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腾空的一瞬间, 容栀眼中涌起浅淡的讶色,有些微微失神。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双手环住了谢沉舟的脖颈。
这间宅院朴素, 她并未过多装饰, 只是通往卧房的路上摆了几株盆栽。她一眼便认出来,淡淡问他,嗓音辨不出喜怒:“你差人监视我?”
否则她宅院的结构, 他怎么一清二楚。
谢沉舟脚步一顿, 而后继续往里行,“怎会。”他先是否认,而后倏哂笑道:“在阿月心中,我是这样的人?”
他怎会派人监视她?他恨不得挖掉所有人的双目, 这样就没人能窥探她的美好。他怎会允许有人二十四个时辰都能瞧见她。
容栀垂眸默然片刻, 并未回答他,而是陈述道:“可你似乎比我更熟悉这宅院。”
“阿月在签契条时都未仔细瞧瞧?这处院落,是我名下房产。”
容栀一滞:“……”当初置办宅院交给了牙行办的,她只挑着这处位置合适,便顺手租下,并未仔细瞧。
是她想错了, 竟会觉得他派人监视自己。
容栀有些歉疚地抬眸, 映入眼帘的是那胡茬微青的下巴。她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碰了碰, 谢沉舟始料未及,喉结条件反射般, 上下滚了滚。
他眸色深了许多,嗓音略沉:“我抱你去卧房,你不害怕?”
容栀摇了摇头, 环住他的手更紧了些,她不假思索道:“不怕。”
谢沉舟微微笑了,笑意淡若清风:“也只有阿月全然相信我。”
他用身子抵开门,将容栀轻缓地放在垫了许多层丝绸的八仙椅上。
容栀眨了眨眼,面色看似平静,心绪却不然。她微微仰着头,借着掩映的日光,水盈盈地看着他。明明外间日头正盛,谢沉舟却觉得没由来地心头发痒。
像是被连绵无边的月色笼罩包裹,又软又轻,却比流火更加炽烈,烫得他眼底沉星如火。
他嗓音低低地,夹杂着被强行克制住,却还未完全消散的欲念:“傻了?一动不动地瞧我?”
她眼底带了些笑,面目沉静地坐着,浅黛色衣裙虽素雅,更衬得她面容愈发姝丽。
骤然从谢沉舟身上离开,容栀有些不习惯。他浑身都是热的,香的,实在是比暖手炉还妥帖的存在。
她实在贪恋那份温暖,便也不犹豫地伸出手,瘫在空中,好整以暇般望着谢沉舟。
谢沉舟目光似是有些困惑,歪了歪头。
“想牵手。”她好不客气道。
该怎么形容这刻的感受?谢沉舟顶了顶后槽牙,呼吸顷刻间有些不稳。明明她的嗓音一如既往,清冷淡薄,可听在耳朵里,却是如同沾染了最烈性情丝的妖,就连尾音都是娇的,媚的,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渗出水来。
他的眼尾潋滟起薄红,眸中翻涌着尽是不加掩饰的情动。呵,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一碰到容栀,就融化地荡然无存。
谢沉舟用力闭了闭眼,竭力驱散着心中太过肮脏强烈的妄念。
他苦笑道:“别这样看着我,别引诱我。不然……我无法保证,我能够不亲吻你。”
他诚实得近似羞赧:“阿月,在你面前,我向来很难保持理智。”
她睫羽又长又密,此刻正若有似无地颤动着。她强忍着笑意,冷淡道:“哦。”
谢沉舟心放下几分,勾唇笑了笑:“临近深秋,日落西沉后就会变冷,我去烧个手炉给你捧着。”
说罢,他替她将鬓边垂下的发丝挽好,抬脚就要出去。他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若是再同阿月这样共处一室,他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做什么教她不喜之事。
腰间玉佩倏然被人勾住。谢沉舟唇角笑意一僵,缓缓低下头。
一根肤白细腻,修长纤细的手指勾住了他腰间的玉绳,似柔若无骨地灵蛇,牵着他那枚碧青玉佩,慢悠悠地在空中晃荡。
“你……”谢沉舟眼底情绪剧烈波动,先是些许茫然,而后是翻涌奔腾而来的谷欠色。
“可是,”容栀清浅一笑:“我不仅想牵手,还想让你吻我。”
顷刻间,谢沉舟欺身上前,俯身捧起她的脸。他唇间有浅淡的朱栾香,温润和煦,又带着深秋的凉意。
他的唇很软,湿润而不干燥,容栀想,他的身体定是被悬镜阁细细调理着的。
背着光,她看不起他的面目,只觉得眼前投射下一片阴影。一开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贴上,用唇摩挲触碰着她。
然后他慢慢吻了进去。他的手在椅上摩挲着,直到寻到她的手。他先是覆了上去,而后缓缓插入她的每一个指缝,收拢,握紧。
静谧的秋后,只有他们二人的宅院,就连日光也那么轻柔,照在衣裳上,恰到好处的温暖。
可容栀却清晰感觉到,当他唇舌进来的那一刻,她不甘示弱地与他纠缠交织的那一刻,她呼吸猛地一滞,心跳竟不自觉加快几分。
他握着她的手,那么自然,那么熟稔,明明三年不见,他却好像已经这么牵着她,日复一日。
世上有许多人爱熏朱栾香,每一日,有无数熏着朱栾香的郎君从她身边经过。却只有他身上的,当那抹香钻入她鼻腔时,方能让她浑身一震,方可深深触动她。
容栀清楚地意识到,那是灵魂被触动的感觉。那是死去已久的心跳,重新复苏的滋味。
其实它从未真正死去。只是那些情爱,被她一点点刻意下沉,沉到寂静心湖里,就连她也够不到的地方。
他唇边尝到了一点湿润的咸,谢沉舟顿了顿,停住了动作,心中溢满怜惜与歉意。
他并未睁眼,就这么凭着直觉,用唇去贴紧容栀的面颊,轻柔地擦拭净那滴泪。
她很少流泪,即使是悲戚至极,她也只是倔强地抬着眼,从不允许自己轻易掉下眼泪。
“对不起。”他心中又甜又痛,一时化为微不可查叹息。
容栀扬了扬唇,敛去眼眶薄雾,而后主动在他脸颊吻了吻。
她嗓音清冷:“谢沉舟,你若再次负我,我还是会离开的。”
谢沉舟这才睁眼。他手背抚过她方才湿润的眼角,认真地看着她:“我定不会负阿月。”
……
待容栀整理好情绪,重又恢复素日那波澜不惊的模样时,谢沉舟恰好点了暖手炉,捧着走进来。
他不由分说将手炉塞到她怀中,又颇为强势地执起她的手,确保每一根手指都能严严实实贴着手炉。
容栀哭笑不得:“又不是稚童,我有分寸,不必这么小心。”在外几年,她已经学会了自己照看自己,即便没有流云打下手,她也能梳一个干练的发髻。
谢沉舟却不依从,他不以为意道:“你本就该被捧着含着,我什么都未做,怎就过分?”
容栀莞尔,目光里的清冷刹那柔化为细碎的暖意。
她忽然想起谢沉舟抬进来那些东西,问道:“那些竹箱?是你给我的?”
谢沉舟点点头:“这些年有了积蓄,我时不时搜罗些小玩意。都是时兴的珠钗首饰,放在悬镜阁,也只是烂在库房。”
那些珠宝,本来就是要给她的。可惜在沂州时他没有机会。
谢沉舟眼里噙着笑,说道:“你得空去瞧瞧,如果不喜欢,赏赐了下人便是。”
捧了会手炉,容栀觉得浑身都热乎不少,她懒洋洋地靠着太师椅,似是随口提道:“我的及笄礼你都未来,现在又送我这些。”
谢沉舟神色一僵,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但他很快掩盖过去,只无奈又歉疚地笑了笑:“对不起。”
容栀喉头一哽,困意消散不少,她转头看着他:“为何不来?”一生一次的及笄礼,她那时是期盼着他来的。
她沐浴梳洗,穿了最华美漂亮的衣裳,宾客尽散,她独自站在花厅内,等了许久。他终是没来。其实也并不完全是。月上柳梢头,她明明听见房檐上,有熟悉的声音。
她喊了几声,可惜无人应答。
望着容栀澄澈的眼眸,谢沉舟险些将真相脱口而出。他喉结滚了滚,只敛眸道:“有些事耽搁了,我脱不开身。”
容栀一动不动盯着他,似要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虚实。她问道:“你真的没有来?”
谢沉舟缄默须臾,开口道:“是。”
他面色平静淡然,容栀始终无法分辨那话中真假,只得暂且作罢。
她笑了笑,那笑意浅淡,若不是细细分辨,几乎如若无物:“不说这个,说说别的。”她主动转移话题。
“……好。”他应道。
“我该称呼你什么?商醉?逐月?还是谢沉舟。”这曾是困扰容栀长久的一个问题。
他的名字太多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到底该以什么身份看待他,她是确定的。
但她看出来了,谢沉舟不确定。
谢沉舟一怔,眼里竟浮现出些迷茫神色,他失神地将脸伏在手心,片刻后闷闷道:“我也不知道。阿月,我竟不知,我到底是谁。”
过去那些回忆又浮现脑中。那个男人的脸,那个男人说的话,还有那个男人死前的模样。
他抿着唇,双目透着寒意,浑身温润的气质突然变得阴戾乖张。
他吸了口气,不至于吓到容栀,更为了抑制眼部隐隐的爆痛。
“我三岁前,他连见都不愿见我,又怎会给我取名。商醉这个名字,是那个女人,为了羞辱我,施舍给我的。”
醉,罪。醉后方乱心性。他不正是谢氏同商世雍醉后秽乱的罪证么。
容栀发现,谢沉舟并不称呼他的父母为爹娘,商世雍直呼名讳,而谢氏女便只称为“那个女人”。
谢沉舟顿了顿,继续道:“逐月这个名字,我从前很喜欢。”可现在,他不满足于只追逐她,他想要拥有她,想要登到权利顶峰,许她最尊贵的位置。
他在嘴边,过了一遍谢沉舟三个字,终究没说出口:“谢……谢氏,我险些于谢氏之手丧命。”
容栀安抚他:“谢氏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今天下,已经没有四世三公的谢氏了。”
谢沉舟眯了眯眼,而后自嘲一笑:“是,谢氏已经覆灭……可除了谢氏那本族谱,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便没有了。”
不知何时,容栀站起了身,她走到谢沉舟面前,将他的手摊开,而后把手炉放在了他手心。
谢沉舟哑然:“你用便是,我不需要。”他素来习武,除开眼部的血翳,身体素质还算过得去。
容栀却骤然认真起来:“你若不喜欢商姓,便不叫商醉。谢氏已亡,从你伊始,你会开创一个新的谢氏。”
她嗓音清冷,却莫名让谢沉舟觉得血液被鼓动,沸腾起来。
容栀眉目坚定:“你是谢沉舟。”
谢沉舟仰头,只觉整颗心前所未有的宁静。他不是孑然一身,他还有容栀。
“嗯,我是。”他笑了,补充道:“阿月的。”
见谢沉舟终于解开了方才同长钦的不快,不再纠结于“他究竟是谁”,容栀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解决了他的疑虑,是不是也该她的了。天医节,明和药铺同悬镜阁竞争,悬镜阁……
容栀眼底闪过一丝微光,而后勾了勾唇,谢沉舟才是幕后真正的阁主。
顷刻间,容栀有了主义。她明知故问道:“你是我的,那我呢?在你心里,我在哪里?”
容栀笑道:“我和悬镜阁,哪个更重要?”
谢沉舟一怔,又怎会不明白,她现在心中所想。他气定神闲地拉过她的手,就往自己心口放。
容栀只装不懂:“做什么?”
谢沉舟不许她躲:“如果我所说的,你无法全信。那么听一听,听一听我的心跳。”
摸到他胸口衣襟时,二人突然齐齐顿住。容栀挑眉,望着他鼓鼓囊囊的衣襟处。似乎藏了东西。
遭了。谢沉舟笑意霎时僵住。
他还随身带着阿月的荷包。
第82章 拱手让人 对容栀,不做任何抵抗。……
她手指点了点那处, 问道:“这是何物?”
他追着容栀欲要继续作乱的手,偏头轻轻啄了啄。一本正经道:“没什么,只是我的荷包。”
他的唇角因心虚而绷紧, 容栀微微一笑, 倏然凑近他的耳畔,颇有些捉弄和狭促的意味。
“你的荷包?可是你耳根很红。”她湿濡的气息落下,他耳垂愈发嫣红。
趁谢沉舟愣神一瞬, 容栀手指已经挣开他的禁锢, 灵活地从衣襟敞开处滑了进去。
她凝眸瞧着手里那只藕粉色的荷包。荷包已经有些陈旧,好像被谁摩挲过多次,褪色泛白,上面丝线也脱落了。
这是……初识那会, 她想要打发他离开, 便装了银两,丢给他的那枚荷包。容栀面色微凝。谢沉舟竟还随身带着。
谢沉舟红着耳根轻咳了一声道:“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容栀拿在手里掂了掂,似笑非笑道:“可以,用你腰上的玉佩来换。”
她如愿看着他眼底的惊愕一闪而过,扬了扬眉, 颇有些得意的模样:“以为我认不出来?荷包是我赠你的不假, 但那枚玉佩,在赌坊我抵押给了齐老三。你杀了他, 把玉佩拿走了。”
其实她早猜出了,她被罚跪祠堂那日, 阿爹会突然离家,定是谢沉舟派人杀了齐老三。否则他不可能有机会翻进侯府见她。
谢沉舟闻言也不恼,抿唇低低笑出声:“阿月, 好聪明。”
“不过……”他延长了尾音,却并未说下去,而是反手擒住她的手腕,握着她的腰身往里重重一带——把容栀圈在了他与案几的中间。
后脑勺被迫靠在案几边缘,她只得仰头望着他。“嘶,”还未来得及说话,耳廓忽然一痛。
是谢沉舟倏然俯身,含弄般,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朵。他肩膀很宽,笼罩在她身上,几乎遮蔽了所有光线。容栀只能感觉到手里荷包沉了沉,好像被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怕她觉得闷,谢沉舟并未这样禁锢太久,身子往后靠了靠,让她得以喘息。
视线再恢复清明时,容栀伸手,从荷包里拽出了那块刚刚被他塞进去的玉佩。
谢沉舟眸色深深,懒懒笑道:“这样,就是阿月送我的了。”
还真是……毫无道理。容栀无话可说,只得认栽,将荷包还与了他。
谢沉舟将荷包重新放回胸前,甚至更往深处推了推,边说道:“你既知晓长钦是赵紫棠,为何还把他留在身边。”
容栀道:“他身手好啊。”
谢沉舟皱了皱眉,不太认可她这么简单的理由:“悬镜阁有许多同他差不多的,我调几个来供你差遣。再不济裴玄,左右她也曾侍奉过你。”
容栀反问他:“我无所谓,但流云呢?她与裴玄该如何相处。”
小娘子间的弯弯绕绕,谢沉舟也不太懂,只得随她去。不过,他也有底线:“别让他靠你太近,我会吃醋。”
容栀点点头,目光里有清浅的笑,她继续道:“替赵氏翻案,不容易。赵氏当年可是被先帝钉死了的通敌叛国,即便从秦氏手里要得卷宗,也难揪出幕后之人。”
即便谢沉舟日后坐上皇位,一笔勾销当年赵氏案,也难堵幽幽重口。
谢沉舟一把搂过她,似乎并不觉得难:“阿月希望我帮他,我自然会帮。至于怎么帮,就要看他有多大价值。”
她微蹙着眉,掰着手指一点点分析给他道:“赵氏,在北方三郡应当还是有些影响力。你手里只有玄甲军和临洮军,悬镜阁再多杀手,终究不是军士。先不说他们能不能潜入皇城,把商世承杀了,即便杀掉,想取而代之的,不止你一人。”
谢沉舟默了默,望着她的眉眼笑意愈来愈深:“嗯,”他笑道,“阿月替我想的周全。”
“什么叫,嗯?”如今形势不容松懈,她如此认真,他倒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容栀一张小脸冷了下来,抬手就要把腰间作乱的手挪开。
“无事,我只是觉得阿月这副样子,倒颇像是……”他噙着笑,慢慢说道:“妻子替夫君分忧。”
“胡说。”容栀羞愤,狠狠捏了一把他的手。
闹了会,谢沉舟取出了随身的舆图,在她有些讶异的目光中,铺在了腿上。
边指给她瞧,边说道:“大皇子一派被削弱得差不多,掀不起风浪。二皇子有大将军的支持,禁卫军,还有最富饶的岭南、汝南、河东三郡,都归其控制。但朝中也有部分势力拥护茂王,汉中、豫章,或许还有更多在观望中的世家门阀,都会是茂王的拥趸。余下的便是蠢蠢欲动,有割据自立之趋的零散势力。”
容栀虽不懂兵法,但对各郡势力还算有认知,她抿了抿唇:“这么看来,你很危险。”
她低垂着头,颇有些低迷的模样。谢沉舟盯着她瞧了须臾,笑了。平素里她都是运筹帷幄,何时失意过?
是因为,她在担忧他。
谢沉舟没说话,下巴懒懒搁在她发顶,眷恋地蹭了蹭。
“还好。”他嗓音微哑,“江都,悬镜阁能统摄一半。现在……我的底气也回来了。”于公于私,她都是他的底气。
她指了指舆图上,与陇西只隔的青州。“陇西前不久涌入些流民,都是此处来的。青州山匪凶悍,划地为王,动乱频发。但我觉得,山匪,要比朝廷好对付的多。若是能收入囊中,于百姓于你都好。”
“不想去。”谢沉舟耍赖般,闷闷道:“才见了你两三面,就要催我走么。”
容栀笑了笑,不说话了。任他靠了会,她食指勾着空空如也的腰间革带,说道:“我既送了你这么贵重的礼,你该如何谢我?天医节的名额,悬镜阁就这么想要?”
三年光阴说长不长,离开她的日夜,他其实并没有学会很多。但他至少懂得了一点,面对容栀,他需要坦诚相待。
他道:“征战,最需要的就是粮草药材。陇西所产药材,占整个大雍七成,若我说不想要,你信?”
容栀摇了摇头,诚实道:“不信。”
谢沉舟捧着舆图,盯着她瞧了会,突然道:“如若今天说这话的是别人,我定会嘲笑他,异想天开。但是阿月想要,我自然双手奉上。”
容栀心中一暖。她只是试探谢沉舟的态度,没想真的教他让。她从不是这样的性子,她想得到的,会自己争取。
“让来的有什么意思,既然算是对手,就尊重规则,自由竞争,各凭本事。”
谢沉舟刹那间笑了:“好。那就请阿月,赐教。”
……
是夜,谢沉舟下榻的府邸。
他披了件披风,伏在书案上处理积攒的公务。
批阅完日常事宜,谢沉舟从暗格拿出一封密信,垂眸展开。
“圣上迩来耳目稍聪,密召左相、户部尚书等,决立二皇子为储君,诏书藏诸凌烟阁。 ”
这是悬镜阁密探转来的,他亲手扶持的一批,只受他之命。
他很快读完,随手扔到烛台,冷眼看火苗将信舔舐地一干二净。
左相?不就是殷严?谢沉舟眼底划过一抹讥诮。殷严并未回禀立储之事。
他双手环胸,以极其散漫的姿态向后靠去。椅上铺了厚实的虎皮,并不会磕到。
也是有趣,明明他交给殷严的是致幻药,怎的越吃,商世承还越发耳聪目明了?
他指节规律地敲着书案,少顷,淡淡嗤笑出声。是情报有误,还是殷严藏着什么私心?
门外响起脚步声。谢沉舟闭着眼休憩,瞧也不瞧,在那脚步声还离着些距离时,他便冷冷道:“放在门外,你可以走了。”
自血翳复发,其实一直并未得到根治,他每日都要靠汤药续着,才能勉强维持。
但那人似乎并未遵从,脚步声愈发进,那人大摇大摆地拉开门扉,走了进来。
谢沉舟蹙眉,抄起桌上令牌,毫不客气地就朝那人扔了过去。
“铮。”令牌被那人闪身躲开,扎进墙上,激起层齑粉。
凌虚心疼地把令牌割掉,一并刺扎进墙内的发丝扯了出来,骂道:“你他娘的有病?搞谋杀啊。”
谢沉舟这才睁眼,以比凌虚更臭的脸色不悦道:“放门口,听不懂?”
“啧,”凌虚垂眸,这才发觉药汤争斗中撒了出来,流到了漆盘上。
“对你的救命恩人,就这种态度。”
谢沉舟抓了几粒鸟食,随手喂给了站杆上的雀鸟,不屑地勾唇:“没治好,也能叫救命恩人。”
凌虚闻言挑眉,将碗里的药汤一股脑倒在了地上,瞬间蒸腾起难闻的药味。“反正撒了,剂量也不够,命侍从重新熬罢。”
谢沉舟不答。
凌虚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拍拍手,立时有侍从进来,将漆盘端走。
“听说,你跟那个小县主,又勾搭上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也抓了鸟食逗弄那乌头雀鸟。
谢沉舟侧目,瞥了他一眼:“我不介意把你发配岭南分阁。”
凌虚不情愿地改口:“明月县主,明月县主行了罢?别告诉我破镜重圆这么老套的戏码,你也要玩。”
他不理凌虚,走开了。
凌虚盯着他:“据我所知,天医节承办,明和药铺也要参与竞争。你是不是要手软放水?把陇西的药材收购大头,拱手让人。”
许是觉得闷,谢沉舟松了松衣襟,露出片精壮的肌肤。他抬眸,眸光有些阴冷:“是,又如何?”
