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是不是要考啦?”
瞧着身边的翠翠连被缝针扎了几次手, 王家妹妹夺过她手里的衣裳扔到一边,跟一旁的丫儿好奇地问道。
“快说说,臧四哥不是接到信了吗,怎么回事?”
“明儿!”翠翠眼下的乌青重的吓人, 看着是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连发髻都梳歪了一边儿:“明儿就考了!”
“明儿!?”四周姑娘堆儿里响起一片惊叫, 其实她们也不太清楚科考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嫂夫人要是考上了,八成是要当大官的,听着就觉得相当重要。
“那,那咱们前院儿那香台是不是烧来给淮水祈福的啊?”
“坏了, 我前不久还去偷拿上头的果子吃了,不会坏事吧”
“馋死你了, 什么都吃!快去找臧四哥问问去老天保佑, 我们回去给您补上,可千万别耽误我们嫂夫人呀”
这可是头等大事了,姑娘们乌泱泱涌到了臧远屋前,他还当是出了什么事让这群姑娘大半夜地寻来,着急忙慌地穿了衣服出来, 这才晓得她们是忧心余淮水的考试。
“不用担心,都赶紧回去吧!”
臧远那黑夜里能睁圆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想起了什么, 又弯成了两道缝,藏不住的高兴模样:“吃两个果子算什么,过两天还有席面吃呢!”
“席面该备下了。”
正立在余淮水后头的傅聪傅明小声地咬着耳朵,瞧余淮水被主持引导跪在文殊菩萨金身下的蒲团上,情不自禁地抹起眼泪来:“这跟咱俩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谁跟你咱俩, 恶心死了”
傅聪抖落一身寒毛,不过刚刚傅明说的的确在理,不管余淮水考上与否,都该好好地庆贺一番,不能白白辛苦了这三年。
“若是考上了,京城人多眼杂,咱们回中原去包酒楼包场子好好地热闹一番,若是没考上呸!怎么会考不上!”
“给爹娘书信,说咱们考完了修整一段时日,这都跟渡劫差不多了,等淮水歇够了咱们再回”
“真是,该让淮水好好歇歇了”
傅明欲言又止,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凑到傅聪耳边小声道:“淮水都累坏了,今儿早我没敢声张,我看他那床上湿漉了好大一片,怕是尿褥子了。”
“哎哟”“哎哟”
两个做哥哥的连声叹气,被一旁的小和尚瞪了一眼,连忙将脑袋埋地低低的,给文殊菩萨哐哐磕头。
“老爷,老爷您别转了”
傅夫人用帕子捂着心口,被来回踱步的傅老爷绕的头晕眼花,她嘴上虽这么说着,手上还是执过三炷香,对着眼前的孔子神明圣师画像虔诚地叩拜。
“神明圣师,保佑我儿淮水一举高中,让我们傅家余家光宗耀祖,不枉费我儿辛苦这十几载的苦读诗书啊,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拜完了孔子像,傅老爷又抽开一侧墙壁的暗匣,露出里头一个小小的隔间来,其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只牌位,一侧上书余氏长松之位,一侧上书余门梁氏旼绣之位,正正是余淮水的父母灵位。
当年余家落难,这两只牌位还是傅家人偷偷摸摸打的,虽是有心给他们留一个名位,可也只敢遮遮掩掩地藏在暗匣里,不敢太过声张,只逢年过节时小心打扫,香火不断。
“余兄啊。”傅老爷长叹口气,接过傅夫人递来的三炷香,弓躬身子,插在了前头落满了香灰的香炉中:“我知道你老古板,不信什么怪力乱神。”
“不过眼下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要是成仙成鬼,也由不得你信不信了,这么多年,你在下头也该有点势力。”
“咱们两家的儿子要去考了,你就是骨头再硬,也给我跑动跑动,保佑淮水能一举高中,莫要他再吃三年苦读的苦,你又不是没考过,别混不吝地耍清高!”
“老鬼!”傅老爷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脸上却是带着得意的笑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可给我记心里了!”
刚送了目标见阎王的齐一擦着刀,回头便瞧见齐二腰上竟挂了个粉黄粉黄的香囊,不由得两眉一蹙,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同僚。
“腰上那是什么东西,你有相好了?”
暗卫处不许有家有业,若想成亲,就得走诈死还俗的那一套,少说也得扒层皮才行。
齐二这方脸看着憨厚,还有这还俗的一天?
