样子,她明显就没有给那个未婚夫下过厨。
傅瑾承有些心满意足。
顾书屿刚把苹果咬进嘴里,听到傅瑾承的这句话,愣生生地被一口苹果呛到了。
他摆摆手对林芸和宋知念示意自己没事,努力咽下咳嗽,转头低声说道:“傅总,你这是要当小三。”
“她不爱他。”傅瑾承重复道,他看着顾书屿,满脸认真:“但她说了,她在意我。”
顾书屿:……
他放下苹果,对傅瑾承木然道:“您这是要知三当三?”
“我没有。”傅瑾承否认。
顾书屿刚要接话,却听到傅瑾承的下一句说。
“她的未婚夫明明才是不被爱的那个。”
顾书屿:……
*
在宋知念的监督下,傅瑾承的康复速度明显提高了不少。
宋
知念每天待的时间其实也不长,最近正好进入了旅游的旺季,加上她的店被人在网络媒体上宣传成了打卡点,这几天店里光是接待慕名而来的人都已经累得够呛。
她让高雅琴重新招募了兼职店员,不过新店员的上手还要一段时间,最近几天也还是需要宋知念过去临时帮忙。
但即使在店里比较忙碌的情况下,宋知念还是没有忘记过给谢医生的承诺。
她抽出时间,有时候是早上出现盯一下傅瑾承的换药情况,有时候则是下午出现和谢医生聚在一起讨论傅瑾承的后续治疗。
宋知念有一次突袭检查,发现傅瑾承因为情绪问题只挑了些自己喜欢的止痛药吃,把那些抗痉挛全部都倒到了垃圾桶。
她虽然没有对傅瑾承生气,但却更加严格地加强了对傅瑾承吃药的管理,即使自己不再也会让谢医生他们盯着他把药吃完再走。
这般严格的管理持续了几天,倒是让傅瑾承歇了些对医生阳奉阴违在医院多待几天的心思。
他这次的病本就不需要住这么长时间的医院,后面一直出不了院,和他的心理状态以及自厌倾向倒是有很大的关系。
“好了,接下来还是定期来医院复查,我每两天会去一趟您家里,陈医生一周去一次,每天团队的其他医生都会去的。”
最后一轮的出院检查完,谢医生拿着手中的记录本,仔细地和傅瑾承嘱托着复健的相关事宜。
傅瑾承家里有专门的一间复健室和理疗室,所有复健设备都一应俱全,团队也会根据他的身体情况进行复健安排。
谢医生说了好久,却没有听到傅瑾承的回复。
“您——”
谢医生刚想提醒一下傅瑾承,却看到他一直看着门口的模样,心下倒是了然。
好在该讲的也已经差不多了,后面的有些事宜即使他不听,也会有人安排到位。
谢医生微微摇了摇头,合上本子,想了想道。
“最近是旅游旺季,宋小姐可能是店里太忙才没有来。”
他说完,停顿住,试探地等待傅瑾承的回答。
果然,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傅瑾承终于开口了。
“嗯。”
谢医生在内心叹了口气。
他的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却得到了傅瑾承的回复,但是前面那些思路严密的嘱托,却被他自然地忽略了。
宋知念对他的情绪影响,还是太大了,
可他们作为医生,却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好还是坏。
陈医生和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谢医生怕自己的话刺激到他,一句话在脑海内绕了好几个弯,前后确认了半晌,才安慰道:
“宋小姐应该是有事情,她昨天特地和我问了您检查完出院的时间,晚上又来找我确认过。”
可这句令谢医生前后找不到逻辑错误的话,却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傅瑾承。
他没有听到前面,只听到了后面的确认时间。
“她知道我今天什么时候出院,是吗?”