“你手里有多少兵?三万?”凌虚咬牙质问道。“你要是想死,没人拦着你,我劝你趁早投降,或许商世承还能饶你。”
三万兵力,又没有药材粮草,这时候造反,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见谢沉舟不回答他,凌虚气得够呛,问道:“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你这样放不下?你别告诉我,你傻到相信,她会把玄甲军全都交给你号令。”
“呵”,谢沉舟笑了笑。他相信,他为何不信。
凌虚一时竟看不懂他的态度,追问:“自由竞争,不好?”自明和药铺驻扎陇西,他们一直没用特殊手段打击明和药铺。否则,以明和药铺的体量,怎么可能真的短短时间内能做大。
谢沉舟沉默了片刻,眼里多了丝笑意:“凌虚,告诉他们,我们不退出天医节的竞争,但面对明和药铺,我们也不做任何抵抗。”
凌虚一怔。手指着谢沉舟半晌,却说不出话。没救了!彻底没救了!大雍完了。
谢沉舟这不仅是要把陇西拱手让人,还要帮那小县主扫清障碍!
第83章 变故环生(三合一) 豪掷千金,只为博……
皇城景阳宫, 灯火通明。奉差的宫女太监们全都绷紧全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发出“哔啵”的炸响声。负责看守那盏烛台的小宫女脸色一白, 浑身冷汗, 连忙剪去灯芯。
可惜为时已晚。龙椅上,杵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商世承,骤然睁了眼。
他用鼻腔哼了哼, 混浊的双目迷离:“换一个人进来。”
那宫女顿时花容失色, 颤抖着伏跪于地上,不住地求饶。他宽大的袖袍随意趿拉在书案上,饶有兴致地瞧着侍卫将那宫女的嘴塞住,拖了下去。
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 撩了龙袍, 瞧着一直侯在旁的殷严:“爱卿,朕本是要当场动刑的,只是爱卿年纪大了,怕爱卿受不住这等刺激,就不叫爱卿见血了。”
殷严掩去眼里一闪而过的不屑,恭敬地行了个礼:“微臣, 多谢陛下体恤。”
商世承“啧”了声, 低头就着案上的纯金酒盏啜饮起来。“咕噜、咕噜”,朝天冠上的玉流苏坠进酒液里, 尽显靡烂。
殷严匆匆瞥了眼,便又不动声色低下头, 全当未曾瞧见。
就在他低下头的刹那,商世承眯起眼睛,用那混浊而幽暗的双目, 意味深长地打量起殷严。
“哼!”
倏然,商世承拂袖,将金杯重重摔在了地上。金杯应声破裂,满地皆是闪着诡异金光的碎片。
殷严连忙跪下,请罪道:“陛下息怒!切莫伤到龙体。”
宫女太监一拥而上,有的替商世承擦拭手掌,有的打扫残片。商世承盯着殷严看了须臾,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爱卿,朕这哪是怒!朕啊,是觉得自己浑身充满能量。”
他扶着腰,笑得眼尾满是褶皱,指着殷严道:“爱卿呀爱卿,还要多亏了你那神药,朕这几日服用后,真乃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殷严恭敬拱手:“为陛下分忧,乃微臣之职。”
“哈哈哈,好一个分忧!”商世承笑够了,那双混浊的眼闪出精光:“那你说说,朕正值壮年,为何非要逼朕立储?”
殷严:“陛下,立储乃国本大事……”
“停停停,”他才开始说第一句,商世承就不耐烦地摆手道:“”这些话朕都听腻了。朕只有两个皇子,老大不成器,待朕百年后,皇位自然会传给老二。如今朕身体尚可就急着立储,难道,你们是盼着朕薨逝不成? ”
殷严脸色大变,连忙佯装要磕头道:“陛下,臣万万不敢。”
商世承制止了他:“哎,朕又没有说你。起来罢。”
“谢陛下。”殷严这才慢慢撑着腿站起,拍了拍袖上不存在的灰。
他继而说道:“陛下,恕臣直言,二皇子殿下虽少壮聪慧,但谋断始终不及陛下。然立储一是为笼络臣心,二来也能安抚二皇子殿下。”
殷严飞速瞥了眼商世承。他被一番说辞夸得飘飘然,十分受用。殷严这才换了一副痛心疾首,为国尽瘁的神情。
“二皇子殿下胸怀远志,但依然羽翼未丰,需得倚仗陛下。陛下立储,既叫二皇子对陛下心生敬仰,同时也能告诫二皇子,何为——君臣父子。”
商世承长吁一声,咂摸着嘴道:“君臣,父子……”片刻,他似是恍然大悟,瞪大了眼,喜不自胜道:“朕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老二的阿爹。爱卿说得不错。老二尚且年幼,朕为了大雍,又怎能放心交给他?”
商世承越想,越觉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即便他立储又如何,只要他一日不死,这龙椅上坐的就还是他。
殷严笑着附和道:“陛下英明。”
既谈到生死,商世承倒想起一事,问殷严道:“让你寻的长生不老之药,如何了?”他前不久从古道大师处知晓,悬镜阁的凌虚圣手,似乎手握长生不老的秘方。
“回陛下,已经差人抓紧寻了。”
商世承一顿,短暂沉默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抄起奏折,发狂般狠狠砸了出去。
一小太监无辜遭殃,被奏折打了个正着,却只得忍着疼不敢抬头。
“饭桶,一群饭桶!此等小事,竟也办的如此糟糕!来人!把办事不利者全都捉拿回宫,送进狩猎场!”他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与轻蔑。
狩猎场是商世承平素爱去之处,但里面狩的不是野兽,而是活生生的人。
说罢,他还不解气,吩咐殷严道:“爱卿,你亲自去办!是不是那悬镜阁不肯合作?实在不行,寻个理由出兵端了便是。”
殷严还未回话,一道年轻男声代替他,从大殿外传来:“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恼父皇,孩儿愿为父皇分忧。”
殷严蹙眉望去,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二皇子商羽已经踏入了景阳宫。他特意梳洗过,换了太子制式的四爪黄袍,眉眼间与商世承几分相像,但面庞圆润,看起来并不精明。
商世承瞥见他身上黄袍,微微一怔,隐隐不悦道:“羽儿,深更半夜,朕似乎并未诏你前来。”
自己方才立储,商羽就迫不及待穿上黄袍,入宫耀武耀威。况且今日,他可以不声不息进入景阳宫,那日后岂不是要不声不息地弑父篡位?
黄袍是加急赶制,并不太合身。商羽勒紧了松垮掉的衮带,又上前几步,才略微行了个礼。
他得意道:“儿臣听闻有趣的消息,特意来说与父皇听。商醉近日现身陇西,与秦氏关系甚密,儿臣想,其恐有笼络秦氏,不臣之心。”
商世承不以为意:“区区陇西,给他也成不了气候。”
“但儿臣还听闻,商醉赴秦老夫人宴,宴会上,秦老夫人开口帮他说亲,相中的是明月县主,容栀。”
这次,商世承倒是疑惑起来:“容栀?明和药铺?镇南侯的女儿?她不是一直留在沂州,何时跑去了陇西?”
见他已起疑,商羽继续点火道:“看来镇南侯,连父皇也蒙骗过去了。”
商世承眉头一皱,握拳重重敲向书案:“大胆!镇南侯统帅玄甲军,若是明月县主与那个孽障联姻,岂不是叫他白白得了十几万大军?!”
商羽早有准备,笑道:“父皇不必忧心。依儿臣看来,削了镇南侯的兵权,方可高枕无忧。”
商世承哼了哼:“说得轻巧。容穆那只老狐狸一直对朕防备,朕如何将手伸去沂州?”
商羽不怀好意地一笑:“父皇进不去,教他出来不就是了。”
殷严在一旁低着头,默不作声,闻言,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算计。
“哦?”商世承来了兴趣。
商羽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副卷轴,展开来道:“陛下请看,这是明月县主容栀的画像。”
画上之人,眉目高远,霜姿玉色,别有一番韵味。
商世承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画像,眼中满是掠夺之色。商羽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继续道:“父皇,不若就下两道旨意。一道是请镇南侯入宫述职,第二道,则是纳明月县主为妃。且这第二道旨意,必须在镇南侯启程,待禁军接应后再下达。”
“若镇南侯应允,商醉的联姻之计便不攻自破。若镇南侯不愿……便是抗旨,他定会用兵权交换。”
商世承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迟迟不开口。殷严知晓他在等自己表态,便也点头肯定:“陛下,臣认为,此计可行。”
商世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拍手称快:“爱卿果然足智多谋!此事就依爱卿所言,速速去办。”
商羽心中不满,仰头用鼻孔瞥向殷严。明明是他提出的计策,怎么功劳算到这老不死的头上。
也罢,他要沉得住气。
不过,殷严疑问道:“恕臣愚钝,若是商醉还不死心,联合玄甲军起义该当如何?”
商羽一愣,而后大笑起来:“左相怕是忘了,商醉他有病啊。一个治不好的瞎子,若是世人知晓,怎会甘愿跟随他?”
………
悬镜阁的密探再好,消息传到陇西也需时日。是而,容栀此时一颗心还扑在天医节的筹备中,并不知晓皇城种种变故。
与商队通宵商议整夜,容栀身心都困倦到极点,却依旧强撑着眼皮梳理商议结果。
麦冬边用井水镇过的鸡蛋给她敷脸,边心疼道:“这前两道考验,均是输送药材到各偏远郡县,小姐以为此耗费许多财力物力,可与悬镜阁还是难分胜负。”
看似只是简单的筹措输送药材,实则考验的不仅是药铺的药材储备,还有财力,人力,缺一不可。仅仅几日,退出的医馆药铺就不尽其数。
容栀揉了揉眉心,虽觉疲惫,却也充实,她道:“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说罢,就习惯性地去拿案几上的茶盏,想润润一夜未休憩过的喉咙。怎料才触到盏柄,就被麦冬眼疾手快地夺过:“小姐!茶水放了一夜,都凉透了。”
容栀瑟缩了手,无奈地浅笑起来。忙了一夜,倒好的茶水热了又凉,而她全然不曾察觉。
既成平手,定还有第三道考验等着明和药铺。这几日药材如流水,不计其数地从临洮城流出去,其实她是有担忧的。
“小姐,”流云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进来,说道:“殿下送来的礼品,奴婢带着他们清点完了。另有一小木箱,带着封条,奴婢不敢擅作主张,便拿来给小姐过目。”
容栀眉梢微微挑了挑,而后接过那小木箱。木箱用漆蜡封住,上书一行苍劲的小字:及笄礼。
木箱很沉,里面似乎不少东西。
她神情微微凝滞,少顷,终究是似笑非笑地勾唇。不来参加她的及笄礼就罢了,就连送礼,也不亲手送给她。
纵然有心理准备,打开搭扣的瞬间,她还是被内里的景象惊了一惊。金子地契,塞了满满一盒。且那黄金还不是普通金块金饼,有老虎状的、花状的、洋洋洒洒地整齐堆叠着。闪得麦冬和流云都双双目瞪口呆。
容栀失笑。她想起从前商九思说的,皇室勋贵们,若是想要追求谁,便用一座座宅邸,金银珠宝去砸,一砸一个准。
这是也把自己当成那些娇娇娘了?她随手捻起一块,背后刻着熔铸的地点,时间虽有不同,但地点无一不是江都悬镜阁。
是谢沉舟下令熔铸的。这个认识让容栀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她甚至可以想象,他画出草图,布下命令时侍从一片迷茫的模样。
豪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流云捂住嘴,惊讶道:“这么多黄金,换算下来都能购置一座小型城池了。”
容栀未言,只拿起几张地契瞧了瞧。这些宅子都遍布在不同州郡,有繁华地段的商铺,也有静谧少人的山庄。
她细细摩挲过,纱纸触感粗糙,上面官印已经发暗,似乎是购置许久了。她淡道:“放置在我衣箱里罢。”
麦冬称是,而后依言放在了衣箱最里层,落锁。
饶是流云不动男女之事,也忍不住艳羡:“殿下对您真好。”
凉风呼啸而过,将院落中的花瓣叶片吹落一地。
房梁上,长钦一边翻阅着谢沉舟差人送来的,他想要的卷宗,一边习惯性呛道:“若是真好,就该让悬镜阁退出竞争。”
容栀蹙眉,嗓音微冷:“若要禀报事物,你应去花厅找我。日后,莫要随意进出后院了。”
长钦从房梁跳了下来,给她行了个礼,揣着卷宗就头也不回地往外去:“后院都是些小娘子,我进出也不方便。罢了,我去监督着装运药材,免得他们偷懒。”
“等等,”容栀想了想,忽然叫住他:“去打探悬镜阁往各州郡输送多少草药,我们与他们持平便可。山庄晾晒的药材不要再往外运输,一并留存在仓库。”
长钦盯着她,似笑非笑道:“你不信任他?”
容栀沉默了一会,眸光很冷也很清:“我只信任我自己。”
……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秦志满颁布的最后一道考验,是在一个夜凉如水的深夜,突然差人至药铺,叫她紧急筹措五十车半夏,运往相隔不远的青州。
乍闻消息,流云的不满全写在脸上,她撇嘴道:“节度使怎的这般,耍猴也没这样耍的。”
容栀一个眼刀扫过去:“莫要多言。”而后命人客气地将传话的府官送了出去,“告诉秦大人,容某定不负所托。”
流云不解,更多的是忧心:“小姐,我们的商队都派出去了,最快的也还需几日方可回到临洮,五十车半夏,就算能筹到,也运不去青州呀。”
更别说青州如今乱作一团,山匪割据为王,他们的人若去,莫不是要有去无回。
容栀却丝毫不慌,只取下腰间文牒,递给了麦冬,说道:“去庄子找长钦,把这个交给他,让他速去城南五十里处的驿站,将文牒交给掌柜。”
这是古道赠予的那枚文牒,当初助她赎回长钦时,那山匪说过,这文牒能调动一支数十人的镖师。
古道的文牒,能调动的镖师定然都是精锐,加上长钦护送,应当勉强够用。
长钦不一会就带着镖队回来了,只是超出她预料的是,镖师人手不够。
为首的镖师为难道:“最近物资运输频繁,弟兄们都分散出去了。”
容栀看着身后一车车装箱待发的药材,陷入沉思。
麦冬提议道:“不若去找殿下借些人手?”
容栀一口否决:“他也在青州,现在传信来不及。况且我答允了节度使,明日日出之前送到。”说起来,两人才见面,便又分隔两地,虽说离得不远,但始终不好见面。
不过须臾,容栀心中已经有了决策。她系好披风,又利落带上帷帽,而后吩咐道:“去牵我的马来。我亲自护送。”
麦冬愣了愣,不安道:“小姐,青州虽距离不远,但城内动荡不安,又是护送去军营,恐怕此行凶险。”
容栀却摸出腰间那把白玉坠子短刀,浅浅笑了:“正好,试试长钦教给我的刀法如何。”
知晓劝不住容栀,麦冬只好也蒙上帷帽,骑上了自己的马:“那我与小姐同去。”
一路上还算顺利,至少从临洮至青州的很长一段官道上,他们并未遇到山匪袭击。
官道年久失修,杂草肆意疯长,汹涌的绿浪几乎将马蹄淹没。四周静谧得诡异,仿佛连风都被这死寂吞噬,没一丝声响。
唯有偶尔飞过的鸦群,留下一串串凄厉怪异的尖鸣。
麦冬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小声嘟囔道:“小姐,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容栀皱眉,心底泛起一丝不安。但此刻绝不能自乱阵脚,她握住短刀,说道:“莫要自己吓自己,小心戒备。”
为首的长钦突然勒马,警惕道:“嘘。”
草丛传出簌簌声,似乎有人在移动。几只受惊的野兔从路旁的草丛中猛地窜出,慌不择路地奔逃。
说时迟那时快,长钦高喊道:“拔刀!”
刹那间,数十名山匪从草丛与树林中窜出,将镖队团团围住。
为首的山匪满脸横肉,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容栀。她身后另一名山匪说道:“老大,就是那女的,把她绑了,商醉定会停战。”
容栀心中凛然,竟是冲她来的。
但她心中同时燃起一丝欣慰。谢沉舟攻打山匪一定颇有成效,否则也不会将这些山匪逼急,想到将她绑去。
绝不能落入山匪之手。她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冷笑道:“那就试试,你们够不够格绑走我。”
为首山匪喝道:“冲啊,弟兄们,绑了他,商醉定会用千万两黄金来赎。”
山匪中有人沉不住气,被鼓动地立时朝容栀冲来。
长钦见状,也迅速拔刀,向山匪砍去。刀光闪烁间,几名山匪惨叫着倒下。
山匪数量并不多,似乎只是残余势力。容栀与其中一人缠斗着,身躯灵活地躲避袭来的一击又一击。
那头领见势不对,也加入了对容栀的围剿。她疲于应付另一人,见头领冲来,只好抽身去挡下他的重锤。只是……那首领笑容忽然阴鸷起来,转身就往运输药材的车去。
不好。容栀焦急转头:“揽住他!”他们被骗了,掳走她只是幌子,真正目的还是运输的药材!
长钦立刻离开容栀身边,飞奔过去护住药材。身边一时无人,她又分神关心着药材的情况,并未觉察到,暗处藏匿着的一名山匪,已神情狰狞地飞刀砍来。
容栀侧身,避开一名山匪挥来的长刀,脚下却不慎被杂草绊住,身形一晃。那山匪见状,狰狞一笑,举起长刀就要狠狠劈下。
麦冬焦急道:“小姐小心!”
容栀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发现已无处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马蹄声嘶鸣阵阵,山上骤然燃起火把,数不胜数,直照得整个官道犹如白昼。
破风之声骤然响起,一道黑影裹挟着凌厉的箭气,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眼前那山匪已被一箭穿心,鲜血迸溅,将她衣裙染红。
是谢沉舟。如同一颗定心丸,容栀原本焦躁的心瞬间平复下来。她勾唇,颇为肆意地笑了。
顾不得脸上的血,她飞速抽刀,果断了结了另一山匪的性命。
谢沉舟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眼眸却在她望过来的刹那化为柔润春水。
“怕不怕。”他解下披风,盖在了容栀身上。一手护着她,另一手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扑上来的山匪。
容栀抿了抿唇,望着他不说话。
以为是山匪吓到了她,谢沉舟笑容淡了淡,眼底有寒芒闪过,带着血腥味的杀意翻腾。
就在他欲大开杀戒时,容栀忽而轻拉他的衣袖,清冷的眼眸晶亮亮的:“还……挺有意思的。”杀人的感觉算不得好,但挥刀相向时,凛冽的刀风刮着脸擦过时,她忽然体会到,生命握在自己手里的快感。
谢沉舟一愣,而后眉眼弯了弯,从胸腔里发出真切的笑。不愧是他的阿月。
没有丝毫停顿,他利刃如蛟龙出海般刺向山匪。剑影闪烁间,山匪如同纸糊一般,纷纷倒下。
谢沉舟率领的兵士很快也加入战局,顷刻间,山匪溃败逃散。
以裴玄为首,问道:“殿下,还要追吗?”
谢沉舟笑了笑,那笑阴鸷又冷戾。他本是打算收降的,但他们既然敢动阿月。那就——“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别想活着离开。
药材运到军营时,天将蒙蒙亮。麦冬笑道:“小姐,我们成功了。”
“是,完成了。”容栀松了口气,眉目间也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她翻身下马,动作熟稔,又亲自将马牵到马厩里吃草。并未劳烦任何人。
因为方才路上,她才从裴玄口中得知,袭击她们的山匪是反叛力量中最顽固,难以驯服的一支。
歪打正着,她也算帮谢沉舟剿灭了心头大患。眼下青州大势已定,谢沉舟忙着收编招安山匪,自顾不暇。
诸如喂马之类小事,她能自己做便自己做,少去给他添麻烦。
容栀一行人暂且歇在距离军营不远的驿馆,一是治安有保障,二是要等药材清点整理罢。
驿馆小厮端来几碗热腾腾的甜汤,麦冬也取了一碗,递给容栀:“小姐,暖暖身子。”
容栀捧过碗,端在手里。暖意从碗壁源源不断地传到指尖,一夜奔波的寒意才堪堪驱散。
但心头的寒意却更甚。自秦府夜宴起,皇城太过安静,圣上知晓她就在陇西,且同谢沉舟关系密切,怎会不有所行动?
