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花开了满城。
十二这天下了雨。
沈玉姝抖着伞,匆忙钻进了沈府檐下,被雪青带着一块披风裹了个满。
雪青焦急道:“小姐您跑哪里去了?奴婢找了您好久。”
沈玉姝晃晃手中挂着黑绳的黄铜钥匙:“去给书肆重新开业了,找了个看店的伙计,盯人打扫废了点时间。”
雪青是知道书肆事的,她顿了一下,拿过一把更大的油纸伞,遮着沈玉姝往芜院走说:“这种事您跟奴婢说一声就好,您怀……”她想起是在沈府,又打了个结重新说,“您身子不好,着凉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我没淋到雨。”
……
两人说着,抄近道到了芜院,雪青检查了一番,确认沈玉姝没淋湿,就先跑去烧水了。
沈玉姝捧着披风喊:“你找柴房的小厮做就好了。”
没回应,跑远
了。
沈玉姝舔舔下唇,有点无奈。
好吧。
府里原本就备着水,不多时便弄好了湢室,沈玉姝便先去沐浴,等她折腾出来的时候,已经快酉正了。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在桌边坐下,说:“这就天黑了,我好像是回来的有点晚。”
沈玉姝身上穿着偏薄的寝衣,四个月的孕体已经有些显怀了。
不明显,只有一点轻微起伏的轮廓,但她四肢都没胖,粗略一瞧只当是积食了。
雪青摆着菜说:“可不是,您出去的时候都没跟奴婢打声招呼,吓奴婢一大跳。”
沈玉姝歉仄地笑了声,正要说什么,忽听“哒——”的一声。
她顿了一下,只当听错了。
“下次一定和你说。”
“哒——”
“哒——”
两声连着响。
沈玉姝哑声,大概猜到是谁了。
她挠挠锁骨,问:“还有饭吗?我有点饿。”
“有的,您吃完奴婢再盛。”
“再盛一碗来吧。”
她这么说了,雪青也就没再问,快步去了小厨房盛了饭来。
沈玉姝接过饭,笑道:“辛苦你啦,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去休息吧。”
“奴婢给您收拾了碗筷……”
沈玉姝道:“不用,明日一样的。”
“……好吧,那奴婢先回去了。”
“去吧。”
等雪青离开,沈玉姝便站起身,走到适才有响动的窗户处,好整以暇地站了一会。
窗是琉璃瓦的,里面烛火一照,便显出一个绰约的人影。
好一会,那个人影倾身,在琉璃瓦上敲了两下:“深更半夜,你来做什么呀。”
她语气偏甜,打着卷,平白透着娇憨。
尚珏闷笑一声:“偷个吻。”
话落,那扇没挂锁扣的平开窗呼啦一声从外被打开,带着外面料峭的春雨一同卷进来。
沈玉姝眨眨眼:“你身上湿了。”
尚珏笑:“嗯。”
“我这可没有你的衣服……你没忘吧?”沈玉姝没扎头发,乌黑绸缎似的发就随意披散着,说着话,头一歪,就往一边偏,衬得肤色更白了。
“没事,”尚珏手掌抵在窗沿,手背青筋迸发,略一发力,整个人便轻盈地翻进来,他随手拍了一下身上的水,笑了下说,“晚上撑着晾一下就干了。”
沈玉姝笑他:“太子殿下越来越不讲究了。”
“嗯,所以我要来遵守承诺了。”
沈玉姝眨眨眼,还来不及反应,唇角就快速落下一点灼热的触感。
哦,原来他指的承诺是那句“偷个吻”。
“哼,堂堂太子殿下居然翻窗。”沈玉姝说。
“当然,在扬州的时候我还爬过墙头揭过瓦。”
尚珏没靠得太近,怕身上的寒气度到沈玉姝身上,直到微湿的外袍被脱下扔到罗汉床上,他才拉着沈玉姝在桌边坐下。
桌上摆了两碗饭、一双筷子和一柄银勺。
沈玉姝拿过银勺:“我怕雪青猜到你来,没多说——你用筷子吧,我不爱用那个。”
说完,她怕尚珏误会又补充道:“我平时自己单独吃饭也用勺子。”
尚珏莞尔,应下端起碗夹了一箸菜在沈玉姝碗里。
吃了一会,尚珏说:“明日去见沈大人了。”
沈玉姝歪了一下头,有些疑惑:“那你还来?”
