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书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街道不远处的树下,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车帘掀起,车中人一身素衣,含笑望着他。
“冯编修,别来无恙。”
翰林院任职几年,冯梦书对太子印象并不算深刻。
他只在宫宴上见过太子,且以他的官阶,只够远远看见太子的背影。
除此之外,便是在公务时听到同僚对太子的热议。
他们说太子初生牛犊、乳臭未干,便敢做出头鸟招惹世家权贵。没被杀手刺死已是先皇保佑,竟还敢带兵去邱池城平叛。
此事做好了,便能洗清朝野上下对太子手段激进的怨言。若是做不好,死在边陲亦有可能。
太子萧观,今年未满二十岁。
“拜见太子殿下。”
冯梦书立于五步之外施礼。
太子笑言:“这是在宫外,冯编修不必多礼。”
冯梦书缓缓抬头。
视线略过太子身上素衣,手指红印,那似乎是胭脂。最后对上太子嘴角略显过分的笑容,一触即低头。
太子说:“听闻冯编修在沱泽疏浚河道、筑堤防洪,治水甚至勤勉。孙提督上书,请封此次治水中有功之臣,其中几次提到你的名字。”
冯梦书垂眼:“下官才疏学浅,全凭孙提督调度有方。”
“此为谦词。本宫记得,你的父亲曾为地方河吏,你耳濡目染,沱泽之行正发挥了你的长处。”
冯梦书耳鸣一瞬。
直视君面为大不敬,这话他曾与人说过很多次。可这一次,他不受控制地直视太子。
太子春风满面:“本宫没有看错你。”
冯梦书沉默看着太子。
太子笑说:“是本宫提议,将你调去沱泽。”-
霍玥狐疑地坐正了。晨光亮起来,照进这间不甚宽敞的房间,照到了书案和书架上。宽只两尺的书架上其实磊着许多书,没带走的都是霍玥所赏。霍玥从前很喜欢赏她书籍笔纸,鼓励她多看书,还会看她的字和画,可惜她竟不能作诗。再后来,她做了侍妾,便更不再和霍玥提起读书练字的事。
而不知从哪一年起,霍玥给她的赏赐里,也再没有了书籍笔墨这些东西。
上一世,好像从生下儿子起,她的人生,就只剩静坐在三间姨娘规制的屋子里,练字、看书、作画、看旧书、练字、做女红、看旧书、反反复复地看旧书……直到女儿六岁,来看她时,给她带了几册新书。后来,儿子也长大了,他们姐弟两个,会轮流给她送新书、送笔、送足够她练字作画消闲的纸——用他们并不比她丰厚多少的月例。
这些还没出现的礼物,也会随着她的记忆,一起带离这里。
宋湄的指尖悄悄伸向小腹。
她的孩子,不会再出生在康国公府,养在霍玥和宋檀手里了。
“宋湄?”霍玥的声音出现在门边。
宋湄立刻收回手指。
“宋湄,你在吗?”霍玥的语气柔婉低弱、带着哀求,“这么多年的情分,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你让我送一送你,好不好?”
两个侍女停下手中动作,等待宋湄的回应。
“请霍娘子进来吧。”宋湄的声音传出房门。
霍玥眉头一跳,心口泛起微妙的不适。
十五年来,宋湄服侍她恭顺忠心,开口必称“小姐”“娘子”。甚至她已成婚五年,宋湄也做了二郎的侍妾,可宋湄情绪起伏不安时,还是会叫出她在闺中时的称呼,“小姐”。
自然,谁家的奴婢也不敢当面称呼主人的姓氏。
可方才,宋湄称呼她为“霍娘子”。
她端详着宋湄,又翻找着那一刻的记忆,心中忽有意动。
这念头一起,再看宋湄,她便有些不自在了,十分柔声道:“罢了。你替我看了这一下午,也怪累的,去歇着吧。”
“嗯。多谢娘子。”宋湄哽咽一声,又收获了霍玥好一番温言。
她低下头,跨出房门,只看着自己足尖,回到后院,紧闭房门。
成功一半了。一手倚住门边,她轻喘着想。
接下来,只需等到傍晚。宋湄感觉很好……非常好。