愈发风平浪静,就潜藏着愈大的危机。容栀喃喃道:“麦冬,我心里总隐约不安。”
麦冬不知她所担忧的其实是容穆,只以为是天医节,还劝慰道:“小姐,您该放宽心。第三道考验只有明和药铺完成,天医节非我们莫属。”
容栀心中暗自思忖着,只冷淡道:“眼下青州整肃,城门封闭,今日未必能返程。”
她百无聊赖地杵着脑袋,斜倚着软塌,身子不适地动了动。
这处驿馆装饰朴素,就连软榻也只铺一层薄絮,硬梆梆的。
麦冬看出来了,道:“要不奴婢脱了衣裳,给您垫着。”说罢就要解扣。
容栀摇头制止:“我哪有那么娇气。”左右也是干等着,容栀说道:“去库房借本书来,我打发时间。”
书是本名家典籍,情节容栀已经能倒背如流,瞧着瞧着,她便打起了盹。只是床榻始终不舒服,浅睡淡眠中,容栀清秀的眉皱作一团。
不知何时,身下那股硌人的不适感消失了。连同着衣裳染血后的腥臭,也一齐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淡到几乎没有的朱栾香。似乎有什么揽住了她的腰,而后压在了她身上。那重量虽不明显,然却足够让容栀醒来。
她有些迷蒙地睁眼,还未看清,眼皮上落下一点润湿。是谢沉舟的唇。
他虽未更衣,身上却无血渍,显然是仔细清理过。谢沉舟斜躺在她身侧,撑着太阳穴瞧她,眼里噙着柔和的笑:“很累?再多睡会。”
容栀习惯性地抬手,捂着眼睛适应了会,才闷闷道:“都解决好了?”
谢沉舟又吻了吻她挡着眼睛的手心,含含糊糊道:“托阿月的福,剿匪提前结束了,很顺利。”
容栀推了推他,不想让他亲了。
他便也就稍稍起身:“只是,暂且要委屈你在青州住几日。招降简单,收拢人心却难。青州现在还不能大开城门。”
她不是没有预想过,因此容栀点了点头,很快接受道:“要多久?”
谢沉舟一愣,也无法给出确切时间,但他保证道:“很快。驿馆条件简陋,你搬去青州太守府邸暂住几日。我方才差人简单布置过,虽比不得镇南侯府,但还算舒适。”
容栀未答,只低头瞥了眼身上崭新的衣裙,挑眉道:“别告诉我,是你换的。”
谢沉舟笑了,从善如流地逗她道:“原来阿月是想我换。那我下次便亲自动手,不交待你侍女了。”
容栀正准备嗔他,门外突然飞来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叫着。谢沉舟笑意淡了淡,先是装没听见,直到吵得实在烦人,他才一把抓住那雀鸟,解下爪子绑着的密信。
商世承又想出什么伤敌一百,自损一千的点子?这般想着,谢沉舟一目十行,面色却愈来愈沉。
少顷,他眸色复杂地瞧着容栀。
容栀一头雾水,问道:“如何了?”谢沉舟这什么表情?难不成密信内容与她有关?
他尽量显得平静:“你阿爹,现在何处?”
容栀道:“书信停在月初,我也不知。”
谢沉舟把密信递给她,不语。
“陛下有密诏一,敕镇南侯入宫朝见。方其在途,复颁诏二,命纳明月县主为妃 。 ”
只匆匆一眼,容栀倦意瞬间消失无踪,凉意包裹了四肢百骸,她呼吸猛然一滞。
怎么会……攥着纸页,容栀嗓音都在微微发抖:“消息当真?”
谢沉舟垂眸,张了张唇,却终究哑然。
阿爹未必不知,诏他进京是为削兵权,然阿爹也未必会遵从。但待禁军接应阿爹,第二道密诏颁布,这兵权,阿爹不交也得交。
“圣上这是想用我威胁阿爹。”而且此计歹毒之处,在于必然成功,还可一石二鸟。兵权、她,都会成为商世承的囊中之物。
容栀捏着密信的手都有些不稳,却还强作镇定地分析道:“沂州距皇城比陇西近,阿爹此时应当已经启程,说不定,禁军都已接应到了。”
没有办法了,这是个死局。她明明闭着唇,却觉得大片大片的冷风倒灌,直击肺腑。
不,不能坐以待毙。她望向谢沉舟,倏然想起什么。
“造反。”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道。玄甲军是阿爹毕生心血,交给圣上,阿爹一定不可能全身而退。圣上不会容忍,对军队影响如此大之人活在世上。
唯一的破局之法,唯有起兵造反。
谢沉舟眸光微暗,须臾间有了决断:“我派去的人,你阿爹未必会信。阿月,你莫慌,我亲自领兵去追。”
容栀抓住他胸前衣襟,神色不乏忧虑:“你走了,青州怎么办?”
“青州军已被收编的差不多,只是缺乏系统训练,秦惊墨会帮我镇守。他还算可信。”
容栀点了点头,想勾出抹笑,却笑不出来。
谢沉舟捧起她的脸,轻轻摩挲而过,手上茧子有些微刺。他的气息带来令人心安的暖:“阿月,我很快便会回来。我允诺你,镇南侯也会安然无恙。”
她垂眸,羽睫轻颤:“我信你。”
谢沉舟点齐兵马,很快抄近道秘密离开了青州。为不惹人多想,容栀谁也没告诉,只待在太守府闭门不出。
麦冬瞧她兴致不高,便每日只挑好事与她说。譬如谢沉舟在青州军中威望甚高,譬如城门已开,他们可以返回临洮城。
容栀偶尔笑笑,但更多时候是静默地坐着,等雀鸟千里传回的密信。
“小姐。”长钦一礼。他这几日被调令到了前线训练军士,今日才得休沐。
容栀在撰写医书,头也不抬:“赵氏的案子,可有眉目。”
“沿着卷宗一路追查到了先太子的党羽。但口供错漏百出,我查到左相殷严时,线索断了。”
“左相?”容栀愣了愣神,依稀记得这位三朝元老。朝代更迭,他倒是吃得开。
能得到如今的结果,长钦很满意,只道:“不急,反正已经有眉目,我迟早能揪出幕后黑手,替赵氏洗冤。”
他想了想,如实说道:“我在军营瞧见了个意想不到的面孔。”
容栀安静地听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是曾经的江都谢氏,谢怀泽。”
她神色微微松动,怔忪道:“你确定么?”谢氏男子充军,分散各地,倒是未曾想到,谢怀泽竟会在青州。
“是。他瘦了许多,但我还是能够辨认。他似乎身体不好,在后勤打杂,我左右打听,说他气喘咳血,浑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
“!!!”霎时间,容栀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长钦再抬头,眼皮也颤了颤。实在是容栀脸色骤变,严肃得有些可怕。
那谢怀泽与小姐关系有这么密切么,听见他病倒,这副如遭雷击的模样。
“有什么不妥么?小姐。”
容栀瞬间站起了身,冷道:“你再说一次,他什么病症。”
长钦一怔,复述道:“气喘咳血,浑身无力,骨瘦如柴。”
陡然间容栀想起,在沂州时,谢怀泽就常常咳血,昼夜难安。一个荒唐又可怖的想法在她脑中炸开。
前世的瘟疫,也是这般病状。她以为改变了瘟疫的走向,遏制住从沂州蔓延的源头。
但如果从一开始,源头就不是沂州呢?
墨色乌云从四方汹涌汇聚,将天空遮蔽得密不透风,沉甸甸地压在青州城头。
容栀不敢耽搁一刻,冷肃道:“带我去青州军营。”
第84章 后院着火 “阿月,不要怀疑我。”……
哨岗认得长钦, 并未多检查,立时恭敬放行。容栀紧跟其后,面衣遮盖了大半张脸, 只留一双冷淡的眼。
长钦拦下几个窝在一起躲懒的火头兵, 问道:“谢怀泽住哪个营帐?”
那伙头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所问何人。“军爷,您是说那个病秧子?他住在那, 靠里最后一排。”
伙头兵给几人指了个方向, 容栀转头瞥了一眼,礼貌道:“多谢。”
军营里鲜少出现小娘子,那伙头兵一愣,烧红了脸, 好心提醒道:“几位最好别去, 那病秧子不知得了何种怪病。小的瞧着几位身份尊贵,仔细别染病。”
容栀眼里忧虑不减,微微颔首后便快步朝着伙头兵所指方向而去。
稍稍往里深入,刺鼻的药味与腐气便愈发浓重。后勤营是按照职位分配,越往里侧,条件便越差, 刚开始几人还能走些石子路, 而后便成坑洼不平的土路。
麦冬护在她身侧,说道:“小姐, 仔细别脏了鞋袜。”
容栀眉头不可自抑地皱起。前方营帐内走出几个兵士,将碗里的粥糊倾倒在了帐外。
其中一个朝营帐内探进头去, 骂骂咧咧道:“娘的,爱吃不吃,成天病怏怏的, 什么活也做不了,不如死了算逑!”
有眼尖的瞥见了容栀一行人,扯了扯那兵士,使眼色道:“哎,军爷来了,快住嘴。”
几人立时换上一副唯唯诺诺地模样,哪还见方才的颐指气使。
长钦还未正式任职,但已在军营中统帅不少人马,有人认了出来,紧张道:“见过军、军爷。”
这是青州军中最下等的营帐,平素鲜少有什么大人物到访,几个兵士心里都纷纷打起鼓。
长钦点了点头,倒是容栀先发话道:“谢怀泽在帐内?”虽是问句,她语气满是笃定。
“在、在的。”那兵士一愣,谄媚地笑着搓了搓手:“小的带几位爷进去。”
说罢他掀开帐帘,容栀率先踏入。
只见营帐内昏暗潮湿,只有简陋的床榻排成一排。整个营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地上有滩不明物,似是谁呕吐导致。
床榻陈旧,年久失修,风吹营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最内侧的一张布满青苔的床榻,兵士用眼神示意道:“喏,他就在那。”
谢怀泽形容枯槁地蜷缩着。面色如死灰般惨白,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且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每喘一口气都伴随着沉重的 “嘶嘶” 声。
与上次最后一别时,那个忧郁温润的郎君相去甚远。
容栀紧蹙着眉,手背贴上他额头的瞬间颤了颤,那里温度烫得一塌糊涂。
谢怀泽眼睛紧紧闭着,似乎陷入梦魇,在高烧中难以清醒。
她试着唤道:“谢郎?”
谢怀泽眼皮动了动,没有反应。
容栀接过脉枕,用纤薄的丝帕盖住谢沉舟的手,边切问边吩咐道:“去舀盆井水来,还有,按照这个药方去取药,通知灶房生火。”
长钦瞥了几眼容栀指尖贴着谢怀泽腕部的地方,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捏着药方出去了。
麦冬见她就这么坐在脏污的床榻边缘,心疼道:“小姐,若真是疫病,您应当离他远些。”毕竟一旦染上瘟疫,药石无医,传染性还极强。
容栀解释道:“无事,这种疫病是靠唾液传播。只要蒙好面衣,不接触患者有可能沾染唾液的物品,便会安然无虞。”
麦冬闻言,连忙将面衣的耳罩扯得更紧,而后才敢离近稍许。瞥见床榻上眼窝凹陷,形容枯槁的男人,她免不得唏嘘:“这真的是传闻中的江都谢氏么?竟落到这般田地。”
容栀从药箱里掏出耳筒,贴在谢怀泽胸腔处听音,片刻后取下,她浅淡道:“富贵生死,不过圣上一念之间。”
谢怀泽所有的症状都和瘟疫对得上。这个认知教容栀的心微微发凉。
前世尸横遍野,哀嚎震天的景象重又浮现在她眼前。这场瘟疫一旦在军营中蔓延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仅会危及无数士兵的生命,更可能让整个青州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按下翻涌的情绪,深呼吸了几口气。这一世她知晓瘟疫医治的法子,又提前储备过药材,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榻上之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腔抖动起伏。容栀面色微变,不好,他是被肺部瘀血呛住了喉咙!
“麦冬,快按住他!”说罢,容栀按着谢怀泽的头往下,另一只手重重拍打着他的脊背。
不多时,谢怀泽张嘴呕出几口污血,呼吸终于顺畅许多。
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帐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声音颤抖地说道:“不好了!旁边营帐也出现了几个和他症状一样的人,都咳得厉害,还吐血,这可怎么办!”
饶是心理有准备,容栀闻言,眼皮还是狠狠跳了跳。瘟疫已经开始扩散,若不立刻采取有效措施,局面将迅速失控。
她努力镇定下来,问道:“秦郎在哪?”
正说着,营帐被人挑开,尚不知晓发生了何事的秦惊墨笑意盎然:“嫂嫂,你来军营怎的不通报一声。”
话音刚落,他的笑就僵在了嘴角。觑见被衾上大片血污,他不淡定了:“这是……”
容栀扔过去一个面衣,点头道:“疫病,会传染。”
秦惊墨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那整个青州军营,岂不是……”在他的认知里,瘟疫是绝症。倘若真的蔓延,只能一把火烧掉。
但这些青州军是他和谢沉舟废了许多力气才招安,就这么沦陷,秦惊墨心有不甘。
容栀打断他,坚定道:“不会。”
她此刻还算冷静:“我有治疗瘟疫的方子。且谢怀泽从未出过军营,一直待在后勤营,后勤营接触军士并不多。”
来通报的那兵士闻言,心里又惊又怕,将气撒在了谢怀泽身上,若不是顾忌秦惊墨还在,恐怕上去就想踹。
“娘的,都是这小子带将病进来的,要老子说就别医了,直接杀死埋掉。”
容栀冷冷瞟他一眼:“谁的命都是命。若今天染病的是你,你也希望被放弃救治,一把火烧了?”
秦惊墨道:“嫂嫂莫气,这些都是刚收编的山匪,哪懂道理。”
说罢,他抽出刀柄就朝那兵士打过了去:“现在说这些有用?立刻去通知所有营长,让他们把各自的士兵都集中起来,仔细检查是否还有人出现类似症状,一旦发现,即刻隔离。”
那军士敬怕他,不敢多言,认错领了命,一刻不敢耽搁地飞溜出去。
几乎是当机立断,容栀指了指秦惊墨口鼻上的面衣,说道:“立刻按照这种样式,叫绣坊赶制面衣,越多越好。瘟疫是唾液传播,面衣能有效隔绝。”
秦惊墨虽不知容栀为何对治疗瘟疫十拿九稳,但如今除了相信她,也没用更好的法子。他略一思忖,拱手道:“嫂嫂放心,此时我必定办妥。但我担心的是,瘟疫突发这事,瞒不住幽幽众人。一旦传遍青州,必定人心惶惶。”
秦惊墨目光始终盯着她,眼里的笑不乏试探。这场疫病,容栀站在哪边,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容栀虽不喜秦惊墨的言外之意,然而她本意也是要医治疫病,便表态道:“我会尽力帮助你们治疗疫病。若是能镇压下去,殿下不止在青州会威望大震,许多地方都会自发拥护他。”
秦惊墨这才松懈下心神,恭敬道:“有嫂嫂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在殿下回来之前,我会替他守好青州,不叫任何人觊觎。”
床榻上,谢怀泽动了动身子,隐隐有苏醒的迹象。秦惊墨有些疑惑:“嫂嫂同他有交情?”否则何必亲自照顾他。纵然谢氏曾经再怎么门庭若市,如今也没落了。
谢氏走到这般田地,少不得她的推波助澜。谢怀泽并无做错什么,却被迫承受恶果。容栀心里是有愧疚的,她垂眸道:“有些私交罢了。天气转凉,给他换床像样的棉铺罢,走我的私账。”
秦惊墨若有所思道:“不必,谢氏与殿下有缘,是我忙于公务,照拂不周。”说罢,便吩咐外间守着的军士去取新的被褥和衾枕。
正巧与端了面盆的麦冬碰上。麦冬拧好棉帕,敷到了谢怀泽额头,试图为他降温。
容栀在旁誊写药方,欲要拿给秦惊墨参考。然而,就在一切似乎向好之时,长钦却面色铁青地折返回来。
容栀望向他身后,空空如也,并未取得药箱,她心里一沉,似有所感。
秦惊墨立时皱起眉头:“怎么空着手回来?库房的人不放行?”
“小姐。”长钦忽然跪了下去。
容栀骤然站了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仓库走水,所有药材……”长钦咬了咬牙,眼眶发涩,强忍着说道:“所有的药材,都被泡烂了。”
麦冬手一抖,面盆掀翻在地,不可置信地捂住唇:“什么!!”
眼前却一黑,若不是容栀眼疾手快地扶住榻沿,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她牙根都在打颤,不可置信地盯着长钦:“五十车半夏,全都腐坏了?”
长钦痛心地闭眼,点了点头。
秦惊墨终于没了笑意,怒呵道:“是谁看守的仓库!即刻缉拿!”
半夏是熬制解药的关键药材,如今青州的药材被毁,陇西库房里的不能动。青州和临洮几乎只隔一座山头,一旦瘟疫蔓延,第二个沦陷的就会是临洮。
浑身血液倒流,她却还是强压着冷静安排:“长钦,你速回临洮,找悬镜阁主商量,叫他们开仓。麦冬,去找陇西药材商会的会长,商量筹措所有能筹到的半夏。”
兵士押解着两名面如土灰的后勤兵,一把推倒在了秦惊墨面前。
“将军,就是他们俩看守药材库。”
秦惊墨觑了一眼,冷道:“药材库走水,谁干的?”
那两名后勤兵立马挣扎着扑上去,痛哭流涕道:“将军,不是我们啊,小的真的不知。小的一直都守在营帐外,轮换值守也都是按照规定的。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
秦惊墨不语,只扫给副将一个眼神,那副将答允道:“将军,卑职对过口供,也问询过别的兵士,这二人确实没有异常。”
副将是他信得过的心腹,不会撒谎。秦惊墨思忖片刻,眯了眯眼:“出入过药材库的都有哪些人?名册。”
那副将呈了上去。秦惊墨接过,却并未查看,而是直接双手递给了容栀:“嫂嫂,你且瞧瞧。”
容栀紧紧攥着名册,因过于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十月初六,悬镜阁xx。”
“十月初七,明和药铺xx。”
“……”
她的药材不过运来几日,能进入库房的人屈指可数,除开明和药铺,就是悬镜阁。
不是她心有偏见,而是悬镜阁动机太过充足。一旦她运来的药材作废,那么秦志满定会认为明和药铺不具备筹办的能力,名额自然而然会落到悬镜阁头上。
悬镜阁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所有情绪都在心头激荡着,容栀不知自己是如何忍住,才能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还能缓缓勾勒出一抹笑。
很好,这就是谢沉舟所允诺的,各凭本事,自由竞争。她怎么敢赐教?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雨夜。大片大片的雨花砸在她身上,虽不冷,却是彻骨寒。
秦惊墨很识趣,也大抵能猜到,容栀此刻定然会怀疑悬镜阁。他承诺道:“我会告与阿爹,上书朝廷求援。至于短时间内,青州所有半夏,我定会全力筹措。军营的疫病,还需要嫂嫂多费心了。”
容栀知晓,此时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只木然着一张脸点头,并不在意秦惊墨何时退了出去。
营帐外,放下帐帘的秦惊墨脸色冷凝,叹了口气道:“传信给殿下,青州有变,速归。”
……
谢沉舟不眠不休跋涉了两日,终于追上了容穆。月光下,原野里刀光剑影闪烁,气氛剑拔弩张。
太监刚宣读完诏书,容穆就变了脸色。他勒停了马,手已无声握住长剑。
那太监尖利着嗓音道:“镇南侯,接旨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日后可就要称呼您为国丈了。”
“哼,我不信。”容穆冷哼一声,商世承与他同辈,岁数都能做阿月的干爹了,还妄想着纳阿月为妃。
饶是容穆再迟钝,一路上早也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但他不敢轻举妄动。禁卫军人多势众,而他以为真是进京觐见,只携几名亲兵。
那小太监阴恻地笑了:“镇南侯是要抗旨?”
