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没回来,那栋旧楼翻新了。
铁门上挂了一串铃铛,一打开就叮叮当当作一片,喻唯在那串铃铛上拨弄一下,声音响的更久了些。
“不一样了。”
说不上是感慨还是怅惘,她敛去神情往前走。
郁葳紧紧跟在她身后,视线从铃铛挪到喻唯指尖,又从喻唯指尖绕着落在发丝遮挡若隐若现的脖颈上,滞了几息又沉下去,盯着喻唯往前走的脚踝。
“你喜欢?”
郁葳在她身后问。
喻唯看着大变样的院子点头,“还是咱这边天气好,春天就是春天,你把那些绣球花都搬过来了?”
这院子很大,以前全是草坪,现在居然多了许多花木,小葡萄架搭的凉棚,枝杈稀疏。但是沿着铺过的十字路边上种的绣球修剪的枝条已经极多,上面长满饱涨的芽点,已发出嫩绿的叶片了。
“没有,只是剪了几根枝条过来,扔那自生自灭。”郁葳哼了声,拖腔拿调,“也没死,活得好好的。”
在场三个人,阴阳了三个。
喻唯回身,悄悄去捏她的手,指尖从郁葳曲起的小拇指处塞进去,勾着她两根手指晃晃,目光隔着镜片偷偷看她。
像极了几年前。
几年前的郁葳被她这一招就勾的面红耳赤乖乖跟着她走,几年后,郁葳目光收回来,面色沉静如水,攥住喻唯的手指就塞进自己大衣口袋里,还扭头提上行李箱,
“没什么好看的。”
她往前走,走的姿态从容闲适,插在口袋里的手攥得死紧。
喻唯往外抽了两次,没抽出来,余光往身后轻挪,靠近郁葳小声说:“你松手。”
用足力气的手指蓦然松开,郁葳脸色阴沉,大步往前。
口袋里细软的手指松动,但没抽走,在她掌心上轻轻刮蹭,指腹撵着蜷曲手掌里的软肉和薄茧,捏得郁葳脚步一滞,姿态怪异地停下,朝身边的人侧目。
“捏疼我了。”喻唯说,“你力气好大。”
丁晴在身后不远处轻咳:“你们先回,我公司那边还有点事,晚上回来。”
即便做了几年的心理准备和心理咨询,这场景多少还是尴尬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喻唯手从郁葳口袋里拿出来,转身说:“我送您。”
“不用。”丁晴连连摆手,“你们,你们,好好休息。”
她脚步多少还是有点不稳,走了几步才好起来,背影带着些许无措,但也有些轻快。
“妈妈在接受的,你不要刺激她。”喻唯叹了一声。
她话音刚落,手就被郁葳抓住又塞回口袋里,这次郁葳没用力,只虚虚笼盖,对喻唯的话不置可否。
房子外墙贴的砖也换了,以前贴的小块白色砖经年累月有了风雨侵蚀的痕迹,如今已经全换成了暖色米黄的涂层。
一楼客厅还是原来的格局,换了一套软装,屋顶纷繁的水晶吊灯也换了,旋转楼梯处换成了电梯,二楼倒是没怎么变动。
喻唯站在自己卧室门口,推开门。
墙面贴了她喜欢的碎叶墙纸,旧空调摘下来,整套房子换了中央空调,其余还是旧物件。
她的书桌,书架上的书,她的床,床底整齐排列的书箱。
清爽干净,像她从没离开过。
喻唯扑倒在床上趴着,喟叹出声:“还是家里好。”
她身量长高了,也长开了,早不是三年前青涩细弱裹在宽大校服里的样子,扑倒在床上张开双臂,把床占了一多半。
她等着郁葳顺着话开口刺几句,比如,那你为什么要走,或者你还知道回来之类的话。
但身后很安静。
腿旁边的床塌陷下去,她张开的手臂被人捞起来,衣袖被郁葳扯起。
“脱衣服。”
喻唯已顺着力度把外套脱了一半,闻言仓促翻身,爬起来跪坐在床上盯她。
“……青天白日。”喻唯脸上渐渐染上薄红,“你,你……”
郁葳单腿跪压在床上,肩上的背包放在门口,大衣随手放在门口桌子上,此时身上只穿着衬衫和打底,纯黑半高领遮在她颈部,同色衬衫开了一颗扣子,领口微垂。
她人没动,只目光往下垂视:“我怎么?”
