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牧昭这张乌鸦嘴很快应验。
前往下一个城市的高速上,大雨倾盆,严严实实封锁行车视线。
任月第一次暴雨天开车,纵使副驾有老司机坐镇,手脚不太听使唤。
任月:“台风不是从另外的地方登陆么?”
方牧昭临危不乱:“拐弯登陆了。再坚持一会,开进下一个服务站。”
不幸中的万幸,任月还能自由进入服务区,不像春运排长龙。
任月技法一般,挑了停车区最边缘空荡的车位,挂进P挡。
她松开刹车,如释重负伸懒腰,弯腰捶捶腿。
方牧昭解开安全带,放倒副驾椅背,“可以躺一会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看雨势中午前赶不到下一个城市。
任月扭头趴在车窗,隔着玻璃看一挂一挂的雨水。
后头忽然传来快门声。
任月扭头,“又偷拍我。”
手机摄像头成了方牧昭的眼睛,又朝她眨了一下眼。
任月:“哎,跟你说,我好喜欢不用上学上班的下雨天,可以窝在家里看雨。”
方牧昭:“我以前不懂,讨厌下雨天,害我不能出去玩。”
任月:“你上学时一定是坐不住的类型。”
方牧昭:“特别调皮。”
任月:“看出来了。你现在能懂了吗?”
方牧昭:“开货拉拉之后就懂了。”
任月想了想,小心翼翼:“因为没人跟你玩了。”
方牧昭无奈一笑,“刚出来工作喜欢到处跑,拿到一条线索会很有成就感。多跑几年就麻木了,身旁除了领导没有其他熟人……”
任月也放倒椅背,侧卧看着他,“一开始,你是自愿还是领导安排你当泥猛?”
方牧昭:“一半一半。”
像他一样的草根警察,家里在公安系统几乎没有人脉,叶鸿哲只能算半个,大部分时候还是他的领导,越危险的工作越容易出成绩。
任月:“你以前有过‘换工作’的念头么?”
方牧昭:“偶尔,不强烈。”
方牧昭孤家寡人,又年轻气盛,在哪里漂泊都能苦中作乐。
任月:“后来呢,因为我么?”
方牧昭斜了她一眼。
任月笑了两声,胸脯轻颤,不掩饰得意。
笑到后来,胳膊盖住眼睛,笑得像哭。
以前任月屡次怀疑这份爱的真实性,方牧昭从未正面说爱,她希望他说,胜于他付出千般行动;等他真正说出,她得到了又觉得,还不如他的千般行动。
她就是恃宠而骄,而方牧昭愿意给她机会。
方牧昭探身戳一下任月的腰肉,她笑得花枝乱颤。
任月不甘挨欺负,回击他。
两个人在逼仄的车厢拳来脚往,动作轻,笑声多。车身一震一震,自动脱水一般,害得过路司机多看两眼,怀疑自己眼睛。
任月和方牧昭闹完了,收起椅背,一起爬进后座。
方牧昭坐一头,任月枕着他的大腿,脱了鞋躺着。
任月:“要在货拉拉里打架,车早翻了。”
方牧昭:“在货拉拉就在地板上打,你还想站起来?”
任月:“以后还可能在路上碰上那辆货拉拉么?”
方牧昭:“走报废流程了。”
毕竟死过人,而且方牧昭接手时就是二手车,他自己掏钱升级了一下,否则更烂。
任月还记得车牌号,记得倪家劲的身份证号。
小半年过去,在任月眼里,泥猛和方牧昭的身份差异一点一点缩小,泥猛是方牧昭的过去,方牧昭是泥猛的未来。她的喜欢从过去,延伸到未来。
只要任月和方牧昭躲进属于他们的小世界,无论在金枫花园的小单间,海边的帐篷,还是风雨服务区的车里,他是他,她是她,他们的身份只有彼此的爱人。
任月仰躺,盯着他下巴微微的胡茬,问:“以后我们可以每年出来自驾一次么?”
方牧昭低头,喉结一滚,“不用每年,只要不忙都可以。”
任月:“别夸海口,先答应我至少一年一次。”
方牧昭:“答应就答应。”
任月:“要是做不到,你就、跟我姓!”
