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云层迅速从主城区席卷到江面上,宽阔的钱江二桥也已经被乌云所笼罩。
天地之间,像是被暴雨淹没到了黑暗。
雷鸣阵阵,骤雨倾泻。
这一阵的急雨将池塘之中的荷花都击落在了水中。
宋知念撑着伞穿过家的花园后门,来到傅瑾承的别墅。
“宋小姐,这边请。”
傅瑾承的管家早就得到了谢医生的叮嘱,已在门口等待,见到她过来,连忙快步上前替她收伞。
“麻烦了。”
宋知念将伞递给管家,接过一旁递来的纸巾擦了擦脸上滴落的雨珠,问道:
“谢医生他们来了吗?”
“来了,他们现在都在二楼。”管家将伞收好,递给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说道:
“我带您过去。”
傅瑾承家的房屋结构大致和宋知念家类似。
按照最初的设计,二楼应该是两间次卧套房和书房。
只是宋家只有宋知念一个孩子,在征询了宋知念的意见后,装修的时候就只留下了书房,其他两间两件套房全部都打通做宋知念的房间。
可傅瑾承的二楼依旧保留了两间次卧的格局。
两间次卧打通,一间次卧做了理疗室,一间次卧做了复健室,书房则变成了医生们开会的小会议室,并配套做了两间医生的值班室。
谢医生在会议室里等宋知念。
管家敲敲门,提声示意:“谢医生。”
“请进。”
谢医生正坐在书房的圆桌旁,他手上还拿着傅瑾承的理疗记录,一边看一边写,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宋小姐。”
见宋知念来,谢医生放下手中的本子,他收起平日里嬉笑的表情,看向宋知念道:“傅总平时复健的时候不喜欢有外人在场,我能做的只有帮您留条房缝。”
她点点头道:“我明白。”
这是宋知念早就猜到的事情。
傅瑾承的骨子里依旧是骄傲的,他的自尊不能容许他将那些凄惨的、可悲的,甚至是令人同情的一面展现在别人的面前。
所以他在宋知念面前,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即使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也还是努力着对她微笑,即使难得的失态,也会被他尽力遮掩。
即便是顾书屿和傅祈安,他们也只是在会议室或者是其他房间之中等待,等傅瑾承结束复健或者使用走路机器人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也确实没办法的事情。”谢医生叹气,解释道:
“傅总的病确实在生活上要比其他病症的患者要麻烦许多。”
截瘫病人的日常照料非常麻烦,除去生活的不便之处,那些时不时地痉挛、神经痛也随时刺激着病人的神经。
皮肤受压导致的褥疮甚至都可以说是最小的并发症,尿路感染、肺部感染各类的感染更是层出不穷。
“甚至他的复健也会比较痛苦。”谢医生边说着,边将手中的本子递给宋知念。
本子上面记录的是傅瑾承每天的时间表。
7:00——起床,导尿
8:00——洗漱,喝水,吃药
9:00——手臂训练
……
早上的时间表以每一个小时进行划分,将傅瑾承的时间主要分为了复健和工作两部分,下午划分得具体了很多,还有pt、ot、站床的名词,宋知念只能大概猜出来这些是复健类型的简称。
晚上到凌晨的时间表则比较简单,从晚上十点开始,则变成了每隔两个小时标注了翻身的备注。
“这是他每天的时间安排吗。”宋知念一目十行快速得着看完,将本子推回谢医生身边。
谢医生点点头,收回本子道:
“这些是大概项目的安排,但还会根据每日的情况进行训练内容调整,其他我们都要求他尽量按照时间轴来安排。”
起床睡觉、导尿喝水,甚至于每次喝水的毫升数都有一定的要求。
如同被囚禁在监狱之中的囚犯。
只是,关押囚犯的是监狱,而关押傅瑾承的是身体。
“谢医生。”
宋知念放在桌上的手攥了攥拳,平静的眉眼之中显露出了几分波澜:“这三年,他都是这么度过的吗。”
“基本上是的,但……”
谢医生颔首,想了想,又小心组织着语言补充道:
“但是您也不用担心,傅总受伤的位置虽然高,可靠着助行器,也能达到一定的生活自理水平。”
傅瑾承受伤的第二胸椎已经属于高位截瘫。
但好在现在助行器和其他无障碍设施的普及,即使是他这个位置,甚至高于他这个位置受伤的患者,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依靠着其他的仪器进行自主活动。
这些话,宋知念在昨天那些复健视频之中也都看到了几回。
宋知念笑笑,望向谢医生,了然道:“你们是不是也拿这些话安慰过傅瑾承。”
谢医生:“是,但是……”
——傅瑾承根本没听进去就是了。
想到这里,谢医生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吃瘪的表情。
或许能恢复一定的自理水平,或许能在助行器的帮助下具有一定的行走能力……
每每当谢医生将这些告知给其他家属的时候,家属和患者本人总是能再一次燃起希望。
可当时的傅瑾承只回了他一声简单的“哦”。
仿佛,站不站得起来,能不能自理,对他而言都已经无所谓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密密麻麻地击打在窗沿上,时不时地轰鸣声配着天际间的墨色,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下午和傍晚的界限。
谢医生看了下手表,和在复健室内的医生们较多时间,对宋知念说道:“宋小姐,我们过去吧。”
复健室内,傅瑾承正趴在理疗床上,手支撑在胸部两侧的床垫上。
他的背很瘦,腰背部的肌肉也都出现了一定的萎缩,背上的皮肉被白色的短衫简单地包裹着,一拉一车间,都能看到布料之中嶙峋突出的脊骨。
每每到了阴雨天,傅瑾承的身体和伤口便感觉疼痛难忍。
那些疼痛像是用密密麻麻的针扎过他的神经,那些剧痛如同烈火,烘烤着他那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
但傅瑾承还不想这么早就泄露这些疼痛,他咬着牙,手臂用力,再一次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从趴着到跪着,最先离开床垫的是他还有直接的胸部,再往下,失去知觉的傅瑾承也不太确定自己的动作究竟做到了什么程度。
他只能转头,看向复健室一侧巨大的镜面墙 。
在那面镜子之中,他看到了自己。
他的肩膀高耸着,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隐隐可见,他的背在肩部的带领之下已经出现了些许的弧度。
傅瑾承一步步向后挪动着自己的手掌,随着他手和肩的移动,他的背渐渐开始弓成了弧形。
脊骨的线条几乎清晰可见,单薄的背被他弓到了近乎扭曲的位置。
明明只要再往后一步将大腿支撑起来,明明只要往后压一下,他便能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
火焰和针刺正在不断进攻着他的伤处,那一道早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被人拿着刀活生生、血淋淋地割开。
傅瑾承的额间已经冒出了汗水,手臂的力量已经开始无法支撑长时间扭曲的身体。
他又撑着往后进了一步。
想象之中的成功并没有做到,如同方才的第三次和第四次一样,肩部的颤抖带动了手臂的颤抖。
傅瑾承的肩膀大幅度晃动了一番,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力气,半摔在了垫子上。
他的手臂半撑在垫子上,脸上难得的有些焦躁。
这个动作的失败概率太高,傅瑾承已经连续尝试了好几次,但是每一次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他之前的成功率虽然也不算太高,但也不至于连续五次都没有办法成功。
傅瑾承抹了抹自己额间的汗,重重地长舒一口气后,再一次支撑起了手。
只是这次,他还来得及用力,就被谢医生所阻拦。
“先休息一下。”
谢医生从门外进来,制止了傅瑾承地想要连续做第六次的想法。
他的房门并没有关严实,站在傅瑾承旁边的医生敏锐地看到了半掩的房门后面的宋知念。
谢医生没有注意到助手的表情,他走到傅瑾承身后,用手按住了伤口附近的几个穴位。
酸麻胀、混着阴天雨天独有的深入骨髓的疼痛,令傅瑾承的双肩一麻。
傅瑾承忍不住发出痛哼。
刚刚还有力气支撑自己的双手也只得老老实实地放下。
“不要着急,”
谢医生见状,干脆顺着这几个穴位给他放松肌肉。
“该休息就休息,休息好了我们再继续。”
傅瑾承听了,却还是摇摇头
“继续吧。”他说。
他的时间不多了,傅瑾承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宋知念面前瞒多久。
这一具不导尿就会漏尿的身体,是一具连人类最基础动作都无法完成的躯体。
他费了力气,手再一次支撑起他的身体,再一次从垫子上爬起来,一点点向后挪动着。
背上的疼痛依旧在,傅瑾承额间的汗珠一点一滴地滴落在床垫上。
谢医生他们无法阻拦,只能一左一右地做好看护。
第七次,傅瑾承所预计的成功并没有出现。
“砰——”
他依旧重重地摔在了垫子上。
下一刻,傅瑾承抬头,余光看到了门边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撑起上半身望去,眼中的惊愣不似作假。
“念念?”
第32章 第32章“但你要是还愿意可怜、……
门口静悄悄的,就好像刚才一闪而过的人只是他的幻影。
屋外雷电轰鸣,随着那一声声轰鸣,他身上的疼痛仿佛化作了实质,一刀刀,一下下割裂着他的神经和皮肤。
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都看到了,他那无法跪坐的身体,她都看到了,他那拼尽全力都无法控制的躯体。
她看到了他复健时候的惨烈,她看到了他的身子病态的扭曲在一起,看到了苍白无力的双腿在垫子上的内扣,看到了足下垂的脚僵硬的内扣弯曲着。
看护医生和谢医生对视一眼,谢医生上前,小心地问道:“傅总,您是不是看错了……”
谢医生的脸上是一副无事发生、若无其事的模样。
其实之前傅祈安和顾书屿也不是没有这样偷偷看过,只是没有像宋知念一样被发现罢了。
傅瑾承没有说话,只是通过镜子,看着门口。
谢医生试探地问道:“您看,要不要继续?”
“继续吧。”
沉默了一会后,傅瑾承突然对谢医生笑了笑,方才的失态只像是错觉:
“你说得对,或许是我看错了。”
“是的是的。”
谢医生应承着,对身后的住家医生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去关门。
住家医生他刚快步走到门口,和在门边的宋知念对视了一眼,他对宋知念微微点头,正要关门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傅瑾承的声音。
“别关门了。”
住家医生的手一滞,就连谢医生都愣了片刻。
这是?
