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府离开后,两人先是去了一趟城主府。
正如叶怀昭对阿燕所说的那样,光凭阿燕口说的证据无法证明留影珠的记忆就是编造的,赵清浔依旧要被关在牢狱中。
城主只答应在他们找到徐规之前,不会处决赵清浔。
叶怀昭对此没有别的意见,将阿燕安置好后,便打算和谢迟云离开城主府。
而庾慎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叶怀昭也不着急走了,她站在城主府的前院好整以暇说:“这不是庾大公子嘛,这么匆忙,可是有什么急事?”
庾慎隔了很远就看见了站在城主府院中的那个红裙少女。
他直觉叶怀昭对他很有敌意,而他也不是很想去触那个霉头,于是特意放慢了脚步,就是想要等对方走了自己再过去。
结果还是被叶怀昭抓住了。
他在心中暗骂一声,面上还要挤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不情不愿走过去说:“听说此次失踪案的真凶找到了,庾某正要去向城主询问此事详情。”
叶怀昭盯着他:“庾城主还有什么好问的?”
庾慎一怔:“叶仙君这是何意?”
“没有什么意思。”叶怀昭弯了弯唇,甜蜜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听到对方不堪重负闷哼一声后,语气轻快道,“只是提前祝贺庾公子荣登城主之位。”
按照如今形式所见,庾慎极有可能是下一任乐寿城城主。
庾慎捂着隐隐作痛的右肩膀,咬牙说:“叶仙君这是准备将我屈打成招了?”
叶怀昭:“不要以为世上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无耻。”
“无耻?”庾慎咀嚼着这两个字,他盯着叶怀昭,忽地扯起唇角笑了起来。
“叶仙君,我从未用过这种招数去对付别人。”他轻声说,“无论您信或不信,犯下此次失踪案的凶手,最终一定是主动伏诛的。”
叶怀昭偏首看他,唇角一挑刚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一只强有力的手忽地扣住她的肩膀将她向后扯开,和庾慎拉开距离。
她被迫踉跄了两步,抬头就见一身白衣的男人强硬地插到她和庾慎的空隙中,淡声说:
“庾公子,这里是城主府,并非是你庾府。”
他的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微笑,眼中却无端显出冰冷的意味,语含警告之意。
方才被叶怀昭激出火气的庾慎宛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寒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
他的喉结滚动,咬着后槽牙,重新挂上了那副温和微笑的假面,硬生生从喉咙中挤出话语:“……多谢仙君提醒。”
说罢,也不管那对师兄妹是什么反应,转身大步流星地迈过门槛离开了城主府前院。
谢迟云也转过头,正要开口说话,垂眼便看见了鼓着脸不忿盯着他的师妹。
他顿了一瞬,哑然失笑:“师妹,你生气了吗?”
叶怀昭哼了一声:“没有!”
他怎么回事?不就是和庾慎放几句狠话,就连这种小事都不让她做?
还有之前在赵府时也是,明明只是开玩笑,他就连一句好话都不愿意说?
叶怀昭暗自腹诽,讨厌师兄。
谢迟云看了她几瞬,而后说:“如果不是,那师妹为何一直盯着我?”
“难道乘玉仙君的脸不让别人看吗?”叶怀昭说,“怎么啦?眼睛长在我身上,我偏就要看!”
她一面说着,一面故意踮着脚凑近他,努力睁大眼睛,像是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角落般仔仔细细地观察谢迟云的面庞。
男人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勾着眼尾任由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一寸寸掠过,甚至还配合地微微俯身,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生了一张俊秀与风流并存,威仪与柔和共生的美人面,近距离看时,那种容颜气质越发摄人心魂。
本应避让的人没有避让,而主动的人反而心中慌乱。
叶怀昭看着看着,莫名觉得自己的脸庞发烫,喉咙发紧。
他怎么连躲都不带躲的!
他不躲我怎么好收回目光啊!
她的视线游移,正要自己给自己
找台阶下,就听谢迟云在耳旁悠悠说道:“看出什么了吗,师妹?”
叶怀昭:“……”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她强迫自己将视线转了回去,压抑着心中不知从何而起的情绪认真打量着谢迟云。
看着看着,当真让她看出一些问题。
叶怀昭眼中的那些羞耻慌乱渐渐散去,她拧着眉,忽然出声问道:“师兄,你受伤了吗?”
谢迟云微微一怔:“并未。”
“怎么可能没受伤?”
叶怀昭一边说着,一边特意用灵识仔细感知着谢迟云周身逸散的灵力波动,越看越觉得诡异。
修仙者依靠吐纳天地间灵力,将其转至丹田后施布术法。
而即便是刚刚迈入修仙之路的初学者也知道,灵力在体内是会进行流窜的,只是速度快慢、能量多少的区别。
这就意味着一个人即便不曾使用术法,周身也会有细微的灵力波动。
而修为越高深、境界越高,逸散而出的灵力也就越微弱,不易被觉察。
按照谢迟云的修为境界,他身周的灵力波动应当不会被天罡境之下的修士觉察。
可如今叶怀昭不仅觉察到了,甚至在她看来逸散而出的灵力还不少。
除了受重伤,还有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天罡境的修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少女脑中飞速思考着,忽然灵光一闪,语气严肃问道:
“是不是那只蛊虫?”
叶怀昭也顾不上自己方才还想躲开谢迟云的注视了,直接伸手就去抓他的手腕,灵识顺着他的灵脉探查。
她的话和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就连谢迟云一时都没有躲开,当他反应过来挣开叶怀昭的右手时,后者的灵识早已在他的体内转了一圈了。
叶怀昭因为他的动作而向后踉跄退了两步。
若是在平时谢迟云敢对她动手,她定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人打一架再说。
可此时她的心神已经完全被震惊所占据。
“你体内的灵力怎么那么混乱?”她忍不住问道,“那只蛊虫在你体内流窜了?还是说有什么术法一直在攻击你的灵脉?”
谢迟云将被她揉乱的衣袖拉下,垂眼说:“师妹,你看错了,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叶怀昭被他气笑了:“你怀疑我的灵识?你竟然敢怀疑我的医术?!”
“我没有怀疑师妹的医术,”谢迟云直勾勾看着她,“只是我方才心神不宁,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灵力。”
她气得直跺脚:“你在说什么鬼话?堂堂乘玉仙君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你有什么好心神不宁的!”
“因为师妹方才在盯着我看。”谢迟云冷不丁说,“师妹挨得我太近,违背之前说男女有别的距离了,我不太适应。”
叶怀昭:“……”
叶怀昭:“…………”
她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整个人有一种踩在云雾中晕乎乎的感觉。既是匪夷所思,又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谢迟云会是因为别人和他挨得太近所以觉得难为情的人吗?
叶怀昭认真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现存的记忆中似乎还真没有谢迟云和谁距离过近的情况。
“哦、哦,”叶怀昭如梦初醒,看到谢迟云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后更尴尬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揪着衣角,忽然又反应过来:“不对!你不要转移话题,伸手,让我再看看!”
叶怀昭说着,伸手就要去抓谢迟云的手腕。
但早有防备的男人根本就不给她机会,每一次都巧妙地从她的手中挣脱。
这样来回几番后叶怀昭硬是被他激出了火气。
“你跑什么!”
她恼怒地扒拉着谢迟云的衣袖,不顾对方无奈的“师妹,我当真没事”。
就在叶怀昭将要抓住谢迟云时,两人的身后忽地重重响起一道刻意的咳嗽声。
两个人同时回头。
在屋中隔着窗子看了半天拉拉扯扯,还是没忍住走出来的桑春一脸无语。
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叶怀昭抓着谢迟云衣襟的手:“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不好吧?”
叶怀昭:“……”
她被桑春的目光看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终于如梦初醒,手中顿时像是拿了个烫手山芋般松也不是握也不是。
桑春欲言又止,最后只叹息一声道:“虽然现在院中没人,但还是不太好吧……有事能不能去屋中做?”
叶怀昭终于忍不住了。
她面红耳赤,扑过去就要去捂桑春的嘴:“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她抓狂道:“我只是想给他看病,我们什么也没想做!”
桑春不语,只是用微妙的目光示意叶怀昭去看她身后的谢迟云。
只见乘玉仙君脸庞泛着淡淡的红色,衣襟被揉乱,露出一小截如玉的锁骨,腰间的玉佩也不翼而飞,瞧上去就像是个被无辜蹂躏的良家妇男一般可怜地站在原地。
看见叶怀昭重新望向他,男人一边伸手拽住衣襟,一边用无奈的语气说:“师妹,我答应你便是了。”
叶怀昭下意识蜷缩了手指,手掌忽地一凉。
她抬起手,那枚本应挂在自己师兄腰间的温润冰凉的玉佩正被她握在手中,其下悬坠的穗子紧紧缠在叶怀昭的手指上。
桑春顺着她抬手的动作也发现了她手中的玉佩,忽地醍醐灌顶般顿悟了。
她骂道:“你这个榆木脑袋!”
叶怀昭:“?”
你骂我干什么?
叶怀昭还没开口,就被桑春扯过去,听到她在耳边说:“他都说他答应了,你就别对人家用强的吧,我看他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啊。”
叶怀昭气得上蹿下跳,抓狂说:“我没有!!!”
她觉得自己现在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可他们就是什么都没做啊!那只是意外而已!
叶怀昭试图向桑春解释,可她越描越黑,越说越觉得绝望。
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桑春的最后一句话,反而是谢迟云目光微闪,向桑春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将被师妹抓出来的褶皱一寸寸抚平,在叶怀昭崩溃的解释声中,忽地出声道:“师妹,我们该走了。”
叶怀昭现在一点也不想和他走。
但此时她更不想面对桑春一脸“我悟了”的表情——她到底悟到什么了?!
于是她反手甩开桑春,一溜烟地窜到了谢迟云身后,干巴巴地说:“对、对,我们要去找徐规来着。”
她从未有一刻像是现在这样想逃跑。
桑春停在原地,视线在谢迟云的身上转了一圈,而后重新落在叶怀昭身上。
她捏着自己的下巴,在叶怀昭紧张注视下,说出的倒是一句无比正常的话:“既然你要出门,那我等你回来再说吧。”
叶怀昭:“啊?你要说什么?”
桑春眨了下眼睛:“你现在可能不太想听的事情。”
叶怀昭迅速转身:“那你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
去找徐规的路上,叶怀昭还是再次给谢迟云把了一次脉。
这次的脉象正常得像是叶怀昭之前生出错觉一样,正常得几乎能被她师尊拿来当授课时的案例。
谢迟云收回手,看着叶怀昭怀疑的表情说:“师妹,我的确无事。”
叶怀昭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结果,只好接受了这个答案。
算了,反正谢迟云要是有什么问题,她爹肯定知道,既然她爹知道,那师尊肯定也知道。
既然师尊从来没说什么,那估计就是没什么大事吧。
叶怀昭勉勉强强给自己找了理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正色说:“师兄,我刚刚真的只是想给你把脉,没有别的意思。”
谢迟云:“我知道。”
他接过叶怀昭手中的玉佩,倒是没有重新戴上,而是收回了乾坤袋中。
做完这个动作后,他才撩起眼皮含笑说:“我知道师妹心思纯净,别无杂念。”
叶怀昭抿唇,忽地扯开话题问道:“师兄怎么知道徐规在哪的?”
谢迟云顺从地回答说:“之前我在徐规最后失踪的位置布下过阵法,只要阵法捕捉到周围有徐规的灵力波动,便会立刻将其记录固定。”
“方才阵法被触动了。”他平静说,“虽然不知是否是个陷阱,但总归要去看一看的。”
叶怀昭回过神来,问他:“师兄也觉得徐规的事情很奇怪?”
“不是奇怪,”谢迟云缓缓摇头,“而是太顺利了。”
从徐府开始寻找线索,一路找到赵府发现赵清洵和庾慎的事情,最后发现庾慎伪造证据。
这么多的线索出现,甚至发现比赵清洵更有嫌疑的真凶,只过去了仅仅半日。
即便叶怀昭对自己和谢迟云再有信心,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能半日时间就解决乐寿城数月也没能解开的悬案。
事出反常必有妖,正如谢迟云所说那样,他们能这么快地发现真凶本就有问题。
很显然,那个真正的幕后之人对此似乎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心思,非常直白地在此时放出了徐规这一步棋。
无论是叶怀昭还是谢迟云都清楚,去救徐规这件事就是一个陷阱。
但就算是陷阱又能怎样?
若是想彻底解决乐寿城的事情,他们必须亲自去踏入这道陷阱。
叶怀昭说:“或许这一切就是徐规本人所布下的?”
她兴致勃勃地分析:“假定这一切都是徐规做的,他在最后故意让那些魔族把他绑了,将黑锅全部推到庾慎身上,然后他再被我们救出。他不费吹灰之力,既扫除了敌人,又收获了名誉,甚至还能得到赵清洵的芳心,多么一举三得的事情!”
谢迟云:“那庾慎伪造证据的事情又如何算?”
