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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海岸上的欢呼声逐渐大了, 这场仗打的拖沓又冗长,拳拳打不中要害的挫败感让这批精兵逐渐被磋磨得失去了斗志,可今夜这一场突袭,实在称得上痛快。

    六人破战船, 天神下凡也得夸一句厉害。

    “将军!将军!!”

    小船上的船夫船桨都要挥出残影了, 显然他也兴奋到了极点, 离岸还有百十米远便迫不及待地扬起船桨,只听那边一阵惊呼,摇摇晃晃的小船差点便要翻在水里。

    军中的毛头小子偏多,见臧永强并没有阻止众人的意思,几个按捺不住的兵片子纷纷跳入海水, 争相向那小船游去。

    “六个人都回来了!”

    “厉害啊! 大功一件,我得请你吃酒!”

    船索被几人拽在手里, 原本被海浪推得有些停滞不前的小船很快拖到了岸边。

    有人笑着举起火把靠近, 向船里吆喝着望去,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连声催促拉船的人游水动作快些,边划水边扯起嗓子喊:“军医!!军医快!!”

    这就是有人伤着了,几个军医立刻提箱上前, 又上前一波人,几乎是将小船扛回了岸上。

    “哎哟,这是怎么了?!”

    六人中伤的最重的, 便是不管不顾扎进虫海中的小诚了,少年瘦削的脸上尽是密密麻麻渗出血水的小洞,那层面皮几乎要被啃尽了,再看身上,虽说衣裳还在, 可那暗色衣裳湿哒哒的,应是浸透了血水。

    若是寻常的刀伤剑伤都能理解,这般诡异的受伤方式可真是头次见。

    “是虫咬的!”

    船上踉跄着下来一个男人,他也被那些反扑的蠕虫咬了两口,可比小诚可好上太多,他伸手在裤袋里抓了两把,在众人吃惊的目光里掏出一把蠕虫尸骸来。

    “就是这个!”

    这虫子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个军医面色沉重,立刻喊人将小诚搬回营帐去,战场上不怕受皮肉伤,最怕中些诡谲的怪毒,医病不能耽误。

    “快,少爷,你也快去。”

    登船的六人除去小诚,再严重的便是臧六江了,他脸上倒是一分一毫都没伤着,不过那手上身上也都是血肉模糊的。

    “不急。”臧六江累极了,可还是有挂心的事要做,他强打起精神,拖着身子向臧永强的方向走去。

    老李家里的儿子也就臧六江这么大,慈父心肠都快碎了,连忙上前去,想要搀扶臧六江。

    “将军”臧六江朝老李摆摆手,半跪在臧永强跟前领命:“我已经办成了。”

    海风呼啸,弥漫的水雾中,臧永强似乎又瞧见了那个跪在下头求一副棺材钱的臧六江,他刚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松动,俯下身去用力捏了捏臧六江的肩膀,拉他起身。

    “好孩子。”臧永强掌心一片干涩湿漉,他清楚,那是臧六江的血:“我替你上书一封,有此功绩,你带着它,堂堂正正地进京。”

    “多谢将军!”

    臧六江脸上那抹阴云终于散去了,他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被老李搀扶着踉跄起身,他下意识去摸耳边那只金圈却摸了个空,脸上露出淡淡的不舍。

    不过能亲眼见着人了,金圈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摸!”一旁一股大力袭来,一把便撑住了臧六江有些摇晃的身子,应声看去,是老熊那张坏笑的脸:“我就说别带你那破圈子!看吧,这耳垂都剐破了!”

    “你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赶紧去上些药吧。”

    另边臂膀被桩子一把架住,他脸上仍是那种不太服气的样子,眼神却紧盯着臧六江流血不停的小腿:“这都是什么东西,倭狗还学会放虫咬人了?”

    臧永强那几个与臧六江对过手的随军纷纷上前,簇拥着臧六江向营帐而去。

    军医已经银针试了小诚的伤,又验了那带回来的蠕虫,所幸,那伤势虽说可怖,可蠕虫无毒,只是口器厉害些能咬伤人罢了,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按照寻常的伤治疗便可。

    实在是好消息,营帐内外一片欢腾,就连顾忌着病患伤势的军医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有负责轻伤兵卒的军医上好了药,还被几个兴头上的毛小子扛在肩上,欢呼雀跃了半晌,才在军医老头子“我的老腰”的惨叫声里把人放下了。

    “真成!”