忽然燃起几束火把,容穆回头一瞥,才发现是谢沉舟骑着马幽幽赶到。身后跟着一群全副武装的精兵。
纵然如此,他们的兵马也无法与禁卫军持平,小太监趾高气昂,并不行礼:“殿下这是何意?殿下难道忘了,如今的荣华富贵,是圣上赐予您的。”
谢沉舟冷冷笑了,居高临下地觑着那小太监:“圣上的荣华,也是踩着先太子的尸骨。”
这次小太监还未开口,座机于禁军最前方的古道就皱眉道:“还望殿下谨言慎行。”
容穆心绪一时复杂起来。从阿月发觉谢沉舟身份起,他就知晓自己只有一条路,落草为寇,造反起义。
但他这一生兢兢业业,实在未曾生过什么谋逆之心。况且眼前的皇长孙殿下,自己从前还曾体罚过,叫他在烈日底下扎马步,足足两个时辰。
容穆便要行礼,却被谢沉舟伸手拦住:“镇南侯不必客气。您是阿月的阿爹,沉舟也会敬重您。”
容穆心中一沉。这才是他所担忧的。若谢沉舟只是为玄甲军而来,他给了便是。可他要的却是阿月。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
谢沉舟温朗一笑,并未错过他面上的担忧之色。他也不急于一时,镇南侯总有一日会接受自己。
他懒懒昂首,用余光点了点禁卫军的数量,而后比了个手势,拔刀道:“阿月还在青州等您,我接您回去。”
古道被他这狂妄的样子逗笑,却并不反感,也抽剑迎了上来:“殿下未免太嚣张,老夫便会一会。”
谢沉舟挑眉,不慌不忙地侧身一转,长刀划出一道弧线,磕开长剑,反手一记横斩,刀风呼啸,刮得地面尘土飞扬。
两人刀剑相接,一时间原野上剑气涌动。三方兵马缠斗在一起。禁卫军人数虽众多,但训练松散,与谢沉舟的精兵难分胜负。
若是方才只是不讨厌,那么几招过后,古道瞧谢沉舟的眼神都多了几丝欣赏。艰难挡住谢沉舟的长刀,他笑道:“殿下,点到为止。老夫不为难你,你也别教老夫为难。纵有鸿鹄之志,胃口也切莫太大。玄甲军殿下收入囊中,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言下之意,就是会放谢沉舟回去,但容穆的兵权也是不得不交。
“做梦。”谢沉舟抬起长刀,漫不经心地嗤笑了声。而后猛地劈下,力道惊人。古道不敢硬接,脚下轻点,向后跃出数步。
古道恼道:“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但野心太大,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说罢古道身形一闪,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手腕一抖,白色香粉扑面而来。
谢沉舟虽及时躲闪,却还是难保香粉有些扑入双眼。刹那间,他只觉双眼如被烈火灼烧,剧痛难忍,眼前漆黑一片,只剩血液流入唇角,激起的血腥气。
失去视力,谢沉舟行动明显受阻。古道趁此机会欺身而上,手中长剑闪烁着寒光,直刺向谢沉舟右腹。
他并不打算杀他,却要搓一搓谢沉舟的锐气。
谢沉舟抹了把脸,笑意阴戾,教人瘆得慌。他并不躲,任由长剑贯穿身体。痛意迸发的瞬间,谢沉舟“噗嗤”,这闷哼却不是谢沉舟发出来的,而是古道。
虽看不见,他却凭借风向敏锐辨别出古道的位置。而后一个反手,将利刃捅进了古道背部。
鲜血瞬间染红了两人衣衫。
“你……” 古道喷出一口血,有些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如同地狱中爬出的血人。明明脸上都是血,腹部也被开了洞,他竟还不认输。
谢沉舟不理他,固执地抽出刀,还欲再捅。古道只得强忍着痛,向后退了几步。
“撤!”他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谢沉舟。而后大喝一声。
禁卫军开始向后撤退。
长刀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谢沉舟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他全身都渗着血,却如同受伤的不是他一般,将长刀往地上一插,面色没有丝毫松动。
“殿下!您受伤了!”裴玄杀了不知多少人,顾不得擦拭血渍,连忙掏出药瓶递给他。
谢沉舟点点头,吞下止血丸。待血翳渐渐散去些,他坐了下来,撕开腹部连着皮肉的衣裳。伤口处皮开肉绽,隐隐发出乌黑。
只是被剑刺穿,并不会如此,古道的剑上抹了毒。谢沉舟眼底闪过抹讥讽,整张脸上满是阴郁。
古道,他记住了。
“**,那个老狐狸居然用毒!看我不杀了他!”裴玄骂了句脏话,提起长剑就要上马去追古道。
谢沉舟专心地清理伤口,头也不抬道:“不想死就滚回来。”
裴玄顿时堰鼓旗息,恹恹地放下了兵器。鲜血如泉涌般汩汩冒出,在他的身下汇聚成一滩殷红。
血流的实在太多,他肉眼可见失去血色。裴玄看得心惊肉跳,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谢沉舟抬手制止。
若说方才,容穆对造反还是摇摆不定,那么此时见靠在石头,为了护他而血肉模糊的谢沉舟。他只剩下内疚:“殿下,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为了救我,您也不会如此。”
虽然双眼还未完全恢复清明,谢沉舟却抬眸谦逊道:“这是本殿自愿的,阿月还在青州等您。”
有鸟雀扑腾着翅膀,从树梢上飞下,盘旋与裴玄肩膀。裴玄瞥见鸟脑袋上一点红,心中发紧。
这是比乌头雀鸟还更珍贵的存在,听说除开在雪原找到殿下那次,便未曾启用过。
“殿下,青州出事了。”
谢沉舟深吸了几口气,几乎是瞬间解下密信。被古道用剑刺穿时他不慌乱,被药粉引发眼部血翳时他也镇定自若。但一旦涉及容栀……
密信上的字不过短短一行,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教他喘不过气。
“阿月,不要怀疑我。”他心道。
第85章 狼烟四起 “躲着我?是厌恶我?”
秦志满送达朝廷的求援书, 没多久就被驳回。奏章甚至未过圣上的眼,就被二皇子一句“鞭长莫及”给打发。
消息无声无息散遍整个大雍朝。短短几日,中原动荡不安, 狼烟四起。北方三郡群龙无首, 各方势力盘踞,山南腹地茂王也佣兵自立。
而如今谢沉舟的地盘实力最为羸弱,因着疫病, 百信生活近乎停滞。倘若交战, 他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秦惊墨同容栀讲这些时,她正奔波于各营帐之间,收集病患们服用药材后的身体状况。
闻言,她也只是淡漠点头, 似乎并不把如今局势放在心上。
她埋头分析着宣纸上记录的数据, 片刻后抬起头来,却不是回应秦惊墨,而是转头同麦冬说道:“如果病患陈述自己胸闷气短,就再加两钱半夏。如有好转,就把半夏减半。”
麦冬点头记下:“小姐放心。”
秦惊墨吃瘪,哭笑不得, 就知她对谢沉舟心中芥蒂难消。他暗暗叹了口气, 心道:殿下,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 你自求多福罢。
副将突然掀起营帐,压低声音道:“将军, 右副营营啸!”
秦惊墨面色微变,肃然地瞥了一眼容栀。她似乎并未听见。
秦惊墨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 快步跟副将走了出去。
麦冬瞥了一眼,容栀面色始终淡淡,她不确定地开口:“小姐,您要不要去看看。”毕竟容栀带来救命药方,不少染病患者都在渐渐好转。军中,她的威望与日俱增。
容栀伏案,撰写着传给黎瓷的信,闻言笔尖一顿,而后道:“我很忙。”
她只承诺救病治人,并不想掺和这些军务政事。药材的调度就已经够让她劳心费神。
思及此,容栀眸光不由得冷然几分。
麦冬便识趣地不劝了,只如常禀报事务道:“今晨,有几批药材被送到了府库。奴婢差人打听过,是悬镜阁送来的。”
容栀提笔的手微不可查歪了歪,在尾端勾出一个小勾。她恍惚间有些失神。这样的写字习惯,是谢沉舟独有的。尾部总是会带个小小的勾。
心绪乱了,索性她便也不写。只将宣纸叠好,疑惑道:“悬镜阁怎么突然同意开仓?”
前几日长钦回禀,同悬镜阁交涉的并不愉快。阁主凌霜不知所踪,出面的是那个甚么凌虚圣手。
那圣手所言,是悬镜阁只支持军营所需药品,至于民间的,他们并不愿开仓。毕竟半夏在这时水涨船高,重金难求,若是囤积着卖出去,确实能赚到不少一笔。
麦冬揣测道:“恐怕是想搏个好名声。”他们明和药铺出钱出力,几乎是倾尽所有分部的能力,收集调动半夏。小姐这几年赚的银子,短短几日便所剩无几。
她忍不住问道:“小姐,值得么?”
青州的百姓并不知晓,明和药铺做出何种牺牲。而今晨那几车半夏大摇大摆地放在府库前。坊间早就传开了,说悬镜阁乐善好施,乃大雍良心。
容栀笑笑,并不计较这些。活了两世,许多事情她都已经想通。
“如果没有人,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说道。前世兵荒马乱时,世家并不比普通百姓舒坦许多。他们更是日夜惊恐,担忧在睡梦中被暴动的百姓杀掉。
近来事务繁杂,她又需时时出入军营。是以,秦惊墨给她拨了间小帐。就设在军营最后首,离前营有段距离,还派重兵把守,倒是鲜少被人打扰。
她将许多公文都从太守府搬到了军营。太守府便空置出来,看放重症的老幼妇孺。
营帐离后勤营不远。算起来,从谢怀泽醒过来,她似乎还未去探看过。容栀略一思忖,起身道:
“走,去瞧瞧谢郎。”
刚走出营帐,把守处便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群军士正与护卫她的军士争执得面红耳赤。
麦冬下意识皱眉道:“怎么闹到这来了?”
容栀也蹙了眉,似乎军心比她预估的更加动荡局势愈发棘手了。
麦冬不悦地护到了她身侧:“小姐,别管他们,料他们也不敢冲撞您。”
容栀有片刻动摇,却终究还是稳步走了过去。
那些军士见她过来,情绪愈发激动,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若不是被守卫架住,就要冲上前。
“殿下人呢?是不是丢下我们跑了?”他质问道:“我们的老婆孩子都还在疫病里受苦,药材却不够,他身为统领,却偷偷跑掉了么!”
大汉的声音带着愤怒与绝望,在寂静的军营中格外刺耳。
谢沉舟是瞒着众人离开的青州,然而他多日未现身,这些军士也不是傻子。
容栀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殿下自有安排。他从未抛下过你们任何人。此刻他也在为解困局奔波。至于药材,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并非坐视不管。”
另一个年轻些的军士眼眶泛红,大声道:“想办法?都到什么时候了,我们的家人等不了!悬镜阁送来了药材,却都进了府库,我们的妻儿连药渣都见不着!”
周围的军士纷纷附和,情绪愈发激动,场面几近混乱。
容栀心中一沉如今局面,她不愿管也不得不管。若不能安抚住这些军士,等不到谢沉舟回来,整个青州又会重新四分五裂。
她提高声音道:“各位,稍安勿躁!悬镜阁送来的药材,是有调配计划的。军中的药材,优先保障重症患者,这是为了救下更多的性命。至于民间,明和药铺也一直在努力,我这些日子调配药方、收集药材,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能用上药。”
那魁梧大汉却冷哼一声:“说得好听!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在敷衍?我们知晓你菩萨心肠,但若殿下冷硬……” 话音未落,刀剑之声传来。众人转头望去,只见秦惊墨持剑赶到,身后跟着一队精锐士兵。
他脸色阴沉:“你们在干什么?想哗变吗?”
他目光如刀,扫过那些军士,众人被他的气势所慑,竟一时无人敢出声。
容栀看向秦惊墨,微微点头,示意他自己无事。而后她绷着一张脸,嗓音冷得似乎不带半分情绪。
“没有人愿意染病,所有人都想活。药材只有那么多,调度需要时间。我们跑死了多少匹马,耗费多少人,诸位将士又是否知晓?吵闹若是可以解决问题,那容某希望全青州都乱作一片。然而不能。我们四分五裂,内斗不休。这就是你们所想要的?与其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到自己的营帐,努力训练,为自己的妻儿也为殿下,拼死守住青州。”
她的一番话看似冷硬,实则却是剖析了利弊。
秦惊墨冷哼一声,沉沉道:“容小娘子所言极是!就连她都明白的道理,你们还想不通?现在疫病当前,各方势力虎视眈眈,若自乱阵脚,就正中敌人的下怀。”
那些军士们听了两人的话,相互对视,神色有所松动。魁梧大汉沉默片刻,已经不似方才急迫,只担忧道:“将军,对不住。我们自愿受罚。但我实在想问,殿下究竟身在何处?为什么数日不见。”
秦惊墨一噎。总不能如实相告,说殿下去劫镇南侯罢。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敷衍过去时,斥候突然飞奔而至。
“报,殿下已到。”
众人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正是谢沉舟。
几日不见,他风尘仆仆,衣衫上血迹斑斑,却难掩周身的凌厉气势。
军士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喜的呼喊:“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他们,此刻眼中满是激动与愧疚。
那魁梧大汉眼眶瞬间红了,几步上前,单膝跪地:“殿下,我们错怪您了!还请您责罚!” 周围的军士们也纷纷效仿,跪地请罪。
秦惊墨不说是喜出望外,悬着的一颗心也终是安定下来。他挤出几滴不存在的眼泪,上前道:“殿下,某险些辜负殿下所托,还请殿下先责罚某罢。”
谢沉舟挑眉,拍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喜怒难辨道:“你无罪。”
“倒是你们……”他转了个身,披风卷起阵尘,眸光幽深地瞧着来容栀营帐前闹事的那些军士。
军士们自知理亏,头埋得更低,只祈求他不要罚得太狠。
他面色没由来的冷峻,指尖敲了刀柄两下,而后缓缓开口道:“若是没有容小娘子,你们,全都得死。欺软怕硬,辜负别人的救命之恩。你们,枉为青州战士。”
他周身气场强大而摄人,教人没由来的胆寒。众军士都不再敢言。
谢沉舟眸光一一扫过,威压感十足:“好啊,不是要回家陪妻儿么?从今天起,开除军籍,后代永世不得参军。拿着你们的药材,滚。”
军营哗变是砍头的大罪。如今谢沉舟已经格外开恩,那些军士哪里还敢反抗,只连连磕头道谢,而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全程,容栀都未发一言。或者说从谢沉舟到来的那一刻,她眼底就像凝结了层冰霜,整个人都冷沉下去。
她淡淡朝秦惊墨点头,全然只当谢沉舟不存在,领着麦冬就要走。
手腕上突然一暖。虎口处的粗粝摩擦而过,她心底微微刺痛。
她却并未转身,只漠然盯着前方道:“放开。”
拉着她的那只手应声而松。谢沉舟什么也没说,也不勉强她,就任由她越走越远。
秦惊墨不解:“殿下,您不该放嫂嫂就这样走。”明明都拉住人了,为何又要松手?
“嫂嫂?”谢沉舟舌尖抵着上颚,闷声笑了笑。
他怎会舍得放她走。
……
谢沉舟办完手头公务过来时,谢怀泽正坐在容栀的营帐内,面上虽然恹恹,却比之前昏迷时红润许多。
见到来人,谢怀泽浑身一震,而后急忙道:“阿醉……”意识到如今他这么叫不合礼数,又改了口:“殿下。”
谢沉舟点了点下巴,斜倚着帐口。稀碎的暖光打在他身上,抻着他眉眼里不拘的傲气。
营帐狭小,只支着一撑简易床榻。因而椅凳也只有两张。除开容栀常坐的,就是谢怀泽身下这张。
谢怀泽霎时间坐立不安。他一个罪臣,堂而皇之坐着,而谢沉舟却站着。
他有些惶恐地站起身:“要不您……”还未说完,谢沉舟一记眼刀凉凉扫来,他立时噤声。
“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不会动你。”谢沉舟说道。他眼底深邃阴冷,唇角明明有笑意,却是冷的。
谢怀泽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愣在原地。他想问问,这些年谢沉舟过的怎么样,却最终没问出口。
他没资格问。谢怀泽苦涩地弯了弯唇。
“谢郎,喝!!”麦冬端了汤药进来,却险些被杵在那的谢沉舟吓了一跳。
容栀神色淡淡,视线自他面色轻扫一眼便收了回去。只径直朝谢怀泽走去。
虽没笑意,她嗓音却温和:“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些?”
谢怀泽挤出个笑,腼腆又矜持,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多了,谢谢你,还为我这种罪人费心。”
容栀道:“你是病人,我自然要尽力医治。”
说罢,她监督着谢怀泽将汤药饮尽,又拿出脉枕,招了招手:“过来,许多日没为你诊脉了。”
诊脉?谢沉舟微垂下眼睫。衮带上那枚碧青玉佩晃动,恰如她清润淡漠的双眸。
谢怀泽将将伸出手去,还未靠在脉枕上,突然觉得身侧发凉。
无法忽视那人飘来的凌厉的眼神,谢怀泽嗫嚅道:“要不,还是换个医官帮我……”
容栀抬眸,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你是首例,当然由我看顾。”
说罢,她又见他踌躇不定,催促道:“快些,我很忙。”
谢怀泽无奈,只得照做。他的手臂比从前消瘦很多,搭在脉枕上,血管清晰可见。
容栀垫上丝帕就欲诊脉。
“咳咳。”
谢沉舟忽然清了清嗓子,在静谧的室内尤为清晰。
容栀不为所动,指尖搭在了谢怀泽的经脉处。
谢沉舟剧烈喘起气来,呼吸间胸腔起伏。他目光死死盯着两人肌肤相贴处,明明垫着丝帕,并未真正接触。他却觉得格外刺眼,心中隐隐烧起股无名火。
“这位病患,”容栀忍无可忍,觉得他的呼吸声太大,已经影响了自己对于脉象的判断。
她眼底微冷,嗓音更是不似方才温和:“身体不适,可以出门左转,五里开外就是军医营帐。”
谢沉舟绷紧下颌线,言语间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若要在这里看呢?”
须臾间容栀已经换上听筒,就要横在谢怀泽胸膛上,将耳朵贴过去。她不为所动道:“那就请出去,排队。”
隐约间,他腹部刚包扎好的伤口钝痛起来。谢沉舟面色发白,可容栀却未瞧见。
他淡淡地笑,一如既往地温朗:“阿月,镇南侯在太尉府等你。我把他完好无损的接回来了。”
容栀一顿:“多谢。”
“那件事不是我授意。我已着手去调查,到底是何人所为。定会给你个答复。”他说的,正是明和药铺五十车半夏腐烂一事。
谢沉舟缓缓道:“悬镜阁已经开仓,会全力配合你的安排。至于刁难过你的人,我已经换掉。”
有片刻,她有些愣怔。可回过神来,容栀依旧神色莫测,一言不发。
谢沉舟勾唇,无奈般笑了笑,问:“你阿爹,你何时去瞧他?”
她抿了抿唇。谢沉舟惯会拿捏自己。知晓提到容穆,她一定会应答。
她心里有些怒,又有些怨,更多的却是恍然。却又听见谢沉舟叹谓一声,嗓音低了下去。
“你阿爹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最后三个字几乎微不可闻,若不是她精神集中,恐怕也会忽略了过去。
谢沉舟又道:“酉时,我陪你一同去,好不好?”
……
戌时三刻,容栀特意在营帐多坐了会。
麦冬打探完消息,回禀道:“小姐,外面的军士说殿下往东副营去了。”
无他,容栀就是为着避开谢沉舟。她实在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她需要些时间想清楚。
她垂下眸,纤长的眼睫在烛火上拉出道阴影,教人捉摸不透她的想法。“走罢。”她系上面衣。
青州城的夜比临洮安静许多,为了防治疫病,大部分百姓在天黑后是不出行的。
她策马慢行,而后静悄悄地停在了太尉府。守门的小厮似乎认得她,又或是得了令,给她拎了盏灯笼便开门放行。
那小厮恭敬地拦住了麦冬,只道:“他在中庭等您。”
容栀皱眉,却以为是阿爹有私密话要同自己谈,只朝麦冬示意一个安抚的眼神,踱步往里走去。
直到行至如积水空明的中庭,月光清冷撒在那人的衣袍,他站在庭中,那双桃花眼眼尾微翘,笑意悠然地瞧着自己。
容栀幡然醒悟,这个“他”原来指的是谢沉舟。
她扯了扯唇,转身就要往回走。
谢沉舟上前几步,没费什么力气,只拉过她的手臂轻轻一扯,便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这个高度,他下巴恰好抵着她的发顶,他闷闷地问:“躲着我?是厌恶我?”
容栀鼻尖一酸,眼底却愈发冷清:“还望殿下自重。”
他声音很轻,很轻:“阿月,信我。”
连日赶路,他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嗓音也瓮瓮的,丝毫不像放在在军营时,面对下属们的冷硬。
容栀自然觉察到他的脆弱。她浑身一僵,却不可自抑地贪图着他的怀抱。
她并未挣扎,只抬眸看着高悬九天的明月。半晌笑了。
她说:“谢沉舟。你还不明白么?这些事,不是信不信就可以解决的。”
他却格外执拗道:“只要你站在我身边。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你解决。”
呼吸喷薄在她的发端,她能感觉到,身后谢沉舟坚实有力的胸膛。微微温热,在凉意的深秋格外温暖。
“我今日盘查了悬镜阁。并不是悬镜阁之人所为。还记得秦氏二小姐么?”
提及此人,谢沉舟眼里罩上层暗色,阴霾挥之不去。
“她同凌霜素有交情。”
她抬眸瞧月色,谢沉舟眸光却自始至终,只在她一人身上。
他继续道:“悬镜阁下面的人办事不利,被她蒙骗了去,随意给了她进出药材库的令牌。”
容栀推了推他,没推动。她冷冷笑了,在月色中浑身都泛着寒意。
“你敢说这件事没有悬镜阁的推波助澜?”
