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妖王之事后已经到了日落,叶怀昭和桑春踩着黄昏的余晖回了城主府。
一路上她们两人都在猜测时闻筝寻到的解蛊之法究竟是什么,答案越说越匪夷所思。
桑春懒懒道:“颂慈仙尊这么着急,肯定是因为那解蛊之法不是寻常路数,或者有时间限制。”
叶怀昭想了想,觉得有理。
师尊对徒弟的教学以放养为主,下山历练只要不是主动向他求助,他一向不会管叶怀昭在外面干了什么,至于何时回来更是没有要求。
可这次师尊竟然破天荒地写信催她回来,肯定是那解蛊之术非比寻常。
于是桑春接着道:“你们两个中的是双生蛊,话本中这种蛊虫的解蛊方法多半需要做些亲密无间的事情,你们该不会也要这么做吧?”
叶怀昭被她的话呛了一下,红着脸质问:“你究竟都在看什么话本?!而且这也不是在写话本啊!”
她生了一张如玉莹润洁白的面庞,脸上一旦泛起红晕就极为明显,甚至一路蔓延至纤长脖颈上。
眉眼疏淡的少女盯着旁边的好友看了片刻,直把对方看得气呼呼地跺脚,才慢慢叹息一声:“昭昭,我觉得你玩不过你师兄。你以后要是受欺负了就直接跑路吧,然后让他追悔莫及痛彻心扉——我保证不对他说你去了哪里。”
叶怀昭:“?”
她恨不得伸手去摇醒这个自说自话的人:“你到底在说什么?谁告诉你双生蛊就只有这一种解法!”
“而且他怎么敢欺负我?他欺负了我我难道不该先把他揍一顿吗?”
桑春眨了一下眼,慢吞吞说:“是哦,那个是爱恨交织、恨海情天的话本,确实不太适合。”
叶怀昭:“都说了不要把话本当真啦!”
桑春敷衍地应和她的话,实际在心中想虽然叶怀昭不在意,但若是谢迟云当真对自己的师妹存了心思,那我可要先好好把他调查清楚。
万一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装得光风霁月实际道德败坏呢?那昭昭可不就羊入虎口了。
两人吵吵闹闹地回来,刚一迈进城主府就见谢迟云拿着一封极为眼熟的信笺走了出来。
前一刻还气得绕着桑春来回转的叶怀昭忽地收声顿住,睁圆眼睛警惕地瞪着走来的男人。
桑春:“……”
谢迟云:“?”
前者无语沉默,后者茫然对视。
在经历了诡异的一瞬间后,叶怀昭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干咳一声装作风轻云淡说:“师兄,你这是要去哪里?”
谢迟云观察着她的神色:“找你。”
叶怀昭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她向旁边看了一眼桑春,警惕地问:“找我做什么?”
谢迟云抬起右手,向她展示自己手中的信笺,叶怀昭懂了。
她强装镇定,建议道:“我们明早便走?”
谢迟云没有意见,说要去找城主商量一下后续事情,没聊两句就转身离开了。
桑春若有所思:“怎么这次他走得这么快。”
叶怀昭倒是不觉得奇怪:“牢狱中还关着两个魔族呢,他还没挖出来庾慎到底和那魔将交易了什么,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离开。”
两人向城主府内走去,身后忽地响起一道声音:“叶仙君!”
叶怀昭回头,瞧见
一个弱柳扶风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跑来,额角被汗液浸透:“叶仙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怀昭和桑春对视一眼,后者若无其事说:“我先走了,之前答应给城主家大小姐的术法还没教给她呢。”
叶怀昭和赵清洵去了一处隐秘的拐角,在身周落下术法。
“我之前听人说,你要离开乐寿城?”叶怀昭率先开口问道。
赵清洵点点头:“庾慎已死,张秉和我的婚约也解除了,我爹不想留我——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或许仙君会觉得有些自不量力,”她说,“但是离开这里后,我想拜入宗门求仙问道。”
“我已经托人打听到一个接受魔族血脉弟子的宗门了,不日便会启程。”赵清浔缓声说。
对于她的决定,叶怀昭并不觉得惊讶。
会偷偷背着所有人去和辛道长学习术法、将屋中几本剑谱翻得破破烂烂的少女,怎么会愿意被长久地困在宅院?
但是……
叶怀昭皱眉:“怎就是自不量力了?有魔族血统又如何,你难道有意去害过别人吗?庾慎不算,那是他罪有应得。”
赵清洵微微一顿:“您……知道了?”
叶怀昭:“你说的是哪件?”
面前的少女忽地沉默下来。
春日的风拂过她的裙角,碎叶在气旋中缓慢旋转着。
赵清洵将自己耳旁的发丝别到而后,慢慢垂下红玉般的眼眸:“我一开始,的确以为庾慎会是将我拉出泥潭的那个人。”
只是后来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的失望彻底让她放弃了自己少时的幻想。而当她想要抽身离开时,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了退路。
某种意义上而言,她的确是此次乐寿城异动的罪魁祸首。
她想要摆脱赵家和庾慎的控制,若是自己能力无法办到,那便引另外一道势力入场。
徐家需要一个城主之位,而她需要干干净净地离开乐寿城,只要将庾慎扳倒,徐家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
她发现了庾慎勾结魔族杀人的证据,可却冷漠旁观,等到城主摇摆时,再让徐规做戏失踪,让长风门入场,最后逼迫庾慎对徐规和长风门的仙君动手,让他陷入死境。
赵清洵远比其他人想象得更容易心软,可她也远比其他人想象得更为冷漠。
计划一环套一环地执行,最终庾慎如她所愿那样死在徐规手中。
“但我没想让徐二公子对我做到这般地步,”赵清洵轻声说,“我以为他会恨我。”
叶怀昭没有回应这句话,只问她:“徐规同你说什么了?”
赵清洵:“他说会一直等我回来,等到我认为自己能够掌控我自己的人生后做出决定。”
叶怀昭说:“既然他愿意,那就让他等。”
她语气轻松说:“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你可没操控着他说出这句话。”
赵清浔对她淡淡笑了一下,认真道:“叶仙君,谢谢你。”
这是否会与那过去的九百九十九个芥子世界中一样,还是成为一千个世界中唯一一个不同。
赵清浔不知道,叶怀昭也不知道。
至少在此刻,那个曾经只能踩着树枝看向高墙外世界的少女,有了跃出去的机会。
–
同一时刻,乐寿城牢狱的大门再一次地被打开。
刺目光线争先恐后地跃入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被吊在石壁上的魔族半眯着眼睛,看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来,在他的面前停下。
牢房大门重新关闭,那人手指微动,一簇火光瞬间将手中点亮。
昏暗摇晃的烛光下,是一张清隽温润的面庞。
魔族盯了片刻,忽地嗤笑一声:“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乘玉仙尊亲自来了。”
他咧开嘴,鲜血顺着崩开的伤口慢慢滴落:“怎么不叫您那小师妹来了?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会再次被她的夺魂咒撬开记忆?”
谢迟云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魔族的身上。
这里是乐寿城的牢狱,前段日子中城主为了从魔族口中撬出想要的情报,对牢狱中抓获的两个魔族都动了刑。
一个没有挺住,方才他过去时已经死去了。
只剩下这一个,还能强撑着嘲讽。
谢迟云道:“你会脏了师妹的眼睛。”
魔族顿感无语,“啧”了一声后重新满怀恶意地说:“乘玉仙君真是个好师兄啊,为了不脏师妹的眼睛,所以决定自己亲自来给我施展夺魂咒了?”
他猩红色的眼眸盯着烛光后的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恶狠狠地说:“我倒要看看,没了叶怀昭,你怎么能绕过魔气,破开六殿下的禁制!”
他的态度极为嚣张,甚至有恃无恐。
山槐的禁制级别极高,若想破开必须有对等的修为对冲;但与之修为相同的修士,无法做到不被魔族体内的魔气影响。
——能做到的人只有叶怀昭一人,可她如今还没破天罡境,无法破开禁制。
若从此处来看,魔族的确有绝对的优势。
那些肮脏的骂声从魔族嘴中一连串地冒了出来,可拿着烛台的男人充耳不闻。
禁窥伺、禁窃听、禁追踪……一道又一道的阵法在这小小的牢房中落下,繁复的图纹交叠出密密麻麻的虚影,灵力在此处节节高涨。
魔族谩骂的声音越来越小,当最后一道“阻隔魔气”的阵法叠在四周石壁上时,他终于止住声音。
他本能地觉出不对:“你、你想做什么?”
“是山槐派你来此试探我师妹的吧,”谢迟云放下烛台,温声说,“师妹若是死了,那正合她意;若是没死,也会试图将她留在你体内的禁制解开。”
“若是禁制未能解开,那便意味着师妹的修为还未突破天罡境,她好进行下一步布局。”
白衣青年慢慢走到神色僵硬的魔族身前。
他伸出手,按在魔族的脖颈上。
他浅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像是透明的冰块。
“若是破开了禁制,那么就会被她留在你体内的术法反噬,再受重伤。”谢迟云一字一顿,似是感叹般说,“真是好算计啊,六殿下。”
魔族伤痕累累的喉咙感到一阵一阵的窒息之感。
计划被戳破没让他惊慌,可那一点一点、绞住他脑中禁制的灵力让他痛苦得恨不得以头抢地。
“你、你明知会被反噬,还敢、试图破开禁制?”魔族咬着牙,用扭曲的表情注视着身前男人,“哈——我倒不知道,乘玉仙君,竟会寻死?!——”
在魔族因为痛苦而模糊的视野中,忽地看到白衣青年挑了一下唇角。
而后他听到对方说:“谁告诉你,我会被反噬了?”
禁制被一道与灵力截然相反的力量缓缓撬动。
魔族体内的魔气稳定不变,但随着禁制开始破碎,山槐自爆的术法全部攻向那不速之客。
眨眼间,魔族的生命力便迅速衰弱,鲜血自七窍中流出。
他被痛楚折磨得嘶吼,但不知是否因为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被渗出的鲜血浸染,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前一瞬,他看到了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眸。
——一双燃烧着魔界炼狱之火,如血的猩红色眼眸。
禁制彻底破开的那瞬,他听到白衣青年平静说:
“滚。”
残留的术法在魔气的催动中缓慢远转,它汲取着宿主的生命力,沉默地将声音传递给术法另一端的主人。
谢迟云的手掐着魔族的脖颈,任由殷红如血的雾气将他笼罩。
他慢慢抬起猩红色的眼眸,在那一瞬间的无节制的肆虐中,忽地转头。
一身素色衣衫的半魔少女站在牢房外,安静看着他。
“我将阿娘留下的压制魔气的药带来了,我们之间的交易两清了。”
赵清浔犹豫半晌,还是迟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白衣青年:“但是……这种程度的魔气,你确定能明日不被叶仙君发现?”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什么?我要和他双修?!……
翌日。
叶怀昭离开前特意去和自己新结识的朋友们告别一番,才不紧不慢地赶去仙舟。
她习惯于踩着时间出现,一向都是最后一个到,没想到这次上了仙舟,却听桑春说谢迟云还没来。
一个从来都是等别人的人这次竟然成了被等的,着实让清楚他性格的叶怀昭诧异一番。
于是等到谢迟云过了半刻钟来到仙舟上时,面对的就是自己师妹好奇怀疑的目光:“师兄这是被什么耽搁了?怎么这次来晚?”
她一面说,一面习惯性地向他这边倾身,身上浅淡的药香瞬间向谢迟云的方向飘来,
谢迟云本是下意识想躲开的——
昨日为了解开禁制动用了他压抑许久的魔气,后来虽是借助药物将其重新压制了,可正如赵清洵所言,叶怀昭的感知极为敏锐,保不齐就会发觉他身上的异样。
可他还没躲开,就见无意识凑到他身旁的少女忽地半路顿住,像是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一样僵直在原地。
而后,她一寸寸地缩回身子,双手老老实实地抓住栏杆,和他拉开了距离。
谢迟云:“……”
他微微眯起眼眸。
主动躲开和被动躲开,这可是两个意义截然相反的动作。
谢迟云面上不动声色,嘴上依旧说:“袭击师妹的那个魔族今早死去了,方才我去确认了一下。”
叶怀昭毫无所觉,还在为魔族的死去而惋惜。
“这就死了?我还说把他也带回长风门,让师尊把那禁制解开呢,”她摇摇头,客观说,“乐寿城的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好歹让人把情报吐出来再死呢。”
谢迟云面不改色地让乐寿城接下了自己的黑锅。
灵力术法驱动着仙舟缓缓升起,在城中百姓的欢送声中慢慢隐匿于云海之中。
未被云层遮挡的日光倾洒在银鱼般的仙舟上,被术法阻隔后的微风穿过栏杆旁悬挂的风铃,带起细微清脆的响声。
谢迟云将骨节分明的右手松松搭在栏杆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看见叶怀昭小心谨慎地向旁动了动。
他缓缓垂下眼睑。
叶怀昭心想桑春这人怎么一去不复返了,说好的只是进去倒杯茶喝呢?!