傅瑾承看着空无一人的病房门,心底越是涌上了一些难言的惶恐。
他只和宋知念说过今天要出院,却没有告诉过宋知念时间,就是不想现在这种情况的发生。
她不知道时间,没来接他,他还能自我安慰也许是时间没凑上。
但是她知道了时间,却不来接他出院,却是让那这几天因为她在而缓解的情绪再一次地上涌。
猛烈的,令他的理智都来不及制止,
傅瑾承一下下地捶着胸口,想要用力压住自己的胸闷。
他的动作十分粗暴,又用着力,却也压不下那种无力。
那些情绪如同疾风,席卷过他的全身,
“应该是有事情耽误了。”
谢医生看到傅瑾承的动作和骤然发白的面色,连忙道:
“她昨天是特地来问我的,还和我确认了好几遍时间,她应该是打算过来的。”
谢医生的话让傅瑾承脆弱的理智恢复了些许的清明。
“你说得对。”
傅瑾承的手抓着胸口的衬衫,虚弱地笑了笑:“她都来问你了,应该是想要来的。”
如果她不关心,那就不会问了。
见傅瑾承情绪的波动稍稍停止了下来,谢医生松了口气,忙趁背过身小心找药的时候给陈医生和宋知念发去了求助信息。
他不是心理医生,对情绪问题了解得并不多。
他能做的只有转移话题,将给傅瑾承新开的药一股脑拿出来,一个个在药盒上贴上标签。
他和团队的医生会按照排班轮流安排傅瑾承的复健,吃药这种事情也已经和别墅的管家交代好了,但还是必须和病人阐述明确。
“这些药有的饭前有的饭后,有的一日两次、有的一日三次,都已经在上面标注好了。”谢医生把药盒一个个摆到床头上,指着药盒上面的标签介绍道:
“这里面那些止痛、防痉挛,还有修复神经的药您应该已经都认识了,还有些是根据您的情况新开的,因为是新药服用完有身体不舒服直接说,我们再进行优化。”
这些药有的傅瑾承已经吃了三年,熟悉到只要看到药盒的颜色就能确定药名。
“认识是认识。”傅瑾承抿苍白的唇,讥讽一笑:
“可吃了三年,也没什么用。”
那些神经修复的药他已经不知道吃了多少,国产的、外国的;西医的、中医的,但是对他而言都没有太大的用处。
该痛还是会痛、该难受还是会难受。
他身体的破损不是靠着几颗药就能缓解的。
如果所有病都靠吃药能好,那医院也不会充斥着满墙的祈祷。
谢医生整理药盒的手却没有停下,他装作没听到一样,继续嘱托道:
“脚上的压疮还是要换药,回家之后还要注意减压,不要长时间压着某一处皮肤……”
那些注意事项他已经听了三年,里面出现的名词令他熟悉到厌倦。
傅瑾承不想说话,只是沉默着靠在枕头上,看着门边的方向。
他要出院了。
可是,那就意味着。
他没办法再拿装可怜这件事情,去博取她对自己为数不多的怜悯与怜惜。
那也意味着,他那些被遮掩在被褥之中的不堪。
或许会完完整整、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
想到这里,傅瑾承掀开被子,带着审视与厌弃的,看向自己的身体。
瘫软的身躯,扭曲而惨白的脚踝,瘦到可怜只能架在枕头上的腿。
这是他的身体,却令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这样的他,还值得她来爱吗?
这样的他,也不值得她来放下手头的事情,来接他出院吗?
傅瑾承想着,却笑出了声。
黄粱一梦。
也不过只是一场美好的梦罢了。
*
收到谢医生短信的时候,宋知念还在和自己的“前未婚夫”进行着对峙。
那人或许是在网上刷到了他的店,又或许是在他的朋友那边知道了她的店,好端端的非要在上午带着一大批人,以店主未婚夫的名义让高雅琴闭店专门来接待他们。
高雅琴知道他和宋知念早就已经退婚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按他所说,只是礼貌地让他们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进行排队。
不料,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将他轻而易举地惹怒了。
他当时是带着那一批人离开了店里,却莫名在午餐后恼羞成怒地杀到了店里,一定要让高雅琴给他一个说法,
高雅琴无奈之下,也只能给刚刚从店里离开的宋知念打去电话求助。
“徐先生,我的店长没有做错任何的事情。”
宋知念端着咖啡杯,坐在窗边的两人桌旁,脸上是一副疏离客套的模样:
“我们店里的承载量有限,所有的接待都是按照先来后到,目前从来没有进行过专门的团建接待,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将几家承办团建的店长推荐给你。”
她对面的徐承运却对宋知念的回复有些不满,他皱皱眉,脸上带着不认可:“宋小姐,我们好歹也是未婚夫——”
“呵。”
宋知念敲了敲桌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徐承运的话。
“徐先生,你是不是要加上个曾经?”宋知念嘴角上扬,眼底却是带着冷漠:
“据我所知,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们本身,最多只能算个“前”未婚夫妻。
徐承运是她爷爷多年未见的好兄弟的儿子,带着信物来投奔重病老爷子的时候,老爷子才知道自己的好兄弟早在多年以前就去世了。
或许是为了纪念那段曾经的友谊,又或许是对好兄弟的愧疚,她们家老爷子在给徐承运安排好了自家公司的工作之后,又逼着她在病床前定下和徐承运的婚约。
宋知念不愿意,但是架不住当时自己爷爷的苦苦哀求。
这场婚约这才被迫定了下来。
在老爷子去世的一个月后,宋知念马上就和徐承运结束了这个口头的婚约。
为了补偿他,他们家还给徐承运送了一套公寓。
宋知念自认为,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
“宋小姐,话不是这么说的。”
徐承运却不这么认为,他自诩帅气地对她歪嘴一笑,侃侃而谈道:“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曾经有这么一段亲密的关系,您的店员在我的同事面前不给我面子,那不也是不给你面子吗?”