    老熊刚搁下一名军医,在老头儿的拳打脚踢中逃回了臧六江床边,他看着臧六江那血淋淋的腿,满不在乎地往一旁一坐。

    “没事儿!男娃娃伤着了咬咬牙躺两天就成了,刀疤一横俊的很!”

    他说着,拉起自己袖子来,上头极长的一条疤,从手臂斜进衣襟,像是迎面被人斜劈了一刀留下的。

    “不过你这是虫咬的,怕是要生癞子了,小心你媳妇儿吓着。”

    随队而来的老苟探过头来,瞧着臧六江腿上被抹上厚实的药膏啧啧摇头。

    “我这脸护的好着呢。”臧六江心里松快了,也有了心思说些旁的,瞧着那军医替他将纱布裹好,竟一翻身下了床,抬腿便往外去。

    “哎!你上哪去!”

    老熊刚想替他掖掖被角要他好好睡一觉,伸手又抓了个空,臧六江脸上没事人似的,脚步踉跄着往外走,不过只到了营帐门前,就被一人堵住了。

    “将军。”“将军。”

    追在后头的老熊几人纷纷问好,退到一边偷眼看这对军中父子。

    “不好好治病,你要去哪?”

    可能是在军中的缘故,臧永强有些端着架子,对着不好好医病的臧六江横眉冷对的,看了看他不太利索的手脚,低声呵斥:“滚回床上去!你腿脚不要了?”

    “只有四日了。”臧六江抓过一边药架子上的几罐伤药,囫囵地往自己怀里塞:“我必须去一趟。”

    “什么四日?”臧永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再一联想臧六江心心念念的人,也就了然是怎么一回事了。

    “人家要紧关头,你莫要去闹事。”

    臧永强脸色沉了沉,他并不清楚余淮水与臧六江的过往,只知道人家是逃出山寨去京城的,眼下这个关头若臧六江是找去算账的,那是要耽误人家一辈子的。

    “不会的。”

    臧六江正扯着纱布替自己手掌多裹两圈,听到这样的嘱咐,手上动作也停了,抬眼与臧永强撞上目光,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我只去看看。”

    夜风消停了不少,此时外头静悄悄的,似乎整座军营都在等臧永强的答复。

    臧永强定定地看了臧六江许久,半晌,才叹气道:“好,那你去吧。”

    “一会儿奏报文书整理好了,你一并带去京城,兹事体大,圣上会宣你的。”

    臧六江点点头正欲离开,臧永强却又一次开了口。

    “你们几个,策马护送他回京,倭寇已退,我等留守剿灭残余倭寇,随后,听从圣上召见。”

    “一路注意安全,走吧。”

    臧六江连同被点名的老熊桩子等亲信纷纷领命,几人起身,随着臧六江匆匆的脚步向外奔去,天色刚刚亮起,一队人马便从军营离开,向北而去。

    起初老熊几个人还挺高兴,京城多热闹啊,回京可比在海边吹冷风强多了,还能跟着臧六江去受赏,实在是一份美差。

    可当臧六江日夜不分连赶了两日路后,几人这才知觉臧老将军家这小少爷真是拿自己当铁人了,除去停马敷药修整,便没停下过催马的马鞭。

    等到几人狼狈地过了京城城关,已经累的快不成人形了。

    “少爷”老熊饿得前胸贴后面,已经是黄昏了,不远处的客栈点了红灯,几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臧六江,妄图唤醒他一丝良知:“咱修整修整吧,累死人了。”

    这可不是假话,那军马的马掌都跑掉俩了,人脑子都摇成了狗脑子,若不是他们腰上挂着臧老将军的令牌,那守城的侍卫是要把他们当叫花子打发出去的。

    臧六江脸上也是疲态尽显,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终于在几人期盼的目光中提马向客栈走去。

    “哎哟!”小二正揽客呢,转头便瞧见风尘仆仆状若要饭的几人,吓了一跳,连忙引着几人往里去:“几位客官累坏了吧?快进来歇歇脚!”

    “小二!上些好酒好肉,再开几间卧房!”