自从那日自清风观回来后她就觉得和谢迟云单独相处极为不自在,要不是把谢迟云撇下自己和桑春两个人离开的行为容易被人诟病,叶怀昭真的想过要不要再推迟一天回去。
而即便是同乘一艘仙舟的现在,叶怀昭也在试图努力找一个理由尽快摆脱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形。
可还没等她想出借口,谢迟云就道:“那魔族在临死的关头说出了一些有用之事。”
叶怀昭回神:“什么?”
“魔界与南境相接,除了那些宗门仙派,乐寿城便是自魔界进入南境的第一座城池,”谢迟云缓声说,“若是想不被修真界发觉地进入南境,乐寿城是唯一的选择。”
在修真界中,长风门对南境具有绝对的管辖权。他口中所说不被修真界发觉,就是在指不被长风门发觉。
叶怀昭不傻,相反她甚至很敏锐,只是她愿不愿意去深究的问题。
而此时她便听出了谢迟云的言外之意。
“师兄的意思是……山槐派到乐寿城的这些魔族是抱着隐藏身份、潜入南境的目的?”
谢迟云在看她手腕上随着仙舟颠簸磕碰在栏杆上的银镯,漫不经心说:“师妹聪明。”
叶怀昭顺着他的话仔细思索一番。
谢迟云这人有点宗门大师兄的通病——他说话喜欢只说半截,剩下半截随人猜测。说是分析,实际是在引着他人去主动理解他的思考。
叶怀昭对他这种习惯还算接受良好,因为谢迟云只会在他认为有必要引导她的时候才这样说话,其余时候还算是正常。
而某些时候甚至会“正常”得接近直白。
叶怀昭强行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他们是不是来找那个药贩的?”
一个月前,利用季衡远拿到封灵镜的药贩消失了,长风门追捕了许久也没找到他的踪迹,只能确认他应该还没出南境。
若是那药贩与魔族有关系,很难不让人怀疑在此时越过边界进入南境的魔将是来找他的。
谢迟云道:“庾慎与魔将交易,他帮助这些魔族隐藏身份进入南境,而后者帮他杀掉想杀之人。”
叶怀昭眨了下眼:“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谢迟云叹息一声:“或许是的。师妹应该也发现了吧,你在那魔族记忆中看到的魔族,远远多于那日洞穴中围攻我们的魔族。”
——那剩下的魔将和魔族,去了哪里呢?
叶怀昭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声音闷闷说:“一个封灵镜而已,派这么多魔族来做什么?”
长风门作为修真界三大仙门之一,有着不少世间独有的奇珍异宝。
封灵镜很珍贵,可在叶怀昭眼中也没珍贵到值得魔界出动至少两个魔将来抢夺。
这不就是一个能够封印他人灵力的法器吗?世间有类似效果的术法有那么多,做什么非要得到这件法器?
叶怀昭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通的事情干脆不想,反正她只要知道必须把那药贩抓回来便是,叶怀昭很快想起来另外一件事。
“师兄,你之前突破天罡境时有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那段日子是什么感受?”她问道。
谢迟云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只是忽然觉得对剑道有了一种新的领悟,闭关几日后便自然而地破镜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是平常,既没有夸耀也没有自谦,只是在陈述着事实。
但叶怀昭还是被他噎了一下,才小声嘀咕说:“师兄,要是你对别人这么说,真的会被人家觉得在暗戳戳炫耀招人恨的。”
谢迟云:“师妹是别人吗?”
他微笑着说:“这对师妹来说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吧。”
虽然一开始没想着来寻求什么情绪价值的,但叶怀昭的虚荣心还是在自己师兄的这番话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高兴了,也就不吝于对谢迟云露出笑脸,连带着说话声音都轻快了。
“我卡在天罡境已经一年多了,师尊说让我顺其自然,不要心急,”叶怀昭说,“前几日在洞穴中解决那个踏灵境魔将时觉得摸到了一点破镜的感觉,但是过了那段时间后就又找不到了。”
谢迟云:“或许师妹应该多试试实战。”
叶怀昭思索着:“下个月便是问道大会,难道说我要在这时候破镜?”
她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参加大会的其他修士,但占据巨大优势获胜和普普通通获胜还是有区别的。
除了被拐去无忘川差点没回来的意外,叶怀昭回忆起来的前半生的修道之路可谓是一帆风顺。
既然要拿到问道大会榜首,那就要以甩第二名八条街的差距拿到榜首。
要实现这个目标,需要她在问道大会前突破天罡境。
谢迟云道:“若是师妹不嫌弃,我可以陪师妹切磋交流。”
“不行!”叶怀昭想都不想便下意识说。
她拒绝得过于果断,甲板上一时寂静无声,只有仙舟劈开云层、穿过雾霭时的沙沙响声。
谢迟云像是没料到她的这个回答,脸上闪过措不及防的怔愣。
叶怀昭后知后觉地开始找补:“呃,我不是说嫌弃师兄,只是、只是我是医修,师兄你是剑修,我们两个切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去瞄谢迟云的面色。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纤长的睫羽在眼尾收拢出柔和沉静的弧度。
叶怀昭硬生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种无言的委屈。
完了,好像越描越黑了。
叶怀昭在心中打着鼓,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祸从口出。
但是此时她确实不太想和谢迟云单独相处——天知道到时候她会再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些什么!
谢迟云早已入世,他只是因为以身饲蛊才短暂地和她产生非比寻常的交集。
他们本就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蛊毒强行将谢迟云绑在她的身边,才让她对此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次回到长风门后她和谢迟云的双生蛊就会解开,届时他们都会重新回到自己应有的道路上 。
他依旧是那个行走天下除恶扬善的乘玉仙君,而叶怀昭依旧会为了成为一位合格的掌门接班人而在门派中努力。
他们本就不该在一起。
叶怀昭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不去看谢迟云望着她的眼神,狼狈而僵硬地撇过头,小声说:“师兄,谢谢你,但是我会去找其他医修前辈切磋的,就不耽误师兄了。”
她的眼前是如海浪般翻涌的云层,仙舟在两旁拖曳出淡色的灵力流光。
谢迟云微微偏头,薄唇轻抿,忽地抬手按住了叶怀昭身侧随着轻风摇晃的风铃。
他肩宽手长,甚至都不用迈步便隔着一个叶怀昭做完了这套动作,将她笼罩在自己身前。
而叶怀昭因为他措不及防在眼前放大的如玉脸庞下意识屏气。
那些带着酸涩意味的思绪通通都被这个动作打断,她呆愣在原地,好半晌才结结巴巴说:“师、师兄……?”
谢迟云问她:“师妹要找哪位医修前辈?”
叶怀昭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这本就是她随便想出来的借口,哪知道要去找谁啊!
但说都说了,叶怀昭还是绞尽脑汁地憋出来几个名字。
将她堵在栏杆和胸膛之间的男人安静听完她说的话。
“我知道了。”他说着,像是只为了问这一句话似的,慢慢收回手,风铃在他的手中发出一声脆响。
叶怀昭还没从方才的动作中回神,就见谢迟云对她微微笑了一下,淡声道:“这些前辈确实是天资卓越之人,想必都会为师妹的破镜提供助力。”
他的话怪怪的,叶怀昭听出来不对,但她只能硬着头皮说:“嗯,我知道。”
气氛在这句话之后瞬间冷了下来。
谢迟云似乎听出了她的避让,定定看了她片刻后,竟然叹了口气,主动换了个气氛缓和的话题。
叶怀昭终于松了口气。
她一边回应着谢迟云的话,一边一心二用想:
算了,反正双生蛊解开后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她主动退开一步对他们都好。
然而这样想着的叶怀昭,却在不久后和自己师兄一同走进西翠谷颂慈仙尊院中、听到他说明解蛊之法后彻底傻在原地。
反应过来后,她没忍住扬高声音不可置信说:“什么?我要和他双修?!!”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叶怀昭并不抗拒。……
叶怀昭的声音久久回响在西翠谷中,惊起数只在池塘边休憩的仙鹤,挥翅飞起时打翻了旁边泡在水中的竹筐。
里面收拢的药材随着水流散开,蔓开翠绿的色彩,可无论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里。
时闻筝皱了皱眉,不轻不重说:“心性怎么练的?怎么还是一惊一乍的。”
叶怀昭想这怎么是她心性的问题?谁听到自己要和另一个人双修不震惊啊?
她反应已经很快了,就连她师兄都愣在旁边半天没说一句话啊。
叶怀昭瘪着嘴,试图再挣扎一番:“师尊,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这个叫‘连魂蛊’的蛊虫真的只能用……这种方法剥离吗?”
在叶怀昭和谢迟云去乐寿城处理魔族之事的同时,时闻筝也在研究他们两人体内蛊虫。
他花了十日,才从浩如烟海的藏经阁中翻出了一本早已落满灰尘的古籍,在其中找到了一种和自己徒弟身上蛊虫很相似的记载。
然后又花了三日,从另外一本古籍中找到了第二类与之相似的蛊虫。
结合这两种蛊虫,再经过观察,时闻筝为叶怀昭和谢迟云所中的双生蛊取了一个名字:
连魂蛊。
这蛊虫有两种效果:
其一,中蛊之人灵识相连,情绪激动时可感知到对方的所思所想。
其二,蛊虫二百天成熟之时,便会开始啃食宿主灵识,进而废掉灵脉,沦为废人。
时闻筝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在这之前让中蛊的两人以灵识相融相交,引蛊虫相互啃食,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
颂慈仙尊扫了一眼小徒弟,俊美得格外凌厉的眼眸一眯,反问她:“为什么这种方法不行?”
叶怀昭犹犹豫豫,小声说:“这种事只有极信任的两个人才能做吧,而且中途还不能升起一丝抵抗之意……我觉得我和师兄不太行。”
听到叶怀昭的话,时闻筝却是转头去看旁边似乎在出神的谢迟云。
他毫不客气说:“你觉得你不行?”
谢迟云:“……”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白衣青年的面色不变,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平静说:“仙尊,师妹失忆了。”
叶怀昭等了一会,没听到他说第二句。
她没听懂她失忆了和谢迟云行不行有什么关系——难道她没有失忆的话他就行了?
莫名其妙。
可是就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时闻筝蹙起的眉头却慢慢松开了。
他转过眼看了叶怀昭几瞬,后者茫然地同他对视,正欲开口细问,就见她的师尊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最简单快速的办法已经告诉你们了,至于用不用,由你们自己解决,”时闻筝垂下眼睑,淡淡道,“我没有你想得那般神通广大,不保证能再找出第二种剥离蛊虫的办法。”
“蛊虫在你们体内已待了二十八日,你们只剩下一百七十二天做决定。”
说完这句话,时闻筝便直接将两个不省心的弟子赶出了他的院子。
看着朱红大门在自己面前“砰”一声关上,叶怀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转头去看同样被赶出来的谢迟云。
他们两个之前刚离开仙舟,便立刻来了西翠谷找时闻筝。
原以为蛊虫会在这里剥离,却没想到最后是他们两个被扔了出来。
气氛无比尴尬,叶怀昭心中在甚至对时闻筝产生了一丝丝的幽怨:
师尊,你怎么不直接把解蛊方法写在信中一并捎来?
她那些给自己开解的心理准备白做了。
不仅白做了,现在叶怀昭一想起自己在仙舟上说出的话那么决绝果断,之后却还是要和谢迟云绑在一起,就尴尬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面前的大门上。
她甚至都开始怀疑桑春这人是不是有点乌鸦嘴在身上的——怎么她的解蛊之路真的和她随口乱说的话本齐头并进了!
胡思乱想间,叶怀昭听到谢迟云说:“师妹想要解开剥离蛊虫吗?”
叶怀昭:“当然想啊。”
虽然之前和谢迟云说既然做不到剥离那就去习惯,可要是能剥离为什么还要去习惯?更何况一百七十二天后她要是还没剥离,那可是必死无疑。
“但是……”
她说着声音忽地一顿,而后以一种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放出灵识,毫无征兆地朝着身旁谢迟云的方向探去。
无形的波浪在四周荡起,像是凭空起了狂风。朱红大门旁栽种的千年古树发出树叶摇晃的“哗哗”响声。
枯叶飘落的中央,叶怀昭黑玉般的眼珠微转,示意谢迟云去看他硬生生将自己拦在半路的灵识。
“但是师兄不想用这种方法剥离蛊虫吧,”她慢慢说,“况且我们现在也做不到。”
若是能剥离蛊虫,叶怀昭其实并不是很抗拒和自己师兄欢好的——毕竟无论是她还是谢迟云都没有道侣,若是你情我愿,谁又规定只有道侣之间才能做这档子事呢?
但是问题就在于这蛊虫并不是仅仅欢好就能剥离。
它需要神交。
要知道,即便是早已对着天道立誓的道侣之间一般都不会神交。
因为这意味着只要其中一方有一点抗拒之意,都有可能让对方脆弱的灵识破碎,非数十年的温养都难以修复。
她信任自己的师兄,而经过地洞之事,叶怀昭相信谢迟云也
在尝试着对她放下戒备。
可他们两个还远远达不到神交所要求的合二为一、同源共流的地步。
就像现在,他的本能在对她戒备。
叶怀昭的话让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谢迟云沉默片刻,说:“师妹是这么想的?”
