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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声音

    “第一次发现异常是在半年前,那天他和几个同门好友外出游玩,有个女修士不小心受了伤,他便在回程时顺路送了对方一道,回家后却收到了不知是谁留下的纸条,警告他不要和对方走得太近。”

    “他以为是谁开玩笑留下的纸条,便没有在意。但是从那天开始,只要他与某个女子有些接触,就会收到类似的警告。”

    “到了现在,警告渐渐消失,但他说自己总觉在被人跟踪,屋中也常有被翻动的痕迹,即便是换了住所也不管用。”

    向酒楼走去的路上,苏白向旁边的少女解释着目前已知的情况。

    他巴拉巴拉地说了许久,说得自己的喉咙都有些冒烟,然后对叶怀昭道:“我检查过了,他没有被邪祟上身,没有被下蛊毒,也没有什么术法。虽说背后之人似是女鬼,但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个会驱使小鬼的修士——叶师妹觉得呢?”

    叶怀昭不擅巫蛊之术,但她擅长祝由之术。通常而言,涉及鬼神之类的术法她比苏白更擅长。

    但叶怀昭却像是陷入了什么沉思,神色恍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苏白:“叶师妹?”

    叶怀昭眨了下眼睛,猝然回神:“哦,我觉得也有可能。”

    苏白微微眯起眼睛,古怪地打量身边的少女。

    隔了片刻后,他语带关切道:“叶师妹,你昨夜是没有休息好吗?若是状态不佳,我们可以换一日再抓这个修士。”

    叶怀昭却像是被戳中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化,扬高声音掩饰般的说:“我昨夜休息得很好,现在就能帮忙当诱饵,一个打十个也不成问题!”

    虽然反应很快,但目光躲闪呢。

    苏白顺着她的话说:“只是做诱饵啦,叶师妹放心,不会让你受累的。”

    叶怀昭为了掩盖自己方才的走神,积极努力地同他分析:“你有没有去找过伍璋?他的情况是如何解决的?”

    苏白:“去找了。情况有点不太一样。”

    伍璋并不是在半年前有了异样,而是从小就有被真女鬼纠缠的情况。这倒不是他小小年纪就有了什么情债,只是因为他的生辰八字特殊,魂魄比常人缺少一点,于是天生就招鬼喜欢——喜欢到想要将这具躯体占据的程度。

    后来经过了十多年的调养,才渐渐修补了缺少的魂魄,被孤魂野鬼惦记的事情才少了一点。

    这也是他常年贫穷的重要原因,毕竟所有温养魂魄的药材无一例外,都卖得奇贵。

    说到这里,苏白吐槽道:“话虽如此,但东境的天命芝是所有地方卖得最贵的,难道说他们东境人都有魂魄虚弱的毛病?”

    叶怀昭顺着他的话思索一瞬。

    在她认识的东境人中,庄丹雪的魂魄很是凝实健全,没有任何毛病;可她的师兄沈玉山的确是魂魄虚弱,甚至到了影响修为的地步;至于庄黎,她的修为不够,探查不出。

    但之前好像也听师尊说过,庄黎的重病就与魂魄有关?

    叶怀昭思索着,下意识去摸自己手腕上的双银环,手上却摸了个空。

    叶怀昭:“……”

    苏白看着话说到一半的少女忽地一顿,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中飞速闪过一丝夹杂着怒气的懊悔,放下了自己的手。

    他下意识地追着对方的动作看了片刻,而后问道:“叶师妹今日怎么没戴你的法器?”

    叶怀昭面不改色:“忘记了。”

    真的吗?

    苏白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

    因为除妖之事错过了问道大会,可苏白也在灵盘上关注了无相宫发生的事情。

    在问道大会期间,长风门叶大小姐手腕上的双银环几乎成了她的标志之一。后来她在问道大会结束后又平推了一遍周围的秘境,更是让银环轻撞发出的脆响成了所有修士的噩梦之音。

    她会因为忘记而没带自己的本命法器吗?

    仔细看来,叶师妹今日身上的首饰也少了很多,走路时一点声响也没了,和她之前的风格大相径庭。

    苏白不动声色想着,但礼貌地没有挑破。

    他们约定的地点是个酒楼,距离叶怀昭所住的客栈不远,没走多久便到了酒楼的门口。

    这似乎也是东阳城很是火爆的一家酒楼,门口来来往往极为热闹,有普通百姓,也有身穿门服的弟子。

    远远的,叶怀昭便看到一个身穿青冥台门服的青年站在门口,格格不入地走来走去,不时抬起头向长街的方向看来。

    在苏白露面的一瞬间,他便等不及地迎了上来。

    “苏兄,今日能去抓那个修士吗?你说的那位女仙君来了吗?”他神色焦急地问道。

    苏白侧身,露出身后的叶怀昭,笑眯眯说:“别着急嘛,人我已经带来了,不会诓骗你的。”

    叶怀昭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这是个很符合刻板印象的体修,生得人高马壮,肌肉发达,一条胳膊看上去比她的腿还要粗壮。

    能看出他的五官样貌长得应当也不错,只是如今脸色惨白、眼下黑眼圈浓重,像是有好几日都没休息一样疲惫不堪。

    但是看到叶怀昭时,男人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忽地亮起前所未有的光芒,像是忽然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激动道:“您是长风门的叶仙君?是那位打败我们庄师妹、夺得问道大会魁首的叶仙君?”

    他说完这句话,才在好友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好像反应过度了。

    男人尴尬地抿了下唇,抹了一把脸,有些局促道:“不好意思叶仙君,我、我只是太高兴了……”

    叶怀昭摇摇头,没太在意道:“我理解。你就是苏白师兄说的齐仙君吧?我听说你的事情了,我会帮忙的。”

    齐元明顿时露出感激不尽的神色。

    站在两人身旁的苏白左右看看,笑道:“别站在门口了,齐兄说定了包厢,我们边吃边聊?”

    于是三人转道上了酒楼二层。

    在小厮离开后,齐元明迫不及待说:“苏兄,昨夜在你走后,我又做了那个梦。”

    叶怀昭好奇问:“什么梦?”

    齐元明看了一眼她,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盯着桌面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梦到自己站在一座高塔中,身边有许多看不清

    样貌的人,还有很多飘在半空的怨鬼。我听到最下层似乎有人一直在呼唤着我,我不想下去,可身体却不受控制,一直在向下走,与最中心的祭坛越来越近。”

    齐元明的声音颤抖,冷汗顺着额角滴滴滚落,脸上表情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画面一样。

    “在昨天的梦中,我已经走到了最下层,看到了那个呼唤我的人。”

    他抬起头,瞳孔颤抖地,嘶哑地说:“……那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叶怀昭抬指掐诀,一道灵力没入男人的眉心。

    齐元明混沌的大脑忽地清醒过来。

    他呆愣了许久,才感受到原本冰冷的手脚慢慢回暖。

    而叶怀昭和苏白的对话也传入了他迟钝苏醒的耳中。

    “我怎么觉得不像情债,更像是命债?”

    “为什么不能是因爱生恨的情杀债呢?”

    “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的少女转过头,又是一道术法落到了齐元明的身上:“是不是女鬼害命另说,但是你如今的魂魄虚弱,随便几只恶鬼都会影响到你,导致气虚而亡。”

    齐元明惊慌道:“那、那我还有救吗?”

    “当然有救,”苏白懒洋洋道,“叶师妹的意思是如果不加干涉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但如今我来了,只要再让叶师妹帮你把最大的干扰女鬼引出来,剩下的凭你自己的修为也足以抵挡,不是什么大事。”

    他摊开手,半开玩笑说:“不过怕鬼这件事我可帮你治不了。”

    齐元明苦笑:“之前便是因为怕鬼所以做了体修,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去。”

    叶怀昭心想,就是做了体修才更难以躲过恶鬼吧。

    据她所知,大部分的体修都会选择用灵力炼化肉/体,反而会忽略灵识魂魄的修炼,面对这类攻击时尤为弱势。

    她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在帮齐元明缓解了郁气带来的精神影响后,叶怀昭便没再动作,而是一边吃饭一边听另两个人计划。

    说起来,这酒楼的饭菜口味倒是挺熟悉的,是在哪里吃到过呢……?

    叶怀昭咬着筷子思索。

    没等她想出结果,另一边已经讨论出来完整计划。

    他们的计划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让叶怀昭和齐元明装作熟稔的朋友在东阳城附近游玩。

    如果一天不行就两天,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背后之人对齐元明身边的女修容忍程度已经到达了极限,想必不需要怎么刺激便会露出马脚。

    而这时,就轮到苏白出手了。

    “齐兄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解决女鬼问题,还你一个美好睡眠的。”苏白信心满满道。

    叶怀昭神态自若地放下碗筷,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此时日落西山,正是妖魔开始活跃之时。

    她转头,对坐立难安的体修眨眨眼睛:“我们走吧。”

    就这样,在谢迟云离开的第三日,叶怀昭和齐元明,以及苏白,三人两组一明一暗开始在东阳城各处闲逛。

    在他们离开后,酒楼二层的隔间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撩开帘子,饶有兴趣地向外看去。

    他身后的小厮战战兢兢、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听说的事情汇报出来,末了小心翼翼道:“大人,此后的事情那三位仙君设了隔音的阵法,小人没有听到。”

    坐在窗边的男人没有过多苛责,只是语气淡淡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到小厮走后,他才重新看向走在长街上的那对男女,猩红色的眼眸眯起。

    毫不犹豫的,他拿出灵盘,找到一个人的界面,打了好几行字后忽地又顿住。

    片刻后,他一点一点将那些话语删掉,收起灵盘站起身。

    算了,还是亲自走一趟吧。

    魔族愉快地心想,毕竟他也是很久没见到他了呢。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你跟踪她。”……

    “叶仙君……也是和苏兄一样,是为了调查长风门失踪的秘宝才来到东境的吗?”

    东阳城是青冥台的所在地界,城中居住的多是修士。

    既然是修士扎堆的地方,自然也就比其他凡间地界的规矩更随意些。即便已经日落西山,长街上的店铺也没有关门歇业,人潮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叶怀昭和齐元明在酒楼用完膳后,便沿着长街,走走停停地闲逛。

    听到这话,她随口应道:“差不多吧。”

    她的手中拿着方才齐元明为了拉进关系给她买的一串炸年糕,三两下将食物咽下去后,叶怀昭歪头看向体修:“你好像对我很熟悉?”

    她还记得对方第一次见她时,对她的形容并不是“苏白口中提及的叶仙君”。也就是说,他还从别的方面认识过她。

    就在叶怀昭思索自己是不是在哪见过这个体修时,齐元明有些不解的声音响起:

    “如今这修真界,何人不识叶仙君呢?”

    叶怀昭眨了下眼睛。

    她努力了许久,才勉强将自己的唇角压下去一些,矜持地颔首道:“还好吧,不过只是一个问道大会的魁首而已。”

    虽然没得到前拼了命地想要得到,但当真正获得这个名头后,叶怀昭也只兴奋了一小段时间就没了兴趣。

    桑春对这种行为评价为:渣而不自知。

    齐元明不像桑春说话那样嘴毒,虽是生得凶悍强壮,可性子却是与外表完全不同的腼腆内敛。

    他没什么心眼,很诚实便道:“我与庄师妹其实算是同辈,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庄师妹就是此辈修士的佼佼者。直到听说了叶仙君,才知道原来天外有人。”

    听到他提起庄丹雪,叶怀昭的心念一动。

    她不动声色地问:“说起来,庄仙君是什么时候来到青冥台的?据说庄仙君和庄仙首关系不太好?”

    齐元明的神色像是犹豫了一下。

    叶怀昭捕捉到这一点,以退为进道:“不回答也没关系啦,只是我和丹雪姐姐认识这么多年,倒是头一次来到她的家乡,想着多了解她一些。”

    齐元明心想,虽然大家都说庄师妹和长风门的叶仙君一向不和,可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根据似乎也只是她们经常打架。

    可经常打架也不意味着关系不好吧?他和沈师兄也经常切磋打架,可沈师兄也并不讨厌他,甚至还经常关照他啊。

    更何况,叶仙君是受苏兄的请求来帮他充当诱饵的,她已经冒了这么大的危险,他总要有些表示吧?