这种快乐,不同于她五岁时新年,看到身怀旧伤的父亲又活过了一年的慰藉,也不同于六岁时被选为霍玥伴读,从此可以领到丰厚月例,让母亲妹妹和自己都过得更好的期待,更不同于“两年后”生下儿子,终于可以从同房里解脱、不必再应付宋檀的疲惫——
这是纯然在她身体里冲击的潮涌,她暂时忘记了一切——处境、女儿、将来、性命……她的精神便也前所未有地放松了,只感受着身体、感受着自己、感受着萧观……连时间都不去在意快与慢。
她第一次这样详细了解了自己的身体。主动地了解,而不是努力把所有触感都封闭。
原来,生在人世,她这副躯体,她这个人,可以只为自己快活。
一切结束,萧观并未抽离。宋湄抽出霍玥袖中的手帕,替她擦泪:“娘子从前如何待我,我时刻铭记,怎么会怨。”
这话听之不似作伪,却没能抚平霍玥心中的疑虑。
从昨夜宋湄去见萧观开始,她就隐约察觉到,身边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似在惧怕,待她的态度是更虔敬了,却也少了平常随意的亲近。
难道她做错了吗?但在这样要紧的时刻,这微妙的不适,霍玥并不方便宣之于口。
何况宋湄门外还等候着五六个萧观府的侍女,看情看势,都容不得她挑剔一个实际上并无错处的称呼。
房门从内开启,稳住不舍的神情,她缓步迈入。
室内并不凌乱。或者说,大部分东西都还安稳不动放在原处,完全不像一个将要长久离开的人在整理行装。霍玥本该为此惊讶。可她随即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宋湄。
那是一个她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她穿着绣金的上襦,碧色裙摆间悬挂着温润如羊脂的美玉。她梳着不算张扬的双刀髻,发间却有如指肚大小的珍珠镶嵌在赤金牡丹的花蕊上,即便没有日光照耀,也晃得人心一瞬间发慌。她碧玉做成的银杏叶耳坠轻晃。
那分明是宋湄。眉眼五官,都与昨夜离开时一般无二。可她用绮罗珠翠穿戴装扮起来,就好像麻湄披上翠羽的新衣,人靠衣装,再也不是她身边那个低眉恭顺侍奉的丫鬟,而是已然成了萧观府前来做客的贵人。
可她也是没办法!
“你这一走,我就少了个膀臂。”坐回床边,霍玥悲从中来,当真哭了,“家里这么多事,还有谁来帮我?还有谁能似你懂我的心!”
宋湄低头笑了笑。
送她去花园前,霍玥便没想到这一节?
何况上一世,从诊出有孕后,她就再没沾手过一件家事。霍玥宁可自己忙得不吃不睡,也不愿“劳累”了她,只叫奶娘和管家做帮手,十四五年,不也过得顺顺利利?
“我去了,还有玉莺和紫薇、凌霄,还有卫嬷嬷呢。”她劝道,“还有多少情愿服侍娘子的人,娘子不必惦念我。”
“她们哪里比得你!”霍玥捂住脸,呜呜咽咽。
宋湄耐心等着,直到她收了哭声,方叹说:“这一去,还不知到了萧观府,是什么光景。”
夜愈发静谧。阁外空旷,风止树静,阁内只有两人缠绕的呼吸。
上一世的今天,她怀揣满腹惊惧回房,终究没能心安。捱到酉时,她根本吃不下饭,又走出屋子,想找小姐说一说心里的害怕,想听小姐再保证一句:萧观不会动她。
可她才走过月洞门,宋檀就步履如飞地回来了。她不愿和宋檀碰面,就在廊下躲了一躲。
她就听见宋檀对霍玥说:“萧观真是……岂有此理!”
他在屋里踱着急步:“我说什么,他都不应!一张嘴就是喝,喝喝喝喝喝!喝够了,还就在那躺下了!这叫个什么事?你说,这是请的什么客?他既一点儿不想与咱们修好,又是为什么来呢!就为了羞辱你我?我是赶着叫人送枕褥去了,爱用不用!”
“还有宋湄!”他又问霍玥,“天大的事,派谁去不成,非要她自己去?母亲闹起来,她叫人传个话不是一样!”
霍玥便说:“你有气,朝我发什么!”
她说:“这是大事,宋湄不得来么?”
旋即,她稍稍放低了声音:“我看,萧观好像格外注意宋湄……你也看出来了?”-
不久之前,李朝恩忐忑地掀帘望了又望。
车内一片寂静,李朝恩觑着太子脸色:“殿下,要不奴派人进去查探一番?”
