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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想要多吃一点点

    嘉波睁开了眼睛。

    他还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尾指指尖动了动,洁白圆润的指甲勾住了一小截布料。

    光滑柔软,针脚细密,末端和胸部都有破损——那个人在他昏迷的时候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穿在他身上。

    多此一举。

    魔神没有必要穿上人类的衣服。

    尽管想法如此,嘉波依旧没有脱下覆盖全身、一看就不合身的衣服,他吃力地站了起来,衣摆坠了重物,和莹白的脚趾一同落在细软的沙地,留下一串浅浅的印记,是一枚筹码。

    环视一圈,那个人不在。

    沙漠,无穷无尽的沙漠包围住了他,每一个沙丘都有着同样的弧度,每一缕风都是冰冷的哀鸣,那燃烧一切的诅咒已经褪去,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看不见吞噬生灵的黑泥,也听不见人类临死前的疯狂呓语。

    自然永远比神明更加无情,无尽的沙在潺潺流动,掩盖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嘉波在原地站了一会,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没有家。

    即使妈妈和父亲大人告诉过他,神爱世人,应当与人为邻,爱他们复杂变换的本性,爱他们或紧密友爱或残忍敌对的关系,前者叫做家人,后者叫做敌人。

    但沙漠里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人,也就不用爱人。

    不用爱人,魔神的诞生便没有意义。

    嘉波在原地想了一秒,就随意找到一个角落蹲下,就在苏醒地方旁边的岩石,他像埋藏在沙漠里最古老亘古的雕塑,不见动弹,眼神没有焦点,看着远处的沙丘被风吹走,然后又一轮风吹拂,形成一片新的沙丘。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感知范围里出现了一个人。

    是那个人。

    是谁都无所谓,人类本质在他眼中和一片沙丘、一株风滚草都没有区别,之所以记住他,大概是因为他会说话吧。

    很聒噪,不怕他,还会要求他回应。

    嘉波不想回应。

    他不想说话,只想做一块沙漠里的石头……

    在嘉波睡着的这段时间,那股包含恶意的汹涌黑泥便缓缓褪去,像倒流的潮水重回母体的怀抱。

    砂金将外套脱下,盖在他身上,那枚买下他的筹码就放在手边。

    他的死敌看上去太瘦弱又太苍白,还没有他的腰高,蜷缩着身体,仿佛一个婴儿躲在羊水的姿势。

    外套经历过一番猛烈的蹂躏,被火烧过被子弹击穿过还被小刀在胸口划开过一个巨大的破口,将镂空的黑桃图形撕裂得看不出原貌,仿佛与它有什麽深仇大恨。

    砂金好笑地看着嘉波将外套蒙住了头,细软的白色长发恰好从破口中流淌而出,大小刚好合适。

    “好好好,嘉波,你说你对我的衣服那麽仇视,是不是为了最后便宜你自己。”

    酣睡的神明不理他。

    “随便你,”砂金对着一个熟睡的嘉波说话,“你就在这睡到冻死吧。”

    砂金走遍了附近局域,拜茨冈尼亚-IV的生活经历所赐,他穿梭在沙漠如若在自己家中的后花园,能记住每一片沙丘,多远都不会迷路。

    绕了很久,他都没有找到人类生活的痕迹。

    从前或许是有,但都在那场铺天盖地的黑泥之后,被掩盖在了风沙的深处。

    他不得不又绕回来了。

    嘉波。

    任性的肆意的大魔术师嘉波,一个不折不扣自由至上的个人主义享乐者,在伊格尼斯星舰和他大打出手,即使有能抵消大部分伤害的存护力量,砂金还是受了不轻不重的伤。

    再加上踏入黑泥也需要存护防御,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量更是枯竭到干涸,每一秒都在叫嚣着休息。

    再探索下去毫无意义,他得先处理自己的伤势,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给自己一刀后又活蹦乱跳地到处给人添麻烦。

    回到原点的时候,砂金远远地望去,他捡回来的小朋友双手抱着膝盖,衣服胡乱套在头上,坐在沙地一动不动,他盯着掉落在地上的筹码,沙漠的月亮落在他的长发,长发像一条倾入月华的河流。

    好像一朵荧光小蘑菇。

    砂金想。

    见他回来,荧光小蘑菇也没有半点反应,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肯施舍。

    砂金蹲下来,把掉在脚边的筹码捡起塞到他的手心:“现在它是你的了。”

    现在他是用一块筹码赢得的小蘑菇。

    星际和平公司是全宇宙资产最多的组织,身为公司高层,砂金一块筹码的价值不知几何,也许能赢得一个星球也说不定,反正这种事在他的职业履历里也不少见。

    现在用一块筹码换一个嘉波。

    砂金觉得亏了。

    他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可嘉波不这麽想,他略略低下了头,眼神空洞又麻木,好像要把花纹繁复的筹码烧出一个洞。

    或许他的手是新长出的,或许他真的是一朵长在沙漠里的蘑菇,总之他笨拙地不可思议,一点都没有未来那个嘉波能同时操纵上百具傀儡的精细操作。

    他只想换个角度观察筹码上的花纹,手轻轻一动,筹码便顺着倾斜的角度,掉了下去。

    地上的影子好像活着,砂金从来没有见过大魔术师还有操控影子的手段,他有点发愣,看着影子一口就吞掉了筹码,再找不到它的踪迹。

    嘉波抬起头。

    他的眼神没有一点变化,但砂金就莫名读出了一股无辜,像是在说:“筹码,没了。”

    不知道去哪里了。

    想再要一块。

    砂金:“……”

    他只好掏出了第二块筹码。

    那不是常见的筹码,是属于砂金独一无二的定制款,他自己身上都没带多少,大部分都在掉落进这片无人沙漠的过程中遗失了。

    即使没有遇见能沟通的生物,砂金也确信,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

    每一个行走在命途上的行者都会从命途中获取力量,他们能感受到星神的存在,然而这一联系却在苏醒后被骤然掐断,砂金依然能从存护命途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却再也感受不到琥珀王克里珀,他抬头望着星幕,这片又高又远的天空好像屏蔽了感知,掐断他与宇宙的联系。

    不会有宇宙飞船,不会有空间站,更有可能的是,公司不会察觉到他的失踪。

    这下一切只能靠自己了,砂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将筹码在嘉波眼前晃了晃。

    他能清楚地看见嘉波的视线随着筹码晃动的轨迹一起移动。

    比起眼前活生生的人,眼前这个嘉波,更喜欢他手里的死物。

    “想要?”

    没有反应。

    “第一枚是属于你的,你弄丢了可不能怪我,”砂金知道他能听懂,“你如果想要第二枚,就得想办法和我换。”

    “一个赌局,一笔交易,或者一次袭击。”

    “听明白了吗,嘉波?”

    意料之内没有得到回应,砂金将筹码塞进嘉波空空如也的手心,后者手指下意识蜷缩,将第二枚筹码紧紧抓进手中。

    “拿好了,”砂金说,“现在告诉我,附近哪里可以找到纱布和药品?”

    他给我献上了贡品。

    嘉波摩挲筹码上的凸起,信徒献上贡品,留下愿望,神明负责考量和实现这个愿望。

    这似乎是我的份内之事……吧?

    尽管他不想动,也不想和人类说话,这个想法还是触发了身体内的某种机制,他一点一点将没有焦点的视线收回,再抬起头,像是一块反应迟缓的石头。

    用手指和目光一起指向了一个方向。

    他没有跟眼前这个骚扰他的人类说多说一个字,可砂金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他给出的方向精确到角度,没有任何偏移。

    他朝着嘉波给出的方向走去,留下的脚印迅速被流沙掩埋。

    那个人身上有一股血腥味,嘉波想,他闻得到血腥味远去,闻得到血腥味靠近,他不喜欢血的味道,那个人就像一个巨大的会移动的……

    榴莲吧。

    没有见过的东西,据说可以当作食物,但是味道很臭,而且外壳是金黄色的,和那个人很像。

    嘉波在心里默默给他取了一个外号。

    他又闻到了大号榴莲又折返回来,嘉波指的方位一公里左右有一个废弃的神庙,砂金在那找到了需要的物资,绷带勉强能用,药品用陶罐封存,似乎是一种很古老的封存方法。

    比茨冈尼亚-IV还要落后。

    妥善处理好胸口和腰腹的伤势,砂金回到嘉波身边,他看见那个假装自己是蘑菇的家夥一直维持着临走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小块,两只手环在膝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筹码。

    只在他靠近时嫌弃地挪了挪屁股,动作微小得几乎分辨不出来。

    ……榴莲,味道淡了。

    嘉波耸了耸鼻子。

    神庙废弃的时间并不长,除了药品之外,还有一些还没腐坏的食物,食物在缺水的沙漠总能保存很久,砂金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些储水和烹饪的器具。

    他是人,是人就需要摄入水和能量。

    好在砂金对沙漠很熟悉,嘉波偷偷看他,看他挖出了仙人掌的尸体,从尚未干涸的块茎中引出水分,导入提前准备好的罐子。

    生了火,将干粮倒进水里化成一锅粘稠的糊,炊烟升到了半空中,很快被越来越冷的夜风吹散而去。

    砂金迅速解决了今天的晚餐,思考了一会,在空碗里刮了点糊糊,再把碗放在嘉波不远处。

    嘉波看着那个碗。

    影子,他的影子,好像很开心。

    影子是一个坏家夥,它吞掉了筹码,还对人类的食物感兴趣,嘉波看着身下的影子化作一条长长的触手,悄悄地把碗卷了过来,献宝一样放在他脚边。

    碗里的东西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不知道是小麦还是其他谷物的种子,它被磨成了细粉,冲水划开之后也粘稠得似乎难以搅动。

    魔神不需要进食。

    嘉波盯着碗看了半天,很犹豫,犹豫到筹码的花纹都没了吸引力,纠结了许久,他用食指在碗里一戳,勾起一点残渣,放进嘴里。

    ……好难吃。

    比榴莲好不到哪里去。

    食物为人类生存提供必要能量,如果人类必须要依靠这种东西才能活下来的话。

    不爱人的魔神想,那还是稍稍对他们多一点怜爱吧……

    “我还——没有吃饱——”

    拉帝奥是一个严格遵循食谱的怪物,连肉类每日要摄入多少都准确到克,吃完了就想走。

    可惜他坐在最里面,紧挨着玻璃,想走也没有办法,被嘉波牢牢地堵住出口,想走的欲望被牢牢压制不说,还要看着那个嘴角抹油自诩靠谱成年人的家夥兴致勃勃地又叫来侍者点单。

    第六次了。

    太能吃了。

    拉帝奥觉得只有自己是那个大惊小怪的人,他知道宇宙中种族众多,以食量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实在有失偏颇,但生物总该遵循能量守恒定理。

    他吃了那麽多,也没见到体型有变化,胃的容量就那麽大,到底装到哪里去了?

    很诡异,竟然激起了拉帝奥的一点求知之心。

    “你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吗?”越过嘉波,拉帝奥问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小孩,早就吃饱了,他被嘉波嫌弃做饭的手艺不行,就只好在杂务上下功夫,收走垃圾,为哥哥递上调料和新上的餐盘。

    听见拉帝奥叫他,卡卡瓦夏疑惑地啊了一声,沉吟片刻:“是哦,哥哥今天的确吃得有点多。”

    他突然皱了皱眉,警惕地看向拉帝奥:“不用你担心,我会照顾好哥哥的,而且他平时吃得很少,今天是太开心了而已。”

    他的表情很正常,很理所应当。

    随他去吧,拉帝奥不想说话。

    说好了请客,等到嘉波终于纡尊降贵说这顿饭吃得很饱让我们一起感谢慷慨的拉帝奥同学时,拉帝奥才终于有机会离开逼仄的靠窗座位,到收银台结账。

    很好。

    把他赢来的筹码吃掉了一半。

    即使不能和好运的卡卡瓦夏比,依靠头脑获取的财富依旧可以买下一块成色不错的水晶,现在这水晶就剩了一小半。

    迎着收银员灿烂无比的笑容,拉帝奥付完账,一回头就看见嘉波拿着手机拍照。

    对着桌面拍,对着卡卡瓦夏拍,对着自己拍还要把他也框进去。

    “别臭着脸嘛,拉帝奥,来,笑一个。”嘉波按下快门键,回头抱怨,“你都不配合我一下……算了,我习惯了,你需要提前准备还是我们现在就启程?”

    拉帝奥:“现在就可以。”

    嘉波惊奇了片刻:“你有父母的吧,不用回去跟他们说一声?”

    “不用,我自己能做主。”

    嘉波咂了咂嘴,这餐吃得很满意,他总是偏好肉类胜过蔬菜和谷物,肉类燃烧的脂肪简直无上美味,再怎麽说都比看不出原貌的糊糊好多了。

    科里米的飞船渡口在城市边缘。

    广阔的阔叶林包裹了强化玻璃和金属造就的人工奇迹,自然与科技并存,依稀可以闻到青草和花朵的芬芳。

    嘉波牵着卡卡瓦夏的手。

    不用上学,卡卡瓦夏松了口气,不是说他不爱学习,其实他脑子很好,进步速度很快,短短时间内都快把初级教育的课程补完。

    他只是不喜欢扮演学生这一角色。

    卡卡瓦夏的家在遥远的茨冈尼亚,那里没有学校,也没有需要时时在课堂上受人管束的学生,他将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即使要带上一个哥哥很看重的人。

    隐约间,竞争意识就升腾起来,卡卡瓦夏伸手:“哥哥,要抱抱。”

    “你都多大了,自己走路。”

    卡卡瓦夏顿了顿,慢腾腾的尾音都透露着一丝可怜:“布置碗筷好累,走路走多了也好累,困了。”

    幼崽就是麻烦。

    嘉波的规则感时有时无,这时他正老老实实地排在登船队伍末端,科里米算半个旅游星球,旅客吞吐量极大,他望了半天也望不到队伍的尽头,只得妥协。

    “好吧好吧,便宜你了,小兔崽子。”

    他倾下身,卡卡瓦夏很轻,单手就能稳稳地将他锁在臂弯,嘉波的另一只手提了一个巨大的袋子,来时还没有它,里面都是带给奥罗拉和埃德温的礼物。

    趁没有人注意,卡卡瓦夏回过头,对着拉帝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口型:“谢、谢、哥、哥。”

    拉帝奥:“……”

    怎麽?是有人跟你抢吗?