“开着吧,透气。”他又补充说道。
傅瑾承趴在垫子上,微抬起头,看着镜子之中的自己,又像是通过镜子看向门口。
因为复健而产生的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刚刚的几次失败不仅给他带来了心灵的打击,更带来了身体上的疲惫。
他的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在衣物下隆起的身体。
因为住家医生的遮挡,他已经看不到门外的样子。
傅瑾承闭了闭眼,眼睑微微颤抖。
“可……”
住家医生还有些迟疑。
复健室内已经装好了新风系统,在房间之中也安排了空气湿度温度的监测仪,完全不需要刻意地与室外进行通风。
“听他的。”
住家医生突然听到旁边宋知念的气音,她笑笑,小声地对他说:“开着吧。”
住家医生点点头,转身回到了室内。
屋外的大雨倾盆,空调运作的白噪音在室内轰鸣着,似乎带来了明面上的祥和。
就连后面的复健,都安静了许多。
即使是最后放松的时候,谢医生按在他肌肉上的力量叠加了那神经痛的痛楚,傅瑾承都没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像是自虐一样,感受着那如同刀割的痛楚,却闷声不响。
“今天先到这里吧。”
谢医生为傅瑾承做好最后肌肉的放松,给他的腿上套上压力袜,解释道:“今天雨下得这么大,再练下去,晚上也许会神经痛。”
主动运动的复健总是比被动活动要累上许多,就连傅瑾承的声音之中带着微喘,可他却说:“还可以继续。”
谢医生制止道:“不行,你今天练得够多了。”
“但还没有到平时的复健量。”
傅瑾承平躺在垫子上,脑中认真地计算着自己今天少练了哪些动作:“今天还没有练习蹲位。”
谢医生摆摆手道:“过犹不及。”
傅瑾承虽然没有和谢医生说今天身体有没有不适,但他还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根据傅瑾承的情况和天气,对应地减缓了些傅瑾承的复健量。
“阴雨天一般都会对身体有一定的影响。”
谢医生弯着腰,将他的裤腿完全放下,盖住了他纤细的小腿,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追问道:“你确定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傅瑾承沉默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没有。”
傅瑾承知道,他自己在说谎。
他身体之中的痛楚未曾消散,甚至随着雨势和复健的时间推移而越演越烈,就连他的手臂都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好在,他可以拿方才复健太累做理由,解释自己身上的颤抖,他甚至可以拿情绪作理由,说这是情绪发作时活动表现。
“好吧。”
谢医生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狐疑地看了傅瑾承一眼,见他面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如果发作了一定要来和我们说,我们好根据你的身体情况进行调整。”
“我知道了。”傅瑾承回应道。
疼痛让他
清醒,这样的痛楚比简单的割伤手腕还要来得激烈几分,但是这样的疼痛又是虚幻的,让他想亲自拿把刀切开他的皮肉,去找寻痛苦的根源。
他几乎是自虐般地忍耐着。
傅瑾承的这般态度倒是让谢医生的怀疑减轻了不少,他放心道:“那行,我们把您送回房间。”
他和住家医生一左一右站在傅瑾承旁边,虽然傅瑾承已经掌握了从轮椅到床铺之间的转移,但因为今天的训练量和傅瑾承手腕上的伤口,谢医生还是决定直接帮他转移。
“不用了。”
傅瑾承五指微弯,挥了挥,表明拒意:“我待会自己来。”
住家医生和谢医生对视一眼,谢医生摇了摇头,示意住家医生别说话。
“谢医生,你们先出去吧。”
傅瑾承仰面躺在理疗床上,他抬手,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光影在他面前浮浮沉沉的,傅瑾承闭上眼,叹了口气道:
“如果她要离开,麻烦帮我和她转达几句话。”
傅瑾承没有说名字,但是在场的几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说一声什么呢?
傅瑾承停顿了顿,眸光挣扎,但还是开口道:
“帮我和她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看到了如此丑陋的身躯。
对不起,让你看到了一步步在退后的我。
“雨太大了,让她注意安全,还有……”
屋外电闪雷鸣,划过天边的白光也在室内留下了一闪而过的幻影。
“还有……”傅瑾承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对自己的自嘲:
“请让她原谅我,我没办法送她回家了。”
即使在以前两个人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在老师办公室帮忙到晚上,傅瑾承也会将宋知念送到宿舍楼楼下再自己离开。
可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了。
“傅总。”
谢医生定了定神,镇定道:“您……”
“就这样吧。”
傅瑾承摇摇头,制止了谢医生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眼中复杂万分。
这片天花板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连天花板上的吊顶之中有哪里有细微的缝隙,他都已经了然于心。
谢医生还想再劝,但最后也只能说一声
“好的。”
他们收拾好东西出门,在出门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宋知念。
“宋小姐。”
谢医生抿了抿唇,虽然心里极其不愿意成为棒打鸳鸯的棒子,但他也只能说道:“您看,您是要现在回家吗?”
“我听到了。”
宋知念摇了摇头,对谢医生笑笑,眼中却并没有谢医生想象的难过:“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吧。”
“唉,那好的。”谢医生想想,还是小声替自己的老板说了些好话:
“今天雨太大了,傅总虽然说他没有身体不舒服,但是多多少少身体都会有些不适,加上今天复健的动作一直做不出来,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他侧脸看了下室内,看到傅瑾承平躺在床上,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宋小姐,如果待会傅总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希望您稍微担待些。”谢医生叹着气劝道。
“我知道的。”
宋知念自然见过傅瑾承发脾气的模样,和那些大哭大闹的病人不一样,傅瑾承发脾气的时候却总是会看上去冷静地说出那些最伤人的话。
伤人,更伤己。
谢医生最后嘱咐道:“今天是我值班,您要是有事情随时到隔壁来喊我们。”
说完,谢医生和住家医生对宋知念点头告别,转身去了旁边的会议室。
随着关门声响起,二楼变得一片寂静,就连楼道之中的声控灯也渐渐熄灭。
他们就仿佛陷入了一场的对峙之中。
最后,还是屋内的人先结束了这场对峙。
“念念。”傅瑾承放下手,手掌在垫子上发力,将他上半身支撑着坐起,他看着黑暗的走廊,说道:
“外面黑,进来吧。”
二楼和三楼一样,虽然有走廊的主灯,但是因为他喜欢昏暗环境的原因,两层楼的主灯在他在的时候基本没有开过。
屋外还是没有声音。
“念念。”傅瑾承苦笑着叹道:“我现在最多只能坐在这里,稍微动一下都浑身痛。”
他可以欺骗谢医生,但是他欺骗不了他自己,还有她。
“所以,你要是想回家,就让管家送你回去,现在雨太大了,我怕你自己回去会淋雨。”
傅瑾承的手也有些不稳,疼痛侵蚀着他的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傅瑾承闭了闭眼,压下了声音之中的颤抖,佯装镇定道:
“但你要是还愿意可怜、怜悯、面对我这具行尸走肉。”
“就进来吧。”
第33章 第33章没有一种爱,会建立在怜……
宋知念还是完全拉开了那扇房门。
屋内的灯穿越了木板的阻挠,完完全全地,照亮了门前那一片的黑暗。
暖色的灯光混着黑暗的廊道,给这一处留下了些昏黄的幻影。
她就站在那片光影之中,暖光显得她的眸光越发的明亮,那些昏暗似乎遮掩了她脸上的复杂,令傅瑾承无法辨认她脸上的表情。
他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些,生怕自己如果动作太大,会打破这一场眼前的平静。
“我没说过我要走。”
在门外的宋知念向前走了两步,却还是站在门边,轻叹着说道:“我进来,也并非怜悯、可怜你。”
傅瑾承半仰着头、望向她。
他是坐着,她是站着,傅瑾承想要看清她,却还是受困于此时的位置。
而宋知念只需要眸光下垂,就能看到狼狈的他。
傅瑾承坐在垫子上,手掌撑在垫子上、两只手臂斜撑直,维持着他身体两边的平衡。
他的腿因当时被人摆放好的,两条腿平放在垫子上,黑色的压力袜遮掩住了他内扣下垂的脚掌,倒是通过压力的拉扯在视觉上看上去正常了些。
傅瑾承的身后没有靠垫,他虽然通过这样的双手辅助可以支撑足够长的时间,但也是一时的。
腰部肌肉的瘫软让他的肩部一直感受到下垂的牵扯感,那些神经的痛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的加剧。
但是傅瑾承还是想看着她。
“那是因为什么呢?”
傅瑾承扯了扯嘴角:“念念,你看到我这样一个残疾、残废的人去做那些我根本无法完成的动作,你难道不会觉得可笑吗?”
傅瑾承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除了和你说话,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手臂支撑着身体的缘故,他现在什么都不做不了。
他的身子甚至不能移动一寸,一旦手掌偏移,或者是上身重心偏移,结合着疼痛的平衡就会宣告失败,他的身体马上就会摔倒在垫子上。
屋外又是一阵电闪雷鸣,随着雷电阵阵,空气中的湿度也越来越大。
背部的痛楚越来越重,空气中的湿度或许顺着那些伤疤钻进了他的骨髓之中,又或许,夏日的燥热也在无形之中影响了他。
傅瑾承感到自己的身子感到一冷一热的,前后被两种温度夹击着,他的手臂一直在颤抖,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后方软垫倒下。
这具身体唯一的好处,就是无论是倒下也好,还是摔倒也罢,他都感受不到什么疼痛。
在倒下的前一刻,傅瑾承竟然还颇有些闲情逸致想
挫伤就挫伤,骨折就骨折。
对他来说,本身也没有什么区别。
傅瑾承听到了自己皮肉和垫子接触的声音,他本人虽说面上看着不在意,但他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支撑在了软垫上。
这样一挡,减缓了他倒下的时间,傅瑾承抬起手放任自己摔下。
想象之中的疼痛席卷了有知觉的部分身体,方才无论如何都完不成的挫败感联合着此时的疼痛扎根进了他的内心,大脑的深处对他不断叫嚣着那些难听的词汇。
他是个失败者。
他就是个失败者。
傅瑾承没有再看门边。
无论看不看,都已经无所谓了。
她见到了他复健时候
的狼狈,她只差掀开那最后一层布料的遮拦去看他那病态的身体。
他连坐都坐不住,就算她要走,他也拦不住的。
傅瑾承仰面朝天地躺着,睁着眼睛,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周身的光影都暗下来了许多,傅瑾承感觉自己听到了宋知念的声音,但他不敢抬头,怕是幻觉。
直到不变的情景被她挡住。
她站在他的床畔,微微低头,垂发顺着耳边掉落,光影透过她的发丝,那些光源让她的黑发成了棕色。
“失败只是试错的过程。”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句话还是你对我说的。”
这句话是他对那时候比赛不断被推翻、文字不断被老师要求重新调整的她说过的。
比赛失败了可以重来,方案没写好可以更改,哪怕是活动中出错了,只要能够用新闻稿粉饰太平,也没有人会关注活动本身。
可他不一样。
傅瑾承笑笑,望着她,曾经的温润已经被颓废笼罩:“可我只能重复失败。”
“那我们就不断地去重复。”
宋知念对他伸出手,光影勾勒出她上挑的唇线:“如果连尝试都不去尝试了,那不就是在一开始完全放弃了所有成功的可能。”
她的手放在了他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纤细的手指在光下泛着萤光。
“起来吧。”宋知念垂眸望着傅瑾承:
“别担心,我拉你起来。”
傅瑾承看着伸在自己面前的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掌心之中。
“准备好了哦。”宋知念的尾调上扬:“如果觉得自己保持不了平衡,那就拉紧我。”
他轻轻点了点头。
宋知念平日里也有去健身,她半蹲下身,蓄了力气,将傅瑾承拉起来,
她没什么经验,也怕把傅瑾承拉伤,将他快拉起到坐直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坐在了床上,用手扶着他的肩膀。
因为上拉的速度过快,从平稳到坐直的一瞬间,阵阵的黑暗也在他眼前如片状片片蔓延开来,最后在他的眼前集结成骤然的黑暗。
一时之间,体位性血压的变化让傅瑾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肩上的触碰,唤醒了他的理智,傅瑾承知道自己能不能让宋知念担心,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的两眼无神,眼中是空空的迷茫,宋知念有些担心道:“是不是我拉得太快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是体位性低血压。”
傅瑾承辨别着大概确认着宋知念的方向,安抚着笑道:“没事的,已经习惯了。”
每次起床、站床、乃至于用机器人辅助行走之前,因为他的体位发生变化,基本会来上这么一次。
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
随着雾气的离去,傅瑾承渐渐地看清了面前宋知念的模样。
柳眉薄唇,白润莹秀,和三年前的一样,带着笑意看着她。
她的脸上没有那些他想象的怜悯或者厌恶,仅仅有的,是因为他一个简单地坐起动作的兴奋。
“你看,这不是起来了吗?”宋知念笑眯眯地说道。
她见他已经稳定了身形,松开了在他肩上辅助的双手,傅瑾承还没来得及感伤肩上温暖的离去,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如果你需要我,那你坐不起来我可以拉你、可以扶你。如果你不需要我,那我也可以等着你一点点,慢慢地爬起来。”
“你认为呢?”她问他。
傅瑾承定定地看着她,他听得懂其中的每个词的意思,但是组合在一起,却令往常能言善辩的他瞬间哑了声。
宋知念看着他,还在等他的回答。
但傅瑾承却突然笑了,他笑得释然、笑得坦然。
那些阴郁没有办法一扫而空,但是天边划过的雷电,也能照了被阴霾笼罩的半边天空。
他的双手往前伸直,随着双手的偏移,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偏移。
但傅瑾承要的,就是这样的偏移。
他倒在了宋知念的肩上,下颌紧紧地贴着她的肩膀,用自己的手臂,圈住了宋知念。
“念念,我渴求着,你能在我旁边。”
他本来只乞求她的怜悯,他只想让宋知念可怜他这副身体就可以,但是她的话又给了她希望,她的行为又给了他得寸进尺的勇气。
爱欲曾经被野火灼烧,将心中烧得满目疮痍,但在此时却如同找到了归宿。
“我没有一天不再想你。”
他抱着她,手臂用力,或许是因为激动、或许是因为疼痛,他连嘴角都在发颤:
“可你看到了我的复健,看到了我的发病,但是那只是我现在的身体的一部分,你还没看到我那些令我作呕的躯干,你看没看到我那每天毫无尊严地被人摆弄的模样,你还没看到……”
他还想继续说,但他的背上却被人温柔地抚摸了上来,这种感觉,令傅瑾承都忍不住愣了愣。
他的感受平面很高,她为了让他感受到,已经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背处。
“嗯?”