方牧昭一顿,“幼稚,我小学毕业后就没听过这种说法了。”
任月手指比枪,瞄准他,“任牧昭。”
方牧昭虎口卡她下巴,掐两下她的脸颊,“方月。”
暴雨初歇,前挡风玻璃外视野逐渐澄明,方牧昭换到驾驶座,重新启程。
这一路,任月和方牧昭时不时拌嘴,碰上小意外立场倒出奇统一,解决困难,而不是互相抱怨。
行程只计划了14天,预留一天做缓冲。
假期最后一天在租房醒来,桌椅上堆着大包小包特产和行李,地上摆着摊开的行李箱,任月几乎找不到地方下脚,方牧昭差点被绊倒。
任月:“喂,你不觉得现在房子太小了么?”
方牧昭双眼一亮,像个逮到目标客户的中介,等她这句话已久。
“隔壁栋有一套一房一厅出租,跟现在同一个朝向,房租3500,估计还有讲价空间,要去看看吗?”
任月:“你是不是看了很久房源?”
方牧昭:“回来路上随便看一眼。”
万事讲究缘分,这套房子近两天才开始放租,任月和方牧昭去看了一次,就定下来,同时跟这边房东谈退租。
退租要提前一个月通知房东,任月在朋友圈和楼栋住户群发转租信息,如果马上找到人接手,她可以省下一个月房租。
她拍了房间照片,必要处打码,预备给咨询的人参考。
赞评提醒多了几个,任月进朋友圈查看,刷出了一条哪个导游的推广文案:列了一批熟悉的地名,用箭头串成一长串,正是任月和方牧昭刚走过的路线。
任月再看ID:A生猛海鲜批发小方。
这个人竟然会发朋友圈。
文案的路线后面跟着公里数和时间,跟备忘录一样。
照片发满九宫格。
第一张是拼图,出发和到家当天的汽车公里数,差值就是文案里的数字,除了第五张是人像,其余都是旅途风景图。
第五张是暴雨天方牧昭在副驾拍的任月,她盘着头发,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一个背影就能透出清丽气质。
任月和方牧昭唯一的共同微信好友点赞:侯乐。
方牧昭买了晚饭的菜回来,任月收起手机,假积极过去帮忙洗洗摘摘,被他赶出去。
任月洗了手,没走,从他背后抱住他结实的腰。
方牧昭以为她擦手,低头,果然没猜错。
黑色卫衣上多了五指暗斑。
任月擦干没走,事出反常必有妖,方牧昭摸了一她手背,“搞什么鬼?”
任月费劲垫脚,双眼冒出方牧昭肩头,“我好难得看你发朋友圈。”
她每一座城市就发一条带定位的动态,像以前一样配几张风景照,赞评数量逐条递减,只有万修和同事姐姐从不缺席。
方牧昭:“乐乐给我点赞了,你点了吗?”
任月:“等下点。你两三年才发一条动态,好好奇你的评论区长什么样,我可以看一下吗?”
方牧昭:“查手机啊?”
任月:“在哪?”
方牧昭示意右胯,任月掏进去,弄痒了他。
方牧昭骂道:“你拿就拿,还乱摸。”
任月:“就摸。——密码?”
方牧昭:“你生日。”
任月哼了一声,“你记得还不给我说生日快乐。”
方牧昭正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把她丢黑名单。
不对,应该说任月在这个特殊日子才发现方牧昭拉黑她。
哪怕过去半年,旧事重提,任月低头眼眶发酸,看他手机的决心更大,找心理平衡一样。
方牧昭的新动态气泡提醒数字是她的数倍,任月直接从朋友圈界面看,免得不小心消了未读气泡。
方牧昭的微信好友都有备注,全是陌生的名字。
任月先看评论区。
姐夫好[鼓掌][鼓掌]
叼你还用这个号?
是昭哥就上照片
你条女?正[呲牙]
我们国庆也走了这条线。
哇
女朋友吗?
几时回来饮两杯?
怎么不发美女正面照
吓着我,这么久没影,老子还以为你光荣了
……
任月哑了哑,“你的朋友风格好、不拘小节。”
方牧昭:“好几年没联系还能记得我,基本都是以前玩得好的。”
关系一般的都在点赞区。
任月指着发“哇”的ID,备注显然是女名,“这个是谁?”
方牧昭:“初中同学。”
任月指着发“女朋友吗?”的ID,“这个呢?”
方牧昭:“也是初中同学。”
方牧昭的手机成了菜单,任月逐一点菜。
任月问了七八个见好即收,问太多却不下单的客人招人烦。
任月瞥了一眼对话列表,“为什么只有我没备注?”
方牧昭:“就你,化成灰都认得。”
任月嗤笑一声,把手机塞回他裤袋,参照刚才赞评的体量,方牧昭的好友数量该是她的数倍。真要一个一个认识,估计他们会无聊到吵架。
任月回去看她的转租动态,万修的私聊先跳入眼帘。
万修:小月,你要搬家?