手表上,距离傅瑾承做完检查出院的时间越来越近,宋知念的脸上也已经开始出现不耐。
听闻此言,她冷声道:“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别人给的。”
但是徐承运却没有看出她的应付。
他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个“前未婚妻”。
她出身优渥、家境殷实、面容姣好,当时在医院之中,他也是第一眼就看上了宋知念。
当然,其中要说最好的,就是在刚进公司的时候,许多同事知道他的未婚妻是公司的大小姐之后,都对他纷纷高看了不少。
“宋小姐。”
徐承运坦然一笑:“我理解您的退婚。”
他们当时是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宋知念这样的女孩子,退婚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
徐运承面露微笑,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
“不知道能否有幸,让您给我一个重新追求您的机会?”
第20章 第20章“念念,求求你,走吧。……
宋知念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傅瑾承的病房早已经空空如也。
只有属于傅瑾承的一部分衣物和日用品还留在病房之中。
宋知念低头看向表盘上的时间。
已经三点半了。
她确实迟到了太多。
“宋小姐?”宋知念正打算离开,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
那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声音,宋知念疑惑地回头,却看到了在护士台边的陈医生。
她和陈医生见得不多,算上她后面来医院的一次偶遇,也才只见了两面。
“陈医生,好久不见。”宋知念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准备转身离去。
但是陈医生却叫住了她。
“宋小姐,我可以和您聊一下吗?”
见宋知念面露迟疑,陈医生又立刻补充道:“是关于傅总的事情。”
他笑得满脸和煦,宋知念想了想,还是颔首同意。
他们去了一楼的咖啡吧。
“桂花拿铁,没有另外加糖。”
陈医生从吧台端来两杯拿铁,将其中一杯推到了宋知念面前,略有歉意道:“傅总说您对咖啡比较有研究,可惜我们医院的豆子一般,您尝尝看。”
宋知念接过咖啡,桂花拿铁是她在夏秋季最常喝的款式。
但是,陈医生怎么会知道的?
“是不是在奇怪我怎么知道的?”陈医生看出来了宋知念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我们团队的所有人,基本知道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不过——”陈医生卖了个关子,冲宋知念眨眨眼:“其中应该只有我知道的是最多的。”
他是傅瑾承的心理医生,做治疗的时候,傅瑾承总是会和他一遍遍地讲她的事情。
大到她喜欢的作家、品牌,小到她喜欢的咖啡、喜欢的电影,他都听傅瑾承说过。
咖啡上还飘着几朵干枯的桂花,在白棕色的液体之中浮浮沉沉。
宋知念抬头笃定道:“您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是。”
陈医生坦然承认道:“我来找您,是想和您说一些傅总不会对您说的事情。”
宋知念的目光陡然锐利,她盯着陈医生,却见陈医生面色不变,陈述道:
“您应该很奇怪,为什么三年了,傅总现在才来找您吧?”
这一点,宋知念倒并不陌生。
“他和我说,是因为他前面几年不——”
陈医生了然,接上宋知念的话道:“他说,是因为他前面几年身体不好、精神不好是吗?”
宋知念点头。
“那他没有对您说实话。”
陈医生笑了笑,一副早已知晓的模样:
“傅总今年的身体情况和心理情况,其实比他去年还要差。”
前面两年傅瑾承的自残看着可怕,但是当时的自残还能让他感觉到自己有“活着”的感觉。
可今年——
“他的精神糟糕到,很多在我们听起来很正常的话,在他面前都会刺激到他。”
甚至那些无意之中的话、无意之间的言行动作,都会刺痛他。
宋知念能猜到傅瑾承情况不好,但是却没有想到,傅瑾承的状况还没有前面两年好。
“他说他今年没有过自残了……”
宋知念下意识地想去反驳陈医生,却在下一刻又疑问道:“你们都在他旁边,怎么会恶化得这么厉害”
她知道,医生也不是万能的。
可……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自厌情绪会随着身体的变化而加重。”
他的身体只可能走向恶化,却无法走向康复。
陈医生无奈摇摇头,叹道:“我们一开始就一直劝他去见您,但是他一直怕您会嫌弃他,最后只肯在旁边躲在一边自己看着。”
在傅瑾承最抗拒的那一段时光之中,傅祈安甚至都和顾书屿计划着把她骗出来见他。
“他最近终于愿意出来找您,是因为顾先生有一次过来后不知道和傅总说了什么,刺激到了他。”
陈医生回忆起了那样病房之中的满地狼藉,感慨道:“如果不是被顾先生刺激了一下,他可能还是不敢去见您。”
“您知道顾学长是拿什么事情刺激他的吗?”