太子仰头,摸了摸喉上的咬痕,极有成算:“不必。”
休书已下,两人隔阂已深,他们二人不可能在一起了。
而且他早已着人查过,这二人成婚近一年,一直相敬如宾,甚至关系疏离。
两人亲近,也只是三月发生的事,而三月中旬,冯梦书就去了沱泽。
细算下来,除去冯梦书去官署的时间,这两人的情谊不过几日,一捅就破。
而他足足缠了宋湄两日,五回。如果不是冯梦书回来得这么急,那么明日他还能勾着宋湄来上两次。
虽然遗憾,但也并不可惜。
因为宋湄肩上、脖颈、腰际、腿侧,俱是他们欢好的痕迹。一次未消,又添一次。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厮磨中炉火纯青,几次撩拨得宋湄叫出声。
他很享受,她亦舒畅。
宋湄绝不可能忘了他。
太子以为,冯梦书带不走宋湄。
“殿、殿下……”
李朝恩忽然支支吾吾,掀开车帘一角。
太子向外看去,冯梦书将宋湄抱上马,两人共骑,无比亲密。
冯梦书忽然自马上看过来,穿过掀开的车帘,不闪不避,与他对视。
太子默然半晌,摔下车帘。
第 22 章 第 22 章
宋湄记得,冯梦书以前虽然会骑马,但在他的认知中,骑马似乎有损文人风度。
所以冯梦书马术不精,出门也只坐马车。
宋家到冯家,坐马车需要一个时辰,而骑马却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沱泽之行,冯梦书变化不可谓不大,陌生不是错觉。
疾驰到冯府门前,冯梦书率先下马,伸出手:“来。”
宋湄迟疑地将手放上去,感受到冯梦书坚定的力度。
很久不回冯家,连府门也是陌生的。然而没等宋湄犹豫,冯梦书就带着她走了进去。
刚走上石子路,就撞上阿绿,看见冯梦书一脸惊喜,看样子是收到了消息,准备来迎接主人的。
阿绿花枝招展,蹦蹦跳跳像个鹦鹉:“阿郎,你终于回来了!”
冯梦书步履匆匆,推开挡路的阿绿。力道极大,竟将阿绿推到花池里去了。
身后吵嚷声不断:“阿郎,阿郎!老夫人叫你去见她!”
冯梦书素来孝顺,这次却连头也未回。宋湄惊讶抬头,看见他布满寒霜的侧脸。
冯梦书带宋湄回了客舍。
宋湄坐在窗边,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在屏风后洗澡、换衣服。
换完衣服出来,冯梦书又变成了以前那个谦谦君子模样的书生。他站在门口看她一眼,转身出去。
宋湄趴在窗户上。前院书房内,萧观上一秒还在礼数周到地送卫大人出门,下一秒等卫大人出门之后,他的眼神就彻底冷了下来。
五皇子和三皇子二人这几年纷争不断,就在三个月前,五皇子母家最得力的一个表哥被三皇子参了一本,折了进去。
这位表哥原本帮着五皇子做了好些不上台面的差事,如今他人进去了,又一时找不到接盘的人,他手中的大半活计就交到了萧观的手里。
萧观心里最是不耐烦这些事情,想要同五皇子切割却又不能。
他的父亲曾做过五皇子的先生,他则是五皇子从前上书房的伴读,若是现在选择和五皇子一系切割,难免被扣上“心狠背主”的帽子,就常理而言,没有一个上位者会愿意用这样绝情狠心的人,除非他打算做一个孤臣。
但古往今来,孤臣的亲眷大都没有好下场的,他还有这么一大家子亲人,所以不能去赌,只能把五皇子交代的差事应付下来。
宁寿堂内,宋湄等人将将用膳完毕,就听得婢女来报,二爷来了。
萧老夫人微笑道:“你媳妇一早赶来给你送行,等了你这半日,可算来了。”
萧观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坐在祖母身边的红衣女子。
他们虽为夫妻,但实际上并未见过几面。
前几天她病得厉害,每次他去正院都在昏睡,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上她的目光。
萧观的婚假也不是白歇的,成婚第二日就去了城郊帮五皇子外祖办了两件私事,回来之后又帮着五皇子打点地方势力和官员,这几日都在忙进忙出,连给她诊脉的大夫都是祖母帮着请来的。
萧观自认这个丈夫做得并不算好,既没有在新婚妻子床前嘘寒问暖,也没有伺候汤药,甚至因为回家太晚,为了方便又怕打扰于她,直接歇在了书房。
就连祖母都看不下去了,对于他这几日的行为颇有微词,但宋湄的眼光却是实实在在的平静,看向自己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的怨念和不满,如同桃花源里面的一束光,内里有一番安宁别致的天地。
对上她眸子的的一瞬间,萧观有种久违的心底深处的宁静,这几日因着五皇子和地方势力纠缠而烦躁的心绪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萧观坐下来,陪众人说了会儿话,贴身随从兼护卫萧简走了进来,道是行李已经收拾妥当,可以启程了。
萧观点头,目光再次看向宋湄:“那我走了。”
宋湄正在盯着萧峥衣角花纹在看,判断着科举文第一男主喜好,没有注意到萧观这个人,更没有听到他对自己说的话。
萧观略微有些尴尬,但很快调整了过来,转头对着祖母拜别。
萧老夫人也注意到了孙儿的动作,对着宋湄点名道:“我这两日身子不好,吹不得风,宋湄你去送送吧。”
宋湄不知道古代送人是怎么个流程,听到点名后反射性地放下茶盏起身,跟着萧观出门。
不得不说,原文作者对于这对父子实在偏爱,萧峥不过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眉眼已经出落的极为出众,萧观更是一副绝好的皮囊,长身玉立,一表人才,气质和颜值都是顶尖水准,也难怪是京中皇子皇女都喜欢的类型。
两人虽为夫妻,这些日子却没说上一句话,一看就是相当不熟。
萧观和宋湄并肩出门,一路无话,去到廊上后才道:“你身子弱,回屋里歇着就好,等我闲了再回来看你。”
宋湄点头,考虑到身边还有好些嬷嬷随从,便也礼尚往来的添了一句:“好,二爷一路多加小心。”
两人分道扬镳后,萧观想起萧简的话,宋家老爷不待见这个发妻的女儿,只给了两千两银子傍身,转身对送他出门的乳母周嬷嬷道:“去账上支一万两银子,算在我花销上。”
周嬷嬷点头:“二爷取银子做什么?”