“影响吗?他不知道。”
沈玉姝哑口无言,深觉他歪门邪道。
“你别去了,我担心沈大人看到你陪着我更生气。”
沈玉姝闷笑:“嗯,我知道的。”
她不知道书肆重新开业的事尚珏知道不知道,她觉得他应该知道,但他没问,她也就懒得特地提。
反正……开都开了。
等一顿饭吃完,尚珏笑着凑近在她侧脸亲了一口:“我来收拾碗筷,你去休息吧,小老板娘。”
*****
宜平宫
尚琢手上拿着一整叠纸张,面色沉得出水,步子在廊下走得飞快。
他眼睛有些下三白,眼睫又浓且偏短直,拉着脸看人的时候几乎骇人。
他一路闯进主殿,丽妃正在敷脸,见人闯进来吓了一跳:“什么人!”
身后宫人连忙跪下告饶:“娘娘饶命,奴婢们拦不住殿下!”
尚琢没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他声音哑得含三分血气:“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沈玉姝要成婚了。”
宜平宫内四下寂静。
丽妃坐起身,挥退了所有宫人。
待门关上,她才轻轻皱起眉:“你怎么知道的?”
“儿臣怎么知道的?”尚琢咬着她的话,森然嗤笑,“我若是不查,你们是想一直瞒着我吗!”
“什么瞒不瞒着!你和她和离了,哪里有特地和前夫说这事的道理!”丽妃低呵一声,“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我不是告诉你,最近你要封王,让你安分一些吗!”
“我才不在乎那些。”尚琢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在乎什么,沈玉姝吗!”丽妃恼怒地甩了一盏青花瓷,砸在尚琢脚边,“你当我不想让你们复合吗,你父皇不答应,我能有什么办法!”
尚琢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却好像没听见一般,他低着头用力搓了一把脸,从指缝里呼出一口热气:“父皇不会那么轻易答应沈玉姝再婚,何况是圣旨——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抬起眼,猩红的眼白直勾勾盯着丽妃,“母妃,你告诉我。”
丽妃愕然,气焰落了大半,好半天没说出话:“事成定局,告诉你又有……”
“求求你,告诉我。”尚琢绝望地将脸埋进手心,从指缝里传出又闷又悲怆的叫喊,“您告诉我,求求您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我受不了……只要她还没成婚,我就还有……”
“她怀孕了。”丽妃深深看了尚琢一眼,“你知道了,现在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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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
清晨,估摸着沈策下朝已经回府后,尚珏便准备要去拜访了,他没让沈玉姝送,翻了窗落在院子里后便冲沈玉姝挥挥手:“进去吧,外面还有些冷。”
沈玉姝走上前,手肘撑在窗沿上,半个身子倾出去。
她眨眨水润的鹿眼,问:“你不亲亲我再走吗?”