    拉帝奥隐约察觉到了卡卡瓦夏这个屁大点的小孩可能把他当作要抢走嘉波的假想敌,先不说他和嘉波的关系不能说不好只能说一般,就说据说卡卡瓦夏生活在荒漠星球茨冈尼亚-IV每天以放牧为生。

    就这点运动量,怎麽就站不动了,怎麽就非得要抱了。

    真是一个心机小鬼,拉帝奥拍了拍嘉波的肩膀,正准备提醒他卡卡瓦夏的真实意图,他突然寒毛一竖,仿佛被一股极恶极寒的目光锁定住。

    “趴下——”

    下意识照做,拉帝奥抱住脑袋蹲下,紧接着他听见了玻璃的碎裂声,钢铁变形弯曲时令人牙酸的声音。

    空间裂缝出现在上空。

    ——是毁灭的力量。

    嘉波已经感受过相似的力量,在伊格尼斯的拍卖会上,也有同样是毁灭帮的羊头信徒出现,扬言要夺走他的哀伤宝石。

    “怎麽又是他们啊?”嘉波无语地嘟嘟哝哝。

    毁灭无处不在,毁灭处处可寻。

    他们因毁灭而生,会造就死亡的未来。

    空间里渗出了阴郁死气混杂着烈焰燃烧的爆裂声,而后裂缝像是复制一般布满了渡口整个钢铁穹顶,嘉波不知道毁灭信徒这次又是追着什麽味道而来。

    裂缝生成需要时间,趁毁灭信徒们还没来,他下意识地拦住两个未成年,往靠近出口的角落而去,那里没有监控,是视觉死角,又靠近逃生信道,安全系数相对高出不少。

    “科里米的武装势力赶来需要一定时间,你们两个在这躲好,不要出声,不要害怕,拉帝奥,跟紧卡卡瓦夏,等我回来接你们。”

    “为什麽是我跟着他?”拉帝奥不满。

    “当然是因为他运气好啊。”嘉波理直气壮。

    未来拉帝奥或许会成为以一敌百的学术份子,但他现在只是一个还在纠结要不要跳级的普通学生,当然是跟着好运无敌的卡卡瓦夏更加安全。

    嘉波把两个孩子藏进角落的货箱,再撒上能隔绝气味的香水,他转头欲走,却见一只手拉住了他。

    是卡卡瓦夏。

    他焦急的声音传来:“哥哥,你去哪?”

    去哪?

    嘉波也不知道。

    他从来是事不关己穿梭在宇宙中的大魔术师,别人是生是死和他都没有半点关系,他不在意挡在他人身前的是巨石还是深渊。

    他只要在意自己就好了。

    嘉波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按照真实想法说:“……这里人太多,毁灭会造成相当大的伤亡,在科里米的军队到来之前,我先顶会吧。”

    不过现在的话,多做一点点,或许也没有关系。

    第22章 它愿意和我回家!

    左右也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会浪费一些时间和精力。

    嘉波放出了自己的傀儡,傀儡丝赋予其灵活的机动性,手指上下翻飞,如同钢琴家的手在键盘上跳跃,这次他带出的傀儡数量并不多,如果不够的话现场制造也来得及,他安排得一切都很合理。

    傀儡藏在人群。

    勾一勾手指,渡口安保负责监控的男人,坐在酒吧喝酒盛装打扮的女人,游客中的一员,餐厅的服务员,都在一瞬间停下动作,露出青白皮肤下与嘉波一模一样的眼睛。

    披上斗篷,戴上面具,回到主人身边。

    唰地一下。

    同时用极其淡漠的眼神往下头顶成片出现的空间裂缝,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角度,唯独不同的是身姿和装扮,诡异,又极度和谐。

    他们和嘉波一起,看着从正中最宽的裂缝。

    烈焰灼烧着,整片天空都是灼烧的海洋,温度节节攀升,几乎燃烧成白色的火花倒映在血色的瞳孔,嘉波望向天空,从燃烧的裂缝中走出的男性头顶骷髅羊角,他的头颅也在燃烧,两朵橘色的火苗是他的眼睛,白骨化的身体被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包裹。

    和当时出现在伊格尼斯星舰上的毁灭信徒是同一个。

    嘉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他都不知道那颗冒火的头颅属于宇宙中哪一个种族,而且该如何评判一个火头的长相,用火苗的颜色和大小?

    在人类范围之外,很抱歉,他是脸盲。

    因此嘉波没有询问他与伊格尼斯的关联,仰起头,趁他发动攻击之前:“纳努克的信徒,你为何而来?”

    火头漂浮在半空,火焰是他的足底,他俯视大地,看嘉波如同人类俯瞰蝼蚁。

    一个欢愉的行者。

    仅此而已。

    火头回答:“为吾主查找他心仪之物。”

    “还挺诚实,阿哈会喜欢诚实的人,”嘉波漫不经心,“那你找到了吗?”

    火头环绕一周,科里米生机勃勃,越是繁荣,就越容易吸引毁灭,他的确没有察觉到他想要找到东西的踪迹,就像昙花盛开枯败,转瞬即逝。

    于是回答:“尚未。”

    找不到也无所谓,毁灭这件事本身就是价值,火头手一挥,就要让手下大军冲击人口密集的渡口,让死亡和恐惧向外扩散。

    指骨燃烧的右手抬起,还未落下——

    “你在找这个吗?”嘉波问。

    他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粉蓝宝石,指节大小,内里一点模糊透明的阴影,像是路边随手捡来的小石子一样,被不停地抛上抛下。

    最后稳稳落在掌心,嘉波举起宝石,半透明的材质将火焰染成了一点梦幻的颜色。

    哀伤宝石。

    据说隐藏了克里珀的力量,砂金愿意出价三十亿,拍卖当天火头还当场抢劫的宝石。

    存护的力量嘉波才不感兴趣,他又没有走在存护的命途之上,他满意地看着火头抬至半空悬而未落,指尖换了一个方向。

    ——指向他。

    火头果然对这颗石头感兴趣。

    眼见火头的命令拐了个弯,原本要毁掉渡口变成杀了他,作为火头口中的“他”,嘉波反身就跑,毁灭大军不断在身后追击,他们抓不住嘉波的衣角,逐渐被带离了人口最密集的局域。

    好像虫子。

    密密麻麻的一群,没有脑子,人去哪里毁灭的信徒就追到哪里。

    嘉波对身后做了一个鬼脸。

    他哈哈大笑,破损的穹顶回荡他的笑声,可惜毁灭的信徒们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没有人理解他的笑点。

    总一直追着也不是事,嘉波跑到渡口外围,阳光穿透玻璃,落在他因为短途奔袭而散乱的长发,渡上柔和的金边。

    他回头用余光斜撇一眼,见火头一直背手遥遥缀在身后,他似乎笃定嘉波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喽啰,不值得他主动出手,只需要手下追逐就能将他手中的哀伤据为己有。

    已经拖延了足够多的时间。

    遥遥从天的一端看见了小型飞船穿梭云层留下的白色长尾,应当是科里米的武装力量终于察觉到了渡口的泯灭帮,毁灭的信徒一直在宇宙扫荡,因此每一个星球或多或少都拥有和他们作战的能力和经验。

    不仅是嘉波,火头也看见了那几道长尾,他意识到了嘉波主动站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拖延到科里米军队到来,而他的这个目的即将达成。

    他小看的这个籍籍无名的人类已经不再逃跑了。

    嘉波停下来,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那颗属于星神的哀伤宝石就放在拇指指盖。

    他刻意地挑眉,手往上一抛,宝石不停打着旋往上翻滚,克服了重力,与穹顶最上方的破口仅有一臂之隔。

    毁灭的大军眼中只有哀伤宝石。

    他们往上追,大部分没有飞行的能力,仗着卓越的跳跃能力往上跳,在空中踩着彼此的身体借力,指尖用力地想要抓住宝石。

    空着手的嘉波当着火头的面,开始舞动手指,如同舞台正中表演的钢琴家。

    无形的傀儡丝伸出,没有人看见,在刚刚的追逐中,嘉波和他的傀儡四散奔逃,傀儡分别跑到渡口的各个角落,现在演员就位,在他的刻意引导下,泯灭帮都跳到了半空。

    傀儡也可以操纵傀儡丝,无数道丝线飞出,在人头顶大概两米处构成一道无法逃走的大网。

    傀儡丝是魔术表演的必需道具,有时候舞台也会出现突发情况,一个优秀的表演艺术家,必须拥有应对的方法。

    所以嘉波的傀儡丝比钢铁硬度更高,比黄金韧性更强,不怕水淹,不怕火烧,兼具肉眼无法看见的特性,从高空坠落到这样的一张网,防御低的会切割出伤口,防御高的则被困在网中。

    受困于地心引力,毁灭信徒们开始往下坠落,他们不会掉到地上,只会坠落在头顶的网中,等待即将到来的科里米武装势力的清理。

    甚至嘉波都没有看向他们。

    只有踏在火中的火头没有毫无无伤,嘉波看向他,一手握拳,一手打了一个响指。

    啪。

    握拳的手缓缓张开,露出了里面的哀伤宝石。

    优秀的魔术师要时刻学会真假互换,他一开始拿出的是哀伤没错,追上头了谁又来得及检查他丢上天的那一颗是真是假呢?

    “拜拜~”嘉波冲天上的火头挥了挥手,“表演已经谢幕,观众该退场了。”

    火头不发一言。

    失败,失败是今天注定的命运,他既没有抓到毁灭星神青睐的东西——实际上他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死物还是一个人,只冥冥感受到了神明的指引。

    他也没有得到一颗刻下了克里珀烙印的宝石。

    科里米的武装势力推进到了极近的距离,进入场馆只是瞬息之间,他是毁灭星神的追随者,这次带来的也不过是一些无用的前卒,他不在意,他信仰毁灭,又不代表他是一个毫无理智只会冲动的卒子。

    时至今日嘉波也不知道火头的名字,他也不感兴趣,他不需要知道观众的名字。

    仰视着天空,看见火头沉默地点燃了天空,火焰将空间压缩到变形,一道空间的裂缝凭空而生。

    火头任由裂缝吞噬了他,也许是面无表情吧,反正嘉波也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存护和欢愉,我记住了。”

    “哦。”

    嘉波微微躬身,目送他离去。

    渡口只剩下了砖瓦和碎砾,不过没关系,以科里米的科技程度,修复不需要太久时间,现场伤亡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嘉波快速地走到先前监控死角,从废墟中把卡卡瓦夏和拉帝奥挖了出来。

    “怎麽样,没事吧?”嘉波搓搓卡卡瓦夏的脸,又检查他的身体,翻来覆去把他像一颗团子一样揉搓。

    连道擦伤都没有。

    很好,很健康,不愧是在危险中心都可以全身而退的砂金。

    卡卡瓦夏两眼都是星星,他乖巧地任由嘉波检查,然后紧紧搂住后者的脖子:“哥哥,好帅!”

    “我每一天都很帅。”

    卡卡瓦夏想了想,一本正经:“今天格外帅气。”

    他也想像哥哥一样会操纵万物,魔术无暇,当一个操纵人心和局势的表演者。

    但是卡卡瓦夏现在连一个简单的硬币魔术都变不好。

    他捏了捏嘉波修长白皙的手指,又看向自己的肉肉的短短的小手,尤其是近期夥食好了肉吃多了,手好像变得更圆了。

    小胖手怎麽变魔术。

    卡卡瓦夏有些丧气:“哥哥,从今天开始我要减肥。”

    “啊?”

    嘉波简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话题为什麽会转到这里,他单手抱住卡卡瓦夏,任由他把头埋在颈窝,另一只手还要检查一遍拉帝奥,确认这个和卡卡瓦夏躲在一起的少年也平安无事。

    他头发上落了灰,看上去有些狼狈,肩膀因为撞击脱臼了,不过这对拉帝奥不算受伤,自己摸了摸骨头偏移的角度和位置,啪地一下将骨头归位。

    疼痛难免,但拉帝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见嘉波想不通卡卡瓦夏的想法,还要嘲弄地补充一句:“吃饱了撑的。”

    嘉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孩子吃多是好事吧,不过卡卡瓦夏不想吃就不吃吧。”

    他摸了摸卡卡瓦夏的脑袋,陷入莫名的幻想,慈爱道:“当个小矮子也挺好。”

    拉帝奥:“……”

    看不下去了。

    他开始思考自己答应和嘉波走是不是一种谬误,走在最前端,绕开救援的小队,光挑没有人和监控的小路。

    嘉波怕麻烦,拉帝奥看出来了,如果要问他,肯定回答的是“下了舞台就不能再站在聚光灯前”之类令人无语的回答,索性他来领路,绕到开船的地方,看有没有还能走的飞船。

    渡口已经很破了。

    头顶的破洞在呼啦啦地灌风,不远处还躺了了一整块钢铁,应当是穹顶的一部分。

    好在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没有人在这块坠落物下受到伤害,嘉波把卡卡瓦夏放下了,好手好脚的小朋友就该自己走路,不要有事没事就粘着他。

    卡卡瓦夏爬上了穹顶残片。

    他一侧头,视网膜上一道黑影留下影子,回过头又什麽都没看见,他眨眨眼,拉住嘉波,手指一个方向:“哥哥,我看见那边好像有东西。”

    “?”嘉波伸长了脑袋,“我去看看。”

    卡卡瓦夏说的地方是一个死胡同,上不达天空,左右都被高墙堵上,唯一的路是嘉波走进的信道,整个胡同连个藏身的垃圾桶都没有。

    嘉波靠近。

    然后愣住。

    和巷子里毛都炸起弓身防备的黑猫对视。

    这不是咪咪嘛?

    他甚至能从黑猫高高翘起的尾巴弧度认出这就是那只在赌场门口不让他分辨雄雌的猫,嘉波惊喜地走进一步,完全不顾黑猫凄厉的尖叫。

    逃?你还想往哪里逃?

    他一把抓住黑猫的爪子,无视它挥舞的爪子和挣扎,惊喜地说:

    “卡卡瓦夏,快来看啊,我捡到猫了!”

    它愿意和我回家诶!

    第23章 把你变成小傀儡

    无敌的手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任凭黑猫怎麽挣扎,它都牢牢地被锁在嘉波两手之间,甚至爪尖抓挠都无法对他的皮肤造成哪怕一点点伤害。

    “喵!!”

    “好乖好乖,咪咪好乖,”所有抵抗照单全收,嘉波全当黑猫在卖萌讨好,顺着背上的毛在尾巴尖打了个圈,“我都说了,下次见面一定会收养你,没想到我们这麽有缘,这麽快就又见面了。”

    “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

    黑猫:“……”

    通常这类当事人不想要的缘分叫孽缘。

    黑猫被提出去的时候仍在努力摆脱桎梏,但嘉波选择性地将这当作了正常现象,全宇宙的猫都是傲娇小怪物,他才不在意。

    他把猫举起来,兴奋地展示:“我们把它带回家吧,卡卡瓦夏,还能作为给奥罗拉的礼物。”

    卡卡瓦夏鼓掌:“好耶!猫猫可爱,听哥哥的。”

    无论嘉波说什麽他都会捧场,一只满嘴甜言蜜语的人类。

    拉帝奥已经看穿一切,他尚保持冷静,指出:“如果你管它一副恨不得咬断喉咙的样子叫乖的话,我建议你去看看眼科。”

    “怎麽会,”嘉波斩钉截铁,“它就是很乖,你看它现在有点不高兴是因为它害羞了。”

    “害羞什麽?”