“你到时拿了银。给夫人送去。”
这是打算给夫人填充私库了,周嬷嬷也没想到这位爷上来便这样大的手笔,愣过之后点头应了下来。
萧观又道:“宋氏年纪小,又是初来乍到,更兼我这些年在京中忙碌,不在家中,还望嬷嬷多多看顾。”
周嬷嬷迅速做出判断,这个阴差阳错娶回家来的妻子,二爷心中还是满意的。
她郑重点头:“是,奴婢一定看顾好夫人,二爷一路顺风。”
不久以后,冯梦书又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四肢发达的男人。
是的,四肢发达。成婚当天,宋湄晕倒在了喜堂之上,还是丫鬟扶着她拜堂完毕后回了房间,后来掀盖头合卺酒等步骤也通通省略。
拜堂之时,宋湄还盖着盖头,大家只能看到她的身形,并不能看清面容。
这还是萧观第一次看到这位结发妻子的真容。
她面容清丽,五官精致,虽然此时紧闭着眼睛,面色也有些苍白,但依然可以看得出是个难得的清秀佳人。
素月对着萧观行礼:“二爷,大夫说我们姑娘病得有些厉害,需得好生将养几日,今日怕是不能去老夫人那里敬茶了。”
萧观虽然没有晕船的经历,但从前念书时就听同窗说起,晕船之人最是难受,且轻易不得缓解,有些甚至能把胆汁都吐出来。
她曾在出发之前不慎落水,加上晕船和长途跋涉的水土不服,的确需要休养很长时间。
“无妨。”萧观道,“祖母一向开明,不会计较这些。”
临走之前,萧观再次看了一眼床上的羸弱美人,仿佛出门稍稍一站就要被风吹坏似的,又对着两个婢女叮嘱道:“照顾好你家你主子。”
两人连声应了下来。
宋湄第一次见这么具象意义上的四肢发达,这人简直快跟门框一样高了。
宁寿堂内,一个青衣婢女快步走进来,对着上首身着深棕绣金葫芦双福的褙子的老夫人报道:“二爷来了。”
萧老夫人应道:“让他进来。”
萧观的父亲十几年前因公殉职,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又受了父亲早逝的影响,三年之前也故去了,家中唯一能商量事情的长辈也只有祖母了。
萧老夫人对这个孙儿一向慈爱,听说萧观要过来,一早就安排了他喜欢的茶水和点心。
萧观给萧老夫人请安过后,便在祖母示意之下落座。
萧老妇人对着孙儿温声询问道:“可定好什么时候回京了?”
萧观道:“大概就是三天后。”正院里,宋湄一想到萧观回了京城,而且小半年内不会再回青州就一身的轻松。
就原文当中描写萧观的作风和行事来看,如果不是男主角外挂一般的父亲,整个就是一全文最大反派,想到要跟这样一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宋湄就有些压力。
她也没成想萧观这么快就走了,而且走得这样的干净利落,以后整个正院的一方天地就都是她的地盘。
她刚刚穿越过来,意识和身体融合不是很好,绯月守夜的时候也说她梦里会说胡话,如此反而最好。
萧观离开的当晚,宋湄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日清晨起得也比前几日更早了些。
素月知道宋湄体弱,早起不能饮茶,帮她梳洗完毕后,又递上了一杯蜂蜜水:“奴婢方才让芬儿去问过了,大夫人、二姑娘和几位姨娘的早膳都是请安完毕后,在老夫人那边的宁寿堂用的,姑娘今日身上如何?可否也要去老夫人那边用膳?”