叶怀昭:“唔,那就是他们两个人共同作案,最后互相抹黑,看谁道高一尺。”
谢迟云:“但这样的话,赵姑娘就只是牺牲品了。”
叶怀昭冷哼一声:“所以我说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阿燕那个小孩还觉得这两个大少爷都喜欢自己小姐,但在叶怀昭看来,这两个人都是只考虑自己、自私自利的混账。
说话间乐寿城渐渐被两人抛在身后,大片的山雾缭绕在眼前,隐约可见下方缓慢起伏的山峦。
叶怀昭慢慢自空中落地,踩在湿润的泥土打量着周围环境。
这是乐寿城外一处人迹罕至的树林,各处都是干枯坠落的树叶,在地上铺满了整整一层,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就是这里?”叶怀昭左右看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谢迟云:“印迹在这里就消失了。”
叶怀昭:“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啊。”
说完这句话,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而后,叶怀昭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为谢迟云让出场地。
寂静无声的树林中忽地凭空升起一道气流,枯叶旋转着向半空中飞起,磅礴浩荡的银色灵力在枯叶的间隙中穿梭,划出无数繁复的咒术纹样。
白衣青年立于龙卷风的前端,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随着灵力的持续输出,叶怀昭眼前薄雾似的云霭似乎也慢慢凝滞。
谢迟云额心一点赤红越发鲜艳,他面容沉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浩荡阵法,低声吐出一字:
“破。”
流淌在空气中的灵力刹那间迸发出刺目光芒,虚幻的剑气激荡,席卷至半空的枯叶在一瞬间破裂粉碎,被灵力裹挟着攻向地面。
似是满山树林震颤,地面之上层层落下的禁咒轰然破碎,无数鸟雀被巨大的声音惊起,一瞬间掠过头顶时遮天蔽日。
昏暗的光亮中,叶怀昭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知道谢迟云早在三年前就已突破了天罡境。
她也知道谢迟云是当世剑圣之下的剑修第一人。
可这些认知对叶怀昭而言只是一个落在谢迟云身上的附庸,她不是剑修,她不清楚谢迟云对其他剑修而言意味着什么,谢迟云本人也从未在她的面前表现过自己在修为方面的天资。
而此时,巨大的长剑虚影悬停于男人的身后,银色的流光几乎将整片昏暗的树林都照亮。
此时此刻,他便是唯一的明月。
大地的震颤依旧没有停止,那一声一声的轰鸣自遥远的远端传来,与叶怀昭一声又一声,砰砰的心跳声共振。
风波气流之中,当世剑修第一人忽地侧首,那双浅色的眼瞳落在怔怔望着他的少女身上。
“伤到你了吗,师妹?”
远处的风声呼啸凌厉,可他的声音却是如水的温和平静。
叶怀昭回过神来,不自在地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停顿一瞬后说:“没有伤到。师兄,你刚刚动静太大啦。”
“好像是有些。”谢迟云挥手散去剑意,眼含笑意,“不过,师妹喜欢就好。”
【师妹喜欢就好。】
谢迟云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中,而叶怀昭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就如同被踩到脚一样炸毛道:“什么?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了?!”
她结结巴巴说:“那、那是欣赏!是一个医修对一个剑修的惊叹!”
谢迟云任由她绞尽脑汁地解释,叶怀昭说了整整一长串,说得自己都说服了自己,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自己师兄慢悠悠说:“但是我方才听见你在心里说——”
“纵然是霜华倾落,也不抵乘玉仙君剑锋寒光。”
他看向已经完全僵直在原地的叶怀昭,状似不解:“师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叶怀昭:“……”
她沉默地闭上了嘴。
叶怀昭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极为生硬地转移话题,语气硬邦邦说:“谢师兄,这底下有路,想必徐规就在这下面,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她逃也似地御风冲进了被谢迟云强行轰开的地洞。
恰好地洞中有数十只妖兽因为听见外界动静而嘶鸣着,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旋身落地后立刻展开毒雾。
与谢迟云截然不同的赤色红光在地洞中迅速扩散,每吞没一只妖兽,便有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殷红的鲜血瞬间洒了满地,将漆黑的巨石也浸染了一层湿润的暗色光芒。鲜血带着残肢落入地洞中的暗河,溅起一片水花。
谢迟云特意在上方等了片刻才慢吞吞下来,看见的就是蹲在一片残肢断臂中专注打量妖兽的少女。
她的衣裙上依旧干净整洁,连裙摆都没有沾上一点血污,唯独双手上浸染了殷红血迹。
他等叶怀昭将手上血迹用术法清理干净后,才走过去说道:“这地洞下的妖兽像是从魔界跑来的。”
叶怀昭目不斜视:“我刚刚就发觉了,这处地洞应该是那些魔族真正的藏身处,到处都是残留的魔气。”
“只是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这里。”她说着,忽地猛地向不远处的洞口甩出数根毒针,冷呵一声,“谁在那里!”
叶怀昭和谢迟云不约而同地瞬影移至洞口,而那人已经极为狡诈地融化成一滩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一路延伸进洞穴深处。
叶怀昭和谢迟云对视一眼,立即顺着痕迹向内追去。
那人远比他们两个更加熟悉地洞,一边躲一边还有余力触发各种陷阱来拦截他们,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叶怀昭前脚跨过地下暗河,转瞬间眼前就被一层猩红色的雾气吞噬,再一眨眼,就连身旁的谢迟云都不见了。
她站在原地没动,忽地看见前方出现一个极为眼熟的人影。
叶怀昭掐诀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慢慢走来的人。
他的面容白净俊秀,眼珠如浅色的剔透琉璃,像是从白纸墨迹的素雅山水画中走出来的谪仙。
叶怀昭盯着他额间的朱砂痣,迟疑地叫了一声:“谢迟云?”
大约才十二三岁的少年抬头看她,声音冷淡:“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叶怀昭知道这是幻象,可她还是好奇问道:“为什么?”
“谢迟云”:“因为他会害死你。”
叶怀昭:“他是谁?”
少年一言不发,忽地甩手出现一把长剑,动
作凶戾地便直攻她的命脉。
叶怀昭轻啧一声,先是扔出几道毒针将他手中长剑弹飞出去,不等对方近身便低声喝道:“风来。”
洞穴之中忽地凭空升起凌厉的气流,呼啸着在叶怀昭的面前飞起,瞬间将那个与谢迟云一模一样的少年绞杀。
气流涌动间,猩红色的雾气也慢慢散去,叶怀昭刚要放下心来耳尖忽地一动,下意识反手将其按在石壁上:“——怎么又来?”
“师妹,”来人闷哼一声,无奈说,“是我。”
星星点点的赤色火焰在他的身旁升起,叶怀昭抬头,看到了极熟悉的一双浅色眼瞳。
“师兄?”叶怀昭仔细观察了片刻,这才松开横在他脖颈间的长剑,嘀咕一句,“你走路怎么连声音都没有。”
她说:“我方才好像看到了幻象,你刚刚去哪里了?”
“和幻象中的人打了一架。”谢迟云轻声说着,“出来后便看到了师妹。”
叶怀昭“哦”了一声,她本来还想说几句自己方才看到的谢迟云少年时候的事情,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头,看向谢迟云,“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谢迟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师妹这是何意?”
叶怀昭说:“这周围都是魔气,若是修仙者不小心吸收了容易和灵力相冲,造成灵力混乱。”
“你刚刚是不是使用灵力了?”
她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观察着谢迟云身周的灵力波动,发现还是在正常范围内后才松了口气。
叶怀昭叮嘱道:“在这种地方要尽量减少灵力的使用。”
她顺手给谢迟云加了一道防护。
谢迟云从被她推到石壁上后就没有动,此时垂着眼睛看着她的手指,说:“师妹不给自己加防护吗?”
“我不需要。”叶怀昭摆摆手,“魔气对我的影响不大。”
她想了想,忽然抬手解开了自己手腕上刚刚收起来的听白剑。
“让你动手的动静太大了,不要老是这么无节制的用灵力,你的灵力难道很多吗?”她不客气地说了一通,然后道,“我的听白剑暂且借给师兄,等出了地洞后一定还我。”
谢迟云:“我……”
“不许说谢谢!”叶怀昭忽地转头,狠狠瞪了一眼谢迟云,“我也不是白借给你剑的。”
谢迟云看着她:“师妹想要我拿什么来换?”
叶怀昭早有预谋,毫不犹豫说:“不许用灵力强压住心神波动!”
她鼓着脸颊,嘟囔着:“凭什么每次都是你听到我的心声,我就总是听不到你的。这不公平。”
只要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只要是人心神就会波动。
但是纵观她和谢迟云中蛊后到现在,她的心声已经数次被谢迟云听到过,可谢迟云的心声迄今为止她只听到过一次,还是对方没有防备时听到的。
这一点都不合理!
叶怀昭思来想去,认为是谢迟云强行压住了自己的心神波动。
让谢迟云不听她的心声做不到,但是他总能做到不压抑自己吧?
“而且有什么是不能被我听到的?”叶怀昭说着,忽地怀疑地眯了眯眼睛,“你该不是总是在心中偷偷骂我吧?”
谢迟云看着叶怀昭:“我从未骂过师妹。”
“那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叶怀昭嘀嘀咕咕,“你的心声是多么见不得人的念头吗?”
谢迟云:“师妹不想让我隐瞒?”
叶怀昭:“不是这个意思!”
她拧着眉,努力组织自己的语言:“我知道谁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内心所想,可这也不代表需要无时无刻都压抑自己作为‘人’必要的情感波动啊。”
“师兄,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她转头对谢迟云说。
谢迟云安静地看着她明亮清澈的眼眸,忽然说:“可师妹也不想让我听到你的心声。”
“我的确不想,但那又怎样?”叶怀昭不停歇地说,“身中蛊虫已是既定事实,无法改变。若是师尊一直没有找到解开的方法,难不成我要一辈子都在心中伪装出来另一个自己?”
她摇摇头:“我不要,我不想。”
“况且,”她停顿一瞬,别开眼睛说,“我相信你。”
谢迟云一时之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样!”叶怀昭猛地回头气呼呼地瞪着他,“我说我相信你,不会因为听到我的心声就利用我去做什么坏事,我在夸你,行了吧!”
叶怀昭照明的赤色火光在她的身周跳跃,柔和的光洒在石壁上,叶怀昭看到,谢迟云肉眼可见地怔住了。
他这是什么反应?
叶怀昭的心中七上八下,拿捏不准谢迟云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抿着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大声说:“我不喜欢你一直压抑自己,我不喜欢你小心翼翼地隐瞒,我不想你这么累!”
她闭着眼睛,破罐子破摔说:“师兄,你为什么不能再信任我一点?”
这句话在叶怀昭心中憋了很久,一口气全部说出来时顿时让她如释重负。
谢迟云是个极有戒备心、很难相信别人的人。
这件事在叶怀昭第一次在丹河秘境见到他时就知道了。
他愿意跨越南北、不辞万里地来救她,愿意照顾她,愿意为她违反门规处理那些弟子。可这并不代表他信任她。
他在叶怀昭面前展示的永远都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乘玉仙君,永远都是一个温和有礼的大师兄形象。
若是没有之前偶然泄露的一道心声,叶怀昭几乎以为谢迟云就是这样的完人。
可也正是那一道心声,让她意识到,谢迟云也是一个和她一样的人。
他也有喜怒哀乐、他也有讨厌的事情。
谢迟云从来没有因为以身饲蛊的事情要求过她什么,可叶怀昭不能将此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让他无辜被波及已经足够了,叶怀昭不能让他因为蛊虫的事情更增添他本不该有的烦恼和负担。
她想着想着,索性睁开眼睛,在缕缕柔和光线中仰头去看身前的男人,认真盯着他浅色的眼瞳。
“我不想你因为蛊虫的事情而伪装一辈子,”叶怀昭小声说,“如果你能因为信任我而放下一部分的负担,我会努力不辜负你的信任的。”
她犹豫一瞬,再一次问道:“师兄,你愿意信任我吗?”
“……”
叶怀昭身前的男人久久没有说话。
空旷无人的洞穴中就连回音都没有,只有两个人交错轻缓的呼吸声。
随着时间推移,叶怀昭原本努力拿出来的勇气一点一点散去了,甚至慢慢被畏惧所吞噬。
不是吧,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被短暂抛弃的羞耻感像是潮水般一波一波涌来,叶怀昭后知后觉地感到面皮发烫。
她盯了几瞬,忽然咬着唇,甩手扯碎所有亮起的光芒。
黑暗顿时将石壁前的两人吞噬,远处是细微轻缓的暗河流水声。
叶怀昭在黑暗中寻找到谢迟云的眼眸,故作镇静说:“不愿意就不愿意,我也不稀罕。”
她说着,摸索着抓住谢迟云的手臂,然后硬生生从他的手中拽回自己的听白剑。
谢迟云这个混蛋!
叶怀昭在心中骂道,以后你就算跪在我面前求我,我也绝不会救你一次!
可这样想着,她的眼睛却莫名有些发酸,眼前被模糊的雾气笼罩。
叶怀昭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心想幸亏刚刚我怕丢人所以把光都灭了,要不然丢人死了。
她吸了吸鼻子,转过身正要离开,肩膀忽地被一只从身后伸来的手紧紧抓住。
这只手扣得很紧,如
同铁钳般不让她挪动一步,而后猛地向后使力一拽——
天旋地转间,少女被垫着后脑按在了石壁上。
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到,她的眼前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道轮廓,而那人微微俯身,按在她后脑的手慢慢下移,最终扣住了她的脖颈。
这是一只带着茧子的宽厚手掌,炽热的温度几乎让她有种被烫到的触感。
叶怀昭懵了。
“师、师兄?”她不确定似的,叫了一声。
“我在。”
极近的距离中,她甚至能听到男人胸膛微微的震动。不知为何,这道声音中似乎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沙哑。
叶怀昭靠在石壁上迷茫了一会,才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她还记得自己上一次被对方抱在怀里时,谢迟云的身上冷得像是冰块,怎么现在这么烫?
那只扣在她后脖颈的手指微动,大拇指似有似无地划过她耳后的一小片肌肤。
叶怀昭在这痒意中受不了地抓住他的胳膊,继续问:“你是不是被魔气影响到了?”
她拧着眉,心想若是其他也就罢了,但谢迟云体内的那只双生蛊或许会被魔气催动,难不成现在正处于活跃期?
她懊恼地说:“对不起,我早该想到的。”
她只记得自己不会被影响,却忘记谢迟云虽是天罡境的修士,可他终归不能长久吸收魔气。
“师妹。”谢迟云忽地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你想让我信任你,对吗?”
他怎么还提这事!
叶怀昭本来都决定翻篇了,听到此话又忍不住用小腿踢了他一脚,愤愤说:“我没说过这句话。”
她的头顶上方忽然飘了一道没有压抑的轻笑声。
“我愿意信任师妹。”那道沙哑的声音说,“现在就有一件事,只有师妹能替我来做。”
叶怀昭刚想问什么事,抱住她的男人忽地忍受不住似的闷哼一声。
扣住她脖颈的右手忽然收紧,叶怀昭的呼痛声还来不及溢出唇角,便有一道炽热的呼吸擦过她的唇角,堪堪悬停。
叶怀昭猛然屏住呼吸,眼睛受惊地睁大。
长久压抑的灵力爆发,空气似乎也被灵力完完全全地充盈。属于另外一人的灵力铺天盖地笼罩被男人抵在胸膛和石壁之间的少女。
“只有你能让我体内的蛊虫平息,”黑暗之中,叶怀昭只能看到那双湖水般深邃的浅色眼眸,而那几欲将她淹没,“师妹,你要来救我吗?”