叶怀昭反问:“师兄不是这么想的?”
谢迟云盯着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慢慢说:“师妹,你似乎在生气。”
叶怀昭心中一跳,条件反射地想要收敛自己脸上的情绪,却在眨了一下眼后忽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是谢迟云通过连魂蛊感知到的情绪。
她懊恼地在心中跺脚,强装镇定说:“怎么了,被自己信任的师兄戒备,难道我不能生气吗?”
此话一出叶怀昭自己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身旁的谢迟云像是没料到她会将话说得这般直白,脸上的表情都顿了一瞬。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后,谢迟云斟酌着开口:“师妹,我——”
“谢师兄!”
身穿青龙纹样门服的弟子自传送阵走出,匆匆地向这边跑:“谢师兄,掌门有事找你!”
被打断这句话的谢迟云抿唇。
叶怀昭看了他一眼,撇过头,无视那欲言又止的神色,装作毫不在意说:“师兄先去忙吧,连魂蛊的事情我们下次有时间再说。”
“——我会尽力去寻找除了此法外的第二种解蛊方法的。”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师兄说:“好。”
脚步声慢慢远去,只剩朱红大门前的少女。
叶怀昭在时闻筝门前的千年古树前低头站了片刻。
少女忽地一脚踹在树身上。
她咬牙切齿:“为什么一句解释也不说?”
没有生出灵智的千年古树沉默地向下坠落枯叶,落到低着头难过的少女发顶。
叶怀昭接着骂:“话说得那么好听,结果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枯叶在她的肩膀处滑落。
叶怀昭:“欲擒故纵用得可真厉害,你到底怎么想的就不能说出来?”
叶怀昭越想越气,还没来得及再次动脚,就被一道翠绿色的灵光击中,横飞出去。
与此同时,颂慈仙尊阴沉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谁惹了你找谁,再敢踹我的千年古树,我就把你埋了当肥料。”
叶怀昭:“……”
她委委屈屈地从地上爬起来:“……哦。”
回到长风门后的第一次谈话,最终以谢迟云被临时叫走、叶怀昭给“受伤”的千年古树补充灵力肥料而结束-
蛊虫无法剥离,但修炼还是要继续的,尤其是下个月问道大会便会举行。
之前在乐寿城的后半截时间,是谢迟云忙得脚不沾地,叶怀昭在单方面躲他。
换到长风门,就是谢迟云试图来找自己的师妹好好谈谈,但去了几次西翠谷,就得到了几次闭门羹。
就算路上遇到了,叶怀昭也是一句:“抱歉师兄,我近日想要专注修炼,连魂蛊的事情等过几日再说。”
如此反复三四次后,叶怀昭听说谢师兄忽然带人下山,去捉拿了什么妖魔,叶珩让他在七日内回来,他却硬生生拖到了第十日才带着一身血回了山。
而他这次回来后,叶怀昭猛地惊觉,谢迟云在自己身边出现的频率似乎降低了。
他如她最初所想的那样和她拉开了距离,但叶怀昭却觉得十分别扭。
她深刻知道这一定是谢迟云的阴谋诡计,想要让她主动去找他。于是她特意不去想这件事,每日一睁眼就是去找人切磋。
叶怀昭的修为临近天罡境,长风门中比她修为水平更高的人不算少,可他们多半都是长风门派出去历练的中坚力量,留在宗门的很少。
在这少数的几人中,叶怀昭选择一个一个去挑战。
这段时间她在和一个叫苏白的医修切磋。
他的年纪比叶怀昭大不了几岁,算是天赋好也愿意努力的类型。再加上前年才刚刚破境,对如何突破天罡境很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叶怀昭从他这里也领悟了一些破境之法。
又因为他同叶怀昭一样更擅杀人之术,更能填补叶怀昭对巫蛊的薄弱之处,所以叶怀昭其实挺喜欢这位说话幽默风趣的师兄。
甚至直到苏白直言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教给叶怀昭后,她也隔三差五地去找对方探讨招数。
直到有一日,叶怀昭照例去找这位苏白师兄交流术法,对方回答完她的问题后,却摇摇头说:
“叶师妹,我今日下午便要下山去做任务了,你若是还有疑问,可以通过灵盘来询问我。”
天罡境的弟子具有单独一人下山做任务的能力,于是戒律堂那边若是着急了,也会指派任务给这些闲在山上的天罡境弟子。
叶怀昭除了遗憾外没什么惊讶,甚至在下午对方离山时还特意去送了送他。
既然苏白不在,叶怀昭开始找第二位修为比她高的前辈来切磋技艺。
但是没过几日,这一位前辈也被戒律堂安排着去下山做任务了。
而后,是第三位、第四位……
终于,在第六位前辈也泪眼汪汪执着她的手拜别下山后,叶怀昭愤怒了。
没等天亮,她便御风瞬影跑去了东云峰上,穿过不知为何没把她拦下的防护阵法,一脚踹开了某处院落的房门。
“谢迟云,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大声叫着,反手将房门用术法锁上,一抬眼却撞见站在床榻边上,衣衫半解、赤裸着上身的男人。
在那双闪烁着惊讶的浅色眼瞳中,叶怀昭被他屋中的门槛绊了一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不咬他了,如今倒是开始咬……
叶怀昭重心不稳身形摇晃一瞬,眼见就要摔在地上,谢迟云下意识伸手去拉她。
叶怀昭条件反射地想要躲开他伸来的手,慌乱间竟然不知道又踩中了什么东西,直楞楞地向前扑去。
谢迟云躲闪不及,于是——
“嗷——”
摆件倒地叮呤咣啷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在屋中响起,珠帘在半空中轻晃,被两人带倒的玉器碎了满地。
叶怀昭摔在谢迟云的身上,下巴重重地磕在他的胸膛。听到对方闷哼一声的同时,自己也没有收住力道,措不及防地咬住了舌头。
那尖锐的疼痛,让她的眼泪一瞬间就飚了出来。
叶怀昭捂着自己的嘴,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向下落。
温热的泪水,在男人半遮半掩的胸膛上流下浅浅的湿润痕迹,又顺着肌理的沟壑慢慢没入深处。
叶怀昭疼得泪眼模糊,没看到自己师兄看着她的眼神几乎是一瞬间产生了变化。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几瞬,又默默让自己平缓。
谢迟云撑在地板上的手肘动了动,最后抬起右手,轻轻搭在少女的侧脸上,拇指擦过她湿润眼眸的下方。
他轻柔地抹掉眼泪,声音低缓说:“我看看。”
叶怀昭只觉得自己满嘴都是鲜血的铁锈味,要不是舌头还在,几乎以为自己在咬舌自尽。
她没注意到谢迟云蹭过她脸颊的手指,也没注意对方幽深的眼眸,一片空白的大脑几乎还在重演方才自己看到的画面。
窗外暮色深沉,淡淡的檀木清香自鎏金香炉中袅袅腾起,夜明珠散发的柔和光辉落在屋中床榻的位置。
站在旁边的青年大约是刚刚沐浴出来,乌黑长发散在身后,湿润的水汽在他的身上缭绕,半遮半掩的衣衫下是泛着冷玉般温润光泽的胸膛。
有深深浅浅的伤疤横亘在肌肤上,未愈的新伤落在心口,结出暗红色的薄痂。
他像是世外谪仙般清冷,可眉心处殷红的朱砂痣却又为其增添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风流。
叶怀昭的心头重重地颤动。
她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谢迟云——即便是在那地洞中时,他身上的衣物都是完整的。
她抖着手想要从他的身上爬起来,可一伸手,就毫无阻隔地按在了自己师兄没有衣衫遮挡的胸膛上。
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不见光,冷白得近乎肃穆,可常年习武练剑造就的身躯又是肌理分明,层层块垒重叠起伏,像是山水画中勾勒而出遒劲有力的山峦线条。
她的全身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没过一会
按住的部分便泛起日晕般的浅红,指甲划出一道红痕。
叶怀昭的后颈霎时间沁出薄汗。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发丝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扯得她顿时又栽了回去。
床榻旁的铜镜中映出的两人衣袂交叠,少女的耳尖红得几乎滴血。
她单手去扯自己的发丝,却怎么也没法将其勾开,越急头皮越疼,像是要生生扯下来一块似的。
叶怀昭气得几乎要连术法都忘了,还是被她垫在身下的男人叹了口气,伸手耐着性子帮她把发丝一缕一缕解开。
随着一声“好了”,叶怀昭几乎是连蹿带跳地退后数步,捂着嘴眼睛睁得溜圆地看着谢迟云。
谢迟云不紧不慢地将散开的衣襟整理好,看向叶怀昭:“师妹,你的嘴……”
“我没事!”叶怀昭说话时依旧感觉舌头传来强烈的刺痛感,可她硬生生忍下了,“我可以自己治好。”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样,叶怀昭左看右看找了一面铜镜,张开嘴伸出舌尖,用灵力给自己处理伤口。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伤,要不是落在舌头上,叶怀昭管都不会管。
借着铜镜,谢迟云看到少女伸出的一截湿红舌尖上,带着一圈被她自己咬出的血痕。
谢迟云伸出手,灵力将碎在地上的玉器重新拼合好,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垂下眼想:
她惯喜欢咬人。
不咬他了,如今倒是开始咬自己了。
叶怀昭极快速地将将伤口治疗好,终于呼出一口气,强装镇定地望向身后的师兄:“你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谢迟云回神,哑然失笑:“师妹为何这么说?”
“你别装无辜!”
叶怀昭没因为方才的意外忘记自己的目的,此时冷笑一声说:“苏白师兄、廖师兄、孙师姐……我去请教交流的师兄师姐们在前几日接二连三地接到任务下山,这难道不是乘玉仙君的手笔?”
谢迟云:“天罡境及以上的弟子皆有下山除妖庇护凡间的责任,这并非是我安排的。”
“师兄当然不用安排,你只需要向戒律堂提醒一句‘前些日子积压未完成的任务有些多’,他们自然会将那些陈年旧案分给留在山上的人去完成。”
谢迟云道:“这与师妹认为我在针对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叶怀昭被他这幅波澜不惊的神色都气笑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和他们切磋交流?你明知如此,偏偏在此时将他们调离长风门,这不是在针对我是在做什么?”
谢迟云:“是在传达师尊的意思。”
“谢迟云!”叶怀昭终于忍不住了,扬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都没有因为你戒备我而生气,你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屋中的气氛骤然一滞。
隔了许久,只着一件单衣的男人缓缓说:“师妹,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叶怀昭扯了扯唇角,心想你费这么大劲、绕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她轻轻抬起头,用下巴轻点谢迟云,声音拖着长音问他:“好,我跟你谈——你想谈什么?”
是委婉表达不想和她用那种方式解蛊,还是指责她夜闯寝屋对他上下其手——后者她可以诚恳道歉——所以说他为什么要夜半时分去沐浴!
叶怀昭在心中嘀嘀咕咕,给心中设想了几个面对谢迟云的应答。
但是谢迟云看了她片刻,说出的话却没有一个在叶怀昭的猜测之内。
“谈师妹怎么突破天罡境。”
叶怀昭:“……”
叶怀昭:“?”
她的神色变幻莫测,认认真真地看了说出此话的谢迟云几瞬,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开玩笑一样。
“你把师兄师姐们调去山下、逼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谈怎么让我突破天罡境?”叶怀昭迟疑说,“师兄,方才到底是你还是我磕坏脑袋了?”
谢迟云顺着她的话说:“师妹和我的脑袋应该都没有磕坏。”
他顶着叶怀昭满脸荒谬的神情,淡声说道:“师妹,我可以帮你突破天罡境。”
叶怀昭停顿片刻,缓缓说:“但你不是医修。”
当初在仙舟上时,叶怀昭也不是随口乱说的。
她虽然修习剑术,但剑道之于她只是一个辅修之道,叶怀昭真正修行的依旧是医术。
叶怀昭不怀疑谢迟云教授他人的能力,只是她觉得谢迟云不太适合教授她。
然而谢迟云却道:“但我了解你。”
叶怀昭神情一怔。
谢迟云说:“你的祝由之术、符印之术、五音之术……除去颂慈仙尊外,唯有我一清二楚。”
“况且,比之我……”他轻轻笑道,“颂慈仙尊不通剑道。”
谢迟云抬眼,盯着陷入思考的叶怀昭:“师妹在那几日和医修前辈的切磋交流中应该也知道,你欠缺的并不是什么招数,也并非能力。”
“——而是一个对你知根知底、且能让你生出兴奋之意的对手。”
“只有我可以做到。”
–
直到和谢迟云莫名其妙站到习道场上时,叶怀昭还在心想: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要不然怎么在我答应和他切磋后,就这么自然流畅地带着她闯进了夜晚禁闭大门的习道院中?