    不到一瞬,齐元明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他护着叶怀昭躲过向他们挤来的人流,整理好语言,缓缓道:“庄师妹五岁时母亲去世,于是庄仙首便将她从外面带回了青冥台,抚养在身旁。”

    “至于他们的关系……”齐元明犹豫,“只能说不是很亲近吧。毕竟庄仙首是修真界的仙首,在为修真界操劳时可能就忽略了庄师妹的感受。但是庄师妹倒是很崇敬自己的父亲。”

    他想了想,举了个例子:“比如庄师妹最常戴、最喜欢的一支翠色的簪子,就是庄仙首送给她的贺礼。庄师妹很是爱惜,后来有一次不小心被被人斩断了,她还和那人在习道场切磋了三天三夜。”

    “还有一次青冥台内部的剑修比试,拿到魁首的奖励是仙首亲自赠送的一个法器。那时的庄师妹年纪很小,修为也没有很高,但是为了得到仙首的嘉奖,还是拼了命地拿到了魁首——我们当时都觉得她像是疯魔了一样。”

    说到这里,两人正好走到了一家八宝银楼。

    几对男女亲密地从门口走出来,女修发鬓上的流苏一晃而过,随着走动发出轻微的响声。

    齐元明停住脚步,他犹豫地看了一眼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有的叶怀昭。

    叶怀昭一眼就看出了他想干什么。

    如果在平常,为了伪装,她其实无所谓去什么地方。

    但是现在……

    她果断道:“伪装密友也不一定要买首饰——我们再去旁边的吃食摊逛一圈吧。”

    最初的计划其实是伪装道侣,但是被叶怀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齐元明没发现什么不对,他听话地“哦”了一声,顺口道:“叶仙君,我看大家都说听到双银环的脆响就代表你来了——怎么今日叶仙君没戴双银环?”

    叶怀昭:“……”

    你们能不能别老是惦记着我身上的镯子了!

    一个两个的,难道都喜欢听她身上叮叮当当的动静吗?

    这都是什么古怪癖好啊。

    叶怀昭咬着牙,再一次地重复:“忘了。”

    她果断转移话题:“那庄仙君和沈仙君的关系如何呢?”

    “沈师兄吗?”齐元明沉思片刻,“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我觉得一个词可以概括。”

    在叶怀昭的目光下,他字字铿锵有力。

    “——长兄如父。”

    叶怀昭呆了片刻,心中升起一个巨大的问号。

    怎么回事,按照她从庄丹雪听说的,她和沈玉山的关系应当很不好啊?

    齐元明却自有一套他的说法:“庄仙首常年闭关,很少有时间照顾庄师妹。而沈师兄作为庄仙首的大徒弟,很多时候都是他代替父亲的身份去照顾庄师妹的。”

    “虽然庄师妹对沈师兄的态度很别扭,但至少沈师兄还是很喜欢自己这个师妹的。”

    “等一下。”叶怀昭,“你说的这个喜欢,是哪种喜欢?”

    体修天真无邪的目光看向叶怀昭,茫然道:“呃,就是同门师兄妹的情谊?”

    “……”叶怀昭,“好的,没问题了,你继续。”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齐元明抓了抓头发,“庄仙首不常露面,有关他的命令一般都是沈师兄代为传达,替他处理事务。而庄师妹在这些年中一直执着于修炼,其实对于权势也不怎么追求,所以他们的关系只是亲近中的平淡。”

    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叶怀昭的心中刚刚升起这个念头,就见庄齐元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道:“哦,可能最近是冷淡了一些。听从问道大会回来的师兄说,庄师妹似乎和沈师兄大吵过一架。”

    叶怀昭微微挑眉。

    吵架?沈玉山那种性格会和庄丹雪吵架?

    她好奇问道:“他们为什么吵架?”

    齐元明:“不太清楚。沈师兄在意的事情有很多,不过能让庄师妹和自己师兄吵起来,除了有关庄仙首的事,大约也就只剩修炼了吧。”

    叶怀昭若有所思。

    两人已经从长街的一端走到了另外一端,眼见就要走出城门了,原本神态轻松的体修忽地一僵。

    他猝然顿在原地,瞳孔不自然地紧缩,冷汗在短短几息间浸透了整个后背衣料。

    “她、那个东西……”体修神色惊惧,声音断断续续,“我感觉到了,她又……”

    “你怎么不走啦?”叶怀昭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装作无知地问:“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再逛一会吗?”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缩在宽袖中的手指微动,用灵盘轻轻敲击了几个字,发送。

    【叶怀昭:出现了。】

    暗处。

    站在阴影中的医修微微眯起眼眸,黑亮的眼珠映着灵盘的幽幽光芒。

    他轻轻勾起唇角,活动着筋骨,双手交叠向前抻去爆出清脆弹响。

    【苏白:去城外。】-

    东阳城外。

    空旷无人的幽深山谷中,溪流潺潺流淌,河妖被魔气缠绕的尸首死不瞑目,注视着站在溪流旁,一道颀长挺拔的人影。

    男人平复了自己心中躁动的杀意,转身向着河妖的尸首走来。

    他身上的白衣纤尘未染,可随手折断的树枝上却落满猩红发黑的血迹,足以见得一路走来多少妖兽毙命于这根脆弱的树枝上。

    谢迟云将那根树枝丢在河妖的尸首上,而后手指掐诀,纯净的灵力代替魔气,燃起的火焰在一瞬间将所有半魔的痕迹吞噬。

    他慢慢归于浅淡的眼眸安静注视着灼热的火光,面无表情。

    在某一瞬间,火星发出一声微弱的爆响。

    垂手站在火堆前的男人忽地眼神一冷,反手一道饱含杀意,以灵力构成的箭矢飞向山谷的入口。

    “谁?”

    箭矢穿透山谷雾气,而溪流撞在漆黑的暗石,迸溅起细碎水花之时,也被箭矢飞速地划过,凶悍攻向翩然落下的一道人影。

    ——却被那人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夹住。

    来人翻了个手腕,将灵力所化的箭矢握在手中把玩,声音含笑:“这么不欢迎我吗,乘玉君?”

    谢迟云侧首,目光冷淡地看着站在溪流另一端的魔族。

    “找我何事?”

    魔族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他慢悠悠地向谢迟云的方向走来,过河的前一瞬却又是数根箭矢飞射到他的身前,正好拦住了他的脚步。

    桑流挑了下眉,只好无奈道:“好吧好吧,我不过去——不会让小师妹发现自己师兄的身上沾了魔气、暴露你身份的。”

    谢迟云没有反驳叶怀昭不知道他魔族身份的这句话。

    但他还是因为对方提及了叶怀昭而轻微蹙眉。

    桑流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强,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谢迟云是因何而皱眉。

    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诶呀,现在就要皱眉了,那一会可要怎么办呢,乘玉君?”

    他望着对方那双只缠着几缕血丝的琥珀色眼眸,轻声道:“你不知道吧,在乘玉君离开的这三日中,你千娇万宠、心生爱慕的小师妹——已经开始和另外一个男人卿卿我我啦。”

    说完这句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溪流对岸男人的神色。

    但令人失望的是,男人依旧保持着面无表情,像是根本不为这条消息所动。

    他说:“你跟踪她。”

    桑流:“……”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

    “是啊,我跟踪她。”他无趣地将自己手中的箭矢捏碎,灵力的碎光晃过他猩红色的眼眸,被魔族不耐烦地挥手散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让乘玉君不惜放弃生命也要去救的人,我当然会好奇。”

    谢迟云平静道:“我警告过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他与对岸的魔族对视。

    溪流不断地撞击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天幕的夕阳渐渐落下,黑暗自远方的一线升起。

    不知过了多久,魔族率先移开了目光。

    “都说了,我只是好奇。”他撇了撇嘴,说,“不插手就不插手,难道我很想关注你吗?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嘀咕着,而谢迟云始终保持着冷淡,似乎在见到他的那刻就没了说话的欲望。

    魔族身上的金饰晃了晃,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比在面前。

    “不过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可没在开玩笑。”

    他歪了下头,猩红色的眼眸直指那双与他弧度相似的眼眸。

    “你再没有动作,小师妹可就要跟人跑了,”他弯了下唇,“你能容忍吗,哥哥?”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师妹觉得,我有这个资格……

    苏白的优势在于悄无声息地毒杀,而叶怀昭和齐元明的优势在于正面袭击。

    他们三个都不擅长与躲在暗处的敌人交手,于是只能尽可能地想办法引那背后之人主动出来。

    当那背后之人经受不住挑衅,露出马脚时,便轮到了他们三人的主场。

    但是计划是一方面,真正实施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叶怀昭和齐元明在东阳城内逛了一个时辰,又在城外绕了将近一个时辰,从日落走到黑夜,临近亥时,那背后之人才终于忍不住了。

    原本还亮着明月微光的夜幕刹那间暗下,四周漫起伸手不见五指的

    白雾,顺着树枝滴落的水珠在下坠的一瞬间冻结。

    视野被白雾吞噬那刻,叶怀昭的长剑瞬间出鞘,循着本能抬手劈向身后骤然逼近的阴冷气息!

    剑刃与漆黑雾气接触的一刹那燃起灼热明亮的火焰,似人非人的鬼魂发出一道刺耳的尖啸,却无法阻挡地被火焰吞噬殆尽。

    但叶怀昭周身的白雾越发浓郁,黑暗之中似是无数的鬼物在窥伺,阴冷气息长久不散。

    站在白雾中的少女挑眉。

    “还以为要再耗一会呢,”她嘀咕说,“真沉不住气。”

    似是被这一句话激怒了,白雾中忽地响起来无数道直击灵识的凄惨泣音,伴随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整个树林活了过来。

    尸骸破土而出,漆黑冤魂重叠着尖叫。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站在中央的少女攻来。

    叶怀昭的发丝被凌厉的风吹起,宽袖猎猎作响。

    齐元明不见了,要么是他被拉入了幻境,要么是她如今就在幻境。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对叶怀昭而言都是照打无误。

    她抬手掐诀,赤色的灵力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地火敕令。”叶怀昭轻声道。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赤色红莲的虚影在她的身后展开,层层叠叠的花瓣在漆黑夜幕中轻柔地绽放,飘落的花瓣流星般落下,点燃整个树林。

    火舌将所有向叶怀昭袭来的鬼物吞噬,冲天的火光将漆黑夜幕映得如同白日,未被燃尽的鬼魂似是想要逃离,被接连落下的红莲业火再次点燃。

    短短几个呼吸,群魔乱舞的幻境破碎。

    叶怀昭的眼前一花,明月在湖面折射的清冷微光晃过她的眼眸。

    呜呜咽咽的哭声从身后传来。

    “我、我只是在保护齐公子,并不是想要害他的。”

    叶怀昭转头,看到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瘫坐在地上,正抹着眼睛呜呜地哭。

    她哭的时候,被巨大长蛇咬在嘴里穿着红嫁衣的新娘子也在哭,血泪哭花了精致的妆容。

    苏白环胸抱臂站在长蛇的一旁,不为所动:“你保护他的方式就是每天驱鬼扰得他夜不能寐、时时刻刻跟踪他、威胁他不许和女子接触吗?”

    鬼修泪眼婆娑,反问他:“他已经和我结了道侣,为什么还要和那些女人卿卿我我?”

    苏白、叶怀昭:“?”

    原本还神情恍惚的齐元明霎时间惊醒,他从脖子到脸一下子爆红,语无伦次说:“什、什么?什么道侣?我什么时候有道侣了?”

    被苏白的术法困在地上的鬼修顿时睁大了那双哭红的眼睛,声音扬高:“你难道要抛妻弃子吗?!”

    齐元明比她还崩溃:“我什么时候又有孩子了?!”

    鬼修激动得站起身,又被术法割出一道道的血痕,可她毫不在意,只是一昧道:“我喜欢你,对你一见倾心,在梦境中多次对你表达倾慕之心——你一直没有拒绝我,难道不是接受了我、爱上了我吗?!”

    她反手指向旁边被长蛇咬在嘴里的新娘子,愤怒道:“这是我们的孩子,难道你就忍心这么对待她吗?”