他的灵力暴动了。
他需要一个他完全信任、通晓灵脉的人替他梳理灵力。
叶怀昭混沌的大脑隔了好半晌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抓住谢迟云手臂的手指颤抖,在这逼人的热潮中,艰难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近?”
她的师兄没有说话。
但叶怀昭方才便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忽地受到刺激似的控制不住地滚落。
她没有忍住,发出一声抽气的声音。
男人尖利的犬牙抵在她的脖颈,落下一个似咬似吮的吻,同时在心中慢慢说道:
【因为我中催情毒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沉溺
叶怀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想死。
她被咬住脖颈时根本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尖利的刺痛感伴随着湿润的触感,才让她意识到:
是谢迟云在咬她。
可他又为什么要咬她?
叶怀昭迷迷糊糊地心想,过量的灵力将她的心神挤压得根本难以思考,只混沌着从鼻腔中溢出来一声闷哼。
又过了两瞬,没得到回答的男人低下头,呼吸尽数扑洒在她的颈窝,又重重咬了她一下。
这一下终于成功唤回了叶怀昭早不知飘到哪里去的神思。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一片黑暗的视野中与谢迟云亮得惊人的眼眸对视。
然后,她头皮发麻地开始剧烈挣扎。
“等、等一下!”叶怀昭倒吸冷气,语无伦次说,“我先帮你,我帮你,但是不可以现在!”
谢迟云停住动作,他将扣在少女后颈的右手抽出来,捧着她的侧脸低声说:“你帮我什么?”
他的手掌滚烫,叶怀昭下意识就想躲,又被男人用拇指掌根蹭过耳垂,顿时一股陌生的酥麻痒意冲进大脑,让她动都不敢动了。
她又是好久没说话。
于是谢迟云叹了口气。
他忽然松开了捧着叶怀昭侧脸的右手,向后退了一步。
重获自由的叶怀昭茫然地看着他的动作,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后退了。
谢迟云看着自己师妹在黑暗中依旧莹润泛光的脸庞,停顿一瞬后,他压抑着说:“师妹,我的乾坤袋中有一瓶安神丹。”
叶怀昭:“安神丹?”
谢迟云“嗯”了一声,强令自己撇开视线:“劳烦师妹帮我拿出来,然后离开我一个时辰。在这期间我会努力尝试控制灵力的。”
“不行!”叶怀昭条件反射地说,“灵力暴动会让催情毒的毒素更快速地扩散,要是再和双生蛊叠加,你的灵脉很可能就废了!”
“可我别无他法。”谢迟云望着她,“这是不需要师妹动手唯一的办法了。”
这一次他开口时的语气很是平静,可其中的话语却直接让叶怀昭浑身打了个激灵。
“师妹,我的意志力没有你想得那么高。”他像是无奈地笑了一声,“灵力混乱和催情毒,你再犹豫一会,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了。”
他垂着头,灵力张牙舞爪地在他的身周肆意,却被男人强行控制着远离石壁前的少女,硬生生为她圈出一个安全自由的角落。
谢迟云的喉结滚动一圈,最后只是缓缓说:“师妹,你要怎么做?”
叶怀昭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身后的石壁。
她的掌心感受到尖锐的痛感,凹凸不平的石子深深嵌入皮肉,划出深刻的痕迹。
双生的蛊虫在体内活跃着,血肉骨骼的阻隔在此时尽数被所出同源的蛊虫泯灭,叶怀昭缓慢地呼吸,耳边似乎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她咬着自己口腔的软肉,忽地向前伸出手。
她的师兄垂眸,看到一截属于少女的、纤细伶仃的手臂,颤抖着攀上他的肩膀。
在只有暗河流淌的幽深洞穴中,他听到师妹说:
“师兄,我会帮你的。”-
双生蛊会让两个宿主互相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感知到对方的思绪、情感、想法。
这几乎是意味着,那个人是与她截然不同、可又藕断丝连、最亲密而陌生的半身。
但叶怀昭之前很少感知到谢迟云的情绪,因为后者在意识到自己的心声可能泄露后,就刻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蛊虫是情绪的外显,叶怀昭只能感受到他体内的蛊虫分外平静,和她体内偶尔夜间活跃得让人睡不着觉的蛊虫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这都是叶怀昭的自我感知,她也曾好奇问过谢迟云,在他眼中自己的蛊虫是什么样的。
她说这话时正坐在自己的院中给他们两个人熬药喝,苦涩的药味顺着蒸腾的热气在空气中逸散,浓郁得让隔壁的桑春用灵盘叮叮咚咚地给她发消息。
叶怀昭早已对这种气味接受良好,但为了谢迟云着想,还是给他那边施了一道隔绝气味的术法。
但是谢迟云轻轻抬指,很快便将那道无形的屏障击碎。
他缓声说:“不必阻隔。”
“师兄竟然不嫌这药味苦涩?”叶怀昭稀奇地说。
谢迟云失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返过去说:“师妹体内的那只蛊虫,像是光。”
“如火热烈,永不熄灭。”
然后他也礼尚往来,问叶怀昭觉得他体内的这只蛊虫是什么样子的。
叶怀昭心说你根本就不让我知道你的心声,我怎么能知道你体内的那只蛊虫是怎么样的?
她嘴上说我要好好想想,可还没等她思索出具体的回答,就被怒气冲冲的桑春找上了门,吵闹间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而现在,攀着谢迟云的肩膀,颤抖着努力为他梳理灵力的叶怀昭心想,他体内的那只蛊虫像是海。
表面风平浪静,却有暗流撕扯出海底
的漩涡。只要有人不小心靠近,便会被拉扯着沉溺。
出于某种考虑,叶怀昭依旧没有点亮这处洞穴。
她在一波又一波的灵力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神,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字句:“你,不要反抗我。”
梳理灵力首先要做的是她的灵识能进入到对方的灵脉中,可谢迟云嘴上说着信任她,想让她帮忙,却还是在叶怀昭的灵识试探性地接近他时下意识反抗。
他的灵识难得一见非常焦躁,甚至带着几分破坏欲。方才第一次接触失败时,谢迟云的灵识甚至差点把他们所在的洞穴轰塌。
叶怀昭没有办法,只好先让他吃了几颗安神丹,又临时封了几处穴位,勉强先将催情毒压下来。
但即便如此,谢迟云也不好受。
他克制着那股没有尽头的欲/望,额角青筋暴起,攥住身后石壁的手指骨节发白。
他闭着眼睛努力深呼吸了数次,才缓缓点头:“我尽量。”
叶怀昭于是开始第二次尝试。
她跪坐在谢迟云的面前,灵识试探性地去接触他的身体,在这一步还是顺利的,谢迟云默许了她的试探。
可下一步时,叶怀昭再一次被他拒之门外。
她拧着眉,在不得法的尝试中也开始浑身燥热,问他:“你之前不是让我的灵识进入你的灵脉探查过吗?为什么这一次不行?”
谢迟云沉默地看着她。
叶怀昭也没想得到他的回答,还在试探地安抚他躁动的灵力,忽然听到男人用喑哑的声音说:“师妹,帮我再拿一个东西吧。”
叶怀昭:“什么?”
谢迟云指导着,让她从自己的乾坤袋中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里面倒出来的药丸却让叶怀昭嗅了半天也没闻出来是什么。
她只好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是颂慈仙尊给我开的药。”谢迟云说。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师尊给你开的药,这种形状的玉瓶在我屋中摆满了整整一面墙。我想问的是你吃的是什么药。
叶怀昭在心中不满的想,可此时她也顾不上追问了,因为谢迟云根本连停顿都不带停顿,直接将倒出来一粒丹药咽了下去。
她恼怒地皱眉:“你怎么这就吃了?万一药效相冲怎么办?”
“不会相冲的,”谢迟云轻声说,“师妹,继续吧。”
叶怀昭拗不过他,只好按照他的话继续试探。
但是这一次不知是那丹药作用还是什么原因,叶怀昭的灵识终于进入了他的灵脉,没有任何阻挡。
直到此时,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可她一抬眼,却发现谢迟云的鬓发都被汗水浸湿,抿着的双唇没有一丝血色。
叶怀昭眼皮一跳:“师兄,你还好吗?”
谢迟云呼出一口浊气,半阖着眼:“……不太好。”
叶怀昭在心中飞速思考。
她确定自己对灵脉的把握没有任何问题,而师兄身周的灵力波动已经在缓慢平复了,这证明不是灵力混乱的问题。
……他身上只有两种问题,不是灵力混乱的问题,还能是什么的问题?
叶怀昭手一抖,灵识差点把对方的灵脉捅穿。
显然,谢迟云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欲/望是从何而来。
他压抑地拧着眉,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哑着声音说:“再帮我拿一粒安神丹吧,师妹。”
“不可以。”叶怀昭说,“你方才服用的安神丹是药效最烈性的了,不能吃这么多。”
她犹豫着,最终心一横,说:“我、我可以抱一下你。”
说罢,没等谢迟云的回答,她便向前倾身,低头环抱住他的肩膀。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下的肌肉猛地绷紧了。
这是一个远比之前更加亲密的拥抱。
谢迟云向后倚靠在石壁上,而叶怀昭就跪坐在他的身前,向前倾身时柔软的脸颊贴着他滚烫的脖颈,湿热的呼吸洒在颈窝。
湿润的水汽慢慢淌过坚硬冰冷的石壁,远处暗河汩汩流淌,而这一次的无声依旧是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可相较上一次,两道呼吸更加急促。
空气顺着鼻腔流入无法缓解,张开嘴也无法缓解,那股自心底燃起的燥热像是燎原般肆虐,热气自腹中一路燃烧,喧嚣着想要发泄。
谢迟云的灵力已经被梳理完毕,叶怀昭缓慢地收回灵识。
可她依旧一动不敢动。
她的额头贴着男人的颈窝,在满腔的檀木沉香中,忽地感觉有一只炽热的手掌,贴住了她的脊背。
“师妹,”那道喑哑的声音说,“你累了吗?”
叶怀昭:“没、没有。”
“向后走一百步,左转,有一处供人歇息的居室。”谢迟云一字一句,声音温和地说,“去睡一觉吧,师妹。”
叶怀昭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他清晰绷紧的下颌线:“那你怎么办,师兄?”
谢迟云垂下眼眸深深望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样貌完整清晰地刻入脑海中一样。
而后他站起身,低声说:“我等一会……就去找你。”
漆黑的洞穴延展,冰冷暗河的流水声将他的尾音淹没。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因为你。】
叶怀昭环抱着双膝坐在软榻上,下巴搁在膝头,望着前方发呆。
这处临时歇脚的居室不见天光,属于地底深处,湿冷幽暗的气息即便有着重重帷幕也没能阻挡。
谢迟云让她休息,但叶怀昭此时一丁点睡意也没有。
她只要一闭眼,就是方才师兄强硬地将她关在这里,然后转身向冰冷暗河走去的身影。
催情毒并非是完全无解的毒,它只是会强行催发出人内心深处潜藏的情欲,只要将其释放出来,根本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甚至若是修为水平足够高,灵力充足,也不是不能将其强行排出体内。
依照叶怀昭对自己师兄的了解,他一开始或许在幻境中中了催情毒,然后尝试着用灵力将其驱逐,不料魔气入体,不仅毒素没排出来就连灵力都混乱了,这才落得方才那样狼狈。
而现在他的灵力已经被叶怀昭梳理完毕,阻挡魔气入体的术法也已经提前落下,只剩下催情毒还未解决。
叶怀昭知道谢迟云要去做什么。
她只是不清楚对方到底要选择何种方法去解毒。
他究竟是顺其自然、将强行催生而起的燥热释放;还是忍受着暗河水流冰冷刺骨,将那毒素硬生生驱散……
叶怀昭不知道,她也不敢知道。
厚重的石门在她的眼前被关上,不知是不是还封上了隔绝声音的阵法,洞穴中静悄悄的,就连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都听不到。
她用自己的下巴磕着膝盖,滑下去时就再次放上,只能感受到蛊虫另一端罕见地有些焦躁,于是海水扬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试图将所有靠近之人吞没。
她什么都听不到,可耳边似乎又总传来耳鸣似的嗡嗡声,模糊地似乎有人在叫她,专注时却又风平浪静。
……到底要干什么!
叶怀昭烦躁郁闷地将双腿放下,心想她这次出门真是流年不顺,怎么总是遇到这种事情,回头要不要去找个命修帮她改改运势。
而后她又想,谢迟云这人真够能忍的。灵力混乱这种几乎要将灵脉撑碎的疼痛竟然也能拖到最后才说出来。
如果她最后没有和他剖白内心,说自己想让他多信任一点,是不是他都能忍到出了洞穴都不吭一声的?
说自己受伤了、需要帮忙能死吗?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去踹了一脚石门,小声骂道:“疼死你算了。”
石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像是在回应着她的抱怨。
但叶怀昭刻意等了一会儿,依旧没
听到石门后传来什么声音,于是撇撇嘴,无聊地重新坐回软榻。
这一次她换了个姿势,盘着腿开始玩灵盘转移注意力。
她照例给自己相聚千里的某位仙友发消息轰炸。
【在不在在不在,起来聊天。】
这条消息她不厌其烦地发了十几遍,终于在第十八遍时,灵盘发出一声嗡鸣。
【?】
对方说:【你又被关禁闭了?】
叶怀昭回复没有,敲字时又想起上次和他聊了一半被谢迟云闯进来的事情。
想到对方当时似是早有预料的态度,叶怀昭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师兄会来澡雪堂来找我?】
【废话。】
对方也慢吞吞敲字:【你被关禁闭的时候,他哪次没来找过你?】
叶怀昭摩挲灵盘的手指一顿。
她想起来自己之前在心中疑惑谢迟云到底是怎么做到破解澡雪堂符文的,他说多试几次就会了。
——这所谓的多试几次,难道是从她被关禁闭的经历中试出来的?