刹那间,墨色滚滚而来,在他眼间翻涌。秦意臻是始作俑者,但背后,凌虚的确默许,甚至还给了她时机。以秦意臻的脑子,的确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放水淹没药材库。
他才回到青州,凌虚便交代了全部。
“抱歉。”他揉了揉眉心,而后叹息道:“是我管理下属不周。明和药铺的损失,我一力承担。至于天医节,悬镜阁已向秦府说明,退出竞争。”
容栀却不为所动,眼中溢满了失望:“太迟了。谢沉舟。那明和药铺五十车半夏腐烂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每一次,都是我独自面对危机。你总说会爱我护我,可带给我危险的,偏偏就是你。”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彻底爆发。
“我怎么敢完全信任你?”容栀冷笑,“曾经我信你,可结果呢?我一次次被伤害,一次次陷入绝境。你总说你会解决,可问题总是接踵而至。”
谢沉舟只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窒息。他哑声道:“我已经把凌虚调离青州,派往遥远的岭南,我惩处了那些办事不力的人。”
“惩处?调离?”容栀眼中满是嘲讽,“这就能弥补么?一旦有什么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是否又在隐瞒我,是否又在利用我。现在只是药铺的事,就闹得如此不可开交,若是以后涉及到皇权利益,你是不是也会像从前一样,毫不犹豫地将我撇开,保全自己?”
被她的话刺到。谢沉舟神色空滞了一瞬。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也模糊起来。连日赶路,身又负伤,他实在是强撑着挨到现在。
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他声音低沉而虚弱,却反而笑了:“我知晓。在你心中,我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阿月,我们的感情,你别想否认。”
容栀咬着唇,别过头去,不愿看他的眼睛:“感情?在权力和利益面前,感情又算什么?够了,谢沉舟,我真的疲惫至极。”
她眉目间满是决绝,那模样复又教他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他笑意温润,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从未有过的偏执和幽深。
他深吸了口气,却觉得胸腔里满溢着的都是寒凉。“所以呢?你又要一走了之,是么。”
容栀不说话了。她强忍着,将喉头的酸涩咽了回去,故作冷漠地点了点头。
谢沉舟笑意更深,脸色却苍白地没有一点血色。他胸膛不可自抑地起伏着,腹部的伤隐隐作痛。
他捉住她的手,强行分开她的五指,逼着她与自己十指相扣。重又合拢的瞬间,谢沉舟附在她的耳边:
“你休想。”
第86章 攻城掠地(半垒打) 湿濡,触电,温暖……
那夜之后, 两人不欢而散。似乎保持着某种默契,她没有去找谢沉舟,谢沉舟也未曾打扰过她。
即便偶尔因着公务碰面, 两人也心照不宣地错开, 只装不认识彼此。
谢沉舟收服颍川的当日,容穆也欲动身告别。
“阿月。”经与禁卫军那一战,容穆似乎又苍老许多, 鬓角白发已然藏不住。
他唤住替自己收拾行囊的容栀, 终于说出了多日以来,想说,却又怕更引得容栀不快的话:“天子之所以为天子者,以其属天下臣民, 非一人之天子也。 ”
她打理包袱的手一顿, 而后竟无意间打了个死结。
她又怎么会不知,阿爹所言之意。眨了眨眼,容栀状若无事地将包袱摆到案几上,说道:
“阿爹,已经收整好了。您此行回去,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一把老骨头, 还支得住。倒是阿月, 你……”容穆一双浓眉皱起,末了免不去的担忧道:“你同殿下, 阿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阿月,有时候殿下的选择, 并不是他一人可以控制的。商世承倒行逆施,气数已尽,未来的九五至尊, 不过殿下一人而已。”
容穆叹谓道:“济世研药,向来都是不小的权力。甚至说,拥有医药权,等同于拥有民心。你与殿下都想要发展药铺,殿下即便想为你让路,他身后臣子,也未必会让。”
容栀垂眸,抿唇不语。
“日后殿下登基,这些矛盾只会愈演愈烈。君君臣臣,猜忌嫌隙在所难免。欲望和野心如同池水泱泱,可载舟,亦可覆舟。阿月,这些你应当知晓。”
支摘窗半掩着,泄出缕缕微凉的秋风。她只着件单薄的衣袍,风穿过袖管,紧贴她的身体,震得容栀浑身一颤。
再抬眸时,她眸光清冷澄澈,教人辨不出喜怒。流云在门外轻声提醒:“侯爷,车马已备好候着您。”
容栀微微笑了笑,推门而出,转头瞧着容穆道:“阿爹,该走了,我送您。”
容穆眸光闪动,欲言又止,终究只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做便做罢,只要不后悔便好。阿爹永远是你的后盾。”
……
送走容穆,容栀却并未径直回营,而是戴上面衣,朝秦府方向而去。骏马疾驰,马鬃迎风而晃,她骑在马背上,身姿清绝。
饶是见惯了的麦冬,也不忍感叹道:“小姐,您的骑术愈发娴熟了。”
流云闻言,想也未想就脱口而出道:“那可不,想当初我们小姐,还得与殿下……”
不知有意无意,麦冬倏然开口感叹起来:“战火虽未波及临洮,却鲜少有百姓在长街闲逛了。”
容栀抬眸望去,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半掩着门,往日的热闹喧嚣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偶尔有几间还在勉强维持营业的,店内也是冷冷清清,伙计们无精打采地站在柜台后,眼神中满是忧虑。
想当时她初到陇西,还被此间繁华景象震撼,战争不过打响月余,竟已变化翻覆。
她覆着面衣,嗓音从面衣里模糊传出:“瘟疫也好,征战也罢,都会很快结束。”
很简短的话,麦冬却没由来的相信。她侧目笑了笑,勒马定住:“小姐,秦府到了。”
秦意臻被查明为淹坏药材的真凶,然秦氏还在战场效力,且她身份尊贵,因而并未报官,而是被软禁在秦府后院。
这样的结果,容栀未曾说好,也未曾说不好。
她下马,将缰绳牵给麦冬,上前几步朝护院道:“劳烦通传,明和药铺容老板想见秦二小姐一面。”
那护院面无表情道:“容老板请回吧,我们小姐不见客。”
容栀神色淡淡,闻言并不惊讶。秦意臻被软禁,她自然不会这么轻易见到。
但若求见的人是她,秦意臻一定会见。
见容栀站在府门前,并未折返,那护院目光里免不得多了几分怪异。
深秋天凉,这么个身形单薄的小娘子,能受的住多少风吹。那护院好心劝道:“容老板,我家小姐不会见您的,您不如早些回去。”
容栀微微颔首,却并未有所行动,只是目光越过护院,落在了小跑而来的侍女身上。那侍女虽身份低微,穿戴头面却无一不精致昂贵。正是秦意臻身边最得宠的。
每隔几日,她都要替秦意臻外出采买。那侍女见到容栀,肉眼可见地愣了愣。
容栀轻唤道:“这位姐姐,劳烦帮我跟你家小姐通传一声,我想见她。”
那侍女下意识就欲拒绝,却在瞥见容栀面庞时,上下打量了一眼。而后她轻哼了声,不情不愿道:“我家小姐只见你一人,闲杂人等必须留在这里。”
容栀欣然应允:“有劳。”
而后她朝麦冬安抚般点了点头,示意麦冬莫急躁,安心等在原地,便踱步跟随侍女进了秦府。
秦意臻斜倚在榻上,见她来,也不过抬眸懒懒一瞥,并不起身相迎。她的闺房已经点着炭火,十分暖人,似乎并未因罪有罚。
容栀用皂角水净了手消毒,也不待秦意臻发话,便自顾自拉了八仙凳上。
秦意臻勾唇,有些不屑:“你来做甚?耀武扬威的么?”
容栀不答,只目光冷凝地盯着她道:“你毁的那批药材,能救至少几十人的性命。”
秦意臻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后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掩着唇小声笑起来。
笑累了,她才有些好笑和不解道:“他们的死活,与我,有何干系?”
容栀闻言,也缓缓勾起唇。只是那弧度不含一点笑意,反而是彻骨的冷。
她该想到的,秦意臻能做出水淹药材的事,又怎会把平民百姓的死活看在眼里。
许是她这副淡然的模样惹恼了秦意臻,后者倏然高声质问道:“容栀,你装什么良善?你我都是既得利益者,难得你不是踩着别人走到今日?何必摆出这副模样,惺惺作态。”
容栀并未被激怒,只冷声说道:“至少,我不会妄伤无辜百姓。”
秦意臻哼了哼,拨弄起刚染好的丹蔻指甲:“你以为殿下真的爱你么?你瞧,我现在吃穿用度,一样不减。你以为殿下不知么?为什么殿下不处罚我?因为我是陇西节度使的女儿。”
容栀紧紧碾了碾指腹,那丝痛觉教她清明不少。秦意臻是在提醒她,即便苦主是她,然而因为秦意臻的身份,谢沉舟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换成别人,秦意臻甚至不会被被软禁。
秦意臻说道:“他那样的人,就算现在爱你,可只要有一天你的利益冲撞了他的,你猜,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么?”
容栀眼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只觉得喉头微涩。她垂下眼睫,任由眼底晦暗的情绪蔓延。
她与谢沉舟的矛盾并不是一两日,她想过当做从未发生。可今日秦意臻如此说出口,她才明白,横在她与谢沉舟中间的种种,是逃避不了的。
这般微小的变化,秦意臻却敏锐的觉察到,自己方才那番话,戳动了容栀内心最隐秘摇摆的地方。
对谢沉舟,或者说是谢沉舟的爱,她是怀疑的。
秦意臻免不得弯了嘴角,心底被谢沉舟当中拒绝的不悦,也消散下去。
你瞧,被殿下爱着又如何?殿下不会属于她,却也不会是容栀的了。
状似无意,秦意臻感叹道:“殿下野心太大,不是任何一个小娘子可以容纳得了的。”
深呼吸了几口气,容栀才寻回些冷静,她淡声开口,却并未回应:“你跟我说这些,不怕殿下的暗桩回去禀报,他惩罚你?”
秦意臻不以为然道:“呵,若殿下能罚我,倒还说明这些话,殿下也听了去。”
谢沉舟想得到容栀,她偏偏教他不能遂愿,这才算报了夜宴之仇。
院外吵嚷起来,侍女惊声尖叫道:“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
然而她又怎么敢阻拦谢沉舟,谢沉舟只是冷冷扫了一眼,那侍女就快要被甲胄上反射的血光吓晕过去。
门被谢沉舟大力撞开,劲风拂动,房内帷幔被吹的四散飘乱。
秦意臻微微一怔,旋即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容栀侧身对着门扉,此刻却并未转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神色漠然,空洞。
她并无法忽略身侧那道幽深的视线,是谢沉舟从进来伊始,目光便一动不动地黏在她的身上。
谢沉舟抿了抿唇,低声唤道:“阿月。”
容栀置若未闻,依旧背对着他。
见容栀安然无恙,谢沉舟神色稍缓。随后凌厉的目光射向秦意臻,冷冷质问道:“你跟她都说了些什么?”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秦意臻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刚要开口,却被谢沉舟打断。
“罢了,本殿没有功夫听你狡辩。”
他甲胄上还在往下滴着血,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得了消息就马不停蹄往这里赶。
谢沉舟便不再往前,只站在门口,嗓音却不自觉温柔下去:“阿月,若是聊够了,我接你回去。若是没有聊够,我在这里陪着你。”
即便有旁人在,他对她也从来不称“本殿”。容栀心底生出些无奈,面容虽未曾松动,可打心底,她却无法真正说服自己,厌恶谢沉舟。
甚至在谢沉舟进来那刹那,她漂浮的心竟然瞬间宁静下来。
况且他在着,即便自己想聊,又能聊什么。她没有当面说人坏话的习惯。
于是容栀起身,目光却未曾瞧向他,只朝秦意臻点了点头,说道:“多写秦二小姐款待,容某便告辞了。”
“哼”,秦意臻昂了昂下巴,只轻蔑地瞥她一眼,一言不发。
走得愈发近,从谢沉舟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便愈发浓重。容栀不可抑制地皱起眉,不悦道:“殿下受伤了,就该及时医治,而不是来这里。”
谢沉舟垂眸,盯着她笑道:“别人包扎,我不放心。”天晓得他刚下战场,便听下属来报,说她只身前往秦府那一刻,他有多心焦。
阿月与他的间隙不能再深了。
重甲之下,是那张长了胡茬的,略微疲惫清减的脸。谢沉舟轻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容栀抿唇,心中五味杂陈。
说好的不要让她怀疑,谢沉舟几乎是身体力行,眯着眼就朝秦意臻警告道:“本殿没有惩处你,不是因为你是陇西节度使的女儿。而是本殿在等,等一个让你生不如死的机会。”
“颍川节度使年近五十,新丧已满。待本段月后攻占颍川,便是你与他大婚之时。”
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都仿佛裹挟着阴鸷狠戾,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这些话,是说与秦意臻听,更是给通知的解释和保证。他怎会姑息伤害她的人?
说不出是何种感受,容栀倏然有些愧疚。她险些着了秦意臻的道,以最坏的想法揣测他。
秦意臻脸色微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仍强撑着没有示弱。她不信般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谢沉舟不再看她,转身道:“阿月,我们走。” 说着,就欲去牵她的手。
容栀却似有所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偶然。她恰好抬起手,从衣袖中掏出药瓶。
谢沉舟的手刹那间落空,他蜷了蜷,终究扯唇轻笑了笑,眸光晦暗地盯着容栀递来药瓶那只,如玉般葱白的手。
“续上。”她倏然没头没尾道,谢沉舟却是听懂了。从前她就这般,给过他一罐又一罐金疮药。
他伸手,却不是握住药瓶,而是包裹住了她的手。
指尖的凉意,粘腻的血渍,瞬间侵袭容栀的感官。她蹙眉,抬眸瞧他:“你……”
容栀这才注意到,他那双平日里澄澈如山涧泉水的桃花眼,此刻没有一丝意动。沉沉如潭死水,泛着灰暗。
谢沉舟眨了眨眼,却无法驱赶眼前的朦胧薄雾。他勾唇,不甚在意地轻笑了声,而后紧紧攥住她的手,耍赖般说道:“我活多久,阿月就陪我多久。”
……
月余后,颍川被顺利攻下,谢沉舟班师回来那日,容栀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意。
青州太守府内,朱红宫灯高悬,沿那长廊依次排开,似点点流萤。锦缎所制的赤绦,与灿金穗子辉映。
自前几日青州瘟疫控制住,太守府里的老幼便被府兵一个个完完好好送回家了。
四下僻静,容栀穿过抄手游廊,却不见侍从。
她脚步不由得慢了慢,心底疑惑之余,愣了一瞬才确信是太守府未错。
今日是谢沉舟的冠礼,怎的此般安静,除了她,一位宾客也不曾宴请。
太守府庭中种了几株海棠。时值深秋,海棠花早已凋谢,只剩枯枝败叶,光秃秃地伫立着。
容栀缓步入庭,便瞧见树下独自吹笛的身影。她停住脚步,呼吸都有片刻凝滞。
谢沉舟身着一袭淡青锦袍,袖口那条蛟龙随着他手指移动,也似乎腾飞起来,栩栩如生。
她是第一次见他戴冠。靛青色的冠冕,是最简洁的款式,冠冕上垂下的玉珠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察觉到她的到来,谢沉舟停了笛声,抬眸瞧向她,眉眼间笑意淡淡,温润如常。
只是,那双沉黑的眼眸,此刻却灰蒙蒙一片,空洞无神。烛火无法在他眼里反射光晕,那双眼融入无边月夜,比海棠枝丫更为残败。
她喉头一哽,止不住的酸涩涌入鼻尖。谢沉舟的眼睛,瞧不见了。连月高强度征战,血翳症压制不住,清楚他病情的凌虚,又因着自己而被调离。
见她迟迟不过来,谢沉舟歪了歪头,思忖须臾,掏出条丝带:“很可怖罢?如若阿月不喜欢,我准备了束带。”
“不是。”容栀摇了摇头,想挤出个笑,却又意识到谢沉舟瞧不见。
他敏锐地觉察出,容栀情绪不对,便笑着安慰起来:“其实在颍川那会就瞎了。不要多想,阿月,凌虚医术不精,治不好的。”
容栀快步上前,扯过他手里丝带,胡乱扔在案几上,有些不满道:“净胡说。你没有瞎,只是暂时瞧不见罢了。”
离近了些,容栀能够清晰瞧见,他平素那双最为深邃清幽的桃花眼,遮蔽了层厚厚的血雾。
谢沉舟不喜别人近身,从来是自己束发戴冠。可眼睛骤然失明,他似乎还不太习惯,有发丝未被梳上去,而是从额角垂下。
容栀伸手想帮他理一理,却发觉自己够不到,她撇了撇嘴道:“低头。”
谢沉舟依言照做。如同肌肉记忆般,他弯腰的角度恰好,容栀轻而易举便整理了上去。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温润散漫的郎君,如今却连最简单的衣食住行,都得依赖别人。
她抬手抚过他的眉眼,嗓音虽冷,却坚定道:“我会治好你的。黎姑姑说了,血翳香粉的研制者,青囊圣手就住在陇西天岳山上。待我找到他,自然向他求解药。”
谢沉舟捉过她的手,吻了吻,笑道:“阿月救了我好多次。不过这次不要再为我犯险,我会差人去找。”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个传说,青囊圣手大抵早不存于世上,怎会有人活几百年呢?更何况天岳山地势险峻,大抵是有去无回。
然而谁都没有说破,容栀也笑了,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好。”
之前种种矛盾,似乎心照不宣般,都被两人抛之脑后,谢沉舟说战事,也不过是挑着好的谈,那些危险与生死攸关,他只字不提。
环视一圈,依旧空无一人,容栀笑问道:“今日是殿下的冠礼,殿下不请德高望重的长辈加冠,却遣散所有仆从,独独在此等我?”
谢沉舟擦拭着竹笛,动作有些生疏。闻言他停了动作,颇有些傲娇地轻哼道:“我这一生只有一次冠礼。若跟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共度,跟平素有和区别?”
容栀摇了摇头,却也未曾反驳什么。他离经叛道的事也够多,多这一件,确实不算什么。
她瞥了眼那头冠,哭笑不得道:“所以,殿下自己给自己加冠?”
谢沉舟弯了眼眸,取下头冠就塞到容栀手中,理直气壮道:“阿月给我戴。”
容栀接过那顶靛青色的头冠,触感温热,似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深吸一口气,竟没由来的紧张。
冠冕上的玉珠滑腻,教容栀回神几分。两人是坐在竹凳上的,她只消微微起身,便能够得着谢沉舟的发顶。
她的视线却始终未曾从他的脸上移开。从前他能目视时,她鲜少赤裸地盯着他看瞧。
如今倒是能光明正大的打量却不被发现。谢沉舟嘴唇轻抿,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皮肤白皙,与发冠上的玉珠极为相衬。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为他增添了随性与不羁。
此般温润的郎君,踽踽独行二十载,从那个跌落雪地的瘦削少年,成长为今日,统领大半州郡的皇长孙殿下。
明明失明,谢沉舟却似有所感,伸手轻弹了弹她的脑门,打趣道:“看傻了?这么喜欢看我,不若嫁与我做皇妃?”
气氛松快起来,容栀也回敬道:“殿下难道不知,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的道理?”
谢沉舟故作认真地思忖一阵,道:“嗯,待阿月厌弃我,我便去找青囊圣手换一副模样,再制造巧遇,黏在阿月左右。”
容栀哑然失笑,牵过谢沉舟的手,“好啊,既然殿下如此有诚意,阿月便也回赠殿下一份礼。”
说罢,她松开手。一块带着凉意的兵符,安静地躺在谢沉舟手心。
谢沉舟握拳,须臾便分辨出是何物。他神色微凝,半晌才开口,嗓音低哑:“玄甲军的兵符。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
容栀反问他:“你呢?你不想要?”
谢沉舟紧了紧手心,诚实道:“想。”
容栀笑了:“如此,便拿去。殿下什么都有了,阿月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个,还能送殿下什么。”
玄甲军的兵符,是号令玄甲军唯一的凭证。有了这块兵符,他简直如虎添翼。
“待战乱结束,我会物归原主。”
容栀目光沉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倏然提了个条件:“待战乱结束,准许我阿爹告老卸甲。”
谢沉舟失笑,却毫不犹豫地答允道:“若是镇南侯的意思,我自然准了。”
“县主的礼我收下了,礼尚往来,我也该送县主一份。”
容栀挑眉,讶异道:“今日是你的冠礼,我送你是理所当然。况且我的及笄礼,你不是补过礼了。”那一大箱地契黄金,可还安安静静躺在衣箱最底处。
谢沉舟不答,只慢慢拿出一支通体金光的发簪。
“前几年我眼睛时好时坏,雕琢的慢了些。本想那日在秦府,重遇你,就赠予你的,可惜多费了些时日。”
容栀只觉眼前金光灿灿,眼睛都要闪坏,她唇角不自觉上扬,心底是欢喜的:“又是金子,堂堂皇长孙殿下,怎的被熏染得如此俗气。”
谢沉舟也不恼,只往前又推了推:“仔细瞧瞧,不止金子。”
容栀被勾起点好奇,将那支金簪凑近细瞧。当看清簪头的材质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险些将手中的簪子掉落。
“谢沉舟……你别告诉我,这是传国玉玺。”容栀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抬眸望向谢沉舟,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你怎么又把玉玺送来了?还雕进簪子里?你不怕我弄丢,被有心人捡了去?”