    这一番话说得不仅齐元明目瞪口呆,只是在旁围观的叶怀昭和苏白也被震得许久都没说话。

    城外的树林死寂无声,只有夜风呼呼地刮过繁茂枝叶,枯叶沉默地落到地上。

    苏白终于从方才的震惊中回神,真心实意道:“这位鬼修小姐,你有这样的自信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无视所有人的眼光,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双手合十,对着鬼修拜了一拜:“不多,只要分我一半的一半就够了。”

    齐元明:“……”

    他从未有一刻像是现在这样无力:“你、算了,我看你也是青冥台的弟子,我们一同去见戒律堂堂主吧。”

    鬼修依旧在哀怨地哭着,声声泣血地在骂他无情,说他一定又是被哪个狐媚子勾了心神不要她了,但那女人一定不会像她这样对他那么好,没了她的保护他该怎么办。

    齐元明听得面色难看,却强忍着没有动手,反倒是苏白听得大脑嗡嗡作响,想要抬手封住她的声音。

    叶怀昭拦住了他。

    在两人的注视下,她转头看向满身狼狈的鬼修,冷不丁问道:“你没有想要他的魂魄?”

    鬼修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脸,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注视着叶怀昭。

    半晌,她忽然抹了抹眼睛,声音哀怨地说:“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想要他的魂魄?”

    苏白意识到了问题。

    “他最近一直在做的那个噩梦不是你干的?”

    鬼修的脸上忽地爆发出强烈的恨意,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鲜血顺着手掌滴滴坠落。

    她咬牙切齿:“都是那个让你抛弃我的女人,是她一直想要害你,想要取走你的魂魄、霸占你的身体!”

    没等苏白细问,鬼修就已经回归了自己方才的哀怨神色。

    她凄惨地望向体修,抹着泪说:“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啊……”

    叶怀昭警觉地眯了眯眼睛。

    她自动将鬼修的这番话进行了修正:鬼修只是想让齐元明继续和她做夫妻,却没想取他性命,真正让齐元明魂魄衰弱的另有其人。

    如果一个人本身魂魄虚弱,是有可能被孤魂野鬼看上,试图霸占身体的。

    可齐元明之前的梦境那样真实,还随着他的魂魄衰弱而循序渐渐,显然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可以做到的事情,甚至可能就是有人设了什么阵法祭坛。

    这就奇怪了。

    叶怀昭轻轻摩挲着手指,若有所思地想。

    齐元明一直住在青冥台,他甚至还是内门弟子,与众多仙师仙尊挨得很近。

    是什么人、什么阵法,可以绕过东阳城的监管、青冥台的阵法,在仙首的眼皮子底下取他人魂魄呢?

    苏白要带着齐元明将鬼修押回青冥台,但只将叶怀昭一个人扔在外头他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正思索着要不要再摇个人来时,他们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妹怎么在这?”

    他猛地回头,看到一身白衣的青年肩上落着月光,眸光沉静地向着叶怀昭的方向看去。

    叶怀昭回过神,有点诧异:“师兄?”

    苏白大喜过望:“哎呦乘玉君竟然也在这里!”

    他之前的纠结一扫而空——乘玉君在这里,还找什么其他人?这位可是叶师妹的嫡亲师兄,最不可能对她做什么坏事的就是乘玉君了!

    谢迟云看向被五花大绑的鬼修,清冷月光下越发通透的眼眸扫过苏白和身旁的体修,最后出声问道:“几位这是在做什么?”

    苏白自觉解释道:“我在帮一个朋友抓人,叶师妹是被我们叫来临时当诱饵引这鬼修上钩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保证,叶师妹只负责伪装我那朋友的亲近之人,她连一根汗毛都没有伤到!”

    叶怀昭真想对苏白说一声别说了。

    她选择直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苏白师兄,我和师兄一会一道回去,不用担心我了,你快和齐仙君去青冥台吧。”

    苏白眨了下眼,停顿一瞬后才说:“哦哦,那就拜托你了乘玉君!”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和齐元明带着鬼修溜走了。

    树林中,叶怀昭和谢迟云对视。

    叶怀昭没话找话问:“师兄,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还记得谢迟云说自己可能会四五天才会回来,如今可是才第三天,这么快他身上的魔气就消散了?

    “提前解决了混乱。”谢迟云慢慢走过来。

    叶怀昭习惯性地伸手去拉谢迟云的手腕,想要用灵识探查他体内灵力的波动情况。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抬起手,眼前的视野就忽地一暗。本应抓住别人的手腕被一双手按住,然后整个人被拽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叶怀昭:“……师兄?”

    她微微睁大眼睛,有点诧异地抬起头,想要去看男人脸上的表情,却被按住了后颈动弹不得,只能呼吸着谢迟云身上浅淡的檀木清香。

    谢迟云没有回答,他抱着被自己的外衣裹住的师妹,御风术运转到极致,不到片刻便从东阳城外回到了客栈。

    叶怀昭被推进了没有点灯的昏暗房间中,背靠着禁闭的房门。

    她下意识仰头,看到只有零星一点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身前男人的身上,照亮他绷紧的下颌。

    她本能地说:“我们没有多做什么。”

    不对,我说这个干什么?

    叶怀昭懊恼地咬唇,这么说得怎么好像她在欲盖弥彰似的?

    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谢迟云垂眼望着她,叶怀昭这才发觉男人眼中竟然还有一点没有退却的猩红。

    都这样了他竟然还敢出现在苏白的面前?

    叶怀昭走了一瞬间的神,又忽然被唇边的按压感唤回心神。

    “我知道。”谢迟云的指腹按在少女殷红的唇上,看着被她自己咬出的浅浅齿痕,眸色幽暗晦涩,“我相信

    你,师妹。”

    “更何况。”

    他的指腹挪开,柔和地擦过叶怀昭的脸颊,让她不自觉地发痒,想要侧首躲开。

    可听到下一句话,叶怀昭的动作忽地顿住。

    “——师妹觉得,我有这个资格质问你吗?”

    她的师兄说。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因为我愿意。”

    叶怀昭听到这句话,却不自觉地皱了眉。

    少女转过脸,盯着自己身前的男人,目光停留在他被月光浸染的眼眸上。

    她忽然发觉谢迟云这人矛盾得很。

    过往的经历让他对所有未知的事情都抱有悲观态度,可骨子里偏执和占有欲又让他控制不住地想将一切他想要的东西抓在手里,而十几年的修真界生活又让他知道他不能随心所欲,他需要考虑索求之人的感受。

    种种矛盾杂糅在一起,共同塑造了站在叶怀昭身前的男人。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压抑的情愫,猩红肆虐的欲望被理智约束,落在她的身上时就只是轻轻擦过唇角,像是轻风抚过落在池水上的花瓣。

    想要掀起浪潮将花瓣淹没,可又怜惜着花瓣的柔软。

    叶怀昭垂着眼,想起来一件曾经被她刻意遗忘的事情。

    璇玑湖的水下渡气并不算是她和谢迟云第一次“亲吻”。

    在这之前、在无忘川之事发生之前。

    他也曾卑劣而充满占有欲地抓着她的肩膀,与她唇齿相贴。

    那一年南境内忽然有妖魔祸乱人间。

    事发突然,叶珩来不及将外出历练的弟子召回,只好将还留在门中的弟子派出了大半。

    叶怀昭就在此列。

    起初一切正常,叶怀昭当时的修为水平还不算很高,但解决几个落单的妖兽魔族完全不在话下,很快就将她负责的那一块地界的祸乱解决完。

    而这时,她收到了季衡远发来的求救讯号。

    季衡远负责的那块地界并不是什么危险的地界,以他的水平足够自己解决。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发求救讯号并非是真的求救,只是想让距离最近的叶怀昭过来。

    但当时的叶怀昭并不知道。

    她去找了季衡远,然后在回程路上遭到魔族袭击,为了救他自己身中数箭,差一点就要死在路上。

    没死的原因是谢迟云循着她的灵力找了过来。

    他没管身后六神无主的季衡远,抱着不断流血的叶怀昭便疯了般地向长风门赶去,直到见到颂慈仙尊,他才松开了紧紧抓着她的手。

    在养伤期间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叶怀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便指使着他,让他千里迢迢跑去南境某座城池、去买那一家的紫苏饮,他也会御风为叶怀昭带来。

    只是他从没告诉过叶怀昭,季衡远曾经多次想要来探望她,却被他面无表情地拦在了院外。

    伤好后,得知此事的叶怀昭向谢迟云询问。

    而他看着她,声音平静说:“师妹不该总是纵容他。”

    叶怀昭本来不怎么生气,她其实想好好和自己师兄沟通的,毕竟无论怎么说,是他救了她还照顾了她一个月。

    但此话一出,叶怀昭之前给自己做好的心理建设全部崩盘。

    就在她院中的花架前,他们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确切来说,是叶怀昭气得手指都在颤抖,而被她揪住衣领的青年却只是安静看着她,时不时用冷淡的声音说上一句话。

    他说的很少,却字字句句都在踩着叶怀昭的怒火。他的样子越发平静,就越让叶怀昭觉得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感受。

    叶怀昭承认,当时的她应该已经对谢迟云有了朦胧的好感,只是当时不仅她没有意识到、就连谢迟云也没有意识到。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一味替她解决身边窥伺之人的行为只会让叶怀昭觉得他在肆意插手她的人生。

    他们争吵,在听到谢迟云认为她只是单纯厌恶他时,叶怀昭的满腔委屈尽数爆发。

    在怒火掺杂着委屈的情绪中,她直接说出了自己此生最后悔的一句话。

    “谢迟云,你以为师兄的身份算是什么吗?”叶怀昭的大脑嗡嗡作响,口不择言说,“你不是我的哥哥、更不是我的道侣。以后世上会比你更加重要、让我愿意为他解释、愿意被他管束的人多了去了,你永远都不会在其列。”

    她一口气说完,没有看到青年骤然冷下的目光,只一昧道:“——就算是师弟,也会比你更加重要!”

    谢迟云没了声音。

    叶怀昭说完理智才回神,她知道自己在说着违心话,却一点也不想和他道歉。

    ——他根本不在意我想什么,那我在意他做什么?

    抱着这样赌气的态度,她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就想走,却被男人忽然抓住了手腕。

    然后天旋地转间,她便被压在了身后花架上。

    放在隔层上的花盆因为撞击而震颤,不少将坠未坠的花瓣草叶都纷纷扬扬地飘落。

    花瓣擦过叶怀昭的额头,又划过她的眼前。

    她刚想挣扎抵抗,便听到将自己压在花架上的青年声音低缓说:“你愿意为怎样的人予以优待、敞开心扉?”

    叶怀昭靠在花架上,不动了。

    她抬头,看着眼中翻涌着强烈杀意的男人。

    这个杀意并不是对她的,可叶怀昭却看得讽刺。

    ——他有什么资格愤怒?

    她的心中忽地升起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冲动。

    这种冲动像是当初她突发奇想跑去了乱葬岗、像是她循着直觉将刚入宗门的少年拉到身边、像是她明知自己在被所有人注视,偏偏不假思索地便将所有嘲笑自己师兄“无父无母”的同门弟子打进药馆。

    不知缘由,也不计后果,任性得不管不顾。

    她顶着谢迟云冰冷的怒火,忽然抬起手勾住他的脖颈,逼得他不得不弯腰,伸手撑在了她的脸旁。

    熟悉的浅淡檀木香侵染嗅觉,而叶怀昭却眼睛眨也不眨,踮脚咬住了他的嘴唇。

    一瓣白色的花瓣被她不小心含住,又被鲜血浸染得晕红,在慢了半拍回过神的撕咬中化作丝丝缕缕、咽进喉咙。

    很难说究竟是谁在放纵自己的欲望。

    或许只有一人,或许两者皆有。

    这个吻被怒火熏染,被爱欲纵容、又在卑劣的占有欲中燃烧至顶峰。

    叶怀昭身后的花架被撞翻,噼里啪啦的碎瓦声落在地上,却没能掩住错乱的呼吸。

    而谢迟云掐着她的后颈,一边护着她倒在花架旁的草地上。

    草叶的汁液将他们身上的衣物浸染,撕扯中谢迟云被叶怀昭推到草地石头上,尖锐的边缘将他的手臂割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自唇齿间闷哼一声,而叶怀昭猝然回神。

    她跨坐在男人的腰上,他的衣襟被扯得松松散散,隐约露出几道无意间抓出的血痕。

    叶怀昭看着他被咬破溢血的嘴唇,忽地有点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她从地上站起身,没

    有理会身后直直望着她的男人,转身逃也似地向自己屋中走去。

    这一次谢迟云没有拦她。

    但在关门前,他还是听到了少女故作冷淡的声音。

    “我只会愿意为我愿意的人优待。”叶怀昭说,“我们会做无数遍这件事情、乃至更亲密的事情——而你只会有这偷来的一次。”

    “你只会是师兄。”

    关上门,叶怀昭靠在门扉上,伸手去碰自己破损的嘴唇。

    她的唇齿间皆是被撕咬出来的血腥味,却隐隐有花瓣的清香。

    叶怀昭发觉自己院中属于谢迟云的气息久久停留,像是要站到天荒地老也不离开一样。

    她没有理会,就着满身的狼狈滚进了被窝。

    那时候的叶怀昭心想,谢迟云只会拥有从她未来道侣偷来的这一次放纵。

    而她也只会拥有从谢迟云对她任性妄为的放纵中,偷来的这一次假戏真做。

    她从未将这个撕咬当真。

    因为对她还是谢迟云而言,这只是一次卑劣的偷窃。

    一个踩着破碎瓦片,从未成真,充满血腥的幻梦。

    也就是靠着这么一点甜蜜的幻梦,让她后来看到即将被风雪吞噬的谢迟云,才生出来一丝本不该有的贪念。

    她的贪念让她接过了那把伞。

    让她在无忘川将死之时说出了本不该说的话。

    让她跌入了同一片深不可测、可又清透见底的池水之中。

    ——直到此时她又一次的听到同样的问话。

    叶怀昭被谢迟云抵在墙上,忽地笑了一声。

    她笑得很是莫名,偏偏又克制不住,喘着气,眼角都泛起泪花。

    谢迟云怔了一瞬,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要笑,只是循着本能伸手擦过她湿润的眼睫。

    而叶怀昭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认真说:“我之前并不认识齐元明,接下他的请求只是看在苏白师兄的面子上。完成请求后一直没走也只是因为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或许与庄仙首、与山槐有关。”

    谢迟云注视了她片刻。

    他说:“为何要说这些?”