宋湄昨天已经去宁寿堂请安过了,今天不去的理由也只有身体变坏。
她经历了两世为人,更加有些相信玄学的力量,对于身体的事情尤其想要谨慎对待,自然不会为了不去请安这等小事来咒自己得病。
而萧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一旦说了身体不好又要请大夫熬药,闹得人仰马翻。
这个年代的药草都是山上采集来的,基本不存在人工养殖情况,作用效果明显的同时味道也是苦涩至极,属于喝一次不想喝第二次的情况。
综上,宋湄觉得,这会儿去往宁寿堂请安,大家一起吃个热闹早饭才是最优选择。
“那正好。”宋湄道,“我们也一起过去。”
青州距离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萧观如今身居要职,婚假原本就没几天,基本来来回回都在路上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萧老夫人轻叹一声,道,“你收拾妥当后就回京吧,不必挂心家中之事。
萧观点了点头,用了口茶水后复又开口问道:“听说三姑母走的时候,闹得有些不太愉快,究竟怎么回事?”
上前来给萧观换茶的赵嬷嬷道:“三姑太太嘴碎,当着满屋子宾客的面,直言新娘子在拜堂时候晕倒这事不吉利,老夫人不待见她也是常理儿。”
“是本该让她歇息几日的,又怕误了吉时,所以才着急拜堂……这事倒也不能怨到新妇头上。”老夫人对着萧观道,“不过我听萧简和全茂说,在她上花轿之前,她的父亲强要了三万两白银,才耽搁了这两天的功夫,可有此事?”
萧观道:“确有此事。”
“我还听说,即便宋家得了三万两银子,交到她手里的却是一文没有,都要留着给继母所生的两个幼弟娶亲。这民间有句俗语,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事跟她也无关,你别怨她。”
短短一会儿谈话功夫,老夫人就强调了两遍“不要怨她”,倒也不是对这个孙媳心中有多满意,只是觉得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想要在尽可能的情况下维持家中体面。
萧观也认可这个观点:“孙儿知道。”
一旁的赵嬷嬷却忍不住打岔道。
“那宋氏不过泉州小吏之女,能嫁到咱们府上已是高攀,要不是永嘉公主这么横插一杠子,哪里就能轮到他们家?偏生宋家行事还这样不讲究,早议定了的事情,临嫁之前公然加价……”
实在是让人看不上。
“除了她也再无旁人。”萧观口气稍显严肃道,“嬷嬷以后也别说这话了。”
皇帝都发话让他娶亲了,他就不能抗旨,况且宋家为了这事的确也承担了风险,别说宋老爷张口要了三万两,就算加到了五万两,该给还是要给。
正当此时,老夫人身边的另一员得力干将钟嬷嬷从外头走进来:“大夫已经去给二夫人瞧过了,说是身体虽然虚得很,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卧床好好将养一阵儿也就好了。”
“那就好。”若是宋氏一嫁过来就出了事,少不得萧观要背上“克妻”的骂名,萧老夫人松了口气,道:“我这里没事了,你去看看你媳妇吧。”
萧观起身:“是,孙儿告退。”
一口气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宋湄看到冯梦书换了官服,正准备走。
离去前他嘱咐:“我与母亲说过了,以后不必去请安,膳食也单独吃。”
宋湄点头表示知道,掀开厨房送来的食盒,准备吃早饭。
刚咬了一口糕点,门外有人来报:“娘子,有请帖至。”
一般请帖都是送到冯母那里,今天怎么会送到她这?
打开一看,竟然是来自惠宁郡主:“绿树阴浓之时,郡主府芙蕖盛放。恭请娘子……”
赏荷花的请帖,还是下午。
可她与惠宁郡主从来没打过交道。
门蓦然被推开,冯梦书疾步如风,很快来到宋湄面前:“湄娘,让我一观。”
没等宋湄说话,冯梦书已将请帖拿过去,迅速扫视完内容,眉头拢起一瞬又松开。
冯梦书对宋湄说:“门房送错了,应是给母亲的。”
可没等他完全转身,已经上手将请帖撕成了碎片。
冯梦书握了握她的手:“湄娘,白日无事,不要出门了。”
宋湄隐隐有猜测,这是太子送的。
第 23 章 第 23 章
冯梦书走后,宋湄也没心思吃饭了,百无聊赖地将点心戳碎。
阿稚端着她的牡丹花进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脸纠结地问:“娘子,老夫人身边的婢女在外候着,说是传你过去,有话要说。”
宋湄拨弄牡丹的叶子,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传我去哪?南苑?”
阿稚摇头:“老夫人就在扶香径外坐着。”
宋湄手指一顿:“不去。有什么话,让她去跟阿郎说吧。”
扶香径外,春生一脸为难地伸臂拦着去路:“阿郎说了,娘子需要静养,谁都不能进。”
冯母闭着眼,重重地吸气:“罢了,我们走。”
阿丹连忙搀扶冯母往外走,不多时,就看到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
看见冯母的身影,妇人扑上去:“夫人,可见着二郎了?他可愿意饶过阿绿吗?这孩子也没犯什么大错,何至于此啊!”
