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崔真真刚冲完澡就收到消息。
全素儿:【五分钟后下楼集合@崔真真】
五分钟后,一辆极度吸睛的粉色敞篷跑车咆哮登场。
全大小姐手握方向盘,得意地一扬头发:“没想到吧,我也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副驾驶座上李允熙眼睛亮亮:“好久不见啦真真!”
崔真真:“早。”
拉开车门,她坐后排。
视线在后视镜里转了两个来回,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全素儿不禁无语:“怎么搞的你们俩,寒假做苦力了?一个两个瘦成这幅鬼样,凭什么只有我胖了!”
诶?李允熙歪头:“我一直在帮奶奶照顾果园,素儿你不是在调研吗?”
“是啊,然后就过劳肥了。”
“你们根本想象不到那些外国人的嘴脸,哇,超丑恶的,完全看不起亚洲人。白天我跑画廊艺术馆,想着多认识几个有名气的艺术家,方便以后搞联名嘛。”
“晚上又要到处逛商场、买化妆品、偷师……啊呸,多多参考其他店装修风格和陈列,出设计图,累死我了,一累就想吃东西,一开吃完全停不下来。”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现在一顿能吃两碗大米饭!”
全素儿说得绝望,李允熙一脸赞扬:“那很好呀,我奶奶说,能吃是福。”
崔真真:“嗯。”
“我只是举个例子!!精致碳水才不碰呢!……完全不在意身材的家伙和有氧狂魔,拉倒,我跟你俩说那个干嘛。”
全素儿翻个大大白眼,大拇指指向后座:“反正要买,顺便给你们带了些。粉袋子干性皮肤,李允熙你最好是记得用面膜;蓝袋里针对敏感皮肤,你拿着吧崔真真。”
“嘿嘿*V*。”李允熙掏出两个木礼盒:“我和奶奶做了很多果干,还有我妈妈昨晚烤的芋泥饼干……”
“呀,太寒碜了吧。”
全素儿瞟了一眼,“我说你这分量,难道不知道我最喜欢吃甜点吗?居然用这么小的盒子装,小气鬼。”
“嘿嘿。”李允熙又笑,“是我妈妈怕你们不喜欢啦,所以没有一次做太多。要是觉得好吃,随时可以再有好多。”
“那还差不多,我记住了,到时候别赖账。崔真真你呢?”
三人说好开学互换礼物,崔真真递出手上的礼品袋。给李允熙买了一个电子阅读器,护眼,符合她喜欢每天凌晨躲被窝里背书的奇特习惯。
全素儿有钱,什么都不缺,只能送上一套据说为设计师研发的最新款绘画平板与触控笔。
“一看就是临时买的。”
全素儿心动但嘴硬道。
“会不会很贵呀?”
李允熙本来不肯收,可买都买了,崔真真撒谎运气好抽一等奖打五折,与全素儿一唱一和,话术满分。她最终还是收下了,舍不得拆包装,这会儿正认认真真读着外包装盒上的简单文字说明。
傻兮兮的。
全素儿转开视线:“我们来的路上瞧见裴某人了。”
昨晚被下最后通牒,裴野很早收拾好东西出门。
她没说的是,撞见人时对方神色空洞精神委顿,手里提一小包东西,眼下挂着俩大大的黑眼圈,满身没人要的怨气浓郁得几乎可以化为实质。
另一位当事人闻言毫无反应,身体力行地表现什么叫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也不晓得两人间发生了什么。
“假期出了挺多事的,对吧?”
全素儿意味深长地感慨,只有李允熙听不懂含义,一本正经地应答:“你出国学习,我和家人去乡下探望爷爷奶奶。真真也参加了市绘画比赛和社区半马拉松……虽然有点遗憾没有拿到一等奖……”
崔真真望向窗外,难得接了一句:“是好事就行了。”
没错,n4算什么,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想想短暂的寒假,崔真真履历添光,李允熙合家欢乐,她则如愿当上了名正言顺、合乎法律定义的全家大小姐,可谓所有人梦想成真。
“真不错啊。就当起了一个好头吧。”她挑起眉,冲镜子说:“说不准从今天起,我们身上就只有好事、没有坏事发生。”
话音刚落。
“唔……车子挂破了算坏事吗?”
李允熙笑声提醒:“素儿你要慢点开,刚刚好像刮到电线杆了。”
成功引起一声高亢心痛的尖叫。
*
车一路开进学校,停在停车场。
许是听闻全素儿家最近不知怎的竟然跟YK搭上关系、荣升为YK在南明家电业唯一的授权代理商;或发觉n4短短几月分崩离析、多数没落,与崔真真逃不开干系,她深不可测。
同学们纷纷热情打招呼,更甚者直接挑中最好说话的李允熙,上前挽住胳膊,摆出一副亲密姿态企图打探消息:“呀,允熙啊,你知道全素儿家什么情况吗?怎么忽然不是私生女了?和yk有关系吗?该不会和裴野……”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早上碰见裴学长啦。”
李允熙倒不傻,顶着一张人畜无害脸笑眯眯扯开话题:“他好像不打算来上学了,一定是因为学费太贵吧。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珍惜能够学习的机会,认真读书,努力向上!”
“……也就是说与裴野无关?那高镇浩又是怎么回事??”
“你也想看我新收到的礼物吗?是真真买给我的哦,阅读器!听说可以下载很多学习资料进去,超方便的对不对!”
“宋迟然……”
“真真!该去礼堂啦!”
“。”
某同学无功而返。
开学日,全体师生到大礼堂集合听训堪称每学期一次的经典环节。
教导主任一阵慷慨激昂假大空的演讲后,惯例该轮到成绩优异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过去两年皆由雷打不动的天才生周淮宇担任。
可惜上学期他因家庭变故成绩有所下滑,新一任优胜者不出意外也是贫困生,戴着厚厚的无框眼镜,眼神呆滞,一脸痘。
嫌他形象太差,校长临时取消该流程,改让学生会会长上台代替所有同学发表自己新学年的美好愿景。
崔真真于掌声中登台。
发言稿经过闵老师团队再三修改,昨晚练习背诵。上台前,李允熙、全素儿替她整理仪容仪表。
更重要的是,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万众瞩目下讲话,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为一点灯光注视便紧张到失控忘词的崔真真。
今日的她,健康,富有,美丽。
通过长期蛰伏与不动声色地诱捕,几乎扳倒了所有敌人,从他人手中抢到了自己所热切渴盼、理应拥有的一切。因而她表现完美,从头到脚无可挑剔。
热烈的鼓掌声再一次响起,众人身后,沉重华丽的雕花大门却乍然推开。
一线金光自门缝间臌胀出来,仿若一面镜子,掩盖住来人的面目,只将炫目的光点汇聚反射,刺入成百数千双吃惊疑惑的瞳孔之中。
“谁啊,弄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好像是个女生?”有人双手挡脸道。
鞋跟落地脆响,很快,越来越多人识别出她的身份。
“呀,是时书雅吧?就那个时书雅!”
“谁?”
“把海岛拿来让我们秋令营的那个!裴野的未婚妻!”
“她怎么在这?她哥已经搞定京代了?”
“找崔真真或者尹海娜麻烦吧,你们仔细看脸,好像真的毁容留疤了呢。”
“据说前段时间一直在某圈里高调活动,主动找了一个海外富豪联姻,大学毕业就结婚,双方签了协议为此拿到公司不少股份。大发。某种程度而言也算一个狠人,不愧是京代出来的孩子。”
“所以她来干嘛?”
时书雅在议论声前进,神情傲然,气场逼人。
没有理睬任何闲言碎语,她径直向着讲台,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光滑锃亮的鞋面晕开一圈钻光,好似走进自家院子般的悠然,随手拂了拂头发,令脸侧那块丑陋的疮疤显露得更明显。
“不介意我说几句吧?”
没人说得准她在问谁。毕竟赶在校长、副校长、以及善于察言观色的教导主任接连出声应答不介意前,她便已经施施然迈开步伐,自顾自走到话筒前。
“我是时书雅。”
“新来的转学生。”
根本无需关照,就不必说请多关照。
好比猎鹰俯视着鸡群,她的起点太高,如今爬上来的位置更高,面对一堆愚昧低贱的人自然意兴阑珊,随口丢出一句:“很期待接下来的生活。”
敷衍意味十足。
“那么,大家一起鼓掌,欢迎书雅同学的到来。”
副校长接过话筒,肉眼可见地敬畏谄媚态度使台下老师们稀稀拉拉地拍手,没能止住学生间交头接耳的声响。
发言完毕,按理说开学典礼可以到此为止。可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果不其然,崔真真神色平静的和校长、教导主任站成一列。
经过她时,时书雅停下脚步。
“感觉怎么样?爽吗?”时书雅漫不经心道:“是我向校长提议,让你上台发言的。”
正如离岛前的最后一夜,她特意安排崔真真代替自己主持晚宴,只为让她亲身体验到普通平民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待遇,得到再失去,最容易叫人生出不该有的贪念,继而感到痛苦。
“谢谢你,书雅同学。”
崔真真低着眼回:“可是校长没有建议你吗?不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太大意,容易摔跤。”
时书雅笑了:“不是我的地盘,难道是你的?”
对方不语。
校长、副校长暗暗擦汗,拿不准插嘴的时机,只好保持沉默。
见她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垂死挣扎罢了。时书雅眸光暗沉,声音低了下去:“恭喜你,上次成绩进步不少,考了……段三十多名?不过崔真真,你该不会从没拿过第一吧?”
“真可怜。中等人只配过中等的人生。”
“什么叫真正的金字塔顶端,我最近有空,就展示给你看看吧。”
字里行间骄慢的自信,时书雅带着光来,而崔真真立的位置不好,处在排光灯下,以至于满堂亮彩此刻没有一丝一毫能落及她的身上,面目之上唯有灯的阴影。
像见不得人的低劣品一样。
晦气。
时书雅抬起下巴,扬长而去,
*
既然放了狠话,时书雅说到做到。
她前脚入学,一个名黄东玄的富家子弟连同另外几名女生后脚也办理转学手续来到圣格兰。
天然的身世显赫,外加钱权交易,她以极度强势的方式迅速建立起自己的校园人脉,无论走到哪儿俨然一副被簇拥爱戴的国王形象,丝毫不顾及校规。
大家上课,她们不以为然地从教室旁走过。
想用体育场,必须等高贵的书雅小姐先打完网球。
食堂、音乐室、图书馆等公共设施同理。
对于这类行为,校方集体噤声装死,短短半月,时书雅以一己之力霸占全部论坛话题,只除没上顶楼,其余行为张扬度比起n4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外,从前十分在意形象、至少不肯在大众面前公然掉价的她,似乎格外纵容自己的跟班们为难特招生。
撕课本,剃眉毛,随心所欲地将人推进植物园、锁在昏暗的器材室里。
有传闻说时书雅自打家人去世、毁容双重打击后便性情大变;也有人说,她是借此羞辱崔真真,顺便警告所有人远离崔真真,否则下场不外如是。
众说纷纭,吴智恩着实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只是和往常一样,利用午休时间跑步提神,用符合科学原理的方法提高下午学习效率而已。那人一个眼神,她就像一只落单的羊羔被狼群围猎。
她们的影子筑成牢笼,她的发绳被剪断。头发烧灼散发出刺鼻的焦糊臭味。
为什么?
“我只是跑步而已!”
“我……我没有招惹你们,为什么要……”
一记撕扯截断控诉,脖颈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她模糊的视线里出现好多张脸,嘻嘻哈哈地:“拜托,吴智恩,谁说要惹我们才能霸凌你啦!”
“好老土的想法哦!”
“你是崔真真的同班同学对吧?借过她笔记?今天中午一起吃饭了?那么为什么不问问我们伟大的学生会长,干嘛要连累你受欺负呢?”
“就是说,都怪她啊。”
男生吐出一口烟雾,零星的火光悬在受害者被大力扒开的眼皮前,活像一颗流星映入湖泊。
他边苦口婆心地说道,边抖落烟灰:“区区一个贫困生,成绩又不好,凭什么抢占学生会长的位置?是我就乖乖地让给书雅了,可那丫头怎么一点都看不懂眼色呢,非要装聋作哑到底。真是叫人火大啊,这才需要你帮忙传一下话。”
“识相的话就交出来吧,最好主动退学,不然只会害到更多人,变成人人嫌弃的扫把星。臭虫。垃圾堆,就这样说吧,懂了吗?”
男生踩灭烟头,双手插进兜里。
“去啊。”有人恶狠狠地踹了她一下,吴智恩身体踉跄,幸亏及时扶住栏杆。
眼睑隐隐发烫,事发地点在操场看台,耳边萦绕男女生们猖狂的、幸灾乐祸般的笑声,吴智恩眼神下滑至自己的布鞋,心里默念着:忍耐。
有钱人并非刀枪不入,n4的结局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只要不被发现,她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会是值得的。即便家境贫寒,像她这种人的尊严终将得到维护。
尤其在圣格兰,她们已经受够了被呼来唤去、不当人看的日子。
“呀,还不滚吗?”