    叶怀昭:“因为我愿意。”

    她的回答莫名其妙。

    只有谢迟云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他眸光中的情绪一点一点变化,像是忽地意识到了某些事情的改变。

    被叶怀昭抓住的手轻轻落到她的脖颈,他像是上一次那样扣住了她的后颈。

    寂静无声的深夜,他俯下身子,与少女抵着额头。

    极近的距离中,呼吸交触又散开,克制的暧昧缓缓流淌。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只轻声说:“我不是师兄了?”

    叶怀昭知道他在翻旧账。

    他在为曾经那句“你只会是师兄”而耿耿于怀。

    她眨了下眼,黑亮的眼眸弯起,笑意在其中越发清晰,像是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月光。

    “你当然是师兄。”叶怀昭说,“是能让我在心中为你留下一个纵容优待名额的师兄。”

    谁又说师兄不能是道侣呢?

    叶怀昭心想,反正她知道,师兄将她按在墙边垂首,绝不是只为了将她按在墙边。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第三次

    叶怀昭曾经并不想让谢迟云意识到自己喜欢他。

    她总是要和人争个高下,即便在感情上也是如此,却忘了在这种事上从来没有什么赢家或输家。

    她总矜持地故作冷淡,却没想自己反而越陷越深,直到此时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无法挣脱来自谢迟云的怀抱。

    ——或许不能是“无法”,而是不愿。

    不愿伤他,不愿让他伤心,不愿让他失望。

    世上能让叶怀昭心软的人有很多。

    可心软到愿意让她将自己也赔进去的人只有一个。

    漆黑的屋中没有点灯,而两个身负灵力的人也没有一个愿意将灵力在周身燃起。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叶怀昭勾着谢迟云脖颈颤抖,手指不自觉地掐住了他的肩颈,指节绷起泛白的颜色。

    谢迟云将叶怀昭一缕黏在脸颊边上的碎发挑开,问她:“师妹想给我的是哪种纵容呢?”

    叶怀昭觉得他就在明知故问。

    她向后仰头,勉强躲开了男人在灼热的呼吸,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颤抖,声音发紧说:“你以为呢?”

    少女伸出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谢迟云的小腿,半是抱怨地说:“如果我没有纵容你,你还会站在这里吗?”

    然而她的脚才踢了一下,就被人抓着膝窝拎了起来,她重心不稳地向旁倒,又被抓住了另一只膝窝。

    叶怀昭:“!”

    她的身体蓦地腾空,失重带来的危机感让她本能地抓住了自己最近的肩膀,双腿下意识紧紧勾住了身前男人的腰上。

    她听到了一声轻笑。

    叶怀昭:“……”

    她后知后觉的脸热,用力锤了一下男人的肩膀,小声骂他:“说好不动手的呢?”

    “师妹,”罪魁祸首垂着眼睛,像是有点委屈地说,“这里是我的屋子。你闯入我的屋子、还指责我先动手——这也是你对我的‘纵容’吗?”

    叶怀昭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全身的平衡全靠对方维持,过近的距离甚至能让她听到相贴胸膛随着说话的震动。

    她缓过气,故意说:“怎么了?纵容就只是纵容,再多的要看你的表现才能给。”

    叶怀昭微微抬头,看着那双在黑夜中显出一点猩红色颜色的眼眸。

    “师兄,你可是教过我,人不能不劳而获。”她凑近对方的面颊,无辜说,“我的纵容也有限度,万一你哪天惹我生气了,我可还要收回来。”

    谢迟云安静听着她恶劣任性的话,最后说:“怎样的事师妹会生气?”

    叶怀昭还真被他问住了一瞬。

    谢迟云将她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让她不用总仰着头看他,自己则是弯腰替叶怀昭整理散乱的衣服。

    他自己上半身的衣服被叶怀昭抓得松松散散,隐约露出伤痕交错的胸膛。但叶怀昭倒是还算是齐整,因为他在最后勉强控制了自己。

    只是在帮师妹整理衣袖的时候,他的目光微微一顿。

    少女的手腕自然地撑在身下桌子上,半截裸露在外的手臂沐浴着月光,白皙透亮得几乎像是一块温润的玉。

    ——但是她手腕上的镯子全部不见了,只在右手腕上留着听白剑伪装的银环。

    谢迟云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袖子拉下,盖住手腕。

    叶怀昭还在沉思,没发觉男人一瞬间的停顿。

    半晌,叶怀昭才说道:“你若是又瞒着我,试图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那我会很生气。”

    谢迟云等了一会:“只有这个吗?”

    “你还想做什么惹我生气的事?”叶怀昭又不满地踢了他一脚,“你若是敢在这之后还喜欢上其他人,那就不是生气这么简单了。”

    谢迟云:“这件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叶怀昭眯了眯眼睛,像是觉得他回答得过于不假思索,又补充说:“你若是做了,那无论你逃到什么地方,我都要把你千刀万剐杀了。”

    她的眼中和说话的语气,无一不在证明这句话的认真。

    谢迟云于是也认真说:“这件事情从前没有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

    叶怀昭盯了他几瞬,这才冷哼一声转过脸。

    她自觉自己不应该在一开始就对他过多纵容,否则以后该怎么办?

    总得要循序渐进。

    自觉克制的叶怀昭开始说起正事,言简意赅地对谢迟云解释了一遍在齐元明身上发生的事情,最后道:“我怀疑在青冥台中存在着一个会影响他人魂魄的阵法或者祭坛。”

    谢迟云把玩着她散在肩上的发丝。

    他冷不丁说:“庄仙首最近回了东境。”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回青冥台,却瞒着所有人去了一个地方,”谢迟云轻声说,“那个地方有一个魔也曾去过,甚至还在那里一直停留没有离开。”

    叶怀昭知道谢迟云有自己的势力,这些事情应该就是他暗中调查得来的情报。

    在那日从玉水洞挑明身份后,他和自己的手下联络时便没怎么瞒着她,只是叶怀昭一直没有主动去研究过而已。

    但即便没有主动研究,叶怀昭也知道他养了手底下那一帮修士魔族半魔并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搜集情报。

    或者说,搜集情报只是手段,是为了达成他最终目标的一个方式。

    这个目的叶怀昭没有细问,但她知道或许与他口中所说“解决寿命只剩一年问题”的方法有关。

    关于这个方法  ,谢迟云没有说,但从颂慈仙尊那里,叶怀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那是一个孤注一掷、九死一生的唯一生路。

    叶怀昭心中微沉,却被自己脸颊上轻柔的痒意唤回心神。

    谢迟云用她的发尾扫着她的面颊,温声说:“在想什么,师妹?”

    叶怀昭摇摇头,没有多说,而是道:“你说的那个魔,应当就是山槐吧。”

    谢迟云:“是的。”

    他说:“倘若庄黎与山槐有关系,那或许青冥台回灵珠的失窃并不只是意外。存在两种比较合理的可能。”

    “其一,回灵珠是庄黎与山槐的交易内容。他将回灵珠以‘不小心失窃’的理由赠与山槐,而山槐为他完成某件事情。”

    “其二……”

    叶怀昭眨了眨眼睛,接口说:“其二,就是回灵珠并没有失窃,反而是庄黎借山槐的手得到了青冥台和无相宫的两样秘宝。”

    毕竟如果三大宗门的秘宝只有青冥台没有失窃,难免会让人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进而吸引了不该有的注意。

    一起失踪了秘宝反而才是正常的。

    话说到这里,又回到了最原始的那个问题。

    ——那三件秘宝搜集在一起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是否和青冥台内疑似干扰魂魄的阵法或祭坛有关?

    叶怀昭下意识想要去转自己的双银环,然后又一次地摸了空,偏偏谢迟云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让叶怀昭不得不假装给他的手腕摸脉。

    谢迟云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用目光传递自己的困惑。

    叶怀昭绷着脸,一本正经说:“师兄,你常年手脚冰凉,可能是气血不足,有点肾阳虚。”

    谢迟云:“……”

    他把玩叶怀昭发尾的手指一顿。

    他缓缓松手,在叶怀昭无辜的目光注视下俯身,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严严实实地将她的手背覆盖住。

    “原来师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吗?”他似笑非笑地说。

    叶怀昭挣脱了他的手,一只手掐住了他的下颌,眨眼说:“不是我这样认为,而是医书上就这么教的呀。事实不就如此吗?”

    谢迟云任由她掐着自己,眼眸微微弯起,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

    他没有接叶怀昭的这句话,反而提及了另外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

    “师妹手上的双银环怎么不见了?”他问。

    叶怀昭:“……忘带了。”

    这是今日第三个人问她这句话。

    叶怀昭本来该是习以为常的麻木,但她看着谢迟云垂下的眼睛,心中忽地升起一众种名的危机感。

    她的直觉是对的。

    因为下一瞬,对方便接着问:“师妹的脸色不太好,是昨夜没有睡好吗?”

    叶怀昭:“……”

    她伸手想要将自己身前的男人推开,却后知后觉的发觉两人如今的姿势很是微妙。

    谢迟云一手掐着她的腰,另只手松松搭着她的肩膀,双腿将她困在了桌子和他的身体之间。

    一个逃也逃不走的姿势。

    叶怀昭心中警铃大作,勉强保持着自己面上的冷静,微扬着下巴倨傲说:“只是失眠了而已。”

    谢迟云:“只是失眠吗?”

    他的声音平静,像是一点也没觉察到叶怀昭话语间的故作镇定一样。

    叶怀昭偷偷去觑他的面容,然后推了推他的胸膛:“当然了,只是失眠。既然知道我昨晚失眠了师兄还不让开,我要回去补觉。”

    她的手被谢迟云抓住了。

    叶怀昭眼皮一跳,眼睁睁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凑到了唇边,以一种让她心惊胆战的熟悉感轻轻侧首,在她的手心落下缠绵温柔至极的吻。

    这只是一个落在手心的吻。

    可昨夜的梦境几乎是同步着在叶怀昭眼前闪过。

    略微粗糙磨着皮肤的被衾,纠缠着不放的双唇,以及一点一点、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某处的手指。

    叶怀昭不自觉的脊背颤抖,脸颊几乎是在一刹那爆红。

    而做出这个动作的男人只是微笑着看着她,轻声说:“可为什么我昨夜听到,师妹一直在叫我呢?”

    “师妹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被‘打扰’得一夜都没睡呢?”