也就是说,他没有总是在别人关禁闭时去帮忙送饭?
叶怀昭的心情微妙地好了一些。
她心情好,敲字时的动作也就越发轻快,很快就接着问道:【他之前一年中被关了二十三次禁闭又是为了什么?】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别拿那些场面话来糊弄我。我知道他是被我爹和我师尊关的禁闭。】
这一次对方许久没有回复。
但叶怀昭很有耐心地盯着灵盘,眼睛一眨不眨。
片刻后,嗡嗡的声音在她的掌心震动,少女的眼眸中映出她心底的猜测。
【因为你。】-
冰冷刺骨的地下暗河中,忽地响起哗啦哗啦的破水声。
银色的灵力光芒自黑暗水面中浮现,像是地下的萤火,散发着幽冷的气息。
水花溅落,一道人影慢慢自暗河中走出。
那人衣衫尽湿,乌黑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脑后,水滴顺着肌理分明的肩背滚落,在岸边洇染出深色印迹。
他在岸边站定,没有第一时间掐诀散去水汽,而是任由冰冷的河水浸透肌肤,将那些燥热的情欲慢慢压下。
银色的灵力在他的指间缠绕,明明暗暗间,男人忽地向旁瞥了一眼,开口说:“出来。”
暗河潺潺流淌,水声在幽深洞穴中响起些微的回声,却又被拐角处的阵法尽数拦下。
河流的波涛在石壁上落下张牙舞爪的影子,时起时落间,一个一身黑衣、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慢慢自阴影中走出。
他低头,单膝跪在了谢迟云的面前。
“属下知错,请大人责罚。”他说。
“责罚?”谢迟云轻笑一声,垂眼看着他,“你何错之有?”
他弯着眼,声音堪称温和,像是在和人随口闲聊般轻松自然。
可就是这样的语气,却让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毛骨悚然,一只无形的大手缓慢地圈住他的脖颈,窒息的感觉慢慢地笼罩他的大脑。
黑衣人保持着几近于无的呼吸,自喉咙中挤出声音:“属下应该拦住叶小姐,不该让叶小姐卷入此次事件。”
“你本就拦不住她。”谢迟云说。
叶怀昭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她拥有得天独厚的天赋、拥有旺盛的好奇心、拥有充沛的精力。
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基本上都会如愿达成。
谢迟云并不讨厌她的这种性格,或者说叶怀昭身上的一切,包括那些常被外人诟病的缺点,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他偶尔也会为她这股执拗的探索欲而感到头疼。
尤其是当他做的事情暂且还不想让自己师妹知道的时候。
“她想做的事情我都拦不住,你又如何能拦住呢?”他似是叹息般轻声说道。
黑衣人跪在地上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将头埋得更低,强行压下自己颤抖的声音。
“是属下管教不力,让徐规被人带走,打乱了大人的计划。”他说,“属下已经责罚那人了,徐规什么都不会知道。”
谢迟云浅色冰冷的眼眸中映着黑衣人的身影,慢慢说:“这倒是一处错误。”
没等黑衣人松气,谢迟云温和的声音便如催命符般接着响起:“但这并非最重要的错误。”
计划被打乱,这是常有的事情。
正如谢迟云本来没想那么早地进入叶怀昭的视野,可季衡远想做的事情踩到了他的底线,为了将他挫骨扬灰,谢迟云只能亲自去做那件事。
而只要叶怀昭注意到了他,无论是他还是师妹,就都不会再次放手。
从他将季衡远扔进封魔潭、动身前往丹河秘境那刻,谢迟云最初的计划便被彻底打乱。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更是如脱缰野马般,谁也无法预料。
叶怀昭会来乐寿城找他是一件既定的事实,唯一不确定的只在于她何时到来。
至于徐规,他是否找魔族绑架做戏、是否想要谋取城主之位、甚至是生是死……对谢迟云而言,这并不重要。
只要结果如常得到,谢迟云不在意中间过程如何。
他不在意,依旧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却不能不在意。
他身上的冷汗几乎要将衣物浸透,大脑飞速转动,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地方有纰漏,让这位大人如此不满。
流水裹挟着时间悄然流走,掀起的波浪打在岸边的巨石上,溅落细碎的水珠。
谢迟云微微抬手,终于将自己身上的水汽蒸发,重新将视线落在黑衣人身上。
“还不知道?”他说。
黑衣人喉咙发紧,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几道细碎的银色光芒,而水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滚落,渐渐积成水洼。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属下……属下不该用幻境阻拦您和叶小姐。”
脱口而出这句话后,洞穴中骤然陷入沉默的无声。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内心忐忑不安,几乎以为自己又一次猜错了,才听到谢迟云缓声说:“你不该用我的幻象去阻拦我的师妹。”
“你不该让她在此时对我产生怀疑。”
他已然恢复了乘玉仙君一尘不染、矜贵端庄的装束,走过黑衣人时洁白衣角划过他的视野,声音自远端飘来。
“自去领罚吧。”
黑衣人深深叩首:“……是。”-
石门轰隆震动,谢迟云走时留下的阵法凭空破碎,银色碎光混着微小的尘埃自石门边缘处落下。
盘腿坐在软榻上的叶怀昭回头,恰好与外方的白衣青年对视。
她眨了一下眼睛,看到自己的师兄像是往常一样向她轻轻颔首,温声说:“师妹。”
叶怀昭歪头看了他几瞬,旋即从软榻上跳下来,脚步轻快走到他的身前。
“解决了?”她例行公事般询问,看到谢迟云点头后,少女率先走出石门,“那走吧,徐规还没找到呢。”
他们谁都没有提及方才发生的事情。
谢迟云没有询问她方才用灵盘在和谁交流。
叶怀昭也没有问他为何在暗河中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们迈过石门,重新走到没有光亮的幽深洞穴中,面不改色地越过那熟悉的阴影角落。
可无论是叶怀昭还是谢迟云,他们都知道。
某些事情已经悄然改变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意外
叶怀昭走了将近半刻钟,一路解决了不少陷阱和妖兽,才终于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徐规。
他被锁在一处四面石壁的地洞中,低垂着头颅,原本精致华贵的衣袍如今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身上沾着血污,苍白的脸上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叶怀昭走过去看了他两眼,然后无语地撇了撇嘴,伸手拍拍他的脸:“喂 ,醒醒。”
挂在锁链上的人没有动弹。
叶怀昭翻了个白眼,伸手拍在他的后背,清晰的巴掌声和少年的惨叫声同时响起。
“谁啊?!”徐规痛得泪花都出来了,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睁开眼睛和没睁开眼睛没有区别。
“你姑奶奶。”叶怀昭懒洋洋说。
徐规心想我姑奶奶她老人家早就驾鹤登仙了,难不成是见孙子命不久矣于是亲自来接他了?
想着想着,又是一巴掌措不及防地拍在他的后背。
重力之下,徐规不受控制“哇”地一声,吐出几口混着漆黑鲜血的脏水。
叶怀昭嫌弃地向旁边走了一步,手指微挑,几根细如发丝的银线在她的手中展开,精准地扎进少年的穴位。
徐规又向外吐出几口水,像是要将积压于胸腔中让他呼吸困难的浊物尽数呕出来一般。
叶怀昭观察了片刻,确认他身体没什么大碍后才将银线收回,随手将束缚他的锁链斩断。
少年嘭地一声瘫软在地上。
片刻后,他终于勉强从那种窒息的痛苦中缓过来。
“两位是……长风门的仙君?”他声音虚弱地问道。
叶怀昭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似笑非笑说:“你雇来的魔族还挺尽责的,做戏做得这么全套。”
徐规一口气没上来,顿时咳得惊天动地,喘着气结结巴巴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然而说出这话的少女却挑了挑眉,眼睛因为惊异而微微睁大。
“原来真是你自己绑了自己啊?”她用一种惊奇的语气说。
徐规:“……”
合着你也根本不知道啊!
被如此简单地炸出目的,他顿时两眼一黑,差点再次晕过去。
一身桃红衣裙的少女再次甩过去一根银线,硬生生将他的神智拽了回来。
“别晕,”叶怀昭冷酷说,“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再晕。”
徐规更想晕了。
但在叶怀昭的死亡注视下,他还是努力撑住了自己脆弱的意志力,断断续续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他首先告诉叶怀昭的是,此时的乐寿城中存在着目的不同的两方魔族。
一方是杀死那些失踪之人的真凶。他们在不久前来到乐寿城,替雇佣他们的人解决买家想杀死的人。
而另一方则是徐规雇佣的魔族。他们长久居住在乐寿城附近,平日里从事些倒卖魔界物件的活计,虽然不在明面中出现,但城中有些权势的家族都知道他们的存在。
叶怀昭:“那你雇佣的魔族现在在何处?”
徐规抓了抓凌乱的头发,郁闷说:“我也不知道。”
“我给他钱,让他做出把我绑走的假象,但是他把我带到这里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在你们来之前他回来过一趟,说要伪装得像一点,然后把我揍了一顿后又跑了。”
说到这里时,他愤愤道:“下次见到他我一定把他狠狠揍一顿,说好的做戏竟然把本少爷往死里打,有这么对待给他花钱之人的吗?!”
叶怀昭瞥了他细胳膊细腿、灵力微弱的样子,说:“有没有可能只是你太不抗揍了呢?”
徐规:“……不可能!”
他不服气地就想和叶怀昭辩论一番,话刚说出半句就被她瞥了一眼,只好缩着肩膀咽回那句话。
谢迟云没有忘记正事,重新将话题扯回正轨:“你为何要让魔族和你做戏?你知道雇佣魔族的人是谁?”
前一刻还憋屈得涨红脸的少年一顿,他转过头,看向出声的谢迟云。
停顿半晌后,他说:“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可否先问仙君一个问题?”
谢迟云:“何事?”
徐规抹了一把自己脏兮兮的脸,认真看着他道:“阿洵怎样了?”
叶怀昭环胸抱臂,侧目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谢迟云像是不受影响般,依旧语气平静道:“你的兄长找到了她雇佣魔族杀人的证据,在我们来之前将她关入牢狱了。”
他停顿一瞬后,说:“若是没有其他证据出现,不日她便会被处决。”
“真的?”
徐规一个箭步冲到谢迟云的面前,想要抓着他的胳膊却被对方巧妙地躲过,即便这样也没让他眼中的兴奋落下。
他话语的内容明明是在担心赵清浔,可语气却与之截然相反。
“我兄长是不是拿着庾慎提供的证据给阿洵定罪的?”
谢迟云微微眯起眼眸,审视地盯着他脸上的激动神色,慢慢说:“正是。”
“那太好了!”徐规一反常态地长长松了一口气,眼睛亮晶晶说,“好歹我没有白挨一顿揍。”
他转头看向叶怀昭,主动说:“仙君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叶怀昭手中的银线没有收回,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绕在手腕上,闻言微妙地轻笑一声。
“什么时候回去,那就要问问我们身后的那位魔族大人了。”
话音落下,她忽地瞬影移至徐规的身旁,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便向旁边甩去!
“嘭”的一声巨响,徐规大脑嗡嗡响,几乎以为那是自己骨头全部折断的声音。
但他疼得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脑袋,手指碰到额头的那刻才反应过来那道巨响并不是从他的身上传来。
少年呆呆地抬起眼睛,尘土纷扬间,看见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被一柄巨剑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巨坑。
叶怀昭踩在虚空中,目光不善地看向慢慢自地洞入口处走来的人——
或者说,是一群头戴鬼首面具的魔族。
她扯了扯唇角,讥讽说:“躲了这么久,终于舍得现身了?”
为首的魔族身披猩红色斗篷,自胸膛中发出低沉笑声。
他微微转头,鬼首面具上黑洞洞的“眼睛”看向桃红衣裙的少女:“叶仙君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有什么好惊讶的?”叶怀昭说,“你们以为自己身上的魔气隐藏得很好吗?”
魔族似是感叹般说道:“颂慈仙尊果真妙手回春,原以为叶仙君只能如行尸走肉般痴傻地躺一辈子,没成想您的感知竟还是如此敏锐。”
面对少女冰冷的目光,他不避不让,声音似笑非笑:“无忘川的炼狱之火,您可还记得吗?”
当世大陆共有三处有去无回的死亡之地。
一处是位于北境极寒之地的白仙府。
一处是位于深海的玉水洞。
最后一处,便是魔界坤脉所在之地,无忘川。
十里白雪路,十里妖魔道,烈火终年不灭,凡闯入者皆生不如死、有去无回。
一年前,长风门掌门之女叶怀昭被魔族绑架带走,将其扔去了魔界无忘川。
无人知道她在其中经历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从那炼狱之地活着出来的。
世人只知在那之后叶怀昭整整一年没有出现在世人眼中,而长风门掌门暴怒,若是没有青冥台的仙首亲自赶到南境劝阻,或许人魔两族之战早在一年前便打响了。
叶怀昭面无表情地盯着故意说出此话的魔族。
她对于一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其他人所想的那般在意。
原因很简单——她根本就没有那段记忆。
什么痛苦、挣扎、绝望……这些记忆随着最后出现的一道白光通通散去。只有炼狱之火烤炙、无法痊愈的烧伤提醒她,自己曾真实地去过那里。
可她不在意,不代表就会接受他人的嘲讽。
“我改变主意了。”
叶怀昭转了转自己的手腕,赤色的灵力在空气中凝实,地洞中的温度迅速拔升。
她冷笑一声:“今日我就让你真的‘有去无回’。”
话音落下,属于叶怀昭的灵力瞬间暴起,赤鸟啼鸣一声,携带的火焰铺天盖地攻向立于地洞入口的红袍魔族。
红袍魔族对她的愤怒早有戒备,当下便运气阻挡,可在魔气与灵力接触的一瞬间猛地意识到不对,迅速换法后撤。
——烈火之中,一道刺目凌厉的剑气同时势不可挡地攻向红袍魔族。
这道剑
气根本毫无预兆,红袍魔族瞳孔骤然紧缩,在剑气逼近的前一刻险而又险地召回重剑阻挡,却依旧被“嘭”的一声击退数步。
谁都没料到谢迟云与叶怀昭同时动手,就连叶怀昭本人都怔愣一瞬,侧目诧异地看向旁边的男人。
他怎么动手比她都快?