    老熊打进门便闻见酒肉饭菜的香味,他馋地两眼冒光,大手一挥吩咐了下去,几个随军火急火燎地往里进,看那架势像是要吃穿这客栈后厨。

    臧六江也不吝啬,掏出一锭银子来结账,只是除了吃住还格外吩咐了些别的。

    “备热水给我沐浴,拿着银子再去买身好看的衣裳”

    臧六江皱起鼻子来,扯过路过身旁的一名随军来闻了闻,又埋头在自己臂弯里嗅了嗅,连忙补上一句:“再买些香粉来,你这都臭了,怎么和我家马厩里一个味儿?”

    那随军委屈地闻了闻自己,除了有些汗臭味,哪那么夸张了?

    “老熊,你闻闻我这味儿大吗?”随军也是要面子的,灰溜溜到一旁拉过老熊来,手臂伸过去要他闻,白白挨了老熊一锤。

    “人家要去见相好,不得抹的香些?”老熊一拽随军,朝着臧六江龇牙:“少爷你去吧,我们肯定安分待着,你不用惦记。”

    “是啊少爷!”小二给上了一碟子小菜,转眼就被这些饿死鬼扒了个精光,目瞪口呆地端着空盘子回了后厨。

    那几个随军抹着嘴,肚子里有了粮食,也有胆子调侃臧六江了,嘴上没把门儿的,什么都敢往外说:“您坐下和我们吃点,夜里办事您那相好才觉得有力气啊!”

    这是句荤话,随军爆发出一阵笑声,只是被臧六江狠狠剜了两眼后,立刻便安静了下来。

    “管好嘴。”臧六江虽与臧永强没有血缘,可沉下脸来也是相当迫人的,那随军知道自己失言连忙低头认错,还好臧六江知道他不是坏心,轻飘飘地也就过去了。

    “老熊,吃罢了饭你们不必等我,直接休息,明日一早我会回来的。”

    臧六江摸了两块点心塞进嘴里,嘱咐过后才被小二引着向后院沐浴的地方去了。

    几个鹌鹑一样的随军缩着脑袋,直到臧六江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这才心有余悸地回去坐好。

    “真吓人。”那失言的随军拍着心口,想起刚刚臧六江那道目光,不由得心里发寒。

    “这可是咱们将军的儿子。”老熊用筷子点点随军脑袋,语重心长道:“警醒着点,你当咱们少爷这么火急火燎地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领赏吗?”对面的随军瞪着眼,眼里写着渴望军功几个大字。

    “自然是要领赏。”老熊一摆手,神秘兮兮地咧嘴笑:“人家,能领到两份儿赏呢。”

    第82章

    “三少爷, 该睡了。”

    还未见人先闻其声,小坛领了几个小丫鬟,举着烛台掀开屋帘进了门。

    她是按吩咐来催余淮水睡觉的,嘴上虽这样提醒着, 可话却说得静悄悄的, 怕惊扰了坐在桌前的余淮水。

    余淮水卧房中少说点了百十台烛火, 还摆了映光的铜镜,只凭着这些蜡烛,屋里不生炭盆也能暖和得如初春一般。

    余淮水一门心思扑在书上,傅家人生怕他看久了书熬坏眼睛,天刚擦黑便吩咐人点灯, 越是临考点的便越多,这屋里比白日还要亮堂, 让人分不清昼夜, 反倒是事与愿违,让余淮水学的更起劲了,到了睡觉的时辰要人来提醒才行。

    余淮水刚好读完一篇会典,屋里暖和,他只穿了一件薄衫, 用素色的发带利落地扎了头发,加上那张白净文雅的脸,小坛后头的几个丫鬟不住眼的偷看。

    “我还不困。”余淮水抬手揉了揉眼睛, 不知是不是他用眼太多,眼窝痒得很,一蹭便红了一片,让人见之怜爱。

    临考傅家上下拿余淮水当眼珠子疼,见他动手揉眼, 几个小丫鬟一窝蜂地上前制止,洗帕的洗帕,接水的接水,千万不能让余淮水临殿试前破了相。

    “少爷,这是医馆那边来的败火方子,大少爷让我叮嘱您千万要喝。”

    小坛接过丫鬟递来的食盒,拿出一只盛了药汁的汤碗来搁在桌上,连着又摆出几盘子点心。

    牛乳糕,栗子饼,花生糖,还是几盏甜汤,都是傅家小厨房里新做的,带着热乎气儿便送来了。

    “最近您吃得少,喝药伤胃,垫几口才行”