    嘉波想了想:“大概是我上次想看它的性别吧,说起来,上次没看成,嘿嘿嘿嘿这次有机会了。”

    话音刚落下,突然,嘉波趁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掀起黑猫的尾巴,又放下,拍了拍它的尾巴底部。

    小猫咪浑身僵硬了一瞬,而后剧烈挣扎了起来,可它的挣扎全然无用,嘉波欣慰道:“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男孩。”

    “不过,茨冈尼亚可没有给你绝育的地方哦,咪咪,要不趁现在先带你去一趟宠物医院吧,哦对了,还得看你是不是一只成年猫,还要驱虫和打疫苗。”

    绝育?

    绝育!!

    黑猫的体型不大,大概只有成年人的小臂长,它的眼睛是金色的,竖缝的眼睛瞪着嘉波,像是委屈又是控诉,还饱含着全然的抗拒。

    很难想象竟然能从一只猫的眼神中读出这麽多情绪。

    不对,为什麽这只猫看上去能听懂他们说的话,这麽通人性的吗?

    嘉波低头看向黑猫,他看着金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人类的身影在一只猫的眼中显得如此高大,像是随意掌控生死的神,猫看着他许久,又僵硬地垂下头,连耳朵都折向背后。

    “算了吧哥哥,”卡卡瓦夏一点一点凑上来,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黑猫的下巴,茨冈尼亚-IV很少能见到猫,他还是第一次靠近活的猫咪。

    见它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卡卡瓦夏抬头看哥哥:“咪咪看上去不想去医院,如果它有什麽问题,姐姐会解决的。”

    卡卡瓦夏坚定:“姐姐很厉害,姐姐给小羊接生过,猫猫发情她一定也可以解决。”

    黑猫:“……”不,他不会发情。

    眼见着其他两个人站在原地开始讨论黑猫会不会发情,唯一的正常人叹了口气。

    拉帝奥:“重点不在发情,不要再讨论发情了好吗,这会让我怀疑你们乃至整个茨冈尼亚是不是脑子都不太正常。”

    这只猫出现在渡口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猫是一种警觉性非常高的动物,天生自带对危险的高度敏锐性,当毁灭信徒降临的那一刻,渡口范围内连只麻雀都看不见,至于猫?

    在空间裂缝张开的那一刻就该逃跑。

    只有人对危险的到来保持着一种算得上退化的迟钝。

    拉帝奥似乎对万事万物都有一种质疑的态度,学者在质疑中查找谬论,又在谬论中获得真理。

    他看向嘉波怀中的猫:“这只猫出现得很不合常理,即使袭击的势力被控制住了,局势稳定,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动物愿意踏足这片局域。”

    “对他们来说,踏足意味着纷争,纷争就意味着死亡。”

    求生是生物刻在DNA的本能。

    拉帝奥的眼睛是暗红色,他很少笑,斜瞥看人总会有一种淩厉的感觉,他看向猫咪,与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睛对视。

    它的耳朵不再因为恐惧折向脑后,而是立了起来,肢体也并不僵硬,在嘉波的怀中支起上半身,毫不怯弱地注视着拉帝奥。

    “喵~”

    敏锐的人类,艾利欧想。

    他是一只黑猫,又不是一只黑猫。他走在直行的时间线,用现在的眼睛注视着未来,观测命运的走向,又被命运束缚。

    艾利欧是一名观测者。

    预知未来是他的能力,将星辰乃至宇宙的命运引导到正确的方向是他的使命,他在宇宙中以猫的姿态行走,恰好旅行至科里米。

    艾利欧的预知并不是连续性的,他只能看到一些片段,听说科里米有可能诞生一位天才,天才能引来智识关注,影响未来走向,开拓新的道路。

    是他感兴趣的对象。

    艾利欧原本的想法,是想观测一下传闻中的维里塔斯·拉帝奥,然而到达科里米没多久,艾利欧却发现他的能力被干扰了——未来出现错乱,就像一条直行的线突然变成了一团线团,找不到开头,也寻不到终点。

    艾利欧想知道为什麽错乱,他这麽想,往赌场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然后很快就找到了原因。

    原因很简单,他看见了嘉波。

    嘉波,大魔术师,欢愉行者,却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

    他捕捉到的未来也有关于嘉波的画面,大魔术师总是深陷混乱的漩涡,和数次混战有关,但是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他还不是大魔术师,甚至他都还没有登台演出过。

    变量总得近距离观测,即使他一开始并没有被抓住的计划,艾利欧只是想在近处游走,伺机观察嘉波对未来的影响。

    他已经很小心了,但是谁会想到卡卡瓦夏发现了他,匆忙之下他逃进小巷,哪知道小巷是死路,刚好被嘉波堵住,就此成定局。

    巧合太多,艾利欧也很想问,命运难道注定让他成为嘉波的家养猫吗?

    ……算了。

    事已至此,就算这个变量想把他从一只流浪猫变成家养猫,脑子里也一直在思考他有没有绝育,究竟会不会发情。

    “喵。”才不会发情。

    艾利欧不再抗拒,在嘉波怀里换了一个姿势,让四只爪子在手臂上都找到落脚的支点。

    这个人,一看就没有养过猫。

    嘉波很信任拉帝奥,艾利欧看得出来,在拉帝奥话刚说完的半秒钟之内,箍住他的力气变得更大。

    也是,关于嘉波的未来里,每一次他陷入混乱,这个叫拉帝奥的人都会为他提供帮助。

    嘉波:“你是觉得我不应该养咪咪?”

    拉帝奥摇摇头:“我只是提出一种需要被注意的细节,至于结论还需要你自己想,换个角度说,这只猫出现在这里,至少说明它是一只聪明的猫,和聪明的生物打交道,总比和蠢货说话来得简单。”

    “你嫌弃我?”

    “……”拉帝奥被哽了一下,“呵,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听见嘉波的声音骤然冷静,问另一边金色头发的人类幼崽,这也是一个和嘉波纠葛很深的人,是命运舞台的演员之一。

    “发挥你的直觉和好运吧,卡卡瓦夏,你对咪咪怎麽看?”

    “没有奇怪的看法嘛,哥哥,”卡卡瓦夏屏住呼吸,盯着艾利欧思考片刻,说,“荒漠老鼠很多,保存食物很困难,如果咪咪会抓老鼠的话,姐姐会很喜欢它。”

    那就是没察觉到危险,想养的意思。

    嘉波自己也没有从艾利欧身上查找到任何一丝恶意的气息,和所有猫一样,他对人类的行为充满了好奇的探索欲望。

    他蹲下身,把黑猫放在地上,这一次就算还给他自由,艾利欧也没有逃跑的意图,后腿蹲下前爪直立,尾巴高高翘起,似乎意识到了嘉波想要和他对话。

    真的是一只通人性又聪慧的奇特猫咪。

    一道傀儡丝放在了艾利欧身上。

    它无法被看见,也无法被挣脱,艾利欧只觉得有一道细小的线箍住脖子,稍一用力就能勒断他的喉咙,等再过一瞬,这种被控制的感觉又消失不见,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如同镜花水月的幻觉。

    但这又不是幻觉,嘉波摸了摸他的头,毛很短,有点扎手。

    养一只猫在身边,如果只有嘉波自己,就算这只猫是纳努克的化身天天和他打架都无所谓。

    但是现在不行。

    茨冈尼亚-IV的天空是永恒不变的风暴,风暴的缝隙中间是人在艰难地负重前行。他需要的是一个礼物,不是要为家里添乱。

    嘉波要为奥罗拉,为埃维金人负责,生活已经很难了,不需要再添上更多波折,他一点都不想看见猫咪每天拆家的凄惨未来。

    “所以,你要乖一点哦咪咪,如果你做出了任何伤害埃维金人的事情,有任何背叛的意图,这道傀儡丝,就会把你变成我的傀儡。”

    用一道誓言将风险压到最低,嘉波的语调温和又轻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将一只手摊开,伸到艾利欧面前:“咪咪,听懂了就把爪子放我手上。”

    “喵。”艾利欧用尾巴抽他。

    不是幻觉,这只猫果然听得懂他说的话。

    几秒钟后,手上的触感温暖、柔软,还有点锋利,是隐藏在毛发间的爪子在掌心抓了一下,恼怒但却没有划伤他。

    嘉波下意识捏了捏。

    猫猫,猫猫的肉垫,果然好软。

    第24章 幼稚是他的代称

    大部分的星舰和飞船都停运了。

    火头和他的毁灭属下出现得太突然,科里米的渡口中心一点防备都没有,即使人员损失不大,庞大的机械和运输设备被砸坏了几台,从其他星球调来也需要好几天。

    也就是说,如果要等科里米渡口恢复运输再想办法回到茨冈尼亚-IV,至少还要再等一周。

    一周七天,有些长。

    嘉波不想等那麽久。

    废墟暂时还没有人搜索到他们藏身的位置,嘉波在渡口左转右转,在一个寄存飞行器的仓库找到了一个破旧的无主小型飞船。

    它太老了,说不定年龄比嘉波还要大,电磁锁系统失效,只剩下人工锁,嘉波在现场找了铁丝和铜钥当作工具,轻而易举就撬开了飞船的门。

    他坐上驾驶舱,尝试开启飞船自带的智能系统,手指在人造蓝光的屏幕上轻触,目不转睛地调整驾驶设置和参数。

    卡卡瓦夏趴在他身后:“哥哥,你还会开飞船?”

    魔术师无所不能。

    嘉波敷衍地点头:“当然,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和砂金第一次见面是在一艘被主办方用来搞大逃杀游戏的星舰。”

    手里的动作暂停,他转回头,眼神无辜:“如果我不会开飞船,那该怎麽甩开砂金从星舰逃出来。”

    “哥哥好厉害,哥哥什麽都会!”卡卡瓦夏兴奋地又搂紧了他一些。

    他身体靠前,近距离看清嘉波解开驾驶舱的开机密钥系统,再用铁棍和撬棍撬开操作台的外壳,露出底下的芯片和电路板,将两根线扯断又捏在一起。

    卡卡瓦夏什麽都没见过,脱离了茨冈尼亚-IV后,好奇缠上了他,他就像一只刚破壳的雏鸟,对整个世界都抱有浓厚的兴趣。

    嘉波还以为他是想学如何开飞船。

    “哥哥,我想看看你的宝石。”卡卡瓦夏突然开口,他伸出手,想抓住吊在胸前的宝石。

    哀伤是用来挑衅毁灭的道具,是一颗得到手就兴趣骤减的稀世宝石,和其他宝石没有本质区别,要不是这次火头猝然出现,嘉波都快忘了他手中还有这样一块石头。

    用完了,他随手就和卡卡瓦夏送他的钻石珠链挂在一起,倾下身的时候,两块石头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想要?”嘉波把哀伤取下来。

    他放在自己手心,却没有递给卡卡瓦夏,拖长的尾音显得慵懒又邪恶,他将宝石在卡卡瓦夏眼前晃了一圈,又收回到自己怀里。

    “嘻嘻,不给。”

    “……”卡卡瓦夏嘀咕,“为什麽不给我看嘛?”

    因为这是一颗受诅咒的石头,或许它真的是克里珀的一部分,但这只是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它更广为人知的,是二十任主人全部死于非命的诅咒传说。

    诅咒,嘉波不在意,但既然是诅咒,那其他人还是能远离就远离得好。

    嘉波振振有词:“这颗宝石可是价值三十亿!三十亿!卖了你都买不起,更何况你都已经卖给我……现在你可一点都不值钱。”

    卡卡瓦夏不说话。

    他对人心一向敏锐,拥有超乎年龄的观察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嘉波,像是要从脸上探清些什麽。

    卡卡瓦夏看了嘉波许久,倏忽出声:“哥哥是笨蛋。”

    “大胆奴隶!说谁笨蛋呢,”嘉波捏着他的鼻子怒道,“竟敢冒犯你的主人,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这麽说,把我听话乖巧的卡卡瓦夏还给我!”

    “卡卡瓦夏一直是卡卡瓦夏,哥哥是笨蛋,小气鬼,不说实话的坏人。”

    “闭嘴。”

    卡卡瓦夏相当大胆,那股初见时始终挥之不去的谨慎和私心试探此刻再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痕迹,他突然凑上来,就像曾经无数次靠近哥哥一样。

    嘉波根本没有防备,任由卡卡瓦夏闭上眼睛,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柔软的痕迹。

    啵。

    “我一直都很听话,就像哥哥说的,我是天才的卡卡瓦夏。”

    他双手鼓在唇边,轻轻地说,而后趁嘉波没反应过来,蹦蹦跳跳换了另一个方向,如同跳跃的小鸟,阳光撞进瞳孔,让幸福和快乐长出圣洁的羽翼,想在另一边脸颊也留下自己的印记。

    但是。

    “不给亲。”嘉波手快如闪电,在卡卡瓦夏凑上来前捏住他的嘴巴。

    卡卡瓦夏瞳孔地震,控诉:“呜呜呜呜呜!”为什麽不给亲?!

    “不给就是不给。”嘉波说。

    卡卡瓦夏是小时候的砂金。

    就算还小,就算还没敌对,时间线也不统一。

    ——但那可是砂金啊!

    他可是和你狠狠打了一架,一击把你劈到二十年前的人!

    那瓶记忆酒可以当作意外,使唤卡卡瓦夏可以获得心灵上的满足,拥抱什麽的勉强接受。

    别的,还是缓一缓吧。

    嘉波深呼吸,他只能安慰自己,卡卡瓦夏是卡卡瓦夏,砂金是砂金,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看卡卡瓦夏是乖巧听话还粘人的小天使,他信任你,将你视作依靠,但砂金……算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率是看不到卡卡瓦夏变成砂金的那一天,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将砂金视为一生之敌,他们理念和性格都不同,连朋友都很难做,只能在彼此敌视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将过往当作一场虚幻的梦……

    飞船快修好的时候,天渐渐黑了,渡口失去了人造灯光,星光不再坠落,唯独落下湿润浓稠的黑。

    卡卡瓦夏摸着黑回来,怀里多了一大袋零食。

    嘉波都不需要用脑子想就知道卡卡瓦夏这是跑哪里去了,他揪住卡卡瓦夏的脸,任由柔软的脸颊肉在手里变形:“钱哪来的,去赌场了是吧?”