而在看清谢迟云神色那刻,叶怀昭的思绪微微一顿。
——他怎么看起来比她这个当事人还不高兴?
无忘川的事情也对他有影响?
叶怀昭的思绪转得飞快,就在她努力思考谢迟云和无忘川的关系时,被她思考的本人也在和那魔族对峙。
一身白衣的乘玉仙君手持一把薄如蝉翼的长剑,含着冰冷笑意看着警惕盯着他的魔族。
“师妹记不记得无忘川之事,与你有什么干系?”
银色的灵力在他的身周环绕,叶怀昭的长剑在谢迟云的手中发出嗡嗡的震动,像是兴奋的呼吸。
他抬起眼睫,慢慢说:“你只需知道,今日便是死期。”
魔族伸手擦过自己虎口处被震裂的伤口,嗜血的眼眸紧紧盯着说出此话的男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冷笑一声,挥手下令道:“动手!”
他身后的魔族同时动作,漆黑的魔气瞬间充斥整个地洞,灵力与魔气碰撞,无数道术法炸起。
紧紧贴在石壁边缘的徐规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尽力地缩小存在感,向后一寸一寸地挪着身体。
可忽然间,少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他的五官七窍同时流出鲜血,像是控制不住般地将自己的头重重砸向地面,不到片刻便是血肉模糊。
刚刚展开毒雾的叶怀昭拧眉,抬脚就要过去救他,身后忽地响起无数声凄惨嘶吼的冤魂叫声。
所有人的脚下迅速旋转着升起一道黑白倒置的太极八卦阵,“震”字在一瞬间亮起猩红色的刺目光芒!
地洞之上,阴云在半空中涌动,云层中忽地亮起一道刺目白光。
而后,银龙轰隆一声砸向地面、穿透地层、在地洞中炸起巨大的爆鸣之声。
整个地洞开始崩塌,无数碎石滚动间,魔族阴森的声音一字一顿响起:
“孰生孰死——可不是由你们说的算!”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诶,庾慎死了?”……
乐寿城牢狱中,满脸倦怠的狱卒一脚撑在破破烂烂的桌上,仰着头打了个哈欠。
身后的鬼哭狼嚎吵得他脑瓜子嗡嗡响,狱卒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骂道:“叫什么叫?赶着去投胎啊?!”
那些嚎天喊地的声音顿时像是被掐住喉咙般戛然而止了,可没过一会,再次传来呜呜咽咽的泣音。
狱卒:“……”
他“嘿”了一声,放下脚转身就要去踹那一身反骨的囚犯,身后忽地响起一道重重的咳嗽声。
狱卒转过头,瞧见来接班的同伴使劲给他眨眼,故意抬高声音说:“干什么呢你?怎么来人了都不知道?”
在他的身边,一名身穿鸦青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淡淡瞥了狱卒一眼,眼神中是视若无物的漠然。
但狱卒却陡然打了个激灵,几步过去谄媚道:“小人方才眼拙,没瞧见竟然是庾大公子来了!”
他小心翼翼问:“您来这里,是为何事?”
庾慎没有回答,反倒是跟在他身边的狱卒瞪了他一眼:“庾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凭何告诉你?”
他伸出手,理所当然说:“赶紧的,把最里面那间牢房的钥匙拿来。”
狱卒挠了挠头,想说最里面那间牢房住的人可是特意吩咐不许旁人接近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见说出此话的狱卒对他比了一个搓手的动作。
他停顿一瞬,若无其事地将话头全部咽了回去。
“庾大公子,我这就带您过去。”他谄媚地说。
黄铜钥匙在行走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烛光在潮湿污浊的石壁上落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一双又一双满是浓烈恶意的眼眸在两旁黑暗的阴影中闪烁着猩红色的光,他们的嘴角带着诡异痴傻的笑,看见那一身华贵的公子最终在牢狱尽头停下。
老鼠窸窸窣窣地叼着腐肉窜进砖缝,而牢房的前端,庾慎抬步走了进去。
年轻公子转眼,望着环膝坐在草席上的少女轻声叫道:“阿浔。”
赵清浔从自己的膝盖中抬起头,眼睛因为明亮的烛光而不适应地眯了眯,可却听出了那人的声音,于是不可置信地迟疑说:“……庾公子?”
烛光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站立的男人衣衫华贵,清俊温和;而坐在草席上的少女穿着脏兮兮的囚服,面色惨白。
赵清洵的眼睛还未适应光亮,眼前模糊的轮廓便俯下身子,她被拥入一个沾染着华贵香料气息的怀抱。
“抱歉,我来晚了。”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安抚意味。
他的身上很是温暖,暖融融的温度自两人相贴的肌肤处慢慢传递,赵清洵冰凉的双手被他爱怜地握在手中。
她任由对方抱着自己,直到庾慎想要侧首亲吻她的侧脸时,才向旁偏转了头颅。
庾慎的动作骤然一顿。
烛光摇曳,男人眉眼间的轮廓落下深刻的阴影,眼眸晦暗不清。
半晌,他忽地抬手将少女散开的一缕发丝挑起,轻轻别到耳后。
“阿浔是在怨我?”他轻声问道。
赵清浔没有看他。
她盯着墙壁上点亮的烛光,声音平静说:“我一介罪人,怎敢怨恨庾大公子呢?”
庾慎盯着她的侧脸,目光幽暗。
倏地,他轻声笑了一下,抬手强硬地将她的脸扳过来。
他直视着那双猩红色的眼眸,说道:“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阿浔。”
赵清浔:“——将那些罪名按在我的身上,就是你想出的没有办法的方法吗?!”
她一把将男人推开,单薄瘦弱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湿润的水汽在那双漂亮的眼眸中凝聚,却被她强行忍住没有落下。
她深吸一口气,尾音发颤地说:“阿莹她才只有十六岁……活生生将她的记忆扭曲改变,你究竟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你在意的是那个婢女?”庾慎被她推开时的脸色很是不好,可听到这番话后竟然松开蹙起的眉头,语气轻松说,“那是我之前送给你的婢女,你若是用惯了不想换,我再给你送去一个和她样貌相似的便是。”
赵清浔愤怒的神色倏地一滞。
她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荒谬。
阿莹是他为了和她及时联系所以特意从庾府送来的婢女,阿燕虽然知道她和庾慎的事情,可阿莹与庾慎接触的更多。
她想过庾慎或许会对自己动手,于是将知道更多事情的阿莹送出城,幻想着庾慎念及旧情,默许让她回乡远离。
可她忘了,庾家大公子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冷心冷肺的混账。
她长久地没有说话,庾慎以为她是默认了自己的话语,于是心情不错地从怀中拿出来被丝帛包裹的翠玉手镯,拉着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戴上去。
他满意地看了看,说:“其他的东西扔就扔了,这翠玉镯子可是要好好戴着。这是我从母亲那里拿来传家的镯子,特意没给你姐姐。”
“庾慎。”
男人没有理会她,接着拿出几张符箓说道:“稍后我会把这几道符箓贴在你的身上,然后你便随我离开这里。我已经在城外给你安置了一处院落了,要委屈阿浔在那里待上几个月,等魔族的事情结束,我便将你接到庾府。”
“庾慎!”
他沉吟着思考片刻,像是想起来什么似是接着说:“你姐姐那边我会去说服她的,我后院中没有多少人,你愿意住在哪里都可以。只是阿浔这个名字最好要改一下,虽然只要将徐家的……”
他早已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任凭赵清浔叫了他多少遍都没有回应。
少女安静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盯了男人几
瞬,忽地毫无征兆地将玉镯从手上猛地扯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咔嚓——”
水色莹润的翠玉镯子在脏污的地面上,嘭然破碎。
前一刻还在自顾自说话的男人声音顿住,话语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盯着紧紧抿唇的少女。
“阿浔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赵清浔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你又是何意?”
她的胸膛因为愤怒而迅速起伏着,眼中的怒火几欲喷出:“你将我送入牢狱、逼我认下罪行——然后呢?让我金蝉脱壳、舍弃姓名身份、再被你一辈子藏在后院中?!”
庾慎看着她,缓缓说:“阿洵,我不会让你死。你只需认下罪行,其余事情我都可以为你解决。”
他抬起手,像是要去抚摸少女的发丝,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就像我之前为你解决困境一样。”
庾慎很喜欢看赵清浔惶恐无措望着他的样子。
他总是长久地感到不安,长久地觉得赵清浔终有一日会离他远去,他得到了很多,却总是想掌控更多。
他知道,如果赵清浔对他畏惧,那便意味着他所掌握的权力让她感到畏惧。
他享受着这种错位的快感,他喜欢赵清浔因为他而感到恐惧,因为这是他依旧能够掌控她的证明。
——而现在,他依旧妄图掌控她的愤怒。
然而赵清洵却“啪”地一声拍开他的手,后退一步。
她盯着他,眼中猩红色的幽火燃烧,一字一顿、决然地说:“我、不、认、罪。”
空气在这一瞬似乎都凝结了,牢房远端的呜咽声幽幽传来,如泣如诉。
说出这话时,少女的眼中似乎闪过了多年前她撑着树枝,趴在墙头向外望去的黄昏。
日落归于西山,黑暗笼罩赵家府邸。微冷的风卷过她破烂的衣袖,露出青紫的伤口。
一瓶疗伤的药被灵力摇摇晃晃地送到她的面前,她低下头,看到那个面容稚嫩的少年踮着脚,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他说:我会救你的,阿浔。
他的确救了她无数次,从她长姐的手中、从她父亲的手中、从魔族的手中……
他明明有着改变一切的能力,却从不会完完全全地将她从泥潭中救出来,他依旧想让她永远在泥潭中沉沦。
因为他享受可以随时改变她的人生、掌握她生死的快感。
他在意她,可又不在意她。
他说我爱你,阿浔,你也爱我好不好?
可很多时候,赵清浔又觉得,他想要的并不是她的爱。
他最想要的,是她铭心镂骨、铭诸肺腑的恨。
明亮的光碎在少女湿润的眼眸中,赵清浔盯着面无表情的庾慎,一字一顿,重复说:“那些你做的事情,我一个都不会认。”
“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像狗一样地被你圈在后院。”
摇曳的烛火“唰”地一声熄灭,黑暗笼罩牢房,锁链在乌黑的石壁上撞出一声一声的脆响。
庾慎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神色决绝的少女。
好半晌,他忽地弯了弯唇角,轻飘飘说:“阿浔,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了,我怎么会让你像狗一样圈在院中呢?”
赵清浔怒目而视:“庾大公子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我不会认下那些罪、我也不会跟你走!”
“你想去揭发我?”庾慎置若罔闻,一步一步走过去,强硬而缓慢地抱住她,任由对方狠狠咬在自己脖颈上,也只是微微蹙眉说,“没有人会信你的。”
“还是说……”他忽地一把揪住赵清浔的头发硬生生将她推在石壁上,极亲密地说,“你在等着徐规来救你呢?”
赵清浔眼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她睁大了眼睛,像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说出这句话的男人。
而庾慎低头挨近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轻柔,语气却如毒蛇般嘶嘶吐气。
“他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想要将你从我身边带走,可又斗不过我……”他笑了一声,“于是,他假装被‘魔族’劫走,这样一来徐家人必定会逼迫城主向长风门写信求助。而这时,他再利用长风门的修士,一举揭露我。”
他垂下眼睑,看着一动不动的少女,似笑非笑说:“这就是那天他越过徐家的侍卫,翻墙来到你屋中同你说的计划,对不对?”
赵清浔浑身僵硬,她的头皮被扯得生疼,此时却分毫没有意识,只死死盯着说出这句话的男人。
庾慎抬起手指,轻轻擦过她唇角沾染的鲜血,慢慢说:“他很聪明,知道要绕过乐寿城的势力来牵制我。”
“可惜,也仅限于此了。”
赵清浔喉咙发紧,挤出一句话:“……你做了什么?”
庾慎古怪地笑了一下:“阿浔觉得,叶仙君和乘玉仙君,会是踏灵境魔将的对手吗?”
庾慎本不想对叶怀昭和谢迟云动手的,毕竟这两人一个是掌门之女、一个是掌门首徒,都不是他能得罪起的人。
可他不想动手,叶怀昭对他却总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恶意。
他只想将徐规杀了,但——谁让他们要烂好心地去救他呢?
明知那是他放出来的陷阱,却依旧要跳下去,那生死如何,就不怪他了吧?
更何况,和他做交易的那位魔将,似乎本就与叶怀昭有仇。
他眯了眯眼眸,微笑着说:“不用担心,他们都会死在那里的。”
赵清浔瞳孔骤然紧缩,几乎是瞬间便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想都不想一脚踹向他的身下,趁着对方吃痛的瞬间跌跌撞撞地就想向外跑。
可她没跑两步,便被表情可怕的男人抓着胳膊狠狠掼在桌上,熄灭的烛台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地上,而赵清浔本人更是顾不得后背火辣辣的痛,拼尽全力地挣扎。
“滚开!”
“只要一会便好了,”庾慎喃喃着,一手按着挣扎的少女,另一只手拿出符箓,灵力悄悄探出,“只要一会……你就能永远都离不开我了。”
赵清浔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她挣扎着想要推开庾慎,却手脚发软,一丝力气也没有。
她真的要一辈子都被拘在他的身边吗?
她真的永远无法逃离吗?
——不,我不要!
她眼中猩红色的光一点一点亮起,魔气在牢房中节节攀升,不受控制的恶意在她的心中肆虐,转瞬便让她猛地抬头。
“阿浔!!!”
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自牢房外传来,赵清浔眸光一闪,忽地抿唇拉过自己身上的男人,不知从何而起的力量硬生生将他拽起。
“噗嗤——”
尖厉长剑没入血肉的声音在牢房中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骤然一顿。
庾慎脸色的阴戾还未散去,转瞬就被茫然替代。
他低下头,看着自胸前贯穿的长剑,嘴唇颤抖,想要说什么。
而这时,身后少年“唰”地一下抽出长剑,鲜血自他的唇边喷出。
最终,只有一句“阿浔”,逸散在他的唇边。
庾慎双膝一软,“嘭”地一声倒在地上。
赵清浔瞳孔颤抖着,慢慢抬头,看向满身血污的少年。
“……徐规?”