“是给你教训还不够?到底在想什么呢西八养的烂货色!”
咒骂声再度临近,这时,看台上忽然啪嗒掉下一本书。
声音不大,顿时吸走所有人的注意。
噪音制造者打着哈欠,平躺在长椅上,从另一本摊开的杂志下露出半张脸。
“好累,怎么到处都不让人睡觉。”
懒散抱怨的口吻,他单手扶脖慢吞吞坐起来,好似柄骤然折起的伞,由修长、纤薄、笔直交叠为更有存在感的形状。裤脚向上收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脚踝。
是宋迟然,他怎么来学校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男生率先发话:“姓宋的,我警告你别多管闲事!”
“除了裴野,很少有人这样叫我。”他饶有兴致地支起下巴,目光轻飘飘地落到对方脸上:“你叫什么?不怕我告诉南在宥么?”
裴野、高镇浩、宋迟然先后失势,不成气候,只剩南在宥踪迹全无可仍旧是未罗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假如那家伙出手……
男生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别紧张啊。”
宋迟然噗嗤一笑,“开个玩笑,我们已经闹翻了。更何况我现在是被赶出家门的人,哪那么容易联系得上。”
“……过街老鼠还差不多,亏他敢露面。”有人小声嘟囔:“东玄哥,别管他,他都跟裴野打两回架了。”
“我作证,他被赶出宋家以后,其他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说明关系彻底闹僵了。”
当面说坏话啊,不巧他听力好。
“叫黄东玄。”宋迟然抬起手,对着手机道:“听到了吧,南在宥,处理一下?”
黄东玄:!!
他在跟南在宥通电话?唬人的吧?
不安的情绪涌上头脑,黄东玄下意识仰头望向某处,随即松了一口气,口吻再度强硬起来:“别装了!既然无家可归,你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
“说起来我还参加了你哥的葬礼,啧啧啧,好歹是排得上名号的人物,怎么命这么短?不早不晚偏偏挑那个时间点死,搞得你很尴尬吧?根本没法做人嘛。”
“你妈也是,要是能瞧见你这落水狗样子不知道会怎么想。搞不好怪后悔的?”
会吗?
宋迟然不置可否,无所谓地笑笑,弯腰捡起书:“多在意自己吧,时书雅,受了什么刺激才开始玩这么无聊的游戏。”
他跳过走狗,直接对话主人。
所谓游戏指霸凌弱者么?好可笑。
“我是跟你学的。”
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的时书雅缓缓现身,“红牌游戏,不是你们先开始的么?”
“很遗憾,我们已经不玩很久了。”
“你还有“你们”吗?”
明明就撕破了脸皮终生难以和解。
面对她尖利的讽刺。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管怎样别太偏激了,时书雅,再这样下去又会输的。”
宋迟然拍了拍裤子,云淡风轻地丢下话,旋即走下台阶,掠过一干人等。而后回眸扫了一眼:“还不走吗?”
……和她说吗?
吴智恩如梦初醒,赶紧跟上。
第102章 道歉
下午,吴智恩请假了。
消息传到全素儿耳朵里,她翘了击剑课,满脑子问号:“你们说她到底抽哪门疯?”
“幸好我听劝,宁愿多花时间调研也没急着买店装修,不然指定倒霉。我爸那边有和yk的合作撑着,顶多吃点小亏。”
“无所谓,总归没到我继承财产的时候,我爸吃亏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吐槽着,往嘴里扔饼干,享受地嚼嚼,顺手敲一下李允熙形状饱满的后脑壳:“倒是你,注意点,人家的重点下黑手对象。”
先前秋令营,她和崔真真做室友,特地跟李允熙拉开些距离,勉强降低仇恨值。
可时书雅转学,肯定从其他人嘴里得知李允熙是崔真真的同桌,关系好。
并且家境差,没靠山,大眼水汪汪,性格软趴趴,脚边爬过一只壁虎都狠不下心踩……标准肥美待宰小羊羔一只。
毫无自觉的小羊羔本羔正蹲地上调配化学肥料——本学期自选的课题之一,闻言回答:“时书雅吗,她已经找过我啦。”
“莫??????”
“什么时候?”
全素儿惊掉饼干,崔真真抬起头,小羊羔戴着防护眼镜,继续呼哧呼哧拌匀化学物质:“上周六有学姐带话,叫我放学以后去音乐教室见一个人,应该是她吧?”
全素儿:“!!你去了吗?”
“没有呀。我奶奶从乡下送果干来,我答应去接她的,一放学就去车站。”
全素儿刚松下一口气,又听她说:“不过好幸运哦,因为那天我经常走的路上有人打架,好多经过的人都被玻璃砸破脑袋。”
“……确实挺走运哈,你家就没再出点别的事?”
“你是说有小偷翻院子被我爸爸抓住、小孩子调皮往我们院子里扔石头和死老鼠,还是我妈妈摆摊的地方突然多了很多抢生意的摊贩啊?”
“这些应该和时书雅没关系吧?我爸爸把小偷押到公安局去啦,好像是情节特别严重的通缉犯。老鼠全部埋起来了,我妈妈的话,刚好觉得最近食材不太新鲜,准备换一家店买食材,所以也没有受到很大影响。”
“……”
说什么好呢,这绝佳的好运和该死的钝感力。
全素儿无力扶额。
化肥调好啦,李允熙拿起编织袋分装,随口道:“我也觉得时书雅变得怪怪的,之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从骄傲自大的京代公主到眼眸里栖息冷光的新霸凌团体核心,时书雅的变化不亚于开荤野兽,好似尝到肉腥而爆发出野性。
全素儿啧一声,满脸烦闷。崔真真大致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没了n4,空气新鲜,偏偏时书雅不合时宜地登场,搞得她们再次地位下降、处境尴尬。且时书雅的霸凌不同于红牌游戏,并非针对单一学生,打击面更广。
假设把圣格兰比作一架天平,起初有钱的学生具有压倒性的重量,随着裴野等人的改变、崔真真当上学生会会长而逐渐倾斜。
那么时书雅的加入无疑大大加重前者分量,重新划分出常规与特招生群体,使两者泾渭分明。
由此导致的结果是学生间的阶级差异再一次被摆上明面,前者嚣张跋扈,后者处处受到排挤欺凌,校园形态大有回到最初的架势。
【要是阻止不了时书雅,很多人会退出。】
周淮宇也发来讯息,说明贫困生们惶惶不安,越来越失去争取公平待遇的决心。
没办法,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他们力量薄弱,习惯了忍耐,即便说好团结一致揭发暴力,可输在软肋太多,难免瞻前顾后,一有磕绊便下意识想掉头逃跑。
崔真真转一笔钱过去,既是安抚也做收买,只要留下被霸凌的证据便能换到不菲的报酬。
“尹海娜家怎么样了?”
收起手机的同时,她不经意问道。
“就那样吧。她爸妈对她挺好的,到处花钱请侦探、给警局送礼,一直没放弃找她,为了她连公司都扔一边不管了。”
“我差不多一周去一两回,关系多好算不上,反正混成脸熟,照你说的做,她们估计都信了我和尹海娜是超级要好的朋友。”
不清楚她提这个干嘛,全素儿和盘托出,末了不忘添一句:“尹海娜真跑假跑不清楚,时书雅才比较麻烦,你怎么想的?一直不给反应不行吧。”
谁不知道时书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逼崔真真表态?求饶,服输,或接受挑战迎难而上,她总得选一个。
崔真真戴了手套,手里握着铁锹,脚踩铁铲深深嵌入地面,向上扬起一捧土。
三月下旬,冬季彻底结束,植物园里满目深浅不一的嫩绿色,宣告着新生。
而春天恰好属于播种的季节,她选择的课题是种一颗树苗并记录其生长过程,眼下才刚刚选定位置,挖好坑。
土坑潮湿、松软,挖得很深,她拿起树苗,开始栽种,土壤间爬出几只细长的蜈蚣。
“杀了我吧!!”
全素儿一脸麻木,熟练原地起跳,“第多少只了?崔真真,你确定会种树吗?这次能不能行?再倒我可不帮你用木板固定了。”
“浅了不行,埋得够深就行。”
得到的答复似有他意,她稍微这么一转脑子:“你是说……再让时书雅嚣张一阵子?”
崔真真:“我说了吗?我没有。”
“你说了!”
李允熙:“我作证,真真没说那种话。”
“你闭嘴,小瓜皮。”
只是没明说而已!她懂,就是那个意思!
对此深信不疑的全素儿捏下巴沉思:此刻她们身处劣势,着急忙慌地找上门显得露怯,容易被拿捏。倒不如强硬到底,等时书雅耐心用尽……
上次攀岩没比成,那家伙打心底不认同崔真真,要是有机会来一次正大光明的比拼,她们才有赢面。只不过……
“你觉得时书雅要到什么时候才沉不住气?蹦你脸上跳操?”
“快了。”
崔真真低下头,将树根仔细地掩埋好。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傍晚,时书雅带人将她拦截在校园门前。
*
崔真真就是个缩头乌龟!
任凭她们怎样放话挑衅,甚至于当面为难人,她装死到底。至多不咸不淡地来一句:“既然这位同学不愿意,你们还是不要强迫她比较好吧。”
笑死人了。大家不由得奇怪,就她那样怎么可能耍得裴野团团转呢?
时书雅给出答案是她藏得深,以及裴野几人足够肤浅,活该被搞垮。
原打算利用一干无关人等测试崔真真的态度,能令她就范最好。
倒没想到她竟然自私至此,无论那群人被连累成什么可怜样、全校学生议论纷纷,她完全不受影响,没事人儿似的该干嘛干嘛,这是觉得n4倒台就不必装好人了?
呵。
不屑再多费时间,放学后,时书雅直接把人堵学校里。
跟班们快速上前控制住全素儿、李允熙,作为时书雅的头号走狗,黄东玄永远第一个跳出来:“哦莫,我们崔同学、崔会长,你这是急着去哪儿?我们聊聊啊。”
他长得一般,穿得夸张,在升温的天气里披一身及膝豹纹大衣,说话句句上提,语调极为流气:“我是新来的,听别人说你跟裴野他们谈过恋爱就特别好奇。他们四个人里,你是一个接着一个谈,还是一块儿来的啊?你受得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真龌龊,纯脑残。
一旁被按肩膀抓包的全素儿凉凉道:“猥琐男见多了,这么经典的倒少有。”
李允熙:点头点头。
黄东玄笑声一滞。
“赶紧把她俩弄走。”
他气得摆手,暗骂一声西八,随即双手叉腰,收起下流的目光,自认为气势压人地绕着她走圈:“真有意思啊,崔会长……这么叫你简直像在叫集团董事长似的。”
他决定换一个用词。
“崔同学,怎么大家好像光晓得高镇浩得精神病、南在宥也病了,所以不来上学。却没人清楚他们一个住院当晚、一个离开韩国前一段时间都跟你在一起呢。”
“学长有话可以直说。”崔真真笑了笑,弯起的眼睛弧线好比鱼尾。
装什么淡定?
“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你到底做了什么搞得他们那么惨,敢不敢当着我们所有同学的面说一下?尤其是——宋同学。”
说着,他指向人群,一副捏住把柄似的得色模样,“宋迟然,你出事前肯定也跟她见过面吧?说实话,你仔细回想一下,就不觉得有蹊跷吗?”
“好端端做着大少爷,你哥没了,刚好轮到你继承家产,怎么突然就成叛徒了?害死家人,还被赶出家门,这里头难道没有崔真真的手笔吗?”
“……呀,不会吧?居然跟她有关系?”
“不管怎么说,那四个人忽然变成这样,确实很古怪呢。”
事关豪门隐秘,越来越多人停下脚步,侧目围观。
宋迟然睡眼惺忪,正打着哈欠,莫名其妙被拉进战场,低眼瞧见黄东玄挤眉弄眼,一脸‘我为你好’的表情、努力踮脚勾着他肩膀。
他说:“刚睡醒,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黄东玄当即重复一遍,语气十分肯定:“她一定做了手脚!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崔真真——”
“我手挺好的。”
宋迟然把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晃了一下,接着又低头拉了拉裤子,故作惊讶地哦一声:“脚也在。谢谢黄同学的关心。”
“……”
行吧,这小子不接茬。
黄东玄算是看出来了,姓宋的没救了。他眼珠一转,刚想把话题扯回到崔真真身上,务必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她刁滑奸诈、诡计多端的真面目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挤进人群。
“你们在干嘛?”他皱眉,面朝黄东玄,话却冲着时书雅说。
尽管做好心理准备,乍一瞧见这张脸,不得不承认,时书雅的思维依然宕机了一瞬。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裴野。
大脑霎那间形同海啸翻涌,从儿时初见两两看不上眼、她被困树林,昏暗中,他毫无预兆地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他抱着一条蠢狗,宁愿陪狗玩也不愿意搭理她、她弄丢了他的小狗,不值钱的东西,他却因此勃然大怒,一副气得快哭出来的表情……
记忆一帧帧交替,画面最终固定于裴野维护者的姿态,好似防备洪水猛兽般挡在崔真真的身前,眼眸黑沉沉凝望着她。
失去yk继承者的光环,发色暗淡,皮肤变粗糙,一身不起眼的路人打扮。
时书雅目光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个价格不明的物件,她居然为这种人着迷过?