    叶怀昭的脊背贴着冰凉的桌面,在叫都叫不出来一声细细密密的吻中,愤恨地咬住他的手指,却被握着抓着腕子重新将故意摘下的镯子戴上。

    两道银镯相撞,发出一声伶仃脆响。

    叶怀昭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究竟是什么暴露了她自己。

    ——连魂蛊只会在她心情剧烈波动时,让第二人听到她无法忍耐的心中声音。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因为你会被某人打翻的醋……

    叶怀昭从苏白口中听说了他们昨夜去青冥台后发生的事情。

    昨夜他们将鬼修带去青冥台戒律堂后,因为证据确凿,戒律堂很快便给鬼修判了刑罚,当夜就押去了青冥台的地牢。

    但是觊觎齐元明魂魄的人还是没能查出来。

    而戒律堂的堂主也不知道青冥台存在什么损伤魂魄的阵法或祭坛。

    他甚至还劈头盖脸说了一顿提出这个问题的齐元明。

    “青冥台若是存在这种祸害人的东西,你让我、让庄仙首的脸往哪搁?”他反问说,“你若是说东境某处存在这种东西也就罢了——你觉得这东西就在青冥台,而青冥台的众位仙长谁也没发现的概率有多少?”

    齐元明一时间被问住了。

    但跟在他旁边的苏白没被这些干扰,一点也不慌。

    他说:“堂主,既然这东西存在,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就可以被我们发现,肯定要借助一些方法或者手段。”

    戒律堂堂主转头去看这个笑得像是只狐狸似的青年。

    他神色不善地眯了眯眼睛,认出来他这张脸:“长风门的小子,你在说我们青冥台有窝藏贼人吗?”

    “我可没这么说,堂主,”苏白摊开手,眼神无辜,“晚辈只是根据现状合理推测一下。”

    “合理推测。”

    戒律堂堂主咀嚼着他的这句话,盯了他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就算如你所说,青冥台真的存在这种东西,那怎么别人都没有被影响,只有他被影响到了?”

    他说:“青冥台中八字特殊、魂魄不稳的人可不止他一个——庄仙首的徒弟,沈玉山便是其中代表。难道你要说庄仙首就连自己徒弟的异样都注意不到吗?”

    那可不一定。

    苏白在心中大逆不道地想,万一做出此事的就是庄仙首呢?

    不过这句话他也只在心里想想,没说出口。

    只是在回到客栈,面对叶怀昭的时候,他倒是诚实道:“叶师妹,你刚入世或许还有所不知,其实庄仙首在修真界的名声也不怎么好。”

    叶怀昭对他投来一个困惑的眼神。

    “庄仙首是与叶掌门差不多年纪的人,但他的模样却远比叶掌门、甚至颂慈仙尊还要苍老——尽管他们以相近的年龄跨入炼魂境。”

    好像是哦。

    叶怀昭眨了下眼睛,问他:“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当然有。”苏白闲不住似的转着自己手中不知从哪摸来的扇子,慢吞吞说,“庄仙首这幅样子,纯属他自己年轻时做的孽。”

    “他为了让自己的灵根更加纯粹、修炼更加顺畅,不惜替换过满身灵骨。”苏白摇着头,叹息说,“替换灵骨哪是什么想做就做随随便便的事情呢?这和在鬼门关中走过一遭没什么区别。所以即便后来他成了仙首,也无法挽救自己不断衰弱下去的肉/体。”

    “庄黎,庄仙首,是个为了提高修为,什么都愿意去做的疯子。”最后,他如此评价道。

    说完这话,苏白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放下茶盏时发现对面的叶怀昭似乎还在沉思。

    她的样子不像是被他的话镇住了,倒像是忽然被点拨了什么,于是陷入了自顾自的思索。

    苏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他想了想  ,忽然出声道:“修真界的仙首之位是由修真界坤脉决定,可没人具体知道坤脉到底是通过什么标准挑选仙首。”

    “不过根据观察来看,每一任仙首都是有‘成仙天资’的人,只侧重才能,对其他方面——比如年龄、身份倒是不怎么关注。”

    “换句话说……”

    他转着扇子的手腕一翻,忽地用扇尖指了一下叶怀昭,半开玩笑道,“说不准在庄仙首死去后,叶师妹能成为下任仙首呢。”

    他的扇子稍微扬起一点风,将叶怀昭脸颊边的碎发吹起一瞬。

    尽管只有一瞬,可修士敏锐的感官还是让他眼尖地瞥到了一抹浅淡的痕迹。

    这道痕迹很是浅淡,藏在偏下方的位置,与叶怀昭耳后的一颗痣离得很近,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像是被什么划伤的、还是……?

    苏白兀自沉思。

    而此时叶怀昭已经从方才的思索中回过神了。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听到这句话后或许还会自谦一番,说没有什么资格云云。

    但叶怀昭却是泰然自若说:“当然有这个可能。”

    苏白顿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他刚要再调侃几句,指向叶怀昭的扇子忽地被一只从旁伸出的手握住了。

    那只手松松握着,姿态闲适,像是没怎么使劲。

    但苏白却抽都抽不出来。

    “苏白仙君,”握住他扇子的人声音平静说,“外面有人找,大约是你青冥台的那位朋友。”

    苏白慢了半拍才说:“啊,是乘玉君。”

    他腾出一只手指了一下门外,目光清澈:“我这就去找他,不过乘玉君能先松个手吗?”

    他诚恳说:“我打不过你。”

    在旁围观的叶怀昭:“……”

    她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吊儿郎当坐在她面前说八卦的男人站起,不带一丝留恋地转身就走,像是身后有人在追他似的。

    等到房间的门被对方贴心地带上,谢迟云才说:“师妹今日打算做什么?”

    叶怀昭一瞧见他这张脸就气得牙痒,但这次她克制了自己咬人的冲动——主要是发现咬也没用,反而会让这人像是得了什么奖励似的,更变本加厉。

    这次她选择转过脸不去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去找小春和林前辈。”她说。

    待在东阳城的这几日,叶怀昭在帮谢迟云寻找山槐的位置,而桑春倒是更想去调查林漱雪和封爻的事情。

    林漱雪不太想让他们插手,但也没有强硬拒绝,桑春磨了她几日,那位凌霄仙君便默认了她的调查。

    叶怀昭前几天还能通过灵盘和桑春联系,但是不知道桑春那边出了什么事,从三天前就再没给她发过任何讯息。

    她找不到人,只好又去问林漱雪有没有见过桑春,但奇怪的是林漱雪也一直没有回复她,像是失踪了一样。

    谢迟云“嗯”了一声,说:“我陪师妹去找。”

    叶怀昭本能地想转头去看,又硬生生克制了自己转头的欲望,背对着他凶巴巴说:“不要你陪。”

    谢迟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叶怀昭哼了一声,“我现在不想见你。”

    谢迟云:“为什么?”

    “都说别问了!”叶怀昭气恼地说,“谁让你说话不算话。”

    她虽然背对着谢迟云,但叶怀昭依旧偷偷竖着耳朵去听身后的声音,发现许久都没有动静。

    ——这又是在搞哪一出?

    她在心中胡乱猜测着想,难不成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准备放弃了?

    还没等叶怀昭思考出来结果,她坐着的凳子忽地向后被拖拽了几分,刺啦的刺耳声音蓦的在地板上响起。

    旋即她的腰上一紧,直接被人掐着腰提起来,转了个方向放到了身后人的腿上。

    叶怀昭:“!”

    她向后猛地仰头,后背抵在桌沿,警惕地说:“你又要干什么?”

    谢迟云安静地看着她,眸光清透:“没有做什么,只是想纠正一下师妹的话。”

    他抓着叶怀昭的手掌心,弯起眼眸说:“我没有说话不算话。”

    “按照师妹说的,我没有动嘴,”他轻声道。

    叶怀昭一时间都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震住了。

    旋即她一巴掌拍在近在咫尺的胸膛上,又不解恨地捂住他的嘴,气得语无伦次:“没有动嘴,我是说让你闭嘴别说话——那你就没用别的吗?”

    叶怀昭去玉水洞时曾经在马车里做了个梦。

    梦到她拉着谢迟云的手和自己比大小。

    之前没觉得,现在叶怀昭恨不得直接把他的那只手砍掉。

    ——长那么大干什么啊!

    谢迟云被她捂着嘴,只露出一双清透干净的眼眸,瞧上去格外无辜。

    但叶怀昭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叶怀昭了。

    她心中一点也不为所动,反而警告他说:“你要是再敢动手动脚,今天别想跟我出去。”

    叶怀昭听着对方的闷笑,胸膛的震动牵连着她的手指似乎也有些酥麻,又恼怒地推了他一下。

    “不许再笑!”

    谢迟云从善如流地收住笑,只稍稍弯着眼睛,眸光中落着几缕笑意。

    叶怀昭这才松开捂着他的手掌。

    但是还没等她从谢迟云的身上下来,就听外面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有人远远的就叫:

    “叶仙君在这里吗?乘玉君是住在此处吗?”

    是陌生的人声。

    叶怀昭下意识地先将房门用灵力封住了,没等下个动作,就听到外面那人忽然受惊似的叫了一声,然后就像是被捂着嘴巴“唔唔”地拖走了。

    叶怀昭:“?”

    一墙之隔的屋外。

    齐元明神色茫然地看着苏白将客栈的小厮捂着嘴巴拉过拐角。

    小厮瞪大了眼睛,“唔唔”地指着他,又指着不远处叶怀昭房间的方向,脸上的困惑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苏兄,你这是做什么?”

    苏白先是遗憾地看了他一眼。

    “还以为你这种类型会是她喜欢的。”他摇头嘀咕着,“这不还是吃了窝边草嘛。”

    齐元明:“?”

    没来得及细问,他就听面前的男人说:“齐兄,给叶师妹送完谢礼后你就回青冥台吧。”

    齐元明:“啊?苏兄不是说可以再请叶仙君吃顿饭吗?”

    “唉,我之前说的事情都作废。”苏白一脸高深莫测,“你要是这时候进去请叶师妹吃饭,以后也不用回青冥台了。”

    齐元明:“为什么?”

    苏白:“因为你会被某人打翻的醋坛淹死在这里。”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心上人,便是眼前人。”……

    叶怀昭从屋中走出来,狐疑地瞧着一溜排开站在拐角的三个人。

    “刚刚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她不解地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齐元明偷偷去看苏白,而后者面不改色说:“没做什么,这不是怕有人打搅叶师妹休息嘛。”

    叶怀昭:“我没在休息。”

    苏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好在叶怀昭也没过多纠结之前的事,她将目光挪到瑟瑟发抖的小厮身上:“有什么事吗?”

    小厮:“叶仙君,庄仙君正在客栈外等您,说有事要和您聊聊。”

    庄丹雪?她来找我干什么。

    叶怀昭诧异地挑了下眉,跟着小厮去了客栈外。

    在她的身后,谢迟云紧跟着从屋中走出,正好瞧见正要离开的苏白和齐元明。

    苏白:“……”

    他干笑了两声,说:“真巧啊乘玉君。”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一步,正好将齐元明挡在身后。

    但显然他忘了自己和齐元明的体型差距,他站在对方前面时连齐元明的半个身子都挡不住。

    谢迟云看了一眼齐元明,又看了一眼明显有些心虚的苏白,脸上保持着礼貌微笑:“是很巧,

    我也要找苏白仙君来着,只是你方才走得太快了。”

    ——我走得太快,难道不是你跟我说外面有人找我,特意把我支出去的吗?

    苏白在心中无语地想。

    但听到谢迟云的下一句话,他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

    “苏仙君和齐仙君是昨夜将那个鬼修送入青冥台地牢的吧?”谢迟云确认地问,得到肯定回答后,他说,“在方才,从青冥台传来消息——”

    “那个鬼修死在了地牢。”

    叶怀昭走出客栈,才发觉外面在下着小雨。

    空中漂浮着一种潮湿的清新气息,将东阳城融化于雾蒙蒙的水汽中。

    叶怀昭看到庄丹雪站在客栈外的屋檐下,微微抬着头,似乎在看着从檐角滚落的雨珠发呆。

    她这幅样子很是少见。

    叶怀昭见到她时,她总是保持着一副谁也瞧不起的傲慢姿态,像是世上所有事,除了修炼之外没有任何值得她多花时间关注的样子。

    ……在这方面,她倒是和她父亲庄黎一模一样。

    叶怀昭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被庄丹雪听到了动静,目光直直看了过来。

    既然被发现了,叶怀昭干脆主动走了过去:“庄仙君找我做什么?”