谢沉舟微微仰头,嘴角是散漫的笑,神色间尽是不在意:“弄丢便弄丢了,何须在意。待日后我登基为帝,再打造一枚玉玺便是。”
他嗓音清润低和,却有安抚人心的力量:“阿月,从前我以为,得到传国玉玺才算真正接近皇权,可历经这么多事,我才明白,自身的权势,威望,能力,才是真正的皇权。”
他似是透过这枚金簪,传递某种承诺:“皇权,如今与你一体。你与我,日后不会再有冲突。”
容栀心中震颤,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你不相信我会义无反顾的爱你,说我总是引诱你,却不显露我的真心。阿月,我的真心,从来都在这里。是你。”
他用行动,证明给她看。不要求她打消那些疑虑,他会一步步走过去,他会走一百步,有疑虑,他就化解疑虑,有困难,他就解决困难。
只求她莫要在离开他。
容栀倏然笑了,含着点浅泪,却与从前任何时候都不同,眸中坚冰消融,川河解冻,染上粲然的月色。
谢沉舟虽瞧不见,却能清晰感受到,她此刻真的很高兴。
谢沉舟摸索着,替她歪歪斜斜地插上那金簪,声音很轻:“莫要再抛下我,莫要再犹豫,更不要伤心。”
她除了点头,竟说不出任何话。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后脑,他一点点往下凑近,就在他的唇要敷上她的,容栀却倏然偏头躲开。
谢沉舟浑身一僵,愣在原地。即便眼里看不出情绪,脸上的不解与失落却满得快要溢出。
容栀凝眸,无声安静地,逡巡了他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谢沉舟。”
她的嗓音微微颤抖,带了小娘子家的羞赧,更有独属她的坚定。
“嗯?”谢沉舟只是耐心地笑。
万籁俱寂,容栀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内越跳越快的心脏。
“过了今日,你就真的及冠了。你送的金簪我很喜欢。但是,我还想向你,再讨一件礼。”
男子俊逸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柔和,他的衣襟微微凌乱,露出一点有力的胸膛。经过几月征战,他浑身肌肉愈发紧实,虽被衣衫包裹,容栀却不难想象。衣衫下的臂膀,是如何结实有力。
容栀勾上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倏然开口道:“我想要的,是殿下。”
谢沉舟大诧,被血雾遮蔽的黑眸突然渐深。他失去了视力,感官却愈发敏锐。她的手臂是那样纤细,隔着衣物挂在他的脖颈。
明明细弱无力,却又能挥斥方遒间,救活两城百姓的性命。
她是他的神明。他恨不得把世间所有都捧到她面前。而如今神明却引诱他,教他占有她。
谢沉舟试探般问道:“你开玩笑的?”然而他嗓音却哑的不像话。面对容栀,他哪有什么自制力?
容栀不答,只准确无误地捉到他的喉结,吻了上去:“抱我进去。”
呢喃低语,却直接燃烧了他的理智。他的眼尾薄红更甚,浑身肌肉发紧。几乎是须臾,她便被谢沉舟单手捞了起来,以半坐的姿态贴着他滚烫的胸膛。
他走得很稳,也无需容栀指路。下一秒,她已被他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他解了她的发簪,随手不知扔向哪。金簪敲击地面,发出脆响。容栀想要起身,却被谢沉舟吻的迷迷糊糊,起不了身。
她的发丝乌黑垂顺,就这么如同瀑布般,洋洋洒洒地在丝绸被上铺开。
一片烛光涌动间,她眸光也迷离起来,只依稀听见谢沉舟解蹀躞带,玉佩短刀齐飞的声响。
而后谢沉舟欺身而上,与她十指相扣。他压在她耳边,沉沉喘息着:“还有机会,县主可以反悔。”
容栀并未回答谢沉舟,而是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她捧起他的面颊,撑起身子,急切地吻了上去。
纠缠,互相攻城掠地,你进我退。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沉舟几乎坦诚了全身。
她第一次清完整地瞧见他的身体,比她预想的更完美,更有力。
他却只瞥了她一眼,便用被子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唇只在她颈间,手臂,锁骨止不住地流连。
湿濡,触电,温暖,很久以后想起那一夜,容栀仍然会记起当时的感觉。更记得最后他明明箭在弦上,却生生停了下来,只诱哄着她,一遍又一遍,生涩地用手来回,帮他shi方那些太过邪祟的谷欠念。
不知过了多久,容栀实在累极,谢沉舟才肯放过她,拥着她沉沉睡去。
她几乎也睡死过去,却终是强撑着清醒过来。近似贪婪的,容栀直勾勾盯着身侧近在咫尺的面庞。
她先是试探性叫了两声,确定谢沉舟真的睡去,才小心地伸出手指,描摹着他的五官。
尤其是谢沉舟鼻梁上那个小小的驼峰,她爱不释手,在空中一次又一次勾勒出那处弧度。
想起秦意臻说,“你以为他真的爱你么?”
想起阿爹说,“他是未来天子,而你只是臣。”
想起许久以前,卫蘅姬问:“你是不是心悦于他?”
想起初见那日,她扔给他一个荷包,叫他日后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起十年前,荒芜雪原里,他说:“求你杀了我。”
原来她从未忘记过他,更从未停止爱他。
容栀起身,最后眷恋地瞥了他一眼,而后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第87章 青囊圣手(剧情章) 我愿为他搏一搏。……
出了太守府, 裴玄自暗处闪身而出。谢沉舟并未下命教她侯在此处,是她自作主张。
“阿玄?”容栀浅淡一笑,也不问她为何特意等自己, 只说道:“得空便去沂州瞧瞧你兄长。”裴郁在玄甲军中一路往上, 如今已是都尉。
她脸上还有未散的酡红,唇也被谢沉舟亲得发肿。裴玄目光微顿,很快别开眼:“我阿兄天资聪颖, 我不担心他。”
想到自己如今所来为着何事, 裴玄免不得心虚,眼神直错开容栀,“倒是殿下的情况,很不好。”
方才, 裴玄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唇上。容栀耳根微热, 假装无事般掏出面衣,戴上。
“莫太忧心,我会想办法,殿下的眼睛会复明的。 ”
说得轻巧,可裴玄也清楚,要找到青囊圣手, 难如登天。她不是暗中没派人去找, 可天岳山地势特殊,生态复杂, 不熟悉药理的人被山上一株毒草迷晕过去,冻毙于山上是家常便饭。
又朝大门敞开的太守府内瞥了一眼, 裴玄心一横,倏然抱拳道:“县主,我自作主张来找您, 愿受殿下任何责罚,但这些话,我没法憋在心里。”
容栀却直截道:“你说便是。”
她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大抵也能猜到,裴玄在这个节点找她所为何事。
“您是不是一直以为,在殿下心中,皇权更重要。”
容栀蓦地打断了她:“阿玄,不是我这么以为,而是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关于谢沉舟,她实在是知之甚少。他鲜少同她说以前,而她真正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那副城府深重的模样。
她花了许多年月,才揣测着,看清了他的真心。为什么他从不直截说?容栀有时会这样想。
“因为殿下害怕。”裴玄虽未经人事,但凭日常细枝末节,她就算是木头也能感受出些什么。
裴玄压低声音道:“别瞧他平素运筹帷幄,我觉得他在您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讨您半分不喜。”
容栀一怔,他那样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也会害怕么。
“殿下少时的事,阿玄不知。但自他入主悬镜阁起,便会四处搜罗您的消息,有时候对着密报傻笑,有时候又呆坐着,坐一整天。殿下从未有一日忘记过您。”想到那时光景,着实滑稽,裴玄有些想笑,又憋了回去。
容栀先是讶异,而后也微微笑了。她实在想不出,谢沉舟对着一封信呆坐整日的模样。
到底还是畏惧谢沉舟,裴玄须臾便收敛下来,“其实殿下一直想找您,但那时的殿下,能力也就……”她摊了摊手,“许久后,殿下羽翼渐丰,又得提防那些老东西害您。直到他们逼殿下找玉玺,才有了顺水推舟的机会。”
“得知您同谢氏订下婚约,殿下险些没提刀杀了他。送您那些栀子,几乎花光了殿下那时为数不多的积蓄。那时,殿下表面虽掌控悬镜阁,可悬镜阁运作起来就像只吞金兽,大把银两砸进去。”
那是裴玄第一次清晰认识到,县主于殿下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才会让他在最急需用银两的时候,倾家荡产,也要为县主寻来栀子。
且不说功劳还被谢怀泽冒领了去!
心脏被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缠绕。像是触及到了谢沉舟不为人知的一面。容栀捻了捻指腹,有些失笑:“他竟……”也有这般冲动的时刻。
若说方才,裴玄是为着说服容栀,希望她能为谢沉舟也拼一拼命去寻药材。那么此刻,她说这些话,却真是发自内心:“三年前您离开沂州,殿下并不是没去追您。他在居庸关外等了一整日,他身体撑不住,晕死过去。醒来他还想去找。是黎医仙劝住了殿下。不知说了什么,殿下忽然就同没事人一般,不再提起您。”
她轻叹口气,道:“那时我想,这样也挺好。殿下终于将您放下了。后来我才知晓,哪是什么放下,他是把您藏起来,往心底最深处藏。”
金玉珠宝,地契权利,谢沉舟已经把他能想到的,世间最好的东西,全都捧到了容栀面前。
她又怎么能不动容?
容栀微微一笑,眼里多了些暖意:“阿玄,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见她笑了,裴玄心中却多了丝愧疚。她希望殿下能好起来,代价就是县主以身犯险。
“县主,我……”裴玄想说抱歉,却被容栀笑着打断了。
她眉目含着月色,一扫靡靡,清绝淡然。
她道:“守好青州,阿玄。我会寻来药。”
……
天岳山坐落在陇西最北,终年雪雾萦绕。在湿滑泥泞的山路上艰难攀爬,容栀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绵软无力。
山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着雪雾,似要将她渺小的身影彻底吞噬。
“小姐,这雪雾越来越浓了,前方的路只会更加难行,先寻个地方避一避,等这雾气散些再走罢?”饶是长钦身体素质极好,在连续的寒风侵袭和长时间攀爬下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他担忧地瞧向容栀,生怕她一个体力不支,随时晕过去。
发丝被山风吹得肆意飞舞,几缕贴在容栀脸颊上,她却坚定摇头道:“不行,殿下还在等着我带药回去。他失明一日,战局便一日不定。”
说着,她紧了紧手中用树枝做成的山杖,又奋力往石阶上迈出一步。
长钦眸光闪了闪,眉头紧蹙。
青囊圣手不过是个传说,虚无缥缈,先不说能不能登至山顶,即便真的踏上去,恐怕也是空无一人。
可望着容栀被风雪打湿的大氅,他实在不忍心再泼冷水。
往前行了几刻,容栀脚步霍然顿住。入目之处,原本崎岖蜿蜒、难行非常的石道,愈发逼仄狭窄。
而在不远处,石道与深不见底的断崖汇聚,再无半寸可供二人行走的路。
长钦随后追至,目光里涌出大片无力和失望。青囊圣手难寻,殿下又该如何自处?若殿下一直失明,他赵氏的冤谁来申?
他攥紧拳头,转身道:“我再去寻别的路。”
怎么会呢?容栀默然片刻,心头瞬息凉了下去。她掏出黎瓷给的地图,仔细比对起来。是这条路不错,为何与地图上走向不同?
她转身打量起四周。怪石嶙峋的岩壁,被积雪覆盖的草木,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草木?!刹那间,容栀仿若被一道灵光击中,眼底骤然大亮。
她疾步退后数步,全然不顾那凛冽山风如刀割般刮过脸颊,俯身蹲下,双手用力扒开地上厚重的积雪。
长钦折返而来,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望着她的举动,满心不解。
随着积雪层层剥落,大片嫩绿鲜润的车前草,骤然显现。在皑皑白雪中生机勃勃,绿意丝毫不减。
眼眸中瞬间盈满了欣喜的光芒。天岳山草药遍地,她竟一时未曾想起,车前草生长之处,往往暗示着有人迹所至。
容栀激动地站起身,衣袂在狂风中烈烈作响,仿若不屈风雪的车前草。
她指向那篇车前草,对长钦说道:“随着车前草生长方向走,那里一定有路。”
长钦点了点头,先行往前扒开密实的积雪,方便容栀辨别车前草的所在。
不知跋涉了多久,二人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小径。那小径隐匿于风雪与荒草之间,狭窄且崎岖。
容栀抬手,挡住额前扑簌而来的雪粒,摩挲着岩壁往上慢慢走。
周围怪石林立,形态各异。在雪雾中影影绰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地方有点意思。”长钦勾唇一笑,手却握紧了的短刀。
容栀眉头紧蹙:“有些奇怪,小心为上,除了岩壁,不要乱碰任何东西。”天岳山物种丰富,听闻许多前来之人,都亡于各种毒草瘴气下。
倏然,身后长钦停了脚步:“小姐,这是何物?”
“?”容栀凝眸望去,一瞬间神色大变,“快扔掉,闭气!”
不知何时,长钦手里抓着一把藤蔓,那藤蔓从岩壁上垂下,其上缠绕着乳白色的花,在雪层覆盖下掩藏极好。
长钦神色也变了变,连忙应声放下。但为时已晚,麻沸花依靠藤蔓里的汁液是人昏厥,方才他扯动藤蔓时,早有汁液慎入皮肤。
长钦浑身一软,似瞬间被抽空力气,就要往下滚落。小径下是嶙峋的岩石,一旦撞上,他必死无疑。
容栀面色冷凝,连忙伸手去拽他,一边惊惧地大喊道:“赵紫棠!别睡!撑住。”
似是被这一声惊回了魂,长钦强撑着用力睁开眼,却难抵向后倒的惯性。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刀猛地刺向岩壁,穿着自己的衣带,与岩壁连在了一起。
“小姐,你继续……别管……”话音未落,长钦歪歪扭扭地一头栽在了岩壁上。
借助这股力量,他身体勉强稳住,没有继续下滑。
容栀此时还算冷静。麻沸花虽毒,却还有药可解。来时她带了不少药粉,倒是派上了用场。可真的摸索出来,望着满手冰碴,她浑身都打起了颤。
遭了。天岳山太过湿冷,她的药粉全都凝成冰渣。这味药必须吸入鼻腔,此时是不能用了。
该怎么办?她瞳孔骤然一缩。攀着岩壁的手抖得厉害。
她带长钦是来保护自己安危的,若他先到下,自己又怎么撑得住走到山顶?遇到野兽,就凭她那三脚猫功夫,不过是羊入虎口。
一定要想办法。她小口小口地呼吸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则不断左右逡巡着。
世间草药相生相克,有毒药的地方,未必没有解药!
雪还在不算落下,堆在她的眼睫。视线白茫茫一片,容栀抬手擦掉。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
除了漆黑石壁,她瞧不见任何别的活物。就在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不知怎的,容栀无意识地低头——她噗嗤笑出了声。
她咬着唇,咧嘴笑了。原来自己一直踩着的,竟就是苦苦寻觅的回魂草!
以最快的速度蹲下,她小心翼翼地将回魂草连根拔起,生怕弄断了分毫。而后她迅速将回魂草凑到长钦鼻尖,轻轻晃动,让草药的气息能充分被吸入。
紧接着又伸出手指,在长钦身上几个关键穴位快速点下,动作熟练,没了半分方才的慌乱。
长钦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双眼:“小姐,方才……”
“醒了?”容栀眼眶微热,声音却依旧冷淡,“我说过,不要随便触碰任何草木。再有下次,我不保证能救你。”
长钦缓了缓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面露愧疚:“小姐,是属下连累您,下山后我一定自行领罚。”
容栀冷哼:“先活着找到青囊圣手再说罢。”嘴上不饶人,她手上动作却不停,掏出面衣就扔到了长钦身上:“戴上,别再出岔子。”
长钦站起身,神色凝重:“不能再耽搁了,小姐。”天黑之前,若是找不到山洞,他们都会冻毙于此。
容栀点头,两人整顿一番后,继续沿着小径前行。即便杵着山杖,但山路湿滑,她走得格外吃力。
不知走了多久,小径似乎没有尽头一般,向前依旧蜿蜒盘旋。容栀只觉得脚底钻心得痛。
长钦敏锐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低头才雪里多了抹暗红。容栀的绣鞋 竟不知何时磨破了。
“小姐!您不能再走了。”说罢,他想劝她换双新的绣鞋。倏然却想起,这一路上,容栀携带的三双绣鞋都已磨破。
“不碍事。”容栀咬了咬牙,扯下一块较硬的布帛就利落地将绣鞋包裹住。
长钦动了动唇,倏然说道:“回去罢,小姐。”
容栀以为自己没听清,问道:“什么?”
长钦抬眸,直勾勾盯着容栀道:“为了那个人受这么多罪,值得么?您并不欠他什么。您先回去,属下一人去找便是。”
容栀一愣,而后杵着山杖,继续往上走着,“赵紫棠,赵氏所有人均已身死,即便翻案,人死也无法复生。那么值得么?你何必将这一生都用在替赵氏洗冤。”
长钦一噎,急切道:“那是我阿爹,我怎么可能让我阿爹背负一世骂名!”
“那不就对了?”容栀淡然开口,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你敬爱你阿爹,所以你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我爱慕殿下,所以我也愿意为他搏一搏。”
长钦眸光闪动,还欲说什么,却见容栀倏然转头,比了个手势:“嘘。”
她警觉起来,浑身疲惫感也消散许多,“你听。”
长钦侧耳听了须臾,面色变了变:“是水流,前方有山洞。”
“何人在此惊扰!”
两人正欲上前查看,刹那间,水流声陡然增大,仿若汹涌的浪潮在耳边轰鸣。
紧接着,四周传来一阵空灵且缥缈的声音。那声音仿若穿透了层层雪雾,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直直钻进他们的耳中。
容栀和长钦对视一眼,眼中皆是警惕。
只见两个身着素色衣衫的童子,如同从云雾中飘然而至。这两个童子面容稚嫩,眼神却透着不属于孩童的沉稳。
而在童子身后,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衣袂在山风中轻轻飘动,白发整齐地束在头顶,面容清癯,眼眸深邃如渊,教人看不出年龄。
容栀心中一喜,戒备消散大半。
直觉告诉她,眼前之人或许与青囊圣手有着莫大的关联。
她急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地说道:“道长,某乃沂州容氏容栀,不远万里来到天岳山,只为寻找青囊圣手。皇长孙殿下因血翳失明,唯有青囊圣手的妙手回春之术,方能救治殿下,拯救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恳请前辈告知圣手的所在。”
中年男子闻言,先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而后轻轻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淡然,缓缓开口道:“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吧。青囊圣手早死了。”
“不可能。”容栀心中一紧,愈发笃定眼前之人定与青囊圣手有关。她再次行礼,恳切道:“道长,当今天子倒行逆施,民不聊生,弑父杀兄。唯有殿下能救百姓救天下。如今他深陷困境,天下危矣。还望前辈能指条明路,带我去见圣手。”
然而,中年男子只是微微摇头,不为所动:“某不过一介草莽,世事如何,与某早已无关”。
容栀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观那中年男子神色浅淡,毫无松动的迹象,她眼底闪过丝异色。
“小姐!”长钦忽然惊叫道。
只见那中年男子和两个童子的身影竟开始变得虚幻,仿若即将消散在这雪雾之中。
容栀来不及多想,心中那个念头瞬间占据脑海。只能搏一搏了。
她身形一闪,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疾冲过去,眨眼间便将短刀架在了中年男子的脖子上。
“师傅!”
那两童子俱是一惊,未曾想到容栀竟会突然如此,瞬间将拂尘一抛,便要上前擒住容栀。
“谁敢动她!”长钦见此也有了动作,拔刀便上前。
中年男子藏在道袍下的手动了动。那两童子一顿,而后面露疑惑地原地不动了。
“道长,对不住。”容栀的声音微微颤抖,眉目里却是决绝:“我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走投无路。还请道长带我去见青囊圣手,只要能治好殿下,我甘愿受任何处置。”
那男子丝毫不慌,只叹息道:“小娘子这是何苦?不是某不帮你,某说过,青囊圣手早不存于世上。”
容栀紧了紧手中刀,显然尚不死心。长时间的寒气让她冻得面色发白,手也冷得出奇。
她强忍着不适,镇定自若道:“那就找,找他的后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男子非但不生气,竟还被她这番话逗笑:“你就这么……”
话音未落,架在他脖颈上的刀哐当落地。
长时间在极寒的天岳山中艰难跋涉,容栀体能终于透支,精神也一直紧绷到了极限。她浑身骤然一松,重重倒了下去。
长钦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容栀倒地的瞬间将她接住:“小姐……”
容栀挣扎着,喃喃道:“长、长钦,一定要找到青囊圣手,把药带出去。”而后终于头一歪,没了知觉。
……
与此同时,青州军营内。商羽携禁军逼近,茂王占据邕州,距青州补过百里。
两军包夹之势,已然形成。谢沉舟已没日没夜般,同几位副将议事多次。
几位副将争执不休,迟迟未能就对敌战术达成一致。
一人献计道:“商羽军队粮草充足,马匹丰盈,硬碰硬未必会输,但若茂王倒戈,便会对殿下形成包围之势!”