    小坛自小跟着伺候余淮水,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地端起点心来往余淮水眼皮子底下送。

    余淮水胃口不好是傅家上下都知道的事,近来备考更不爱吃了,磨着他多吃两口便是家常便饭。

    甚至有传言说劝动了三少爷吃东西便赏一两银子,傅家上下无不动心。

    “不吃。”余淮水皱了皱鼻子,将脸一拧,是个很不耐烦的模样:“你跟大哥二哥他们学坏了。”

    几个丫鬟彼此交换眼神,低头偷笑。

    “吃得少瘦脱了相可怎么办,圣上瞧见了要当我们苛待考生的。”

    小坛信誓旦旦的,边吩咐几个小丫鬟去熄烛火,边将那几碟点心拿到余淮水的桌案上。

    “殿试又见不着皇上,关样貌什么事?”

    余淮水被念叨烦了,拿过一块点心塞在嘴里应付了事,小坛看他吃了,怕念烦了又不肯接着吃,连忙把嘴闭上。

    屋内的烛火逐一熄灭,原本亮堂的卧房昏沉下来,只留下桌上的一盏烛台供余淮水用照明。

    “明儿我们派人去礼部领用具和浮票,您就好好歇着,等后天一过,咱们就能松快了。”

    临考前余淮水最大,过了明儿便要进考场了,小坛不愿意为了一碗汤药惹余淮水心烦,干脆睁一眼闭一眼,将那汤碗往桌上一搁:“反正还烫人呢,过会儿再喝吧。”

    余淮水自然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为防止其他几个小丫鬟琢磨出味儿来给傅聪傅明报信,他霍地起身,板着张脸去撵人。

    几个丫鬟被赶进院里,纷纷可惜地摇头叹气,随后一扫失落,热络地聊着往外去。

    “咱们三少爷生的真好,人也雅致。”

    京城宅府里新收的小丫鬟笑眯眯地,她是从别的府里出来的,打心底里喜欢这个新主子:“不像别家那几个少爷,没个正形呢。”

    “那是自然。”

    小坛一扬脸,说不尽的自豪:“咱们三少爷人聪明,品行又端正,谁见了不夸一句君子之风,哪是外头那些闲散少爷能比的。”

    “就是就是。”几个小丫鬟乐个不停,掌着灯笼将灯火带离了余淮水的小院。

    人都走了,余淮水望着书案上烛火跳动的烛台,半晌,从怀兜里摸出一只东西来。

    红色绒布拆开,烛火之下,露出一只晶亮的金圈来。

    这是臧六江原本戴的那一只,余淮水那时说不吉利不许臧六江戴,可私底下却偷偷地收了起来,离开山寨时贴身带着。

    前不久傅明撞见他拿着这只金圈,硬是抢走找金匠烧红消毒又烫了几遍,今儿才回到了他的手里。

    应当是臧六江戴的久了,金圈上有深浅不一的磕碰,在澄黄的烛火光晕下,那只金圈随着余淮水的抚摸折射出细碎的光线,将他黝黑的眸仁映得一亮又一灭。

    他从前以为自己是最喜欢读书的,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这样,臧六江还是比书要好看些的。

    不然也不会引得他读着读着书,便愣神回想那肆意张扬的笑脸。

    掐着那只金圈,余淮水趴伏在书案上,映着那火光一点一点瞧金圈上斑驳的痕迹。

    “你还真不来寻我。”余淮水轻轻开了口,有些埋怨也有些理解。

    若臧六江真蒙头蒙脑地冲进京城,对他们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臧六江在寨子里等他考完回去便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

    余淮水疲惫地合上了眼,将脸埋进自己软软的薄衫之中。

    他还挺想他的。

    傅家院墙下,一列侍卫正蔫头蔫脑地打呵欠,执着灯笼从院里经过。

    “呵欠咱们二少爷可真是,为着小少爷备考,也不能给咱们加值夜啊”

    “少说两句吧,咱们少爷还给添银子呢,你不爱干有的是人干,我堂弟还加不进来呢。”

    “我又没说不干”