听他说着话没继续说,宋知念有些奇怪:“怎么不继续了?”
傅瑾承的话一哑。
她的语气随意到就好像是在问今天的午餐你怎么没继续吃一样。
“我连自主排尿都做不到,那些导尿管戳得我也许会感染发烧,但是我什么都感受不到。”想起昨天复健时候的失禁,傅瑾承将脸埋进了她的脖颈,抱住她的手松开了些,声音都有些模模糊糊:
“那些医生一遍遍让我去做那些动作,可我就是做不到,你和我都知道我无论再做少次复健,我都不可能变成正常人。”
傅瑾承无比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恢复成一名正常人。
他连呼吸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在那些生病的时候,呼吸对他而言都不是一件易事。
“这样的我,早就已经没有资格来爱你,我唯一能够乞求的,就是你对我的那些怜悯。”
他想要她的怜悯,也想要她的爱。
可傅瑾承自己也知道。
没有一种爱,会建立在怜悯之上。
第34章 第34章“念念,你能不能,教教……
“我知道……”
傅瑾承还想要再说什么,后脑勺却突然被宋知念弹了一下。
她用了些力气,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客气,那一下的动作后,皮肉都感到隐隐作痛。
宋知念像是有些不满地松开了些抱着傅瑾承的手。
那些肌肤相依的温暖瞬间被房间之中空气的凉意所填满,因为相触带来的暖意被步步吞噬,化为了肌肤上一颗颗立起的小丘。
“念念。”
傅瑾承下意识地不想让宋知念离去。
但是情感总是会被理智克制。
他知道,这是宋知念想要做的。
她还没有走,她只是推开了他,他应该感到庆幸。
傅瑾承也只能松开力道,他的手依依不舍地从她背上离开。
宋知念和他退离得角度不大,她怕傅瑾承维持不了平衡,还是将双手放在他的腰间,稳定他的重心。
手掌下的肌肤触感和之前的腿上的触感还有区别,或许是因为腿部还有腿骨的原因,从松软的皮肉摸下去,还能感受到腿骨的坚硬。
但是腰部却不一样。
那腰部的肉是柔软的,肚子上的肉就好像松松垮垮的堆积在一起,肌肉的拉扯感已经有了缺失,那些曾经极具观赏性的线条只能在腰线上留下最后的痕迹。
软滑的,带着些微凉。
他的腰部没有任何的触觉,傅瑾承还是在收回手的时候,才通过重心没有偏移,注意到她对自己的拉扯。
傅瑾承鸦睫轻颤,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
他感受不到她的触碰。
“傅瑾承。”
他听到宋知念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赶忙抬起眼睑望去,专注着望着她。
她离他太近,身上的茉莉香混着檀木的气息,只让他感到连思绪都平静了下来。
傅瑾承看到了她的眼眸,那双眼眸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他。
那只见证了他
崩溃、自残的左手放在她的右手臂上,那些被他割得一道一道,甚至有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动手割的手腕贴在了她的手臂上。
他听到她再说自己不会怜悯他,他听到她在说这世界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他听到她再说有很多人比他还要苦,那些人都在坚强地活着而他吃喝不愁的每天还在折腾自己,他听到她在骂他说他对自己太差了。
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生动,即使在骂他的时候因为生气而眉眼紧皱上挑、说出来的话也气势汹汹的,但让傅瑾承突然感到很满足。
这和自/残时候鲜血流出地活着的感觉不一样,割手的疼痛让他感到真实,却只让他认清自己还“活着”的现实。
可现在,活着这个事实,难得让他都多了几分愉悦感。
他低着头,轻笑着,将头抵在了她的额上,带着疲惫叹喟道:“念念。”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她训斥都能笑出声,这样的想法让宋知念有些不满,她捏了捏傅瑾承的腰以示惩罚,却在下一刻想起他已经感受不到她的触碰。
“嗯,我在听。”他低低地应道。
但宋知念却有些不信他,她哼了一声,反手捏了捏傅瑾承的左手小拇指,以示自己的不满。
他的小拇指纤细修长,很难让人想象,因为受伤的影响,这双手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无法被自己的主人完全地操控。
即使到了现在,他的手也做不了很多精细的动作。
傅瑾承握住了宋知念的手,他先是一点点勾住宋知念,见她没有反对,再从一根手指、到两根……
最后,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之中。
“你听到了什么?”
宋知念没有抗拒傅瑾承的动作,她反而摇了摇两人交握的手,微微露出了些小尖牙,像是威胁地问道:“嗯?来说说。”
颇有一副他不说她就打包走人的架势。
她的手指柔软无骨,傅瑾承持着柔荑在掌心,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自暴自弃。”
“还有呢?”宋知念追问道。
她最后让他对自己好点,学会自爱,却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的。
“还有啊……”
傅瑾承想了想,想起了宋知念最后的话。
他虽然听到了,但是傅瑾承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学会。
“我已经不会自爱了,念念。”
他将头从她的额间移开,重新藏到她的脖颈处,那里香气萦萦,令他沉醉。
从大学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喷香水喜欢喷在颈后。
这个发现,还是和老师有关。
负责团委学生会的团委老师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是一位笑起来很和善的女老师,工作的时候虽然严肃,但平日生活里也总是能和她们打成一片。
好几次他站在老师旁边,见宋知念向老师跑来的时候,鼻尖都能闻到她奔跑时候发丝舞动的香气。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只用那一款香水。
这些香气让他短暂的忘却了早上导尿时候留下的满手的骚腥味,也让他短暂地遗忘了早上在卫生间之中狼狈的被护工清洗裤子上沾染着屎尿的狼狈模样。
傅瑾承长舒一口气。
“说来可笑。”
傅瑾承在她的脖颈边蹭了蹭,他满足地叹道:“我还记得怎么爱你,但我已经忘记该怎么爱自己了。”
三年没有见到她,那些如何去爱一个人在他的内心之中不断被勾勒、描绘、摧毁然后重建。
他会看着她的家想象着她的生活,他会在她店面开业的时候以商业街区的名义送上价值不菲的花束,他会在路过每一处风景角落的时候想象着如果能和她在一起的场景。
即使一次次被现实摧毁,但是欲望总是和爱意一起将那些坍塌的房屋一层层重新堆砌,将那些和她相关的一切重新安置在房屋之内,
但是爱自己却不一样。
这一处的房屋从地基之处就已经开始倒塌,即使被人扶着一点点将第一层重新盖起,却也会随着复健做动作的失败、随着一次尿管的插入不顺、随着一次失禁……
再一次完全地倒塌。
他早已经忘记了怎么能去爱自己,光是简单地活着,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努力。
“我该怎么去爱自己呢,念念。”傅瑾承难得地有些迷茫。
三年的时间,那些大学时候的意气风发仿若是上辈子美好的梦境,那些曾经的记忆早已经被痛苦所覆盖。
他松开放在宋知念手臂上的手,将他的两臂松松垮垮地绕着宋知念。
“念念,你能不能,教教我。”
他的语气迷蒙而彷徨,像在浓雾之中迷路的人。
怎么能有人,连爱自己都忘了,却还记得爱她。
宋知念感觉心里酸酸的,那些情绪憋闷在心中,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阿承。”她用手轻拍着傅瑾承的背:“我教你。”
她没有办法帮他重塑筋骨,也没有办法帮他减轻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他应该如何去爱自己、如何来爱她。
“别害怕,我们一起。”
*
屋外的雨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噼里啪啦的雨滴飞溅在窗檐上,寒意渐重,傅瑾承的脸色也越发苍白了起来。
在精神疲乏之后,前面隐忍的痛意再也无法被压制,疼痛前赴后继地涌入到他的身体之中。
他想要蜷缩在一起完全阻挡这场不知道尽头的腾涌,却只能移动了动自己的上半身,默默地靠在宋知念的肩头,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能控制的肌肉都已经绷得紧紧地,身体能够感知的地方已经做好了全部的戒备,但是疼痛却无孔不入。
“我带你回房间休息。”
宋知念顺着他的背轻轻抚摸下去,他的背肌处有明显的僵硬。
就连普通的骨折,在阴雨天都会感到不适和疼痛,何况他呢。
复健室的环境只适合他进行复健训练,却不适合他休息。
他不想离开她的怀抱,傅瑾承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嗓音微哑,沉声道:“我都已经习惯了。”
她的手放在他的感知平面附近,那些温暖宽慰着他的精神。
习惯了,又不是不疼了。
“我陪你回去的。”
宋知念安抚道:“我不走,我会等你舒服一些我才会走。”
傅瑾承靠坐在她的怀里,固执地摇摇头,却不肯说话。
仿佛在耍赖一样。
“雨下大了,如果你还不回去,那我只能先回家了。”宋知念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只能这样半威胁半劝告。
屋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她这话虽然是为了让傅瑾承回去休息,但也是在陈述事实。
果然,他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有了反应。
傅瑾承猛地抬头,倒是把宋知念吓了一跳。
他的眼角微红,嘴唇紧抿,像是很不高兴。
“你说过要陪我的。”傅瑾承的语气带了些控诉:“你不能……”
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你不能,给了我希望又把我抛弃。
傅瑾承没有明说,但是宋知念却还是懂了他目光之中的含义。
她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安抚道:“那我和你说陪你回房间,你为什么也不同意。”
傅瑾承别过脸去,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他哪里也不想去,他一点也不想休息。
他怕他一闭眼,眼前的一切都会变成梦中的幻影。
第35章 第35章恃宠而骄
“合着认识了这么久,第一次知道您还是双重人格,一边不痛一边痛,真的是康复医学界的奇迹。”
谢医生用脚压下轮椅的刹车,一边抱着手看着傅瑾承自己转移到床上,一边贱飕飕地嘲讽道。
“到我这里就是不痛不痒不难受是吧?”