喻唯外套还挂在右手臂上,她支支吾吾半天,以一种劝慰的语气说:“……你节制点吧。”
她短节目结束后赶过去,之后一天都没歇着。
郁葳差点被她气笑了,一弯腰,拉住她右手衣袖,把外套拽下来扔到桌上。
喻唯被她这气势震得喉咙吞咽着,挪过来,手撑在郁葳曲起的大腿上,额头抵进郁葳胸口,声音绵软:“至少……至少等晚上。”
手下的腿肌肉紧实,这个姿势撑得裤腿紧绷,温度很快从布料下暖上来。
喻唯手指下意识按按,手下肌肉跟着鼓动。
郁葳呼吸声已有些沉了,垂眸看着伏在她怀里的人,“想什么呢?暖气和空调都开着,你穿这个不热?”
热……但她以为是……
现在除了热还羞耻,喻唯僵在郁葳怀里,好一会儿才红着脸直起身,撇开脸:“哦。”
她迅速从床上下来,踩着拖鞋去拉行李箱,这三年她长高了些,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
拉链嗤一声,一片衣摆垂在面前。
“别拿了。”郁葳说,“你试试。”
喻唯手伸过去,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她,“你的?”
柔软的棉料垂在手臂上,是一件吊带睡裙,粉白粉白颜色很嫩。
“你的。”郁葳看她一眼,“两件八折。”
她语气很随意,很日常,说完就转身熟练地从衣柜里取出床单被套丢在床上,红丝绒床单,非常夸张。
夸张的喻唯眼都看直了,冲击得喻唯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你现在喜欢这种风格?”她不可置信。
郁葳没吭声,只扫了她一眼,淡淡说:“我在这铺床影响你换衣服了?”
喻唯捧着睡裙站起来,眼睛瞄着拉平的床单,又看着抖开的被套,看着捏着布料利落的手指,脸红了红,嘴上说:“没有。”
就是站着没动。
比赛在酒店那三天她本来预定了房间,只是去找郁葳之后,就被郁葳关在郁葳房间里,下赛场就去找她,扣住她的手,有人问就说:“是我妹妹。”
“妹妹”了两天,郁葳边动手边说:“听爽了吗?”
这是报复,报复她曾经因为姐妹这种原因的疏离拉扯。
喻唯对此的回应是:“姐姐你轻点。”
没轻一点。
那三天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完了,别说换衣服,一进酒店门,她身上根本就没有衣服。
但这毕竟不一样,这是家里。
喻唯还是有点……她窥看着郁葳紧抿着的唇,伸手开始脱衣服,脱的不快但也不慢,床单铺完,她套上新睡衣。
郁葳从始至终都没看她,手腕翻转抖开被套,取了条薄被往里装。
喻唯暗骂自己想太多,才几天,脑子里全是这些。
两人一人拉着一条边,被角扭转着撑不起被套,不能跟边线贴合,喻唯掀开拉链口,钻进去翻。
身后窸窸窣窣,喻唯抚平薄被,把被角固定带重新绑好。
“马上就好。”
她躬身往后退,屈膝退了两步,退路被挡。
被套里是模糊了一层的光,绵软的布料笼盖着她,卷起睡裙的手指并不细腻,粗糙带着薄茧,干燥温热。
“别。”喻唯绷紧,“先让我出去。”
郁葳不吭声,手上动作没停,很快就响起包装被撕开的声音,湿滑微凉覆上来,喻唯打了个哆嗦。
“我看不见你。”她声音软了,带着点慌张。
身后动作一停,肌肤贴着她的脊背侧身攀附进来,几个动作就把喻唯翻了个面,仰躺着隔着模糊的光看着欺身上来的人。
“想看着我?”
她头发长的很长了,进门随意套的发圈已滑到长发中段,从一侧垂下来,发梢撩着喻唯的锁骨。
原本就深邃昳丽的眉目三年后更显得浓墨重彩,重叠了一千多天的无数梦境。
“想。”
喻唯尾音忽地扬起又戛然,脖颈难耐地向上微拱,侧颈血管外皮肤上被印上轻吻。
“你让我没法怨恨你了。”郁葳拥住潮热得汗津津的,意识模糊的人,“你肯定是故意哄我的。”
喻唯不知道炸开了多少次,早听不清她说什么,只隐约听到郁葳的声音,朝她怀里拱了拱。
刚套好的被子又重新换洗,阿姨来做饭喻唯都不敢下楼,又要祈祷妈妈不要太早回来看到,一整天都脸红心虚。
休赛季时间很长,郁葳拒了冰演邀请,带喻唯去了几个商业冰场玩。
喻唯技术也比以前好多了,俩人面对面牵着手滑了几圈,郁葳总是被认出来求签名,冰场上滑冰的全停下来围住她问候,小孩子们眼里含着热切的看见偶像的光。
喻唯虽然已经克服了不喜欢被人注视的问题,但依然从人群里退出来站在场边拿着手机拍照。
“以后不能随便出来滑了。”郁葳摆脱小冰迷们,拉着喻唯朝外走,脱了冰鞋坐在旁边的休息椅子上,戴着口罩也还是频繁被人认出。
后来她干脆说自己也是郁葳的冰迷,故意模仿的,戴口罩就是因为下半张脸不像。
围观的人顿时索然无味。
“你一直看那些小孩。”喻唯说。
郁葳笑吟吟看着她:“吃醋了?”