    几人背影渐远,墙头上悄无声息地翻下一个身影,臧六江落在墙根,用十分不满意的眼神瞧了一眼侍卫离开的方向。

    态度敷衍行为懒散,这幅德性怎么保护自家媳妇儿安全,待淮水考过了,他一定好好地训一批侍卫,把这些懒骨头都给扫出去。

    只是眼下还有一日余淮水便要考了,臧六江只得把教训这几个侍卫一通的想法给摒弃了,免得闹出动静来扰了余淮水的心思。

    臧六江也是头一次来这宅邸,并不清楚余淮水被安排在哪个院里,不过按理来说,余淮水备考,自然是越安静的地方越好,他左右瞧瞧,一路便往宅邸深处摸去。

    傅家给余淮水布置的小院还是十分用心的,远离市井街道,后头便是假山,院里连了一汪池塘,夏日里会有游鱼跟荷花供人观赏。

    当时傅家还找了个神叨叨的大师来看,说住这院子定能高中状元,余淮水的住处这才定了下来。

    不过现在是冬日,傅家又怕安排下人守夜会扰了余淮水休息,院里萧萧索索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若不是臧六江瞧见屋窗透出一抹亮光,他还当这院子没人住呢。

    臧六江有些紧张地拽了拽自己衣袍,他接连擦了几日的药,身上总带着药膏的苦味儿,即便是沐浴过后擦了粉,还是能隐约嗅到那个味道。

    他只是来瞧一眼,不做旁的。

    臧六江在心里对自己叮嘱几遍,这才迈步上了屋阶,侧身立在窗户边上。

    屋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臧六江轻轻抬了一把窗棱,将那糊了明纸的窗框慢慢抬了起来,屋内烛火被灌入的冷风吹得摇晃,桌上书页沙沙翻卷,明明是十分细小的声音,还是听的臧六江心跳不停。

    多亏夜已经深了,伏在案边的余淮水没有动作,仍是沉沉地睡着。

    只是几日未见,臧六江却觉得自己周身血液,都在瞧见余淮水的那一刻如入春般融化,就连嘴角都不由得抬了些,带上了笑意。

    心中悸动,臧六江紧张的手指都在哆嗦,他怕风太冷把余淮水吹坏了,可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臧六江犹豫着,合窗向屋门走去。

    余淮水趴在桌上睡觉可怎么行,好歹让他进屋去给他加条毯子。

    桌边的烛火又一次摇晃,这回立在窗外的人站在了桌边,看着余淮水攥在手中的东西,臧六江真觉得自己进屋就是个错误。

    看到那只熟悉的金圈,石头心肠也被焐热了,何况是本就舍不得走的臧六江呢。

    余淮水睡得并不安稳,脑袋在臂弯里乱拱,发带都被蹭的凌乱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像是绕在了臧六江的心上,让他连皮带肉都痒痒的。

    这样睡一夜怕会落枕,得让余淮水好好躺着才行。

    耳膜颈脉一股一股地跳动着,臧六江俯下身去,慢慢将案前熟睡的人抱起身来。

    余淮水本就瘦弱,不知是不是他心里烦忧太多,似乎更是消瘦了,臧六江把人搂在怀里,感觉像搂着一捧脆弱的花,稍一用力便会花叶凋零。

    桌案上的烛火跳动摇晃了一夜,终是被臧六江给吹灭了。

    借着月光,臧六江看见里屋床榻边上凌乱地扔着几本书,他搂着余淮水,小心地将那几本书拨开,想要把人送进柔软的床褥里。

    屋外风声阵阵,臧六江撑开的那扇窗没有合紧,随风发出哒哒的震颤声,臧六江心里一惊,下意识要起身关窗,衣裳却被一股力道给拽住了。

    力道不大,轻易便能挣脱,臧六江却好像被点了穴,僵住了身子不敢再动。

    漆黑的屋内,余淮水那双同样黝黑的眸仁倒映着臧六江的背影。

    屋内静的吓人,可余淮水好似能听到臧六江那狂乱的心跳,咚咚作响,那声音叫喊着思念从抓住的衣摆上阵阵传了过来。

    “臧六江。”

    余淮水开了口,他捏住石头人衣袖的手指向前寸寸挪动,慢慢攀上了臧六江滚烫的手。

    十指交握,他攥紧了那只紧张到哆嗦的手,温声细语地开了口。

    “这是个梦。”

    臧六江蓦然回过头来,两道视线撞在一处,明明隔着黑沉的夜色,却热切地交融在了一起。

    余淮水的手轻轻一拽,臧六江便像丢了魂儿似得回过身去,什么看一眼就走、让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全抛在了脑后。

    床褥窸窣,特意洗的干干净净的臧六江毫无顾忌地爬上了余淮水的床。

    “这是个美梦吗?”