谢医生努努嘴,目光瞄到门口,将不满都写到了脸上:
“怎么
到了人家那里就是难受不舒服疲惫倦怠?”
傅瑾承瞥了一眼谢医生,见他完全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干脆沉默着任他说。
现在被谢医生唠叨一下还好,要是谢医生对傅祈安和顾书屿告状,那他只会被两个更唠叨的人轮流夹击。
谢医生想想几十分钟前信了傅瑾承话的自己,越想越觉得牙痒痒。
他本来只按照日常下雨天的常规更改和药量的调整来进行改动,还是宋知念给他打电话,他才知道傅瑾承的神经病一直在发作。
治了三年的病人还是这么一副不配合我行我素的模样,令谢医生愤怒之余更多了几分的摧败。
床垫的自动加热已经被谢医生开启,傅瑾承躺回到床上,将自己的双腿扳直,靠坐在床上。
暖意顺着冰冷僵硬的皮肤钻入了那一处患处,令傅瑾承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吃药。”
谢医生递给傅瑾承几颗药,傅瑾承接过药和水,干脆利落地一口闷下。
“呦呦呦,药也吃了呢。”
见傅瑾承没有像平时痛起来就把自己关起来蒙起来、药也不吃理疗也不做、一副隔绝自闭的模样,谢医生颇有些阴阳怪气地道:
“这可真的是,爱情的伟大啊。”
门外传来了几声脚步声,傅瑾承也无心听谢医生的抱怨,他瞪了谢医生一眼,用一只手撑着床垫,探着头向外望去。
谢医生暗自冷哼一声,却也没有敢再多说,乖乖地闭上了嘴,看向门口。
从门外进来的果然是宋知念。
她名义上是去楼下拿水果和饮料的,但实际上是为了避开傅瑾承和谢医生之间的交流。
水果和饮料只要说一声管家就会送上来,但是看到刚刚谢医生怒目冲进复健室看着傅瑾承的样子,宋知念还是决定先溜走。
“谢医生。”
宋知念对谢医生打了个招呼,将果盘放在了傅瑾承的床头,俯身伸手摸了摸傅瑾承的额头。
傅瑾承的脸色依旧惨白,额头也是冰冰凉凉的,额间的还有些冷汗。
宋知念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起身对谢医生问道:“要不给他吃几颗止痛药吧。”
她的动作太快,傅瑾承只来得及在她起身之后,牵住她的手。
宋知念的手心感到了傅瑾承的动作,她微微低头,见傅瑾承正在一根根手指明目张胆地勾上她的手掌。
看她望来,傅瑾承甚至还略有些无辜地对她眨了眨眼。
宋知念干脆把他的手一把握住,阻止了他在自己手心之中的逗弄。
“止痛药刚刚已经吃了。”
亲眼看见了傅瑾承在自己面前从翘首以盼的模样变成现在这一副柔弱无害的模样,感觉自己被傅瑾承活生生变着法子折磨折腾了三年的谢医生只想冷笑。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在人家面前就是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有段时间都差把止痛药和安眠药当饭吃了,”谢医生没好气地说:“送医院洗胃都洗过。”
那时候他们把止痛药和安眠药放在傅瑾承的床头,结果谁知道这个人和不要命一样的乱吃药,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能够吃三周的药已经被他两三天全部吃完了。
后面又是洗胃又是检查出来肺部感染的,直把他们这一群人折腾得半死。
宋知念看向傅瑾承,他目光平和地望着她,或是因为牵着手的原因,他脸上还有浅浅的笑意。
完全不像是做出那么极端事情的人。
宋知念掐了掐他的手指皮肉,像是惩罚。
“自作孽。”
谢医生见不得傅瑾承这么一副黏黏糊糊、恃宠而骄的模样:“让他休息一下吧,他也就是在你面前才有点病人的样子。”
说罢,他又指了指床头的几颗白色的药丸,叮嘱道:“这几颗是睡前的药,让他睡前服用。”
谢医生看去,见在宋知念的目光下,傅瑾承老实地低头答应,忍不住冷笑一声,感慨道:
“这是恃宠而骄啊,恃宠而骄。”
听闻此言,傅瑾承冷冷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威胁的含义不言而喻。
谢医生也不服傅瑾承的威胁,他转身挥了挥手机,示意傅瑾承自己要和顾书屿、傅祈安控诉他的事情。
见谢医生离去,宋知念坐回到了床边,她拉着傅瑾承的手没有松开,而是将她们相牵的手放在膝头。
傅瑾承的手一会碰碰她的掌心,一会捏捏她的手指,过了一会儿,低声道:
“谢医生说错了。”
宋知念没有拦他,正在任由着他的手勾勾拉拉自己,听到傅瑾承的话,她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恃宠而骄。”
傅瑾承认真地说,那一个字他咬得极重:“谢医生说错了。”
别人是先宠再骄,但是他只有装可怜,才能换得宋知念对他的偏宠。
“那你是什么?”宋知念有些好笑道:“傅小可怜?傅娇娇?”
傅瑾承并不满意这些绰号,他以沉默表示抗议。
他知道,宋知念在一步步退后,那些有她自己竖起在两人之间的隔断确实是在被她自己一步步地拆除。
但是傅瑾承不满意如此。
傅瑾承觉得,除了抑郁症之外,他可能也得了肌肤饥渴症。
他想要迫切地和她在一起,肌肤相触,他不想和她分开,哪怕是一分一厘。
“好了,不逗你了。”
见他的冷汗渐渐落下,宋知念从床头拿起手帕,给他拭去额间的冷汗,擦拭着问道:“为什么吃那么多药?”
他的脸色虽然惨白,但精神比在复健室看着已经好上了些,背后的床铺给了他身体支撑,让他疼痛的躯体得到了一定的舒展,应该也能回答她的问题。
傅瑾承的回答很简单,他望着她,如实说:“因为痛。”
“神经痛起来让我找不到痛苦的根源,”
傅瑾承抬着眸看着她,清亮的眼眸之中带上了回忆的痛楚:“我只能靠吃药来缓解,或者干脆让自己沉睡过去。”
睡着了就不会感受到痛了、昏迷了也就感受不到痛苦了。
如果不是因为药物量消失的速度太快,如果不是那一次心太凶,给自己灌了大半瓶安眠药和止痛药,他也不会被谢医生发现。
宋知念严肃道:“以后都不许了,知道不知道?”
他吃的止痛药都是强力止痛的,本身的副作用就不小,再混上安眠药,他也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傅瑾承眨眨眼睛,嗯了几声,说道:“知道了。”
他现在精神很好,他也不想睡觉。
睡觉只能看到梦中的幻影,但是现在在疼痛之中,他能听到她的絮叨和讲话的声音。
见傅瑾承点头,宋知念舒展了下自己的腰背部,从果盘之中插了颗草莓,递到他的唇边。
傅瑾承抓着她的手微微摇了摇,眼睛看着她银签上的草莓果肉,薄唇微张、喉结翻滚,又望着她的手。
宋知念无奈,又重新插了一块,递到傅瑾承的唇边:“够了吗。”
傅瑾承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能吃了。”宋知念把果盘往旁边推了推:“你要想吃我明天早点让管家给你送上来。”
宋知念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不算早,按照谢医生给她看到的时间轴,傅瑾承这段时间确实已经要准备洗漱了。
傅瑾承也注意到了时间,他脸上的神色僵硬了几分,门口的护工已经敲了敲门,但他却固执地不愿意喊护工。
“是帮你洗漱的护工?”
听到了敲门声,宋知念低声问道。
傅瑾承微微颔首,却没有要喊他进来的意思。
“去洗漱。”
宋知念戳了戳傅瑾承的肩膀,有些嫌弃地说道:“让管家把床单被套都换一遍,身上一股汗味。”
这些就算宋知念不说,傅瑾承也会让管家去做。
他本身是有轻微洁癖的人,但是刚受伤时候在床上躺了太久,连命都要保不住的时候自然也没了什么洁癖。
出院之后,他的床单被套也基本一天会换一套,有时候是沾上了复健时候的汗液,有时候是因为二便失禁。
几次下来,管家也就让家政人员养成了习惯,在他洗漱的时候把当日的床铺被褥全部换掉。
他还是被护工推进了盥洗室内。
盥洗室内的隔音效果很好,傅瑾承总是感觉能听到屋外管家和宋知念的对话声。
洗漱间的暖气已经被打开到最大,傅瑾承被护工从室内轮椅上被抱到卫生间专用的轮椅上。
那一把专用轮椅是简易轮椅,被固定在墙面处。
护工熟练地将他身上的衣服都解开,腹部的皮肉被束腹带束得有些泛红,但他和护工谁都没有在意。
混着水声,他似乎听到了外面宋知念的笑声。
在水雾之中,傅瑾承第一次,鼓足勇气,低头看向自己的下半身。
第36章 第36章“报警吧。”
被狂风暴雨席卷过的城市,就连空气中都充斥着雨后的泥土的腥气。
这场风雨吹垮了河边初长成的小柳树,树枝柳叶被吹垮在地上,黄绿色的梧桐叶也抵挡不了这场风雨,混着泥泞的雨水散落在一地。
宋知念沿着草坪的砖石沿边小心地走着,绕过几块青石板砖铺成的路口之后,便到了店门口。
“念念。”“念念姐!”