    “没有进去。”卡卡瓦夏辩解,嘴巴被捏住了,因此声音也软软糯糯听不清晰,“我也没有下注,我就是去门口晃了一圈,主办方叔叔就问我需不需要零花钱。”

    “我说要回家了,想买特产回家,叔叔就叫人带我去了。”

    嘉波:“……”

    真是给你找到了一个赚钱的好方法。

    艾利欧被打发去了检查跑道是否有人,小小的一只猫,藏于黑暗的皮毛,几乎不会有人发现它的踪迹。花了一段时间折返于跑道和飞船,黑猫灵巧地跳上了台阶,灵活的尾巴将自己拉进后排座位。

    它喵了一声,意思是一切如常,可以出发。

    卡卡瓦夏开始分发零食。

    科里米的特产是一种糕点,拆开包装后能看见晶莹剔透的绿色,如同覆盖这颗星球大片大片的雨林,就连味道也带了雨林的香气,是科里米空气里常年不散的花香。

    先是拉帝奥,再是猫猫,等轮到嘉波,卡卡瓦夏把袋子一收:“哥哥要开飞船,不要分心。”

    嘉波:“给我一颗咸味的。”

    “没有咸味的。”卡卡瓦夏把口袋攥紧,“剩下的要带回去给姐姐和埃德温哥哥,还有集市篷车的女店主帕莉夫人,族长爷爷,巫医们……”

    他连祭典一起跳舞的埃维金人都算上了,愣是一块都不留给嘉波。

    驾驶系统开启,飞船无声被动力推至跑道,嘉波分心:“我的呢?”

    “没有哥哥的,”卡卡瓦夏顿了顿,“没有不给我看宝石的小气鬼哥哥的。”

    嘉波:“……”

    一块糕点都不给,到底谁是小气鬼!

    嘉波说服自己不要和小鬼计较,但是越想越气。

    呵,卡卡瓦夏不给他吃零食,那他也不想理这个不再听话的小萝卜头。

    趁无人,一鼓作气将飞船开向宇宙。因为火头和泯灭帮搅局,这一次回家的路程格外漫长,修复的飞船撑不了太久,他们不得不在附近星球停靠补给,沿途搭上往茨冈尼亚跃迁的舰船,换乘五六次,搜刮当地赌场三次,伴手礼填满了一个大号行李箱,即使有嘉波将其伪装成公司送往茨冈尼亚-IV的物资,都面临差一点被发现的风险。

    偷渡,对拉帝奥来说是一次崭新的体验。

    真理是一系列宇宙的规则,拉帝奥一向是一个遵循规则的人,遵循自然的规则,遵循人类和集体的规则。

    上船要买票,停靠要在渡口,不需要伪装,也不需要藏在货舱假装是一船物资,循规蹈矩的少年时代在踏上茨冈尼亚-IV,呼吸到第一口充满沙子的干燥空气而骤然中止。

    茨冈尼亚-IV,写在教科书里的荒凉星球。

    永远消散不去仿佛下一刻就将崩塌的乌黑天空,植物难以生长的贫瘠土地上还有人以原始的游牧方式艰难求生,这里是远离宇宙的另一个世界,孤独而又蛮荒。

    拉帝奥只在书本上看过这样的星球。

    或许嘉波说得对,只有亲身踏上荒凉的土地,目睹一望无际的荒原,才能知晓语言的苍白。

    拉帝奥深吸一口气。

    他正想问嘉波,想要了解一些本地人的风俗民生,就被嘉波拉住。

    这位成年许久的大魔术师双手抱臂,挑了挑眉:“你想喝奥罗拉做的奶油熏肉蘑菇汤吗?”

    话音刚落下,卡卡瓦夏拖着他硕大的零食箱从嘉波身后冒出了头,他刻意保持着与嘉波一臂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冲着拉帝奥歪了歪头:“不要奶油蘑菇,我跟姐姐说,炖羊肉好了。”

    “拉帝奥,奶油蘑菇汤更符合你们科里米人的饮食习惯吧。”

    “拉帝奥,茨冈尼亚-IV很少有羊肉的,你一定要尝尝哦。”

    “……”拉帝奥深吸一口气,“你们两个,有病就去治,我又不是医生,不要来烦我。”

    从启程开始就这样,这两人明明挨得极近,却非要把自己当作传声筒。

    他的怨气简直比鬼还重。

    可是目前科学还无法证明人死后会转化成另一种生命体,拉帝奥无法让这两个人看清自己浓郁到快要具现化的怨气,甚至他觉得即使能看清,这两个人也不会在意。

    幼稚、愚蠢、心理不成熟。

    让幼稚的人理解自己幼稚本来就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

    拉帝奥不想说话,只能问清楚卡卡瓦夏的家在哪里,一个人带上一只猫,怒气冲冲地走远了。

    仅剩下原地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一眼,而后彼此冷哼,把头分别扭向两边,再一齐往远处山坡上的营帐走去。

    拉帝奥以为,等到回到家,这两个人互相阴阳怪气的态度就会缓和。

    可是现在,他觉得他错了。

    奥罗拉在家里有超然的地位,大家都很体谅负责做饭还要守家的女主人,没有人愿意在奥罗拉面前展示自己的坏脾气,饭桌上,嘉波和卡卡瓦夏互相斗嘴,一点异常都看不出来,就连猫猫最后都跟着奥罗拉一起去她的小帐篷睡下。

    剩下四位男性。

    因为多了一个客人,埃德温在后院又搭了一顶帐篷,现在他们需要分组,两两一组,决定今晚睡觉的组合。

    嘉波:“拉帝奥是客人,我年长,照顾客人是应该的,晚上拉帝奥和我睡吧。”

    很合理的提议,但是卡卡瓦夏立马拒绝:“哥哥不会照顾人,晚上要抢被子,拉帝奥跟我一起更好。”

    “呵,”嘉波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你和拉帝奥的关系没那麽好吗?”

    卡卡瓦夏:“我是体谅他,拉帝奥来家里做客,总不能晚上让客人照顾哥哥吧。”

    “我发现你最近有点得寸进尺了,小萝卜头。”嘉波居高临下地瞪视,

    得寸进尺是本能,卡卡瓦夏挺起胸膛,与嘉波对视:“我又没做错什麽。”

    “哼!”

    “哼!”

    两人同时将脸转向一边沉默不语的拉帝奥,异口同声:“拉帝奥,你来选。”

    拉帝奥的表情和心一起死了。

    他现在确定黑猫一定是一只聪明到诡异的猫,已然超越了作为灵长类的自己,它一定是感知到了什麽,才会在吃完饭之后二话不说跳到奥罗拉怀里跟她走了。

    奥罗拉的帐篷简直是此处唯一的一处净土。

    然而此刻后悔已经晚了,拉帝奥用手抵住额头,骄傲不允许他失态,他面无表情地分别看了眼前两个幼稚鬼一眼,而后机械转头,朝向身侧一直等待的埃德温。

    木然道:“走吧,我们去另一顶帐篷。”

    这里就留给蠢货好了……

    茨冈尼亚-IV的气温日渐温暖。

    嘉波和卡卡瓦夏各占了一个床脚,彼此隔着八丈远,被子被拉直绷紧,中间不断有风灌进来。即使这样也不觉得寒冷。

    三更半夜,月上中天,只能听见安眠的呼吸。

    嘉波轻手轻脚地翻了身,他的身手很轻,也很迅捷,跨过了床上的楚河汉界,一脚跨过瘦小的身躯,他的目标很明确——

    卡卡瓦夏装零食的箱子。

    箱子侧面一袋科里米的特产糕点,回到茨冈尼亚-IV后分给了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除了嘉波。

    嘉波不爱吃甜食,甜滋滋的东西会让人疲软,肉类才会使人保持充足的精力。这是人的习惯,是人流传万年的本能,人吃肉类可以存活,光吃甜食可不行。

    但他今天一定要吃到卡卡瓦夏不给他吃的糕点。

    卡卡瓦夏是一个小人精。

    他在糕点的包装袋上缠了绷紧的绳子,即使睡觉也要紧紧抓住绳子的尾端,他的睡眠很浅,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

    嘉波抽出包装的一瞬,卡卡瓦夏准确地睁开眼:“哥哥,你偷吃……”

    “偷什麽偷。”

    嘉波毫无表情,他就坐在零食箱上,故意吵醒了卡卡瓦夏,再当着卡卡瓦夏的面吃完了一整袋糕点,即使噎得恨不得狂灌一整壶水,也要把包装袋和绳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再挑衅地做一个鬼脸。

    “咳咳咳,我这是光明正大。”他一边喝水一边憋出这句话。

    卡卡瓦夏:“……”

    哥哥好幼稚。

    面对这麽幼稚的哥哥,突然感觉也没有那麽生气了。

    第25章 卡卡瓦夏要努力

    卡卡瓦夏默默地递过去一杯水。

    水尚有余温,是睡前放在床头预备半夜渴了起来喝的,如今一点点空了,顺着口腔,划过食道,流进沉甸甸的胃袋。

    他看了嘉波一眼,把零食箱子打开了盖子,除了糕点以外里面还堆了不少品类的东西,卡卡瓦夏把里面的肉干卤蛋奇巧零食拿出来,放在两人中间。

    默默地说:“哥哥,这里还有。”

    都是嘉波喜欢的口味。

    拆开一罐肉糜的包装,卡卡瓦夏贴心地把边缘锋利的金属封皮撕下来,他一点一点蹭过去,在嘉波冷冷地审视下,用罐头碰了碰他的手指。

    “哥哥,还生气吗?”

    卡卡瓦夏不生气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和嘉波闹别扭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哥哥拥有更丰富的经历和见识,他见识过宇宙的广袤,也经历过人心的复杂。

    但他本人却不在乎这点,随心所欲地横冲直闯,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旁人曲折多变的情绪。

    与其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闹到半夜都睡不好,从科里米冷战到茨冈尼亚-IV,还不如一开始就问个明白。

    小大人似的卡卡瓦夏叹了口气。

    他能怎麽办,还不是要把他幼稚的哥哥原谅。

    见嘉波没有躲开,一把手工削作的勺子在罐头里挖了点,递到他嘴边,卡卡瓦夏询问:“哥哥为什麽会生气呢?”

    “……”嘉波小声哼哼,“还不是因为你先气我的?”

    “那是因为哥哥不让我亲。”

    见勺子空了,卡卡瓦夏又将其添满,他眼里盛满了探知的欲望:“我可以抱哥哥,牵哥哥的手,但是不能亲吻哥哥。”

    他顿了顿:“为什麽?”

    “因为亲吻和别的不一样。”嘉波说。

    至于为什麽不一样,他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嘉波不记得和这条规矩相关的记忆,或许将其归类为与生俱来的知识和本能更合理。他也不能解释现在还是会将卡卡瓦夏和砂金联想到一起,尽管经过这段时间,他已经尽量将他们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也许还需要时间,再等一等,他就能接受卡卡瓦夏亲吻他的侧脸。

    总之,嘉波说:“亲吻就代表关系更近一步,现在的你还要努力啊,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鼓起包子脸。

    难道他还不够努力吗?

    他超努力的好不好!

    但他拿嘉波没办法,卡卡瓦夏是贴心的小棉袄,再不情愿,也得妥协:“好好好,那就按哥哥说的办,我会继续努力的。”

    努力让嘉波能接受代表关系更近一步的亲吻。

    茨冈尼亚-IV的风不分昼夜地吹,熟悉的呼啸是绝佳的安眠曲,卡卡瓦夏还在长身体,小孩子本就需要更多休息。

    困扰他好几天的问题就此解开,困倦立刻被风吹到眼睛里,卡卡瓦夏睁不开眼,还将额头抵在嘉波肩头,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问:“那我们和好了吗,哥哥?”

    嘉波哼了一声。

    一个音就能懂他的意思,卡卡瓦夏把罐头放下,立刻钻进被子里,他身边留有一个空位,被子底下不再隔着灌风的巨大空洞,他闭着眼睛,查找房间里另一个热源。

    隔了几秒,他听见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温热的独属于人的体温包裹了他,如同坠进了最温柔最安全的梦里。

    卡卡瓦夏不再挣扎,沉沉地睡去……

    另一边,奥罗拉也还没有睡着。

    艾利欧化身的黑猫一直陪伴着她,看她回到独自的营帐,还要翻开嘉波带回来的关于种植和畜牧的书籍。

    奥罗拉识字,在很久之前,卡卡瓦夏还小,母亲尚在,她也有过一本属于自己的《星际语入门》,但童年本就与饥饿和动乱为伴,就算认字,在微弱灯光下,读了一会就觉得吃力。

    茨冈尼亚-IV电力不足,因此嘉波选择了清洁能源的电子阅览器,这种阅读器不需要供能也可以使用很久,在物资匮乏得几乎与原始无异的茨冈尼亚-IV无疑是一种惹眼的新奇东西,奥罗拉很小心,将阅读器关机后锁进了床头的小立柜中,和母亲遗留的黄金项链放在一起。

    里面都是奥罗拉珍视的物什。

    随后,她提起一盏灯,还有一个篮子,走到隔壁,在帐外轻声询问:“埃德温,拉帝奥,你们睡了吗?”

    门内一时无声,随后听见拉帝奥一贯平稳的回答:“请进。”

    “睡前喝杯羊奶吧,可以安神。”奥罗拉掀开帘子,将篮子连同里面两杯温好的奶放在中间的板凳。

    营帐是新搭建好的,里面东西少得可怜,除了两张床铺和两把凳子以外什麽都没有,好在拉帝奥几乎没有行李,他晚饭后跟着嘉波特意跑了一趟河谷集市去买帐篷和生活必须品,篷车围成的市集就是这颗星球的购物广场,埃维金人时常追逐移动的草场,从一处迁移到另一处,对游牧民族而言,帐篷是最不缺的商品。

    几个人吃完饭,叮叮当当地用锤子一通砸,将新帐篷用钉子固定在后院。

    奥罗拉进去的时候,拉帝奥正在看书,是他自带的,封皮几个字被灯光照亮——《在天气极端的荒漠星球发展现代化工业和农业的可行性步骤简略》。

    不是很能理解标题的意思。

    奥罗拉顿了顿,嘉波在晚饭介绍拉帝奥时,说这是他的天才少年朋友。少年可以看出来,朋友拉帝奥也没有反驳,至于天才……

    现在大致了解了。

    “太黑看书对眼睛不好。”奥罗拉友好地笑笑,随口问道,“这本书的内容怎麽样?”

    拉帝奥挑了挑眉:“错误百出,狗屁不通,浪费时间。”

    这本标题很长且很难理解的书随手被他丢弃在角落。

    “这本书的作者一定没有切身体验过荒漠星球极端干燥的风沙天气,才会写出建造蓄水池就能解决水源问题的荒谬结论,”拉帝奥抱怨。

    说实话,他的抱怨在场两个人很难听懂。

    但是拉帝奥也不需要有人理解他,他现在就觉得茨冈尼亚-IV真是一颗糟糕透顶的星球,风暴暂且不论,陨石雨随时有可能毁掉一切建筑,它的土地不适合耕作,仅有的草场和水源也断绝了大规模养殖的可能性。

    茨冈尼亚-IV不是一颗适合蕴养生命的星球。

    很难相信竟然还有人类生活其上,要不是有公司一直在为卡提卡人和埃维金人提供物资援助,说不定这两个氏族早就完了。

    但是公司就是什麽好人吗?