    月光透过窗户明纸倾泻进了屋内,臧六江像是夜拜神佛的信徒,在余淮水的衣襟旁轻蹭,想要得到能更进一步的许可。

    余淮水的目光落在臧六江的脸上,即便臧六江护脸护的再好,战场之上也难免受伤,余淮水捧起那张脸,指腹摸索过他腮边的一块青紫,又轻轻抚了抚那结了痂的耳垂,硬是忍住了心中酸热,余淮水点头道:“是个美梦。”

    两片唇蹭在了一起,久违的触碰顺着肩头而下,不知何时,床帐被谁拉了一把,簌簌落下,遮住了一片月光。

    第83章

    离初春还早, 甚至前几日还刮着风落过雪,屋檐上积着薄薄的白霜,屋子里却燥热的待不住人了。

    “等等!”

    床帐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扯住了垂坠而下的珍珠纱幔, 纱幔后露出余淮水一张涨得通红的脸, 接着一串被堵地模糊不清的叫声:“让我喘口 !”

    后头的话没人听清, 那珍珠串儿不知被谁扯断了,圆润的珍珠滚了满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外头昏沉沉的,床帐里便更黑了,余淮水只急匆匆地喘了口气, 便被自己迫不及待的爱人重新又抓了回去。

    臧六江早就把什么看一眼就走的胡话给忘了,余淮水摸过的手、脸、耳垂都要命的痒着, 眼下止痒的药就躺在眼前, 说什么也要先吞下去再说。

    黑暗的床帘里簌簌地响,衣裳落在混乱的被褥间,余淮水后背被什么东西硌了一把,胡乱地摸了一通,才想起是傅明给他的书。

    文官大典, 傅明托人滔来的好书,不过余淮水总觉得与臧六江他那五哥哥整理的书有些许相似,看了几眼便扔在一边了。

    余淮水突然有点愧疚, 于是拽了一把身上的臧六江,小声咬耳朵道:“明日一早你早些走,别让人瞧见你。”

    若是臧六江被瞧见,考上还好说,若是考不上, 傅家人怕是要不管不顾地逮臧六江回来兴师问罪了。

    考不上是他没本事,总不能让臧六江当了替罪羊。

    这话听在臧六江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味道,就着余淮水拽他头发的力道往人掌心里一歪,颇是委屈道:“我给你丢人了?”

    要是被小坛抓到自己和一个男人在床上厮混,确实挺丢人的。

    余淮水怕说了臧六江更磨人,只得含糊应付了两句,用嘴去堵他。

    臧六江知道余淮水脸皮薄,被打了个茬他也有心思想别的了,宽厚热乎的手掌摩挲着余淮水圆圆的膝盖,犬牙磨蹭他贴近的掌心,黑暗里不用眼睛看,余淮水都知道臧六江是个怎样的蔫坏表情。

    “那蒙汗药是谁给你的?”

    遥远的山头,正给臧远报账的林大头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让对面的王爷用不善的目光狠剜了几下。

    “他病了,带他下去喝药。”

    不敢喊冤的林大头哭丧着脸,被齐一齐二架出了书房。

    药是迷晕衙役时林大头给的,可桂花酒酿里的迷药是余淮水自己掺的,怎么样也算不到林大头的头上,余淮水脑袋一歪,是怎么也不肯说的意思了。

    “你不说,别当我不知道”

    臧六江那犬牙又尖又韧,磨在余淮水的腕子上有些疼,他像是一匹不太听话的恶狼,在黑暗里褪下了自己那层好狗的皮囊。

    “林大头管着这些,没我允许他不会给旁人用的是不是他给你的?”

    余淮水装死,臧六江便去抄他腰窝,两下就挠的余淮水装不住了,笑着去捞腰里作恶的手:“再闹滚下去!”