店门处,高雅琴和董语正在焦急地等待她,见她过来,两个人脸上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在她们的身旁,复原的花窗玻璃和正门的玻璃门散落了一地,放在店门前的展示牌和装饰牌已经被风刮倒,展示牌上面还多了几道不知道是树叶还是石子划伤的划痕。
玻璃门玻璃的碎片四处飞散,有些甚至就在两人的脚边,一不留神就会踩上。
“先别站在那里了,小心划伤。”
宋知念对两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赶快离开:“雅琴姐,麻烦去联系保洁来收拾,等收拾好了再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损失。”
这一处古街的店面房屋多多少少受到了这一场极端天气的影响,有的是屋檐漏水、有的是排水不畅,有的和她们店一样广告牌受损。
不过,整条街只有她们这一处受损得最严重,连着窗户和门面的玻璃一起碎了,甚至现在连屋子里面的受损情况都不太了解。
“好的好的。”
高雅琴连声应道,一边拉着董语先退到宋知念旁边,一边去给她们合作的保洁公司打电话。
董语的脸上倒是有些愧疚,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看宋知念,又快速地低下头,避开宋知念回望的视线。
“小语?”
宋知念没有错过董语脸上的羞愧,她追问道:“怎么了?”
“念念姐,都是我的错。”
董语的声音都染上了哭腔,她的手指抓着衣角,胡乱的人绞在一起:“我昨天看雨太大,就和小徐说我先回家了,让小徐来看店。”
小徐,就是她们店之中新招的兼职大学生。
董语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已经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惭愧、愧疚涌上心头,令她感觉被自己压得喘不过气。
她们这位新招的小徐有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完全上手,很多事情都还是高雅琴和董语在带。
昨天天气特殊,即使已经提前发布提前结束营业的公告,还是有很多客人喜欢坐在楼阁间听雨。
她们也不好意思去把客人赶走,而高雅琴赶着去幼儿园接女儿,董语家住得太远赶着在大雨前回家,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就让家住在附近的自告奋勇顶班的小徐来站完最后一小时的岗位。
“是因为我昨天叮嘱不仔细。”董语愧疚道:“我昨天走得太急,忘记叫她仔仔细细检查好一楼再走了。”
董语走之前已经收拾好了手头的清洁工作,也已经关好了二楼的所有的花窗玻璃,但随着雨越来越大,董语只能来得及教好小徐最后作为怎么关店门以及暴雨天气怎么应对,就急匆匆地往家赶。
“二楼玻璃没碎。”一边的高雅琴已经通知好了保洁,挂断电话,走过来道。
刚刚她们在外围也已经大致看了一圈,二楼的玻璃从外观上看去倒是完好无损,只有一楼的玻璃碎了一地。
见宋知念看来,高雅琴将刚刚电话里的沟通信息简单地阐述道:
“保洁说待会就来,我已经联系好了保险公司还有玻璃门的厂家,几扇玻璃的尺寸他们都有,但他们说最快也需要后天才能过来安装,”
高雅琴有之前开店铺的经验,很多事情不需要宋知念去说,她便已经处理好了。
“没事的。”
宋知念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她拉着董语看了一圈,又绕着高雅琴看了圈,确认两人身上没有伤口后,这才松了口气,疑惑道:“人没受伤就好,小徐呢?”
高雅琴摇了摇头道:“早上还没看到,刚刚小语给她打了电话,接是接了,但就是哭着说了几声对不起,就把电话给断了。”
她再打过去,便变成了手机已关机。
“我想着,是不是这孩子怕店里的损失需要她赔钱,这才不敢来见我们。”高雅琴叹道。
小徐是附近大学的大学生,家里条件不好,父母离世,和自己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平时省吃俭用的。
当时高雅琴也就是看她家条件实在一般、生活压力实在太重,为人又比较老实,这才拍了板决定聘用她。
“这也是天灾,和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宋知念扫了眼店门口的一片狼藉的模样,摇摇头,又拍拍董语,道:
“小语,去和小徐说下吧,没什么关系的。”
宋知念家在没拆迁之前也只开了家普通的家庭工厂,一到台风或者极端天气的时候受灾也是常有的事情。
“好。”
董语见宋知念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赶忙点点头,拿着手机跑到一边去尝试联系小徐。
看着她急匆匆的模样,又看了看面前明显短时间内不能营业的店面,高雅琴几经犹豫,还是问道:“念念,真的没关系吗?”
除去破损的玻璃之外,店铺有很多宋知念从各地搜罗过来的小古玩,高雅琴虽然不太了解,也知道那些东西是不能泡水的。
“那些还可以修复一下,人没事就好。”宋知念望了眼店内,心有余悸道。
四溅得玻璃碎得厉害,就连庭院内都散落了些玻璃,原本院内种植的竹子也已经歪倒了一片。
“这么收拾一下,大概也需要四五天的时间。”
高雅琴估计了下大概的时间,和宋知念说:“这几年可能需要……”
竹子重新种植一下、玻璃门更换加上里面的机器和木板检查,没个四五天也是下不来的。
“先停业吧。”宋知念拍板接道:“这几天先在平台上挂好歇业。”
高雅琴点点头,先去联系几家厂家去联系检查和备货的事情。
在一边正在和小徐打电话的董语连续打了小徐好几个电话,又换了不同的社交软件去联系小徐,却发现自己不是已经被她拉黑,就是无人接听。
董语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宋知念旁边。
“念念姐,”董语惭愧道:“都是我的问题,小徐现在已经不接我电话了,如果我昨天和她说清楚一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小徐家家境本来就不好,又是因为她的缘故,白白丢了一份清闲高薪的工作,现在又连见她们都不敢。
董语越想越愧疚,她翻了下和小徐的聊天记录,找到了小徐之前和她说的家庭住址还有学校信息,忙和宋知念还有高雅琴道:
“我去找她。”
董语转身要去找小徐,却被宋知念拦下,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惊慌与不满,她只是蹙着眉道:
“先别去。”
“念念姐……”
董语不太懂宋知念为什么拦住她。
“你是说,小徐现在和你也已经完全失联了?”高雅琴和园艺店以及咖啡机店做好沟通约好时间后,转身就看到董语被宋知念拦下。
“是,”
董语不假思索道:“她把能和我聊天的软件都删好友了,电话也不接,我怕她想不开 。”
她和小徐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但也知道小徐是个心气高的人,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的损失,小徐一定很自责。
曾经开过店,并且曾经遭遇过类似事情的高雅琴立刻反应了过来。
高雅琴和宋知念对视一眼,宋知念微微点头,对高雅琴轻声说道:“去调监控。”
她们本来以为只是单纯的天灾,但现在看来,可能其中还有人祸的身影。
“好。”高雅琴轻声应了声,随即对董语安抚道:
“小徐也还大一,不懂也正常的,你在等一下,也许她想开了自然会来找你的。”
董语没听到她们两人的声音,但也觉得高雅琴的话言之有理。
她又给小徐发了几条解释的短信信息,让小徐看到了立刻回她,也便关了手机,和宋知念、高雅琴一起检查外围损失。
外围整体看下来,其实也就只有店铺正门的玻璃门和花窗,其他地方的损失也没有多少,只有零星的残枝落叶铺地。
她们外围的院墙本身也能抵挡一些风,现在也只有正门被破坏成这样,宋知念在检查之余,心中又多了几分的疑虑。
同样有这个疑虑的也有高雅琴。
她们支开了董语,让她先回家,随后两个人擦干了院边的桌椅,打开了监控。
下午时候的狂风吹歪了些监控的镜头角度,镜头上的雨滴也有些影响视线,但仍然还能从其中找到她们想要的内容。
下午六点,也就是宋知念在傅瑾承家的时候,董语撑着伞从店门口匆匆跑出。
六点半的时候,店内最后一桌客人从店内出来。
此后,店里的灯一直亮着。
晚上十一点。
有一个人撑着伞披着雨衣,又戴上了口罩和墨镜,出现在了店门口。
小徐从店里出来,和那人交流了几句,这才离开店。
晚上十一点半,伴随着镜头中风雨的急速摇曳。
一声玻璃碎响,出现在了视频之中。
宋知念按下暂停,转头对高雅琴坚定道:
“报警吧。”
但一旁的高雅琴似乎看到了什么,她手指颤抖着指着宋知念的身后,紧张道:“念念……”
在庭院的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影。
雨衣变成了黑色的西装,但是墨镜和口罩还是和视频之中一样。
那人的身影和监控视频之中的身影渐渐地重合。
高雅琴惊道:“你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眼前的光线突然一暗。
她抬起头,就看到——
宋知念已经站起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第37章 第37章别闭眼,好不好?
从高雅琴的视线看去,宋知念的下颚紧绷,但看向对面的目光之中却充满了了然,像是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
他们两个就这么站着,一个站在庭院门口,一个站在庭院的角落之中。
空气中雨后的清新之感仍然未曾消散,风吹过庭院中的竹叶,将那些藏在枝叶深处的雨滴散落至地面之上。
但他们谁都没有动过,只在安静的、无声地对峙。
许久之后,还是宋知念先开了口,她冷笑一声,清丽的面容上满是讥讽,语气却又显得平淡:
“我怎么就忘记了,你们都姓徐呢。”
高雅琴觉得这个姓氏异常的熟悉,她的大脑转了转,许久才反应了过来。
徐承运和小徐?
她捂住了嘴,喃喃道:“不可能吧。”
高雅琴和徐承运见得不多,几次见面下来,虽然觉得徐承运为人有些偏执,但也认为徐承运不至于做出破坏店面这些如此极端的事情。
面前的人已经摘下了口罩和墨镜,原本看上去老实的面容之上满是扭曲的恨意。
和上一次来店里不一样,此时的他风尘仆仆,脸上的胡茬都清晰可见,他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休息,眼睛之中的红血丝和暗黄的眼袋显得他格外的阴沉。
来的人,果然是徐承运。
“宋知念,你不该就因为我重新追求你,就鼓动你的父母将我开除。”
他猩红的双眼之中满是愤怒,眼中曾经伪装出来的温润在此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原本拥有大好的前途,拥有大好的前景,他本来可以娶了宋知念理所当然的继承她们家的公司,他甚至一开始也不在意是否入赘还是嫁娶,只要能拿到他应该拿到的财富,只要能改变她们家原本的生活环境,徐承运丝毫不在乎那些外界的眼光。
但是宋知念却打破了他原本的预期。
“我已经想好了我们未来的一切,已经规划好了我们的未来!”徐承运像是野兽一般嘶吼。
似乎是因为情绪的极端变化,他话语的尾调之中带着尖锐:“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为什么从始至终就不相信他能带给她一段美好的婚姻,为什么不相信他的真心,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将他的真心踩在脚底。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要辞退我!”
徐承运想要冲到宋知念面前质问,他的动作很快,令宋知念身后的高雅琴一瞬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说那迟快,宋知念一把拉过旁边的凳子,摔到了两人的面前。
石子路和椅子到底给徐承运带来了一定的阻拦,就在他迟疑的那么一瞬间,宋知念又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高雅琴,将她一把推到了斜后方。
她们此时隔着庭院的花坛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徐承运无法同时控制她们两个人。
高雅琴本能地想要上去帮宋知念,却看到宋知念将手背在身后,在徐承运看不到的地方对高雅琴指着后门的位置。
她来不及细想,迅速往后门跑去。
“还想跑!”