尚珏动作顿了一瞬,牵唇笑开:“你确定?那可就不是一炷香能解决的了。”
沈玉姝耳朵一红,立刻缩回去了。
尚珏笑着哄她,“欠着,回来再亲。”
他偏头望了眼院子里的水汽,上前替她关上窗:“春意尚浓,别把孤的夫人冻着了。”
透过窗户那扇半透的琉璃窗,沈玉姝看见那道身影晃了两下,随即淡了、走远了。
沈玉姝心里没空落,反倒被塞满了,晃一晃便能晃出满腔的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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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辰还很早,才卯正,但昨夜两人没折腾,用过晚膳消了会食后便睡了,现下沈玉姝倒也不觉得困。
她挑了一件鲜亮的明绿褂子,有闲情地寻了一支青雀头黛细细描着眉。
但也大抵是等待时间太难捱,她不可避免地需要寻一些专注的事情去捱过这段,好像打发完了,就能轻易快速地看见答案了。
沈玉姝梳完妆,随意用发带拢了头发,寻了块干净的布把琴里外擦了干净,最后又到了堂屋,擦一个开放架——
这架子是入宫前新打的,莫约一丈五尺高,三十多块格子,从下到上工工整整摆着数个大小不一的紫檀木盒,远远看过去,几乎显得有些庞大。
沈玉姝换了块布,一点一点整理着架子,将垫板和木盒一并擦干净。
这是个大工程,擦到沈玉姝腰都酸了也不过才过半。
忽的,“噔噔”敲门声响。
沈玉姝擦架子的手一顿,有些惊喜地回过头。
回来啦?
沈玉姝这么想着,快步走上前,将门一把拉开:“你怎么这么快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尚琢站在她门前,瞳孔猩红。
沈玉姝下意识地就想关门,却被尚琢死死挡住。
他的手卡在合页门缝里,苍白的手被卡的发红、发紫,皮都破了,生生汨出血来。
沈玉姝低呼一声,下意识松了手:“你做什么!你不要命了,你的手!”
“你怀孕了。”尚琢一瞬不眨地盯着沈玉姝,对她的声音置若罔闻,如果细看,他的瞳孔已经缩得极小,“是那个姘头的。”
沈玉姝哑声:“……你怎么知道。”
“居然是真的。”尚琢用力捞了一把头发,声音低而轻,“我都没碰过你、我都没碰过你……”他声音忽然扬起,几乎撕裂,“他怎么敢!他怎么能碰你!”
“他怎么不能! ”
“你是本王的!他当然不能!”尚琢一把撤出卡在合页里的手,猛地上前一步,目眦欲裂,死死掐住沈玉姝的肩膀,“告诉本王,这孽种是谁的!本王生剐了他!本王要让他生不如死!”
沈玉姝吃痛低叫了声:“你……”
“好大的官威啊。”一声温润,毫不掩嘲意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让孤听听,皇弟是要弄死谁?”
话落,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死死卡在尚琢的手肘上,虎口缀着一颗节骨分明的小痣。
这手看着温和,力道之大却让尚琢再进不了一步。
尚琢一怔,咬牙切齿地从齿间挤出几个字:“尚、珏。”
他音落,懵地回身重重挥出一拳,拳力之大破开的风。
“砰”
尚珏面不改色地攥住他挥拳的手腕,唇角都没动一分,他脸色冷得可怕,目不转睛看着尚琢死灰般的脸色,寒声吐出几个字:“滚出来。”
“她是你弟妹。”尚琢咬着牙,红着眼说。
尚珏漠然置之:“还想好好做你的江浙王,就给孤滚出来。”
气氛凝滞了半晌,力道陡然一松。
尚琢冷漠和尚珏对视:“本王才不在乎那什么劳什子王,你把她还给我。”
尚珏嗤笑,上前半步,倾身在他耳边轻声嗤笑道:“是吗,那你就和你那蠢货娘,一起滚去守皇陵吧。”
“你!”
尚珏冷着眉眼:“孤再说最后一遍,滚出来。”
两人僵持半晌,到沈玉姝都忍不住想上前时,尚琢终于移开了眼,撞开尚珏的身子走出这间堂屋。
沈玉姝连忙拽住尚珏的袖子,眼底含着水汽的急切问:“不会有事吧?”
“放心。”尚珏伸手拍拍她的头,安抚地笑了笑,“进去吧,我和他谈。”
沈玉姝有些不安,好一会才迟疑的点点头:“……你别受伤。”
尚珏颔首,替她细细关上门,才冷下脸走到院子。
迎面而来就是一道拳风。
尚珏避也没避,生生受下这拳头,左脸顷刻漫上火辣辣的疼痛。
他自若地伸手,攥住下一拳,面色森寒:“够了吧,尚琢。”
“你他妈的……那是你弟妹!你怎么能的!”尚琢骂道,“你他妈不是最要名声的吗,现在是几个意思!”