    庄丹雪用目光观察着她。

    这也是庄丹雪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和叶怀昭对视。

    她们两人身份相同,年纪也相仿,就连修为也不相上下。从小到大,提起庄丹雪就必然提起叶怀昭。

    之前和叶怀昭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她一定不会喜欢这个人。

    因为她和她太像了。

    可在某种方面来说,她们又太截然不同。

    她看着叶怀昭,就像在看一个走向另外一种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想证明自己从小到大的选择一直都是正确的、合理的,那她就必须打败这个拥有另一种可能的人。

    但可笑的是,她的人生从开始便是错误的。

    这还谈什么否定另一种可能呢?

    庄丹雪心中思绪流淌,停顿片刻后,她说:“你既然已经去过玉水洞,为什么还没走?”

    叶怀昭随口说:“在陪我师兄啊。你不想让我待在东阳城?”

    庄丹雪撇过头,看着被雨幕笼罩的东阳城。

    “如果你们来东阳城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找封灵镜,”她停顿一瞬,还是道,“不必再找了,它不在东阳城。”

    封灵镜如果当真在山槐手中,那它的确不在东阳城。

    但庄丹雪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件事?而且她是从哪知道封灵镜下落的?

    叶怀昭盯着她被水汽浸染地有些湿润的侧脸,若有所思地问:“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庄丹雪几乎是话赶话地说。

    她转过头,神色复杂,眼中像是有几分犹豫,但最终还是勉强维持了曾经的高傲,硬邦邦地说:“你们应该尽快离开东阳城,这不是你们长风门的人该待的地方。”

    “为什么?”叶怀昭敏锐问道,“青冥台要做什么?”

    庄丹雪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

    但只有短短一瞬,她眼中的情绪便消失。少女咬着牙,再一次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叶怀昭没说话,只是安静观察着她。

    隔了许久,就当庄丹雪以为叶怀昭终于脑子聪明听进了她的劝告时,少女轻飘飘说:“多谢庄仙君的提醒,不过我不会走,我还没找到小春呢。”

    都这时候了,还找什么别人!

    庄丹雪气得跺脚,张口就想要把她骂醒:“你——”

    “庄师妹。”

    一道男人的声音穿透在屋檐噼里啪啦砸落的雨声,像是一把冷冽的剑突兀插进了叶怀昭和庄丹雪中间。

    沈玉山撑着伞走过来,声音温和问:“药堂堂主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又跑出来了?”

    庄丹雪抿着唇,迅速收拢了自己方才的神色,故作自然:“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她伸手拽了一下沈玉山的衣袖,像是很不想对方在此停留一样,很快便道:“劳烦沈师兄出来寻我,我这就回去。”

    沈玉山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侧首去看叶怀昭。

    “叶仙君,”他礼貌询问道,“乘玉君如今也在东阳城?”

    叶怀昭应了一声。

    于是沈玉山温声道:“若是两位仙君有空,不妨来青冥台坐坐。如今师尊回来了,他一直说想要和两位问道大会魁首再见上一面呢。”

    ——他的态度似乎和庄丹雪截然相反。

    叶怀昭压下心中疑惑,嘴中敷衍应道:“嗯嗯,有空一定去。”

    沈玉山又说了几句,皆被叶怀昭应付了回去。聊了几句,他像是也发现了叶怀昭的抗拒,于是寻了个理由带着庄丹雪离开了。

    他来这一趟似乎只为了找庄丹雪回去。

    叶怀昭从背后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

    城中雨已经慢慢变小了,只是还有灰蒙蒙的阴云盘踞半空,几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孩在湿漉漉的长街上疯跑,嬉笑踩水玩。

    而此时,翻涌不断的阴云中忽地划过一道银白闪电,震天的雷声紧接着在天幕中炸起。

    这道雷声震耳欲聋,措不及防响起时吓得踩水玩的小孩一个哆嗦,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在小孩的哭嚎声中,谢迟云走了出来。

    叶怀昭问他:“我爹真的不来东境吗?”

    谢迟云答非所问:“在这期间他们都不会来。”

    叶怀昭撇了下嘴,不太高兴地嘀咕了一句:“真会给自己挑着清闲事来做。”

    她说这句话时,苏白正好和齐元明出来,和她打了声招呼后便要匆匆忙忙向着青冥台的方向赶去。

    叶怀昭叫住了他们。

    “齐仙君。”她走过去,迎着齐元明的目光,她问道,“你知道封堂主这几日在何处吗?”

    封堂主?

    齐元明一愣,虽然不知道叶怀昭问这事干什么,但还是努力帮她思索着。

    “封堂主前几日一直在望水城轮班吧?应该在昨日回了东阳城,如今的话……”他想了想,猜测道,“应该在他的家中吧。”

    叶怀昭向他要了封爻的住所位置,谢迟云瞥了一眼,说:“师妹不是说要去找林前辈和桑师妹吗?”

    “是啊,”叶怀昭在心中思考着这位置在哪,“我现在在找是谁动了手、将她们藏在了哪里。”

    在见到庄丹雪之前,叶怀昭只知道她们可能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无法同她联系。

    但现在她已经完全抛弃了这个念头,开始思索怎么解救这两人了。

    她沉浸在思考中,抬脚就想向屋檐外走去,被旁边的男人抓住了胳膊。

    还没等她抬头,眼前的视野一暗,一柄油纸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叶怀昭没忍住,盯着看了片刻,然后转头说:“这是不是你之前在清风观的那把伞?”

    “师妹还记得?”谢迟云撑着伞,和叶怀昭走进雨幕,随口说。

    叶怀昭心想她当然记得。

    就在这把伞下,她第一次怀疑谢迟云的魔族身份,可心中的警惕心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后来他那一连串的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差点将自己赔了出去。

    她思索着,不期然抬头,忽地瞧见了谢迟云看着她的目光。

    谢迟云的目光在看向她时一向温和,叶怀昭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但随着和他相处时间的变长,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细微处分辨出来对方的真实情绪。

    比如现在。

    叶怀昭想了想,忽地伸出手,像是上一次那样抓住了谢迟云握着伞柄的手。

    她的动作很是突然,谢迟云手上撑的伞被她拽得偏移一瞬,湿润的水珠顺着倾斜的伞面滚滚滑落,在两人的面前倾泻出薄薄的水雾。

    水帘外,薄雨丝丝缕缕飘落,墙边砖缝的青苔裹着晶亮的水意,几簇野花倔强地生长,花瓣在水滴落下的瞬间稍稍蜷缩。

    而叶怀昭抓着伞柄,在水雾的遮挡下踮起脚,于谢迟云的唇边落下一个轻缓的吻。

    这个吻转瞬即逝,而她也在对方怔愣的瞬间眯着眼笑问他:“师兄,上一次在

    伞下时,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亲你?”

    谢迟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但他说:“是又不是。”

    迎着叶怀昭惊讶的目光,他捧起她的手,在少女银镯摇晃的腕间落下一个柔和的吻。

    “那时不敢妄求师妹的吻,”他轻声说,“只敢想你允许我的接近。”

    她曾问过他心上人是谁。

    直到现在谢迟云才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轻轻垂首,水珠滚落,而话语湮没于忽地鼓噪的大雨之中。

    “心上人,便是眼前人。”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怨恨

    东阳城内雨声如注。

    轰隆的雷声响起那刻,封爻忽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喘着粗气,脸色惨白,紧缩的瞳孔颤抖着,冷汗将中衣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封爻才从那噩梦中回神,耳边的轰鸣慢慢变弱,窗外噼里啪啦的暴雨声渐渐灌入他的耳中。

    停顿片刻后,他动作迟缓地掀开被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起杯子喝水时才发觉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

    男人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片刻,而后面无表情地换了一只手,冰凉的茶水灌入喉咙,让他刺痛而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就在这时,他听到自己放在一旁的灵盘嗡嗡地震动。

    是沈玉山。

    封爻大概扫了一眼,发现对方在询问他前些日子从药贩子收购回来的天命芝放到哪里了,药堂堂主说没有见到。

    封爻回复他后,将灵盘扔到一旁发呆。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庄仙首大肆收购天命芝是为了什么。

    天命芝是炼制修补魂魄丹药的一味重要药材,但据封爻所知,庄黎的身体衰弱并非是将魂魄补救回来就能治好的。

    不如说从他当年决定换骨剔灵根的那刻,他就注定了早早衰亡的结局。

    如果不想那么早的死去,当年又何苦做出那样的事情呢?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封爻并不理解,但他也不在乎。

    无论庄黎死还是生,只会对那些想要仙首之位、或者青冥台掌门之位的人有影响,对他这个处于权力边缘、没有什么欲望索求的堂主没有任何影响。

    早在很多年前,他的心便已经随着那一场几乎要将天空也烧出个洞的大火中死去了。

    他将大开的窗子关上,而后换了身衣服,准备给自己做顿饭。

    封爻没有父母,也没有娶妻,更没有孩子。

    一个人的饭菜不太好做,但这么多年中他已经学会了应付自己,生火煮面,再随便炒一点青菜混着鸡蛋,一道无比简单的青菜汤面便出炉了。

    他端着面碗准备回到寝屋,在进门的那刻忽地眼神一凌。

    “谁?!”

    长剑铮然一声出鞘,饱含灵力与杀意的剑气势不可挡地攻向门后的阴影。

    然而那人的反应很快,几乎是同时抽剑挡住了他的剑气。而后脚尖一点,竟是直直向着他的方向冲来。

    封爻在心中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面碗扔开,持剑准备专心致志地与那人缠斗。

    可那人似乎并不想与他打架。

    在鼻子嗅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异香时,封爻心中便暗叫不好,却难以阻止自己忽地绵软的手臂。

    封爻的攻势被一柄泛着泠泠微光的长剑拦下。

    而被他扔开的面碗还没来得落地,就被一只腕坠银镯的素白左手接住,铃叮的脆响中,面碗上腾起的热气与水雾被锋利的剑身斩碎,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一片寂静中,封爻的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显然那人并没有想隐瞒自己的存在。

    男人在他的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口却是带着纵容的笑意。

    “师妹,”那人说,“封堂主还没用膳呢,至少也要让堂主用膳后再来说其他事情吧?”

    封爻面前的少女瞥了一眼他,哼了一声说:“我看封堂主好像也不是很想吃这碗饭——他刚才做饭时可是一直皱着眉、满脸嫌弃呢。”

    封爻被少女指着的喉咙微微滚动,冷肃的脸上难看至极。

    他当然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意思。

    看似在闲聊,但每一句都在警告着他。

    他们到底在他的屋中潜伏了多久?

    从他离开寝屋去厨房、还是被噩梦惊醒、乃至于他的睡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盯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少女,声音冰冷说:“长风门的叶仙君,来找我何事?”

    叶怀昭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却没有回答,像是苦恼地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青年。

    “是啊师兄,我来找封堂主是做什么呢?”

    在封爻越发冰冷的注视下,面容清隽俊秀的青年从旁走出,先是接过了叶怀昭手中的面碗放到桌上,才回身提醒道:“是来向封堂主询问林前辈事情的。”

    叶怀昭佯装恍然大悟地用空闲的手拍了下额头,然后向封爻问道:“封堂主,林前辈来找过你吗?”

    封爻从听到林漱雪的名字时就目含杀意,此时更是面无表情:“不知道。”

    叶怀昭的剑尖向前递送一瞬,正好抵住了他的脖颈。

    “封堂主,”叶怀昭说,“我不太想对你动手,毕竟我们无冤无仇,我也不是什么凶残的人,不想手中多沾一条无辜的性命。”

    “不过……”

    叶怀昭轻声说:“您知道的,我是个医修。这世上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而我恰好会很多——只要我不让您死,您就一定能‘好好’活着。”

    封爻当然知道这件事。

    甚至他觉得按照长风门那个护短的劲,如果叶怀昭真的“不小心”杀了他,青冥台也不会选择和长风门为了他的死据理力争。

    更何况谢迟云在这里,他们能不能发觉是叶怀昭杀了他都难说。

    封爻在心中飞速权衡着利弊,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冷漠的神色。

    “她没来找过我。”半晌,他厌恶地垂眼,“就算来找我,我也不会见她。”

    叶怀昭观察着他的表情,觉得按照这种厌恶程度来说,他应该没说谎。

    既然没来找过封爻,那林漱雪会和桑春去哪里呢?