徐承运见高雅琴往后门跑,他干脆跨过椅子,从斜挎包里拿出锤子,想要伸手去抓宋知念。
那把锤子应该就是破坏了钢化玻璃的铁锤。
见他有凶器在手,宋知念知道此时不能刺激他,她身边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最近的防身用具还在店门口,但此时已经来不及去拿。
像是被高雅琴刺激到了一样,徐承运挥舞着手中的锤子就要往宋知念身上砸去。
“我没有同家里说过和你的事情。”
宋知念一边避开他的动作,一边冷静地同他说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怎么可能有误会!”
她的话并没有让徐承运冷静,却更加地激怒了对方,徐承运厉声道:
“没有说过——你没有说过的话,我会被辞退吗!”
徐承运是靠着宋知念未婚夫的身份在一些采购和招标项目之中做了些手脚,金额算不上少,但在退婚后,宋家陆续停了他的几个项目,徐承运自认为也已经算是还给宋家了。
“是你逼的我!”徐承运吼道:“都是你们家逼得我!”
就连徐承运都没想到,就那次带着母亲过来找宋知念后,他迅速被经理约谈,甚至说他涉嫌在采购和招标中违反保密协议,拒不付离职补偿。
“我们可以在协商讨论。”宋知念的语气放软,小步往旁边移动:“如果是因为工作问题,我们还能继续沟通。”
还沟通什么呢?徐承运冷笑。
他前面耀武扬威的事情干多了,在他被辞退后,那些听到风声的同事都开始对他落井下石,那些曾经端着酒杯恭维他的同行甚至不愿意看看他的简历。
“你——还有那个残废。”
徐承运拿着锤子,对准指着宋知念,脸上甚至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就是你们两个把我害成这样的,是你们把我逼成这样的!”
宋知念心中暗道不妙。
她就是为了不激怒对方,才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但看来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说什么都不管不顾。
宋知念被他逼得步步后退,她已经快倒退到店门口,脚底下已经能感受到鹅卵石或者是玻璃碎片的凹凸不平感。
她不能再退了。
周旋期间缓慢的移动不能打破僵局,他们的动静不小,加上高雅琴已经跑去向隔壁店主求救,外面已经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声。
徐承运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他必须赶在周围人赶来之前做好他的报复。
他不能够,让害了他的人还能在这里悠闲地享受她的人生。
徐承运狠了狠心,大步上前,打算一把抓住宋知念。
但随着他一个上前的脚步,宋知念迅速跨步,侧身从他的身边溜过,打算往庭院口跑去。
她已经快到庭院口了,可徐承运已经在她往外跑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她的意图,他快步追上。
男女之间的体力和力气的悬殊,让宋知念在庭院口被徐承运追上。
徐承运一把抓住了宋知念的长发,手上的锤高高举起,下一瞬间就要落在她的身上。
宋知念闭上双眼,身体本能地伸出手臂去阻挡锤子。
下一刻——
一道熟悉的闷哼声响起。
“别怕。”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到宋知念的身上,宋知念下意识地想要睁眼,却听到了两三声皮肉被砸的声音。
随即,她被人用力一拉,完全脱离了徐承运的控制。
重心失调的她摇摇晃晃地往后面退了几步,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高雅琴一把扶住。
宋知念还没有完全缓过神,高雅琴安抚地拍拍她,轻声安慰失魂落魄的她道:“没事了,念念。”
“是你!”
宋知念看着旁边的高雅琴,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便听到了徐承运的呵斥声。
她猛地抬头,看向眼前。
庭院的拱门之中,一位坐在轮椅中的人拦在了她们和徐承运之间。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手撑着侧额,旁边的保镖都已经站在了庭院口。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徐承运比宋知念反应得更快,他看向傅瑾承的目光凶狠,手中的锤子再一次高高地举起。
“阿承!”
宋知念挣脱开高雅琴的搀扶,想要快步上前阻拦。
随着她的叫声,傅家的保镖也一拥而上。
训练有素的他们迅速进入庭院内,一个人将徐承运的手牢牢钳住,一个人控制住徐承运,剩下的人赶忙把傅瑾承推出来。
宋知念的心被徐承运的动作猛然吊住,随着那把铁锤的被控制住,宋知念也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阿承,你怎么样?”
宋知念知道,刚刚那声的闷哼并非她的错觉,她无暇顾及被保镖控制的徐承运,扑上前想要查看傅瑾承的伤势。
徐承运下手果断又狠绝,看到他把她挡住,徐承运只会下手更狠。
傅瑾承听到了宋知念的问话,他想要回答,但是伤口处传来的刺痛和大脑之中的眩晕,令他只能倒吸了几口凉气。
宋知念没听到傅瑾承的回答,心中更是焦虑,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傅瑾承身边,这才看清傅瑾承的样子。
他手撑着的侧额处正在不断地涌出鲜血,看上去已经有些肿起,随行的保镖已经拿出了应急处理的纱布,正在试图让傅瑾承先松开手。
“阿承,你先松开手好不好?”
鲜血正在从他的指缝中涌出,划过他的脸颊,又滚落于他的衣领处。
宋知念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手都在抖,但她还是强忍着哽咽道:“你先松开,我给你压伤口。”
大脑撞击后的疼痛以及眩晕让傅瑾承一时之间难以判断,他的眼前模模糊糊的,却还是潜意识地按照宋知念的要求,松开了手。
傅瑾承的伤口在发丝之中,宋知念一时看不清伤口的具体模样。
“阿承,别闭眼,好不好?”
情急之下,宋知念只能一只手先压住伤口,一边呼唤着傅瑾承的名字,让他和自己对话。
白色的纱布被鲜血渐渐渗透,就连宋知念的指尖都沾染上了血迹。
那些温热的鲜血在离开主人的身体后,在她的指尖只留下了一片的冰凉。
“念念。”
傅瑾承对她虚弱地笑了笑,他像是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脑袋搭靠在宋知念的掌心之下。
“有点疼……”
第38章 第38章别哭了,他会心疼。
救护车的声音尖锐轰鸣,与那些监护仪器上滴滴答答的声音不断地刺激着宋知念脆弱的神经。
警车几乎是与救护车同时到的,原本警察是想让她一起去所里做笔录,但看到宋知念的失魂落魄的模样之后,还是和救护车确认好了送往的医院,准备一会派人再过去。
旁边的急救医生已经给傅瑾承的头上缠好了纱布,做好了简易的止血,但是鲜血还是零星地溢出了纱布。
“阿承。”
宋知念的手上都是傅瑾承额间的鲜血,但她却无暇顾及,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毫无刚刚与徐承运对峙时候的冷静。
她只能死死地握住傅瑾承的手,像是在握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目前体征平稳。”随车的是一位女医生,她安慰道:“别担心,很快就到医院了。”
宋知念慌乱地点点头,她手中的手越发冰冷,令宋知念心下生惧意。
三年前的一幕终于好像于此刻重叠,那些她刻意忽略地过去,那些曾经时光,那些被他分手后顾书屿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一幕幕在宋知念的脑海之中飞速的闪过。
“阿承,不要。”
她的声音终于染上了哭腔,就连短短两字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要……”
不要再像之前一样不告而别。
不要,再丢下她了。
她的哭声和呼唤太过深刻,一声声地,将傅瑾承从混沌的白色思绪之中扯出。
头很痛,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睁眼,眼睑半睁半阂的,嘴张了张,也只能呼出两个气音。
由伤口为中心,大脑感受到一阵阵又一阵的疼痛感,傅瑾承想要拉住宋知念,但他的手根本使不上力,即使已经拼尽了全力,他也只能在她的柔软的手背上划了划。
他看着她,张着嘴,嘴巴一扁一撅的,只能勉强判断他一直在重复两个字。
“bie什么?”宋知念看着面罩上的雾气,想要看清他的口型:
“别理?别……”
但傅瑾承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他努力扯了扯嘴角,半阂的眼睑轻颤了几下,还是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脱了力,他的手在她的手中都重了几分。
“阿承?阿承?”
宋知念赶忙呼唤了几声,没有看到他的任何回应,她心中一惊:“别吓我。”
她想要起身去查看傅瑾承的情况,却被身边的医生拦下。
“小心,别动。”
医生看了看外面的道路,指了指车上的监护仪,放软了语气道:“你看监护仪。”
监护仪平稳的起伏着,那些起起伏伏的红绿色线波,第一次让宋知念感到心安。
“我们已经下了高架,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医生宽慰道。
宋知念的眼泪已经划过了脸颊,她两只手都握着傅瑾承的手,甚至来不及拭去眼泪。
“麻烦你们了。”她强忍着眼中的酸涩,哽咽着不断重复道: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问题。”
如果不是她当时想要和徐承运退婚,如果不是因为前面的她不想再和徐承运应付糊弄,傅瑾承也不会因为徐承运受伤。
徐承运是想要报复她的,只是傅瑾承帮她挡下了。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就……”
他连移动都这么烦琐,出行的时候甚至还要束缚带去防止他上半身的掉落。
宋知念甚至都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到的她身后,将她一把拉开。
这件事情明明刚刚才发生,但她却感觉记忆之中已经无法完全回忆起那时候的情景。
她还记得对峙时候泥土
的湿意,也能想到自己是怎么推开高雅琴的,但后面一段的记忆就好像是迅速被蒙上了一层纱。
只能等着骤雨来临,将白纱吹散。
暴雨对这座城市的影响还未完全消散。
即使到了现在,一阵带着躁意的风吹来,还能卷落一地的落叶。
急救中心门口,已经得到消息的傅祈安还有医护人员正早早地在那里等待。
他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焦躁与烦躁,来回踱步之下时不时又探头看看门口,想要知道是否有救护车开来。
好在,他的焦急被一阵警笛声打断。
救护车径直驶向了急救中心的入口,随着车子停下,车内车外的医护人员迅速完成了交接。
傅祈安和宋知念甚至只能来得及对视一眼,就只能跟着推着床的医护人员跑到抢救室门口。
“请家属在外面等待。”
抢救室的门开了又合,只留下了护士理智冷静的声音:“有事情会通知你们。”
她们被那扇银色的移动门栏在了外面。
“宋小姐。”
傅祈安终于有空复杂得看了眼宋知念,他的语气烦躁不满,指着抢救室,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难道不知道他身体不好吗?”
“你难道不知道他是高位截瘫吗?他现在生一次病都要防着其他的并发症,你怎么、你怎么还能让他受这么严重的伤?”