冯母不说话。
妇人道:“阿绿从小和大郎一起长大,跟亲兄妹似的。大郎去了,阿绿也服侍了二郎几年,我待他更是和亲儿子一样。如此情谊,二郎怎能轻易割舍?若是大郎还活着,也必定不愿妹妹阿绿受苦的。”
听见大郎的名字,冯母不忍别开眼:“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再去问一问二郎。他如今上官署也不给我请安了,此刻恐怕不在家里。”
妇人眼见有希望,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离开冯家,妇人搭上牛车,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到人牙行,正看见灰头土脸的阿绿。
阿绿急匆匆地来接阿娘,却被人牙行的汉子拦住,不得已停在门里:“阿娘,老夫人同意放我了吗?”
妇人摇头:“得等二郎回来,老夫人也做不了决定。”
阿绿急得哭了:“怎会如此啊?明明是跟老夫人商量好的事,老夫人也支持我的,为什么阿郎会生气?”
还气成那个样子,看起来恨不得掐死她。
一想到昨晚冯梦书的样子,阿绿就怕得浑身发抖。如果老夫人束手无策,那么求阿郎恐怕也难了。
妇人恨铁不成钢,直点她的脑袋:“女儿啊女儿,老夫人和阿郎再怎么吵也是母子,吵的是家事。你怎会掺和主家的家事啊?”
阿绿此刻无比后悔。
她忽然想起来,当日在宋湄的院子里找到那个锦盒前,老夫人说过要将她嫁出去的。
早知如此,就该答应老夫人的。
凭着与大郎一道长大的情谊,冯家怎么也不会亏待她,说不定能收到一笔丰厚的嫁妆。
阿绿握住妇人的手:“阿娘,你再替我去一趟冯家,好好问一问老夫人,她当初的话还做不做数。女儿不肖想阿郎了,女儿愿意听老夫人安排嫁出去。”-
宁寿堂内,萧老夫人看着宋湄瘦削的肩头和苍白的面庞,不由微微摇头。
这个孙媳从泉州嫁过来,娘家离得远,本人身子又弱,更兼如今萧观不在家中,自己不是婆母,只是个太婆母……萧老夫人体面了一辈子,并不想临到老了被人说自己苛待孙媳妇。
想到这里,萧老夫人心下已经有了主意,对着宋湄微笑道:“你身子不好,吹不得风,我知道你的孝心,等日后养好了,再来请安也是一样。”
宋湄谦让了两句,见老夫人一脸坚定,也就客气应了下来:“多谢祖母体谅。”
萧老夫人心中早有了安排:“我已同你大嫂说了,在正院设了小厨房开火,你明日不必过来用膳了,这样也更便宜一些。”
宋湄记得原文当中,老夫人也算是家中重要人物,比她这个炮灰配角着墨更多。
这位老夫人并不喜欢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主,是以一个相对严苛的权威长辈形象出现的,也给男主科考之路制造了不少障碍。
今日的萧老夫人能够这般贴心好说话,也是宋湄没有想到的。
她再次起身感谢了萧老夫人。如今宋湄一直对外宣称依然病着,萧峥还在思考带好友过去打扰合不合适之时,就被李维直接推了出去,顺手还拿了他桌上新得的一对翡翠镇纸。
“匆忙过来没带礼物,借你镇纸一用,等过两日给你送好的来。”
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也太忙乱,就连这两个从小跟到大的婢女也都忘记了宋湄生辰这件事,今天也是经了嬷嬷提醒后才想起来。
这是宋湄嫁到夫家后的第一个生辰,通过钟嬷嬷的说法来判断,大概不打算大宴宾客筹备得多隆重,但这也算是宋湄在萧家第一次的重要亮相,她们还是要认真准备,好好重视。
于是素月和绯月开始给宋湄挑选衣服首饰。
正当此时,在园中侍弄花草的侍女芬儿来报,大公子和李公子来了。
“李公子?”宋湄想了想,问道,“可是公子的同窗?”
