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隐没阴云,浓稠的血色晕染夜幕。
青崖听到宫殿外面传来不容忽视的喧嚣嘈杂声音时,已是到了夜深之时。
“殿下!”
他的亲信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对他禀报说:“妖族的首领不知为何忽然越过了边界,率先出手攻占了我们一座城池,甚至在向中央地界进发!”
“还有驻守魔界六州的魔将,他们的人手也在向着无忘魔宫的方向赶来!”
“殿下!他带人闯进来了!”
似乎带着死亡气息的消息接连不断地传进来,可高台之上的魔君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走神似的注视着身后白骨铸就的烛龙柱,目光空茫而飘忽。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瞳才轻轻动了动。
他侧首,看向最后出声的魔族,冷不丁问:“他来了?”
魔族的额头抵在墨玉石阶上,声音颤抖:“是……九殿下、长珩殿下杀进来了。”
宫殿中霎时间陷入了冰冷的死寂。
呼吸声都几乎难以听到的殿中,忽地响起一道轻笑声。
魔君自言自语一般说:“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啊。”
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了笑意假面。
冰凉的袍角划过魔族眼前的墨玉石阶,他依旧低伏着身体,听到魔君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用拦他了,你带着我母亲走吧。”
“殿下!”
“他不会拦你们的。”青崖轻轻抬手,一道流淌着鲜血的阵法旋转着在魔族的脚下升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在魔族的身影消失在宫殿中的前一刻,青崖看着缓缓自殿前长阶走来的青年,声音轻缓说:
“毕竟,他想杀的人只有我。”
无忘魔宫的檐角挑起夜幕,下方悬坠的骨铃于魔气翻涌间摇晃,城中警戒的古钟一声一声地撞响。
谢迟云站在自己曾经最熟悉的宫殿中,抬眼,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站在高台上的男人。
即便昨日已经尽力地处理,但殿中依旧有阵阵阴风环绕,穿过镂空的雕刻,发出像是哭泣般的尖利嚎叫。
谢迟云望了一眼沾着鲜血的烛龙柱。
“你把他杀了?”
魔君轻轻耸肩,像是与他随口闲聊般说:“是啊,昨日才把他杀了,今日你就来了。”
青崖:“他死的时候很是不可置信呢,明明已经‘病’得意识模糊,偏偏精准地叫出了我的名字,骂我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说我是不肖子孙。”
说到这里,他嗤笑一声:“——这话说得,倒真把自己当父亲了。”
他说了半晌,可谢迟云却没什么回应,于是遗憾地闭上了嘴,眼中升起认真的情绪。
在目光相撞的一瞬间,青崖手指微抬,一道通体漆黑的长剑自虚空中被他抽出。
幽火明灭间剑风横扫宫殿,满座骨铃在刹那间破碎!
谢迟云持剑拦住那磅礴的剑风,两人交手数招,互不相让。
“你知道吗,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很讨厌你。”
两道锋利剑刃相撞,发出一道清脆的铮响。
极近的距离下,青崖微微眯起猩红色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男人。
“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被重视、一样的备受欺凌、一样的出生在这令人厌烦的地方,凭什么你总是格格不入、凭什么你总是能够站在远处,看着我们在泥潭中沉沦?”
魔君有很多孩子,他有很多兄弟姐妹,可这其中,唯有谢迟云是最独特的一个。
他同他一样都是母亲身份低微,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的母亲是个想要一步登天的奴隶,而谢迟云的母亲谢挽情是被魔君强行从修真界抢来的修士。
或许就是这一半的修士血脉,让谢迟云从来都没有真正融入过魔界。
青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成为魔君,不再让他和母亲受他人欺辱。
可谢迟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却是永远地离开这里。
如同青崖不理解谢迟云为什么总是那么心软一样,谢迟云也不理解为什么他们总是不拿人当人看。
青崖讨厌他,因为谢迟云这样总是衬托得他像是一个恶人一样,明明这只是魔界当中最常见的事情呀,反倒是他才不正常吧?
谢迟云一剑将他甩开,周身魔气暴动,可猩红色的眼中依旧冷静,像是丝毫不为他的话动摇。
青崖将坤脉中的魔气调动出来时,不由笑了一声。
“你看,就是这样。”
烛龙柱寸寸爆裂,白骨沉屑飞扬,模糊的视野中浓稠如夜的漆黑魔气携带着滔天杀意直冲谢迟云的面门。
“如果你不回来,我也不会对你动手的,哥哥。”
青崖最讨厌的人就是谢迟云。
可当初也是他瞒住所有人,让谢挽情带着谢迟云逃离了魔界。
谢迟云看着他:“如果你放弃魔界坤脉,我也不会杀你。”
两双弧度相似的猩红色眼眸对视,却无一人动摇。
显然,无论是青崖还是谢迟云,他们都不会退让。
他们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事情,立场从一开始便不相同,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们之间终有一个人会死在这里。
两道截然不同却又千丝万缕的魔气不断相撞
又分开,气流将半座无忘魔宫都掀飞一半,废墟当中依旧有两道身影纠缠厮杀。
青崖的眼瞳因为长时间调动魔气而布满了红血丝,他一剑划破谢迟云护体的屏障,声音嘶哑:“你既然见过叶怀昭杀了庄黎,又哪来的底气觉得你能杀了我呢?!”