    他们援助了埃维金人,却也堵住了埃维金人唯一逃出去的出口,他们从不在卡提卡人向埃维金人举起屠刀时出现,只会事后安抚。

    不安好心。

    他只能联想到这个词。

    拉帝奥一旦想到蠢货会习惯性皱眉,介时眉眼和天生自带的强势锐利便会全然显露出来,即使还是少年,这种压迫感也不会减弱几分,所以就连嘉波也不愿意面对生气的拉帝奥。

    嘉波不在这里,面对他的只有奥罗拉和埃德温。

    埃德温作为奴隶长大,他对拉帝奥的锋利天然具备一丝敏感,虽然还不知道拉帝奥在想什麽,本能地将奥罗拉挡在身后。

    埃德温:“你好好休息,我先带奥罗拉出去。”

    他扯了扯奥罗拉的手臂,还没等掀开营帐,就听见身后属于少年略带低沉的嗓音:“等等。”

    拉帝奥停顿了一会,将不自觉外放的气势收回。

    ……果然出来一趟是对的。

    只要和嘉波卡卡瓦夏呆在一起久了,自己能变得更成熟沉稳,对任何风波都能从容应对。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们。”拉帝奥对这段故事很好奇,“关于茨冈尼亚-IV的过去,你们应该是亲历者吧。”

    他能从现有的书面文本推断曾经发生的故事,但语言可能片面,文本会被篡改。

    算来算去,还是直接问比较合适。

    拉帝奥:“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官方说辞是,他们不愿与一个充满谎言的氏族为伍,所以大度地将原本的星球让给你们,自己去其他星球查找合适的定居点。”

    宇宙中充斥着对埃维金人的统一看法。

    天生的骗子、小偷和交际花。

    他们会背叛与人定下的盟约,窃取成果不会有任何罪恶感,所有人都会为他们与生俱来的美貌倾倒,任由他们设下陷阱。

    拉帝奥冷静地指出:“听上去比起所谓的地母神,信仰欢愉星神应当更适合你们。”

    “拉帝奥,你不能质疑埃维金人对地母神的信仰。”说到信仰问题,奥罗拉有些激动,“埃维金人也从来没有背叛过氏族的盟约,氏族应该是一体的,是那些氏族——”

    想起过往,她变得落寞,像是陷入了回忆:“那时我很小,卡卡瓦夏还没出生,茨冈尼亚-IV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是爸爸妈妈都在,我们很幸福。”

    “后来有一天,毫无预兆地,我们突然被赶到了一处,其他氏族的族长下令,把金发紫眼的人关起来。”

    金发和蓝紫相融的眼睛,这是埃维金人区别于其他氏族的标志。

    “他们人太多了,还有武器,我们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反抗,黑衣人的飞船带走了所有人,只剩下我们……和卡提卡。”

    “没有资源,没有房屋,整个星球,只剩下了手无寸铁的我们,和举起屠刀的卡提卡。”

    听上去像是突然发难。

    即使有零星的埃维金人流落在外,也并不意味着获得了自由,与氏族被迫分割后的埃维金人会被视作奴隶,被剥夺了人的资格,当作牲畜一样长大。

    比如埃德温。

    比如差点被抓走的卡卡瓦夏。

    拉帝奥沉默了一瞬,他向来反对用一个标签扫射一整个种族,人性复杂多变,即使真的有埃维金人如同传言描述的那样,也并不意味着所有埃维金人都是同样。

    他想了想,说:“与你们切割,听上去像是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政治和外交需求,满足了某些人的偏见,也向其他星球展示了良好的态度。”

    想离开茨冈尼亚-IV,但是怕被指责背弃母星。

    在其他星球眼中,埃维金和茨冈尼亚不可分割,于是氏族联合国可以说,他们并没有背弃母星,仍然有一部分子民愿意留守在茨冈尼亚-IV。

    对内部而言,谁都想去更适合居住、更能良好发展的星球生活,没有人愿意留下来,时时刻刻面临无休止的自然灾难。

    那就只好牺牲名声在全宇宙都很差劲的埃维金人和卡提卡人了。

    至于谁是污名,谁是真的本性残忍,又有谁会真的在乎?

    没有人会在乎。

    第26章 我比神明更厉害

    这话题太过沉重。

    拉帝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麽才好,他默默地调整呼吸,意识到纵使背负着过多人的期望,他始终是生活在文明社会下的幸运儿,不用为温饱挣扎,也没有无缘无故且无力反抗的污名扣在头顶。

    事关政治的黑暗、被当作借口和物品的冷漠,始终不曾降临于他。

    奥罗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对客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她目光游离,静默不言,加之本就不爱说话的埃德温。

    场面一时安静。

    过了许久,才见奥罗拉长舒一口气:“不过埃维金人也在积极自救,每一个季度都会有茨冈尼亚-I的使节来巡视,我们会争取埃维金人的合法权益。”

    她试图抛却那些令人烦恼的话题,整个族群的命运之类的都离她太过遥远,奥罗拉也仅仅是一个半大少女,无论是会谈还是声讨都轮不到她参与,各个部落的族长才是主力。

    比起氏族间的对话,她更在意自己的家,想到这里,她竟然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生活已经比之前好很多啦,在嘉波来之前,我和卡卡瓦夏连饭都吃不饱呢。”

    “现在家里养了四头羊,四只鸡,还有一只猫,”她一一数清,“仓库里的粮食还能吃很久,今天他带回来了好多东西,听说卡卡瓦夏还去上学了。”

    上学,好遥远的词汇。

    “不知道他带卡卡瓦夏去了哪玩,”奥罗拉很疑惑,“也不知道他那麽多钱都是从哪里赚来的。”

    “……”拉帝奥说,“别想了,来源都不太正常。”

    “噗。”奥罗拉一下子笑出声,“我当然知道不正常,要是正常的手段我们早就饿死了。”

    她停顿了几秒,声音一下子变得柔和:“嘉波会保护我们,还会用魔术逗小孩子开心,他教我们应用荒漠深处的矿石,即使卡提卡人再来骚扰群落,我们也不用担心死亡随时会降临。”

    嘉波。

    黑猫跳到了她的腿上。

    金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提及嘉波,艾利欧对这一部分总是特别感兴趣,他伏在奥罗拉的膝头,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因此掠过了拉帝奥隐秘的审视。

    “卡卡瓦夏说,嘉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哥哥,至于他具体怎麽到达茨冈尼亚-IV的,嘉波从来没有提起过。”

    奥罗拉说:“他不说,我们就不问,我们会尊重他的隐私。”

    拉帝奥收回观察黑猫的目光,就他对嘉波这种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性格注解,卡卡瓦夏就算了,为什麽奥罗拉看上去也很喜欢他。

    “嘉波也算你的家人吗?”

    奥罗拉略微睁大眼睛,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有道理。

    卡卡瓦夏喜欢嘉波。

    她也喜欢嘉波。

    卡卡瓦夏说,嘉波是母神的赐福,是慈爱的母神送来的使者,或许他说得对。奥罗拉知道嘉波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很多人会厌恶他,憎恨他,但是在埃维金的部落,每一个人都会喜欢他。

    不仅仅因为他是母神的使者。

    “他当然是我的家人。”奥罗拉斩钉截铁地说……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缝隙,唤醒了沉睡中的卡卡瓦夏。

    他揉了揉眼睛,还是不想睁开,于是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想要滚落进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结果扑了个空。

    “!”

    卡卡瓦夏立马坐起来。

    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随意地顺顺头发,卡卡瓦夏一把掀开帘子,阳光骤然铺满散落杂乱的床铺。

    刚好撞见拉帝奥和埃德温从山坡走上来。

    拉帝奥的生物一向准时,此刻早就过了他计划里起床洗漱早餐乃至探索埃维金人生活习俗的时间段,他看了看卡卡瓦夏,上下扫视他歪了领的衣服,不安分翘起的发尾,冷淡地说:“你起晚了。”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卡卡瓦夏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地将自己整理成昨天那个可爱的哥哥的小朋友。

    他有些嫌弃自己,昨天才向哥哥保证要更努力一点,结果今天就睡过头了。

    开场不利不说,哥哥还不知道去哪里了。

    营帐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早上要放牧,一向懒散的哥哥总是想要逃避这项工作,会躲进会客和吃饭的营帐里,通常卡卡瓦夏都会装作不知道,不去催促他。

    但是今天却找不到他了。

    “你看见嘉波哥哥了吗?”他向拉帝奥询问。

    自从他们一起返回茨冈尼亚后,只要他们在一起,拉帝奥就总是用看蠢货的眼神看他和嘉波,像是一点都不想和他们交流。

    卡卡瓦夏很不满。

    傲慢的家夥,所以嘉波哥哥到底看上这个家夥哪点了!

    本以为拉帝奥会无视他的问题,哪知道今天这家夥心情格外好,既没有挖苦他也没有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拉帝奥回答:“看见了,他在集市的铁匠那。”

    卡卡瓦夏很疑惑:“找铁匠做什麽?”应该没有需要用铁质的魔术道具吧。

    拉帝奥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挑了挑眉,往自己的营帐走去:“你自己当面问他吧。”

    “等等。”

    “又有什麽事?”

    卡卡瓦夏跑进营帐,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几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他把零食箱里所有的糕点都翻了出来,也不管是不是科里米特产的那种,抽出三盒一股脑地塞进了拉帝奥手里。

    “这两盒是你和埃德温哥哥的,这一盒是姐姐的。”还有两盒留在手里,卡卡瓦夏说,“剩下的我去拿给帕莉夫人和族长爷爷。”

    也不等拉帝奥回话,就一溜烟地跑下陡坡,留下拉帝奥一个人在原地头疼。

    糖分摄入过多会影响思考。

    希望卡卡瓦夏能记住,他也不爱吃甜食。

    进入四月后,即使是沙漠深处也隐隐有了一丝迟来的春意,阳光艰难地透过茨冈尼亚-IV永恒不散的乌云,将云层的边缘镶上一层金边后又斑斓地洒在荒芜的草地。

    卡卡瓦夏甜甜地对着每一个遇见的人叫名字,末尾再加上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的称谓,甚至路边的一只狗都要被他撸一撸头再越过它往前走。

    铁匠铺在市集远离家的另一端,等到卡卡瓦夏靠近的时候,他手里的糕点几乎分发完了,只剩下一小袋又咸又辣的冻肉干藏在口袋最深处。

    此时他把最后一袋零食拿出来,捧在手心,看着不远处站在热浪和熔炉前的嘉波。

    高温蒸腾,仿佛连同空间一起扭曲,嘉波站在融化的铁水中间,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长发被挽了起来,盘在脑后。随身的宝石和绸缎衣服都被取下来,他就穿着一身短打,是茨冈尼亚最常见的亚麻衣服。

    嘉波没有注意到卡卡瓦夏,他正向铁匠求教该如何将烧红的铁扭曲成自己想要的形状。

    隔得太远,具体交谈的内容卡卡瓦夏听不清,但他想,嘉波哥哥一定没有锻过铁,每隔两分钟,他都要叫住铁匠大叔,询问下一步的操作步骤。

    害怕打扰嘉波,卡卡瓦夏连靠近都是踮着脚一点一点挪过去的。

    他站在锻炉后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哥哥,你在做什麽?”

    嘉波手一抖,手里卷曲的钢丝就被一不小心绞断了。

    他懊恼地把废弃品丢进垃圾桶,重新拿了一根新材料,没有回答卡卡瓦夏的问题,倒是另一边指导的铁匠大叔乐颠颠地回答:“嘉波一大早就来找我,说要做个精细的小玩意。”

    “什麽东西?”卡卡瓦夏问。

    “看不出来,还挺复杂,应该是装饰品一类的吧,”铁匠大叔也没有见过类似的图纸,“太精细了,我问嘉波他做没做过铁匠活,他还说没有,那这得花多少功夫。”

    嘉波眼睛都没离开工作台哪怕一秒,嘴上立刻反驳:“太小看我了,区区这点小东西,怎麽可能会难住我。”

    说完,啪一声。

    这次是淬火没通透,用夹子轻轻一掰就断了。

    锻造再一次失败,嘉波对着通红的高温炭火无言几秒,他看着钢丝逐渐融进火炉,什麽都没说,深呼吸后,又拿出了一根。

    考验耐心的事他做得多了。

    而后又失败好几次。

    卡卡瓦夏一直站在他身后,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仿佛嘉波正在做的是一件事关宇宙生死存亡的大事。

    钢丝被烧得橙红,如同将地平线点燃的浪漫晚霞,而后用钳子夹住,一点一点卷曲,定型,用铁水和喷枪将卷成不过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钢丝框架固定在另一边已经做好的小部件上。

    卡卡瓦夏这才发现,嘉波做的小东西是一对。

    两个小东西并排躺在操作台上,周围的杂物全被清空,因此卡卡瓦夏能看清它们基本固定的形状。

    ——是一对水滴形状的宝石托。

    好,完成了。

    趁所有人都不注意,嘉波默默长舒一口气,还好做出来了,要不然海口夸出去收不回来,多尴尬啊。

    最后一步。

    他将兜里的蓝宝石耳钉拿出,是第一次去茨冈尼亚-I看中的那对,店主开价两万赤铜币,高昂的代价还是他往角斗场走了一趟才支付得起的。

    为此还背上了一道通缉令。

    但嘉波从不在乎这些,甚至有点嫌弃通缉令上的金额太低,配不上他大魔术师的身份。

    将底托绞开,耳钉上的蓝宝石被取下,它们躺在指尖,在高温的炉火旁安静地折射璀璨的光,这是不曾出现在茨冈尼亚-IV的色彩,如同荡开层云,一碧如洗的天空,不染半点尘埃。

    如今,这对蓝宝石被放进了新制好的底托,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缝隙。

    大功告成。

    嘉波端详着掌心的蓝宝石,突然开口:“饿了。”

    卡卡瓦夏心领神会。

    他牵起嘉波的手,和铁匠大叔挥手道别,到一边的空地坐下,撕开肉干早已烤热的包装,递到嘉波嘴边。

    嘉波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好热。”

    卡卡瓦夏从善如流,收走包装袋后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掉额头和睫毛晶莹的汗水。

    “想喝水。”

    卡卡瓦夏拧开瓶盖。

    “脸上有点脏。”

    手帕顺势擦掉脸上的煤灰。

    “想睡觉。”

    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了一个枕头。

    “……”嘉波眯起眼睛打量卡卡瓦夏。

    他盘腿坐在地上,卡卡瓦夏就坐在双腿中间的空隙,颀长的阴影落在脸上,他似乎无知无觉,任由嘉波打量,连手里的帕子都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半晌,嘉波挑眉:“你好殷勤。”

    “还不都是哥哥设下的目标太艰难,我要更努力一点才行。”

    直视人的时候,卡卡瓦夏的眼睛总是眨得很慢,他望着嘉波,眼里都是他的影子,看得很清楚。

    然而立刻就看不见了,一只手蒙住了卡卡瓦夏的眼睛,视觉受阻,他只能感受到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又抽离,紧接着,他的耳垂被碰了一下,咔地在耳垂前后合拢。

    嘉波把什麽东西戴在他耳朵上了。

    是一只蓝宝石耳坠。

    剩下一只还在手心里把玩,嘉波弯弯唇角,眼里都是得意和骄傲,不再遮住卡卡瓦夏的眼睛,而是用剩下的蓝宝石耳坠给他演示自己的奇妙设计。

    “你没有耳洞,所以做成了耳夹款,如果你想换成耳钉款的话,只要拆掉这里就可以了。”

    捏了捏坠子上方特定的机关,耳夹就会轻轻落下。

    “不想做耳饰,就拆这里,宝石会和宝石托一起掉下来。”蓝宝石转了一圈,嘉波指了指泪滴形状上方几乎看不出来的锁扣,又指向下方的活动零件。

    “还可以在下面增加新的装饰,水晶、钻石、玛瑙或者别的东西,什麽都可以。”

    另一只蓝宝石放进卡卡瓦夏的掌心,他顿了顿:“送给你了。”

    “这是谢礼。”

    是钻石珠链的回礼。

    要不是茨冈尼亚-IV没有珠宝店,他才不会一大早就带着设计图来铁匠铺自己做托底。

    又累,又热,还麻烦。

    嘉波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说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做了,比起亲自打铁,还是现代科技的一键成型和3D打印更方便,要不是茨冈尼亚-IV太落后,他也不会……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抱住了。

    是卡卡瓦夏,他把头埋进颈窝,藏着不让人看见他的脸。嘉波只能察觉一股温热的气流喷在锁骨上方的皮肤。

    “我已经很努力了,哥哥。”

    但每当他觉得自己到极限的时候,嘉波的一举一动都好像在告诉他。

    你可以更努力一点。

    藏在怀里,卡卡瓦夏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他咬了咬嘴唇:“你是神明吗?”