他破开阵法的速度几乎和当初翻窗户进澡雪阁一样熟练。
“师妹,你可以使用医术,亦可使用剑术。”谢迟云站在习道场的另外一端,遥遥说道。
叶怀昭瞥了一眼他,抬指将自己腕间的听白剑放开,薄如蝉翼的长剑顿时兴奋地铮鸣一声,化作一道流光重新凝实在她的手中。
谢迟云看着她的动作,微微挑眉。
叶怀昭却懒得解释,握剑的右手抬起,剑尖直指另一端的男人。
“师兄,按照方才所做的约定:我倾尽全力,而你若是没能在百招之内让我越线,那便是你输,此后你我互不干涉。”
“若是你赢了,那我就如你所说的那样,在突破天罡境前日日找你修习、日日帮你做事。”
谢迟云的修为水平在她之上,可叶怀昭的对敌经验远超她如今的修为水平。
从理论上而言,一个与谢迟云同修为的人是做不到在叶怀昭倾尽全力时,在百招之内让她越界的。
除非这个人极其熟悉她的招数、对她了如指掌。
叶怀昭很好奇谢迟云话语中对她的熟悉到底是从何而来的,而这场切磋便是她对谢迟云的考验。
这并非是叶怀昭亦或是谢迟云个人的输赢胜负。
而是在比谢迟云对叶怀昭的熟悉程度,能否胜过叶怀昭对自己的熟悉程度。
叶怀昭站在习道场上,听白剑的剑柄抵着她的腕骨,手腕上悬坠的银镯自动收紧,圈住她的皮肉肌肤。
夜色深沉,整个习道院中只有这一处场地亮起隔绝灵力的阵法光芒,院外巡山的修士挑着灯,打着哈欠走过。
院中,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持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抬手行礼,语气轻快。
“师兄,请赐教。”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最终变成一个落在他唇角,……
没有仙师在旁监督下令,叶怀昭随意行了个礼后,听白剑瞬间出鞘攻向谢迟云。
她的足尖轻点地面,身形消失在习道场上的同时,淡青色的毒雾在刹那间蔓延全场。
谢迟云赤手空拳地站在毒雾的中央,听到少女悠远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师兄,多有得罪了。”
万道银针自看不见的角落飞速逼近,将谢迟云的退路全数封死,一道凌厉的剑光迎面而来!
“铮——”
刀剑相撞的铮响在两人的面前猝然响起。
对峙间,叶怀昭不悦地盯着在毒雾的干扰下依旧精确找到她的谢迟云。
后者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出现一柄银色碎光的长剑,他握着漆黑符文流淌的剑柄,垂眼笑道:“师妹还是喜欢用这招作为第一招”
起手放出干扰心魂的毒雾、再用毒针截断退路、最后再令人措不及防
地出手。
他说得没错,叶怀昭的确喜欢用这招先打一个下马威。
可眼下这个下马威似乎在第一招时就被看穿了。
叶怀昭眯眼瞧了他片刻,灵力包裹右腕忽地挑起长剑,硬生生扛着力量与他交手数招。
灵力凝实而成的剑刃与听白剑相撞,却依旧发出清脆的嗡鸣之声。
叶怀昭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内心却越发觉得不妙。
谢迟云之前说熟悉她的招式,应当不是在随口诓骗她。
他的的确确地知道她的用招习惯,这数十招中谢迟云一招进攻的剑式都没有使用,而防御的招数却永远都能比她快一步抵达。
甚至,叶怀昭几乎有一种是他在牵引着自己下一招用什么的感觉。
她心中思绪翻涌,听白剑在下一瞬忽地向旁偏转角度,化刺为挑,故意露出一个破绽。
她改式的动作迅速且流畅,若非本就知道她下一招想用什么的人,根本不会觉察到这其实是临时改变的一个招数。
但与她交手的男人却是眼睛眨也不眨,抓住破绽将叶怀昭挑飞的同时淡声说:“方才的剑术,剑尖应当再下压三寸。”
少女翻飞的衣裙在空中荡开轻盈如蝶的弧度,谢迟云没有收敛的灵力在周围荡开层层无形的波浪,场边古树的叶子瞬间飘飘荡荡地落下。
叶怀昭在落地的前一瞬恰好抬眼,一幕陌生而熟悉的画面瞬间在眼前重叠。
烈日当空,芦苇摇曳,蝉鸣撕扯着燥热空气。
波光粼粼的河流流淌而过,她看到一个眉目精致的少女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灵力覆盖全身隔开热浪,却依旧提不起精神地打着哈欠。
她脱了鞋袜,纤细白皙的双脚浸在水中,有一搭每一搭地玩着水。
过了一会,少女像是觉得没意思了,忽地双手撑在身后,歪头去看旁边抓鱼的少年。
她说了什么,此时的叶怀昭并不清楚,只看到少女盯了那少年片刻,忽地勾了勾唇角。
她轻盈地跃下石头,踩着河水,持剑攻向背对着她抓鱼的少年。
哗啦的水声浸透熔金日光,剑气将飞溅而起的水珠斩碎。
眉心一点殷红的少年回首,手中叉鱼的树枝被叶怀昭的剑气斩断。
他的眼中含着无奈的纵容,却是不退反进,顺势用半截树枝将她的长剑压下,点在她的肩头穴位,落下酸麻的触感。
“师妹力气弱,用剑时不妨将灵力加持在手腕上。”少年的声音干净清澈,说道,“剑刃可不似树枝这般容易斩断。”
飞溅的水珠在剑气中轰然破碎,而落叶划过眼前,将叶怀昭从回忆中拽回。
“——这时候分神可不太好,师妹。”白衣青年清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叶怀昭在半空中旋身躲开他的剑刃,毒雾重新将她的身形隐藏。
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郁闷地心想怎么别的时候回想不起来记忆。
上一次回想起来是在和谢迟云就季衡远的事情对峙,这一次又是和他打架。
难不成只有和他发生激烈冲突时才能回想起来之前的事情?
这样想着,叶怀昭因为交手而产生的兴奋却没有散去,她的眼中升起跃跃欲试。
她在心中默默记着招数。
谢迟云在方才的交手中已经用了五十四招,只要她能坚持过剩下四十六招,那便是他输。
只是简单思索,叶怀昭便决定将听白剑收起,灵力重新缠绕在她的手腕上。
她的剑术是叶珩亲手所教,而谢迟云的剑术也是叶珩所教,谢迟云知晓她会用什么剑术并不奇怪。
那么,抛开剑术,你依旧对我了如指掌吗?
被毒雾笼罩的习道场中闪过几道赤色的灵力光芒。夜风穿过树梢,在即将流向场地中的时候忽地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停止。
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阵法旋转升起,符文勾勒的咒律牵引灵力,呼吸间整个习道院的灵力都似是被吸引般向阵法当中涌入。
银色的剑影握在白衣青年的手中,他微微眯起眼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脚下的阵法。
“师妹,你这一招的动静有些大了。”谢迟云提醒说。
叶怀昭:“怎么,师兄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谢迟云叹气:“这一招用了,我们可就要决出胜负了。”
叶怀昭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她就是要给他找麻烦,故意说:“那师兄可要好好瞧瞧,我这一招你能不能胜过我。”
她不走心地给巡山的弟子道了声歉,手指掐诀,灵力瞬间暴动!
天地为鼎,万物为药,灵力为火。
汲取灵力的阵法在刹那间引起云层翻涌,灵力碎光在夜幕中切出无数道絮状云丝,暴雨倾盆而下。
藏经阁中,翻找半魔古籍的桑春从晦涩难懂的符文咒法中抬起头,神色莫名地瞧了一眼窗外电闪雷鸣的天幕。
这熟悉的招数……
桑春的嘴角微抽,从旁边摸出来灵盘,先是给叶怀昭发了一个“?”后,转头登上了灵盘中供长风门弟子闲聊的灵坛。
她掠过数十条写着“到底是哪个口口半夜不睡觉他口地打架!是不是口口啊!”的帖子,转而点进一个戒律堂的收集贴。
她噼里啪啦敲字:
【xx于深夜入幻境,违反门规,请立即捉拿。】
敲完这句话后,看着巡山弟子回复【收到】,桑春心累地叹了口气。
xx师兄,对不住了,要怪就怪你为什么非得挑叶怀昭和她师兄打架的时候违反门规吧。
为了让昭昭不再被关禁闭,只好牺牲你了xx师兄。
暴雨依旧在下,灵力融入水中,在雨幕中氤氲而起。
谢迟云手中握着长剑,面对那几乎是引灵脉之灵力、倾尽所有的一招时,忽地不合时宜地走神一瞬。
他想起得知季衡远意图对叶怀昭下手,自己准备离开长风门的那日。
颂慈仙尊将他拦住。
“你可知此行将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说:“我知道。但我必须去。”
颂慈仙尊目光冷淡:“你寿命还剩几许?”
他沉默半晌,说:“一年。”
于是颂慈仙尊嗤笑一声,说道:“那为何不像之前那般,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你如今去招惹她,可知后果如何?”
颂慈仙尊说:“谢迟云,你同我和她父亲承诺过,不会再让她陷入像是无忘川那般的死境。”
“他只有一个女儿,而我也只有这一个徒弟。”
仙舟在长风门外停留,而来自仙尊的灵力威压却生生将他按在原地。
他平静地说:“我不会违背承诺。”
颂慈仙尊脸上闪过一丝讥笑,正欲开口,却被他打断了。
“但是仙尊,”二十二岁的谢迟云垂着眼,声音低缓,“若是她主动来寻我……我永远无法做到漠视。”
习道院中隔离灵力的阵法破碎。
谢迟云慢慢抬起手中长剑,与此同时,他的身后也显出一道银色巨剑的幻影。
叶怀昭慢慢睁大眼眸。
她曾经见过谢迟云使用无象剑法,可他一向只用前几式,从未正儿八经地用出最后一式。
——恰巧,叶怀昭如今所用的天地炉鼎阵法,唯有这无象剑法的最后一式可将其斩破。
谢迟云未持他曾经的神武,手中只有灵力幻化而成的长剑虚影,可半空中却忽地响起龙吟似的嗡鸣剑啸,雨丝刹那间停滞。
在这一瞬间的凝滞中,半空中谢迟云的巨剑虚影斩下——
似是裹挟着惊涛骇浪,似是有巨山倾倒,浩大的声势下阵法轰然破碎,赤色的灵力流光旋转着飞向远方。
叶怀昭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那凌厉至极的剑气却没有如同她所料的那样落在她的身上,而是如风一般,将她裹挟着推出场地。
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慢慢响起。
“师妹,是我胜了。”谢迟云垂着眼睛,定定看着她,“你之前所说的‘互不干涉、各走各路’——”
他一字一顿说:“我不接受。”
叶怀昭怔怔地望着他决绝的神色。
灵力早
已在两人的对峙间尽数湮没,于是雨丝毫无阻拦地将他们的满身衣衫浸湿,湿润的水珠沿着脸庞滑落,像是泪,也像是血。
嘈杂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轰鸣,光芒在眼前炸起,灵力耗尽的疼痛夹杂着境界松动的酸胀同时传递至大脑。
叶怀昭的喉咙发涩,脑海中燥暑的蝉鸣与面前的夜雨交叠重影,哗啦哗啦的河水与雨幕的声响交织。
炽热的日光、幽冷的深夜、潮湿的青石、粼粼晃动的水光。
过去与现在重叠。
叶怀昭的喉咙动了动,忽地毫无征兆地扯住了谢迟云的衣领。
——记忆中的少女不满地撇开长剑,伸手拉过少年。
墨发淡眸、眉眼清隽的两个人同时顺从地俯身,额间朱砂痣殷红勾人。
叶怀昭盯了片刻,冷不丁道:“师兄,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她的手臂勾在师兄的脖颈上,轻轻抬首。
叶怀昭心中的犹疑不定在此时皆被雨水冲刷,那些畏惧、迟疑、害怕……
最终变成一个落在他唇角,试探般的吻。
“从现在开始,我要你永远不会推开我。”
——他们坠落于水与日光交叠的粼粼伏日之中。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因为我现在勉强有点喜欢……
浑身被雨水浸透的两个人躲进了习道院后方的简易屋棚中。
比武切磋时经常有人受伤,而药堂与北林峰相距又远,于是便有弟子干脆在习道院后建了处屋棚,能够简单处理伤口。
戒律堂的弟子姗姗赶来,照明的符文咒法在天边燎起一片火光,嘈杂吵闹的搜查声不断传来。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没有半点灵力的叶怀昭懒洋洋地窝在白藤交椅上,指挥还有余力的谢迟云在周围布下混淆视听的阵法,抹掉他们两人的灵力痕迹。
其中有一道阵法的等阶很高,谢迟云依言布下后,转头去问玩灵盘的师妹:“这道阵法师妹是从哪学来的?”
叶怀昭头也不抬:“小春。”
谢迟云“噢”了一声没再说话,叶怀昭反而抬起头。
她眨了一下眼,故意说:“师兄怎么不问小春学这道阵法是为了什么?”