坤脉当中的魔气被他调动而起,化作一条漆黑的长龙冲向没有任何保护的谢迟云。
电光石火间,一道澄净磅礴的灵力划破虚空横贯而来,恰好将长龙拦下。
“凭你只掌握了一半的魔界坤脉。”
身穿银红羽丝长裙的少女踏入满地狼藉的无忘魔宫,赤色红莲的虚影在魔界上空展开,挥手间扬起庞大的无象剑意。
青崖的脸色微变。
他试图再次近身上前,却被掌控修真界坤脉的叶怀昭劈手拦下。
赤红到接近漆黑的火焰熊熊燃烧,白骨堆砌的残肢断臂中黑雾翻涌。
叶怀昭轻轻抬头,看到因为魔气暴动而面无表情的谢迟云。
他的剑尖朝下,鲜血将高台染红了一片。望见叶怀昭时,他身上的魔气尽力控制着收敛,但想要破坏一切的欲望依旧让男人控制不住地攥紧剑柄。
无数句话语,最终只汇聚成一道极轻的声音。
“师妹,我相信你。”
在魔界界域中,叶怀昭的灵力无法完全杀死青崖。
只有有着相同血脉的谢迟云可以做到。
若想杀他,必须要有与他对等的实力。
整座宫殿在坤脉的冲击下摇摇欲坠,震天撼地的声响中,叶怀昭的喉头轻轻滚动。
下一瞬,她抬起手,灵力勾连无忘川的坤脉,强行牵引着穿过千里、越过群山,猛地自脚下破土而出!
由魔气构筑的漆黑长龙跃起,贯穿了谢迟云的胸膛。
两人身后,青崖的瞳孔骤然一缩。
如同当初在青冥台一般,在无忘魔宫外厮杀的魔族将领忽地抬头。
他们望向被魔气彻底吞没的无忘魔宫,惊骇得久久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喃喃着说:“魔君死时,还没来得及将坤脉的掌控权交出去吧……?”
修真界的坤脉选择仙首,可魔界的坤脉却是由魔君继承给下一任魔君。
时间匆忙,青崖只来得及去无忘川拿到一半的坤脉掌控权。
另一半的坤脉无主,才给了叶怀昭的可乘之机。
无忘魔宫中,青崖的本体显露,终于撕碎了叶怀昭留在他身前禁锢的赤色红莲。
他低吼一声,目的明确地直冲被漆黑魔气环绕的男人。
青崖知道谢迟云在做什么。
只要他将那一半的仙骨剔除,再以魔界坤脉铸骨,就会拥有一具完美无暇的天生魔骨。
当两人各有一半魔界坤脉时,那细微的修为差异便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谢迟云剔骨洗髓成功!
烛龙庞大的身躯碾过一切,锋利爪子却在即将撕破屏障时被无数道赤红的灵力术法拦下。
叶怀昭用手背蹭掉自己唇边的鲜血,眼眸亮着凶戾的光。
“我看谁敢动他。”
本应该枯竭的丹田被她强行抽调灵力填充,火焰烧穿夜幕,无比耀眼的光芒如同白昼。
就是这一瞬间的滞涩,青崖庞大的身躯忽地被什么东西狠狠抽飞。
他翻滚着撞碎所有梁柱墙壁,在碎瓦废墟中狼狈地抬首,发出一声威胁的嘶吼。
漆黑魔气飘散,泛着黑曜石般冷玉光泽的龙鳞一寸一寸地显露,庞大的龙身自高台中慢慢抬起。
烛龙睁开了他猩红色的竖瞳。
刹那间,浑厚的龙吟之声响彻整个魔界。
叶怀昭扶着断裂的梁柱缓缓坐下。
她的大脑因为灵力使用过度而阵阵钝痛,可原本悬停于心口的巨石却轰然落地。
她看着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掌,明明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可方才调动坤脉贯穿谢迟云胸膛的感觉却好似漫长无比。
她看着那两条烛龙在天幕中缠斗,魔气将天地都染得漆黑而猩红,每一次相撞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鳞片上流淌着银色流光的烛龙忽地昂起龙首,抓住了另一只烛龙一瞬间的破绽,尖利齿牙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颈!
烛龙疯狂挣扎,却怎么也无法摆脱他的撕咬,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银白色闪电划破夜幕的那刻,他陨落了。
这之下就是彻底坍塌的无忘魔宫,叶怀昭勉强撑起手,试图将纷扬而起的灰尘碎屑挡住。
她的眼前一暗。
那只鳞片有着银色流光的烛龙用庞大的身躯将她圈住,挡住了所有飞起的碎屑。
飘着长须的龙首悬停于她的面前,猩红色的竖瞳安静地注视着她,瞳孔中映着破碎后向上飘散的灵力碎光。
叶怀昭的神色微微一怔。
她试探地伸手,轻轻抚上烛龙被魔气划开的一道伤痕。
“师兄?”
下一瞬,她伸出的手被另外一只更加宽大的手掌十指相扣地抓住了。
她的师兄抱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我在这里。”他说。
灵力和魔气飘扬着汇入雷电闪烁的天幕。
无忘魔宫中,叶怀昭任由他抱着自己,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时间也在此时缓慢地静止。
直到黎明初升,疏淡的日光落到了她的眼前。
叶怀昭眨了下眼睛,从时间中醒来。
“师兄,你要是想拿回另一半坤脉,可是要去无忘川走一趟的。”
“嗯。”
“不过这一次,我可以勉勉强强、陪着你去一趟喔。”
谢迟云抬起眼,看着她:“只有这一次吗?”
叶怀昭踮起脚咬了下他的唇角,声音带着没有忍住的笑意。
“笨蛋,当然是永远啊。”
永远在这里。
也永远爱你。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