“是。”芬儿道,“是同在周家学堂读书的李公子李维。”
宋湄记得,这个李维在书里的定位是男主的好友兼跟班,是整个学堂当中跟男主关系最好的同窗,也是书中的重点角色之一。
也正因如此,宋湄对于这个李维同学很有印象。
当然在这种升级流大男主爽文里面,跟男主走得近的角色都不会吃亏。
李维给萧峥提供了情绪价值,萧峥也帮着李维带动了学业,李维后来的科考也是一路顺畅,只在春闱时候有过一次失误,第二次就稳稳进阶,羡煞一众老师同学。
相比于萧峥的高冷寡言,李维的性格就随和开朗多了,说是全文第一暖男也不为过。
毕竟两个闷葫芦大都是玩不到一处的,互补型友谊更符合人类发展生存哲学。
就宋湄个人来说,在看书时候就很喜欢小太阳一般的李维,所以萧峥带着同学一进门,宋湄就给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不得不说,萧峥这孩子打小就长得高,李维比他大三岁,身高至多也比他只高一寸。
李维生的的确不错,放在宋湄之前的世界里,也是走在街上会被女孩子要微信的那一款,但是跟萧峥的颜值一比,立马就不够看了。
不得不说,男主就是男主,小小年纪就一身磊落而极具辨识度的松柏气质,只一眼就能感觉得这孩子不同凡响。
宋湄在打量李维的同时,李维也在打量她。
萧家二叔这位新夫人也是难得的美人,年轻,底子也好,又是病中不施脂粉,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虽然这位婶母在努力往成熟的已婚妇人形象打扮,但李维看得出,宋湄最多也就比他大个三岁,要不是早做了心理建设,这声“婶母”还真是有些叫不出口。
宋湄让绯月给两人上了茶水和点心,李维也适时地奉上了礼物。
宋湄微笑着起身接过:“你人来了就好,还特意带什么礼物过来。”
想起自己并没有特意带礼物过来,刚才就在好友书桌上随手拿了个镇纸,李维左手握拳在唇间,有些不自然的轻轻咳了一声:“该当的。”
随后李维又问候宋湄身体如何,过来北方气候和饮食可还习惯?活脱脱一暖男,衬得萧峥愈发的冷漠疏离。
李维以前跟着祖父去过福建,跟宋湄又多了一重共同语言,聊了好一会儿沿途风景和当地风土人情,可谓是相谈甚欢。
从正院出来之后,李维拍了拍萧峥的肩膀:“我看二婶有些小孩子心性,想要准备一个讨她欢心的礼物并不难,送个不落俗套的精致摆件也就是了,倒也不必要多贵重。”
说到这里,李维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正好珍珑阁的掌柜跟我外祖家中有亲,我明儿挑好了给你送过来。只是这些事情也难免耽搁功课,你先帮我把书温了,我也就没了心事,去帮你给母亲挑生辰礼。”
萧峥总觉得这个好友有些不靠谱,不放心道:“我同你一起。”
珍珑阁距离萧家并不算远,两人做完功课后便一起乘车去了店中。
珍珑阁是走高端路线的珍宝铺子,里面钗簪衣料古董摆件一应俱全,李维在摆件区挑了许久,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掌柜问明缘由后,推荐了一个湖州工匠送来的黄水晶招财树玉石盆雕,据说也是大师手笔
李维看着盆雕微微皱眉:“这黄水晶本就是招财之物,雕作发财树栽入聚宝盆中……皆是黄白之物,会不会显得有些俗气?”
萧峥蓦地想起,那日从宁寿堂请安出来折回前院之时,听得有几个婆子站在那里讨论,说新夫人嫁妆极少,一半都是虚抬,也没带多少现银,之前萧家送去的聘礼都被父亲和继母没下了,并未带回青州来。
这年头,深宅大院里也都需要银钱打点,女子没有银钱傍身,大都艰难。
萧峥最终拍板:“就这个吧。”
寓意不算高雅,但看着实在。
萧峥回府之时已是过了申时,水榭之上钟嬷嬷正指挥丫头小厮布置陈设桌椅。
从场地布置,宴席流程和厨房呈上的宴席备菜来看,足见其敷衍。
这几日府中之人都觉得老夫人免了请安,令开了小厨房,是对新夫人的看重和关切。
萧峥知道,实则不然。
不让宋湄请安对曾祖母而言没什么实际损失,另设小厨房也并不额外花费多少,他和曾祖母相处多年,对老夫人秉性十分了解。
从生辰宴就能看出来,老夫人主要还是想把面子做足,实则心里对这个孙媳也只是平平。
就跟对自己一样。
说话之间,萧琳琅和两个姨娘都来请安了,萧大哥随后也跟着过来,请安之后退去了前院。
萧峥也是请安过后匆匆离场,本来要说一起用早膳的大嫂却一直没有来。
今天老夫人这边的早膳有八道热炒,四道小菜,四样精致的糕饼面点,外加一份莲子百合红豆粥。
府里厨子手艺很不错,很是讲究色香味和营养搭配,菜的分量也足,味道比宋湄前世吃过的大部分价格不菲的工艺菜私房菜都要好得多,可见萧家生活水准相当在线。
宋湄穿越后的这具身体脾胃算不得好,只用了半个花卷半碗粥和些许小菜就已经七成饱了。
饱餐过了一顿之后,宋湄出门,迎面遇到了早上用膳缺席的大嫂王氏,还是依着礼节打了个招呼。
王姒今日一早过来请安,旁敲侧击地同老夫人说了那事。
老夫人大概一早就跟萧观通过气了,不光没有气宋家趁火打劫,敲诈了三万两白银,反而气她拿这事乱说,让她管束下人,莫要胡乱说话。
随后老夫人又提出来,要重启正院小厨房,不用宋湄早上再来请安,以后早膳也在自己院子里吃,吩咐她去给这个弟妹做一番安排。
王姒为着求表现,大早上的连饭都没吃,就去安排小厨房之事,心中不免愤懑。
她当初即便怀着身孕也都是来给祖母请安的,到了六个月之后才有了小厨房的待遇。
宋氏刚刚嫁过来,没带多少嫁妆,不曾诞育子嗣,也没给家里做过任何贡献,她凭什么!