同样也没什么的灵力的谢迟云低头将自己的衣衫拧干挤水,闻言配合地问:“桑师妹学这道阵法是为什么?”
叶怀昭弯了弯眼眸,黑玉般的眼眸中闪着狡黠的笑意:“为了防止我们两个说悄悄话时被你听到。”
谢迟云在屋棚中转了一圈,找到几件大约是药堂弟子特意放在这里的干净外衣。
他拿着外衣走向白藤交椅上的叶怀昭,一边继续配合地问:“师妹和桑师妹说什么悄悄话了?”
“既然是悄悄话,怎么能被师兄知道。”
灵力耗尽的叶怀昭瞧上去没有精力,声音都懒洋洋地拖着长音。
她懒得动弹,抬起手任由谢迟云用灵力帮她把身上水分烘干,又把外衣披在她的身上,把自己裹得暖烘烘后才眯了眯眼说:
“但是,”她从外衣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比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现在我心情好,所以如果师兄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偷偷告诉你我和小春说了什么悄悄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少女细白的手指在摇晃间划过低头俯身为她披衣的师兄脸颊。
谢迟云没有抬起眼睛,他又向叶怀昭的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在对方不满地唤他一句“师兄”后,才伸手握住少女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的手指。
他微微抬眼,被雨水浸湿而格外清透的眼眸直直望着交椅上的少女。
“师妹想问什么?”
叶怀昭向后抽手——没有抽动——干脆就保持着被他握住右手的动作,眼中闪着兴致勃勃的光。
“你有没有道侣?”她直白问。
谢迟云的掌心中就是少女存在感极强的手指,他垂了垂眼,说:“没有。”
叶怀昭从交椅中坐直身体。
方才那个落在唇角的吻是她大脑发热混沌后的直觉行动——但叶怀昭现在清醒过来,也并不觉得后悔。
为了不耽误谢迟云的修行,她可是给过机会让他远离的。
是他谢迟云自己蛮横执拗,非说不同意桥归桥路归路的做法,自己亲手把机会丢开。
那她顺从他的话、勉勉强强地同意让他永远不会推开她——这很合理吧?
叶怀昭凑近俯身的师兄,黑亮的眼眸映着对方神色沉静的缩影,慢慢试探着问:“那,师兄有没有爱慕的姑娘?”
屋外戒律堂弟子的术法划出明亮的光柱,穿过窗棂、斜斜落在两人的眼前。
近在咫尺的雨滴声落在耳中,即将被发现的紧张感混着期待得到答案的兴奋,让叶怀昭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她小声说:“——她是谁?”
谢迟云握住她的右手微微收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指。
叶怀昭的眉角措不及防地抽动一瞬,条件反射地想要向后抽手——依旧没有躲开。
简易屋棚中的空气逸散着一股陈旧的潮气,却依旧掩不过似有似无的苦涩药味,其间又带着淡淡的檀木香。
术法的光芒倏地挑亮身前男人的面容。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雨水将整张脸浸润得冷白,鸦黑眼睫上带着将坠未坠的水滴。
他极轻极缓地将手指竖在唇边,无声地说:
【嘘。】
几缕湿发蜿蜒地缠在他的脖颈,随着喉咙的滚动而轻微起伏。
叶怀昭下意识屏息。
她与谢迟云在黑暗之中对视,不时有灯笼的光透过窗棂落在屋中,摇晃的光明明暗暗地闪在两人的脸庞上。
叶怀昭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可与心跳声相比,轻缓潮湿的呼吸似乎又更令人心惊胆战。
她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戒律堂弟子搜查的声音渐渐远去,不知是谢迟云落下的阵法过于高深有效,还是桑春的掩护起到作用。
总之,他们离开了。
谢迟云听着屋外嘈杂的声响消失,才慢慢松开握住叶怀昭手指的右手。
少女活动着自己僵硬的手指关节,看见单膝跪在她面前的男人站起身,慢慢说:“师妹,这可是第二个问题。”
叶怀昭活动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
而后她不满地哼了一声,嘀咕说:“小气。”
谢迟云假装没听到她当着自己的面骂他。
叶怀昭将灵盘捞到怀中,不情不愿说:“我在和她探究你究竟是哪里的人。”
谢迟云抬手将自己身上的水汽烘干,同样换了件外衣。
“师妹调查出来了吗?”
叶怀昭打了个哈欠:“没有——你可不可以主动给我透露一下。”
谢迟云微笑着:“不可以。”
叶怀昭伸手把两件外衣蒙到头顶,小声嘟囔:“切,小气。”
戒律堂搜查的人虽是走了,但两人因为方才的对决此时灵力都没剩多少,若是出去,很有可能会被巡山弟子抓到。
而且因为叶怀昭方才对灵力的抽调,整个长风门的天气此时都不太稳定。方才下暴雨,此时又在飘雪,极不稳定。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决定在这简陋的屋棚中凑合一晚。
叶怀昭霸占了白藤交椅,谢迟云只好选择角落处的矮榻。
他身型颀长,那矮榻根本就难以让他躺下。
左右只是一晚罢了,谢迟云干脆坐在矮榻上开始凝神静气,闭目养神。
叶怀昭看了他片刻,又将脑袋向外衣下缩了缩。
算了,回头把那道剑意再稍微炼化一下吧。
搞得像是她在欺负他似的。
屋外的雪花簌簌飘落,转瞬间便将榕树上落了一层雪白。
不知过了多久,白藤交椅上的少女已经沉沉睡去,身体蜷缩在外衣下,鼓起一团小包。
闭目养神的青年忽地睁开眼睛。
他安静注视着少女几瞬,默默将她蒙住脑袋的外衣向下拉了拉,露出酣红的脸庞。
真是不让人省心。
谢迟云在心中叹息。
–
第二日,桑春是在北林峰找到叶怀昭的。
炼器坊位于山中峡谷,两侧是嶙峋的怪石,苍翠的松树蜿蜒着探出,日光透过枝叶的空隙落到下方的石滩上。
她循着炼器坊弟子的提示找到叶怀昭时,她正站在一块玄石前和一个白发鹤颜的器修前辈吵架。
“你之前可是向我保证绝对能锻出一把上品仙器的,怎么临到最后忽然又说
要多加玄石?这不是坑骗是什么?!”
“叶姑娘,你可别再这血口喷人!我说保证能锻出上品仙器那是因为不加你那劳什子的剑意——你要是非要把那剑意融进仙器中,那可不得多加同等级的玄石去锻造?!”
叶怀昭冷笑:“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契约白纸黑字可是写了锻造上品仙器需要多少钱,你现在干到一半了忽然说加价,信不信我拿着契约去找戒律堂告你坑骗!”
器修的脸上的表情终于微微变化。
他看了看分毫不让的叶怀昭,又瞥了一眼两人身后的玄石,咬着牙说:“坎水剑意若是想融入仙器必须有同属性的玄石作为介质,没写在契约中是因为从未有人拿这等高阶剑意炼器过!”
叶怀昭:“这是你的问题,又不是我的。”
两人又打了几番口水仗,眼见叶怀昭咬死了原本的契约不让,器修终于退了一步,不情不愿说:“这一块玄石你至少要付一半,否则叶姑娘就另寻高明吧。”
叶怀昭:“另加两道防护符文。”
器修:“……”
他皮笑肉不笑、极其肉疼地、从牙齿缝中挤出一个字:“好。”
叶怀昭心满意足地付了钱,转头看到倚在门边的桑春。
桑春:“你昨晚去哪了?”
叶怀昭眨了眨眼,实话实说:“在习道院后的屋棚。”
桑春觉出不对:“你用完那道术法后还有灵力?怎么躲过去搜查的戒律堂弟子的?”
叶怀昭漫不经心:“当然是因为我师兄帮忙在旁边布下掩人耳目的阵法啊。”
她说这话的语气平平常常,桑春也根本没想谢迟云布下了什么阵法,只当对方布下阵法后就离开了,根本不知道两个人竟然还在一起睡了一晚。
此时更吸引她的显然是其他事情。
少女指了一下叶怀昭身后的玄石,轻轻挑眉说:“坎水剑意,这么大手笔?这上品仙器给谁锻造的?”
叶怀昭笑眯了眼:“你猜。”
“我猜是给昨晚和你在习道院打得天翻地覆的某位师兄。”桑春不满地说,“你胡闹也就罢了,怎么谢迟云也陪着你胡闹?你知不知道你们两个可是差点要被双双关进澡雪阁面壁思过了。”
她眯了眯眼睛威胁说:“你下次再约架,不许挑在我巡山的时候。”
叶怀昭无辜举手:“我可一次都没挑在小春巡山的时候打架。”
桑春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在警告你而不是直接揍你一顿?”
叶怀昭默默放下手。
她转移话题问:“所以小春来找我干什么?不会是只为了来警告我吧。”
桑春瞥她一眼:“距离问道大会开始只剩十日,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无相宫?”
这次的问道大会轮到无相宫举行。
叶怀昭思索片刻:“大约三日后?具体要看我师兄何时走。”
桑春停顿一瞬:“为什么要看谢迟云?”
叶怀昭理所当然说:“因为我最近在调查他有没有爱慕的姑娘。”
桑春更疑惑了:“你调查这个做什么?之前不是你说不再调查他了吗?”
“因为我现在勉强有点喜欢他。”叶怀昭说。
桑春:“……”
她蓦地沉默了。
隔了一会,面容冷淡如高悬明月的少女冷静道:“你再说一遍。”
叶怀昭眨了下眼睛,伸出两根手指比出一个小小的距离:“我说,我觉得我现在勉勉强强——有一点点——喜欢谢迟云。”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赌局
直到三日后登上前往无相宫的仙舟,桑春还是没能从叶怀昭在炼器坊中的一句话回神。
她百思不得其解,怀疑地问:“你之前真没和谢迟云发生什么?”
叶怀昭:“我们打了一架啊。”
桑春:“别人打架都是打成世仇,你们打架怎么还打出感情来了?”
叶怀昭恼怒地跺脚,努力解释:“都说了,只是有一点点——只比普通朋友多一点点——的喜欢!”
桑春对自己好友的嘴硬习以为常,“嗯嗯”点着头敷衍过去,嘴里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怀昭理所当然道:“让他也喜欢我啊。”
旁人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一个高岭之花般的人物后,或多或少地都会自卑纠结一番,然后再决定怎样让对方喜欢上自己。
——只有叶怀昭,这个大小姐虽然也纠结了几天,但她纠结的点在于如果他们在一起后又分开那还值不值得她去付出,根本就没想过谢迟云不会喜欢她的可能。
虽说桑春认为谢迟云对叶怀昭这个师妹应该也是有感情的,但她依旧对叶怀昭这种超绝自信、理所当然的态度叹为观止。
不过叶怀昭好歹想起来另一件事:“但是我得在连魂蛊成熟前让他和我结成道侣。”
桑春听叶怀昭说过连魂蛊的事情,越听越觉得自己应该把之前随手买的那个民间话本分享给叶怀昭,让她通篇诵读默写。
她想了想,说道:“你若是想解蛊,这个条件其实也不是必须。”
见叶怀昭看过来,桑春耸耸肩说:“反正只要能解蛊就好了,也不一定非要成为道侣。”
她漫不经心说:“结成道侣那可就是在天道前立誓,违背承诺会被反噬——你确定自己以后都不会反悔?”
远处是谢迟云在和负责护送长风门弟子前往无相宫的仙师交流事情,而近处,面容冷淡的少女凑近叶怀昭。
她悄声说:“当务之急是想哄他将连魂蛊剥离,至于要不要结成道侣,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桑春在长风门中的风评非常两极分化——坏的一方认为她太过于冷漠自私,而好的一方觉得她做事的确完全以自己人的利益为主。
就像现在。
她是叶怀昭的好友,她的立场天然地偏向叶怀昭,给出的建议完全以维护自己好友的利益为目的。
她甚至始终对谢迟云保持怀疑,至今还在调查他当年为什么会在魔界出现。
叶怀昭沉默半晌,也像她一样悄声说:“小春,你要是哪天被别人套麻袋了,我一定二话不说去救你。”
桑春牵了牵唇角,盯着她故意说:“如果套我麻袋的人是你师兄呢?”