简直不可思议。
“你谁啊?”黄东玄打小国外留学,不认识裴野,没好气地问:“关你什么事?”
“我谁不重要,别找她麻烦。”
裴野依然没有看他,像是碰到一个大麻烦,表情有点复杂地说:“时书雅,你别老那么幼稚。”
“……?”
他说她、幼稚?
时书雅想笑。
周边温度大幅下降,被微妙的氛围笼罩,黄东玄总算摸清情况,先声夺人:“裴野是吧?别着急护人,你知不知道姓崔的她都——”
“我知道。”裴野打断。
“不是,我还没说呢。”他意欲张嘴,裴野:“不用说了,我知道。”
不知怎的,时书雅被这句话激怒了。
原打算离开的她鞋尖转向,大步走到裴野身前,仰头直视他的眼睛:“崔真真有两个ins账号,一个擦边发涩情照,一个装好女儿,每天定时更新和她妈有关的事,从坐上南在宥的摩托车那天停止发布。”
“她和她的房东串通起来撒谎,什么有个早死的哥哥、认真学习,没一句真的。”
“她就是想要钱,故意引你注意,然后一边冒充高莉莉接近高镇浩,一边勾引宋迟然,这些你都知道?”
“包括她见过你妈,一直跟你妈的秘书有来往?”
“秋令营你挨打住院跟她有关,谁让你不识相呢?妨碍到她和宋迟然进一步发展。高镇浩也是,那天之所以去疗养院只为给她送点心。hg、亚天接连出事最先吃到便宜的永远有yk一份,以此为交换,她的好帮手,全素儿从私生女摇身一变成正牌大小姐,她自己的账户里也从来没断过大笔汇款。”
“裴野你就是个蠢货!她手里最好用的白痴棋子!她利用你、出卖你换了多少好处,你敢说你全部知道吗啊?”
嘶——,好大的信息量,围观群众集体震惊。崔真真微微蹙眉,低下眼帘。
宋迟然心不在焉做观众;周淮宇隐藏在人群中;裴野面色不改,还是那句话:“我知道。”
时书雅脸色沉了下去。
“我知道我以前做挺过分的,不管怎么说,不该总在别人面前让你难堪。我不想履行婚约,可也不能只冲着你发火。”
“你家出事,按理说我应该到场,是我太差劲了,记八百年前的仇,脑子里只有自己的事、也怕被你误会然后就更解不了婚约,所以故意没去。”
“我跟你道歉吧,时书雅,对不起。”
“至于我和崔真真的事,我们会看着办的。学校里那些人……你真没必要特地欺负他们,谁都不想出生在差的环境里,他们本来就挺难的,你的时间也很宝贵,大家刚好在一个地方上学而已,没别的意思,你可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
裴野挠了挠头,说得真心实意。时书雅的神色却阴晴不定,只觉得血冲上脑袋,全身冰凉。
什么叫有价值的事?她想问,跟你一样离家出走,沦落到街边又脏又旧、油腻腻的破炸鸡店里打工吗?
像你一样缺爱无脑,被一点点虚情假意趋势到死不自知?
还是说,就这么扔下高贵的出身不要,体验一下平民生活,当真就以为自己也能体会到普通人的难处了?
肤浅!天真!神经!不知好歹!
根本无法想象她竟喜欢过这样一个人,抛开金子做的座位与光环,他变得愚昧、土气、迂腐,却也更……真诚。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心平气和地向她道歉。
在此之前,他连好好跟她说句话都做不到,每次不是摆不耐烦的表情,就是冷嘲热讽迅速挂电话,丝毫没顾及过她的心情。
那么今天又算什么呢?
他的改变来源于崔真真,她所乍然得到的歉意、尊重,一切皆拜崔真真所赐,难不成她还应该感谢她吗?
怎么可能。
时书雅紧攥手指,眼中划过一抹戾气。半晌森冷道:“崔真真,跟我比一场,下月底检测我得第一你就让出学生会会长的位置。我要重开红牌游戏,谁都阻止不了。”
“如果我是第一。”
撇开裴野的手,崔真真上前一步,神色平静:“书雅同学就能收回刚刚对我的所有诋毁,并当众向我道歉,保证再也不欺负任何人吗?”
“——只要你能赢。”
对方这么说着,锥子般尖利的目光横扫面庞。
夕阳快落下去,投射出狭长的一线光影。后者眼波近似一潭黑水,深不见底。
第103章 药物
“真真!没事吧?”
“跟时书雅比成绩排名……切,她怎么不比点更实际的?比如怎么用最快速度找到适合的兼职。在预算不够的前提下找到性价比最高的租房,你必胜好吧?”
时书雅掉头离开,跟班随即撒手放人。李允熙和全素儿一前一后赶回来,一个满眼关心,一个抱臂冷嗤,白眼翻上天。
人群散去,崔真真安抚几句,看眼时间。
“我送你去补习!”
“你饿不饿?吃点东西,空肚子学习没效率。”
裴野快步跟上来,手里挂着一袋零食,里头有三明治、热牛奶,也有薄荷糖,可以用来提神。崔真真没接。
她背着包,拿出手机,戴上有线耳机,视线笔直向前,脚步不见丝毫停滞。
有关裴野突然现身——他从哪里知悉时书雅的动态、为什么能恰到好处地出现,他不提,她没兴趣问。
两人沉默并行,隔一小段距离外,宋迟然不清楚想什么,也不紧不慢跟着。
画面要多怪有多怪,裴野忍不住了。
他知道崔真真多半在听英语,不然就是地理、历史。想到她听觉比较灵敏,一般声音不会开太大,便见缝插针地开口:
“昨天我碰见大妈,她给我钥匙,让我有空去家里打扫一下。我白天休息,把地给拖了桌子擦了,没动你房间。”
“被子挂天台上晒,你要回去的早记得收一下,要是比较晚就放着,我过两天重新弄,免得放潮了,盖着不好。”
“晚上一个人在家记得锁门,那小区治安又不怎么样,隔壁那老头昨天拿个快递,放窗台没几分钟就被人偷了。”
“还有我涨工资了。开学店里人手不够,我找老板商量了一下,工资比原来高30%……”
明明想好许多话题,有好多话想说来着,没成想一张嘴全是碎碎念,柴米油盐特别俗气。裴野一面说一面观察脸色,一句‘不然我搬回来吧’没能起头,崔真真说她到了。
行吧,白铺垫那么多。
今天来不及,最关键的话只能放在明天说,后天,也可能是大后天。总有机会的。
“就算再烦我、不想要我的东西,别的算了,这个暖胃,还能垫一垫。”
他再一次递出牛奶,怕冷了,一直搁手心里捧着温着,都没敢往衣服里塞。口吻中掺杂着近似于恳请、示弱的情绪。
崔真真已然走上台阶,倏忽停下来。
“你相信时书雅说的话么?”
裴野没吭声,手臂悬在空气中。
以他的脾气,听到那些话,本该立即大声驳斥回去,绝不允许任何人抹黑崔真真。可他不是傻子,至少没有那么傻。
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事,桩桩件件,一两次可以说成偶然,全部叠加起来只剩下一个结论:一切看似偶然的连环事件下,其实隐藏着人为的痕迹。
“所以你没说谎,你真的知道。”
崔真真笑了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比生日早一些?”
裴野抿唇不语,都有点不像他了。
事情说来也简单。
通过秋令营,时书雅发现崔真真的存在,感受到威胁。后来她又主动挑衅,形同火上浇油,时书雅便派人暗地里跟踪调查。
动静不算隐蔽,瞒不过系统。以防万一,崔真真才冒险找上裴会长,用一套帮忙筛选继承人资格的烂话术换取保护。
有yk保驾护航,就连对她愤恨不已的高民雄都无从得手,遑论时书雅。那么,自尊心极强的书雅小姐会怎么做?
不单她和她的妈妈,一旦发现自己竟被掣肘,甚至无法对区区全素儿、李允熙一家人下重手,她还能怎么做?
可想而知。
宋迟然古怪,南在宥敏锐,高镇浩不发病时勉强能跟机警沾点边,本以为裴野是最迟钝的那个。崔真真特意挑明利用,把人赶走,防的就是这一手。
虽然提早做好准备,时书雅对她调查倒详尽到令人惊讶。刚刚她还在想,要是裴野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或把周淮宇也牵扯出来,她该怎样应对。
没想到前者的答复如此出人意外。
“那些事不重要。”
好半晌他才闷出一声,眼神别开又慢慢转回来,带着一股可怜的倔强。
“反正是我先欺负你,你想报复回来也没什么,我认。就是,你要是报复,或者没完,能不能告诉我大概还有多久?等你消气,我还是想……住回去。”
“跟寒假一样。”他哑声道。
裴野没有喜欢过女生,不清楚原来被自己喜欢的人厌恶是这么煎熬的一件事。
近大半个月来,除却上班,他提不起兴致做任何事,但凡没事做就想跑到学校附近悄悄看看她,想找她说话,像普通朋友那样。
哪怕邻居也行,住得近就能经常见到面,遇到了还能相互打声招呼。
他快嫉妒死全素儿了。还有那个李允熙,一脸傻相,居然能每天与崔真真一起说说笑笑。
宋迟然周淮宇再惨好歹能去学校,光明正大和她出现在同一个场所里,不像他,躲躲藏藏,臭水沟老鼠似的,运气好能远远地多瞄见两眼,更突出了平时见不着的难受。
好比那天晚上的蛋糕,第一口其实是甜的,毕竟蛋糕原本就是能让人幸福的东西,第二口开始变苦。
那份苦涩好似混入血液,驻扎在他的身体里,至今代谢不掉。实在太折磨了。
裴野受不了。
难得对方肯听,他语速极快、近乎慌乱地诉说着。
内容很多,又杂又乱,崔真真没用心听,总结起来一个中心思想: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他不问,不计较,以后也一样。
随便她想干嘛都行,他都配合,只要别赶他走。赚钱上交工资、跑腿、做家务活、搬重东西……他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不要别的。
他只想就在她身边。
多奇怪。
崔真真不免摘下一只耳机,回头问:“就算我挑拨离间,让你挨打、你们兄弟决裂,害你姐、小夏、金管家都被牵连。你的意思是,这些你都不在意?”
“对!”
“失去继承人的身份,没钱没势被人看不起也没关系?”
“没关系。”
裴野快速应答,答得斩钉截铁。
风吹得塑料袋稀里哗啦响,细长的耳机线垂挂下去,宛若绳索,一圈一圈抵着心脏收紧。
他在等待处决,将死的犯人期翼原谅。
崔真真不是瞎子,别人对她好,她肯定也会对别人好,全素儿和李允熙就是最好的例子。裴野的确做过错事,可他不惜一切弥补,以为她会有所动摇。
——看在他这么坚定的份上。
然而裴野也好,时书雅也好,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生来便高高在上,立足大众的脊骨上,只需伸一伸手,便能够到月亮,却为所谓喜欢、单方面的爱意目空一切现实物质,甚至放弃自我,竟然容许自己陷入如此被动卑微的处境中。
他们在想什么?崔真真不明白。
她想,她永远无法理解。
“你该走了。”
她转回身,继续朝自己的目的地走。
兜头一盆冷水浇得裴野浑身发寒,他白着脸,脸色难看,目送女生背影消失在建筑物里。转过身,酸胀的眼睛被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
……别太丢人啊。
他咕哝着,伸手揉一下眼眶。
垂头丧气地原路往回走,撞见宋迟然——弯着背、身形散漫地坐在公共长椅,拿个本子涂涂画画。
立刻摆起臭脸色,没好气地呛他:“看个屁,有钱吃饭么,还画画。”
语气不加掩饰的嫌恶。
同样离开家,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后者给集团造成巨大亏损。宋老狗吞了个哑巴亏,恨不得活撕罪魁祸首,猜也晓得没那么容易放过宋迟然。
断资金那叫小事,总归不差儿子,只要他狠得下心,杀人泄愤都算不得大事。否则姓宋的干嘛天天窝学校里?图人多难下手呗。
纯属自找。
以前称兄道弟,现在多瞥一眼都嫌反胃。裴野抬脚就走,身后传来一声轻慢警醒:“我要是你,就不会替她承认那些事。”
什么意思?