喻唯:“……”
“是,我在看这一茬的苗子。”郁葳说,“花滑是非常吃身体机能的运动,技术和心智阅历的提升,对艺术的理解,都只能对下降的身体机能进行一定程度的弥补,但下降就是下降,观众可能看不出来,但运动员自己知道这种感觉。”
“你才21。”
“女单里21已经是大龄了,现役女单运动员平均年龄17。”郁葳看向冰场里流动的人影,“过两年23,很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冬奥,再过四年,就得这些人上了。”
“你担心?”
喻唯虽然不做这行,但她听程淼说起过,也知道目前国内现役的情形,靠郁葳撑起来的这几年一直有金牌拿,但大断层,大的整个成年组除了郁葳没有第二个人能与领奖台擦肩。
甚至青年组也没有在国际上亮眼的选手,现在各大俱乐部对郁葳又恨又爱,恨是她拔得头筹,恨她技术无可指摘,又爱她这超高的人气和实力,希望退役后能商业合作。
郁葳没说话,她只是看着,好一会儿说:“我有个网友,她好像挺喜欢滑冰的,她有两个女儿,算算年龄,现在也该启蒙完了。”
喻唯心里咯噔一声,抿抿唇:“不好直接问吧?”
“那有什么不好的。”郁葳掏出手机。
喻唯蹭一下站起来:“我去下卫生间。”
其实不管也行,郁葳信息发过去得不到回复,自然也就算了,但是喻唯又不忍心,她想了那么久才想起这个网友,发信息过去之后石沉大海,就算不会不高兴,也会有点失落的吧。
郁葳生活圈子小,没什么一直联系的朋友,在国外训练的运动员都更像是同行同事,亲缘淡薄,连朋友也少。
郁葳:在吗?
郁葳:之前您说小孩喜欢滑冰,还在滑吗?
跟冰场教练卖课似的,很难想象这是拿过奥运金牌的人会说的话。
怎么回?
如果回复还在滑,郁葳搞不好真的会说“那见一面吧”。
离异二孩妈:哇没想到你还会联系我
离异二孩妈:最近一直很忙,都没祝贺你夺冠,比赛我看了,特别精彩!
离异二孩妈:小孩子一天一个兴趣,三分钟热度,课业也很重没时间滑冰了
离异二孩妈:她俩已经学跆拳道去了,我年龄大了也不滑了,就看看
喻唯还在想自己这措辞有没有漏洞,就听见卫生间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低头看着手机,等着郁葳回信息,余光瞥过去,就见郁葳紧绷着的表情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放松下来。
“怎么了?”
喻唯收起手机问。
郁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扯着就往外走。
她一句话也不说,表情微沉,出门上车,一路上都表现的很沉稳冷静,甚至在喻唯试探性地问她今晚吃什么的时候,都还思索了一下说今天阿姨换菜单回去尝尝。
不像发生了什么严重事情的样子,喻唯是这么判断的。
但当车停在民政局门口的时候,她惊愕地看着郁葳,郁葳神色如常,打开安全带,推开车门,绕到副驾驶开门朝喻唯伸手。
喻唯嘴唇动了几次,最后问:“你不是说要算一个好日子?”
“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是好日子。”郁葳低头淡色看着她,“你看呢?”
她是问的,喻唯真的垂目想了几秒:“也是。”
俩人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进去,当场拍照报证件号看几张婚前需知,然后签字走流程等证件出来往上面啪一个印章,就结束了。
两人各自拿着红本本,上车并排坐着,隔了很久,喻唯说:“今晚真回家啊?”
郁葳扭头看她,看得喻唯脸开始发红,扑上去亲了一顿:“回。”
喻唯隐晦地提出:“妈妈晚上会回来的,我们可以出去住。”
“不行。”郁葳开着车瞥她一眼。
深红床单,地上洒满了郁葳买来的玫瑰花,床上倒是没有,她嫌有药水不干净。
高频率半个月了,喻唯有点吃不消,但今晚毕竟不同,喻唯来了两次要求中场休息,必须休息,郁葳勉勉强强抱着她蹭了一会儿答应了,伸手去捞手机。
喻唯意识模糊地抓紧时间睡觉休息。
手机在旁边地上的衣服里响,她意识模糊,手都不想抬一下,又觉得可能是程淼发来的祝贺或者质问,她把结婚证拍照发给程淼了。
又响了一声,喻唯挣扎着滑到床边,伸手去捞。
一只手从旁边贴着她探下去。
“睡吧。”郁葳唇印在她耳后的红痕上,“我拿。”
手指抓起衣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她刚发出去的消息。
郁葳:抱歉,下午有事出去了
郁葳:[红包]今天有喜,给小孩买糖
郁葳:如果花滑方面有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睡在怀里的人迷迷糊糊地问:“程淼说什么?”