叶怀昭眨了眨眼:“那你要等等,我现在还暂且打不过他,等我摇到人一定去救你。”
桑春翻了个白眼,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等你叫到人过来,我早就过头七了。”
叶怀昭于是又过来吵吵闹地哄她。
–
问道大会每五年进行一次,由三大门派轮流举行,不限修为不限门派,只要一百岁以下的年轻修士皆可参加,只是每人一生只能参加一次。
若是谁能在问道大会中取得榜首,那便是修真界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若是没有在半路夭折,以后基本上都能成为各大门派的中流砥柱。
甚至有人统计过,自古以来修真界的仙首十之有七八曾经都是某一届问道大会的榜首。
于是为了押宝,不少宗门都会对问道大会的前三甲进行奖励,尤其是榜首的奖励更是丰厚。
若是能在问道大会中取得好名次,几乎是代表在此后的修行之路上的平步青云。
上一届的问道大会榜首毫无悬念,是长风门的谢迟云。
可这一届的问道大会榜首是谁,修真界却各执一词。
无相宫位于北境,与长风门遥遥相对,虽说距离之远不至于与丹河秘境对等,可也不是什么相近的地方。
于是等到仙舟行到第二日时,闲不住的长风门弟子私底下组了个局,开始押这次的问道大会榜首是谁。
叶怀昭嘴上说着“无聊”,其实也在偷偷关注着赌局,等到最后一日时还特意找人问了结果。
然后被结果气得差点没到问道大会就先和人打了群架。
押榜首是谁的情况如下:
【第一名:青冥台,庄丹雪】
【第二名:长风门,叶怀昭】
【第三名:无相宫,宁绥】
叶怀昭被人强行拦
在原地,还在怒骂:“你们怎么回事?明明是长风门的弟子竟然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到底是哪个眼瞎的押庄丹雪得榜首的?!”
一片混乱间,有人大着胆子说:“叶师姐,但你是医修啊!”
叶怀昭更气了:“医修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瞧不起医修?信不信医修也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于是又有人说:“叶师姐你受伤了!”
叶怀昭怒道:“受伤了难道就打不过庄丹雪了?”
同为大门派掌门唯一的女儿,又年纪相仿,叶怀昭和庄丹雪总是修真界饭后闲谈的比较对象。
只是她们两人的争斗多半发生在秘境中,很少一对一地打架,而且最后结果一般有输有赢,所以大家对于这两人究竟谁更厉害一向没有定论。
不过这种情况在叶怀昭重伤苏醒后渐渐发生了改变。
无忘川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整片大陆最凶险的三大禁地之一。
有人认为,叶怀昭虽然从无忘川活着回来了,但她的身体估计遭受了不可逆转的损伤,以后能够达到的成就应该不会比庄丹雪更高。
这种想法被广为接受,甚至说服了一大部分本来认为“就算是医修怎么了,医修难道就不能打过剑修吗?”的人。
总而言之,如今修真界关于这次问道大会的猜测基本上都是认为庄丹雪会拿到榜首,而叶怀昭屈居第二,无相宫的宁绥继续当他的万年老三。
——还有更极端的人认为受伤后的叶怀昭就连宁绥也打不过。
一群年轻弟子的吵闹成功引来了几名仙师的注意。
戒律堂堂主眉头一皱刚要去抓挑事的人,就见原本闹哄哄凑在一起的弟子们纷纷心有灵犀地作鸟兽散,转瞬间逃得没影了。
桑春本来也在凑热闹,一见自己师尊来立刻脚底抹油逃跑,但还是被眼尖地抓住了。
她无奈地被抓去干活,临走前瞥了一眼身后的拐角处,在心中冷哼一声。
——真是见色忘友。
被评价为“见色忘友”的叶怀昭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看向把自己拉走的谢迟云:“师兄怎么在这?”
谢迟云说:“听到堂主说这里有些吵闹,先行一步来探查。”
然后顺便把风波中央的师妹及时救了出来。
叶怀昭还在为方才的赌局耿耿于怀,闻言说:“师兄押的谁是榜首?”
她紧紧盯着阴影中的谢迟云,心想要是他敢说自己押的是庄丹雪,管他什么喜不喜欢的,她直到问道大会结束绝对不和他说一句话!
谢迟云接受她如有实质的目光,轻描淡写说:“自然是押了师妹榜首——”
叶怀昭哼了一声,终于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三千金。”
叶怀昭后半截的话堵在喉咙中。
她一开始没听清数字,反应过来后,少女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
叶怀昭结结巴巴地重复:“三、三千金?”
见谢迟云点头,叶怀昭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谢迟云眨了眨眼:“我相信师妹不会拿除了榜首之外的其他名次。”
叶怀昭其实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
因为她就是认为自己的实力胜过庄丹雪,旁人怎样想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但谢迟云这种绝对信任还是让她稍微感动了。
叶怀昭郑重其事地拍了拍自己师兄的胳膊,说:“师兄,这三千金我一定会给你连本带利、翻倍地赚回来。”
她冷笑:“到时候就让那些押庄丹雪得榜首的人赔得底裤都不剩!”
叶怀昭说到做到,仙舟上的日子转瞬过去,很快长风门的弟子便来到了无相宫所在的平清城。
一下仙舟,叶怀昭甚至都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直接拉着桑春去了平清城暗地里最大的赌场。
她的目标明确,直接去找这次问道大会的赌局。
赌局的情况和长风门弟子组的赌局情况差不多,照例是押庄丹雪得榜首的人更多。
叶怀昭看着赌局冷笑一声,直接出手押了与谢迟云一样的三千金。
嘈杂哄闹的赌场中顿时陷入落针可闻的死寂。
叶怀昭这张脸在修真界中还算是有名,立刻有人半是玩笑半是嘲笑地说:“叶大小姐对自己倒是很有自信啊,难道不怕到时候名利两空?”
叶怀昭冷哼:“我会不会两空,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说话的人哂笑一声,正欲开口,又是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自赌场外传来。
“今日这赌场怎么这么热闹?”
所有人同时向外看去。
一个凤眼笑唇、身穿云纹锦袍的年轻男人走进来。
那人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场地中央的叶怀昭,才慢悠悠地将视线转向赌局。
有人笑道:“宁仙君,叶仙君方才可是押了三千金赌自己得榜首,您要不也押几个钱试试?”
宁绥好脾气地说:“行啊。”
他干脆利落地拿出钱袋,抛给赌场的人,嘴上却说:“只押榜首没意思,我们玩点大的。”
叶怀昭挑了挑眉,看见他抬手指向赌场中的另一端。
那是一个此次问道大会三甲人选的赌局。
宁绥笑眯眯说:“我压她第一,我第二,庄丹雪第三。”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零花钱
问道大会举行在即,平清城内聚集了大量修士,更有无数投机的商人想要来此分一杯羹。
叶怀昭和宁绥皆是榜首的大热人选,这两人同时出现在一起,还纷纷豪掷千金押注赌局,消息没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平清城。
后来听说此事的庄丹雪据说也气炸了,叶怀昭押了三千金赌榜首之位,于是她就押了四千金押自己是榜首,隔空和叶怀昭叫板。
叶怀昭冷哼一声,转头又加了一千金。
庄丹雪再加一千金。
两人一千金一千金地加码,最后甚至加到了整整一万五千金,才被青冥台和长风门的两派大师兄叫停。
他们三人虽是收手了,但关于此次问道大会的赌局彻底被炒热了。
以往的问道大会中,几个大热人选间即便是关系不好,出于礼貌也会自谦几句,更是很少在外就表现得这么水火不容。
而这次的问道大会三个夺魁热门都是性格张扬的类型,还没开始对决就摩擦不断,无论是修士还是看热闹的普通百姓对此都非常乐见其成,这一届的问道大会几乎算是近几届中最热闹而备受关注的一届。
但是在无相宫,被临时拨来供给青冥台和长风门弟子居住的楼院却是气氛相反的冰冷。
训话的仙师离开后,青冥台的大师兄对着自己忿忿不平的师妹无奈叹息:“师妹在外代表的是我们青冥台的脸面,即便再如何生气,怎么能被人挑唆着不断去赌场押注呢?”
庄丹雪自知理亏,低着头闷闷说:“我错了师兄,是我当时没有思虑清楚。”
她的大师兄也知道自己师妹的性格——她和叶怀昭斗了一辈子,事事都要在她前头,当然不可能任由叶怀昭抢了风头。
“平清城人多口杂,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师妹这几日好好休息。”
他拍了拍师妹的肩膀,说道:“掌门相信师妹一定能发挥不错的。”
庄丹雪咬着自己的下唇,最后还是闷声说:“好。”
考虑到长风门和青冥台一向不对付,无相宫给长风门安排的住所在远离青冥台的另一端。
谢迟云把叶怀昭拎回临时住所,一路上脸上都没怎么笑,看得本想出言劝上几句的其他弟子也瞬间噤声。
有人和叶怀昭关系不错,很快就
给桑春疯狂敲字,让她赶紧来救人。
隔了半晌,睡午觉被灵盘震醒的桑春不耐烦地回道:【你信谢迟云会骂他师妹,还是信我能干掉那三个人拿榜首?】
好心弟子:“……”
屋中,被从赌场拎回来的叶怀昭和自己的大师兄对视。
谢迟云正欲开口,叶怀昭就垂着眼尾,小声说:“师兄,我饿了。”
她从仙舟下来后便去了赌场,根本就没吃午膳。
谢迟云给她倒了杯水,又拿出来几盘糕点让她先吃着,转身离开屋舍。
没过一会儿,青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回来,推到叶怀昭的面前。
“无相宫的膳堂过时便不再有饭食,我去小厨房简单做了碗面,师妹先垫一垫。”
叶怀昭开开心心地拿过筷子开始吃饭,坐在桌子对面的谢迟云看着她吃,一边说:“屋中只是简单收拾了一番,还未添置东西,师妹若是缺些什么告诉我,我再去找无相宫要。”
他没有提赌局的事情,叶怀昭自然也不会去触那个霉头,而是说:“沈玉山为什么来无相宫了?”
沈玉山便是青冥台掌门的大徒弟,与谢迟云在长风门中的地位相同,只是修为比他更逊色几分,在宗门事务管理上的权力又比谢迟云大上几分。
谢迟云淡淡道:“他是代表庄仙首来问道大会的。”
叶怀昭惊诧问:“庄仙首竟然不打算在问道大会出现?”
历届的问道大会都需要仙首宣布开始,庄黎如今竟然连问道大会都来不了了?
她咬着筷子,小声嘀咕说:“难怪庄丹雪近日瞧上去那么焦躁不安。”
亲爹都要死了,能不着急吗?
谢迟云没有接她这句话,叶怀昭放在桌上的灵盘倒是发出几声嗡鸣。
她一手拿着筷子吃面,另只手将灵盘扒拉过来。
是她的那位仙友发来的消息:
【还活着没?】
叶怀昭说:【当然,我师兄又不是沈玉山。】
她想了想,又说:【说好的你七我三,不许反悔。】
停顿一会后,宁绥慢吞吞说:【当然。】
恰在此时,叶怀昭听到谢迟云淡声道:“师妹近日很缺钱?”
她微微眯着眼说:“还好。”
她思索着说:“不过宁绥最近倒是挺缺钱的。”
叶怀昭吃饱喝足后显得尤为满足,在日光下伸懒腰的样子像是优雅的猫。
她不怀疑谢迟云竟然看出来她和宁绥做的局,此时歪了歪头,无辜说:“是庄丹雪非要和我下赌注的。”
她只是稍微挑拨了一下,她就稀里糊涂地上了钩。
虽然这点钱在庄大小姐眼中估计也算不了多少,但能让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吃瘪,叶怀昭还是很乐见其成的,也就不介意让宁绥稍微利用一下她。
她拍拍裙子站起身,心情很好地问:“师兄要和我出去玩吗?”
谢迟云摇头:“师妹先去吧,师尊有些事情想让我和无相宫的仙师商量一番。”
他没空,叶怀昭只好耷拉着唇角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准备自己去平清城逛几圈——她还是第一次来这平清城呢。
她说:“师兄等我回来帮你带好吃的。”
谢迟云弯着眉眼笑了一下,叫住了转头就要离开的叶怀昭:“师妹稍等片刻。”
他在少女疑惑的目光中走过去,从自己的乾坤袋中摸出来钱袋放到她的手中。
“过几日问道大会便开始了,练功与否没什么区别,师妹这几日好好玩,若是钱不够再找我要。”
虽然之前为了锻造上品仙器花了一大笔钱,但来无相宫前叶怀昭可是软磨硬泡地从亲爹手中要了一大笔零花钱,现在的确算不上缺钱。
不过,谁会嫌自己赚钱多呢?
而且还是谢迟云亲手给她的。
叶怀昭本来没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好哄的。
但她压了压唇角——没压住——干脆眯眼对自己师兄笑了一下,真诚说道:“师兄你真好。”
谢迟云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看到穿着一身漂亮衣裙、戴着金簪玉佩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中的拐角,他眼中不自觉的笑意才渐渐落下。
他伸手,隔着衣衫碰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已经过了数日,但心口处的伤口在触碰时依旧在隐隐作痛,即便像是谢迟云这样极能忍痛的人都不自觉地抽了一下眉角。
还是要尽快解决。
谢迟云在心中想,若是拖得再久些,师妹腻烦了该如何?
–
叶怀昭穿梭在平清城中各种商铺地摊中,一路上都兴致勃勃。
她先去了一趟书铺,挑挑拣拣地给睡午觉没离开无相宫的桑春买了好几本新出的话本。
又去隔壁的衣料铺子看了看,给自己和谢迟云以及好友们挑了几件成衣。
最后又去买了几个糖人边走边吃,明眼人都瞧出来她此时的心情不错。
被她强行来拉凑数的宁绥低头瞥了她几眼,懒洋洋说:“叶大小姐心情这么好?”