    仁慈的母神,请原谅我的贪心,今天,我遇见了另一个坏脾气的神明。

    我同时向两位神明祈祷。

    祈祷茨冈尼亚的乌云终究会散去。

    祈祷埃维金人会有自由的一天。

    祈祷我会永远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神明会听见我的愿望吧,”卡卡瓦夏小声地说,“那哥哥能不能实现我的愿望?”

    “不能。”

    一只手落在金色的额发。嘉波的动作出乎意料地迟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迟钝,也不知道自己遗忘了什麽,只记得聆听愿望是神明的责任,而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嘉波,神爱世人,你不爱世人,所以不必勉强自己。

    我从来不勉强自己。

    嘉波想。

    他会痛,会死,会受伤,知道难过要哭,开心要笑,神明这种词汇,果然离他太过遥远了。

    所以,他又揉了一遍卡卡瓦夏的头发,听他不切实际的问题:“如果哥哥当我一个人的神明,也不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不能就是不能。”

    嘉波捏了捏他的鼻子,又堵住他蠢蠢欲动的嘴。

    “我就是个普通人,不过,神明算什麽,”他嘟哝着说。

    “我可比神明要厉害多了。”

    第27章 开心和微笑关联

    神明聆听人的愿望。

    神明实现人的祈求。

    神明引导人的未来。

    但是妈妈,妈妈,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为什麽神明要帮助人类,为什麽要一直和人类在一起。

    嘉波在沙漠里坐了很久,日月星辰流转了一轮又一轮,风沙掩埋了他的长发,泥石糊住了他的轮廓,他几乎快要和身边的石头一模一样了。

    那个人,大号的榴莲走了,就像是果实离了树梢,不再回来。

    从此之后嘉波再也没有感受过生命的气息。

    沙丘不停地向前流动,然而嘉波却觉得这里和一滩死水没有区别,所见之处只有漫无边际的黄沙,也许还有石头,或者胡杨和仙人掌的尸体。

    嘉波不觉得寂寞,他生来就是沙漠的一部分,沙子也好,石头也罢,都和他没有任何区别。

    沙子和石头不寂寞。

    所以他一点也不寂寞。

    不寂寞。

    数不清过了多少秒和分钟,久到嘉波感知不到时间的流动,他身边仅有一枚花纹都快要被磨平的筹码,嘉波盯着筹码,放空的大脑开始思考天空星辰和生命的意义,思考了许久也得不到答案,那答案就是没有意义,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就在这时,感知范围里出现了熟悉的气息。

    是金色榴莲的味道,或许他现在不算是榴莲,血腥完全散去,再也闻不到一点讨人厌的味道。

    砂金的伤势痊愈了。

    在修养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尝试联系公司,可惜这颗星球没有开拓铺就的轨道,没有信号,也没有星神投下饱含命途力量的一瞥。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力量,由元素力构成最基础的物质结构,其表层则是强大到被称为魔神的生物,正为七个王座鏖战。

    砂金顺着神庙的方向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人烟。

    那是一座停靠在沙漠中央的小村落,位于丘陵石柱的最高端,因为地势较高且位置边缘而躲过了黑泥最初的袭击。

    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警惕性极高地在村落附近观察了一段时间,生活在这里的人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紫外线较高的阳光下,皮肤都偏向深棕色,和嘉波白皙得几乎没见过光的皮肤毫无相似之处。

    但砂金还记得,嘉波绑头发的绳结,衣服残片的花纹,都和村民相似。

    这里是嘉波的故乡。

    既然是他的故乡,就没有砂金操心的余地,毕竟没有人会在自己家饿死,他也没有必须把嘉波带在身边的理由。

    没有直接杀了他,已经是所剩无几的善良。

    砂金想。

    然后他的心安理得只持续了两天。

    第三天的清晨格外寒冷,沙漠气候就是如此,早晚温差极大,白天有多热,晚上就有多冷,砂金藏身在废弃的棚屋内,掀开门帘的同时呼出了一口白气。

    三天了,没听过嘉波的消息,也没看到过他的身影。

    他不会死了吧。

    死了也和我没关系,活该。

    砂金皱起眉头,吃饭时犹豫,搜索情报时也犹豫,他的犹豫一直持续到太阳渐渐爬上丘陵的顶端,沙子从冰凉变得温热,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要去亲眼见证死对头尸体的理由。

    于是深呼一口气,掀开帘子,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砂金从不迷路,不管是运气使然,还是他天生就对地形敏感,直直地往记忆中那块石头走去只花了查找小村子不到十分之一的时间,还没有靠近,就看见了一朵靠在石头旁边伪装成另一块石头的小蘑菇。

    说不出为什麽,他松了口气。

    也是,这可是嘉波,孜孜不倦和他作对的大魔术师嘉波,哪会那麽容易死?

    未来的大魔术师已经成了一个黄色的球,见到他靠近也没有任何反应,砂金也不需要他反应。

    砂金直接走到身前,蹲下,用手掰下他脸上的土块,扫开他手臂堆成小山的沙子,把他从一块石头变成一朵黄色的蘑菇。

    他拍了拍嘉波的手,说:“和我走吧。”

    走去哪?

    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想去。

    嘉波无视他,一颗榴莲怎麽会说话,他一动不动,把自己缩进了躯壳。

    然后听见那个人冷笑一声:“不想走?由不得你。”

    那个人开始拽他。

    他的手很温暖,不像榴莲,有那麽多刺,一看就很扎人。

    嘉波迟钝地想,明明自己从未真的见过榴莲。

    他至今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胡乱地把他叫做那个人、榴莲、金色的人类。他的爆发力很强,薄薄的衬衫底下隐约可见绷紧的肌肉,沙漠里的人大多身材高大,无论是父亲大人,还是祭司和护卫,都拥有坚实的臂膀和肌肉。

    但很少有人能拖动他。

    没有察觉到元素力,也不是奇怪的种族,嘉波偷偷看了他一眼,笃定他应该是很厉害的人类。

    其实砂金拖了一会也觉得累。

    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一把将嘉波丢在地上:“自己起来走路。”

    嘉波把头缩进臂弯,不理他。

    “朋友,你不会觉得装可怜就能蒙混过去吧,”砂金磨了磨牙,“不想走也得跟我走,你等着。”

    小蘑菇是不会被风卷走的,砂金把嘉波丢在原地,任由他慢慢挪了一个位置又开始发呆。

    他自己回到必经之路的神庙,从一堆破烂锅碗瓢盆里搜罗出一辆板车,没有豪华越野车,也没有私人飞行器,堂堂公司高管拖着一辆板车回到嘉波身边,把他原封不动抱上车,再拖走。

    嘉波没有反抗的能力,也不想反抗。

    像是一朵被风牵引的滚滚草,没有目的地,他任由那个人把他带到了一处废弃的屋子,两公里之外就有人类的村落。

    有点近。

    到了目的地,砂金发现那个一直装蘑菇的家夥终于有了一点自主的动静,不过这动静说不上好。

    ——他竟然想逃跑。

    他揪住嘉波的辫子,一把将人夹在腋下,转身走进了屋子,深怕他跑走,烧热水的同时还不忘攥紧他的长发。

    等水开了,再把人丢进去。

    嘉波一身的泥,搓两下就把干净的水搅得浑浊,他还不听话,会挣扎,想要跑,手胡乱地在半空中挥舞,把桶里的水都搅到了外面。

    砂金只好纡尊降贵亲自镇压他。

    他把那只作乱的小蘑菇堵在角落——现在不应该是蘑菇了,没有蘑菇会折腾成这样子,屋里又得打扫一遍。

    “为什麽要逃跑?”

    见他还是不说话,砂金的耐心消退了不少,手肘抵住对方的喉咙,这不是一个友好的信号。

    又问了一遍:“为什麽要逃跑?”

    嘉波慢慢抬起头,竟然是笑着的。

    他的笑容很怪异,像是提线木偶一般,用丝线牵动嘴角再高高提起,眼里却毫无笑意,将原本美貌纯真的脸扭曲得一团糟,还不如保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

    “……人……人。”嘉波说。

    “人怎麽了?”

    “近。”

    他想了想,又微笑着补充,“多。”

    他不喜欢说话。

    砂金发现了,明明在黑泥时,他的语言能力正常,但现在连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这其中的语义很难理解,砂金只能猜测:“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的笑容没有放下来过,闻言稍稍歪了歪脑袋。

    那就应该是了,砂金没有松开钳住他喉咙的手:“不准逃跑,逃跑的话,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别忘了,我一共给过你两个筹码,你只完成了我一个交易。听懂了吗?”

    嘉波垂下眼睫。

    凑近了看,才发现嘉波的睫毛长得没有边界,小刷子一样在眼睑下方投射一小片阴影,与下半张脸化不开的诡异笑容形成了鲜明对比。

    “别笑了,丑死了。”

    砂金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分别按住嘴角的两侧,像是按动玩偶的开关,将那个笑容从脸上扯下来。

    还是没有表情要可爱一点。

    他松开手,小心翼翼地退后两步,浑身写满了戒备,只要嘉波再有逃跑的举动,他就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将他连头带身体按进水里。

    好在想象中的事实没有发生。

    他毫不顾忌砂金的目光,像是明白了被丢进水桶是为了洗干净身上的沙子,他不理解沙子有什麽脏的,为什麽要洗干净,但是也没有问,把自己泡在水里,露出了一个头。

    这和记忆中的嘉波完全不一样。

    砂金记忆中的嘉波,是个话多表情丰富情绪多变还难以猜测的人,和现在的小嘉波截然不同,说不准到底那种才是他真实的性格。

    砂金靠在木桶边缘,问:“你刚才为什麽要笑?”

    嘉波吐了一个泡泡。

    “人。”

    “说清楚点。”

    嘉波只好把嘴巴从水里露出来,他不喜欢说太长的句子,但还是微笑着回答:“人喜欢。”

    砂金皱眉:“不准笑。”

    “你笑得太丑了。”砂金说,“以后不准这麽笑了,也不准我说什麽你都笑。”

    “什麽时候?”嘉波问。

    什麽时候才能笑。

    砂金理解了他的意思,他似乎有种灵感,意识到或许现在的嘉波并不能理解每一个表情蕴含的意思,他没有感情,所以才不会由天性而生,自发地清楚什麽时候该哭,什麽时候该笑。

    人天生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在他这里变成了需要学习的知识。

    砂金长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尖轻柔,将沾湿的白发捋到耳朵后,露出那一双充满求知欲望的红蓝晕染的眼睛,嘉波很茫然,眼里只有砂金一人的影子。

    砂金看向他:“你还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嘉波。”

    嘉波眨眨眼。

    “你知道什麽是开心吗?”

    “多巴胺。”嘉波回答。

    现在砂金确定,他连开心是什麽都不理解。

    他具备常人所不能掌握的知识,比如生理学,比如能清楚地感知到周围的地理环境,然而在某些方面,嘉波比婴儿还不如,至少婴儿会在出生的第一瞬间学会放声大哭。

    嘉波呢?

    他只会说:“肺部排出空气。”排出的第一口空气压迫婴儿的喉部肌肉,所以才哭。

    砂金一字一句地说:“开心的时候就笑,难过的时候就哭,被欺负了要生气,被夸奖了要感谢。”

    他好像理解了,又好像什麽都没没理解,迟疑着,点了点头。

    情绪和表情动作得联系在一起,就在砂金以为,嘉波会和天真的幼儿一样好奇,继续追问他什麽才算开心,什麽是难过的时候,他看见嘉波晃了晃脑袋,又把头埋进水里,吐了一串泡泡。

    咕噜咕噜咕噜。

    随后,嘉波站起身,破天荒地说了一个长句子:“开心和微笑关联,难过和哭泣关联,那亲吻和做///爱呢?”

    他眼里只有天真和单纯,充满求知欲,但却又问出一个幼儿绝对不会问出的问题,砂金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一时愣住也没能阻止他继续追问下去。

    “什麽时候能亲吻?”

    “什麽时候能做///爱?”

    砂金:“……”

    “闭嘴。”

    他忍无可忍,终究无须再忍,直接一手柄嘉波按进水里,咕噜咕噜冒出了一长串气泡。

    第28章 露出讨好的笑容

    纵使那个人不回答,嘉波还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洗完澡,他又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抱住膝盖,不再是一块在沙漠深处的石头,而是长在砂金床上的小蘑菇。

    人类要食物,所以那个人身上有煮熟的肉的味道,还有皂角的香气,没有血腥味。

    原本套在他身上的衣服被丢掉了,现在他穿的是那个人的衣服,嘉波把鼻子埋进手臂。

    ……一样的味道。

    人类的味道。

    人。

    离得好近。

    好想逃。

    但是不能逃,那个人威胁说逃跑的话就要杀死他,嘉波不怕死亡,但是当听见威胁,尤其说到杀掉他的时候,他的影子好像很兴奋,藏在看不见的角落扭成了麻花。

    影子是个坏东西,不能让它得逞。

    他默默地把盯在影子上的目光收回,慢吞吞地,落在了进屋的砂金身上,藏在手臂底下的嘴巴小声问:“亲吻和做///爱……”

    刚才砂金出门倒掉洗澡水,抽空去了一趟村庄,扛着空桶回来又听见重复的问题,脸色一黑:“不是你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

    “为什麽?”