裴野没懂。
晚上要上夜班,等他下班,世界一片灰暗,街道上荒芜冷清,只剩三两家亮灯的早餐铺备料,垃圾车滚过地面放出大片尾气。
他租了一间地下室,在崔真真从前的家隔壁,朝向、房间布局大差不差,水泥质地的墙面仿佛能吸收光,所以在屋里,无论你把灯开得多亮都像生存在一个混沌空间中。
卫生间非常狭窄,热水器时好时坏,洗澡的时候要格外小心,避免手肘撞到洗手台。潮气压根关不住,从凹凸不平的门缝死命往卧室里蹿,往枕头、被子里渗。
于是明明是干的,没水,摸起来却有点儿黏糊糊,盖着沉甸甸,感觉有十万只鬼压在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湿冷,很难用嘴巴说清楚。
刷完牙,裴野把自己扔到床上,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动向。
有脑袋撞墙的声音,咚,咚,咚,规律又沉闷,估计是那个复读生,每次半夜犯困或者学崩溃了就爱拽头发大喊大叫。
呀呀呀的,我是什么废人吗?连好大学都考不上,为什么要让我出生啊!!!
——不清楚在质问谁。
周边不耐烦的、被吵醒的人们便扯着嗓子吼:那你倒是去死啊,西八!别影响别人睡觉!西八!明天,明天绝对弄死你,狗崽子,西八!
紧接着大吵起来。
“老子要搬家!!赚钱第一件事就是搬家!”
“咣!!!”
“我受够了,明明说几千遍钱要用来给儿子治病,你为什么要赌?为什么要赌啊,丧尽天良的家伙,难道想让儿子去死吗?你是这样想的吗?”
“今天那个女人很正呢,而且有不少存款,一脸春心荡漾的样子,稍微花点心思就能泡到吧!到时候就说做生意,让她把钱全部转给我……”
“我不管!妈生病怎么了?动手术又怎么了?她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去他的医药费,你们不出我也不出!凭什么要我一个人负担?”
“疯了吗都给我安静!”
……
痛苦、抱怨、挣扎,绝望声是地下城市鼓动的脉搏。崔真真曾经居住在这里,裴野渐渐适应,而时书雅,大约一辈子不必光顾此处。
忽然间,一只爬虫攀过指尖。
——假设我是你,就不会说那些。
宋迟然的话如咒语般回响,裴野赶忙一骨碌坐起,抓起手机编辑文字。
【对不起,崔真真,我不该说我知道。】
应该坚决否认说根本没那回事儿才对!
【你别生气。】
【我找机会重新解释行吗?时书雅说不通,我就找我姐……哪怕得跟我妈低头认错,回家,一定把事情解决,不给你造成影响好不好?我保证。】
【不然让叫宋迟然也出来澄清,可信度能高点?】
【你睡了吗?】
凌晨三点多,正常人都睡了。
裴野叹气倒下去,双手高举手机,无尽的挫败感涌来,额头一跳一跳地疼,还有些耳鸣,可能感冒了。不是大事,睡一觉就能好。实在不行再考虑买药,只是得按包买,不能一次一整盒,太贵。
不想让手机按下去,用力点一下屏幕。
黑暗中,幽光打在脸上,说不出的滋味。他拉了拉杯子,侧过身,有种被孤独抚摸后背的感觉。然而扭头一看,背后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玄关处响起敲门声。
*
第二天,裴野没去上班。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bbd炸鸡店被收购,挂起停止营业牌。
安秘书打来电话,知会裴野深夜于室内遭到非法入侵与故意伤害,头部受重击,已转至首尔某私立医院治疗,但至今仍处于昏迷状态的现状。
花钱雇凶者名叫韩志勋,昨晚在监狱中自缢。其家人也因对儿子的罪行愧疚,自愿捐出全部家产,离开韩国境内。
由于此次属于突发事件,且他们派遣的保镖严重失职,故裴会长极其震怒却并未波及崔真真。只是鉴于裴野回归,双方交易结束,此后她无义务再提供任何明面暗里的协助。
换句话说,yk不再是崔真真肆行无忌的挡箭牌。
“据我了解,时书雅小姐个性极为尖锐,绝不会善罢甘休。条件允许的话,建议您与她达成和解,或将崔夫人送走,多留意身边人的安危。”
安秘书笑意盈盈提醒,随后提出最后一个要求:“相信阿野少爷已经充分体会平凡人生存的不易,您的表现和他的变化会长皆看在眼里。等阿野少爷醒来后,会长计划令他去国外继续完成学业,届时还请您出面帮忙劝说,报酬一定准时汇到您的账户上。”
眼见该挨的教训裴野差不多挨全了,裴会长及时收手,打算捞儿子出浑水。
崔真真无法拂逆,只道:“见面效果未必好,我写封信吧,可以先让会长过目,确认没问题再转交他。总之能让他放弃纠缠、自愿出国就好,对吗?”
“那就有劳了。”
对方十分满意,结束对话。
“怎么,又有你自己的事赶着做?”
崔真真眼前,一个女人身形高挑瘦削,后背绷直立在窗前,大白天桌上摆着一杯色泽鲜亮的红酒。
“学校的事最重要。”
她说。“老师,我不能输。”
到手的职位保不住太丢人,对履历更不利。
在学习方面,时书雅的的确确是强劲的对手。光凭自己、依靠现在的补习班底恐怕难以战胜,因此崔真真来到办公室与闵老师面谈。
“答应比拼前倒不见你这么信任我,否则也不至于毫无预兆,碰了钉子才想起我。”
闵老师声线漠然,走到桌边拿起一份资料。
不清楚她是如何弄到手的,上面记录着时书雅自小学来的成绩,几乎每学年、每学科无限接近于满分。货真价实的天才怪物。
相对而言,崔真真基础差,堪比新手挑战终极难关,胜率不到百分之一。
“我必须赢她,很难,所以需要老师尽全力帮我。”
“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比赛。”
事到如今说其他话没有意义,她直击核心:“因为老师说过,您的人生是100%完美的,绝不允许任何差错。现在我也是您人生的一部分,况且,只要能让我赢,以小博大,您的声誉必定能再上一层楼。”
大家绑在一条船上,用一招险棋换富贵,成则扬名立万,败无葬身地。
闵老师似乎想笑,皮肉耸动,最终做出一个怪异的、近乎阴沉的表情:“为了你的目的擅自拖我下水,我还真是收了个麻烦的学生。”
“不过你说得对,我是完美的,所以你也不能输。”
“海内外教学侧重点不同,但她既然长期名列前茅,家境富裕,一不缺顶级教师,二有自己的学习体系,敢在高三阶段转学当然做好完全的准备,即便自降级成高二也不容小觑。”
“正面比你没胜算。”
话锋一转,她恢复冷厉严苛的态度,抽出一张时间安排满满当当的新学习表。
“从现在起更换教师团队,暂停基础查漏,改针对测验划定内容进行专项训练。以海量刷题为主,我会想办法找到你们学校往届出题人,你做好准备,接下来的日子都住在这里,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你睡觉。”
“想赢,就把自己完全交给我,信任我,服从我——”
“无论承受多少压力都不准放弃。”
一个懂事的学生当然记得这句话,谦逊地俯下身:“好的,老师。”
就这样,崔真真开启终极特训模式,白天在校分秒必争地学习,自习时间、午休全不放过,视频连线讲题,修正完的试卷堆在课桌上能埋人;一放学不见人影。
别说课外活动,连吃饭锻炼都顾不上,日常靠咖啡续命,那股拼命劲儿瞧得大伙儿叹为观止,校园论坛议论开了。
“好努力哦,真真兮,确定不会猝死?”
“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虽然时书雅也不错,果然还是前者比较讨人喜欢呢(至少不会霸占公共设施!!!!”
“有种热血漫的错觉怎么回事?”
“事先声明我不喜欢崔真真,但她也算为穷鬼们狠拼一把,要能打压住时公主的气焰,我支持她嘻嘻。爱你哦真真会长~”
“没人在意崔脚踩四条船吗?”
“哦莫,已经开始想象公主大败特败时的脸色了哈哈哈哈哈哈!”
满屏言论皆偏向崔真真,好不容易挑出一条不看好她的,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人发的?什么嘛!!
时书雅不在乎,跟班们表面愤愤不平,实际则因舆论莫名升起些许不安。
“呀,想什么呢,我们书雅绝对很有自信才提那种条件的对吧?!”
“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学习……崔真真那丫头好像完全疯了啊,上学期就突飞猛进,从垫底到段五十,说实话也不是没可能拿第一吧?”
“万一我们输了……”
丧气话落到黄东玄耳中,原本打算请大家吃饭,他一秒变脸,挨个恶狠狠地甩巴掌,反手砸烂他们的手机。
“再让我听到那种话谁都别想好过!滚!一群经不得吓的废物!”
一通暴怒将所有人轰出篮球场,当天便有人在论坛上更新他的内容。
“话说黄东玄,到底和时书雅什么关系?”
“呵呵呵呵呵呵超级大走狗。”
“是舔狗啦!”
“哇,你们好过分的说,人家只是深爱着高贵的公主无法自拔,从前跟公主跑到国外、如今又陪公主回来玩耍而已。”
“就算明知道公主放弃裴野,宁愿商业联姻也不可能选择家境高攀的他,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为公主鞍前马后,替公主出头,这就是——爱情啊,孩子们,懂了吗?真正的爱情!!”
“好感人,我要落泪了。”
“我也是,祝狗狗和公主百年好合。”
“……”
仗着匿名就乱说话的杂种们!!!
黄东玄无能狂怒,搞不懂时书雅何必呢?明明一脚就能踩死蚂蚁,非要自降身段同臭虫比分数。
说什么公平起见,专对贫困生进行的霸凌因此喊停,篮球场空荡荡的,他手痒,没事做,只能找校外狐朋狗友们一起开派对玩。
高级会所二楼包厢,灯红酒绿,他玩得正上头,身旁有人抽着烟坐下。
“东玄哥,查到了!那丫头有个协调员,姓闵,挺牛的,而且也是贫困出身,不知道干嘛了特别怕死,不管走哪儿都叫保镖跟着,家里搞得跟铁桶似的,警报器无敌灵敏。崔真真和她妈最近都住她家!”
“我和她说了,只要故意押错题就给她两亿,她鸟都不鸟我。死女人长得丑眼睛长在头顶,来硬来软都不行,哥你想怎么整?”
“跟书雅说了没?”
黄东玄挥挥手,满眼烟雾。
“我哪儿说得上话啊,你发短讯试试吧。”
一楼台上沸腾,bgm震耳欲聋。那人不由得加大嗓门,“哥,交个底,大小姐不可能输吧?学校赌局我押她第一,一个月酒钱全算上了,输不起啊。”
黄东玄敲桌,从身旁另一个人递出的烟盒里抽出一根,低头令对方点上。
花火燃烧尼古丁,释放出一捧刺鼻的气味。他冷笑道:“放心吧,赔不了。”
有他在,管他洪真真刘真真崔真真,她别想赢。
*
半月后,开学测验。
教学楼前花坛盛放,树木吐出新芽,校园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整整一个月,关乎崔真真和时书雅的话题居高不下,同学们纷纷押宝、下注,吵得火热。恰好两人分到相邻班级,双方身形交错时,谁都没有说话。
后者犹如天鹅般高高抬着下巴,走进考场。
崔真真找到座位,坐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体型较宽的男生。
铃声打响,上午考语文、地理、历史,各种要点背得滚瓜烂熟,把握十足。
午饭照例去二楼食堂,然后稍微休息一会儿便开始第三张考试。
数学应当算崔真真最擅长的科目,何况浏览卷面,补习班押题准确率高达75%,所有知识点都囊括其中。只要足够细心,有机会拿满分。
她定神下笔,全神贯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崔真真做完试卷,正进行第一遍验查,后脖突然一阵刺痛,短促却尖锐。她反射性伸手去抓,生冷的金属表面擦掌心滑落。
啪嗒,不算轻微的动静引起监考老师的注意。
“你们在干什么?把笔捡起来!”
老师横眉立目,崔真真侧头,只见黄东玄脚尖一勾,拉长胳膊挑起钢笔。
校服敞开着,露出里头图案花俏的衬衫。他不知何时代替了先前的男生,大咧咧躺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冲她摇头晃脑吊眼皮,做出一个鬼脸。
结合刚刚怪异的疼感与系统播报:“检测到原版剧情,为替时书雅出气,黄东玄伪装好人哄骗李允熙孤身前往高级会所,并向其注射不明液体致使昏迷。”
不难推测他也对她使用了同样或类似的药物。
手段恶劣,胜在简单有效。
墙角监控器一闪一闪烁红光,瞧着他那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模样,崔真真不动声色眯了眯眼。
下一刻,她攥紧桌角,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什么情况?!