    臧六江自然不肯滚,挠痒的手打着转,便往不正经的地方去,床帐里的笑声从大到小,又渐渐变得不着调。

    余淮水家的蜡烛铺很久没有开张了,寻常人不知道他家卖蜡烛,臧六江这样的土匪闯店更是不许,傅聪傅明知道了,是要把人拉出去痛打再挂着登徒子的牌子游街示众的。

    可余淮水背着人,擦了火给土匪看货,还许人家上手验收,床帐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那就凑近了焐热了仔细地瞧,不过这卖不卖,也得余淮水松了口才成。

    支在怀里的腿力道不小,臧六江被蹬地往床帐外倒,余淮水食髓知味,被臧六江瞧一眼蜡烛便紧张地不行,哆哆嗦嗦地支着他的手臂,不许他再继续动作下去。

    “我这几日没有歇好我从前没有这么快的”

    哪个男人不好面子呢,臧六江表示理解,遂一把拽了余淮水的脚腕,往肩头一扛,侧头去叼他一样哆嗦的小腿,扯开了人便力道不小地去测蜡烛长短,只几下便熄了烛火,沾了满手蜡油。

    读书人是好,全身除了腰杆子是硬的,旁的都软绵绵的,骂人也只是那么两句,什么王八蛋牲口什么的都听了几轮,毫无威慑力,甚至听的人愈发手痒。

    余淮水见他不吃骂,伸手便去抓臧六江跪在两侧的腿。

    若是平日瞧得见的时候,臧六江也就躲过去了,可今儿罩在黑乎乎的床帐里,这一把便被余淮水抓瓷实了。

    那些细碎的伤口才刚结了痂,臧六江浑身一抖,攥着余淮水脚腕的手下意识便用力了。

    “你怎么了?”

    余淮水心细如发,立刻便察觉到臧六江这腿上似乎裹了不少纱布,黑暗中他瞪大了眼,一翻便要爬起身来去燃床边的灯。

    若是被余淮水瞧见了伤,八成是不会继续了,臧六江千里迢迢打东南沿海赶赴京城,可不能被几处伤给坏了好事。

    余淮水刚一察觉,臧六江便俯身下去,连推带阻,连哄带骗,说这战场上哪有不受伤的,挨刀剁两下只当被虫咬了,有点伤口都是功绩,论功行赏这都是证据。

    “什么战场?你去哪了?”

    越抹越黑,身下挣扎的力道愈发大了,臧六江知道余淮水吃软不吃硬,当即放下身段,在余淮水的耳朵边上念叨自己疼了。

    身下的挣扎霎时停了,余淮水生怕自己再碰着臧六江的伤,手脚一伸,呈大字便躺在了床上。

    “这几日你去哪儿了,不许瞒我若是说不得,就告诉我是伤着哪了,要不要紧 ”

    余淮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臧六江便拉起他的手来,让他手触为实地体会了一下眼下最紧急的是什么。

    初摸还没回过神来,再摸,余淮水像挨了咬,一下便把手抽了回来,劈头盖脸便往乐不可支的臧六江身上招呼,打的臧六江连连求饶。

    “疼了,哎哟,疼死我了 ”

    臧六江叫的夸张,余淮水薅着他头发的手可毫不手软,大有一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在,毕竟臧六江项上人头还在,扯两下头发脑袋难道还能掉了不成。

    臧六江眼珠一转,叫的更真情实感了些,顺着力道往下倒,嘴里细碎地嘀咕:“出血了,脑袋上也伤着呢”

    余淮水那手哆哆嗦嗦的,也不扯头发了,捧着臧六江的脸便去扯床帐,连灯都等不及燃起,借着月光往臧六江的脸上瞧。

    哪有什么血啊,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最不和谐的就是眼角眉梢的不着调,余淮水知道他又在唬人,抬手便要打,被臧六江一把抢过床帐来,又一次堵回了被窝里。

    土匪买到了称心如意的蜡烛,报余淮水以自己的藏货。

    山头上能养出什么好蜡烛,草莽粗野的如主人为人一般,带着火星儿往余淮水的手心里一放,一摸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余淮水想婉言谢绝,这蜡烛不用眼瞧就知道质量过硬,燃一夜对身子不好,不如改日再点来用,到时候也不用管什么养护身子,痛痛快快地烧他一夜。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余淮水后日便要去考大官,再狼心狗肺的人也不能扯着这么紧要关头的人夜燃蜡烛。