叶怀昭说:“当然。”
宁绥以为她是因为庄丹雪的事情心情好,却不想听到叶怀昭问道:“你有师兄吗?”
面容俊美风流的男人轻挑眉:“没有。我师尊可就我这一个徒弟。”
于是叶怀昭遗憾说:“那太可惜啦。”
她笑眯眯说:“没有师兄能给你花钱。”
“……”宁绥皮笑肉不笑,“有师尊能给我花钱就行了。”
叶怀昭嗤笑一声,本来要再和他拌几句嘴,余光忽地瞥见一道极熟悉的身影。
她定睛看去,眼中忽地闪过几丝趣味,抬脚就要走过去。
隔着挨挨挤挤的人群,那人像是心有所觉般回头,恰好与叶怀昭对视。
而后,他拔腿就跑!
几瞬过后。
“大小姐我错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蹲在地上可怜巴巴说。
叶怀昭哼了一声:“你跑什么跑?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所以看见我就心虚。”
“我哪敢啊大小姐!”周鹤亭哭丧着脸,“我怎么可能再做那种勾当?”
“——什么勾当?”慢了一步走来的宁绥随口问道。
他瞥了一眼脸色微妙变化的周鹤亭,又去看面色不善的叶怀昭,丹凤眼微眯:“你们认识?”
“宁师兄。”周鹤亭叫了他一声,结结巴巴说,“我、我就就是之前在丹河秘境时和叶仙君结识的。”
说着,他偷偷给叶怀昭疯狂眨眼睛使眼色。
但是叶怀昭看都没看他。
……完蛋了。
周鹤亭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听叶怀昭若无其事道:“这不是你之前总是和我抱怨说‘愚笨得不可救药’的师弟吗?”
……周鹤亭一时不知该庆幸叶怀昭没把他供出来,还是应该悲哀他在宁绥师兄眼中竟然愚笨得不可救药。
他被深深打击到了,怀疑人生之时旁边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叶怀昭问:“你知道你们无相宫附近最近有什么妖魔袭击村庄的事情吗?”
她的话题跳跃太过于迅速,宁绥顿了片刻才目光莫名地瞧了她一眼:“怎么,你们长风门的势力都准备扩展到北境了?”
他半开玩笑说:“我师尊可是等着上位掌门呢,你可别打我们无相宫的主意。”
他的师尊是无相宫的无妄仙尊,乃是无相宫近几年来修为最高深、最有能力接下掌门之位的人选。
唯一的缺点就是无妄仙尊和无相宫现在的掌门关系不佳,连带着下一任掌门的人选依旧扑朔迷离。
叶怀昭无语:“我只是要问你找人。”
“来我无相宫附近找人?”宁绥问,“你找谁?”
叶怀昭将自己手中的糖人三两口吃掉,拍拍手说:“林漱雪。”
她语气轻松道:“我师兄的师姐。”
——作为师姐,应该知道自己师弟爱慕什么姑娘吧?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我猜他应该挺喜欢口是心非……
谢迟云是长风门掌门的大徒弟,但并非是他第一个徒弟。
几十年前,叶珩也曾将一个名叫“林漱雪”的弟子收为亲传徒弟。
作为三大宗门之一、长风门掌门的首徒,这位大师姐修道天赋极高,堪称是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迈过天罡境的门槛,成为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不仅会继
承自己师尊衣钵、成为长风门掌门;过几年等青冥台的那位仙首去世,说不准修真界的坤脉也会选择她成为仙首。
只是世事难料。
三十年前,长风门管辖之下的某个村庄中忽然被数只妖王级别的凶兽袭击,长风门立即派距离最近的弟子——也就是凌霄仙君林漱雪前往镇压。
所有人都认为以她的修为水平,应付那几只妖王根本不在话下。
可事实却是凌霄仙君只杀死了两只凶兽便从村庄撤离、转而应对破镜雷劫——而剩余的那五只凶兽,将整个村庄的百姓都屠杀殆尽。
破镜雷劫凶险无比,本就应该选择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来度过。
可它恰恰撞上了凶兽袭击。
而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凌霄仙君,在自身修为和百姓性命之间选择了前者,任由那一百多条性命被凶兽夺去。
此事一出,举界哗然。
凌霄仙君曾被追捧得有多高,在这件事情后就被唾弃得就有多么恶毒。
再加上她渡劫失败、灵脉灵识大损,修为一落千丈。
数不清的流言蜚语将她湮没,她在顶峰时跌落泥潭,再也没有重新攀登的能力,沦为所有人眼中的“废人”。
后来即便她的师尊叶珩多次挽留,她也无颜留在师门,毅然决然地自请下山,再也没回过长风门。
再后来便是几十年的光阴流过,“凌霄仙君”的名字被无数后起之秀湮没,渐渐被修真界所遗忘。
曾经的赫赫功名,最终只被一句“贪求无厌、德行有亏”所掩盖。
听到叶怀昭的话,无相宫这对师兄弟的反应截然不同。
周鹤亭压根没听过“林漱雪”这个名字,神情茫然地问“这是谁”。
而宁绥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微一顿,而后眼神古怪说:“你找她?”
见叶怀昭点头,宁绥的脑中迅速想起来自己之前听说过的那些传闻。
他沉默半晌,斟酌着话语说:“我倒是知道她如今在哪,但是你得保证见到她后不许动手。问道大会不日便会开始,不要在这时候再横生事端。”
叶怀昭纳闷:“我为什么要对她动手?”
宁绥一愣:“你不是怨恨她吗?”
当年因为林漱雪的事情,长风门也遭到了一些非议,有些人认为长风门的弟子多是自私冷漠之徒,没有承担起应有的护佑世间安稳的大义。
宁绥以为长风门弟子对这位有辱师门的大师姐态度应该不太友好,自然也就以为作为掌门之女的叶怀昭态度更加不好。
谁承想叶怀昭诧异地瞥他一眼,语气诧异:“谁告诉你我怨恨她了?”
她懒得再多说什么,拖着长音说:“你带不带路?不带路我就去找别人。”
宁绥其实也挺好奇叶怀昭找林漱雪做什么。
但叶怀昭不说,他也不好再追问,带着她和同样好奇的周鹤亭向平清城外走去。
他们的脚程很快,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一处山林间的村庄出现在众人眼前。
宁绥随手抓了一个蹲在路边玩泥巴的小孩,问他:“有没有见到一个你不认识的、长得凶巴巴的姐姐?”
小孩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给他们指了个方向,兴奋说:“见过!阿爹阿娘说那个姐姐去打大妖怪啦!”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凶狠暴戾的咆哮声自不远处传来,村头的三人同时转头看去。
叶怀昭的眼力极好,在尘土飞扬的村间土道上很快便看见一只体型庞大的老虎状凶兽像是追着什么似地向这边跑来。
在它前面,有一道纤薄的身影不断变化位置、时不时向后甩出几道术法。
叶怀昭稍微看了几眼。
实话说,那几道术法的灵力含量很是稀薄,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被妖兽追在前面的人很是狼狈,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眼见那凶兽巨大的手掌将要落下、将她掀飞出去时,叶怀昭直接出手。
少女腕间伪装成银镯的听白剑在刹那间出鞘,凌厉的剑式携带着赤色灵力席卷而出,心随意动,转瞬便斩出无数道剑影。
妖兽恰好奔跑跃起,庞大的身躯遮蔽日光,落下压抑的阴影。
但它的身形在半空中停滞一瞬后,忽地毫无征兆化作数块被切割的碎块散开,鲜血瞬间如雨倾落。
周鹤亭条件反射地去捂旁边小孩的眼睛,却还是慢了一步。
满身泥巴的小孩目瞪口呆,脑中不断回忆死不瞑目的妖兽和满地血腥,吓得“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没能出手的宁绥嘴角一抽,头疼地说:“你能不能稍微低调点?”
她一个医修,怎么天天比谁都这么有杀心?
叶怀昭置若罔闻,只抬脚向那被血液淋了满身的女子走去。
林漱雪看着那个面容柔和的少女一步步接近自己。
她倒是没在意自己满身的血污,随手将湿淋淋的头发掠到身后,凌厉狭长的眼眸上下打量着叶怀昭。
林漱雪盯了片刻,忽地笑出声:“小姑娘,你瞧着真够眼熟的。”
叶怀昭没少听过这句话:“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我阿娘,和我爹只有鼻子和嘴巴像。”
林漱雪却懒懒道:“我没说你爹娘——你和你师兄简直一个德行。”
叶怀昭微微睁大眼睛,这倒是第一次有人不说她和她爹娘像,而是说她和她师兄像。
她饶有兴趣问:“什么?”
脸上挂着伤痕的女子伸手,敲了一下斩杀妖兽后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听白剑。
指甲与剑刃相击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眉眼写满疏离冷感的女子微微俯身,笑着说:“——求人办事,却先来一个下马威。”
在两人身旁,已经变成无数碎块的妖兽身躯忽地被什么东西捏爆一样,重新炸起满天的肉沫鲜血。
叶怀昭下意识升起灵力去阻挡,却还是没能拦下,同样被湿淋淋地溅了满身鲜血。
周鹤亭刚刚松开手掌,将小孩安抚好,转头就连带着他一起感受了被血雨兜头直下。
空气霎时间凝滞。
片刻后,划破天际的哭嚎声自村头传至村尾:“哇——娘亲!!”
宁绥:“……”
气质矜贵的大少爷咬着牙心想,下次他再相信长风门的人会低调行事,他就是狗!-
本来还好奇叶怀昭找林漱雪做什么的宁绥经过此事后直接对她们两人彻底失去兴趣,带着周鹤亭去找隐藏在村庄附近剩余的凶兽。
此时林漱雪的屋中只有叶怀昭一人。
掐诀处理完身上鲜血的少女淡然自若地坐进屋中。
花了一小段时间给自己换了身干净衣衫的林漱雪给叶怀昭倒了一杯水,带着没愈合伤疤的手指点着破旧桌面。
“长风门的大小姐,”她语气缓慢地将叶怀昭的身份点出来,脸上勾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找我这个‘长风门的叛徒’,是所为何事?”
叶怀昭喝水润了润喉咙,才开口说:“林师姐认识我师兄?”
“不用叫我师姐,如今我可不是长风门的弟子。”林漱雪先是纠正了叶怀昭的话,才说,“至于你师兄谢迟云——乘玉仙君鼎鼎大名,谁会不知道呢?”
按照常理,林漱雪和谢迟云应当是从未见过面的仇人。
同样是声名赫赫,同样是掌门之徒,一个已经跌落尘埃,一个却是风华正茂。
但是林漱雪说后半句时声音很是平静,没有任何旁人以为的阴阳怪气,只是在陈述事实。
叶怀昭听到转了转杯子,听到对方说:“你是为谢迟云而来?”
少女眨了下眼。
她将自己之前的计划全部推翻,比自己预料之中更早地抛开试探,极为干脆地承认了。
“我听说师兄之前下山历练,曾经与前辈有过几次接触,
而前辈也指导过我师兄。“她说,“我想,前辈应该对我师兄有些熟悉吧?”
这个消息甚至还是桑春告诉她的。
虽然谢迟云说自己没有道侣,但秉持着严谨态度,桑春还是搜集了一番与谢迟云关系非同一般的修士。
然后还真让她找到一个人。
那便是在世人眼中本该水火不容的凌霄仙君,林漱雪。
近些年里,谢迟云其实很少出手惩罚同门弟子。
但据桑春找到的情报,除了之前惩罚在背后诋毁叶怀昭的人外,剩下有将近一半是因为有人对他那位早已离开师门的前师姐出言不逊。
他为什么会对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林漱雪这么关注?桑春不知道,可不妨碍她挖到谢迟云在山下曾经与林漱雪有过联系。
叶怀昭本来也没打算这么快就来找林漱雪——说实话,其实她不觉得谢迟云对自己的前师姐有爱慕之心,她没有什么危机感。
但是毕竟来了平清城,又听说林漱雪近日也在此停留,叶怀昭闲来无事,还是决定来拜访一下。
就算没能问出谢迟云有没有爱慕的姑娘,也算是满足了叶怀昭本人对自己阿爹这位大徒弟的好奇心。
不过林漱雪的态度倒是有点出人意料。
她本来还有点兴趣地盯着叶怀昭,听到此话,眼中的兴趣慢慢消失,提不起精神说:“所以呢,你想问些什么?”