“说什么呢!”
齐一这突然的一句让齐二没反应过来,往自己腰看了一眼,这才知道他是误会了,拽下来扔给齐一,漫不经心的。
“宝环去庙里求得,说小四爷让多分些人给戴戴,替余氏积福的。”
“余氏?”齐一接过那小香包打开一看,里头是香灰符纸一应俱全,再左右瞧瞧,竟有不少暗卫处的小暗卫佩戴着这香包,应都是从宝环那儿领的。
“你们还信这个?”齐一面色不虞,有些不高兴的模样:“看来是平日里操练太少了。”
“全体都有,夜里加练!”
正打扫满地残肢狼藉的暗卫发出一阵哀嚎,没人瞧见齐一偷偷地将那香包藏在了手心,没有还给齐二的打算。
入夜,接待了一日香客的大慈恩寺闭了庙门,主持方丈领着一众小和尚打扫干净庙宇便美滋滋地去后头吃斋饭去了。
寺里香火鼎盛,拜神佛的香客都要把门槛踏碎了,大慈恩寺又在京中,达官贵客络绎不绝,香火钱流水一样地送进庙中,将几座神像的金身是塑了又塑,寺庙还在郊外的几处施粥义卖,实打实的做了一回善事。
几个小和尚虔诚地对着殿中神像拜了几拜,关好神殿大门向后院走去。
待没了动静,房梁上跳下几个身影,讪讪地活动起手脚来。
“咱们拜个神仙还用鬼鬼祟祟的,大摇大摆进来不就行了?”
“熊老哥,咱又不是没试过,那前头的小和尚不许咱们这种闲散香客进来,不偷偷摸摸的进,你说该怎么进?”
“后头的斋饭好香啊素菜也能这么香?咱们一会儿去后头看看?”
“少放少胡说!在神仙跟前说什么呢,臧少爷,你说怎么办?”
臧六江从房梁上跳下来,大殿内染了不少长明灯,莹莹烛光映照在神像脸上,辨不清是个什么表情。
“都散开,我单独上香。”臧六江可不想被这群人听小话,挥挥手吩咐下去,几个人便立刻散开,各自去角落盯梢去了。
臧六江一撩衣袍,也不顾及腿上的伤,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他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叩了一个大礼。
“菩萨,我身上血腥业障重,本不该来这一趟的。”
臧六江开了口,对着眼前的金身塑像喃喃道:“只是我怕我身上不干净,染到了他的身上,让您分不清他是个什么人品,该不该保佑他。”
“他是个端正人,也一定能成一个好官,若是您今儿瞧见他,觉得他身上有了什么不好的,要降罪罚他。”
“千般万般,您都冲着我来,不要让他无辜受了连累,保佑他顺顺遂遂,万事无忧。”
臧六江又一次深深地叩拜下去,他不太信这个,从前他只认自己去争去斗这一个道理,什么鬼神保佑,都是聊以慰藉,安慰人心的罢了。
眼下,他实实在在地期盼着,希望神佛能够听一听他这唐突的祈愿,不求什么光耀一生,只平安顺遂,已是大幸。
恍然一夜过去,傅聪傅明终于把余淮水送到了午门外,今儿可不能穿冗重的吉服,余淮水轻装上阵,只着了一身长衫,外搭一套无袖的绒毛小氅,腰间配了一只红线绣的魁星点斗福符,拎着笔墨,再无其他。
傅明眼泪都涌到了眼皮跟前,被傅聪一个巴掌给打了回去,两人攥着余淮水的手,左一句“照顾好自己”右一句“你放宽心”。
知道的是送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诀别的场面。
余淮水被两人拉着,脸上有些憋笑,傅明忍着眼泪的模样像一头出力的老牛,瞧着怪滑稽的,可眼下笑出来似乎又不太合适,他只得干咳两声,把笑咽了回去。
一咳激起千层浪,傅聪立刻挥手让一旁候着的小坛去拿备好的药来,小坛慌慌张张扑在马车边上,什么腹泻药、败火药、风寒药一应俱全,好不容易等她捧了药碗过来,余淮水那头已经解释好自己只是清嗓,不是风寒了。
“喝多了还要上茅房,咱们别大惊小怪的。”
傅聪一手拉着傅明一手拉着余淮水,总算找回了点当大哥的架子:“淮水,你安生去吧,大哥相信你。”
“刚刚不是你让拿对,二哥也相信你,你自小读书就好,别怕,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
余淮水笑着点头,目光却跃过交谈的傅聪傅明,向后头杂乱的人群看去。
或是慌慌张张的书生,或是拖家带口的少爷,就是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余淮水垂下头,有些落寞地叹口气,他也不清楚臧六江来送考是好事还是坏事,可终究也是希望他能来一趟的。
人堆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个大汉架着几支竹竿搭的架子,晃晃悠悠地走着,边走还边喊着什么:“来啊!!白云观的灵符!一张中探花,两张中状元啊!”