“末将认为,撤退保全为上。”
另一人拍案而起:“我呸!退你个大爷,要是商羽兵分三路,在撤退之路拦截,你欲教我军全军覆没?”
又有人道:“殿下眼疾突发,贸然上前线,若是让敌军瞧出端倪,或再受伤,后果该当如何?若是不上前线,岂不教百姓猜测殿下畏战?”
“畏战?老夫打先锋,殿下只用坐诊军中,便可看老夫将那商羽小儿打得落花流水!”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吵吵得秦惊墨太阳穴突突。连日休息不好,他本就烦躁到极点,正欲发作,转眼却瞥见主座上,神色难辨的谢沉舟。
秦惊墨忍了又忍,最终只清了清嗓子,道:“且罢。诸位都是为了殿下大业,何必争执不休。殿下自有决断。”
谢沉舟微微扯了扯唇,周身却无平素里的温润谦和之气。他几乎是决策的语气,言简意赅道:“擒贼先擒王。”
有人疑惑道:“殿下的意思?”
他扶着座椅扶手,缓缓向前坐了坐,而后散漫地叉开腿,手抵着下巴,“商羽最在意的是什么?”
秦惊墨挑眉一笑,毫不客气道:“殿下的命。”
“嗯,”谢沉舟颔首,“那就给他。”
有转不过弯的老臣吓得当即跪下,劝阻道:“殿下,不可啊!”
“一出苦肉计罢了,”谢沉舟灰暗的眼此刻透出些狠戾之气,朝方才,主张撤退的那名将领昂了昂下巴:“薛副将,你去投降。”
一日后,薛拯主动投降,以绑了谢沉舟为诱饵,商羽果然上钩。
他被五花大绑,押解进谢沉舟的营帐。见到主座上,悠然自得的谢沉舟,商羽几乎是瞬间暴怒,叱骂道:“商醉!你个阴险狡诈之徒!鼠辈小人!”
“嘴巴放干净点!”薛拯上前,一脚就踢在他的腿心骨。商羽吃痛,扑通跪倒在地。
他被按着不起,面目却狰狞:“商醉,我父皇待你不薄,你却行篡位谋逆之事,不怕遭天谴么!”
商羽如此有恃无恐,便是笃定谢沉舟不敢杀他。若是这般杀了,便是师出无名,坐实谋逆罪名。
“天谴?”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他凝眉嗤了声,理直气壮道:“商世承都不怕,本殿怕甚。”
他居高临下,耷拉着眼皮,如同在看一条狗:“弑父杀兄,残害皇嗣,桩桩件件……你别蠢到告诉本殿,登上皇位,就是对他的天谴。”
“你……”商羽先是面色一变,很快却又大笑起来:“那又如何?你一家之言,天下百姓会信?”
谢沉舟也笑了,不过那笑却如阴鬼罗刹般狠戾:“谁若不信,那便杀。”
商羽瞪直了眼,显然未想到他谦和温润的外表下,手段并不比自己差。
谢沉舟觉得无趣,幽幽起身道:“罢了,关他在这几日。”他慢慢走向商羽,却并未再做什么事,只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冷笑道:“本殿许久未见兄长,自然要好好招待。”
商羽却以为他是反话,要对自己用刑,急迫怒道:“商醉!你敢?父皇不会放过你。”
谢沉舟挑眉:“商羽,你可一日不在,但军营却不可一日无主帅。你猜猜,待你回去,军营是你的,还是商缙的。”
商羽如遭雷击,倏然浑身瘫软起来。大皇子商缙,此刻也在自己军营中。纵然他再不喜商缙,但为装出表面的兄弟和睦,他还是给了商缙一个军职。
可他却不愿在谢沉舟面前露怯,强装镇定道:“不可能。他不敢,阿爹看重的继承人是我。”
谢沉舟连看都懒得看他,只冷冷嗤道:“可惜,皇位只有一个。”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步出营帐。
帐外,裴玄迎上前来,神色愧疚:“殿下。”
谢沉舟轻瞥过去,神色淡淡,裴玄却觉得全身冰冷。
他掏出药水滴入眼内。不多时,方才还与常人无异的瞳仁重又恢复成灰暗色。
纵然没了眼神,可他浑身阴冷更甚:“裴玄,你知道本殿为什么更器重你,而不是你兄长么?”
裴玄只觉寒意从脚窜到头。
谢沉舟冷冷启唇:“因为你从不多事。可如今,怎么你也变得同他一般,教本殿心寒。”
“殿下,属下知错,甘愿领罚。”
“罚?”谢沉舟笑了,“罚你有何用?罚你,她就能回来?”
那夜后,裴玄也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她太自私了,为了殿下,却要求县主以命相博。
谢沉舟深吸了口气,冷峻淡漠:“本殿不罚你。但裴玄,你最好日夜祈祷她能毫发无损地回来。到那时,你亲自跪在她面前请罪。”
裴玄叩首道:“属下领命。”
……
一切如同谢沉舟预料的,商羽再回去时,军营几乎变了天。他的亲信被以各种理由调离或军法处置,而各营大将,都被商缙势力把持。
他明面上礼数周全,恭迎商羽回营,实则却派人时时监视商羽,提防戒备。
中央军闹得不可开交,元气大伤,直到古道将圣旨带到,二人才暂且统一战线。
合纵,围攻谢沉舟。
天亮之后,中央军先行鸣鼓,那鼓声如滚滚闷雷,震得人耳鼓生疼。中央轻骑兵冲锋在前,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朝着青州城迅猛扑来。
骑兵们身姿矫健,手中长枪闪烁着寒光,杀意弥漫在凛冽的空气中。
谢沉舟一夜未眠,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稳坐中军大帐,听到城外传来的喧嚣,不慌不忙下令:“出城,迎战。”
城门缓缓打开,几名大将骑着高头大马率先冲出,身后是如潮水般涌出的青州军。双方甫一接触,便瞬间交战打成一片。刀光剑影闪烁,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交织一起,血流成河。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竟一时陷入僵局,不分胜负。
“报 ——” 传斥候匆匆跑进营帐,声音急促:“启禀殿下,前方战事胶着,我军虽奋力抵抗,但敌军攻势猛烈,一时难以突破。”
谢沉舟闻言,神色平静。秦惊墨却是如狐狸般笑道:“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不多时,斥候又来报:“殿下,敌军出现自乱阵脚之势,商羽与商缙部下不合,两军在战场倒戈相向。”
谢沉舟在膝头轻叩着指节,面色依旧无甚波澜。
秦惊墨早已笑弯了腰:“殿下,那商羽商缙真是有谋无断,如此简单的计谋,竟异常奏效。”
不过是最简单的离间计,可惜,对手太蠢笨。只仰头笑了片刻,秦惊墨倏然收敛了神色,眯起眼道:“若是那古道不在,战况便会完全倒下我们。”但他来了。
秦惊墨起身,左右踱步起来:“那老家伙可不是个善茬。”
谢沉舟未言,不赞同,也不反驳,只利落穿上战甲,唇畔多了几分兴味:“走,去会会他。”
战场上,商羽和商缙都杀红了眼。全然不顾此刻他们共同的敌人是谢沉舟。
商羽一心想着要夺回军营的控制权,将商缙的势力连根拔起;商缙则认为自己已经掌控了大半军营,绝不能让商羽再翻身。
双方的部队越打越激烈,士兵们死伤惨重,鲜血汩汩地流,在地上汇聚成了一片暗红色的血洼,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谢沉舟骑在马上,哪有半分失明的模样,只冷眼旁观了片刻,才扬声命令道:“众将士听令!全力进攻!擒拿主帅!”
瞬间号角遍响,军队士气大振,攻势愈发猛烈。战场上的局势开始逐渐朝着谢沉舟这边倾斜,中央军在内部争斗和青州军的双重打击下,几近四分五裂。
古道看着这混乱的场景,气得脸色铁青。他只得狠踢马腹,持剑冲入战场,强行将商羽商缙二人分开。
“这都成什么样子了!” 古道怒声吼道,“大敌当前,你们竟然自相残杀,真是愚蠢至极!”
他心中鄙夷不已。想过二位皇子天资平平,但未曾想到如此愚钝,竟在战场倒戈!
商羽和商缙被他一吼,才回过些心神,这才发觉谢沉舟竟已至前线。商羽狼狈抬头,盔甲掉了许多玉片,而反观谢沉舟,却重甲森严,滴尘不染。
他不禁挑衅道:“商醉!有种出来单挑,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
谢沉舟不答,只双手环胸,闭目养神。
这态度激怒了商羽,他当即要冲过去,又被古道一把提溜了回来:“不想死就别犯蠢。”
古道心中翻了个白眼。这种时候,此人还在想逞能。他提剑冲入青州军,只留下句话:“重整军队,一定要再撑一柱香。”
秦惊墨给谢沉舟口述完战况,微微蹙起眉:“如此倾颓之势都不撤兵……殿下,恐怕商羽留有后手。”
他转念一想,愈发觉得有诈:“若有援军赶至,恐怕战局生变。”
如同预言应验般,一名斥候突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殿下,大事不好!东面发现茂王军队人影,茂王也进攻了!”
“慌什么?”谢沉舟嗓音沉稳,“调支弓兵过去,这边战况持续不了多久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又怎会没有准备。裴玄率临洮军镇守东面,茂王不可能轻易攻破。
然而,意外在此时陡生。
天边浓重的尘雾翻涌而起。起初,那不过是极远处的一抹昏黄,可不过须臾,那昏黄便迅速膨胀、蔓延 ,化作铺天盖地的滚滚人马,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战场奔涌而来。
一面面战旗猎猎作响,映入眼帘,其上无一不绣着“茂”字。
“不好!”秦惊墨神色大变。是声东击西,他们中计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谢沉舟,大喝道:“殿下,茂王同中央军结盟了!”
他最担忧的事莫过于此。茂王势力一直摇摆不定,而如今他加入战局,又诱骗他们调走一批精锐。
如今的兵力根本无法支撑同茂王一战。原本大占上风的局面瞬间被扭转,敌军人数的优势和士气的高涨,让青州军的防线摇摇欲坠。
谢沉舟也蹙起了眉,不过很快,他便镇定下来。他嗓音沉稳,拔剑高呼道:“切勿自乱阵脚。敌军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随我一起,入阵杀敌!”
说罢,他便飞速冲入敌军,几刀便挑落数人。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气场,仿佛就是这场战争的主宰。
处在劣势的青州军们见状,纷纷拼尽全力,提刀杀敌。
“为了殿下!杀啊!”
“跟他们拼了!”
商羽看着茂王的大军加入战场,猖狂地大笑起来:“商醉,你以为凭你这点兵力,就能与我抗衡?今日,就是你的末日!”
第88章 尘埃落定(下一章完结) 大雍朝迎来了……
谢沉舟端坐于马上, 虽目不能视,却依旧身姿挺拔,刀法行云流水, 寻常敌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古道见状, 与茂王对视一眼,双双合围上前。
眼睛瞧不见,却反而减轻了谢沉舟最后一丝紧张感。战场上他的军士定然占据少数, 但他却丝毫不慌, 并不去想这件事情。
他神色平静,只是紧了紧手中的刀,那宝刀身乌沉,泛着冷光, 似与他融为一体。
有军士护在他周围, 却接二连三被古道斩落。茂王纵马而上,手中长刀裹挟着呼呼风声,挡下谢沉舟致命的一击。
可茂王却丝毫不慌,甚至还有闲心笑道:“侄儿,别来无恙。”
谢沉舟须臾间便闻声而动,判断出他的方位后挥刀刺去, 毫不留情:“少乱认亲戚。”
兵刃相接, 谢沉舟骤然嗤笑一声。而后腕间机括咔哒作响,几枚箭矢从袖中顺势射出, 精准地刺向茂王的手腕。
茂王一惊,连忙回刀抵挡, 却被谢沉舟抓住时机,短刀灵活轻巧,如毒蛇逼近, 瞬间挑破他的袖袍。但凡再晚一步,他整个手臂都要被谢沉舟一分为二。
茂王不怒反笑,将破了的衣袖撕下:“好侄儿,对你叔叔这么狠?”
“呵,还有更狠的。”
谢沉舟唇角勾起抹冷笑,毫不留情地提刀再劈下,这次力道更甚。
这一刀被古道拦下,他边格挡,边劝道:“商醉,此时投降,我可保你不死。”
“笑话,”谢沉舟侧身,与茂王再次缠斗一起,“本殿要么战死,要么,杀进皇城。”
他嗓音冷戾,带着睥睨众生的漠然与桀骜,教人不得不信服。
古道有须臾恍惚,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涟漪。他仰头大笑:“有血性。”而后也不客气,全力迎了上去。
若是平素,即便三人,谢沉舟也能与其打得游刃有余,但他眼部失明,行动免不得迟缓。
在两人的联手攻击下,渐渐落了下风。他身上的战甲已有多处破损,几缕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滴落在土地上。
他抹了把血,挥刀果断结果了一名从身后偷袭来的士兵。
古道也瞧出他力不从心,皱眉不解道:“商醉,你到底在执拗什么?”他是真的欣赏此人,器宇轩昂,果敢英武,若是真的死在权利争斗中,未免可惜。
思及此,古道出剑柔和许多,甚至故意避开要害之处。
手臂上痛意袭来,但谢沉舟仍面色冷肃,手中刀剑挥舞得快速利落,刀法密不透风。
周围疲惫的青州军见此,纷纷斗志更甚,拿出十成十的气力,与敌军死拼到底。
秦惊墨与其他众将早也加入战局。战场上,喊杀声依旧震耳欲聋,士兵们的嘶吼声、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青州军竟一时未见颓势。
商羽见古道攻势放缓,焦急地大喊道:“古道!你在犹豫什么!还不快杀了他!要是玄甲军赶到,可就再没机会杀他了!”
他与秦惊墨缠斗在一起,难抵颓势,若不是有将领即使解围,三两招就要被斩于马下。
古道却充耳不闻,手中的剑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瞧着谢沉舟那张与先太子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他心中不禁冒出个想法。
这谢沉舟虽被视为逆贼,可他身上的这份果敢坚毅,却有君王之姿。
再想到商羽的鲁莽冲动,商缙的狭隘自私,他心中突然有些犹豫。
“哦?”茂王也回过味来,眼里兴味更甚:“怎么,大师也觉得我这侄子不错?”
“古道!” 商羽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在喊杀声中更显尖锐刺耳,“你别忘了,我父皇如今还是天子!你若敢背叛,父皇定教你身首异处,背负千古骂名!”
古道咬了咬牙,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向前冲去。就在谢沉舟疲于与旁边不断涌上的军士周旋时,古道手中的剑高高举起。
无声刺向谢沉舟的后背。
谢沉舟反应不及,必死无疑。
秦惊墨大惊,飞身就往谢沉舟这边跑来:“殿下当心!”
刀剑卷起的风声杂乱,谢沉舟一时无法准确判断。他只得下意识闪身,尽量避开要害。
就在剑尖即将刺破他身体的瞬间,一道寒光如闪电般划过。
刀剑相接,有冷光闪过,倒映出刀刃后茂王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强大的冲击力使得几人的战马都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谢沉舟微微眯起眼,心底一时也涌起疑惑。他不记得自己同这所谓叔叔有过交情,茂王为何要出手帮他。
古道不可置信地皱眉喝道:“你!?这是何意?”
茂王不屑一笑:“没什么意思,看不惯你以大欺小罢了。”
古道气得手都有些颤抖,怒目圆睁道:“你可是歃血为盟了的!你这是言而无信。”
谁成想,茂王非但不怒,反而笑理直气壮地应下:“对,本王就是言而无信。本来就是陪你们玩玩,还想本王拼命不成?”
商缙见茂王此举,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的愤怒与惊恐交织,他嘶声喊道:“茂王,你这叛徒,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边喊着,边不顾一切地朝着茂王冲去,手中的长枪好似疯狂的毒蛇。
“砰——”可惜还未碰到茂王半分,他就轰然倒地。
是谢沉舟拔刀,直接了结了他。鲜血顺着刀刃不断往下滴,谢沉舟嫌恶般甩了甩,嗤道:“话真多。”
“殿下!殿下!”古道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飞扑过去,但商缙早已没了气息。
商羽浑身只打冷颤,不敢相信谢沉舟光天化日之下,竟真敢杀皇子。
他被军士扶着,勉强站稳身子,而后忽然吹响哨子,阴鸷地笑道:“商醉,你以为你赢定了么?你快看看,这些是什么。”
号角声在战场上回荡,如同一记记重锤。紧接着,天空中突然飘下成千数百的布告,像是雪花般纷纷扬扬洒落。
有好奇的士兵捡起,只见布告上赫然写着:先太子夺臣妻,商醉乃孽种。
这一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了锅。战士们先是一阵惊愕,随后纷纷摇头,脸上满是不信之色。一名青州军士兵大声喊道:“这绝对是污蔑!先太子的为人,我们清楚得很,我们誓死拥护皇长孙殿下!”
“对,誓死拥护!” 其他士兵们也齐声高呼。他们的眼神中透着坚定,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
商羽看着这一幕,气得脸色铁青,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商醉,你以为这些士兵的拥护能改变什么?现在青州城内也都是这样的布告,你猜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会信谁?”
秦惊墨眉头皱成一团,顿感棘手。君夺臣妻乃是大罪,若认下罪名,恐民心大乱,于殿下不利。
他面上带了几分愠怒道:“商羽,你休想妖言惑众!殿下乃皇室正统,岂是你三言两语就可污蔑的!”
谢沉舟听闻却不惊慌。他骑在马背上,斜睨着被众将士搀扶,如搁浅之鱼剧烈喘息着的商羽。
语气淡淡的,带着气定神闲,理所当然的恶劣:“没错,是真的,又如何?”
商羽一愣,没想到谢沉舟竟如此蠢笨,轻易就承认了罪行。他癫狂般大笑起来,仿佛皇位已唾手可得:“一个媾和生出的孽障,还是个瞎子。哈哈哈哈,青州诸将们,这就是你们要拥护的殿下?”
谢沉舟摩挲着刀柄,不慌不忙道:“商羽,你恐怕漏了些细节。先帝还在时,谢氏一直是商世承的拥趸,谢氏女被许配给茂王当夜,就被发现与先太子媾和。会不会有些太巧了?”
没给商羽辩驳的机会,谢沉舟扬声说道:“既然二皇子不愿说,本殿来替你说。商世承与先太子饮酒,借机下药,又指使谢氏在其女饮食中下药,而后将两人锁在卧房内,逼其二人媾和。”
他眯了眯眼,重重启唇:“是你的父皇居心叵测,心思之歹毒险恶,令本殿作呕。”
商羽被他一连串,铿锵有力的质问怼得懵了圈,竟迷迷糊糊承认了:“那,那又如何,依旧改不掉你父王君夺臣妻的事实!”
一直在旁看戏的茂王终于坐不住了,出声道:“哎,稍等,本王打断一下。”
他耍玩着手中剑,没个正形样:“谢氏不算本王妻子,刚刚定亲而已。况且本王内心并不喜她,还要感谢大哥,让本王躲过指婚。”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震惊有余。本来谢沉舟的身世就已经够他们震惊,未曾想当事人完全不在意。
君夺臣妻,若是臣乐意,甚至求之不得,那么这罪名还算什么成立呢?
无形中这番话替谢沉舟解了围,茂王笑得肆意,玩笑般朝谢沉舟道:“怎么样,贤侄是不是有些遗憾?险些就能成为本王的亲儿子。”
“……”谢沉舟眉尾抽了抽,总觉得这位茂王与传闻中出入甚大,实在不像靠谱样。虽他突然倒戈,但自己与他并无交情更不熟稔。防人之心不可无。
话锋一转,茂王突然声量小了许多:“但是,你眼睛瞎了?”说罢,他开始打量起谢沉舟的眼睛,试图找出还能视物的征状。
商羽冷哼:“哼,一个无五官不健全的瞎子,还妄想当九五至尊。”
秦惊墨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立即否认道:“一派胡言!殿下不过是暂时中毒,医治几日便可完全痊愈。”
古道却无情拆穿:“殿下的血翳只有青囊圣手能够治好,谁人不知,青囊圣手已死?”古道已经完全考虑清楚,自己既已是天子臣,即便再如何欣赏谢沉舟,也不应该临阵倒戈。
皇位换个人坐,又能有何不同?百姓依旧还是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见谢沉舟迟迟不回应,军中有人坐不住了,高声疑虑道:“将军,古道大师说得是真的吗?”
人群中陆续有人质问起来,青州军军心动摇。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不可能让一个瞎子当皇帝。
“殿下若是真瞎了,如何能带领我们冲锋陷阵?”