少年的脸上都是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像是从乱葬岗中滚出来似的,却对她露出一个呆呆的笑,磕磕巴巴说:“阿、阿浔……”
“——这么热闹?”
一道清甜的女声自他的身后响起,一身桃红衣裙的少女拨开拦路的徐规,诧异地看着在场的两人。
“诶,庾慎死了?”
叶怀昭看了看满身魔气逸散的赵清浔,又看了看提着剑傻傻站着的徐规。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随手将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头扔到庾慎的身旁。
那个人头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最后停在庾慎面前,露出一张青白惊恐、眉间一点赤红的魔族脸庞。
“师兄
——“叶怀昭转身向身后的白衣男人叫道,“你的委托可以结束啦。”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你猜,他为何这时去清风……
听到声音闯进来的狱卒看见面前的一幕,差点两眼一黑直接昏倒在地。
他的同伴险而又险地把他拉住,眼睛瞪着了无生息的庾家大公子,又看向疑似凶手的徐家二公子,颤抖着声音说:“快、快去请城主大人!”
狱卒连滚带爬地去叫人了,而牢房中的其中两人尚且还没从原本的氛围中回神。
叶怀昭没理会傻站在原地的徐规,而是打量了几眼赵清浔,出声说:“你体内的魔气暴动了,不要紧吗?”
赵清浔回过神,摇摇头说:“无事,过一会就好了。”
她说道:“我是半魔,对魔气掌握得不甚熟练,魔气混乱或者灵力混乱是常有的事,仙君不必担心。”
半魔皆是半身魔骨半身灵脉,也就是说既可使用魔气,亦可使用灵力,端看自身对哪一方力量更为敏感。
不过大部分半魔都不会两者随意使用,因为这样很容易让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体内发生对抗,稍有不慎甚至可能直接爆体而死。
叶怀昭又多看了她几眼,确定她的周围的灵力魔气波动尚在可控范围内后也就不管了。
她指了一下地上的庾慎,侧目看向徐规说:“你认为是你杀的他?”
她的话语在此时颇为微妙。
方才进来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庾慎和赵清洵的争执。
可之后,又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徐规出手一剑捅穿庾慎的胸膛。
这件事情既可以被描述为“赵清洵将庾慎推至徐规剑下,徐规来不及收手,意外导致他的死亡”,亦可以成为“徐规找到了机会,故意出手杀了庾慎”。
庾慎该死不假,但死在谁的手中,所产生的影响可是极为不同的。
在场的人都没有傻子,叶怀昭相信他们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到底以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赵清洵张张口刚要说什么,直接被她身前的徐规打断了:“是我杀的他。”
他抬起头,青青紫紫的脸上写满执拗和笃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洵。但庾家不会为了一个罪孽深重的废子对我怀恨在心,可若是你,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一字一顿道:“更何况,我本就想杀了他。”
他的一番话直接让本欲说些什么的赵清洵怔住。
好半晌,她才喃喃着说:“你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的。”
“究竟什么是必要,什么是没必要?”徐规反问她,“若是我的选择可以让你获得想要的东西,对我而言,这就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庾慎想将你困在他的身边,将他作为你的唯一的选择,但我偏就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拥有你本该拥有的选择权利。”
叶怀昭微微抬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神色理所当然说出这句话的少年。
她想起方才在地洞中的情形——
魔族被她和谢迟云牵制住,无法亲自去杀了徐规,于是改用幻境,试图让他在虚幻的意识中自己杀死自己。
叶怀昭去救他的时候偶然瞥见了一眼他的幻境。
那是九百九十九个可能发生的芥子世界,而徐规在那九百九十九个可能发生的芥子世界中,没有一次和赵清洵在一起过。
他放弃了九百九十九次将她困在身边的选择。
而现在,是第一千次-
之后的事情如同叶怀昭预料的那样,进展得极为迅速。
庾慎利用魔族杀人的证据并不难找,只是之前徐家针对着赵清洵,而赵家又对这个流淌魔族血脉的子嗣并不重视,这才让庾慎成功将黑锅转移到了赵清洵的身上。
现下他被徐规一剑捅死,徐大公子为了不让自己的弟弟担上杀人罪行,可谓是倾尽全力地配合城主府的调查,甚至默许了徐规去找赵清洵的行为——
因为在徐规的说辞中,是赵清洵告知徐规庾慎想对他动手,并且和他联合做了一场戏,成功救下了本该死在庾慎手中的徐规。
救命之恩,即便徐大公子之前再厌恶赵清洵“勾引”自己弟弟,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叶怀昭来乐寿城后根本没有歇脚,抓到凶手后就开始处理后续,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桑春在叶怀昭去找徐规前就想和她聊聊,从第一天等到第二天又等到第三天,终于在第六天时,在城主府中抓到了闲来无事的叶怀昭。
二话没说,叶怀昭直接被桑春强行拉到屋中、按在椅子上。
而做完这事后,桑春如临大敌似的又出去左右看了看,进门时重新在四周落下隔音的阵法。
叶怀昭给自己倒了杯水,半开玩笑说:“你这是做什么?想要将我灭口?”
她想了想,认真说:“我建议你再加一道禁止窥视的阵法,你这隔音的阵法拦不住我师兄的。”
桑春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竟然真的转头又去加了一道阵法。
叶怀昭端着茶盏的手顿住,惊诧而古怪地瞧着她:“不是吧,你拦得真的是谢迟云?真想将我在这灭口?”
忙活了半天才坐下的桑春被她没心没肺的表情气笑了,一把将她手中的茶盏夺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没良心的,合着就我还惦记着你来乐寿城的目的?”
叶怀昭本就口干舌燥还被她抢了倒好的水,当下瘪了瘪嘴,委屈说:“我没忘啊,但这不是没顾及到吗?”
桑春被她这幅神色看得发毛,又将茶盏重新塞回她的手中,无语说:“我看你不是没顾及到,而是直接被谢迟云收买、直接乐不思蜀了。”
她可还没忘记几天前叶怀昭和谢迟云在城主府中的搂搂抱抱。
最讨厌的人——哈,哪个人会因为自己最讨厌的师兄身体“可能”出了问题所以急得直接上手、上蹿下跳的?
桑春暗自腹诽,嘴上说:“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自己是在清风观中和谢迟云相识的么,还说他是‘乱葬岗里爬出来的鬼’——我找到了一些关于你师兄身世的线索。”
虽是来放松心情的,但桑春这几日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凭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天赋,她成功在城主府中混了个脸熟,甚至和城主家的小姐成了至交好友,从她那里得知了不少本不该她知道的密辛。
这其中自然包括十三年前的春日,长风门掌门夫人携其幼女来此修养的旧闻。
叶怀昭眼睛一亮,拉着她的手感动道:“小春,你真是我最靠谱的朋友,以后你若是找我看病,我一定给你削价!”
桑春面无表情说:“你应该祝我永远不会来找你看病。”
叶怀昭悻悻收回自己的手。
桑春于是接着说:“十三年前,你的母亲万夫人为了探望旧友,带着你来到乐寿城小住了几日。”
“但是在你们即将离开之时,南境和魔界的交界处出现异动。万夫人带着长风门的弟子前往调查,不方便照顾你,就将你放在清风观托一个道士照顾。”
“而那年凡间恰好发了雪灾,冻饿者无数,再加上魔界动乱,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桑春停顿一瞬后说,“清风观中收留了不少孤儿,你与谢迟云相识或许就是发生在此时。”
叶怀昭微微睁大眼睛:“你说……我师兄是个孤儿?”
“只是猜测,”桑春道,“你那句‘像是乱葬岗中爬出来的鬼’‘应当不是凭空捏造的,我觉得只有这样才稍微符合一些这个形容。”
叶怀昭其实从未想过谢迟云或许是个孤儿的可能。
毕竟,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野蛮生长、无人教导的孩子。
他温润知礼、进退有方,即便是驭人之术对他而言似乎也并不陌生。
并非是说只有出身富贵的孩子才会懂得这些,只是在他身上更多地表
现出一种自小习得、像是喝水吃饭般的自然从容。
他的师尊叶珩可以教授他仙家术法,但他作为一派掌门,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过多关注自己徒弟的成长。
胡思乱想间,叶怀昭听到桑春说:“但他并不是自己来到长风门的。万夫人当年和你从乐寿城离开、回到长风门时,也将谢迟云带进山了。”
桑春看着她:“万夫人下山过许多次、救过很多身世凄惨的孩子,可带人回来却是头一遭。”
几乎是瞬间,叶怀昭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她的母亲万秋遥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在她有能力的情况下,她从不吝于救死扶伤。
可她的善良也有限度,并非是毫无保留,她从不会轻易替他人做选择、为他人改变命运。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一群孤儿中单独将其中一个带回了宗门。
也就是说在她母亲眼中,谢迟云有不得不带回长风门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
叶怀昭下意识地想。
像是看出了叶怀昭心中的困惑,桑春向后懒散倚靠在椅子中,摊开手说:“这件事可要问万夫人了。”
叶怀昭心想,可我阿娘早就已经不在了呀。
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苦恼间,抬眼却瞥见桑春似笑非笑的眼神。
叶怀昭的动作一顿,方才被她忽略的细节忽地清晰地在她的脑海中展开。
——话说,当年阿娘有事离开,为何要将她交给清风观的道士照顾?
望着少女慢慢变化的神色,桑春向她抬起一只右手,轻轻摆了摆。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当知道要去找谁询问了吧?”
她说:“顺便一提,你的师兄如无意外此时应当也在清风观中。”
眉眼疏淡清冷的少女对叶怀昭抿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猜猜看,你师兄为何挑着这时候去清风观?”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迎着她的目光。……
叶怀昭的母亲万秋遥和她一样,也是一个医修。
相较于其他医修,她的母亲更擅巫毒之术。叶怀昭小时候甚至听说若是她阿娘所调配的毒药,就连她师尊时闻筝都无药可解。
只是她最后也是死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巫蛊之毒上。
她用她的命,换来了整个南境百姓的性命。
叶怀昭对自己阿娘的记忆其实并不是很清晰,这倒不是受伤失忆的影响,而是她去世太早了,那年叶怀昭只有五岁。
在那模糊的五年回忆中,叶怀昭只知道她总是在春日从长风门离开一段时间,再毫无征兆地回来。
她知道自己五岁时的生辰并不在长风门渡过,可那时候她究竟在何处,叶怀昭没有半分印象。
但现在,她站在幽静静谧的山林中,抬头看见道观牌坊古朴沉郁的牌匾,心想:
看来,谢迟云接下乐寿城的任务并不是随意选择的。
乐寿城、或者说是清风观——一定留有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无比在意的事情-
这一次叶怀昭走进道观时,洒扫院子的小道士换了一个人。
瞧见走进来的高挑少女,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小道士手中动作一顿,谨慎地问了一句:“……是长风门的仙君?”
这些日子中叶怀昭和谢迟云去了不少地方,大家都知道最近有两个长风门的仙君在此停留。
听到叶怀昭的应声后,小道士扔下扫帚转身就想去叫人:“仙君稍等片刻,辛监院还在做法事、张监院有事外出了,我这就去叫其他几位师爷。”
“等等,”叶怀昭急忙叫住了跑得飞快的小道士,“我只是想找辛监院打听一些事情,不必这般兴师动众。”
她问道:“辛监院的法事还要多长时间结束?”
小道士掰着手指算了算:“大约一刻钟。”
叶怀昭本想去殿后等着辛道长,但她又想起来桑春在自己出门前说的那句话,于是退回来歪头道:“你有没有见过除我之外另外一个长风门的仙君来这里?”
小道士茫然地看着她,摇摇头:“没有。”
他说自己刚接替师兄来这里扫院子,至少这半个时辰中,除了叶怀昭外没有第二个仙君来清风观。
听到这句解释,叶怀昭心中倒是也没有多少遗憾。
她神色自然地应了声“好”,问清楚辛监院的位置后,婉拒了小道士的陪同,自己一个人向道观后方走。
上一次来清风观是为了调查赵清洵的事情,叶怀昭并没有怎么在清风观中停留,虽是为了找回记忆而特意看了看其中的景观,但远没有现在的闲情雅致。
远处隐约有沉闷悠远的敲钟声响起,叶怀昭踩着黑石砖慢慢走着,转角又碰见了几个比方才那个小道士年龄更小的少年。
她问了几句,得知他们是穷困潦倒、流亡到此处的孤儿,被道观中的道士们收作杂役,平日里帮忙做些杂活。
叶怀昭心中一动,问道:“清风观中,像你们这般的孤儿有很多吗?”
一个活泼外向的女孩说:“有很多啦!仙女姐姐,我认识好多哥哥姐姐都是在清风观中长大的。”
叶怀昭:“有没有在这里待得超过十三年的哥哥姐姐?”
小女孩低着头认真想了想,然后说:“也有很多,比如茵茵姐姐就在这里待了十四年。还有去当仙人的潼姐姐、被亲生母亲找回京城当大官的筠哥哥!”
后面两个人听上去已经不在清风观了,叶怀昭刚要问“茵茵姐姐”在哪里,就见刚刚还活泼爱笑的小女孩瘪了瘪嘴。
她声音低落说:“但是,茵茵姐姐在前几天不见了……辛道长说是因为茵茵姐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叶怀昭摸了摸小女孩细软的头发,从自己的银环中摸出来几颗糖塞到她的手中。
小女孩抓着她给的糖,另只手擦了擦眼睛,小声说:“我知道辛道长在骗我们,茵茵姐姐其实是死掉了。茵茵姐姐之前就说过不能陪我过今年的生辰了,所以提前把生辰礼物送给了我。”
叶怀昭听出来不对。
这个“茵茵姐姐”,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小女孩说:“茵茵姐姐特别厉害!她不仅能在冬天升起火、还能招招手,就从桃树上摘下来好多果子!只是茵茵姐姐说她不能经常这么做,她说这样的话会很痛很痛。”
她咬着糖,含糊不清说:“……赵家的阿浔姐姐也总是这么说。”
叶怀昭若有所思地从地上站起来。
灵力透支了的确会身体疲惫、大脑刺痛。
但,什么叫“赵清洵也总是这么说”?