郁葳放下手机,忽然问:“你这三年跟程淼有联系?”
喻唯瞬间就吓清醒了,没敢睁眼,装睡。
是偶尔联系,而且程淼发誓不会告诉郁葳,并且两个人的聊天绝不涉及任何与郁葳有关的话,这是喻唯下的禁令。
这能让郁葳知道吗?不能。
“你心跳加速了。”郁葳从背后拥着她,两个心跳离的很近,她声音就混着心跳声。
喻唯眯起眼假装睡意朦胧,声音模糊:“没,回来刚联系。”
郁葳笑笑,没说话,拿起自己的手机拨了个视频。
喻唯手机响起来,她担心是程淼打来的,立刻瞪大眼睛伸手。
没抢到,郁葳拿着手机,凑近放在她面前。
喻唯看着屏幕上郁葳的头像和名字,松了口气,这次真演不下去了,她伸手去拿:“你给我打视频干什么?”
“给你?”
郁葳语气慢悠悠的,拖着餍足后的长音。
电光火石,想起还没换号的微信。
喻唯手缩了回来,缩在她怀里闭上眼。
“离异二孩妈?”郁葳说,“二婚嫁我,孩子我一定好好养。”
她把手机扔到床另一边,压着喻唯埋首在左边右边亲一下:“这个是姐姐?”
说完又往下滑,在刚休战不久的地方又亲一下:“那这个就是妹妹。”
喻唯:“……”
喻唯抬手捂住脸。
郁葳没放过她,抬手就把她抱起来,在喻唯低声抗拒和叫声中打开门,进了对面卧室,“带孩子看看新妈妈的房间。”
啊!!!!!!!!喻唯整个人都红透了。
现在对那个家有特别执念的人变成了郁葳,她极力拉着喻唯在那栋房子二楼留下痕迹,两个人的卧室浴室,二楼几乎从没用过的客厅,甚至健身室。
对喻唯来说,这是她十几年生活留下过各种记忆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做耻度极高,但她都结婚了,似乎又合情合理,所以只能每次做完都掐住郁葳的手臂拧一把。
力度其实不重,红都不红,郁葳每次都配合着嘶嘶吸气,贴着她道歉。
下次还敢。
谁说花滑运动员没有上肢力量的,上肢力量太强了。
结婚的事就这样仓促完成,两个人都不喜欢被外界过多窥探,只在家里邀请了几个高中关系好的同学和郁葳关系好一点的朋友,两个人的人际关系只够坐满一张餐桌。
但也没觉得淡漠凄凉,是她俩都喜欢的氛围。
除了程淼,没人知道喻唯跟郁葳还有另一层关系,只感叹好有缘分,完全没想到。
确实很有缘分。
命运交织又分岔又交织,编织成了如今的同心结,是此生无论如何都不可分割的彼此,提到她,必然有她,反之亦然。
婚戒是后补的,郁葳把多年积蓄都用上买了一颗纯透红的蓝宝石戒指,戴在喻唯雪白的手指上漂亮极了,郁葳爱不释手玩了好久,没收喻唯送她的钻戒,说想要素圈。
喻唯:“?”
“素圈没有弄伤你的风险。”
喻唯脸红了个透:“那种时候你可以摘掉。”
“这辈子不会摘一秒。”
最贵的素圈也比不上蓝宝价格的零头,喻唯只好说:“我们互相送一个新婚礼物吧。”
喻唯苦思冥想了很久,画了一幅穿着婚纱的她和郁葳的画,郁葳当做结婚照挂在房间里。
郁葳买了两套婚纱。
喻唯刚想到心有灵犀,就看见郁葳又掏出一条金链,上面坠着一圈小铃铛,掏出来时叮铃铃地响。
绝不可能带出门,但在家里戴戴还行,喻唯伸出手,就看着郁葳蹲下身把金链戴在她脚踝上。
当晚响了大半夜,响得喻唯人都碎了。
家里也不能戴!
这辈子绝不会戴第二次!和婚纱一起压进箱底,和她那些珍重收藏着的过去一起塞到喻唯柜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