傅祈安的怒火越说越大,越说声音越大,即使知道面前的人是长兄喜欢的人,甚至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嫂子,但是他也无法压下自己的怒火。
这三年,他每一天都过得心惊胆战,每一天都害怕接到医院、警察的电话。
“你没有经历过三年前。”
傅祈安面色涨得通红,眼底的红血丝渐渐蔓延:“你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傅祈安那时候还在念书,电话是他父亲的秘书打到班主任这里转接的,班主任拿着手机匆匆来找他,等他到了医院,进了抢救室,看到的是他哥哥紧闭的双眼,惨白的面容。
他的手臂上还有车辆碾过的脱套伤,呼吸微弱,鲜血直流。
那血肉模糊、鲜血淋淋的场景令傅祈安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是我的错。”
宋知念已被自己的愧疚淹没,她连一句辩解都不想说过,只是靠在墙上,喃喃道:“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他的质问如同打到了一团棉花之上。
见宋知念这副模样,傅祈安也感到一阵无可奈何。
那些郁积起来的怒气还未曾消散,但是他也只能重重的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墙上,等待里面医生的通知。
与此同时,从派出所过来的几名民警也已经到了医院。
因为傅瑾承还在抢救室,民警只能先和宋知念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和她交流。
宋知念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警察也理解宋知念的情绪,但是无论她怎么回忆,在她想要从徐承运身边跑走的那一段记忆都令她自己感到混乱。
庭院口和店门口都有监控,宋知念将两台监控设备昨天和今天的监控都转发给了警察,说道:
“我只记得,我当时看到了徐承运的身后,他的身后就是院门,我想要趁他不注意从他身边的空档区跑出去。”
原本柔顺的长发因为刚才的争执而有些混乱杂乱,宋知念抚了抚长发,惊魂未定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已经快到院门,但还是被徐承运一把抓住了头发。”
她的话可以和监控里对应,监控之中可以明显看到,一瞬间的刺痛让宋知念没有来得及做出思考反应。
晃神之后,她随即看到了那高高举起的铁锤,她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去抵挡,剩下一只手因为惯性往身后摆动了几下。
“我只感觉,下一刻,我的手就被人从后背一拉,将我扯到了一边。”
但是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出现的,宋知念什么都不知道。
但警察在监控之中,还是清晰地看到傅瑾承轮椅的动向。
傅瑾承在外面使用的轮椅结合了运动轮椅的特点,比较轻便迅速。
视频之中他开着电动轮椅,不管不顾身后保镖的阻拦,就开着轮椅往院门口冲。
而院门口的小坡道给他的轮椅增加了动力,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地被弹起起伏,这才在徐承运下垂的前一刻到了宋知念的后方。
他离宋知念最近的就是她那后摆的手,傅瑾承也只来得及握着她的手用力将她扯到旁边一边。
耽傅瑾承自己却来不及避开徐承运的铁锤。
在后面,宋知念只记得傅瑾承额间的鲜血。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在和警察交流之前,上面的鲜血已经被她清洗干净。
可是她却还是能感受到,鲜血流过手掌的感觉。
两段监控给警方了解事情的经过提供了更加客观的依据,他们这一次也是找宋知念了解一下情况,约定一下今后做笔录的时间。
等宋知念回到抢救室的时候,傅祈安已经抱着手坐在了抢救室的门口。
他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只是旁边的座位空置着,也不知道是特意给她留的,还是单纯的偶然。
宋知念在他的身边坐下,望着急诊抢救室的大门。
铁门上的字鲜艳刺眼,是和他鲜血的颜色一样。
过了一会后,傅祈安终于开口道。
“皮外伤已经缝合好了,检查显示有硬脑膜下血肿,好在出血量不大,可以保守治疗。”
见宋知念望来的目光,傅祈安冷哼了几声,憋屈着说:“他想见你,你要是也有这个心的话,待会儿转监护室的时候可以见到他。”
见面第一面就问她有没有事情,把差点年纪轻轻被哥哥吓出心脏病的自己抛在了一边,傅祈安气的感觉自己可以生吞柠檬。
抢救室的门再一次地开启,傅瑾承的病床被几位护工推了出来。
宋知念来不及犹豫和迟疑,小跑着跑到他的床头。
他们的时间不多,监护室的位置就在下一个走廊的转弯处。
眼前的光影还在不断地变化,从千篇一律地吊顶到屋顶的灯光,傅瑾承的眼前忽明忽暗。
仪器滴滴答答的包围声和人群之中的喧嚣声,让他的大脑还在混沌的眩晕之中。
在这片混沌之中,他看到了跟着车一起跑动的宋知念。
她一直张着嘴在说什么,他听到了她在喊自己的名字,听到了她对自己说对不起。
她一直在流泪,眼睛已经通红,那些泪水有的滴到了他的手臂上,温热的,带着湿意。
“我没事。”
傅瑾承努力扯了扯脸上的肌肉,给宋知念露出一个笑容,艰难道:
“别哭……”
别哭了,他会心疼。
第39章 第39章这一次,她在这里。
傅瑾承的情况比较特殊,需要在监护室里观察几天,再转入普通病房。
监护室每天探视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到了下午探视的时间,屋外已经密密麻麻站了一群穿着探视服、戴着口罩的家属。
宋知念和傅祈安站在人群之中,一起等待着铁门的开启。
傅祈安面色苍白、眼底的青黑,展示着他的疲惫,他的探视服下还是工整的西装,一看便知又是从公司赶来。
宋知念也是刚从警局做好笔录,一晚上的辗转反侧让她也显得有几分憔悴。
身后的人群熙熙攘攘,陆陆续续的,又有许多家属从各处聚集于门口。
随着开门的时间越来越近,身后的人群开始不断地向前拥挤,就连宋知念都已经被身后、旁边的人不小心撞到了几次。
那些下意识的闷哼声,还是让站在一边的傅祈安注意到了旁边的人群。
他没有过多的犹豫,默默地站到了宋知念的侧身后,帮她隔开人群对她的冲击。
“对不起。”
在人声嘈杂之中,宋知念听到傅祈安的沙哑的声音。
他是在为昨天的道歉。
“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宋知念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旁边无意间撞到她的人也少了些,宋知念知道是傅祈安帮她挡住了拥挤的人群 ”
你说得没错,你哥哥受伤是因为我的原因,你生气、愤怒,我都能理解。”
她没有为傅祈安的话生过气,也能理解他的不满。
严格算起来,她和傅瑾承第一次在时空上的重逢就是在医院,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出院了,却又再一次地进了抢救室。
无论是谁,都不会为自己的亲人三番五次进医院而感到开心。
傅祈安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昨天的那些话在两人之中似乎已经成为过去。但是在空气之中,似乎还弥漫着那些没有言明的尴尬。
正在这时,门开了。
屋内肃穆的氛围似乎也影响到了外面的亲属,原本还在喧嚣吵闹的人群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护士站在里面,一个个校对登记床号信息,校对登记好后,才将人放行。
里面的床与床之间挨得比较紧密,除去那些繁杂的仪器之外,只有一帘黄床帘相隔。
转入监护室之后,宋知念就没有见到他,傅祈安也一样没有再进EICU。
只是和宋知念不同的是,傅祈安倒像是熟门熟路一样带着她走到了靠墙的最里面。
那张床被放在靠前的最角落处,床上的人是背对着他们侧躺的,只能看到被褥的起伏。
监护室内,滴滴答答的仪器声仿佛已经成了常态,那些时不时地滴滴答答的声音,令人的精神和心情像是每一刻都在被高悬在空中。
他们走到了傅瑾承的床边。
傅瑾承应该是在睡觉,即使外面是难得的喧嚣,似乎都没有吵醒他。
即使是睡着的时候,他的眉头依然是紧紧地皱紧着,脸上泄露出那些难忍的痛色,他的双颊是不自然的潮红,头上已经被包上了白色的纱布。
他的双手被放在了被褥之外,一只手上还挂着点滴。
宋知念伸手去摸了摸,只觉得他的手分外滚烫。
温度怎么这么高?她皱皱眉,轻声对傅祈安说道:“他在发烧。”
傅祈安早就已经从早上主治医生的电话之中知道了傅瑾承最新的情况,他倒没有显得像宋知念那样紧张,面上的担忧也不那么明显。
“我知道。”傅祈安言简意赅地解释:“今早说是有些伤口感染引发的发烧,和早上相比,已经好很多了。”
自从车祸之后,他身体的免疫力就下降了许多。
发烧感冒都是常有的事情,冬春流感期的普通流感都能让他直接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快一周才转到普通病房。
现在这样皮外伤引发的发烧,反倒都能算是小事了。
“这样。”
傅祈安的话让宋知念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她只能随口这么一回。
算是知晓,也算是遮掩那些莫名的尴尬。
她们两个本来就不熟,互相在对方之间,又还有那些无言的隔阂。
傅祈安站在床位,有些复杂地看着宋知念。
她站在床边,刚刚为了感受体温拉着傅瑾承的手也没有松开,此时这般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倒像显得他才是那个局外人。
傅祈安突然感到有些烦躁,他的手指动了动,却还是强忍着翻看了下床位桌子上的护理记录。
确认傅瑾承情况确实还算稳定后,傅祈安抬头对宋知念道:“我先出去抽根烟,你在里面待着吧。”
“可——”
傅瑾承还没有醒,宋知念刚想要阻拦,但是她只来得及开口第一个字,就被摆摆手的傅祈安打断。
“只是烟瘾犯了。”
傅祈安又站着看了会傅瑾承,抬头道:“我哥要是醒了,帮我和他说一下。”
见宋知念颔首点头,傅祈安转身离开病房,走之前挥了挥手像是告别。
傅祈安走了之后不久,宋知念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捏了捏。
他的力气不大,动作只像是睡意蒙眬之时简单地确认。
“阿承?”
宋知念侧着身坐在床沿,她俯下身,注意到傅瑾承的睫毛正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应该是快醒了。
随着宋知念的呼唤,傅瑾承的眼睑也颤了颤,最后只能微微张开,一副精神疲惫的模样。
尽管已经昏睡了许久,他脸上的倦意却还是浓郁。
“念念。”
他撑起嘴角,微颤地牵住了她的手。
“你来了啊。”
他应该是没什么力气的,就连微笑的动作看上去都勉强,手在牵住她之后有脱了力,只能简单地挂在她的掌中。
宋知念的眼眶有些发酸,但她知道傅瑾承不想让她、让他们担心。
她抬起头只能勉强压下眼中的湿意,再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完完全全的、十指相扣地牵住他。
但她遮掩得并不好,眼眶之中的泪水还是顺着眼角缓缓地流下。
“我真没事。”
傅瑾承靠在枕上,对她摇摇头,虽然身体不适,但还是安抚道:“我已经痛习惯了,也不缺这么点伤。”
高烧让傅瑾承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从大脑之中传出来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的皮肉疼痛和从身体上传来的神经痛,一点点吞噬着他。
监护室内的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的界限、昨晚好几次快要被痛晕过去地昏睡的时候,都能听到旁边家属的哭声,和那些监护仪发出警报的声音。
但他笑笑,语气之中还是庆幸:“只要你没事就好。”
无论是日夜不分的日子、还是疼痛难忍的日子,这样难熬的疼痛,还是让他一个人来忍受吧。
傅瑾承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宋知念,甚至于她的连表面上的伪装都快要维持不下去。
“你傻不傻啊……”
宋知念轻声抽泣着责备他:“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把我吓死了?”