这位“茵茵姐姐”也像赵清浔一样深受灵力混乱的痛苦?
……难不成这也是一个半魔?
思索间,叶怀昭不知不觉又重新走到了道观后方的那片竹林中。
清风观位于乐寿山的山顶处,虽是过了晌午,但依旧有似是薄纱一般的云雾缭绕着。
翠绿笔直的竹林撑起一片绿荫,日光斑驳洒落,池塘清澈的湖水波光粼粼,一只浑身雪白的猫翘着尾巴,踩着碎叶的沙沙声走过来,又拱起背蹭着叶怀昭的小腿。
少女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白猫的下巴,问它:“你小时候见过我吗?”
白猫高冷傲娇地瞥了一眼奇怪的人,喵了一声后跑掉了。
被留在原地的叶怀昭撑着膝盖叹息一声,无聊着捏着枯叶的叶柄转了一圈,正要转身去找辛道长,耳边却响起一道声音:
“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回头,看到本应开坛做法事的青衣道士拢袖站在池塘边上,安静地注视着她。
面容苍老、身形消瘦的道士瞥了一眼叶怀昭的位置,而后半阖着眼冷淡道:“若是要来这抓鱼,劝你歇了这心思吧。”
他说:“池塘中的鱼早就一只不剩了。”
叶怀昭转着叶柄的手顿住。
这句话的意思是……
少女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睛。
她微微仰着头,像是担心将面前的一切惊扰吹散般,声音轻缓说:“我不是来抓鱼的。”
她走过去,乖乖将双手搭在微凉的栏杆上,在身旁湖水粼粼晃动的细微声响中,向道士问道:“您认识我?”
她的问题很是奇怪。
身在南境,谁会不认识长风门的叶怀昭?
但青衣道士注视着她,看了片刻后松开紧皱的眉头。
他想起来一年前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的袭击案。
据说……长风门掌门的独女在那之后失去了大半的记忆。
辛道长说:“我认识你。”
没等叶怀昭接着问,就听他淡淡说:“当年你和你师兄掉进池塘里哇哇大哭,是我把你们捞出来的。”
辛道长意味深长说:“很是印象深刻。”
叶怀昭:“……”
她尴尬地揪着袖子,强装镇定说:“多谢道长相助。”
停顿一瞬后,叶怀昭主动说:“您应该知道我来找您是为了什么吧?”
青衣道士注视着她:“你想来问我你过去的事情。”
叶怀昭点点头,问道:“所以您愿意告诉我吗?”
她的话语极为直白,脸上的表情也是没有任何掩饰期待和好奇。
辛道长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直率地便表达自己诉求的人了,一时间甚至都被震住了。
他缓缓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以为的更多。”
叶怀昭诚实说:“但我对此一无所知。”
辛道长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他像是妥协般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找到了我,便应该知道是你母亲将你送到我身边的。”
“你母亲万秋遥,勉强算是我的师妹。”他看着叶怀昭诧异的表情,解释说,“秋遥拜师的第二日,我便被逐出了师门。只算是她的一日师兄。”
叶怀昭想问为什么被逐出师门,但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越界,于是将话重新咽了回去。
“你或许以为她每年春日来乐寿城是为了和我叙旧,但我和你母亲的关系其实并不算是很亲近,”辛道长淡淡说,“真正和她关系亲近的,是她的师妹。”
“她每年来乐寿城,便是想从这里进入魔界,寻找她失踪的师妹。”
“而十三年前的春天,她去调查边境异动之事,在那里她发现了谢迟云,以及……”辛道长停顿一瞬,缓缓说,“所寻之人的尸首。”
叶怀昭久久无言。
隔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的意思是,我师兄是我母亲师妹的孩子?”
怪不得阿娘会特意将谢迟云带回宗门。
怪不得阿爹会对他如亲生孩子一般。
恍惚间,叶怀昭听到辛道长说:“我并不清楚谢迟云的过去经历,我只认识九岁时的他。但据我猜测,你的师兄在变故发生前,过得应当也不算好。”
叶怀昭下意识追问:“您怎么知道?”
青衣道士瞥她一眼,言简意赅道:“看出来的。”
他说:“你若是不信,不妨亲自来看。”
叶怀昭犹豫一瞬,还是走到他的身边。
淡色的灵力如云雾般在两人的身边环绕,叶怀昭强行压下自己灵识中下意识的反抗,任由那缕灵力没入眼瞳。
她眨了下眼,看到周围的一切都被云雾笼罩,朦胧模糊之间,清澈无鱼的池塘中忽地闪过几抹鲜艳的色彩。
赤红的锦鲤在水中游曳,微风卷着碧绿的叶划过池面,荡起层叠的水波。
这里依旧是清风观,可似乎又不是清风观。
怔愣间,池塘间碧色的荷叶忽地剧烈颤动,游鱼受惊地飞速逃离,而后,两个小孩从水中飞了出来,滚到叶怀昭的脚边。
“叶怀昭——”
一道含着怒意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看到与现在模样没什么区别的青衣道士脚下生风,怒气冲冲地向这边走来。
他身上的灵力还没完全消散,还没多说别的,就让刚从池塘中滚出来,浑身湿透的小孩身体一抖,哇哇大哭:“呜呜呜,辛道长……我错了……”
她一边哭,一边拿胖乎乎的手去擦眼睛,豆大的泪珠断了线似的滚落,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瞧上去根本让人不忍心说什么重话。
但叶怀昭的眼神没在那个女孩身上停留,而是下意识看向她身边的男孩。
浅色眼珠、乌黑墨发、额间一点染血的朱砂痣。
九岁的谢迟云看上去除了五官更稚嫩圆钝外,似乎与现在没什么两样。
可叶怀昭几乎是瞬间便明白辛道长为何会说那句话。
五岁的叶怀昭自小在父母的娇惯中长大,她会哭会笑,即便是闯祸被人抓包,眼神也是柔软无害、纯然懵懂的。
但抿着唇低头拧水的九岁谢迟云与她截然不同。
他的眼神写满了不信任的冷淡漠然,他戒备着所有人,像是有一柄锋利的剑悬于他的头顶,剑柄不由他掌握,任何人都能轻易将其拽下。
他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湿润的水珠划过鲜艳似血的朱砂痣,顺着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庞轮廓滚落。他冷淡地瞥了一眼走来的大人,转身想要离去。
但他身边的女孩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角。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叶怀昭看到,他的脸上像是应激般闪过根本不合年龄的凶狠戾气,条件反射地推开身边的女孩。
他弓起脊背,发出饱含杀意的低吼:
“——别碰我!”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十三年前的记忆轰然破碎。
山中的雨说下变下,随着一阵带着些许泥土气息的风,便有湿润的雾气在山中石阶上蔓延,雨滴砸在浓绿枝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少女望着不断有水纹扩散的池水,许久没回神。
不知为何,她的心脏忽地重重一痛。
这不是她的情绪,或者说,这不是她对自己身体的感觉。
似是若有所觉,叶怀昭忽地调转情绪,没有使用术法,而是在心中问道:
【师兄,你在哪里?】
湿润的风带着雨丝吹到她的脸上,清凉凉的触感让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蹭了一下脸颊。
而就在这时,她听到自己的脑海中,传来不属于她的声音。
【抬头。】
叶怀昭放下手,看到二十二岁的谢迟云撑着伞站在树林的尽头,抬眼安静注视着她。
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那只从叶怀昭手中逃跑的白猫懒洋洋地缩在他的脚边,伸了一个懒腰。
叶怀昭怔愣一瞬,而后叫道:“师兄。”
云层内翻滚着闷雷,而雨水砸落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世间的一切在此时依旧喧嚣吵闹着,可远在竹林另一端的谢迟云依旧捕捉到,那道轻缓得融入雨声的声音。
于是他撑着伞,在朦胧细雨中走过来。
属于谢迟云温润如玉的面庞在叶怀昭的眼中越来越清晰。
而他幼时孤僻冷漠的虚影,在她的眼中一点一点驱散。
他自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走入了十三年后的雨天。
——迎着她的目光。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像是一个试探、轻柔的吻……
辛道长似乎不太喜欢和谢迟云接触,没等对方走来便对叶怀昭说自己还有事情,转身离开了竹林。
他离开得极为迅速,叶怀昭甚至都来不及阻止,青衣道士的身影便消失在拐角,留她一人和走来的师兄对视。
雨丝细密地斜斜划过眼前,在粼粼水光的池塘中落下千百个转瞬即逝的水纹。
叶怀昭按着栏杆的手指微微收紧,正要说些什么,眼前的视野忽地暗下几分。
谢迟云:“怎么不用术法?”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的伞向叶怀昭的方向倾斜。
雨丝在半空中被截断,水滴顺着竹青色的伞面慢慢滚落,在两人之外圈出一层朦胧的雨帘。
叶怀昭下意识抬头,盯着伞面阴影下面容越发清晰深刻的谢迟云片刻。
她忽地出声道:“师兄为何在这里?”
或许因为心情不好,叶怀昭说话的声音带着些闷闷的鼻音。
谢迟云的视线微转,不由自主地落到少女肩膀衣袖上洇开的湿润水痕。
他的手指微动,将叶怀昭衣裙上被雨水浸湿
的部分烘去水分,抬眼时却撞见了少女带着些茫然困惑的眼眸。
他停了片刻,说:“别着凉了,师妹。”
叶怀昭小声嘀咕:“修仙者哪有那么容易着凉。”
这样说着,她还是主动向谢迟云的伞下凑去,用手肘碰了碰男人撑伞的手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师兄。”
谢迟云任由她偷懒不用术法,甚至还纵容地将伞面向她的方向更加倾斜,轻声反问:“师妹为何要来这里?”
叶怀昭微微仰头,盯着他说:“师兄猜不到吗?”
谢迟云:“师妹想让我猜到吗?”
叶怀昭:“我想让你主动告诉我。”
竹林中的春雨忽地急促,水滴在石子路上溅起碎银,泥土的清香混杂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檀木清香慢慢氤氲而起。
叶怀昭伸出手,指尖似有似无地擦过谢迟云持伞的手指关节,握住他手掌上方的伞柄。
她微微使力,慢慢将向她倾斜的伞柄一点一点扶正了。
少女衣袖下的手腕挂着两串银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磕碰着,发出伶仃脆响。
微凉的触感不时轻触谢迟云的指节,与方才被她指尖擦过的温热形成鲜明的对比,落下比春雨更加缠绵湿润的灼痕。
像是一个试探、轻柔的吻。
叶怀昭同他撑着伞,沾着水雾的乌黑睫羽下,是一双狡黠弯起的清透眼眸。
“——难道师兄主动出现,不是为了告诉我你来这里原因的吗?”她拖着长音问。
谢迟云:“……”
他微微眯起眼眸,像是头一次认识她一般审视地盯着伞下的少女。
她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与一个男人贴得有多么近,也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个男人在几日前,甚至反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按在石壁上的事情。
但或许她意识到了,只是不在意。
是因为这是永远不会伤害她的“师兄”,所以才不在意的吗?
谢迟云微微垂眼,淡淡扫了一眼叶怀昭握着伞柄的右手。
……还是说,只要是她认为没有危险、不会伤害她的男人,就都不在意?
叶怀昭并不知道他在这短短一瞬间思索了什么。
她只知道对方的眼神慢慢变得幽暗深晦,其中流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叶怀昭歪头,听到谢迟云在沉默半晌后,说:“本是要探望故人的。”
“只是,我来得迟了一步。”
叶怀昭微微一愣。
她的大脑飞速转动,忽地想起来那个小女孩口中提到的“茵茵”姐姐。
她迟疑地开口:“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个叫‘茵茵’的姑娘?”
谢迟云看向叶怀昭:“师妹知道她?”
见叶怀昭点头,谢迟云平静道:“她叫简茵,是一个半魔。”
这是叶怀昭在乐寿城中听说的第二个半魔。
只是这两个半魔一个病痛缠身、一个魂归黄泉。
但这也是绝大多数魔族的命运。
越是灵力或魔气感知敏锐、天资聪颖的半魔,反而会因为两者的紊乱而早早死去。
唯有庸碌平凡的半魔,才能勉强苟活于世。
所以也有人认为半魔本就不是应该存活于世的种族,因为他们无法控制自身的力量,反而会对他人造成伤害。
叶怀昭对半魔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要说起控制不住力量伤害他人的事,又不是只有半魔会发生。就连修真界前些年都发生过某个接近飞升的大能修道不慎灵力暴动,几乎让大半个门派弟子灰飞烟灭的事情。
雨势渐渐变小了,叶怀昭的灵盘嗡嗡震动两声,是桑春在催她回来。
她来清风观的目的已经达成,虽说没有完全弄清楚谢迟云的身世,可这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叶怀昭并不着急。
更何况相较于一下子全部得知结果,还是一点一点、撬开紧闭贝壳、珍珠慢慢显露的过程更让她兴致勃勃。
地洞中发生的事情已经改变了叶怀昭对谢迟云的认知。
她想要探寻谢迟云的过去,可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心理,她又在抗拒着真相的获取。
甚至偶尔她会觉得,如今这种情况还是谢迟云有意默许的。
他为她放出一点线索,而她默契地寻找,却始终在最终答案前停下脚步。
就像谢迟云没有说自己为何与一个半魔是故友。
而叶怀昭也没有主动询问。
她主动延缓了真相的探寻。
–
下山时叶怀昭和谢迟云走了山路。雨后的石阶湿润易滑,法事散去后,一个老婆婆便不小心摔了一跤。
叶怀昭将她崴到的脚踝医治好,而谢迟云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张符纸小人,灌入灵力后将老婆婆背下山去。
石阶上很快又只剩下不着急的两个人,叶怀昭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师兄,我怎么觉得你这里什么都有?”