周遭立时爆发尖叫。
第104章 妈妈
考生倏然倒下,引发考场混乱、老师慌忙维持秩序、黄东玄提早离场、教导主任匆匆赶来,将人背往医务室……
一切宛若剪辑镜头般快速切换衔接,直至考试结束,收到消息的全素儿和李允熙先后跑来,崔真真听见熟悉的声音,这才稍稍放下戒备,意识彻底断线。
黑暗中唯有寂静。
再睁眼,铅灰色西装映入眼帘。
四下洁净的医务室,闵老师堪比片场模特,坐姿优雅,双腿交叠半靠沙发中,用红笔勾对试卷。
见她醒来,淡淡地感慨一声:“可惜了,接近满分。”
“黄东玄给你注射了违禁药物,娱乐场所常见的一种‘迷魂药’。他私自更改座位,座位的原主人和监考教师理应知情,然而前者无故缺考,处于失联状态;后者声称只负责下午的考场,所以不清楚与上午有异。”
“更巧的是,一个年段八个班级,只有你们所在的教室监控上周损坏,没来得及检修换新,也就没能录下任何客观证据。”
放下试卷,她噔噔走来,给不慎掉落陷阱的学生递上一杯温水。
“你妈妈不接电话,于是校方联系到我。”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不包括数学,你错过三门考试。我代替你向校方和竞争对手申请重考,出于理亏,校方同意了,代价大概是要你息事宁人。时书雅暂未回复,后续事件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靠你自己争取了。”
“头还痛么?”
白炽灯散发光辉。没想到一番严谨公式化的言论后紧接关心,崔真真微怔,有些迟疑地碰了碰头侧:“可能后遗症……”
“你自己摔的。”
闵老师面无表情道。
“该药卖点在于口服半小时内发作,注射十分钟,持续作用约五小时。对方目的在于妨碍你其他几门考试,如若缓冲时间充足,想必能把人证物证清理得更干净。但没料到你将计就计,当众夸大药性装昏厥,倒是把他吓得够呛。”
——做得不错,够果决,也够很。
总觉得她想说这个。
“你的朋友们很尽心,帮忙问了一圈,威逼利诱各种方法都算上,有个别同考场生表示愿意作证看见黄东玄拿钢笔扎了你一下。真假姑且不论,她们的立场前提是对时书雅团伙怀有不满,却又不想惹祸上身。”
偏偏黄东玄来头不小,背后的时书雅则是top级人物。这样一来,监控、老师、同学统统指望不上。
大脑缓慢分析信息,崔真真抿一口水,问起钢笔。
“它是唯一能为你说话的证物。”
对方抽张纸巾,捏起长条形金属体。外表光滑反光,像极了普通钢笔,可只要找到机关,轻轻一按。尖针出壳,以侧面滑片为推动,俨然是一支注射器。
“针筒里有未用完的药液,和你的血液检验报告吻合。笔身上或许残留着黄东玄的指纹,但,交到司法部门鉴定就不一定了。”
韩国警察不过是财团的看门狗罢了,摧毁证据、扭曲真相,一向是他们的特长业务。恰恰拿捏这点,黄东玄才敢把手伸进校园,众目睽睽下犯案。
崔真真不打算白受气,既然常规路径走不通,那就采用他们的游戏规则。
【可以帮我吗?】
头部昏昏然胀痛,她揉着太阳穴,发出简讯。半小时后,一身酒气的黄东玄双腿岔开坐在校长办公室内,好似套上绳索的狗,被他爸妈摁头道歉。
“实在抱歉呢,崔同学,都怪我家孩子太大意了,听信别人的谎言,误以为里头装着葡萄糖才会拿来使用的。他其实有低血糖来着。”
“一定是低血糖发作,一时慌乱才闹出天大的误会!看在他如此歉疚的份上,还请不要计较!”
左一句右一句,两人脖上的钻石项链、黄金腕表、戒指闪闪发光,面上堆满假笑。
闵老师提了提唇:“依照法律规定,黄东玄对我的学生注射液体含有精神类药物成分**,属于违禁,持有、买卖、服用者可处10年以下有期徒刑或1亿韩元以下罚款。意思是,只要受害者坚持不和解,二位大意的儿子有机会坐牢。”
话里话外,公事公办的架势极为慑人。
黄姓夫妻不禁交换眼神。
“请问这位是……”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等她们应声,黄东玄挣脱束缚,目光鄙夷而厌恶:“不就是想要钱?一亿还是两亿,我给你。”说着便把腿抬起来,当着副校长的面架上茶几。
“黄同学……”秃头副校长欲言又止。
“我不要钱。”
崔真真说。
“你别给脸不要脸!”
黄东玄骤然暴起,大伙儿吓了一跳,唯独姓闵的女人结冰块似的一动不动。崔真真语气平和,报出一个名字:“南在宥。”
西八!!
黄东玄的脸绿了转红,很快涨成隔夜的臭猪肝色,再次被爸妈一左一右又拉又按着坐下。余光瞄见杯子,他仰头灌一嘴热水,烦躁地问:“你想怎样?”
“向我鞠躬道歉吧。”
就这么简单?夫妻俩喜出望外,赶紧低声许诺零花钱,新车、新鞋,全球限量版,想要什么都行,只要他能摆平自己的烂摊子,别牵扯到企业!
黄东玄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胡乱点一下下巴:“行了吧?”
“可以低一点吗?”
事真多,他啐了一口,把头低下去。
“再低一点吧。”
千劝万骂,黄东玄终于肯折一点腰,上身与腿大致呈一百二十度。
“行了吧?”他忍着火气问。
话音刚落,一盏陶瓷杯在他的头上砸破,茶水顺着头发淅淅沥沥淌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崔真真顺手抄起茶几中央的花瓶,啪一声脆响。
“哦莫哦莫,天哪!这是在干什么??东玄啊!”
“你这丫头!!”
“死婊子,我去你祖宗十八代的——”
谁都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爸爸动怒,妈妈心疼,一旁的副校长满脸写着‘这下麻烦了,烦死了’。
黄东玄呲目欲裂,血从后脑勺流到脖子,眼看着要冲上来咬人,崔真真又说了一次:“南在宥。”
真好用啊。
她伸出手:“手机,给时书雅打电话。”
“崔同学你、你最好适可而止!”
“给她啊!都怪京代那个,把你当枪使,出事压根不管我们,你还护着她干什么呀傻儿子!难道要我和你爸爸替你下跪认错吗?”
“妈!别说那些!”黄东玄紧锁眉头,终究从裤兜里摸手机,交了出去。
别墅泳池,巨大的玻璃映着月亮,水波轻轻涟漪。
叮咚叮咚咚,手机响起铃声。
哗一声,时书雅泼水而出,伸手抹脸,拿毛巾的同时先看了一眼秒表:六分三十二秒,接近专业运动员的憋气成绩。而后才按下接听键,外放。
“时书雅,我接受你的挑战。”
哈?
界面显示黄东玄的名字没错,结果冒出来的却是崔真真的声音?发神经么,大晚上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做梦没醒?
她欲张嘴,冷不防听到一声:“我知道你的秘密。”
“你最见不得人的、夜夜梦见的秘密。”
*
“小姐?”
游泳馆外的佣人捕捉到异响,探身询问。
时书雅依然泡在水中,好半晌挤出一句:“没事。”
低下头,通话不知何时已被挂断,回拨只余忙音。
没由来地,她打了个寒战,感到冷。
黄东玄发癫前不打招呼,起初听闻崔真真下午出于某种原因旷考,她以为对方在耍花招,完全不清楚内情。后来一个姓闵的女人通过校方传话使她洞悉整件事的轮廓。
老实说时,书雅对黄东玄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好感,只觉得他蠢。简直蠢到家了,净做些没意义的事,难不成真认为她会输?
她,时书雅,输给崔真真?
什么世纪笑话。
蠢货吃点教训理所应当,因此即便得知南在宥要给崔真真撑腰,嗤笑归嗤笑,一条廉价的狗而已,成天流着口水跟在身后本就叫人厌烦。
时书雅一不准备帮不听话的狗承担责任,第二消息灵通,预计南在宥时日不长。他是提早接班的继承人,瘦死的骆驼,而她头上有哥哥压着,好难握住一点权力,怎么想都不该为黄东玄、崔真真这等小人物大动干戈,惹哥哥不快。
现在对上并不明智,那就等那家伙死了再清算也不迟。
她打定主意不干涉,没想到还是被牵扯其中。
崔真真不会无的放矢,敢放出那种话说明切实掌握了她某个软肋。不为人知,且意义重大,所以才能用上如此猖狂的语气,难道是……
不,不可能!!
时书雅猛地缩小瞳孔,随即否定。
她已经处理好那件事,处理得非常干净利落,所以除了她和妈妈、岛屿管家,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真相!
绝无可能!!!
*
同一个夜晚,失眠者众多。
是时候和时书雅正面开战了。崔真真决意,在此之前,她得先做一件事。
左右要重考,学校紧急组织老师们重新出卷,第二天崔真真没去学校,带妈妈去了一趟首尔。
“好端端去什么首尔?不晓得我昨晚上班有多累吗?臭丫头,姓裴的狗崽子工资是我的,你可别想用!”
“首尔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想去,八百年前就去了!我只是不想去,那种大地方的家伙最倒胃口,不管男人女人都打扮得人模狗样,以为身上有一点金子心就像金子一样宝贵了吗?我呸,脱光衣服一样是皮。”
妈妈生自乡下,首尔是她既向往又畏惧的地方。由于一直梦想,一直难以企及,于是便化作一片令她且爱且恨的土地,崔真真也是最近才了解到这点。
一路上,妈妈骂骂咧咧贬低不停。
哪怕下计程车,抬脚踏进光亮的商城,眼眸警惕地打量陌生环境,她颧骨下的肌肉隐隐抽动,表情似是瞧见什么怪物,像被捏住脖子的老母鸡。
先是沉寂了一会儿,转瞬亮出嗓门:“存心让我出丑吗?来这种地方干嘛!”
“你说带我买东西?什么都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她又像冬天街头讨到一大包暖身贴的流浪人员,长出翅膀的小孩,脸上被喜色代替,急匆匆奔近最近的金店。
“喂,把那条项链拿出来看看。”
“太细了,不要,换粗点儿的。”
“就没有更高端的吗?!”
店员动作犹豫,似乎很怀疑以妈妈的打扮——乱糟糟的蛋卷发,发质粗糙。上身褪色的男款工地外套与大红色薄羊毛衫,卷起一只的裤腿,旧鞋——能否支付得起。
不过目光转到女儿身上,倒是个演员般叫人惊艳的美女,气质不像穷人,便撇撇嘴取来克重更重的一整套黄金首饰。
脖链、手镯、戒指、耳环,崔明珠全往身上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趁店员转身的功夫压低声音咕哝:“死丫头,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有这钱还不如给你报个补习班呢,这年头死要面子的男人就喜欢长得漂亮又有学历的女人。等你以后傍上大款再来买。”
听说现在的小孩都报补习班,一报好几个,不分昼夜地学习,学习能改变命运。会所姐妹们都这么说,然后咬牙腾出钱把儿女送去。
崔明珠听得懵懵懂懂,什么成绩好就能逆天改命,她是不信的。
可大家背地里笑话她目光短浅,她不服气,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有时觉得同样陪酒女的小孩,凭什么别人有她的孩子没有,气堵得厉害;有时又单纯认为多花点钱,能把条件提上去找到更有钱的男人也不算亏。——这叫投资,她倒明白。
只可惜就算把她崔明珠身上的皮肉一斤斤割下来当最昂贵的牛肉卖,骨头用来熬汤,也报不起班,更别提买这样一副精美的身外物了。
真该死。
她爱一切闪耀的东西,恨一切自己得不到的闪耀。崔明珠天性如此,冥冥中或许她的女儿亦如此。
“我有钱,妈妈。”
按住她要摘下戒指的手,崔真真道:“很多。所以你想买什么都可以,想买多少买多少。”
“是嘛?”
双眼一下亮起来,崔明珠大叫:“那个谁,包起来!通通包起来!再把你们店里卖最好的金子都给我拿出来!快点!”
“待会儿再去珠宝店。”
一边不客气地指挥店员,她扭头,喜滋滋地同女儿说道:“我要卖钻石,叫鸽子蛋的那种,不打折的名牌衣服、口红!”
丝毫没有过问钱的来处,没有起疑。
妈妈就是这种性格,自卑,敏感,多疑,不讲礼貌、粗俗,兼具天真,缺少安全感,对男女以外的所有事一知半解,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记忆里的妈妈总是活得疲累憔悴,疾世愤俗。一具行走的活尸上即便披上红艳的皮,依然是鬼,鬼见不得天日,只在夜间出没,双眼浑浊凄楚。
崔真真第二次见她这样雀跃,上一次是因为拥有了晒得到阳光的新住所。
崔明珠一口气买了好多东西,吵着要吃自助。
她吃起自助太贪心,一次要装太多盘子,即便如此,鼓胀的腮帮不住咀嚼时双眼仍投远方,时刻紧盯取餐区,一直思考下一趟应该拿什么、什么最贵最好,不肯错过任何新鲜呈上来的菜肴。
饿死鬼的做派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况且她穿戴夸张,手上又闪金光又有钻,恨不能把十根指裹满似的,铁定是暴发户吧,有人窃窃私语道。
崔真真没有理会,给妈妈递上湿巾:“妈妈,吃完饭去拍大头贴吧。”
“拍那种东西干什么?”