    在来找封爻的路上,谢迟云和叶怀昭已经分别通过不同途径收集了他的讯息情报。

    和叶怀昭所想的一样,他如此憎恨林漱雪就是因为他的父母便是当年那个被凶兽袭击村庄的村民。

    他躲在家中地窖中幸存了下来,可他的父母兄弟皆被凶兽残忍杀害。

    此后他便永远地离开了南境,千里迢迢来到与长风门世代宿敌的青冥台拜师求道,并最终坐上了堂主之位,一生无妻无子。

    不过虽然他有这重纠葛,但叶怀昭趁着封爻去厨房做饭的时候和谢迟云悄悄搜查了一番他的屋子,没有发现林漱雪或者桑春的痕迹。

    而他之前一直在玉水洞轮值,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对林漱雪下手的机会和时间。

    林漱雪在东阳城的仇人应该只有封爻一个,如果她的失踪不是封爻所为,那还会有谁会对她下手?

    在叶怀昭思索的时候,封爻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他盯了片刻,冷笑一声:“怎么,那女人不见了?”

    叶怀昭没有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讥讽道:“她欠下了那么多的罪孽,早就该死了,即便是走在路上被人嫉恶如仇地砍了一刀都不稀奇。”

    叶怀昭看着他:“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怨恨林漱雪。”

    她说:“你在怨恨她来迟一步,没有来得及救下你想让她救下的所有人吗?”

    她的语气随意,可听到这话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却一瞬间破碎。

    他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竟然不顾自己脖间的剑尖,直接向前走了一步逼近叶怀昭。

    “你懂什么?”他的表情扭曲,“她有什么好让我怨恨的?我只不过是为所有以为她是什么品行高洁正人君子的人感到不值罢了!”

    叶怀昭没来得及收回的剑尖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男人却

    没有痛觉一样,死死盯着她。

    “如果她从未表现得那样崇高,谁会将虚无缥缈的愿望寄托于她的身上?如果不是她先将那两只凶兽斩杀却又弃之不管,难道那剩余的凶兽会暴怒得撕碎整个村庄吗?”

    他的声音因为恨意而嘶哑扭曲:“我从不怪她没来得救下我的父母亲人,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一步看清她虚伪的嘴脸!”

    嘶吼过后粗壮的喘息在屋中响起,而叶怀昭有点惊异地瞧着说出此番话的男人。

    一只手凭空伸出,将不自觉一步步逼近叶怀昭的男人拦住。

    谢迟云:“封堂主,你逾矩了,我师妹并不是你怨恨的对象。”

    他的声音将沉浸于自己世界的男人唤醒。

    但叶怀昭倒是不满地瞥了一眼谢迟云,背在身后的左手将仅剩一点的挑起愤怒的燃香碾碎。

    叶怀昭:“但事实就是你似乎在怨恨她没有一直伪装下去,你在怨恨她没有像是‘欺骗’其他人一样‘欺骗’你们,怨恨她没有像救其他人一样救下你们。”

    封爻似乎还要张口辩解,但叶怀昭已经突兀地收回了长剑,将自己因为动作而散开的碎发别到耳后。

    “总而言之就是,你并不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叶怀昭若有所思,“她之前也在调查失踪弟子之事,这事似乎也和你们青冥台有关,难不成青冥台中还有其他人想要她的命?”

    弟子失踪之事从他们还留在平清城时就在调查,一路调查到东阳城也没有停止。

    而众所周知,东阳城是青冥台的地界,若是城中出现了什么本不该出现的事情,那有极大的可能就是青冥台的纵容。

    如果有人不想让林漱雪继续调查下去,就极有可能对她下手,阻止她的调查。

    叶怀昭思索着。

    既然封爻这里没有线索,她也没有再待下去的欲望。

    叶怀昭收剑入鞘,拉着谢迟云便准备离开。

    但是这次反而是封爻叫住了她。

    “你说林漱雪在调查弟子失踪之事?”他冷不丁说,“你觉得凶手在青冥台?”

    叶怀昭微微侧身,纠正说:“不是我觉得,只是她在关注而已。”

    她随口说:“怎么,封堂主有什么线索想提供给我们吗?”

    封爻沉默地站在门口。

    他没有用灵力挡雨,头发和上衣皆被雨水浸湿,黝黑的眼眸和苍白的脸颊在浸透的雨中对比强烈,眼中闪烁着叶怀昭看不懂的剧烈情绪。

    可没等叶怀昭细问,那人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就嘭地一声大力摔上门,阻隔了她打量的目光。

    叶怀昭不满:“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迟云重新为她打上伞:“连我们也一同恨上的意思吧。”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乌鸦

    临近夜里,暴雨渐渐停止,远处山峦褪去灰蒙蒙的颜色,在黑夜中显出青黑的轮廓。

    叶怀昭和谢迟云顶着大雨在东阳城内及附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林漱雪和桑春留下的任何痕迹。

    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先回客栈。

    “小春如果遇到危险,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留下痕迹让我找到她,”叶怀昭看了一眼自己的灵盘,她和桑春的聊天还停留在好几日前,“如果连这都无法做到,说明她们遇到的情况已经无法让她有余力留痕。”

    她微微抬头,看见一弯明月湿漉漉地挂在山峦上方,其下是在朦胧山雾中显出微弱光芒、屋脊层叠起伏的修真界第一宗门——青冥台。

    能让桑春和林漱雪没有反抗能力的修士有很多,但在这东阳城中并不多,且基本上都和青冥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叶怀昭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自己要不要再混进青冥台转一圈。

    她倒是有理由去青冥台闲坐一会,但是怎么潜入那些不对宾客开放的地界是个大问题。

    齐元明似乎是内门弟子,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带她进入。或者她再去找一趟封爻,再威胁他一遍?

    叶怀昭此时的沉默很好猜,谢迟云瞥了没说话的少女一眼,很快便捕捉到了她的想法。

    他想了想,说道:“过两日就是青冥台祖师爷开山立派的日子,届时青冥台会举行祭祖仪式,应该会邀请一些其他宗门的仙师来参加,人员估计会比较混乱。”

    “如果师妹想去青冥台做什么事情,或许可以考虑一下这个时间,”这样说着,谢迟云还是提醒道,“不过师妹觉得桑师妹可以撑到两天后吗?”

    “撑到那时候应该没有问题。”

    叶怀昭说:“我们之前在玉水洞中留下的符文还没撤掉,我能感知到她此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而且如果抓她的人想要杀她,早在第一时间就会对她们动手,应该不会特意留她们这么久。”

    这也是叶怀昭一开始得知林漱雪和桑春不见了,却没有惊慌无措焦急万分的原因之一。

    她其实不觉得背后之人抓这她们两个是想将她们杀了,对那人来说,林漱雪和桑春应该另有用处。

    谢迟云捕捉到一个词:“符文?”

    叶怀昭这才意识到谢迟云似乎不知道当初他们在玉水洞具体干了什么。

    “就是宁绥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符文烙印,”她比比划划地解释,“玉水洞没有任何保护性的符文,于是他便自造了一个:只要我们捏碎符文,就会自动将我们瞬影传送到一开始标记的安全地点。出了玉水洞后这种效果消失,但另外一个感知生死的效果还没到时间,所以还能感知。”

    叶怀昭说到这句话时,和谢迟云正好走到了客栈。

    她本是走在谢迟云的身后,漫不经心抬眼,却忽地发现了两道站在客栈大门灯笼下的人影。

    叶怀昭手比大脑更快地一把拽住了前面谢迟云的衣袖,因为力度过大并且措不及防,硬生生将前面的男人拽得一个踉跄。

    谢迟云:“?”

    他困惑但顺从地被叶怀昭拽到了拐角阴影处。

    叶怀昭扒着墙角,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出半个头,悄悄观察客栈下的那两个人。

    看清那两张脸时,叶怀昭在心中轻啧一声。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前一刻还在提起宁绥,转头就碰到了他和他的师尊涂因。

    不过无妄仙尊之前不是在闭关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叶怀昭嘀咕,听到一点被微风递送过来的碎语。

    几盏褪了色的灯笼挂在门前在风中打晃,昏黄的光随着灯笼轻轻颤抖着,晃到站在灯笼下的两个人身上。

    宁绥怔怔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女子。

    她的身上沾着潮湿的水汽,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也似是隔着朦胧的雾气,几乎让人怀疑站在这里的人似乎只是什么如梦似幻的虚影。

    他后知后觉地喃喃着:“师尊?”

    他伸出手,竟是想通过触碰来确认自己是否又遇到了永远无法挣脱的幻境。

    面容冷淡的女子不着痕迹躲开了他的手。

    她看着他说:“过两日是青冥台的祭祖仪式,你要随我参加。”

    没有什么问候,也没有什么柔情,她只是不容置疑地传达了命令。

    相较于她曾经面对自己这个唯一徒弟的温和,此时的态度已经说得上是天差地别的冷酷。

    但站在她面前的徒弟却在怔愣一瞬后,忽地笑了起来。

    他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最后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肩膀颤抖,可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在黑夜中泛着幽冷的眼珠几乎有种令人不适的非人

    之感。

    涂因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挪开了视线。

    她想起自己一开始决定收下这个家破人亡的男孩为徒时,无相宫宫主对她说的话。

    他说,你与他绝非善缘。

    涂因不在乎他,自然也不会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过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又让她觉得这句谶语似乎正在一一应验。

    她没有什么亲近之人,记忆中与父母亲人的相处片段也早已被时间吹散。在面对这个可怜的小徒弟时,总有一种想对他好、又有点无从下手的茫然。

    等她终于摸清楚师尊和徒弟应当如何相处时,后者已经完全成长起来,一点也不接受她的抽身后退了。

    他已经失控了,他只想让她控制他,可师尊不应该与徒弟有如此微妙的关系。

    她并不是很想纵容他肆意妄为,但她又总是在愧疚没有将他教好,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而这样的愧疚反而又让他们之间的纠葛越发难解。

    涂因早已到了破镜的边缘,之所以没有破镜,只是因为她的心境还没有被自己挣破。

    为了宁绥好、也为了她自己好,他们不该再维持这样纠纠缠缠的关系。

    等祭祖仪式后,她就该去天下游历。

    时间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却让她知道了一个道理:任何刻骨铭心的情感牵绊都会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直至消弭。

    只要不再与她相见,他总该可以走回自己的正道吧。

    她如此想到。

    宁绥并不知道涂因沉默的这几瞬在思索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在东阳城浑浑噩噩的日子终于看到了希望。

    他不在乎师尊到底是为什么改变想法来见他,也不在意等自己回无相宫后会不会再次被暴怒的宫主关进戒律堂。

    他只知道,只要她愿意来见他,那便意味着她还在犹豫,她的心中还放不下他。

    他的名字在师尊心中的地位依旧举足轻重。

    不知过了多久,宁绥终于收住了笑。

    他歪着头,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撇开脸不看他的女子。

    “师尊,”他的声音轻缓,尾音消散于月光湿漉漉垂怜的深夜,“……夜深露重,您要去我屋中坐坐吗?”

    ——这是叶怀昭听到最清晰的一句话。

    她睁圆了眼睛,掐着谢迟云胳膊的手指不自觉用力,而后者很给面子地忍住了疼痛没有出声,只是用另只手覆盖了她的手背,试图让师妹意识到她手底下掐着的是个人。

    但他们不远处榕树上站立的乌鸦却没有这么自觉。

    乌鸦轻轻歪着头,猩红色的眼眸注视着下方的四个人,忽地毫无征兆地拍拍翅膀,嘶哑地叫了一声。

    只这一声,有两个人瞬间回头。

    感知敏锐的无妄仙尊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不远处隐藏气息的两人,迅速地和正要伸手触碰她手的男人拉开距离。

    而叶怀昭的身边,谢迟云手指掐诀,直接干脆利落地用术法斩断了乌鸦的脖颈。

    猩红的鲜血泼在粗糙崎岖的树枝上,在黑夜中留下一道暗色的痕迹。

    谢迟云甚至没有理会从身后投来的一道隐隐杀意的眼神,便垂首对叶怀昭道:“师妹,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乌鸦,直接杀了便是。”

    叶怀昭若无其事地忽略宁绥投来的目光,干咳一声装作专心致志地问:“为什么?”

    感觉上没有任何魔气也没有任何灵力,和普通乌鸦没什么区别,若非谢迟云提起,叶怀昭自己根本不觉得乌鸦有问题。

    不过说到乌鸦,在叶怀昭记忆中,谢迟云似乎不太喜欢乌鸦。只要它们接近她,他便会毫不犹豫的动手杀掉。

    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会这样做。

    谢迟云说:“这是山槐和青崖的乌鸦。”

    叶怀昭一愣。

    ——山槐她认识,青崖又是谁?