“让你打一拳,是当初的确在你们婚姻续存间动了心思,给你赔罪。”尚珏甩开他的手,舌尖顶了顶酸疼的左脸,“但孤认识她比你早,开始的比你早,后来再开始的时候,你们已经和离了。”
尚珏漆黑的瞳孔微微往下一瞧,冷淡地对上尚琢胡乱的眼睛,然后缓慢扯出一个笑:“跟你说这个,是为了让你不要误会她,虽然没什么意义,毕竟你干的事……”
他嗤笑一声:“孤答应父皇保你做富贵闲散人,滚吧,别再来骚扰她,她怀着孕,受不了气。”
尚琢像一只困兽,无助低吼一声,受伤那只手攥着拳重重砸在假山上:“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就算不是孤,如果沈玉姝爱上的是任何一个人,孤都不会允许你仗着身份试图欺压他人。”尚珏冷声说着,掸了掸身上的皱褶,“滚回你的恭王府,在你学会怎么尊重任何一个人前都不要再出来。”
“尊重?我打了她一个婢女,她生气和我和离,我把那棍子翻着倍往自己身上打回来,这还不够尊重吗!”
“你是为了让沈玉姝回心转意,而不是因为你觉得你对不起那个婢女。”尚珏面无表情地说着,随即微扬了下巴,“陈肆。”
“在。”
“送恭王回府。”
“是。”陈肆应下,转而冲尚琢道,“殿下,得罪了。”
尚琢脸色惨白,几乎有些出神,无意识地被陈肆拽着往外走。
突然,他回过头:“等等,你说再开始的时候,我们已经和离了……你在之前就爱她?”
尚珏离开的步子一顿,坦然:“是。”
“那如果我们没有和离呢。”尚琢哑声问,“你会怎么做。”
尚珏沉默半晌,他神色没有半分异样,只有喉结稍稍滚动,
好一会,他道:“祝她幸福,看着她一辈子。”
尚琢重重闭了下眼,嘴唇翁动,不知说了什么,然后轻轻挣开陈肆的手:“放开本王,本王自己会走。”
他说完便往外走,走了几步,还是一顿,说:“你最好能对她好,那种恶心的制度……如果你用在她身上,我就算死,也绝对不会让你好过。”他最后一字落下,便毫不犹豫地快步离开,没再多停留半刻。
尚珏沉沉呼出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后的门便被唰地拉开。
一回头,就见沈玉姝拎着裙摆快步跑下来,他神色一转,和煦地弯了个笑,张开手将人抱了满怀:“你慢点。”
“不是说好不准打架吗!”沈玉姝拿额头猛撞他肩膀一下。
尚珏轻笑:“当初你们婚内,的确是我劝你和离,而且我不是问心无愧,让他发泄一下——没事,不疼的。”
“都肿了……到时候求亲,你要顶着这张脸来吗。”沈玉姝怨怼的幽幽看着他。
尚珏一怔,他真忘了这事。
“啧……果然不该让他那么轻松回去的。”他哼笑说,“没事,夫人多亲亲,明天就好了。”
沈玉姝偏开眼,冷哼一声:“谁管你……到时候大家只会说:哎呀,太子殿下怎么被人打了,才不关我的事。”
“不对。”尚珏攥着沈玉姝的手亲了一口,眸色含笑:“大家只会说,沈小姐的郎君怎么被人打啦。”
“不要脸!”
尚珏莞尔一笑,手腕一动,将人上上下下搂了个密不透风,一会餍足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夫人,沈大人答应了,再过五天,总算全天下都能知道你是我的了。”
沈玉姝眼睛一酸:“……嗯。”
她眷恋地蹭了蹭尚珏的脖颈:“辛苦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