    “你太小了。”

    “……小?”

    见他似乎很困惑,不理解自己和砂金之间有多大区别,砂金扯扯嘴角,询问:“你知道自己的年龄吗?”

    “三天。”嘉波说。

    而后他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对,改成:“七岁十一个月。”

    好像还是不对,他沉默了一瞬,这次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似乎得出的答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他张了张嘴,自己都很疑惑:“五六千岁……?”

    第一个是他真正踏入沙漠的时间,第二个是他在培养皿里呆的时长,至于第三个。

    那是影子的年龄。

    影子和他共生,影子的年龄就是他的年龄。

    一次性给出三个答案,就连嘉波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答案,他期待的目光停驻在砂金身上,希望他能帮忙抉择出一个选项。

    但是砂金只是叹了口气。

    三个答案都很不可靠。

    他觉得自己没有那麽多耐心去教导小时候的死对头,还是关于这方面的知识,简单粗暴:“做//爱,额……二十年内都不可以。亲吻的话,只能给你最爱的人,明白了吗?”

    嘉波迟钝地点了点头。

    随即才像刚想起来一样,摇了摇头:“不爱。”

    不爱人,所以没有亲吻,不用和人亲吻。

    这个话题就此勉强过去。

    其实砂金觉得嘉波真的很像一朵蘑菇,给一点水,再有一个安静阴暗的角落就能养活,除了偶尔会冒出奇怪的问题,他几乎不会出声,缩在床脚,陷在自我空间,似乎什麽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他不在意自己从不远处的村庄买来了羊皮和炭笔,这个时代连纸都没有,烘干的羊皮是书写的替代品。

    砂金没有学过绘画,好在需要的成品也不需要多强的美术功底,勉强看得出形状就可以。

    绘制好的羊皮纸挂在了墙上,砂金向床上的嘉波招手:“过来。”

    嘉波动了动耳朵,但装没听见。

    不想动。

    他是一朵自生自灭的小蘑菇。

    自生自灭的小蘑菇被砂金揪住了辫子,轻轻一扯,就老实地床头爬起,走到他身边,仿佛辫子是他的身体部位控制器官。

    顺着站位,嘉波能仔细地看清羊皮上的画。

    羊皮的表面被细心拆分成了十六个方格,每一个格子里都有一张人脸,勉强辨认出长辫子,碎刘海,上挑的眼尾和圆眼——是他的脸。

    他默默地回头,望向砂金的眼神很无辜:“抽象。”

    是在说砂金的绘画水平太抽象。

    “……”平白无故被嫌弃,砂金摆正他的脸,“看图。”

    羊皮上共计十六张人脸,每一张都能依照特征辨认出是嘉波,若说有什麽区别,这十六张人脸每一张都代表不同的表情。

    第一张,眼尾下压,嘴角上挑,是微笑。

    第二张,眼睑下垂,嘴角紧抿,是悲伤。

    第三张,眉头紧蹙,嘴巴微张,是不满。

    ……

    满满十六张,全部是依照嘉波的脸描绘的各种表情。

    砂金的手指落在第一张格子:“今天来学习什麽是正确的微笑。”

    嘉波默默地把头扭过来。

    一只手伸过来,好像把他当作了羊皮画纸,他能感受到手指在脸上温柔的触感,有一点痒,还有点强势,那只手柄他的嘴角提起来,再把他的眼尾往下按,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仰视对方。

    脸,快僵了。

    原来微笑,就是要让脸变得僵硬。

    在心里给微笑套上了奇怪的想法,然而这样的想法砂金一无所知,他像捏团子一样捏嘉波的脸,逐渐在这样的玩弄中找到了乐趣。

    嘉波能从那双紫色的眼睛里看清自己的五官被一点一点精细雕琢,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终于满意地停了下来,找来一张巴掌大的铜镜碎片,铜镜被打磨过,因此嘉波能清楚地看清自己此刻的表情。

    “……区别?”他很茫然。

    嘉波看不出和自己以前笑容的差别。

    “你之前笑得都要丑死了,朋友,不要糟蹋自己的脸。”砂金冷冷地嘲笑他,“以后就按这个标准笑。”

    “哦。”

    要听他的话,要不然,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于是目光落在了镜子上,这还是嘉波自己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他看过很多人的脸,妈妈的,父亲大人的,祭司和护卫,还有很多很多来朝圣的人类。

    他与他们都不相似,不相似就没有血缘,他不是妈妈和父亲大人亲生的孩子,他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容器。

    装影子的容器。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了妈妈的声音,那是在他离开培养皿之前,隔着器皿和营养液,他永远触碰不到那位女神的脸庞。

    她永远是仁慈的,眼里的爱像是化不开的绿洲,她是开在沙漠永远盛开的花朵,花朵的芳香即使隔着器皿也袭向了他。

    “嘉波,嘉波。”女神说,“我最钟爱的孩子,我最期待的孩子,你是为人类诞生的,你是为许愿而生的,祝愿你能开启一个时代。”

    我要做什麽?

    女神说:“你要实现人类的愿望。”

    当他们向你祈祷,你要满足他们的祈祷。

    当他们向你索取,你要满足他们的索取。

    当他们向你寻求帮助,你要为他们开辟永恒的避风港。

    “直到他们不再需要你的那一刻,”女神重复,“直到他们不再需要你的那一刻。”

    “因为你是——”

    啪。

    一个响指直接在眼前打响,唤回了嘉波随风飘散的思绪,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现在自己是不爱人也不需要人的嘉波。

    “发什麽呆?”砂金问。

    一块镜子而已,这小屁孩怎麽就一动不动的了。

    铜镜家家都有,他也不像是家里穷到连镜子都买不起的程度,结果看个镜子连魂都看没了。

    砂金选择性地忽略了嘉波的异常,他知道嘉波没有常识,情绪感知也有点问题,情商趋近于零,但他没能意识到他是一个坐在沙漠里三天不动的生物,也是唯一一个在黑泥里不死的生物。

    下意识地,他把嘉波当作了一个人,就像他认识的那个成年嘉波一样。

    砂金:“学会了微笑我们就来学习下一个表情。”

    一天两个,八天学完,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有想到离开这里的办法,就要教他怎麽分辨不同情绪,以及将情绪和动作联系起来。

    但是嘉波却出声打断了他。

    “你。”他抬起头,喉咙耸动,像是咽了口水。

    “名字。”嘉波问。

    “砂金。”

    “砂,金。”嘉波慢慢地重复,像是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很容易就联想到深山和沙漠深处的矿产东陵玉,别名就叫砂金。

    砂金是种产量很大的矿石,质地较为柔软,易于切割。

    “人类,便宜。”嘉波一字一顿,“脆。”

    砂金:“……”

    听着好像在骂人。

    这小孩应该还没学会骂人,所以大概是真的在描述他的种族,也是真的在描述砂金石的特性。

    “不用跟我重复,我知道你很博学。”砂金微笑着说,笑容没能达到眼底。

    嘉波又摇了摇头。

    葱白的手抬起来,这次指向了自己:“嘉波。”

    “我知道你叫嘉波。”

    嘉波却不管他,自顾自地做自我介绍:“嘉,波,Gaa——p。”

    介绍自己好麻烦,嘉波想,不过终于到了尾声,他略微松了口气,说出最后的定语。

    “人类与知识的魔神。”

    魔神。

    他是花之魔神和赤土之王造出的魔神,代表人类的立场,要聆听人类的愿望。

    虽然他从来没有实现过。

    这还是第一次尝试,这个叫砂金的人类,上供了两枚筹码并一套衣服和一张羊皮纸,选择性忽略了难吃的糊糊,还有把神按进水里和随意揪神头发的大不敬,他有资格向神明许愿。

    嘉波用指尖戳了戳砂金的胸口,眼神无辜又躲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你的愿望。”

    砂金觉得有点可笑,这个小不点。

    长大了是个可恶的人。

    现在问他的愿望。

    他勾了勾嘴唇,是一个锋利又充满邪性的俊美笑容:“你都会什麽?你能给我什麽?”

    “……永生?”嘉波茫然地回答。

    无论是长久的寿命,博学的知识,源源不断的财富——人类喜欢的东西,只要努力摇摇影子,就能从影子身上抖落出来。

    抖落出来就是他的了,是他的话,送给别人也没关系。

    他很纠结要不要当着砂金的面去戳一戳他的影子,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魔神嘉波有一个坏影子,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努力按捺,和影子作斗争,让它不要动,乖一点。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

    “哥哥!”

    “砂金哥哥!”“东西送来了哦。”

    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嗓音,是一个稚嫩的童声,随后是一群孩子的声音。他们是附近村落的孩子,知晓附近废弃棚屋里住进了一个好看的金发哥哥。

    几个小时前,哥哥来到村庄,买走了羊皮和炭笔,他还需要一套少年能穿的衣服以及今天的晚餐,和孩子们约定好上门送来。

    现在就是约定的时间。

    嘉波不喜欢人,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几个小孩子的出现让他成了惊弓之鸟,现在他既不能送给砂金人类喜欢的东西,也不能抖落他的共生影子。

    他僵硬地愣在原地,而后,趁着几个孩子还没进门。

    ——钻进了砂金的衣服里面。

    屋子里最强大的气息,他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哪里不对,也忘记了一套衣服塞不进两个人,他抱着砂金的腰,从下往上看,在领扣的缝隙里与砂金四目相对。

    缓缓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是他刚学会的微笑。

    第29章 晚安,我的嘉波

    砂金的脸黑如锅底。

    即使换上了粗布麻衣,也可分辨出他翩翩优雅的贵公子气质,但此刻整个人的形象濒临崩塌,他把嘉波从身上扯下了。

    有点用力,箍住腰的力气比想象中更大。

    “害怕?”

    “不喜欢人多。”嘉波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害怕,他也没学过害怕的表情,羊皮上有,但是还没来得及学。

    在标准微笑和面无表情之间他选择了后者,手里用力攥着砂金的衣角,见他不愿意让自己贴身抱着,又从腋下钻到身后,头抵着他的背。

    强调一次:“不喜欢。”

    影子很兴奋,影子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不喜欢。

    嘉波低下头,专心安抚影子,他的嘴角用力到泛白,藏在砂金的阴影里,不愿意出来。

    这就是害怕。

    见到他的反应,砂金更确认了这点,他转回了头,不再看向嘉波,而是用后脑勺对着他,趁着村里的小孩子们还没进来,问:“我给你的筹码呢?”

    一枚被影子吃掉了。

    嘉波把另一枚别在腰上,此时抽出来慢慢从砂金胳膊和胸口的缝隙递出,动作几分鬼鬼祟祟,人与知识之神的气势?

    砂金是半点都没见到。

    “还记得我教你的魔术吗?”

    他说的是第一次见面,他的影子还没有收回去,周围都是流淌的黑泥,是影子的具现化。

    砂金是嘉波第一次睁眼看见的人,他强行将他从虚无中唤醒,变了一个让筹码消失的魔术,就变了一次——如果那也叫教的话。

    “你自己变一次。”砂金说。

    “作用?”

    “让你变得不那麽害怕。”嘉波清清楚楚听见砂金轻笑了一声,可惜他听不出其中的嘲弄意味,砂金低声,“小怂包。”

    嘉波不太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但他还是按照砂金的话做了,尽管脑子记住了手没记住,尽管手指紧绷颤抖差点又把筹码掉进影子里。

    “筹码藏好了吗?”

    “嗯。”嘉波低低地应了一声。

    “藏到哪里了?”

    “你的裤……”

    “谢谢,闭嘴,我不想知道,你赶快拿出来。”砂金转身,将嘉波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肩膀上。

    然后抓着嘉波的两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的性质更多,据说这样会让人不再那麽紧张。

    “现在好点了吧?”砂金说,“别让客人在门外久等。”

    嘉波胡乱地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愿意离开砂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像是一只雏鸟,但好歹没有慌乱到想逃跑,也没有掩耳盗铃钻进别人的衣服里假装不存在。

    这样勉强也能接受。

    砂金带着雏鸟宝宝出了门,门外一排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年龄看上去和嘉波差不多大,他们都是很典型的沙漠子民,阳光照耀在古铜色的皮肤,头发绑成紧贴头皮的辫子,身上服饰的纹路大多以赤狐为主。

    “饭呢?”砂金向孩子们伸出手。

    一个盒子交到了他手上,连同一件叠好的衣服。沙漠里物资不算丰富,砂金早有预料,里面的饭食是常见动物的肉干配上珍贵的两三根青菜。

    他看了一眼就把饭盒盖子合上。

    接过衣服,再把身后躲躲藏藏的鹌鹑揪出来,衣服在他身上比比划划,还算合身。

    这样他们就不用共穿一套衣服了,换洗衣服本就不多,砂金一拍嘉波的背:“道谢。”

    “……谢、谢谢。”

    “微笑。”砂金再命令道。

    嘉波立刻露出一个刚学会没多久还被亲自上手纠正过的标准笑容。

    微笑,好累,脸要僵了。

    见砂金没有别的命令,嘉波慢慢挪动,准备躲在在场唯一成年人的身后去,而砂金没有拒绝,他的确想让嘉波多和人类接触,但也不想过度逼迫把人逼急了。

    打个招呼再笑一下,算他勉强过关吧。

    他没有再多说什麽,反而是三个孩子中的一个,看见了嘉波的脸,指着他惊呼:“小祭司?!”

    砂金敏锐地察觉到嘉波的身子僵硬了一瞬,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藏进了他的身体后面。

    他似乎不想认下这个称呼。

    不勉强他说话,唯一的成年人顺势接过话头:“谁的祭司?”

    “小祭司是赤王大人的孩子,是沙漠和绿洲的继承人,我家里还有他和赤王大人的画像。”叫破嘉波身份的孩子踮起脚,脸上尽是向往和崇拜。黑泥之后,村子的情况很不好,尽管没有人死去,但也失去了对外通信的手段,以及贸易的通路。

    村子里都是赤王的信徒,是沙漠的子民,迫切地希望他们的神明能给予解决的办法。

    “小祭司,小祭司,”小孩持续地叫着嘉波,“赤王大人为何没有回应我们的呼唤?”

    “小祭司,为什麽所有人都消失了?”

    “小祭司,你看见了吗,地平线的另一端突然升起了高墙,据说是雨林的大慈树王用以隔绝沙漠。”

    “小祭司,小祭司。”

    “赤王大人在哪里?”