“修为、剑式、弱点……”她打了个哈欠,“看在你是叶掌门孩子的份上,我可以无条件回答你一个关于他的问题。”
叶怀昭的眼睛微亮。
她将手中把玩的茶盏推到旁边,手臂撑在桌上,稍稍倾身凑近林漱雪。
在林漱雪看来,这是一个女孩子之间说悄悄话的姿势,带着本不该出现在她和叶怀昭之间的熟稔信任之感。
她心中毫无征兆地忽地一跳。
而下一瞬,她那隐约的直觉成真。
“前辈,你知道我师兄有没有爱慕的姑娘?”面容柔软的少女眨着圆润的眼眸说。
屋外是几个小孩窜过墙边的嬉闹声,破旧的草屋中蚊虫在空中打着转飞过两人的面前。
林漱雪脸上的神色骤然空白。
旁人觉得她和谢迟云的关系应该水火不容,但林漱雪觉得叶怀昭和谢迟云的关系更应该是水火不容的。
看青冥台那对师兄妹就知道了——掌门之位只有一个,但掌门除了大徒弟外还有一个女儿。
庄丹雪修为天赋异禀又如何?她依旧没能从她那位大师兄手中夺得青冥台宗门事务的处置权力。
她忌惮着自己的大师兄,因为若是她想要夺得掌门之位,作为掌门首徒的沈玉山就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
而叶怀昭有着和庄丹雪相同的处境,甚至更加糟糕——因为谢迟云的修为水平可比沈玉山高深多了,而且他是剑修,继承了叶珩的衣钵。
而现在——听听这位长风门大小姐方才说了什么?
林漱雪的神情迅速变化,诡异的沉默过后,最终定格在一个玩味的表情上。
她慢慢说:“你知道……问这个问题的人一般都是抱着什么心思吧?”
叶怀昭坦然地看着她:“我当然知道。”
她的逻辑非常清晰:“一点点的喜欢可以很容易地中止。所以在还没有无可救药之前,我要先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再决定我要不要继续喜欢他。”
解蛊很重要,但万一谢迟云有爱慕的姑娘,而那个姑娘也和他情投意合,叶怀昭也不想做那个插足两个人的第三者。
林漱雪说:“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叶怀昭可怜巴巴地叹息:“前辈,师兄他不告诉我。”
林漱雪嗤笑一声:“那你就认为我知道?”
叶怀昭没有说话,但她又圆又大的眼中明晃晃地写着“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种理所当然直接给林漱雪看沉默了。
她瞬间改变了主意。
林漱雪想,这小姑娘这么骄傲又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若是没有谢迟云的纵容,她绝对不会顶着谢迟云的冷脸对他动心,说不定还会张牙舞爪地天天和他打架。
此时她能向她问出这种话,绝对是谢迟云故意纵容引诱的结果。
想到这点,林漱雪豁然开朗。
好歹也是自己便宜师父的女儿,而便宜师父之前对自己也不错,林漱雪决定这小姑娘一点提示。
林漱雪:“我不知道。”
“但是,”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猜他应该挺喜欢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的姑娘。”
第40章 第四十章一个很是不清不楚的界限。……
宁绥在村门口找到了闲得无聊教几个小孩用术法的叶怀昭。
她身边围了一圈还没到她腰间的小孩,各个仰着头用崇拜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叶怀昭的指尖每升起一小束火焰,便引来所有人的惊呼。
问道大会夺魁热门没有用任何厉害的术法,她懒洋洋地调动火焰变幻形状,最后停在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上。
“哇——”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叶怀昭顿时笑眯了眼睛,手腕一转,那只火焰构成的小猫自她的手中轻盈落下,飞窜出去。
几个小孩追着小猫跑了,宁绥才带着周鹤亭走来。
他评价说:“幼稚。”
叶怀昭眼中的笑意散去,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宁绥懒洋洋说:“谁说要管你了?我若是越俎代庖,乘玉君不得先手撕了我。”
叶怀昭:“师兄哪有这么残暴。”
宁绥嗤笑一声没说话。
与叶怀昭结识只是意外,若不是她知道他的秘密,宁绥根本不会在明知叶怀昭是谢迟云师妹的情况下与她保持这么多年的联系。
谢迟云这人早在八百年前就被他列入“疯子”的范畴中了。
叶怀昭不爽地甩头就走,走了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倒了回来,皱眉盯着周鹤亭以及宁绥:“你和你师弟不是去处理妖兽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妖兽呢?”
周鹤亭摸了摸鼻子,有几分尴尬:“……没有找到。”
叶怀昭当即鄙夷地看了一眼宁绥,嘲笑说:“几只妖兽都找不到,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能压过庄丹雪拿到第二——你哪来的自信?”
宁绥额角直跳,皮笑肉不笑地拿叶怀昭的话回敬:“这是我无相宫的事情,就不麻烦长风门大小姐操心了。”
他说:“事情办完了没有,办完了就赶紧走。”
他瞥了一眼夹在两人中间惴惴不安的周鹤亭,毫不客气道:“你送她回去。”
周鹤亭欲哭无泪,心想师兄你怎么就这么把我卖了!
可他半点不敢反抗,只能视死如归地对叶怀昭说:“大小姐,天色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叶怀昭的脑子转得很快。
相较于分别与魔界和东海临近的南境和东境,北境虽然有着被称为“死亡之地”的白仙府,但境内却很少有妖魔侵扰。
宁绥一个临近踏灵境的修士,再加上水平勉勉强强的周鹤亭,会连几只妖兽都抓不到?
叶怀昭转了转自己手腕上的银镯,听出了宁绥不想谈妖兽之事。
——他不想谈,我还不想听呢。
她哼了一声,恶狠狠说:“不说拉倒。”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周鹤亭在宁绥的目光威胁下,只好咬着牙追过去:“叶仙君等等我!”
叶怀昭还是等他了。
等彻底离开了宁绥的视野,叶怀昭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瞥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少年:“你不是修士吗?才跑这么几步怎么就累成这样。”
周鹤亭幽怨地看着她:“叶仙君,我是符修。”
叶怀昭:“符修怎么了,我还是医修呢。”
你的医修和别人的医修能一样吗?!
周鹤亭在心中腹诽,听到叶怀昭问他:“你知道我抓你来是要干什么吧?”
她说这话时语气漫不经心,却有无形的灵力威压向周围施加。
周鹤亭心里咯噔一声。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最后战战兢兢:“那个、大、大小姐,妖兽的事情是宁师兄和仙尊们负责,我真的不知道啊。”
叶怀昭觑他一眼:“我没说这个。”
“啊?”周鹤亭一愣。
叶怀昭看着他这幅样子,没好气说:“你忘了自己在丹河秘境时答
应我什么了?”
她活动着自己的手腕,似笑非笑:“需不需要我再次帮你回忆一下?”
这个动作实在太过于眼熟,周鹤亭一个激灵,丹河秘境时的挨打回忆全部涌出。
“不、不用劳烦叶仙君!”他结结巴巴说,“您想问那个情报贩子的事情吧?”
周鹤亭说给叶怀昭和谢迟云下的蛊是他从一个情报贩子手中拿到的,当时为了找到下蛊之人和解蛊之法,叶怀昭让他留意情报贩子的动向,有线索立刻传信与她。
只是后来季衡远暴露了,而时闻筝也替他们找到了解蛊之法,叶怀昭这才没有传信催促周鹤亭。
但既然遇上了,叶怀昭还是有几件事情想从情报贩子口中问清楚。
比如究竟是谁帮季衡远炼制的连魂蛊。
周鹤亭满脸纠结,欲言又止。
叶怀昭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结果可能不太妙。
果然,周鹤亭纠结一番,还是缓缓说:“叶仙君,那个情报贩子死了。”
无相宫。
叶怀昭离开后,很快便有一个无相宫的内门弟子来长风门的住处中找谢迟云,说是掌门有请。
谢迟云没有拒绝,随着他离开楼院。
平清城位于北境,虽不至于到达极北苦寒之地,但气候依旧比其他地方更加寒冷一些,即便是四月时节,城外山峦依旧有着薄雪覆盖。
但这一切在无相宫中全然感受不到。
这里依旧是绿树环绕、清水常流。
和长风门相同,无相宫也有坤脉经过。只是相较于其余坤脉皆在地底深处流淌外,无相宫的坤脉是世间唯一一条暴露于地面之上的坤脉。
它似是长河般翻涌波动,绵延不断,即便在白日里依旧看得出灵力碎光在清透澄澈的水中不断跃动。
谢迟云瞥了几眼,很快便在弟子的催促声中收回目光,迈步走入坤脉旁边的殿阁。
殿阁中是三三两两的宗门仙师,无相宫的宫主背对着殿阁大门,似乎没有察觉谢迟云进来了,反倒是与他说话的青年率先抬首,与走进来的谢迟云对视一瞬。
而后,他善意地弯了弯眉眼,提醒说:“宫主,长风门的乘玉仙君到了。”
乍眼望去,他与走进来的谢迟云气质很是相似,皆是如春风拂面般的温和知礼。
只是谢迟云的样貌气质虽是温润如玉,但他本人的存在感极强,如同柔和的风,即便再无形无色也能感受到流动。
可沈玉山不是。
在无相宫宫主与谢迟云交谈时,旁人几乎忘记旁边还站着一个青冥台掌门的首席大弟子。
他是如水一般悄无声息、能完美隐藏自己存在感的人物。
无相宫宫主道:“问道大会的第二轮选拔需在幻境中决出,按照惯例,需要参加问道大会的宗门根据参与人数,各出几名弟子作为巡场督学。”
每一届问道大会都要有这一流程,无人反对。
有人半开玩笑地问:“上次无相宫是将凌河幻境作为问道大会的第二轮选拔,不知宫主这次准备开哪个幻境让我们大饱眼福?”
无相宫宫主摸了摸长须,笑眯眯说:“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众位不就知道了?”
散场后,谢迟云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他停在原地:“沈仙君有何事?”
“乘玉君,”沈玉山慢慢走来,先是和他说了些寒暄话,才道,“听说贵派的秘宝前些日子失窃,仙首这几日十分忧心。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青冥台的帮助,仙君随时都可来找我们。”
谢迟云看了他片刻,说:“有劳沈仙首关心,关于秘宝的事情我们已经有了些线索。”
沈玉山叹息一声:“实不相瞒,其实青冥台前些日子也丢失了一件秘宝。”
谢迟云不动声色:“哦?”
“窃取秘宝的人只是一个普通修士,但是却极擅逃跑之术。事情发生后我便派人去抓捕他,只是那人极为狡诈,每次都让他先跑了一步。”
“这次来平清城,虽是因我师尊病重而无法亲至,却也是为了抓捕那窃贼。”
他说:“那窃贼恐怕如今正藏匿在平清城中。”
谢迟云一直安静地听他说着,直到此时才微微眯起眼眸:“沈仙君想说什么?”
“乘玉君不明白吗?”沈玉山微笑着,“或许那窃贼也正是贵派一直寻找的那位偷盗封灵镜的凶手。”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一直紧紧钉在面前男人的脸上,但令人失望的是,谢迟云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浅淡温和。
谢迟云既没否认他的话,但也没有表示肯定,而是模棱两可说:“或许。”
他不轻不重道:“若是连青冥台都有秘宝失窃,或许应该去提醒一下无相宫,若是问道大会期间有人趁机作乱,那就不好了。”
沈玉山在心中想,都说乘玉仙君是最好说话的人,但如今来看,或许最不好试探的人就是他。
既然谢迟云不想多说,沈玉山也不再多费什么劲,又关心了几句长风门掌门的身体后,礼貌道:“听说乘玉君的师妹这次也参加了问道大会。”
“叶师妹天资卓越,想必一定能取得好名次吧。”
谢迟云是叶怀昭的师兄。
而沈玉山是庄丹雪的师兄。
若是沈玉山说了这话,按照常理,谢迟云也该礼貌地说一句“庄师妹应当也能取得好名次”。
但沈玉山眼睁睁看到谢迟云微微弯了弯眉眼,理所当然便说:“自然。”
沈玉山:“……”
怎么这个时候就不谦让了?
他在心中挑眉——谢迟云竟然是娇纵师妹的那类人吗?
但在回去的路上,沈玉山却无端想起来方才在赌场时,匆匆瞥见谢迟云拉着叶怀昭离开时的场景。
昏暗的灵石灯下是重重叠叠的人影,最中央的赌台旁,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大量兴奋的修士和百姓。
出身三大门派的三人在早已炒热的赌局上不断加码,能保一个普通人好几世荣华富贵的财宝堆叠在一起近乎成山,而伶仃的黄金与灵石的脆响依旧不断响起。
随着此起彼伏的哄闹声,有人在嘶吼着发狂,有人在抓着头发大叫。他拨开人群走进去,把几乎已经气昏头的师妹拉了出来,却看到另一边的谢迟云也走到了他的师妹旁边。
他低头听叶怀昭说了什么话,垂下的面容一半被阴影遮挡,眼中流淌着沈玉山从未见过的温和沉静。
然后他带着少女向外走,和沈玉山一样都用灵力护在身周,却不是像他一样与自己的师妹一前一后。
他的手扣着自己师妹的手腕,掌心贴着银镯,拇指按在跳动的脉搏,侧着身挡在她的身边,带着她向外走去。
周围的人群混乱无序,谢迟云却只垂眼看着他师妹。和他相比少女的身形单薄,被他宽阔的肩膀遮挡。
更快一步走出赌场的沈玉山站在日光下回头,因为光线而微微眯起刺痛的眼眸。
谢迟云自阴影中走入日光下的刹那,以沈玉山的角度来看,那几乎是将他的师妹半楼在怀里。
一个很是不清不楚的界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