    臧六江心里掂量掂量,索性也不强买强卖自己的蜡烛了,今儿只当是给余淮水的蜡烛铺子包了场。

    什么亲手交易、口口相传、蹑足附耳、首屈一指

    臧六江那点书没白读,成语用的愈发乱了。

    待到余淮水支撑不住,好好地泄了回压,臧六江早就燥地一脑门子热汗。

    这比登船杀敌还折磨人,臧六江吮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手指,扯过一旁的被褥来,给打水里捞出来一般的余淮水裹上,抬手去掀床帐。

    外头还是一片漆黑,分不清是什么时辰,臧六江倒不担心被人瞧见,无非是傅聪傅明鸡飞狗跳地打他两下,可余淮水好面子,臧六江瞥了一眼昏沉睡着的余淮水,最终还是遂了他的心意,摸索着去寻自己的衣裳。

    “淮水!”

    外头突然喊了一声,床上的臧六江霎时一僵,被褥里的余淮水更是梦中惊坐起,唰地便起了身,两人借着稀薄的日光惊慌地对了个眼。

    “你嚷什么!”

    傅聪都被傅明忽然的一嗓子吓了一跳,他身后的阿旺小心地护着三支几乎小臂粗的香,香上还用朱砂写了经文,身后一队小厮丫鬟皆是搬搬扛扛,什么贡品花灯一应地都备齐了,阵仗大的像要在余淮水的院里办场堂会。

    “过了时辰怎么办?”

    傅明也知道自己这一声不小,连忙收了声,可还是有些焦急地催促:“我都说了要你早些去排大慈恩寺的香火牌子,挨到今儿才轮到咱们去上香,我能不急吗?”

    都说京中的大慈恩寺香火鼎盛,祈愿是最灵的,就今儿这香火牌子还是傅家半年前就候着,塞了不少银子才打点到的,不怪傅明接了信儿就火急火燎地来寻余淮水。

    跟文殊菩萨上香,怎么也得考生亲自到场才行。

    傅明正欲上前去叩门,便听屋内惊呼,哗啦一阵,咚地一声响,像是谁摔了。

    “淮水!?”

    这动静不小,屋外的人听的真真儿的,一时傅聪傅明也顾不上其他,冲上屋阶便往门里闯。

    一队人火急火燎进了屋,衣衫凌乱的余淮水正战战兢兢地立在床前,再低头一瞧,是散乱一地的珍珠,刚刚那动静应当就是余淮水踩珍珠给摔了一跤。

    “别动!”傅明立刻母鸡护崽一般张开手臂,喝住余淮水别再乱动:“小坛,赶紧带人把这些珠子给捡了!”

    小坛跟着几个丫鬟连忙应声,一地珍珠火速捡了个干净,傅聪傅明迎到余淮水的跟前,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确认手脚都没什么异样,这才叫人把吉服拿来,给余淮水梳妆打扮。

    “浮票我已经差人领了,用具也都送去庙里开光,一会儿咱们回来一并接回来就行。”

    “这是魁星点斗的香囊,你好生挂着,别给旁人看啊。”

    “大哥二哥相信你的本事,不过别人家也求这个,咱们求个心安你看什么呢?”

    傅聪傅明围着余淮水佩戴首饰,见他心不在焉,随着目光往床褥上看,床帐遮掩着,里头黑沉沉的一片。

    “没什么二哥!”

    傅明性子急,还不等余淮水给出个答复便几步过去,一把便扯开了床帐。

    余淮水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不过那床褥上的确没有旁人,只有一团凌乱的被褥和几本揉乱了的书。

    傅明狐疑地看了两眼,忽地一拍掌心,抄起那两本书回到余淮水的身边:“惦记这书了?”

    的确有这个可能。傅聪点点头,大哥做派地伸手搓了搓他圆润的脑袋:“不差这一会儿,咱们去吃些早点,赶早去烧柱香,你好好歇歇,别那么忧心。”

    “就是,别那么惦记,不就是考文化吗,哪个比得过我们淮水,走走,一会儿咱们”

    穿戴整齐,余淮水被厚实漂亮的吉服裹得金光闪闪,从上到下都是金银玉石,开光的香囊都挂了十几个,几乎是被傅聪傅明架出门的。

    傅家旁的没有,金银管够,有钱能使鬼推磨,珠光宝气些想必也能让神佛多看两眼。

    说话声渐渐远了,屋里没了动静,床下狼狈地爬出个人来,臧六江抱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裳,一脸颓唐地坐在地上。

    “哎,跟偷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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