妈妈埋头苦吃,没空抬头看她。
“我想拍。”
“神经兮兮的。”崔明珠哼声,“包没买呢。”
“拍完去买。”崔真真握着手机,“妈妈,你能不能说一句:女儿生日快乐。”
“谁生日?”
崔明珠迅速想了一下,确定今天不是死丫头生日,不是她生日,既不是母亲节也并非感恩节。碍于吃人嘴短,还指着她继续买呢,便含糊应付:“女儿生日快乐。”
“吞下去再说。再说一句:不要停下来。”
“不要停下来?”
妈妈搞不懂女儿想做什么,她经常不懂,渐渐地习以为常,心心念念鳄鱼皮包。拍完照片就去买,买两个,上班可以换着背,羡慕死会所其他小姐。
午后阳光和煦,从包店出来,最后一站是鞋。
崔明珠喜欢高跟鞋,尽管穿起来不合适,好看就够了。
她挑一双八厘米的、两双十厘米的,被店员们恭维得合不拢嘴,正打算叫女儿付钱,崔真真拿过来一双平底鞋。
“干什么,我不喜欢平底的。”她抗议!
“哎呦姐姐试试嘛,试试又不要钱!您这双脚哦,穿什么都会好看的,要不要考虑来做我们的模特呀?绝对卖爆了。”
销售员笑着打圆场。
“那不行,我忙得很。”
崔明珠坐下了,脚上一双带扣高跟鞋。
拒绝店员的好意,崔真真蹲下身,帮她解开扣子,问:“妈妈,如果没有生我,你现在会是什么样?”
“那种事情谁晓得。”妈妈随口回答。
“会比现在好吗?”
“谁晓得。”
妈妈好像觉察到什么,眼里放出厉光:“呀,崔真真,我养你可不容易,别以为一点小玩意儿就能把我打发了!你得给我养老,养一辈子懂不懂!”
“我会的,妈妈。只要你需要。”
后面一句说得很轻。
手掌抚过皱巴巴的表皮,脱下不合脚的高跟鞋,换上更为舒适的平底鞋。
妈妈,你知道吗,有人说如果能穿上一双好鞋,就能拥有美好的人生。因而比起华而不实的高跟鞋,我更想给你买这种鞋,让它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很好看呢!”
店员大呼特呼,赞美不停。
“行吧,要了!”
妈妈转了个身,裤脚飞扬。
“这次你来结账吧。”崔真真把银行卡放到她的手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你记得自己生日的对吧?”
“废话!”
崔明珠跑去付款了。
她第一次买这么贵的东西,第一次不靠男人结账,原来刷卡签名的时候感觉这样好,云朵一样捧着,身体轻飘飘的。
妈妈,离开我,你会变得更幸福吧。
不再做炮灰的妈妈,你将拥有自己的人生,交到新朋友,换一份健康的、适合长久的职业。只要你不是我的妈妈。
“……你确定吗?”
剧情系统怯怯出声:“我再重申一次哦,你想和崔明珠解除关系可以,此后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将永久性遗忘你们的关系,包括的你妈妈,也会忘记你的存在。”
简而言之,彻底抹除。
“别说废话。”逆袭系统不耐烦道:“积分够么?”
“够的。”
虽然被抢走光环,好在与崔真真走得近,允熙的存在感并不低,陆陆续续得到些n4好感。外加某人只挑关键节点动手,对各人物总剧情线变动不大,所以也有积分。
“就是你的要求太难了,要消耗我好多能量,以后估计都不能出现了。”
好不容易被准许探头发言,临下线前剧情系统叽叽喳喳:“坏女人,我帮你实现愿望,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哦!你发誓不欺负wuli允熙!”
“不要让她和她的家人受伤!”
“你都抢走好多了,不准再偷她的真实身份!!”
“保护她!”
“帮她回家!”
一连说了好多好多,崔明珠结账归来,提起袋子:“走啊。”
她还要去美容店做新发型呢,全身护肤来一套。
“来了。”崔真真上前。
“我答应你。”她无声许诺,剧情系统随即应答:“好哦,走出这家店,我们的约定即刻生效!不用担心崔明珠,她会自己回家的。我说的是,她生你以前的那个家。”
“好。”
“赶紧的啊!”见女儿莫名停下脚步,崔明珠催促。
此时她距离店门仅有几步路,不出两米距离。
“妈妈。”崔真真重新迈开腿。
“做什么?”
“叫叫你。”
“……疯了吗,傻丫头。”
只有一米距离了,转换成步子是多少呢?三步?四步?
“妈妈。”
“又干什么?”
“没什么。”
喉头有东西涌动,崔真真敛下眸,侧头望妈妈的脸。桃心形的脸,从额头、眉毛、眼睛到鼻子嘴巴,视线如画笔描摹。
最后一步。
“妈妈,我爱你。”
“祝你开心。”
祝你,平安,健康,富足,开心。
祝你夺回自己的意志,掌控自己的人生。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又来了,那股奇怪的感觉,崔明珠高高抬起一条腿,同时再次似有所觉,猛然朝一旁侧目。然而伴随腿脚落地,她的记忆,她的情感——除夕夜与女儿不欢而散的委屈羞愤、搬新家那天躺在女儿腿上所感受到的柔软;
曾经叫骂着让女儿全力奔跑、不清楚为什么每年总有一天固定的日子控制不住自己花钱,买一些古怪不值钱的东西回家,最后只能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女儿。
那丫头第一次学会烧菜,踩着板凳,脚尖踮得高高的,拼命翻动锅铲。
第一次会走路,两条腿哆哆嗦嗦磕磕绊绊,没走两步就摔了个大跟头。
第一次说话,她叫妈妈。
第一声啼哭,尖利嘹亮。
崔明珠一度谎称自己不记得,可她认为自己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夜,男人弃她而去,她羊水破了,下面湿淋淋的、一路走一路求别人帮忙送她去医院。
拜托你了,拜托,好心人,她反反复复地合掌、恳求,据说直到手术台上仍旧在重复:帮帮我吧,我要生女儿了,带我去医院,我知道是个女儿。我知道的,没为什么,我是她妈,我知道她不想死。
我也不想死。
生孩子就像死了一回,她痛啊。
她的妈妈不在,爸爸不在,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痛了不晓得多久才生下一个血脉相连的玩意儿。
那天晚上,她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她再也不回去了,没脸,没人肯接纳她的,一个跟着男人私奔、没结婚就生下小孩的贱女人。
她想死,死比活一了百了,双眼一闭往下一跳就结束了。
她的女儿也得死,她想,谁叫她害她。她不是她的女儿,她是那个男人的女儿,长大以后肯定跟男人一样丧尽天良、满嘴谎言。
她不能叫世界上再多一个害人的人,于是硬生生从病床上爬下来,抱着小孩登上医院顶楼,身后一条血红色蜿蜒的路。
她是要死的,母女俩一起死,最后却没死成,说不准为什么。
也许她不想死。
也许她的女儿不想死。
也许她们都不该死,就活了下来。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
如今这一切疾速淡去,仿佛水汽蒸发。崔明珠神色变化,脸上残存的一点惊讶、疑惑慢慢地,慢慢被惊讶所取代。
咦,这是哪里?
她……怎么在这里?阿爸阿妈呢?
崔明珠瞧着手里一堆包装袋惊疑不定,摸口袋,里头装着一张金色的银行卡,居然还有一沓现金。真怪,她怕是梦游了吧?
算了,先回家再说。
她要回家。
手上东西没敢乱丢,崔明珠赶忙加快脚步,出门打车。崔真真随即关上另一辆车门:“跟着它。”
两辆出租车前后相邻,开了好久好久,越过南明市,抵达一座很小的县城。
“阿爸!阿妈!”崔明珠边叫边跑,崔真真一直跟着她,看她。
看着她疑惑不已地徘徊在一条条变整洁宽敞的沥青路上,看着她一扇扇敲门执拗询问姓崔的旧人家。
从天亮到天黑,三十八岁的崔明珠不知走了多少错路,总算成功找着自己的家,于一张张或震惊或热泪眼眶的脸中喜气洋洋地大喊:“阿爸阿妈!我回来啦!”
时隔十九年,她终于归家。
没有心情再看下去,崔真真也回到自己家。她一个人的家。
啪嗒,开灯,昏暗中朦胧的廓形化为具象,崔真真面色平静般换上拖鞋、洗澡、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
洗衣机嗡嗡震动,是整间屋里唯一的响声,无法填满空洞的夜晚。
应该再做些题的。
校长说时书雅答应重考,她得抓紧时机准备。
她胡乱想着,回到房间,翻开真题卷,忽然一个念头好比闪电般劈下。顾不上推开椅子,膝盖撞到桌腿,她径直跑进妈妈的房间,秉着呼吸打开衣柜。
是空的。
扯出化妆台抽屉,空的。
回到客厅查看鞋架,没有。
茶几上没有,厨房没有,主卧自带的洗手间里也没有。妈妈的衣服,妈妈的化妆品,妈妈的鞋子妈妈的碗筷妈妈的牙刷毛巾她经常要喷的头发定型喷雾。
一切有关妈妈的东西,全部,消失了。
视线模糊摇晃,崔真真指尖微颤,好似要确认、十分害怕确认地拆开纸袋,果然,今天拍下的大头贴也不见了。
她特地录下来的音频,点击播放,唯有沙沙、沙沙的杂响。
——女儿,生日快乐。
——跑吧,向前跑,永远不要停下来。
——该起床了,崔真真。
——该睡觉了,崔真真。
——你在想什么啊,臭丫头,人生这种事当然是自己过爽了最重要。
妈妈的声音。
那些她打算用来支撑回忆的声音。
全部。
不见了。
无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她轰然崩塌,身体失力地跪砸下去。
妈妈,妈妈,她叫着,再也不会有人应答。
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灯盏下,崔真真趴在地上失控地哭了许久,接着拨打号码:“……可以交给南在宥接听吗?”
尾音带颤,哭腔浓郁得叫人怜惜。
两分钟后,南在宥接起电话。
“学长……”
“我好难过。”
另一边的人,止不住抽泣着。
“再帮我一次吧。”
许久,她低声轻喃。
趁你还活着,有用。
第105章 问神
传出好几个版本的考场昏倒事件以黄东玄自首告终。
考虑到他初犯情节不严重,态度良好,且获得受害者一定谅解,处以五百万罚款和一周拘留小惩大诫。
时书雅答应重考。
她被崔真真的话搅得心神不宁,噩梦复发,而崔真真同样情绪不佳。
两天后考试成绩公布,两人同分打平。
复苏红牌游戏的事不了了之,崔真真仍稳居学生会长一职,副会长却忽然察觉自身能力不足,经过多数投票自愿将职位转让给时书雅。——至少表面上如此。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要烧火。时书雅点的第一把火便是大型活动,譬如新学年庆典、迎春晚会,用什么名义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动期间所有费用皆由她一人承担,对学校有利无害。校方自然同意,忙不迭在策划案上签字。
就这样,晚会筹备工作进行地如火如荼。
时书雅一口气替自己报名钢琴独奏、乐队合唱、芭蕾舞三大项目。
有人笑堂堂京代公主又怎样,终究困于韩国政策,在意档案,巴巴地跑上台表演。有人猜她打算另辟蹊径,通过特长爱好彻底碾压百年校庆时连一个节目都拿不出手、只能跟着校长口头接待宾客的崔真真。
任凭他们流言如何蒸腾,仿若笼盖笼罩校园,时书雅绝不因他人眼光更改意志,日复一日练习,高高抬起的手腕、点起的脚尖落下淡影。
与此同时,南明市相邻城忠清道,槐山区,名气泼天的天师——亦有人称为朴巫师居住于此,清晨便往门前挂起一只古典白灯笼,寓意着今日有客。
更早一些时间,全素儿收到任务,要她以好友名义为尹海娜的妈妈与其敬慕已久的女巫牵线搭桥,带领忠实的信徒前来拜会神使。
什么意思?崔真真在打什么算盘?
她不懂,但照做。
七点整,旭日东升,一辆豪车行驶至院门减速。
车未停稳,女人迫不及待下车,脚踝崴了一下,忍着痛往前跑。
“秀荷!”
紧接着,男人拿着披肩下车,大步追赶上去,扶住妻子,伸手敲门:“在吗?有人吗?听到就开一下门。”
“亲爱的你敬重点!不能冒犯巫师大人!”
白秀荷憔悴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盈泪道:“只有她能帮我们了,贺英啊,只有神能帮我们找到海娜了你明白吗?海娜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她娇生惯养,脾气那么差,已经足足三个多月没有消息了,万一受苦怎么办?我一定要找到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要我死也一定要找到海娜!!”