    她心中隐隐觉得有几分耳熟,像是在哪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不太重要于是便被她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还没等叶怀昭心中回忆起来这人是谁,无妄仙尊已经甩开宁绥离开了客栈。

    目送涂因离开后,宁绥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散去。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叶怀昭,咬牙微笑着说:“怎么,叶仙君晚上还知道回来?怎么就没有直接露宿野外呢?”

    他和叶怀昭阴阳怪气,叶怀昭能比他更加阴阳怪气。

    她转着自己的发尾,笑眯眯说:“可是我即便是露宿野外,也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呀。”

    她说:“宁仙君又怎么半夜不睡觉,跑到外头淋雨呢?”

    宁绥:“……”

    虽然从未关注过叶怀昭这几天在干什么,但如今这幅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的姿态,一看就知道究竟是谁在纵容着。

    他忽然失去了所有说话的欲望,兴致缺缺地翻了个白眼,转身进了客栈。

    叶怀昭打好的腹稿没用上,只好遗憾地叹了口气,转头去看谢迟云,直截了当问道:“青崖是谁?”

    谢迟云的目光一开始还停留在那只死去的乌鸦身上,听到这句问话后转过头来。

    他看着月光下的叶怀昭,沉默半晌后说:“他是山槐同父异母的弟弟。”

    “是魔界的最不起眼的十三殿下。”

    第80章 第八十章长命

    谢迟云敲了几下房门也没听到里面动静时,就知道叶怀昭又在装睡了。

    如果是之前的乘玉君,出于师兄妹之间该有的距离,他也只会将东西放在门外,然后识趣地转身离开。

    但站在这里的并不是乘玉君,而是谢迟云。

    他在门前站了片刻,确定里面不会有动静后,选择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屋中还维持着昨晚他被轰出去的样子,桌上买来的宵夜没吃完,冷掉的茶水在杯中显出深褐色,放在桌旁的椅子被跌跌撞撞地踹翻,可怜地倒在地上,水痕一路蔓延至屏风后。

    他习惯性地开始给师妹收拾东西——宵夜扔掉、茶水倒掉、椅子扶起来、水痕清理干净。

    收拾到一半,谢迟云不动声色地将揉作一团的外衫捡起来搭在架子上,打开外间的窗子通风。

    做完这些动作,他才绕过屏风,向蒙着脑袋蜷缩在被子里的少女说:“师妹,我们一会要去青冥台,你再不起就要到晌午了。”

    叶怀昭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才到晌午而已,我们的计划可是晚上……”她显然还没睡醒,说话都带着浓郁的鼻音,“去早了还要碰上沈玉山还有他师尊……我不想看见这两人……”

    谢迟云走过去,坐到她的床沿,把她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我记得我昨晚离开的时候,师妹说要睡觉了,”他单手掐着叶怀昭的脸颊,手指陷在柔软温热的软肉中,问她,“怎么困成这样?”

    叶怀昭任由他掐着自己的脸,将碎发乱翘的脑袋往他的颈窝上蹭,闭着眼睛说:“因为我就喜欢睡觉。”

    谢迟云:“……”

    他捉着她的手腕,把人抱小孩一样地拉进怀里,手动替她穿衣服。

    虽然谢迟云长得很不像是会了解女子衣裙首饰的人,但实际上他格外热衷于给自己师妹花钱,看着她穿着自己买的衣裙、带着他买的首饰、开开心心地跳进他怀里时会有一种莫大的成就感。

    他尤其钟爱各种颜色鲜艳漂亮的金银玉石首饰。

    叶怀昭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让抬胳膊就抬胳膊,听话得不得了。

    她挂在谢迟云身上,隔了许久穿才渐渐清醒过来,而这时她已经被对方编好了简单发髻,并且挑好了配套发簪耳坠。

    叶怀昭稍微动了动,听到了熟悉的环佩轻撞的玉石脆响。

    真是很可靠呢,师兄。

    她稍稍打了个哈欠,看着男人把带来的食盒在她的面前打开,将饭菜一一端出来。

    叶怀昭循着香味走过去,直接下手捏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然后被汤汁烫得嘶嘶抽气,红着眼眶接过谢迟云递来的凉水,咕噜咕噜灌下去。

    谢迟云让她不要那么着急,被叶怀昭鼓着脸嘀嘀咕咕反驳:“……我怎么知道里面那么烫。”

    她张开嘴,让对方去看自己的舌尖,然后含含糊糊说:“是不是被烫红了?”

    谢迟云看了她一眼。

    然后缓慢地将目光挪到她湿润的眼眸。

    昨天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雨,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湿漉漉的潮意,可天空在今日已经放晴,金光穿过屋檐下未落的水珠,越过窗棂落到了身前少女的脸颊上。

    她的眼睑稍稍透出一点薄红,有着细细的青色脉络,像是

    纤薄柔软的花瓣一样。

    谢迟云看了片刻,然后在她无辜的眼神中慢条斯理地放好手中的东西,垂首勾着她的舌尖亲了下去。

    ……

    叶怀昭又换了一身衣裙,赤脚踩着他的腿抱怨说:“粥都凉了。”

    谢迟云半蹲在地上帮她穿着鞋袜,声音温和道:“没关系,这样师妹就不用被烫到嘴了。”

    叶怀昭:“……”

    她舔了一下自己微微刺痛酸麻的唇角,用没穿鞋的那只脚踢了他一下他的小腹,被后者一把攥住脚踝,套上干净罗袜。

    叶怀昭盯着对方,冷不丁说:“等找到秘宝后,我们就回长风门吧。”

    谢迟云:“师妹玩够了?”

    “什么叫我玩够了?我也在做正经事好不好,”叶怀昭不满地哼哼,“我们的连魂蛊还没剥离,还是回去做那种事情更安全一点吧。”

    虽然连魂蛊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魂蛊是魔族炼制的,总会轻而易举地就能挑起谢迟云压抑的魔气。

    后来他也和她坦白过,如果没有连魂蛊的影响,说不定他也不会如此频繁地服用压制魔气的丹药。

    有他这样的特例,叶怀昭不得不考虑神/交对他而言是不是更危险。

    叶怀昭自言自语:“连魂蛊成熟还剩下多少天来着?”

    “还剩三十天。”谢迟云说。

    叶怀昭眯了眯眼睛,趴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也不知道阿爹和师尊有没有想我,肯定是想的吧,但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不愿意给我寄信。”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我种的那些草药,这么久没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全部薅走……等我回去一定挨个根据灵力探查!”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谢迟云一直耐着性子听着,眼睑微微垂下,越过叶怀昭肩头的日光在他的眼下落下一层似是扇子的阴影,翘起的唇角隐隐抚平。

    他给叶怀昭穿好了罗袜,却没有进行下一步,而是无意识地攥住了她的脚踝,好半晌没有动作。

    叶怀昭说了许久也没听到他的声音,不由用脚尖点了点他的膝盖,问他:“你怎么啦,师兄?”

    她想了想,说:“你在担心我阿爹还有师尊生气吗?”

    在叶怀昭的记忆中,叶珩和时闻筝确实有一段时间总是将谢迟云扔去戒律堂关禁闭,且大多是一些零碎的小事。

    现在想来,或许他们眼中天衣无缝的伪装在那些长辈眼里非常拙劣。

    “……”

    谢迟云眨了下眼睛,若无其事地为她穿上鞋:“的确有一些担心。”

    叶怀昭于是开始给他传授怎么哄“阿爹”和“师尊”高兴的技巧——谢迟云对她所说“只要垂着眼睛装哭扮可怜就好了”这件事没有反驳,保持应有的礼貌沉默。

    这般拉拉扯扯磨蹭着,等叶怀昭用完早膳,时间已经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

    谢迟云知道叶怀昭如果起得晚了,就会早膳午膳合成一顿吃,便没提及午膳吃什么。

    但叶怀昭却让他去东阳城北的茶楼帮她买桃花酥回来。

    谢迟云虽然不太理解今日师妹食量怎么这么大,但还是去为她跑了一趟。

    他的脚程很快,但没想到茶楼专门买桃花酥的人很多,还是等了好久才买到,回来时却发现叶怀昭没在屋中。

    他将桃花酥放下,出门找了小厮,却听对方说叶仙君去了客栈的厨房,说要短暂借用一下。

    谢迟云轻轻挑眉,循着小厮的指路走进厨房,推开门时正好要和出门的叶怀昭撞个正着。

    叶怀昭:“!”

    她被吓了一跳,眼见手上端着的瓷碗就要掉在地上,谢迟云顺手接了过来,随口说:“师妹饿了吗?”

    叶怀昭下意识想从他的手中将碗夺回来,又硬生生止住,瞪着他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谢迟云:“师妹不想我回来得这么快吗?”

    他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去看自己手中接下的瓷碗——碗中盛着热腾腾的面条,几片青菜叶子飘在上方。

    谢迟云忽地怔住了。

    叶怀昭一边推着他往回走,一边语速飞快说:“我尝试了好久也只能做成这样,我的厨艺就是这样就算一会你吃着难吃也不许嫌弃我!”

    谢迟云站住身子。

    “……这是师妹给我做的?”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有些飘忽不定。

    叶怀昭微微抬着下巴,反问他:“除了你,还有谁是今日生辰吗?”

    她看着谢迟云的表情,心中升起几分不妙:“……等一下,难道你不是今日生辰?”

    不应该啊,虽然当时阿爹只说了一遍,但她当时应该没记错吧?

    ……应该没记错吧?

    谢迟云看着她怀疑人生的表情,忽地弯着眼眸笑出声:“今日的确是我的生辰。”

    叶怀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炸毛地瞪向他:“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没有想耍师妹,”谢迟云推开门,走进去时将叶怀昭抵在门边,轻声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记得。”

    叶怀昭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会不记得?”

    谢迟云心想,因为我不记得。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他的出生意味着谢挽情被迫留在她厌恶的魔界;意味着万秋遥永远也无法与她的师妹相见;意味着世上多了一个无法控制自己能力、随时可能崩溃的半魔。

    在来到长风门之前,谢迟云并不觉得这个日子和其他日子有什么区别。

    但似乎无论是叶珩还是叶怀昭,他们都愿意替他记得他不愿记住的日子。

    叶怀昭从他的怀里钻出来,将他按到桌旁,不知从哪又摸出来一个匣子。

    谢迟云依着她的话打开,手指一顿。

    “这是上次我去丹河秘境寻到的坎水剑意,然后让器修打造成了上品仙器,”叶怀昭清了清嗓子,别扭地说,“你之前的那把剑不是在无忘川被折断了吗,在修好之前……师兄可以先将就着用这把剑。”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用余光去扫谢迟云的神色。

    ……没有皱眉,没有抿唇,应该是高兴吧?但是一直盯着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叶怀昭在心中困惑地想,冷不丁听到她面前的青年说:“师妹,我很喜欢。”

    除了故意逗人外,谢迟云其实很少如此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叶怀昭听得一愣,而后压住唇角,故作平静说:“反正我送给你了,想不想用随你,就算不喜欢也不许退回来。”

    她看着谢迟云慢慢地吃完长寿面、收下贺礼。

    最后,叶怀昭懒洋洋地趴在谢迟云的肩膀上,轻声说:“师兄,既然你吃了长寿面,那就一定会长命百岁、千岁,一辈子做我的师兄。”

    谢迟云垂着眼,声音比她还轻缓:“下辈子呢?”

    叶怀昭想了想,忽然用了点力在他的脖颈上留在一个浅浅的牙印。

    她眯了眯眼睛,高深莫测说:“下辈子怎样,要看你这辈子表现如何——我已经记住你了,你若是对不起我,我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地追杀你。”

    谢迟云弯了弯清透的眼眸。

    “师妹,”他轻声说,“你会如愿的。”

    “我会一辈子做你的师兄,而你也会永远是我的师妹。”

    叶怀昭满意了。

    她问他:“你许了什么心愿吗?”

    叶怀昭曾听师尊说过,魔界那边生辰日似乎还会让寿星许下一个心愿写在纸上,放进河中,让心愿随着河流飘荡汇入无忘川,最终经过坤脉走过整个人世间。

    谢迟云垂首亲了她的眉心一下,慢吞吞说:“一个不能告诉师妹的心愿。”

    叶怀昭鼓了鼓脸:“不说就不说。”

    谢迟云

    好笑地又亲了她一下。

    这是不能告诉叶怀昭的心愿。

    他希望师妹能够长命百岁、千岁,一生无虞。

    ——无论他是否还能留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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