早上去警局之前,她又看了遍屋内屋外完整的监控视频,从他开着电动轮椅速度极快地往院门口冲开始,她的心就已经开始紧张。
到了被砸伤那里,宋知念更是连看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就他还在说,自己不缺这么点伤口。
“你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不疼。”
宋知念也是又气又心疼,她气傅瑾承这么莽撞鲁莽的行为,却也为他为了保护自己受伤而心疼。
“可是我还是保护了你,”
傅瑾承的手指抵在她的指尖上:“不是吗?”
这也证明,他即使变成了这样,也还有能力,也还有资格,来保护她,不是吗?
“是……”
宋知念对他没有一点办法,听到宋知念的认可,傅瑾承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
“你啊。”看到他的笑,宋知念拿手指戳了戳傅瑾承嘴角微显的酒窝。
他平日里情绪没有这么明显的外露,但生了病就不一样,这次应该也是因为生病的影响,反倒显得有些黏黏糊糊的幼稚。
探视的时间快要结束,一些家属都开始往门外走去,宋知念探探身看向身后,却没看到傅祈安回来的身影。
“怎么了?”傅瑾承见宋知念频频向外看去,有些疑惑。
她是不想待在医院吗?还是不想陪在他的身边了?
她就,这么不想待在他身边吗?
三年来的自我厌弃,让傅瑾承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他怕她离开。
他的力用得有些大,宋知念回过神来,和他解释道:
“刚刚祈安和我一起进来的,见你还没醒,他说他去外面抽下烟,我再看他怎么还不过来。”
“奇怪。”宋知念嘟囔着。
傅瑾承放下了心,他了解傅祈安,傅祈安抽完烟之后,不等烟味散干净不会进病房的。
这是他出事之后傅祈安的习惯。
她是自己想要留在他身边的。
傅瑾承还来不及为此而开心,就突然皱起了眉,就好像在强忍着痛苦。
“是不是又难受了?”宋知念凑上前,拿旁边的纸巾擦擦他的冷汗。
傅瑾承惨白着脸,那一下的刺激痛得他说不出话,只能微微点头。
他身上的痛是毫无规律的,每当他好不容易习惯前一轮的疼痛时,总有另外一股疼痛穿过了身体之中的血管与经络,撕裂着那些皮
肉。
疼痛依旧在持续,消毒水、仪器的声音不断让他在过去与现实之中交织着痛苦。
可是,这又和三年前不一样。
傅瑾承留恋地、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宋知念。
这一次,她在这里。
第40章 第40章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
一门之隔,病房内和病房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屋内,是紧张肃穆、精神紧张的观察室,而门外,是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真实。
那些紧绷的氛围,似乎在出了这扇门的这一刻,就减缓了不少。
生与死、悲与痛。
相隔不过十厘米的门,确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宋知念走出病房,长舒了一口气。
傅祈安一直都没有回来,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决定去中心花园的吸烟室里找一下他。
她确认了下花坛的方位,正打算移步移开,就听到身后的声音传来。
“出来了。”
宋知念回过头去,便看到傅祈安靠在墙壁上,那套价格昂贵的西装毫无顾忌地触碰着不知道有没有细菌的瓷砖。
他身上的烟味还未散尽,随着人群带来的气流,漂浮着到了她的鼻腔之中。
“嗯。”宋知念有些疑惑地看向傅祈安。
他看上去正在等她。
但是明明在方才,他的道歉和离去之中似乎还带着对她、对傅瑾承的不满。
“你在等我吗?”宋知念走到他的面前,抬头问道。
他们两兄弟不知道是遗传了父母之中谁的基因,长得倒是一个比一个高。
宋知念的个子在同龄的女生之中算不得矮小,却还是要半抬头才能看到比她要高半个头的傅瑾承。
而傅祈安更是比他哥哥还要高。
据傅瑾承说,傅祈安高中时候本来就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如果不是傅瑾承的阻止,傅祈安一度都想走体育路线。
但是从宋知念见到傅祈安开始,她根本无法单从傅祈安的外表上想象那些在傅瑾承口中调皮、不听话、但是阳光的形容会放在他的身上。
在走廊的白光下,傅祈安的眼底的青黑色越发明显。
他嗯了一声,沉声道:“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关于他?”宋知念反问道。
傅瑾承微微颔首,看向那扇已经被关上铁门。
他来过这里很多次,多到有许多日日夜夜,他和无数的亲属一样,在外面临时和衣而卧,多倒在那些日日夜夜之中,他一个人坐在楼道里,一个人吸光了整包的烟,却还要在别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他对这里太熟悉,熟悉到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象到傅瑾承在里面的模样。
“关于他。”傅祈安说道。
他们最后选了医院一楼咖啡吧的角落。
这一处咖啡吧的角落靠近便利店和那些简易的用餐区,人来人往的,即使到了快四点,还有许多人在吃着不知道是午餐还是晚餐的简易饭菜。
“关于你哥哥,我们应该已经谈了很多次了。”宋知念捧着手中的美式,看着面前的傅祈安道:“那么这一次,你又想和我,说什么呢?”
从她和傅瑾承重逢开始,傅祈安、顾书屿、谢医生乃至于心理的陈医生都已经交流了无数遍。
有时候,这些交流的内容也会令宋知念有些心生烦闷。
这一次也是。
“高位截瘫表面上不会影响人的寿命。”
傅祈安看着宋知念,将那些他早就已经知晓的残酷的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宋知念:“但是并发症会。”
在他陪傅瑾承治疗的时候,除了看到那些脊髓损伤者的痛苦之外,更多地也看到了那些人的离去。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会这么熟悉这间监护室。”傅祈安笑笑,只是那些笑容之中带着完全的勉强:
“因为就在他现在躺的那个床位之上,我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个高位截瘫的患者因为肺炎呼吸衰竭在我面前一点点地离开。”
他那次是无意间看见的,本来他是来陪高烧不退的傅瑾承的,结果就在进来的时候,碰到了抢救。
他进来的时候,那张床帘已经全部拉起,甚至还能听到隐隐的哭声,在他被护士礼貌地请出去的稍等的时候,他透过床帘的缝隙,看到了已经变成直线的人监护仪。
宋知念垂下了眼眸,看着自己杯中的咖啡。
冰块在褐色的液体之中浮浮沉沉,将身上的外层一点点融合于咖啡之中,就好像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最终泯灭的宿命
“脊髓损伤患者过早死亡率是普通正常人的二到五倍。”傅祈安抬起咖啡,轻抿了一口。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番,吞咽下肚。
那些苦涩的液体是他曾经是他最不喜欢的味道,那位曾经和哥哥高喊着“宁可喝中药都不会喝咖啡的人”终究还是成了如今这样把咖啡、茶当作水一样灌进自己身体之中的人。
“从他受伤开始,我就只有一个愿望。”
傅祈安脸上的肌肉还是颤了颤,那些老狐狸似的伪装终究还是在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的脸上显露出了端倪。
“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活着。”
傅祈安早就已经不再祈求他的康复,谢医生当时的话也回答得很明确。
除非还在研究的干细胞或者是脑脊接口得到临床成功,仅凭平日中的那些复健项目,是能减缓,但是无法去挽回那些不可逆的损伤。
“知念姐。”
傅祈安还是叫回了他们第一面喊的称呼。
“我的哥哥他爱你,他不希望勉强你去接受那样的他,他在你面前装着正常人的那些模样,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希望得到你的爱,却也担心你把他当作一个易碎的玻璃体。”
易碎的玻璃体,是吗?
宋知念恍惚之间,想起曾经读书时候和傅瑾承的讨论。
团学每次到了每年三月、四月、五月的时候,就要轮流组织着学雷锋、祭英烈、红五月的各类活动,而在那些志愿活动之中,宋知念往往都会选择按照之前学长学姐留下的方案去执行。
在养老院之中,宋知念见到了太多没有家人陪伴的老人。
有些老人得了帕金森、阿尔茨海默病,见到她们只会手抖着笑着给她们塞那些养老院给她们发的一天一瓶的牛奶。
有些老人大小便失禁,躺在床上被护工粗暴的擦洗洗漱着。
她们那些大一志愿者很多都是第一次去,看到、闻到那些臭味的时候,嫌弃人不算少数,还有好奇地想要去围观,都被傅瑾承拦住了。
等到活动结束,宋知念收拾好了垃圾,去楼下丢的时候,看到了正在训斥那些志愿者的傅瑾承。
她当时是无意间路过的,却还是记得傅瑾承的那句话。
“当你们把他们区别对待的时候,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一种歧视。”
所以,他才——
宋知念抬头,见面前的傅祈安郑重地、恳求她:
“可作为他的弟弟,我想借着私心请您,趁着你们还有时间,将那些未曾言明的事情,说直白一些吧。”
他的时间,本身就已经比常人要少了。
“知念姐,”傅祈安叹着气,低头看了下手机。
手机上面弹跳出的信息框令傅祈安眉头紧锁,但在一瞬之后,他还是关掉了手机,和宋知念略有歉意地道:
“我哥是不会让我说出这些话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我知道,但我曾经看到过他在手机上搜那些截瘫病人还能活多久、那些高位截瘫的并发症死亡案例。”
傅祈安的手机开始震动,像是刚刚给他发消息不回的人开始不断地打电话给他。
“不好意思,公司还有些事情。”傅祈安拿起手机,起身准备离去:
“我后面也会和他们说,不用讲那些除了特定要和你讲的病情之外的事情。”
他们,是指顾书屿、谢医生。
“打扰到了你,我很抱歉。”
傅祈安匆匆地离去,他面前那杯咖
啡之中的冰块在咖啡液之中漂浮了片刻,最后消散于棕色的液体之中。
宋知念没有离开,她看着刚刚傅祈安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一直觉得,她们还有时间。
那些感情不可能一下子回到曾经,那些曾经的默契不可能马上回归,而那些两人之间的暗示,宋知念本来觉得是恰到好处。
他们亲近、但是并不亲密,他们相知、但是却将相爱隐于那一次次的触碰之下。
傅瑾承知道她的性格,如果不是喜欢,她不会触碰他的一切;
宋知念也知道他的个性,如果不是因为那难以言说的爱意,他根本不会打碎了自己的自尊,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们谁都没有戳破那面两人心知肚明的薄纱。
宋知念本来想着,就这样下去吧。
这样下去,等到她习惯了他,等到她们完完全全地治愈了那三年给各自的伤害。
可是她却遗忘了,这件事情。
宋知念抬起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因为捧了冰美式的原因,手中都是水露,冰冰凉凉的,和昨天鲜血的触感完全不同。
这双手捧过他的双手,流淌过他的鲜血。
她到底是为什么,觉得她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呢?
是因为她下意识地想要让他去弥补她三年的痛苦?还是她下意识地觉得他身上的伤只是最普通的伤呢?
时间只会不停地离去。
而那些分开的时针,每次在钟表上划过一秒、一分、一刻。
也就代表着她们能够相爱的时间。
少了那一秒、一分、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