当初在丹河秘境时随手就能掏出来一顶幕篱,现在不仅能随手拿出油纸伞,甚至连符修的符纸都有。
谢迟云撑起油纸伞,说道:“若是师妹在外久了,这些东西自然也会常备下。”
叶怀昭:“那可不一定。”
即便有乾坤袋存在,但叶怀昭出门还是不喜欢带过多的东西,带的最多的就是银两,缺什么就直接买。
这直接导致存放她那些杂物的房间满得难以下脚,就连叶怀昭本人近日也没有去翻找过东西。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自己师尊之前提过的从丹河秘境回来后她带回来的三大箱东西,这是她花谢迟云的钱买的。
那谢迟云花她的钱又买了什么?
叶怀昭冷不丁问道:“师兄,你之前和我第一次去丹河秘境时,是不是和我打了个赌?”
谢迟云说:“师妹为何忽然问这件事?”
“我好奇呀。”叶怀昭说,“所以师兄你那次用我的钱买了什么东西?”
谢迟云:“如果我说买了价值连城的珍宝,师妹会生气吗?”
叶怀昭抬抬下巴:“你先说,我再决定生不生气。”
谢迟云接着问:“可我若是说了,师妹生气了该怎么办?”
叶怀昭歪头看他,理所当然说:“那你就再哄我呀。”
她在乐寿城也和谢迟云打了一次赌,气人的是叶怀昭再一次输了。
就算叶怀昭再百思不得其解谢迟云到底是怎么一打照面就意识到庾慎喜欢赵清浔的,她也得认赌服输。
不过谢迟云也说庾慎或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喜欢”赵清浔,于是没有按照赌约让她将自己在乐寿城的花销全包,而是只挑了一次出门时让她掏钱。
叶怀昭当时正因为打赌打输了郁闷,根本不想去看他买了些什么,只把一袋子灵石银两甩了过去。
……所以虽然是谢迟云赌赢了,但他事后还是又哄了自己师妹好几天。
而此时听到这句话的谢迟云哑然,停顿片刻,眼尾忽地弯起纵容的笑意。
“师妹真想知道?”他确认般地问道。
叶怀昭点头。
于是谢迟云道:“那我就告诉师妹,当年在石清镇买了什么。”
叶怀昭心想,要是他说的东西当真价值连城,那我这次单方面讨厌谢迟云的时间一定再延长三天。
若是他买的寻常物件……看在我心情好的份上,就不再追究。
少女停在石阶上,因为仰头去看身旁人的缘故,搭在肩窝发丝向后滑落,露出白皙纤细的一节脖颈。
“我在石清镇一共买了四件东西。”谢迟云慢慢说。
“第一件,是绿松石金簪。”
湿润的水汽划过叶怀昭发髻上的金簪,顺着微微摇晃的流苏坠落。
“第二件,是银镶松石耳坠。”
水滴划过圆润的耳垂,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再接着坠落。”
第三件,是金缠松石璎珞。”
最终,这滴雨水在少女空无一物的脖颈间被她抬手抹去。
叶怀昭怔怔地碰了碰自己的脖颈,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问这个问题。
除了因为和魔族打架而出现裂痕、于是被她暂时摘下的璎珞外,其余两件饰品皆在。
叶怀昭很喜欢这套饰品,于是即便样式有些老旧,她依旧在时常佩戴。
没人告诉她这套饰品的来历,她也从未考虑过这套饰品究竟是谁买的。
——谢迟云是那种愿意给师妹买漂亮首饰的人吗?
这怎么可能?!
更令人难以言喻的是,叶怀昭面前的男人竟然又摸出来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
他说:“这是这一次的赌约。师妹,你还是赢了的。”
——这是前几日,叶怀昭未能亲眼看到他挑选的项链。
这既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也不是自用的寻常物件。
于是叶怀昭捧着匣子怔愣半晌,也只憋出来一句:“……那第四件,是什么?”
她的师兄微微垂眼,昳丽狭长的眼尾依旧存着水雾浸染的潮湿笑意,只是说:“第四件,是我向师妹讨了个承诺。”
叶怀昭下意识问:“什么承诺?”
谢迟云说:“即便将来不喜,也求师妹心软一次,不要将其扔掉。”
雨声在山林中连成一片,浓绿的枝叶渐渐被乳白色的水雾融化浸没。
汇聚成径流的水淌过两人的脚边,带着模糊不清的记忆流向山下石阶。
叶怀昭忽地心想:我是因为想要了解师兄,所以才想要探寻他的过去的。
但是,我又是为何想要了解他的呢?
他在我心中,究竟应该如何界定?
第30章 第三十章【解蛊之术已得,速归。】……
从清风观回来后,叶怀昭一连数日都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日日闲得窝在城主府和桑春打牌。
听说城外有一只妖兽作乱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牌一扔,向乐寿城外御风过去。
半路上,桑春说:“你不去叫谢迟云?”
叶怀昭:“叫他干什么?一只妖兽而已,难道你觉得我们两个打不过?”
“我可没说。”桑春摇摇头,又好奇地看着叶怀昭,“你之前在清风观时发现了什么?怎么忽然就不让我帮你去调查谢迟云了?”
她问道:“你被他发现了?他生气了?”
叶怀昭纳闷:“他为什么要因为我调查他而生气?”
桑春反问她:“你难道愿意让别人打探你的事情?”
叶怀昭沉默片刻,诚实说:“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自她出生时便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她的成长,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的监视之下,莫说来打听她的私事了,有些人调查她完全就是抱着找到她的弱点、把她杀了的准备。
叶怀昭确实不在意有人来打探她的事情,甚至对于某些将她牵扯进去的阴谋诡计,她的容忍度也很高。
桑春:“……”
真是对不起啊,举错例子了。
她重新说:“既然他没生气,你又为什么躲他?”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乐寿城的这几日中,桑春近距离感受到了这对师兄妹的变化。
谢迟云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看似温和贴心,实际与周围的人永远保持着距离感。
甚至说他虽然纵容着叶怀昭这个亲师妹,但桑春看得出来,他依旧恪守着某种界限,绝不允许自己跨越。
但叶怀昭的变化可就大多了。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迟云的关注度早就超过了一个师妹对自己师兄的关注。
桑春一直没有提醒她,就是想看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若是她主动告知,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嘴硬地说不可能。
比如现在。
叶怀昭一听这话,转头就斩钉截铁说:“我没有躲他!”
她都能跟谢迟云站在一起好好交流,怎么就是躲他了?
在洞穴的时候她都没把他推开逃跑,她现在只是想先让自己冷静冷静,怎么就是躲他了?
那明明就是回归正常距离!
桑春敷衍点点头:“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怀昭对她这种态度很有意见,但作乱的妖兽就在眼前,只好先压下辩解的话,跃身上前。
凡间常有些性情凶恶的妖兽在城镇中作乱,乐寿城自然也有,只是不成气候。
只是这几日长风门的三人在城中调查事情时顺手布下了不少保护百姓的阵法,那些妖兽难以吃人,只好自相残杀,最后养出来一只远超寻常妖兽水平的妖王。
妖王蛇身双首,一只头向外吐着炽热的火焰,一只头喷射着毒雾,漫天都是火光和黑烟夹杂的恶臭味道。
叶怀昭翻到城门上时顺手把一个从空中摔下来的侍卫拉住。
那五大三粗足有两个叶怀昭体型之差的男人惨叫声戛然而止,瞠目结舌地看着稳稳拎住他后领的少女。
“仙、仙君。”他感动得眼含热泪,刚要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就被叶怀昭打断了。
“别说话,把这瓶药给吸入毒雾的人分了,”她从自己的银镯中摸出来一个玉瓶,随手扔到侍卫的怀中,“待在一边别过来,等我把它杀了再给你们医治。”
说罢,她也没等对方回答就把侍卫扔进了人群中,反身追上将妖兽强行牵至远离城池原野上的桑春。
浅草低伏的原野中,身躯足有城墙之高的妖王甩着尾巴嘶吼着,滚滚火焰在周围飞速缭绕。
叶怀昭来时,正好瞧见桑春抬手掐诀,在四周落下一个流淌着金色符文的天罗地网,火焰顿时被掐断于阵法之中。
旋即,那原野之上的火焰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控制着,在一瞬间的停顿后疯狂地反扑向阵法中央的妖王,将它的身躯烤炙出黑漆漆的烧痕。
刚刚赶到的叶怀昭倒吸一口气,急道:“等等,给它留个全尸呀!”
那一张妖王蛇皮可是炼制丹药的上好药材啊!!!
桑春紧急收住自己的术法,被灵力反噬得一口气堵在胸膛中,差点骂出声:“你不早说!”
火焰凭空散去,叶怀昭越过阵法逼近狂躁的妖兽,手腕上的银环在呼啸的风声中伶仃作响。
桑春不知道她要留妖兽的哪些部分,干脆直接向后撤开换叶怀昭自己上,她在旁边维持着阵法不被撞碎。
旁观了一会后,桑春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出手。
或许是因为这只妖王在叶怀昭看来价值很高,她出手攻击妖王的术法都极为刁钻,是那种“明明攻击别处可以一击必杀,她偏偏要换一种方法钝刀子割肉”的打法。
妖王在这种攻势中越发暴躁,阵法中的毒雾浓郁得甚至有漆黑的水雾弥漫扩散,逼得桑春也不得不向后退了出去。
但是叶怀昭依旧不受影响,只是之后出手时除了剑术外,还用起了符文咒法。
少女的身后忽地悬起一个巨大的身披甲胄的神将身影,他缓缓抬臂,巨大的重剑虚影将日光都几欲遮挡。
站在一旁的桑春即便没有被那神将锁定,心中也警铃大作,手臂上汗毛树立。
她眯了眯眼,心想难怪叶怀昭从出生起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一个医修精通剑术已经够突出了,偏偏她对符文咒法的掌握也不输正经的符修,甚至作为一个修士,还天生不受魔气影响。
听说之前她和谢迟云在调查时还遇到了一个踏灵境的魔将,招招都是冲着将她杀死的目的而去。
但最后她依旧提着那魔将的脑袋丢到了指使之人的面前、完好无伤地回来了。
即便这其中肯定有谢迟云的出力,可叶怀昭本人的实力足以让所有人心惊。
——她如今可才刚满十八。
在寿命普遍几百岁的修真界,十八岁甚至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没什么区别。
这种成长速度,若
桑春不是和叶怀昭是一边的人,她也会想法设法地想要将她扼杀在稚嫩的成长期。
走神间,六庚符召唤的神将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符咒在他的眼中流转,几乎是瞬间便让阵法之中的妖王浑身僵直,张着血盆大口停在半空。
下一刻,高大神将手中重剑脱出,虚影穿过妖王没有留下任何伤口,可它却发出极尖锐的一声嘶吼。
日光骤然毫无遮挡地将整片原野倾洒,明亮璀璨的光让桑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庞大城墙般高的妖王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毒雾渐渐散去。
桑春停了片刻,才将灵力挂在身上,慢慢走进阵法。
叶怀昭正在高高兴兴地收取妖王尸首——她最后特意召唤神将,就是为了让这张蛇皮上没有任何伤口。
见到桑春过来,她说:“我之前在无忘川时见过双首蛇身水火并修的妖兽,这只虽然比不上无忘川的那只,但也极为珍贵!”
桑春心想这只妖王虽然没有多么厉害,但也绝非寻常修士可解决的难度——无忘川的妖兽该凶残危险到何种地步?
正思索着,刚将妖王整只收进玉环中的少女脸上忽地吃痛地闷哼一声,攥住自己手臂的右手猛地收紧。
桑春被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你受伤了?”
叶怀昭咬着牙没吭声,桑春直接伸手去拉她的袖子,看到那手腕莹白肌肤之上,是一片凹凸不平的泛红伤疤。
她顿时一怔。
而叶怀昭缓了许久,脸色才慢慢不再像方才那般苍白。
“我没事,这只是旧伤啦,”叶怀昭对皱着眉不语的桑春说,“无忘川的炼狱之火即便离开了也不会熄灭,若是周围有火焰燃烧,偶尔也会将伤疤下潜藏的火焰点燃。”
她耸耸肩:“习惯就好了。”
能从无忘川捡一条命回来,这点烫伤算什么?
叶怀昭还是很看得开的。
桑春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抿着唇说:“这本就不该习惯。”
她对于叶怀昭找回之前记忆的态度一向是随着叶怀昭本人的态度而变化。
叶怀昭想找回记忆,她就帮叶怀昭去找;叶怀昭不想找,那桑春也就不会逼迫她。
但此时她说:“无忘川的那段记忆,你还是不要想起来为好。”
那么惨痛的经历,若是回忆起来,和再去一趟有什么区别?
叶怀昭倒不这么认为:“我想知道。”
叶怀昭的毕生愿望之一就是能继承她阿爹的衣钵。
她努力学了十八年,能像是他一样完美用出无象剑法的剑式,却怎么也无法真正完成无象剑法的最后一式——即以念化气、以道铸剑。
她十六岁前只学会剑术,却始终领悟不了那道剑意,而十六岁后直到她现在十八岁,也依旧无法成功。
但叶珩在她重伤醒来、看过她用剑后却说,她的剑式早已形成了,只是她无法用出第二次。
叶怀昭苦思冥想,只能认为这道剑式是在无忘川期间被迫用出的。
她想恢复记忆,也有一大部分原因是想找回自己的道。
她的道在无忘川丢失了一部分。
听到这句话,桑春也不好说什么。
她想了想,正要诚恳建议你要不要去问问谢迟云怎么以道铸剑、找到他的道的,远方忽地有一道金色的流光疾驰而来。
那道流光目的明确直接飞到了叶怀昭面前,要不是她伸手抓了一下,甚至会直接糊在她的脸上。
叶怀昭摊开手掌,金色流光慢慢散去,一封带着苦涩药味的信笺出现在她的手中。
桑春一眼就瞧出来这是颂慈仙尊送来的信。
在叶怀昭将灵力注入信笺、慢慢展开纸张后,她问道:“你师尊给你写了什么?”
叶怀昭一目三行,最后视线忽地顿住。
桑春等了好久,只听到少女喃喃着说:“师尊,我以后绝对不偷偷和你对着干了。”
叶怀昭将纸张翻转,正对着面前的桑春。
只见那薄薄的纸张上,赫然写着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解蛊之术已得,速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