陈医生摇摇头。
这一点,傅瑾承和顾书屿都没有对他说过。
这件事情,也不是他今天来找宋知念的原因。
“我今天想和您说这件事情,其实是因为今天下午,或许是因为您没有来的原因,傅总又发病了。”
陈医生陈述道,他的语气比较客观,也比较理性:“谢医生和我说过,您昨天专门问他的时间,所以我想您应该是有事耽误了,是不是?”
宋知念默认了。
她收到谢医生的短信,应付完那位前未婚夫赶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晚了。
“但是问题就是在这里。”陈医生叹气道:
“傅总现在自我配得感和自我认同感都会很低,他并不认为是客观原因的事情,他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会认为是自己配不上您,会认为所有的痛苦都是自己身体的原因。”
陈医生注视着宋知念的眼眸,摊手承认:
“我说实话,和他在一起,您会很累。”
“他的情绪爆发是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虽然那并不是因为他不想控制,本质上是因为他生病了。”
宋知念看到过他的情绪变化,也知晓陈医生的意思。
“那我能做些什么吗?”宋知念有些紧张,她下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这就是我说的,您为什么会累的原因。”
陈医生沉默片刻说道:“傅总在您在的这几天,其实发病的频率没有之前高,哪怕是发作也很快就能恢复。”
他之前还怕傅瑾承是要转心境或者是双相情感障碍了,但观察了几天发现,傅瑾承的情绪单纯的只是受他人的影响。
顾书屿和傅祈安在的时候,傅瑾承也能控制一些,但是对他影响最大的,其实还是他眼前的她。
“如果您能接受的话,您现在可以去他家看一下他。”
陈医生叹了口气道:“一切的决定权在您自己这里,如果您要去,我会把他家的地址发给您,管家那边小傅总也已经说过了。”
“——如果您现在去他家,应该还能看到他完全发病的样子。”
明明心里还想着陈医生方才的话,但是宋知念的车已经停在了傅瑾承的家门口。
他的家离她家是真的很近,基本就是前后门的距离,只是中间她家的花园稍微隔开了些距离。
管家应该是早就已经得到了嘱咐,看见是她后,马上带她上了三楼,甚至还将房门的钥匙交给了她。
傅瑾承家的风格,和她家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
三楼走廊的窗帘全部都被拉上了,黑漆漆的,只能按照地脚灯指引的微光走到主卧。
主卧的门被他从内部上了锁,宋知念敲了敲门,听到了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这才用钥匙开了门,按下了门把手。
里面和外面一样,也是一片漆黑。
厚厚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只余下空调启动的白噪音。
他的手边应该是没有东西可以丢了,只能看到一团黑影,姿势扭曲地撑在床上,不断地喘着粗气。
“出去。”他哑道。
他的嗓音就好像是沙砾划过磨砂石头。
“我叫你出去!”他意识到了来人没有听他的话,声音抬高了些,厉声道:“出去!”
宋知念在黑暗中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好在傅瑾承的声音倒是为她指明了些方向。
她摸索着走到床边,轻声道:
“阿承。”
宋知念已经好久没喊这个称呼了,重逢以来她都喊的是傅瑾承,要么就是喂、你这些意义不明的代称。
时光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他也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喜悦,他猛然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连声音之中都带上了哭腔:“求求你,出去。”
他现在很难看。
他现在太难看了。
“求求你,不要看我。”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陈医生让她过来。
他自厌、自弃、自卑。
而那些前面几天在她面前的稳定,可能是他拼着命压着的。
只是不想让她再看到这一幕。
“好,我不看你。”
宋知念摸索着摸到了被褥的夹角,她摸索着坐到了床边。
被子之中是一片漆黑,如果仔细闻一闻,还能闻到被褥上面消毒水的味道,他上身蜷缩在一起,无力下垂的手正好搭在了鼓鼓囊囊的臀胯上。
那是成人纸尿裤。
因为这几天生病,打破了他已经规律的作息,他曾经按照日程表上的时间尝试自己导尿,却没有丝毫的感觉。
为了防止失禁,他只能让护工给自己穿上了这个。
真的是,可悲啊。
想到这里,傅瑾承的呼吸又急促了些。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好像是受伤的孤狼,在夜晚之中才能泄露自己的哀号。
“阿承?”
宋知念听到了他的低咽。
她隔着被子,抚摸上了他的背,想要给他顺气:“慢点。”
她现在是在他的旁边,可是这样的他,早已经配不上她了。
傅瑾承喘着气,那些要说的话被嗓子挤压得根本发不出声音,他几乎是凌迟般的,将每一个字从自己的喉咙之中挤出。
“念念,求求你,走吧。”
走吧,离开他的世界。
不要被他拖累,不要被他污染。
只要她自己快乐,
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