“别胡说八道,快披上!”
尹贺英看似镇定呵斥,实际那张迅速苍老化的脸上同样坠有浓重黑眼圈,眼球里布着血丝。
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的女儿尹海娜,为了海娜。
“巫师大人在吗?我们是全素儿介绍来的,麻烦您开一下门。”
他改变态度,用上崇敬的口吻。两扇拱形木门向内打开,一位慈眉善目的胖老人出现在两人面前:“请问是南明来的白善信与尹善信吗?”
“是,我们就是,我们想问女儿——”
白秀荷急急答道。
“具体事项已经知悉了,有带来失踪者的常用物件吗?”
“有的。”尹贺英提着一整袋女儿的东西,白秀荷伸手抓出两样:“这是她最喜欢戴的手表,好几年了,表带坏了都没丢,一直放在抽屉里经常拿出来玩的。”
“还有这盒散粉,她每天要往脸上打的,您瞧瞧。天师您都给瞧瞧,我女儿叫海娜,生辰是——”
说着,她泪如雨下,屈膝要跪。
“白善信,您误会了,我不是巫师。朴巫师刚做完祭完神,在沐浴更衣。”
“要多久?”
尹贺英拉住摇摇欲坠的妻子问。
“问不得,说不得。”
老人转身:“跟我来吧。”
她生得胖,腿脚倒灵活,白秀荷自女儿失踪后夜夜不能寐,只要闭眼必定梦见女儿七窍流血大叫着死不瞑目,不然便是如木偶般受困于一方狭窄漆黑之地,抬不起胳膊伸不直腿,动弹不得地朝她求救:妈,我好痛啊,妈,你们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啊?不是说好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吗?
睡不着吃不好,白秀荷的身体飞速垮下去,走路费劲。
尹贺英好比拐杖牢牢撑着她,边走边留意四周,见院子里栖满大大小小的野猫,或黑或白,唯有这两种颜色。
瞧见生人无一例外仰起头,上百颗眼珠竖起尖瞳,寂静无声地、幽幽地伴着他们的脚步转动,恍惚间竟似千重镜般倒映出人类身形。饶是他也不由得打寒噤,发自内心感到有些许邪性。
虽说做生意的多信神佛,他是例外,对这类说法丝毫不感兴趣。若非方法使劲,迟迟找不到女儿的踪迹,妻子执念深重、一意孤行,怎么可能踏入这种地方半步!
事到如今却升起点希望,假如所谓的巫师真有本事……
“到了,请两位善信稍作等候,切勿乱言乱碰。”
沿回廊走了好一阵,来到一间面东大敞的矮屋前,老人福身退下。
屋里垂挂幡布,缝隙间贴符纸,不见灯,台上燃着烛火与香。丝丝缕缕的烟雾交织,模糊人的视线,使得台上一大两小三座神像青面獠牙,愈发狰狞。
两人相互紧握手步入,大约十五分钟,一个穿传统服饰的女人,用黑布条蒙住眼睛和大半张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外,径直走向屋中央、背对香台盘腿坐下。
这便是巫师么?装束倒能唬住人。
尹贺英尚在打量,白秀荷已扑身向前,大喊一声天师。
“信物给我。”
巫师摊平右手,左手拢其四指,余食指往身旁一指:“你取眉间血,于红指上写子女姓名、生辰,务必清晰,我作法问神她的下落。”
“好好好,多谢大师,多谢大师。”白秀荷磕头拜不停,那得流多少血?
尹贺英皱眉:“我写不行吗?”
话音刚落,对方微微转首,分明罩着布,双目似凛刀直叫人唇齿发颤。
“母女连心,你们要找的女儿是以她的身躯、她的肉滋养出的生灵。人生在世,命损魂散亲不断,不断的是她的血,不是你的宗脉。无论生死,能唤一个孩子回来的自是其母,而非他人,我要你的血做什么?”
“要是不愿意,你们就请回。”
“——我来,我来!”
白秀荷连走带爬到案前,呼吸急促,瞧见金刀银碗与纸笔,想也不想往额上一划。啪嗒啪嗒,血溅进碗,娜儿啊,妈妈的宝贝娜儿,妈来了,妈找你来了。
她流泪,哆嗦下笔。
“你。”巫师两片薄削的唇动,“来说前因后果。”
屋檐下不知何时坐满了猫,面对妻子哀求的眼神,被指名的尹贺英别无他法,以跪姿向前挪步,于神像阴影下俯身一拜,坐定。
“我叫尹贺英,女儿叫尹海娜,三个月前参加学校组织的秋令营后就失踪了。我携内人白秀荷此次来就是为了——”
“说详细些。”巫师道。
他只好重头说起:“我叫尹贺英,今年五十二岁,是一个商人,女儿尹海娜于三个月前参加学校组织的秋令营后不知所踪,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找她可是都没有结果,于是——”
“详细些!”巫师厉声:“关于你的女儿!”
尹贺英吃了一惊,稳住心神。
“我叫尹贺英,女儿尹海娜就读于南明市圣格兰私立学院,是一名高二生。”
“她成绩优异,体贴父母,擅长画作,曾多次获得国际奖项,是我们夫妻俩的掌上明珠、我们的骄傲。”
“三个月前,她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秋令营活动,去了京代财团千金时书雅名下的岛屿,有人说望见她与一名叫崔真真的同校学生、与时书雅分别发生冲突,在离岛前一晚跟后者大打出手,两人双双受伤,然后害怕担责逃跑了。”
“我们不相信那种话。”
“所以发现女儿失踪,我们第一时间去学校找到崔真真,崔真真的说法和其他学生接近,声称她只在出事当天下午见过我们海娜,当时海娜要去找时书雅。”
“而时书雅方不等我们追问,先一步找到律师起诉海娜,说要追究海娜蓄意伤人、激情杀人未果的罪责。并且主张当时时书雅收到父亲离世的消息,在自己身受重伤悲痛欲绝的前提下仍然坚持带海娜一起出岛接受治疗。”
“没想到海娜非但不懂感恩,反倒一走了之,令因她毁容的时书雅恼怒非常,这才决定走法律途径。”
“但这都是她们的片面之词。”
“——我写好了。好了大师。”
白秀荷颤巍巍送上布,眼中闪起激动的光。尹贺英看在眼里,继续说道:“毕竟事发晚孩子们只看见两副担架,没有人真正看到海娜的脸,凭什么就认定她上了飞机?即便上去,那也是时书雅的私人飞机。”
三人敌对,为什么其他两个能平安回来,只有他们家海娜人间蒸发?
都说青春期的孩子们最容易惹事,尹贺英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崔真真和时书雅,鉴于两人家庭背景,对时书雅的怀疑或许更重一些。他想抓住证据,谁知不管花多少钱、聘请多少位私家侦探,三个月过去了,既挖不出真相也没能找到人。
加上时家步步紧逼,他们已走投无路。
“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却消失得不明不白!麻烦巫师帮忙转告神灵,只要能让我们知道女儿的下落、让撒谎的人付出代价,我们愿意做任何事!”
他说得愤恨,巫师颔首,将物品一一摆放身前,取香烛点燃纸张。一边摇晃铃铛一边捏纸在空气中画符,总觉得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尹贺英尽力遏制怀疑,冷不防女人身躯剧烈抖动,双肩忽地高高抬起,脸朝下,下巴抵住锁骨。活像掐嗓子说话,声线顿时变得尖细。
“白秀荷,我问你,你女儿出生时是不是不哭不闹重七斤半?”
“是是是。”
白秀荷疯狂点头。
“周岁起每月发高烧,不肯做这行,找人求我通融?十二岁落水昏迷又央我救人?”
“她出行那天同你说了能替你们夫妻俩解愁,结交更有本事的朋友。你叫她不要操心,只管自己玩得开心,一切有爸爸妈妈在,回来就带她去拜神洗晦气,肯定就能不做噩梦,是或不是?”
“是!”
全说中了,白秀荷仰起头:“告诉我吧天神,求求您了,告诉我,我的娜儿在哪里,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不回家!我愿意拿出我的寿命,用我的人生,我的一切去换我女儿的平安!天神在上,求您——!”
巫师翘起嘴角,嘻嘻两声。
“别找了,她死了。”
“海岩撞头,浪花拍身,死得不能再死,被虫蚁嚼烂了呢。”
第106章 招魂
——海娜,死了。
——她的女儿,死了。
乍闻死讯,白秀荷张大嘴巴,当场昏厥。
尹贺英眼疾手快捞人往地上放,冲到桌前揪起女人衣领怒吼:“我不管你是谁!神佛显灵也好,装神弄鬼也罢,没有人能诅咒我的女儿!”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嘻嘻嘻嘻嘻。”
巫师只管哭笑,肩膀一耸一耸,打喉咙里发出鹦鹉般的怪声:“不信呀?尹贺英,证据就在你们家后院树下呢。你们女儿好不容易留下的,求我告诉你,赶紧去找呀,找着了我就不怪罪你冒犯嘻嘻嘻嘻嘻。”
怎么可能!!
他猛地松手,起身打电话回家。
接电话的是家中保姆:“哦,是先生呀,哦莫?要挖树?怎么这么突然,院子里有好多树呢,您指哪一颗?”
“啊啊,在哪里呢?”
巫师掩嘴笑。
“讨厌啦,爸爸,难道不记得我最爱吃什么吗?那孩子这样说。”
转瞬又瘪嘴做作出委屈神色:“哦呀哦呀,哭得真可怜,这孩子,死相真是凄楚呢。”
“樱树!载在东角的樱树。”尹贺英咬牙道。
海娜爱吃樱花做的糕点,那棵树是她前年吵着闹着要从日本移植来的。
保姆搓搓手,没敢挂断,扯嗓子喊:“呀!你们!先生吩咐所有人都带上工具去挖树根,快快快!都去!”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错乱远去,寂静降临。
小小的屋内,白秀荷不省人事,尹贺英仰头闭眼。
朴巫师似乎渐渐褪去了异象,恢复沉静的做派不语。
香坛上,烛火轻轻摇曳。所谓神像眼眸下垂,暗不发光,本质为隐蔽良好的针孔摄像头。
一墙之隔,通过摄像头亲眼目睹几人的所言所行,全素儿猛地扭头看向崔真真:“她们要找的该不会是,你让我找人埋进去的那个——”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保姆动作极快,没几分钟喘气跑回来,双手颤巍巍举起话筒:“我们在树底下找着一个、一个铁盒,好像放有一阵子了,外面有点锈,里头有、有几张照片。”
“拍照发过来!!”白秀荷自昏迷中惊醒,抓着丈夫的胳膊说。
“你别急,我叫她发。”尹贺英低声安抚,切换界面,手指下滑刷新再刷新,缓慢加载出一张照片。
以烟花为参考,绚烂的是天,沉寂的是地。
以昏亮划分,月光照耀沙滩,两个女孩脸贴着脸望向镜头,笑得灿烂或浅淡,后者她们认得,是那个叫崔真真的孩子。
然后呢?这跟海娜有什么关系?
做父亲的不明所以,母亲抢过手机啊的一声。发现照片以斜角拍摄,显示出女孩的身后、也就是整张照片的右侧突起大片密集嶙峋的形状,应该是海礁石。
其中一块相对平坦的石面上好似站着两个人。
太模糊了。
两人拖手指一再放大,眯眼聚焦视线,只能隐隐约约分辨出来,那的确是两个人。
一个戴帽子,一个戴手表,表盘本身反射出的光束恰好与灰蒙蒙的面目形成对比。白秀荷一眼认出来:“是娜儿!我能感觉到,这就是娜儿!”
那么另一个呢?
那个与海娜对峙的家伙?
尹贺英点开第二张图片,第三张、第四张。
参照连环画的原理,把几张图片衔接起来,便能勾画出如此一副场景:美丽的烟火下,大海边,两抹鬼魅般的影子不知为何发生争执,大打出手。
从石尖斗到石底,从趴坐过渡到站起,你推我拉,你掐我躲,几度变换站位与动作,直至一个人的身体脱离岩石,悬空,无声坠落进更深邃的漆黑之中。
手表圆盘不见了,棒球帽亦脱落。
最后一张图,烟花凌空同时照亮两张年轻稚嫩的面庞。时书雅头戴米白色的棒球帽,手肘重击尹海娜的后背。
尹海娜双手并用箍住前者的腰,侧脸露出来,腕上滑动的正是她新得的表。价值五亿的限量版红金腕表。
——错了。
尹贺英倏然意识到,可能网络不好,可能发太多,图的次序乱了。这并非最后一张而应当是第一张,既然戴帽的人是时书雅,那落海的无疑就是——
“不!她不是娜儿!她不是!!!”
手机被甩飞,砸烂,白秀荷拼命搓双手哀求:“把我的女儿带回来吧,巫师大人,她还是个孩子,她迷路了,找不到家,求您指引她回来好不好?”