    他还不知道。

    这个村子,什麽都不知道。

    嘉波抿紧了嘴唇,藏在砂金身后的身体摇摇欲坠,他每叫一次嘉波的名字,嘉波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最后都已经是透明的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砂金赶快搂住了这颗快被风吹断的小蘑菇,强行打断:“他不知道,他身体不舒服,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带他进去休息了。”

    也不管孩子们的反应,他赶快将嘉波抱进屋内,把他放在床上,再用衣服拢住他的头。

    熟悉的味道。

    嘉波的手不停抽动,他焦急地查找那一枚属于自己的筹码,摩挲上面快要秃掉的花纹,再用力地抱住自己。

    做一块石头,做一粒沙子,做一朵不需要思考的小蘑菇。

    隔着布料,砂金拍了拍嘉波的头。

    “怎麽了?”他问。

    然后又顿了顿:“不想说也可以。”

    一阵沉默。

    嘉波还是面无表情,但砂金察觉到一股隐秘而黏稠的气氛在简陋的室内飘荡,那是悲伤,来自于不知悲伤为何物的嘉波。

    “父亲大人,赤土之王阿赫玛尔。”他悄悄地说,像是说给自己,“他死了。”

    他死在三天前。

    “我杀的。”他把头买进胸口,他再也不想抬起头来,他想随风化去,当赤王掌心的流沙。

    他是容器。

    是来自天外,来自深渊的禁忌知识的容器。

    妈妈说,他将用这些知识带给沙漠福音,他将教导人类脱离神明行走,他是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嘉波。

    妈妈用生命推开了通向禁忌知识的道路,父亲大人将禁忌知识灌入了他的体内,他们都说嘉波,你是希望,你是道标,神亦是时间的傀儡,而知识永垂不朽。

    是他没用。

    他控制不住禁忌知识。

    在禁忌知识降临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影子活了,影子在狂欢,影子喜欢人类,影子喜欢赤王。

    以人类不喜欢的方式喜欢。

    以魔神不喜欢的方式喜欢。

    ——最终,影子化成了黑泥,毁灭了沙漠,父亲大人燃烧了自己,将黑泥封在了他身体里。

    最后说:“嘉波,你不爱人,也不必爱人,你是容器,你是封印,要一直活着。”

    要一直活着。

    承受我的罪。

    嘉波咬紧了嘴唇。

    他不懂得哭,妈妈和父亲大人都没来得及教他如何哭泣,他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凝望着白色的布料,却什麽也看不见,什麽也看不清。

    他只有一枚筹码了。

    一枚筹码——和一个拥抱。

    是砂金隔着衣服,用皂角和肉类的香气包裹住了他,拍拍他的头,再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是你的错。”他一遍又一遍强调,“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我会拯救你,我会保护你,我会接替你的妈妈,你的父亲,所以没关系——”

    “睡吧,你会得到安眠,我亲爱的嘉波。”

    第30章 调换猫粮配羊奶

    茨冈尼亚-IV。

    “阿嚏!”

    清晨眼睛还未睁开,嘉波就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也许是空气太过干燥,他觉得咽喉和鼻腔都被风沙糊住了,干裂的毛细血管也随着一声喷嚏而破裂,他闻到身体里传来的血腥的味道。

    趴在嘉波胸口睡觉的卡卡瓦夏也被震醒。

    他揉了揉眼睛,迷蒙地看了一眼帘外破开地平线的初升太阳,嘟哝:“哥哥,生病了吗?”

    “没生病,我怎麽会生病。”

    “是哦。”

    卡卡瓦夏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的大脑开始缓慢地运作,一些无用的,莫名且没有实际意义的想法从意识深处冒了出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话。

    “笨蛋不会感冒。”卡卡瓦夏不小心说了出来。

    “?”

    嘉波先是满头问号,而后表情立刻变得凶横:“谁是笨蛋?”

    “我是笨蛋!”卡卡瓦夏瞬间清醒,“我是哥哥的笨蛋,哥哥是母神的使者,母神才不会让哥哥生病。”

    “反应很迅速嘛,卡卡瓦夏。”

    花言巧语,巧舌如簧,卡卡瓦夏的语言天赋和社交能力仿佛天生就被点满,嘉波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他不会因此免了卡卡瓦夏的惩罚,用手捏住他脸的两边再往两边一拽。

    再朝中间收紧,再捏一捏。

    卡卡瓦夏是他手里没有脾气的包子,他想做嘉波手里没有脾气的包子。

    早起是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刻。

    在床上腻了一会,卡卡瓦夏穿好衣服,再把又睡回笼觉的嘉波叫起来,他噔噔跑到营帐外,到了集市最外缘再跑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上提了好几个盒子,他把盒子放进会客的营帐,再去自己的帐篷里,督促嘉波洗漱。

    最后,和每一个普通的一天一样,他牵起嘉波的手,去吃早饭。

    “今天吃什麽?”嘉波打了一个哈欠。

    他环视一圈,拉帝奥早就开始解决自己那一份,还有空闲再去阅读他不知从哪收集来的书籍小册子,似乎讲述的是埃维金人对母神的赞美和信仰,黑猫也在自己的碗前,将头埋进了填满的羊奶。

    却唯独不见奥罗拉和埃德温。

    “帕莉夫人,还有集市的大家送来的肉饼。”卡卡瓦夏回答。

    在座的各位都已经习惯了,卡卡瓦夏一家在埃维金的部落很受欢迎,无论是会给小孩子变魔术的嘉波,乖巧懂事的卡卡瓦夏,还是聪慧的奥罗拉,或者教授过火药制作的埃德温,甚至是刚来到茨冈尼亚-IV没多久的拉帝奥也曾在空闲的时候教过部落小孩子们认字。

    母神教会埃维金人要感恩,所以他们投桃报李,力所能及地表达感谢。

    “咪咪,咪咪吃饭。”嘉波挑出一块肉馅想要撸一撸猫,没有人反对,猫咪的反抗微不足道,他强行拍板以后黑猫的名字就叫咪咪。

    这只通人性的猫闻言似乎翻了一个白眼,比起嘉波,他更喜欢奥罗拉,或者拉帝奥,总之不能是独断专行不听猫说话的嘉波。

    他跳到拉帝奥的腿上,只给嘉波留了一个屁股。

    “切,坏咪咪。”

    秉承着不能浪费的原则,他把肉馅塞进自己嘴里,同时问卡卡瓦夏:“奥罗拉和埃德温呢?”

    “去集市了。”

    今天是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使节访问这颗曾经母星的一天。

    埃维金一直想争取自己合法的地位,听说这次访问的使节来自一个中立的氏族,他们想争取这位使节的支持,在下一次氏族联合会议上提出让埃维金人也能拥有自由往返茨冈尼亚-I的权利。

    不用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不用在为匮乏的食物和水源头疼,也不必再面对永无止尽的追杀。

    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重要到和往昔不同,无论是否成年,每一个埃维金人都要在河谷集市聚集,迎接那位在附近部落巡视的使节。

    卡卡瓦夏眨了眨眼睛,他一字一句地叮嘱:“所以哥哥和拉帝奥,你们今天哪里都不能去,要乖乖呆在家里,等我们回来,好不好?”

    “知道啦——”嘉波拖长了音节,“你越来越有向老妈子发展的趋势了。”

    “还不是因为哥哥。”

    “你说什麽!”

    卡卡瓦夏说得再小声,也敌不过嘉波敏锐的听力,他立刻抬起头,全然信赖的眼睛眨了眨,讨好地抱住嘉波的腰再松开,一触即离后转身跑了。

    ——他也是埃维金的一员,要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

    这是嘉波和拉帝奥不能出现的场合,来往通行的港口只有一处,若是他们被发现了,很难解释既不是卡提卡也不是埃维金的他们是到底怎麽出现在这颗荒星上。

    好无聊。

    好无聊。

    嘉波趴在桌上,嘴里叼着一个饼。

    许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雨季快要来了,他觉得自己格外困顿,把头挪到拉帝奥身前。

    他打了一个响指,吸引拉帝奥的注意力,眼睛半眯,说话的尾音都被吞了好几个:“你怎麽看。”

    “你觉得埃维金人会成功吗?”

    食不言,寝不语,拉帝奥的生活里总有好多条嘉波无法理解的原则。

    要等到他咽下嘴里的粥,拉帝奥才说话:“白日做梦。”

    “就算觉得不会成功你说话也太直接了吧。”嘉波无聊地射出一道傀儡丝。

    “我只是称述事实,”拉帝奥说,“政治不是慈善游戏,一颗星球上的资源就这麽多,如果我是氏族,肯定不愿意其他氏族要到茨冈尼亚-I分一杯羹,尤其是,我曾陷害过的人。”

    “这段历史最好被遗忘,遗忘的最佳方式,就是当事的其中一方不在了,永远永恒地消失。”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让埃维金和他们恶劣可笑的名声一起埋葬在这颗荒星。

    “你会不会把人性想得太黑暗了。”嘉波注视着拉帝奥毫无波动的脸,手指微动。

    半秒的对视,拉帝奥勾了勾唇角,是一个相当嘲讽的微笑:“是你太天真。”

    “是我天真吗?”

    “真的真的是我天真吗?”

    “……”拉帝奥被问得好烦,他将粥碗挡在自己和嘉波中间,“你别挡住我吃早餐。”

    嘉波马上闭紧了嘴,他的无辜蕴含了捉弄的恶意,看着拉帝奥端起粥,向自己口中倾斜,然后在嘴唇接触到碗中液体的时候愣住。

    双手捧着脸,嘉波歪歪头,他当然知道人性复杂,但这不是为了拖时间嘛。

    得逞的笑容挂在脸上,嘉波:“我偷偷调换了你和咪咪的碗,怎麽样?”

    “猫粮配羊奶的味道不错吧。”。

    族长爷爷说,今天对埃维金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

    他们要迎接氏族联合国的使者,获得他的支持,说不定就有能离开茨冈尼亚-IV的机会。

    卡卡瓦夏已经见识过宇宙的广袤,他见过茨冈尼亚-I宁静灼热的沙漠,也见过科里米极度发达的科技和广阔无边的雨林。

    在茨冈尼亚-IV之外的世界,人只要等上星舰,就可以前往其他星球,宇宙会拥抱每一个生命,即使离开了母星,地母神也会永远庇佑埃维金人。

    他也想让他的同胞能触碰灿烂自由的星空。

    所以当族长爷爷说,要拿出最好的精气神来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宾的时候,卡卡瓦夏戴上了嘉波送给他的耳坠。

    即使在阴云下都闪闪发光的蓝宝石,是茨冈尼亚-IV从没有过的蓝天和大海。

    河谷的中央,篷车都往外移了一圈,留出足够大的空地。

    卡卡瓦夏就藏在奥罗拉和埃德温中间的空隙,他们的金发都被精心地打理过,远远地望去,好像一片金黄的麦穗。

    小麦穗卡卡瓦夏扬起头,和姐姐说话:“使者要我们这麽多人来迎接啊……”

    奥罗拉回答:“族长说,使节想要看见我们所有人,这样有助于评估埃维金的处境。”

    “哦。”

    卡卡瓦夏似懂非懂地点头。

    过了一会,他又问:“使节会和黑衣人一起来吗,坐在汽车上,将他从很远的渡口送过来。”

    “应该吧。”

    “坐车很快,那他怎麽还没来?”

    站久了有点累,卡卡瓦夏回头望向山坡,那后面是他的家。

    他想回去睡觉,或者在嘉波身边,学习读书写字,拉帝奥带了很多书,他借来了其中据说最基础最简单的一本,但依旧看不懂。

    好难。

    好难也想学会。

    没有看见思念的身影,卡卡瓦夏瘪了瘪嘴,又把头转回来。

    很快,他就看见了地平线一端出现滚滚浓烟,那是越野车极速前进的时候掀起的沙尘,卡卡瓦夏见过很多次,每一次,黑衣人都会带来新的物资。

    这次和物资一起来的,还有一队人。

    族长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在那队人面前还要弯下腰,跪下膝盖,几近卑微地向为首的人问好。

    于是卡卡瓦夏知道了,那个穿着绸缎衣服,戴着宝石项链,手指有十二个戒指的男人就是这次氏族出行的首领。

    “人都在这里了吗?”他听见那个男人问。

    “都在这里,都在这里,”族长爷爷说,“我们埃维金部落的青壮年越来越少,快要撑不下去了,母神垂怜,盼来了您,希望我这把老骨头,能看到埃维金能搭上离开茨冈尼亚-IV的船。”

    “您别太沮丧,我会想办法的,我保证,一定在下次氏族议会时,提出让埃维金人并入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议案。”

    使节握紧了族长的手,却没有让他起来。

    一个很和蔼的男声,卡卡瓦夏想,他承诺了要给予埃维金人未来。

    但是他莫名从其中感受了一股不安,仿佛承诺是飘渺的镜花水月,慌乱让他把头埋得更深,却忘记了自己的耳坠是耀眼的蓝宝石。

    耳坠晃动,反射的一缕光引起了使节的注意:“嗯?”

    他踱步而来,姿态高贵而优雅,站在一众跪倒在地的埃维金人中间,显得很从容。

    使节站在人群中间,看向卡卡瓦夏的方位,微笑对族长说:“您说笑了,我看埃维金大有可为——你看,还有这麽多小孩,他们都是氏族的未来。”

    奥罗拉,埃德温,还有给过嘉波肉饼的小孩子,他们都在这一圈。

    卡卡瓦夏是其中最瞩目的一个,姐姐总说,卡卡瓦夏是母神赐福的孩子,他比其他人的样貌更加精致,也更加埃维金——他的眼睛是最梦幻的紫色和最澄澈的蓝,望向人的时候仿佛坠进了一个甜美而又轻盈的梦。

    “我叫杜威。”使节介绍自己。

    他看向卡卡瓦夏和他耳垂晃动的蓝宝石,轻微的停顿没有任何人注意。

    除了卡卡瓦夏。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黏住了,视线是毒液,眼神是尖牙,困得他一动不敢动,只能微微抬起眼睛,露出一个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乖巧微笑:“您好,杜威先生。”

    “好孩子。”杜威露出得体的微笑,“我记住你了。”

    “期待你到茨冈尼亚-I的一天。”

    他伸出手,向卡卡瓦夏递出了一枚糖果,是茨冈尼亚-IV少见的奶糖。

    就像是无意间见到了一个可爱的小朋友,释放了友好的信号,杜威便没再和卡卡瓦夏对话,他在集市周围转了一圈,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看了一遍。

    而后点了点头,向族长再次保证一定会在议会上提出有关埃维金的方案,才在保镖和黑衣人的掩护下,坐着来时的越野车离开。

    全程一共不到一个小时。

    但卡卡瓦夏却觉得松了长长一口气,像是溺水许久终于得到了氧气,他伸手摸了摸后背,却发现衣服竟然湿了。

    他不想被杜威记住。

    也不想和杜威一起去茨冈尼亚-I。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人,卡卡瓦夏想,早知道就不戴蓝宝石耳坠了,那是哥哥送给他的礼物,结果还要被不相干的人看见。

    好讨厌。

    那颗奶糖被攥在手里,卡卡瓦夏想都没想,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

    他想嘉波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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