“是啊,这江山社稷,怎能托付给一个目不能视之人?”质疑声此起彼伏,如潮水般涌来。
秦惊墨心急如焚,他抽出佩剑,指向那些质疑的士兵,大声喝道:“都给我住口!再敢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然而,他的喝止如同螳臂当车,根本堵不住悠悠众口。
士兵们的脸上满是犹豫与不安,青州军军心有隐隐崩塌之势。
“报——”斥候突然又赶至。但那斥候这次跑得飞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眸里俱是惊喜:“回禀殿下,容小娘子……”
话音未落,一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来。
闻言,谢沉舟冷肃的面庞上明显有了松动。他勒紧了缰绳,手被磨得生疼,才硬是压下心里飞奔出去接回她的冲动。
容栀冷声喝道:“谁说殿下不能目视!”
马背上,她发丝被狂风吹得凌乱,因长途奔波,衣衫上也沾染不少尘土,颇有些狼狈。可那双眼眸却是如融雪般清亮。
为了尽快赶回,她一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身下坐骑几乎脱力,可容栀依旧狠狠拍了拍马腹。
快些,再快些。
远远瞥见被军士簇拥着,立于马上的谢沉舟,她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幸好还来得及。
倏然容栀刚刚放松的眉头又紧蹙起来。她几乎用尽全力紧拉缰绳,然而马匹似乎受了惊,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跑快。
眼见就要撞上军士,她连忙道:“快闪开!马匹受惊了!”
没有别的法子了。电光石火间,容栀迅速做出判断,连忙侧身倾斜,将重心压低,强行调转了方向。
同时整个人往地面扑去。她下意识无奈地闭上了眼。这一摔,恐怕要躺十天半月了。
预料之中与地面接触的疼痛并未袭来,她落入了一个宽和的怀抱。
朱栾香伴着血腥味淡淡铺开,容栀有些错愕般睁眼,映入眼帘的是谢沉舟那张熟悉俊逸的面庞。
他脸上也有几处伤口,有的还在往外渗出血丝,有的已经结痂。说不出为何,明明身处战场,瞬息万变,她一颗焦躁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
当着众人,谢沉舟并未抱她许久,便稳稳将她放了下来,他温和笑道:“你的衣衫被我弄脏了。”
容栀眼底一酸,别开眼不瞧他:“你还笑得出!”若是自己没赶回来,他是不是就要这般承认了自己眼盲,再无翻身之日。
秦惊墨也是笑逐颜开:“嫂嫂,你可算回来了!”
只有一人不高兴,那便是商羽。他眯着眼辨认许久,才认出容栀:“明月县主?好啊,父皇说得果然不假,商醉,你竟与她勾搭上了。”
容栀眼底泛起冷光,并未理会他,只从胸膛衣襟处,小心地掏出一个小瓶,大声说道:“大家莫要慌乱!我带来了解药!”
说罢,她几步走到谢沉舟身边,将解药递给他。随后,她转身面向众人,目光扫过商羽,不带一丝温度:“圣上的恶行,我今日要一一拆穿!殿下的眼睛,就是圣上毒瞎的!”
闻言,不仅是青州军,就连中央军中也传出一阵喧哗。
容栀徐徐道:“殿下所中乃血毒,为青囊圣手研制的香粉所致,而青囊圣手曾为圣上门客,除了圣上,无人可以拿到此香。”
“而此香更为毒辣在于,下毒者必须在中毒者幼时就时时以香灰喂之。殿下幼时曾在宫中待过,就是在那时,圣上下此毒手。为的就是让殿下失去目力,彻底除去他对皇位的威胁!”
中央军骚动更甚。他们并不是完全相信容栀的一面之词,但显然,商羽更不得人心。
谢沉舟毫不犹豫地服下解药,安静地骑在马背上,静静盯着容栀为他辩护的背影。
其实他瞧不见,但他能想象到她只身立于万军之中,却丝毫不怯,运筹帷幄的模样。
容栀转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免不得期冀地问道:“如何?那道长说了,这药是先散血翳的,而后再配上药熏三日便能尽数痊愈。”
被她感染,谢沉舟轻挑了挑眉,想也未想道:“已经完全瞧得见了。”
瞧出他在哄自己,容栀嗔道:“胡说!”
“真的,”谢沉舟伸手,替她将凌乱的发丝轻柔别进玉簪,“你瞧,我都能替你绾发。”
他是真的觉得清晰了许多,有光亮透进眼眶,谢沉舟抬手挡了挡。
秦惊墨见状,立时曲膝道:“恭喜殿下。”身后,众将士也齐齐单膝跪地:“恭喜殿下复明!”
商羽见状,脸色骤变,他惊慌地喊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别听她胡说!” 但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越发坐实容栀所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商羽听着那声音,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高声喊道:“我的援军到了!商醉,明年今日边是你的忌日!”
谢沉舟勾唇讥讽道:“是么?不是只有你有援军。”
身后青州城门大开。裴玄立于最前,身后是手持弓箭的临洮军。
商羽不在意道:“那又如何,区区临洮军,你兵力比不过我。”
话音未落,临洮军突然从中间整整齐齐分开,让出一条宽敞大道。容穆重甲森严,率领着玄甲军缓缓从城中而出。
他不怒自威,挑衅般朝古道点了点头:“好久不见,古道大师。”
古道暗道不妙,连忙勒马往回:“殿下,是玄甲军!我们兵力不足,快撤退!”
裴玄鼻尖瞬时微酸,千言万语,她终究只重重行了一礼:“卑职见过县主,殿下。”
容栀反而安慰她道:“阿玄,怎么哭丧着脸,答允你的我做到了,你该高兴些。”
感受到眼前渐明,谢沉舟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他接过士兵递来的弓箭,拉满弓弦,箭头直指商羽。
“嗖” 的一声,利箭如流星般射出。商羽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似乎是被吓到,他傻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弓箭却并未正中商羽面门,而是擦过他的耳朵。刹那间,商羽捂着血肉模糊的耳朵痛苦地哀嚎起来。
谢沉舟不屑地勾了勾唇,翻身下马,脸上尽是尊敬,哪还有半分方才面对商羽的桀骜:“见过伯父。”
容穆嘴角抽了抽,不吃这套:“殿下言重,谁是你伯父,某现在暂时还是镇南侯。”
谢沉舟也不恼,从善如流道:“镇南侯伯父所言极是。多亏您及时率玄甲军赶至,否则我怕是要命丧当场了。”
容穆摆摆手,哼道:“得了,我瞧你小子运筹帷幄,十拿九稳,甚至还知晓将我的宝贝女儿送去天岳山给你找药。”
当着众将士,谢沉舟却丝毫不争,瞬间低头认错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愿受阿月责罚。”
“阿爹……”容栀本想帮他解围,说自己去天岳山他并不知情。可刚开口,就被容穆一记眼刀挡了回去。
古道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五味杂陈,只得咬牙主持军纪道:“众将士听令,撤退!”
谢沉舟眯了眯眼,手已无声摸上腰间刀鞘。
容穆不置可否,只淡道:“殿下,穷寇莫追。”
谢沉舟微顿,而后温驯地将刀入鞘:“都听伯父的。”
容穆一口后槽牙几欲咬碎:“谁是你伯父。”
……
此战一过,谢沉舟的征伐异常顺利。几乎没遭到什么抵抗,他便把中原各州郡陆续纳入麾下。
一是他军纪严明,攻城从不烧杀抢掠;二是他士气大盛,的确无人能够阻挡。但除了他,百姓们更记住了一位小娘子。
传言那位小娘子总是戴着帷帽,四处免费帮人义诊,普及面衣的用法。有人说那小娘子生得国色天香,也有人说那小娘子相貌平平。
更有甚者,竟妄言那小娘子是明和药铺幕后掌柜,金尊玉贵的明月县主,镇南侯独女。
数月后,天下大势已定。皇城外,“樾”字战旗悬挂满地。谢沉舟的军队在此驻扎,准备明日天亮便发起最后进攻。
行军条件艰苦,容穆本劝过容栀先回沂州,然而她还需诊治谢沉舟眼疾,便一路随军。
今日分得不少柴火,容栀便命流云打了清水来,坐在浴桶中慢慢沐浴。
她舀了瓢水,细流顺着手臂淌下,有些微凉。容栀懒倦地往下一缩,连同肩膀也全然埋入水面。
流云叽叽喳喳个不停:“县主,殿下真真疼爱您。旁人都说,他的军旗之所以叫樾,是取了您封号里的月字。”
容栀失笑。这件事倒是真的。谢沉舟麾下各军重组合并,众人为取字想了许久。
谁料谢沉舟倒是果断,二话不说取了“樾”字。
见流云还要八卦,她打发她道:“流云,水凉了,把炉子里烧着的也一并加进去罢。”
流云得令,退出了营帐。
吐出口浊气,容栀缓缓闭目,心中不禁思忖起来。明日便是攻城之日,可商世承似乎放弃了抵抗,不见他部署军队,反而是把禁卫军全都撤到宫门外把守。
商九思的书信在半月前便断了。商世承时常癫狂,不能用常人思维揣测。
这个节骨眼做这样的决断。她怕,商世承是存了玉石俱焚之意。
帐帘被人掀起,流云比容栀预计的折返更快。
寒风瞬间侵袭而来,容栀无意识打了个冷颤。但她并未睁眼,她的营帐被谢沉舟派玄甲军亲卫把守,不可能有刺客入内。
容栀微微昂首示意流云,把水沿着木桶边缘注入。木桶温度迅速上升,容栀觉得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舒爽得她直叹谓。
只是……往常流云话比谁都多,怎的忽然这么沉默?
并未多想,容栀颇有些娇嗔道:“行军以来,第一次这么舒服的沐浴。待明日之后,我定要寻个温泉别苑小住。”
回应她的,是“流云”无声地拿起木舀,熟稔地将热水浇在了她最为紧绷的穴道处。
容栀微微挑了挑眉,觉得有些意外,她倒不知流云何时这么懂人体穴位。
缓缓睁开眼,她倏然想通其中关窍,勾唇笑了。
容栀向后靠了靠,手却是无声地攀上拿着水瓢的那只手。似乎早有准备,在她碰到的瞬间,谢沉舟翻转手腕,将她牢牢握在了手心。
容栀轻笑了笑,侧目朝他戏谑一瞥:“谢沉舟。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堂堂未来天子,连这道理都不懂么?”
谢沉舟也笑了,他摩挲着她的指节,从善如流:“不懂,所以来请阿月赐教。”
想起方才流云所说,容栀随口提道:“有不少人都议论纷纷,说殿下的旗帜是取我的字。”
“哦?”谢沉舟轻挑眉尾,漫不经心道:“他们还算聪明。”
取“樾”字,既有容栀的“栀”,更有“月”的谐音。他是故意的。
他恨不得教全天下都知晓,他走到今日,是因为容栀,更是为了容栀。
容栀挣了铮,没能挣脱她的手心。她索性身子一摊,道:“我未着寸缕。”
其实水面上漂浮着曾海棠花瓣,并不能瞧见她隐没在水下的身体。
不过容栀问了,谢沉舟倏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他闷声低笑起来:“阿月觉得不公平?那我脱了衣袍,也同你一道沐浴。”
容栀轻笑了声,也开起玩笑:“大战在即,若殿下想要落人口实,烦请自便。”
他一手帮她捏着肩颈放松,闻言,嗓音里笑意更甚:“许久未见,阿月都不想我么?”
“许久?”容栀挑眉,“我记得昨日诊脉时,某人还找借口遣散仆从,在营帐里偷亲了我。”
“呵,”揉捏她后颈的手指一顿,而后她后颈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他掌心湿热,比水温更甚。
“想把你禁锢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只为我一人所有。”他嗓音温柔清润,在夜色中分外蛊惑心神。
容栀先是错愕,而后很快眼底漾起抹浅淡的笑意,她回应道:“我亦然。”
温存片刻,谢沉舟想起一事,“商世承举止反常,若我们攻破宫门,他或许会强逼宫人自刎。”
这倒是与自己想去一处了。她也正色起来,抬眸认真道:“商九思也在宫中,我想救她。”
他笑了笑,眼底神色温和。其实他早已猜到,阿月一定会救商九思。
“我会替你备好一套宫装,明日你随军士一同入宫,会有亲卫掩护你。”
容栀点了点头,思忖片刻,说道:“我要带上谢怀泽。隋阳一直很担忧谢氏两兄弟,若是能见上一面,也好教她安心。”
谢沉舟迟疑了一瞬,终究无法拒绝她:“好。”他笑道。
第二日天明,进攻如期发起。一切都很顺利,几乎没怎么遭到中央军的抵抗,谢沉舟就攻到了宫门之外。
与禁卫军的缠斗废了些心思,但也不算难缠。禁军头领曾是赵氏部下,长钦几番游说,那人便主动归顺,甚至顺道还帮他们开了宫门。
长钦正欲拉缰绳往前,却忽而又顿在原处。须臾,他感慨万千道:“皇城还是与从前一般,一点都未变。”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也冰冷彻骨。
谢沉舟闻言,也抬眼环视了一圈。不过他眉目更为平静疏淡,分不清是征战将他性子中的桀骜打磨得更加温和,还是因为有容栀在身边。
他竟意外地启唇,主动接话:“从今以后,你想让它变成何种模样,就会变成何种模样。”
长钦一愣,显然未曾想到,谢沉舟会说这般说。不待他反应,谢沉舟已策马飞驰出去。
那身影意气风发,带着与生俱来的游刃有余,更不乏对新王朝未来的自信。
“呵,口气倒不小。”长钦展眉一笑,嘴上虽不饶人,也策马跟了上去。
行至宣政殿,谢沉舟抽刀下马。看守的只有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在谢沉舟逼近的瞬间,早就吓得腿软:“陛、陛下在里面。”
谢沉舟并未为难他,直接推门而入。
大殿之上,尘嚣甚起。似乎许久都未曾有人扫洒,殿内霉味灰尘之气混浊一团,直呛得长钦捂鼻。
如殷严所说,商世承哪都未去。他臃肿的身体无力地陷在那把华贵庄重的龙椅里。
见到谢沉舟,他也只是耷拉着眼皮:“你来了?”
也不等谢沉舟答话,他扶着把手艰难地站起身,拿起备好的圣旨:“这是罪己诏,朕知晓,你最想要它。”
商世承已然苍老,呼吸声粗重杂乱,如同破败的竽笙。
谢沉舟站在原地,嘴角是嘲讽的笑,并未接那圣旨。
商世承瞥了他一眼,眸光混浊:“朕没有别的诉求。你尊朕为太上皇,朕即刻退位。”
谢沉舟眯了眯眼,顿感无趣。那双冷戾的黑眸从商世承脸上划过,而后他阴沉道:“殷严,动手。”
瞬间,殷严从暗处步出。殷严抬手,寒光一闪,利刃直直没入商世承的胸口。
商世承瞪大了双眼,嘴里涌出大口鲜血,重重地倒在龙椅旁。一代昏君,竟就这般结束了一生。
长钦心中唏嘘不已,盯着殷严的双眸却更戒备。
谢沉舟淡声道:“殷严,还愣在那做甚?你可以回悬镜阁了。”
可殷严却突然阴鸷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说不出的诡异。
刹那间,大殿四周涌出几十名刺客,手持利刃,将谢沉舟团团围住。
谢沉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并不慌张。甚至颇有些早有预料的意味。
长钦脸色骤变,抽出那把绯红断刃就直指向殷严:“你这是何意。”
殷严笑得张狂,“谢沉舟,我杀了商世承,但可没准备让你当皇帝。这么多年,我潜伏在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助你征战,可不是为了看你登上皇位,享受万民朝拜。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
谢沉舟鄙夷一笑,“这就是你说的,为先太子报仇?”
殷严厉声打断,眸光阴鸷又偏执:“我兑现承诺了!罪己诏在这,先太子的冤屈已然洗清,我不欠他什么了!是他,是商世雍欠我的!”
见他这癫狂的模样,长钦恨得牙直痒痒,“我父亲是你陷害的,对不对?”
殷严愣了愣,向前倾身许久,才恍然大悟般狂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自以为屠尽赵氏满门,竟还有漏网之鱼。”
被他的笑刺痛,长钦瞬间怒不可遏。若不是被杀手团团围住,他早一刀结果了这老贼。
谢沉舟的军士也涌了进来,数不清的剑将殷严围住。一时间几人僵持起来。
殷严笑得面目扭曲,整个人诡异又可怖:“赵紫棠,观你东躲西藏,真是教老夫心里痛快。当年,老夫为太子肝脑涂地,而他竟有眼无珠,重用赵孝那个草莽武夫!”
他继续激怒长钦:“老夫略施小计,便让他背上通敌罪名。要怪,只能怪赵孝太愚蠢!”
长钦恶狠狠道:“你!殷严老贼!今日我非手刃了你不可!”
殷严掏出最后一张底牌:“殿下,您可要三思。隋阳的命还在我手上,您不在意,明月县主恐怕未必也不在意。”
“说得什么混话!”殿门被人推开,商九思跨步而入,指着殷严就怒骂道:“本宫的命何时在你手上?”
身后,是被亲卫牢牢护住的谢怀泽和容栀。
“不,不可能。”殷严有些不敢置信,“将她带出来。”
有杀手押解着一个装束同商九思一模一样的小娘子走了出来,殷严急切地摘掉那人头套,险些没一口血喷出:“一群蠢货!”这抓的哪里是隋阳郡主。
就趁殷严分神之际,围着他的亲卫已然转至杀手身后,瞬间,两方战成一片。杀手很快被解决无几。
殷严显然已经疯魔,见一计不成,竟拔过玉台上的宝剑,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就往谢沉舟那边冲:“狂妄小儿,受死罢!”
几人脸色俱是一变,容栀扬声道:“谢沉舟,当心!”
“雕虫小技。”谢沉舟勾唇一笑,故意愣在原处不动,手中暗箭已蓄势待发。
可就在容栀未察觉时,谢怀泽竟不知何时冲出护卫,朝谢沉舟身前张开双臂。
谢沉舟眼眸显然有一刻空滞,条件反射的他想避开,可箭已飞出,来不及收回。
只听见两声箭矢刺入□□的声音。谢怀泽和殷严同时被贯穿。
鲜血喷涌而出,谢怀泽无力地倒在地上。
商九思身体先一步反应,跑过去就胡乱地捂住他身上血洞:“谢怀泽,你这是做甚!你疯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殷严不是谢沉舟对手。他偏要上去挡这一剑。
商九思胡乱按伤口,血愈发渗出。容栀一把上前将她拉开,朝谢怀泽道:“你先别说话,莫浪费力气。”
容栀手也止不住地抖,摸出一堆瓶瓶罐罐,把能用的全都一股脑抖在了谢怀泽身上那血洞。
然而伤口太深,命中要害,谢怀泽身体刚痊愈,此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脸上抽离:“县、县主……我无碍。”
“阿……”他本能地想喊阿醉,却又倏然想起,容栀同自己偶然间提起过,谢沉舟最讨厌旁人唤他商醉。
谢怀泽改了口,身下污血越聚越多,他气息愈发无力:“殿下……我想同殿下……说句话。”
谢沉舟抿了抿唇,显然还未从茫然中抽离。他既不解于谢怀泽的挡剑,更不解于谢怀泽为何要多此一举。
本能地,他是排斥谢怀泽的。一想起这张脸,他就会不断记起,在谢氏被折磨的日日夜夜。于是谢沉舟顿在原地,只垂眸不去瞧血泊中那人。
商九思着急道:“皇兄,您愣着做甚!”
容栀并未催促他,只是把了脉,又检查过谢怀泽的瞳仁,而后抬眸冷声道:“谢沉舟,他瞳孔已经涣散,没有多久了。”
身后,谢沉舟紧了的拳松了又握。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步步走近,蹲在谢怀泽身前。
他眸光沉黑,教人猜不出情绪:“谢怀泽,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么?”
商九思心急如焚,俱是不解:“都什么时候,皇兄还说这些!”
谢怀泽却释怀般,缓缓扯唇笑了:“殿下,不,我该叫您陛下……不用感激我,恨、恨我很好。”说几句,他就要大口大口喘气:“我还记得,第一次、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谢沉舟闻言,眸色稍暗,一张脸神情复杂难辨。片刻后,他自嘲一笑:“是么?我已经忘记了,你也忘记罢。”
不知有没有听到,谢怀泽只自顾自喃喃:“我这一生太懦弱……做了许多错事……如今也算,死得其所。”
商九思泪流满目,全然无法接受:“说什么胡话!有阿月在,你不会死。”
谢怀泽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的身体他最清楚,身下伤口剧烈疼痛,但慢慢的,那股痛似乎不再明显。
仿若最后一点执念,谢怀泽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殿下,那日您被骗去祠堂,我是真的……真的,一无所知。”
容栀抬眸,神色复杂地瞧向谢沉舟。
谢沉舟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直到谢怀泽咽气,他依旧什么也未说。
这一天,血流成河,尸骨遍野。也是这一天,大雍朝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