若是平日,这种街头叫卖的江湖骗子不会有人信的,可今日可是送考,就是有人说摸一把看门侍卫的屁股定能高中,那侍卫的屁股也能被摸得开了花才行,何况是什么灵符了。
四周立刻喧闹起来,不少家丁书生向那架着架子的大汉涌去,管他多少银子一张,买来求个心安才是道理。
傅聪傅明原本理智尚存,在余淮水一句“是真的吗?”之后,决心好好地展露一下自己泡十几年武馆的拳脚。
“淮水!等着!大哥二哥肯定给你夺一张回来!”
“你别乱动啊!小坛!你带几个人在这儿护着他!”
傅聪傅明飞一般消失在了抢夺灵符的人群之中,余淮水被家丁护在最后,身旁,忽地便伸过一双手。
臧六江一把揽过余淮水的腰身,将他整人一带,便躲在了午门旁的石柱后头。
余淮水知道他一定会来,脸上最后的一点落寞也烟消云散了,被那双有力的手捧起脸颊来,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口,四目相对,臧六江咧嘴笑道。
“好媳妇儿,你去吧!我等着你考大官,回来娶我做正房!”
天边露出一抹太阳的光亮,阳光破开云层,映亮了余淮水笑弯了的眉眼,额头相抵,温热又熟悉的气息包裹全身,余淮水揽在臧六江腰侧的两手紧了又紧,他点点头,应声道:“好!”
礼部的官员到了,傅聪傅明终于捏着两张灵符挤回了余淮水边上,两个做哥哥的扬起手,像是举着余淮水高中的榜纸,止不住的欢舞雀跃。
“好了淮水,去吧!”拿着这张假灵符,傅聪傅明却像是咽下了什么定心丸,终于是撒手,让余淮水随着送考的宫人去了。
等到余淮水那腰杆笔直的背影彻底消失,傅明终于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淮水!淮水啊!!要不咱不考了,二哥养你一辈子淮水!!”
傅聪嫌他丢人,连忙要拖他去一旁,傅明个头与他几乎一般高,死狗一样地往地上一躺,几个家丁都拿他没法。
一旁忽地过来几个大汉,帮着傅聪一把抬起嚎哭不停的傅明便往围观的人堆儿外去。
傅聪还当是哪来的好心人,正要答谢,便见那为首的男人竟是刚刚搭架子送灵符的,旁边的几人叽叽喳喳,正围着那男人要什么卖符钱。
“要什么钱!晚上请你们喝酒还不成!都滚,都滚!”
老熊一挥手,驱散开身旁的兵卒,面对傅聪投来的诧异目光,朝一旁一比划:“我们少爷让我们搭把手,您别生气就成。”
老熊人精似得,瞧见臧六江搂着人家弟弟在后头亲嘴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见傅聪目光落在臧六江身上,识趣儿地遁走。
“你!”傅明脸上还带着泪呢,见到臧六江过来,立刻跳起身叫嚷道:“你怎么敢追来!!”
傅聪还是比傅明要清醒些的,想起前一日余淮水那慌慌张张的模样,心里大概也有了个猜测,心里暗叹孩大不中留,还是上手拉住了傅明,朝臧六江抬了抬下巴,沉声道:“走吧,咱们得去东华门候着。”
臧六江忙不迭地点点头,快步上前,上了傅家的马车。
“你怎么躲着淮水不送他?你还算个男人,你哎!不对!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傅明!别咋咋呼呼的,你能不能有个当哥哥的样子!”
“不是啊大哥,这小子不老实,你别被他骗了!”
“淮水中意就成了妈的!凭什么!”
“舅哥,我会对他好的”
“闭嘴!”“闭嘴!”
光亮终于应亮了前路,万里无云,一片坦荡。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