“即便魂魄?”
巫师说:“我可以试试招魂。”
只有死人才用招魂,白秀荷刻意忽视前提,疯狂点头:“好好好,招魂,招吧,您需要什么我去找,什么都可以,拜托您了,让那孩子回到我身边。”
好歹是身价排得上号的财团贵妇,眼下头发散了,衣服乱了,满脸不见血色,五官扭曲到变形。
雍容散落一地,她叫着她的名,跪拜她的神,多么虔诚、悲苦、痛不欲生的模样,泪水汇聚成河,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血一样出来。
奈何她受人嘱咐,只能逢场作戏。
巫师不着痕迹地叹口气,真正的招魂术须耗费巨大精力,然而此刻她只需装相假跳一番,照本宣科说出自己事先背好的台词。
“死者走得太久了,无碑无坟,魂魄不来。只她的残念犹存,想告诉你们。”
她一句一顿。
“妈,你说得对,我不该只画画,也该学点东西保护自己。”
许多年前,白秀荷心疼女儿如痴如醉沉迷在绘画中,饭都顾不上吃,便替她报名空手道。结果母女俩大吵一架,谁也不肯认输,将近半月不说话。
那是她们仅有的一次擅作主张与恶语相向。
“爸,早知道我就去公司替你招福了,不该去秋令营的。”
区别于常规人家重男轻女,必须要生儿子继承家业。为了逗女儿开心,尹贺英私下说过一次,我们海娜就是爸爸的独家招财宝,只要有海娜在,爸爸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想想也是神奇呢,或许海娜是聚宝盆转世吧?
这些都是外人无法打探的事。
至此,白秀荷泣不成声,终于不得不承认女儿已死的事实。
尹贺英同样悲痛,可他另有关注点。
“杀了我们家海娜的凶手就是她吗?时书雅!”
“是。”巫师鼻翼微动:“你想叫她偿还吗?”
“对方是全国排名第二的集团千金,我该怎么做才能成功?”
男人脸色沉沉,微光侵入眼眸,成了复仇的火。
看样子不用费力引导他与时书雅敌对了,朴巫师心下怅然,说出最后一段台词:“下周六晚八点整,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用海娜留给你们的证物,让大众的眼睛和嘴巴成为你们的力量,替女儿讨回公道吧!豁出性命,不惜代价,杀人者必将得到惩处!”
“多谢巫师大人。”
他深深磕头,自愿捐赠数十亿韩元,唯愿逝者安息,但愿梦想成真。
白秀荷早已失去所有气力,呆呆地形同朽木。夫妻俩于猫眼注视下走出屋子。眺望他们的背影远去,全素儿犹有疑虑:“尹海娜……真的死了吗?”
“死了。”
早在烟花盛放的时候,她就死了。
死于斗欧,死于失手,被匆匆赶来的时家管家第一时间处理,与时书雅换了衣服,故意露出衣角、当众抬回城堡,此后不知所终。大概率没能登上飞机,走不出岛屿,不确定被掩埋在哪里。
毕竟当晚南在宥也在同一架飞机上,时书雅不可能当他的面毁尸灭迹。因此不难推测,一定用了其他障眼法蒙混过关,等落地再谎称尹海娜畏罪潜逃就行。
“招魂是假的吧?”
当然。
提前埋下暗线,南在宥的家族恰好有相关背景,巫师是他的人脉,隐秘信息来源系统。
崔真真一手策划这场虚假的法事,利用死去的人,利用要死的人,利用全素儿、朴巫师连同后者飘渺虚幻的神,将白秀荷、尹贺英对女儿的情感评估使用到极致,如此方能令自己双手干净,安然跳到场外观看虎咬虎的戏码。
她要做渔翁,时机最重要。
假如真相曝露得太早,只怕父母恨意不足,难下决心为一个死去的女儿押上所有去对付权势滔天的京代大小姐。
太迟,时书雅进一步占据集团要位,发展出自己的关系网,与公司捆绑更深,届时哪怕再杀十个人,一百个人,只要动静闹得不大,好解决,作为合格商人的时霁必将不惜代价保她,以此巩固自己的利益。
原来如此。难怪……
难怪那天她对尹海娜说,只有听从她的安排才能活下来。
难怪安排自己跟尹海娜爸妈混熟,把盒子埋进土壤。任凭时书雅从天而降怎样张扬挑衅,她宁肯步步退让暂时叫人嘲笑也坚持隐忍不发,因为时机未到。
全素儿恍然大悟。
崔真真藏得太深了,即使她与李允熙,所有人眼中乃至她们自己心里离她最近的人,开学后几乎每天见面一起吃饭说话,竟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察觉。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崔真真问。
全素儿摇头,没再说话,目光悄然发生变化。
毕竟事关死者。
没关系,就算被人畏惧,总好过轻视。
凡事都要付出代价。
目的达成,她们准备离开。恰逢巫师摘下眼布,从昨晚临时布置的假屋子里出来。撞见崔真真不禁低语:“以神的名义蒙蔽他人,太冒犯了,恐怕你我都将招致灾难。”
全素儿眼观鼻鼻观心,识趣地加快脚步,为两人腾出说话空间。崔真真不紧不慢接话:“是吗?可惜我不信这些。”
从面相、手相到生辰八字,人生,命运,善恶有报一类的广泛说法,她通通不信。那副冷漠的姿态,一身素黑着装游离人间,仿若白日照不尽的鬼。
巫师问:“你信仰什么?”
人生在世事事难成,总该信些什么,依赖些什么才好活下去。
崔真真想了想答:“我自己吧。”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出院子时,灯芯已燃尽,雪白的灯笼静静悬挂。
上了车,司机是南在宥的人,侧目询问事情办得是否顺利,又说南在宥病情第四次也可能是第五次恶化,已经没办法再保持时时通讯。为防联系应答不及时,就派了她来,如果有事可以嘱咐她做。
崔真真托着下巴没表态。
她在想尹海娜。
刚刚巫师提招魂的时候,她注意到巫师背后的蜡烛熄灭了一只。
那时没有风,屋里三人动静也不大,按理说空气流动不会太剧烈,可火灭了。极其突兀,活像尹海娜的灵魂归来,借此彰显自己的存在。
若要真如此,尹海娜,大约恨不得撕碎她吧。
明知对方会死,结合原著有机会猜出大致的时间地点却没有阻止。
海滩拍照算意外,最后一次谈判,确定尹海娜不肯加入自己的阵营、只会成为威胁便放任事情发生是事实。某种程度而言,崔真真也是杀人凶手,时书雅的帮凶。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将如何?
崔真真问自己,得不出答案。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她已经走出去太远,不可能回头。
所以尹海娜,假设真的有灵魂,尽管来找我报仇好了。
我伤害你,既欺骗又伤害你的爸爸妈妈,你有理由那么做。不过在我接受报应直至失去生命以前,我将继续朝既定的道路走下去。
铲除一切阻碍,让自己光鲜亮丽地活着。
*
周六,圣格兰春日晚会如期举行。
全校学生、学生家长们受邀前来,假使要问评价,绝大多数人必定会提及时书雅的名字。原因无他,她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不仅活动策划得好,表演更精美到无可挑剔。
弹奏钢琴时空灵优雅,好比真正的公主。
歌喉动听又会跳舞,七点三十分的大礼堂内,时书雅沐浴着满场光辉,身着舞服登场。她跳的是《叶卡捷琳娜二世》。
由俄罗斯皇家芭蕾舞剧院最新创造的剧目,以芭蕾舞的形式演绎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的传奇人生。
降低传统剧目中爱情的比重,编舞更激烈、动作高难度,充分展现出表演者的绝佳功底,叫人看得惊叹不已,好似灵魂得到升华。
表演结束,抛下私人恩怨,全场掌声如雷。时书雅微微一笑望向台下的崔真真,崔真真却在低头倒数时间。
八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
她代表同学们上台献花。
这一回,舞台打光耀眼璀璨,同时照明两人。时书雅目光如炬,裙纱洁白华丽,崔真真担任主持,换上礼服,气势不输分毫。
她们在灯光下假做相拥,彼此致意,用所有人都不可能听见的音量相互挑衅。
“痛苦吗,崔真真,你永远无法达到我的程度。”
“可你最看重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得到?我是说,裴野。”
短短两句话交锋,或许双方都有些许惊讶,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似乎过于深,居然超越一般的朋友。
不过,崔真真什么时候开始还嘴了?总算装腻无害了?
时书雅轻晃花朵:“我知道你会感到痛苦,看见我站在这么大的舞台上熠熠生辉,你以为你获得了一切,可终究会被打回原型。”
“假如用别的手段爬上来我或许能高看你一眼,可是崔真真,说到底你就是在扮可怜,靠一点小聪明和演戏玩弄别人的情感上位,失去裴野他们你算什么?等南在宥死了,你又打算去哪里找新的靠山?蠢到被你愚弄而不自知的家伙们?”
“你要是我,有别的选择吗?”
“不管有没有,我不屑用那种方法,你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忍不住羡慕我的不是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每次你看向我、看向李允熙和全素儿,眼睛里都有东西在涌动,我猜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你想得要死却死也都得不到的特质吧?你根本控制不住。要有多空洞才会见一个人羡慕一个人?崔真真,你是黑洞吗?”
“那么,你的欲望该有多轻,才会把获得别人的爱排在第一位?”
“……”
“同样想得到关注,我并不在意他人的认可,你却始终执着于裴野。他不是最差劲的,当然也不是最优秀的,更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他甚至无法发现你的优点,从未欣赏过你。”
“以你的野心你的能力,我不相信你没有更好的选择,可是为什么,你难以容忍输给我却愿意如此长久地忍受一个特定的人给予你的轻贱羞辱。爱是什么东西,婚约又算什么,能让你放弃尊严?”
“你没有在意的人吗?”
“我有。她已经离开我了。”
“难怪你不理解。”
“是我选择把她送走的。”崔真真说:“因为我的存在没法令她变得更好,她再留下来也只会变成我的软肋,拖住我无法向前。”
“所以你就抛弃他,为了让自己走得更远。”
“我决定放她走,换取我们两个人以平行线的形式,或许再也没有相交的机会,但至少大家都在前进。”
一个意思。
崔真真是自私自利自我到无可救药的家伙,空虚的黑洞,具有前进强迫症;
时书雅则是情绪皆能满足、欲望皆能实现的公主,由于人生太顺利,反倒热衷于世俗吹嘘的爱情,真爱主义的隐藏教徒。
她们如此相同,如此不同,各自奔逐自己渴望的东西,义无反顾。
两分钟。
观众们渐渐发觉不对,呀,两个人干嘛呢,面对面杵着老半天不动?
“你是最后一个表演者兼晚会策划人,说几句吧。”
崔真真转身下台,可惜了。
这一秒,兴许她们都在想:
可惜你注定是只蝼蚁。
可惜你终将要跌下高台。
明面上时书雅风光无限,是今晚最闪耀的太阳。不料下一分钟,她刚开始发表感言,礼堂外按捺已久的记者们蜂拥而入,如同嗅见血腥的豺狼冲上台将她重重包围。
“时小姐,你杀人的事是真的吗?为什么要杀掉尹海娜?尸体藏在哪?”
“有考虑过对京代造成的损失吗?”
“你哥哥对此知情?是否他出手帮你隐瞒了真相?”
话筒将凄厉的哭声无限放大。
“时书雅!还我女儿!!!!!”
“杀人偿命!!”
白秀荷、尹贺雄红着眼扑上去。
他们收买的记者、闵老师交好的媒体、包括经南在宥授意的直播镜头,一切的一切集合起来,打得时书雅措手不及,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在她最得意、最松懈的时刻送上致命一击。
时书雅不可置信地看向台下,目光跨过人群落到崔真真的背影上。脑子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她转学前夕收到的那封邮件,对方以好友般亲近口吻叫她书雅。
——书雅啊,你的管家有告诉你吗?
谢谢你同意我带走岛上任意一件东西,我选了你两年前为自己作的那副肖像画,把它挂在我家里。
我从前的家里。
就是那个你无法想象的地下室。
我买下它,清空它,然后在墙壁上挂上你的画,每一天,每一次,只要我想起它,走进阴冷潮湿到蝗虫都不愿意关顾的地方看见它,就能够提醒自己,你是一个绝对不可低估的对象,应当已经认定我为敌人。
我清楚你有多么骄傲,与生俱来的优越,可是书雅啊,你有计划吗?
我是一个爱做计划的人,无论决定采取什么行动,首先要在大脑里列出abcde,有时候居然能排到z,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一有空格就反复推演,必须确保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中才能稍稍感到安心,否则就焦虑到想要呕吐。
书雅啊,听说你要来,我很开心。
记得吗?第一次见面你问过我,你就是崔真真?
万分抱歉,当时许是有点慌张了所以没能回复,原谅我到如今才回答你。
是的,我就是崔真真。
书雅啊,你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