月牙儿:对,搬到隔壁栋。
万修:隔壁栋好像只有一房一厅或者两房。
月牙儿:嗯,租了一房一厅。
万修:跟你男朋友?
月牙儿:你要搬下来吗,我这租金便宜一点。
万修:好啊,房东涨租了,我正在找新房。
月牙儿:别开玩笑啊!
万修:真的,不骗你。
任月跳着跑进厨房,又背抱方牧昭,若不是他吨位大,她要把他撅起来。
她叫道:“我找到租客了!”
方牧昭:“那么快?”
任月:“就我楼上同事。”
方牧昭:“又是他。”
任月听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大概跟她刚才打听那些女名的口吻一样。
她说:“有人接手就不错了。”
办妥转租手续后,任月和方牧昭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当初在城中村,任月一晚收拾好所有行李,这一次多了一个人工,半个下午搞定。
他们没叫搬家工人,趁夜深人静电梯空闲,借了快递佬的手推车,分了三批搬到隔壁栋。
十二月的深秋,任月和方牧昭隐隐发汗,累瘫在双人沙发。
任月环视小小的客厅。
金枫花园当年是精装房楼盘,新窝跟旧窝同一种风格,他们好像没搬家,只是凭空拓宽了房间。
她低头抚摸沙发扶手,改天有空要买一条沙发巾罩上。
任月说:“以后要是吵架,我在里面当‘床长’,你就在这里当‘厅长’。”
方牧昭:“我出示警察证,你有义务开门配合调查。”
任月:“举报你徇私枉法。”
方牧昭舒展双臂搭在沙发靠背,虚虚将她揽着。他顺手捏了捏任月的耳垂,“举报给我妈才有用,要给你介绍一下么?”
任月含笑轻轻推开他,“一身臭汗,给你两条活路,要不继续收东西,要不冲凉。”
任月和方牧昭断断续续花了一周才将新窝收拾妥当。
方牧昭回老单位跑一些必要的手续,领回自己的东西,新年的第一天,准备去新单位报到。
方牧昭的车还没登记,出入麻烦,暂时不打算开车。
任月今晚上夜班,还在床上睡懒觉,乍一睁眼,彻底吓醒。
她探身拍亮房间灯。
方牧昭随之转身,一身藏青色的冬季警服,天蓝衬衫和藏青领带一丝不苟,离登台领奖就差一个警帽。
人靠衣装马靠鞍,当初的深巷烂仔泥猛摇身一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刑警方牧昭,任月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方牧昭:“什么眼神,又不认识了?”
任月支起脑袋,笑吟吟:“方Sir,你穿这身去单位?”
方牧昭逐一解开外套扣子,“好久没穿,试一下,一会开会前再换。”
任月跳起来,“等我十分钟,我送你上班。”
她顺便踩踩点,认一下到方牧昭单位的路。
任月拾掇完毕,方牧昭只保留一条警裤,上身穿回短袖和黑夹克,警服上装和警帽塞进防水包,泥猛好像又回来了。
丰田悠悠上路,导航成为车厢的背景乐。
七拐八绕,逆着早高峰流向,路程出奇顺畅,刑侦大队的大门近在眼前。
任月靠路边停车,看了一眼后视镜,一辆面包车从后方驶近。
方牧昭留意到她眼神迟迟没收回,同时望去。
一辆货拉拉从窗外经过,消失在挡风玻璃尽头。
车内两颗脑袋同步转动,像看有去无回的乒乓球似的,任月扭头跟方牧昭默契相视一笑。
方牧昭:“手给我。”
相同的台词激活任月的创伤记忆,她的防备反应也如出一辙:“干什么?”
方牧昭:“你的手。”
他欠身捞过任月的左手,五指张开,将手链套进她的手。白皙纤细的手腕多了一条熟悉的绿五花手链。
任月当初随口跟他约定,下一次答应当他女朋友,她就收下。
旅游回到海城,方牧昭就想交回给她,给搬家耽搁,收拾好小家,也算尘埃落定。
任月翘了一下唇角,没再挣扎。
方牧昭探身从后座捞回防水包,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任月好像幻听了一声“我走了”。
过去的伤口长好了新肉,不再痛痒,但疤痕会一直存在。
方牧昭嘴巴动了动,说了声什么,任月走神没听清。
她问:“你说什么?”
“我说——”
方牧昭倾身过来扣住任月下巴,吮吻了下她的唇。
“晚上家里见。”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