纵然王姒此时有千百个不满,但是老夫人的吩咐也不能不听,毕竟管家大权在太婆婆手里,跟她对着干半点好处也无。
虽然这会儿按着太婆婆的吩咐办好了事,但她还是不免一肚子火,见了宋湄这幅事不关己的样子更是火大。
“弟妹好福气,刚进门没几日,祖母就为你另设小厨房,又免了请安。不过弟妹原本就与旁儿个不同,出嫁时候就比旁人金贵,三万两白银娶回来的,也难怪如此。”
宋湄听了这话瞬间怔住。
原文里面只是说,在她过来之前,宋父敲诈了萧观一笔银子,并没有写出具体数字,宋湄也没想到,会是这么的一大笔……
按着这个世界的物价,一两银子差不多相当于后世一千块的购买力,也就是她从前所在世界的三千万。
这事宋家做得的确过分,完全可以上当地新闻热搜的那种。
宋湄不知道的是,萧观此时给宋家银钱只是权宜之计,日后都会连本带利给她要回来,此时的她只觉得这样离谱的条件萧观都能答应,的确不是个一般人。
宋湄甚至觉得,这个便宜夫婿和文中人设有点割裂,不像文中能谋善断的心机权臣,有点像人傻钱多的地主家儿子。
如今萧观去异地的工作了,老夫人把她的请安也免了,她远嫁过来,没什么朋友闺蜜说话,也就彻底闲下来了。
除了宿命的结局在那里摆着,更有这三万两银子的坎儿在这里放着。
这要是她家里人娶个媳妇被讹三千万,她也一定不会给亲家什么好脸色,甚至对这个女生及家人的人品产生深深的怀疑。
所以宋湄心中断定,老夫人和萧观表面上看着再怎么和气,心中终归对她和宋家都是不满的,她远嫁后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艰难。
宋湄回到房中,默默取出文房四宝,准备整合一下个人嫁妆和财产 ,提前起草一份和离书。
这时,库房外传来询问声:“湄娘,你在里面吗?”
同时,宋湄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那是守在不远处的刀奴。冯梦书对他下的命令是保护她,也就是杀掉威胁她安全的所有人。
可这是太子,如果太子死在冯家或伤在冯家……
宋湄使劲儿推太子:“快滚!”
太子不放,偏要纠缠:“胆大包天,你敢对本宫说滚?”
冯梦书继续逼近:“湄娘?”
宋湄力气实在太小,根本反抗不过太子,看他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反倒希望在冯梦书面前出现。
太子真是个鲨臂!
宋湄想起前几天太子对她说的话,手臂垂下,狠狠抓了一记。
太子不可置信,震惊地瞪着她:“你、你竟敢……你!”
宋湄用力将他推到窗户处,她就不信,他敢让冯家的下人看见他这个样子!
临走前,太子愤愤用力在宋湄唇上咬了一口。
前两天被打了二十大板,伤口一定还没好。刚才屁股被她那么用力地抓了一大把,太子竟然还能惦记这种事,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鲨臂。
宋湄冷哼出声,忽然发觉外面止了动静。
她屏住呼吸,听到冯梦书唤她。
“湄娘。”
冯梦书顿了许久:“我在外面扶香径等你。”
第 24 章 第 24 章
在库房里站了好了一会儿,宋湄才想起来伸手整理衣服。然而手伸至一半,慢慢顿住了。
她听得见冯梦书说话,那么冯梦书一定也听得见刚才库房里的动静。
那天在宋家,两个人说好回家再说。可是到现在为止,说的一直是无关痛痒的话题。
她一直在等他问,可是冯梦书从来没有问过,连一丝一毫要挑起话头的意思都没有。
宋湄感觉到,冯梦书在刻意回避。
仿佛就打算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可事情终究和他去沱泽之前不一样了。
宋湄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这次是个坦白的好机会。既然他发现了,那就没有必要再隐瞒。
于是她就这么走了出去。一场秋雨一场寒,两场秋雨过后,天气也骤然冷了下来。
宋湄在萧家众人眼中依然是从前的病弱人设,老夫人每次请了医馆大夫日常请脉,都会让人顺便过来给她看看。
也不知是不是大夫开的调理药物起了作用,宋湄从穿越以来胃口就一直不好,近来竟然意外好了一些,夜宵也叫的比从前勤快了好些。
这晚过了戌时三刻,宋湄感觉肚子有一些饿,便让绯月去厨房安排点夜宵。
“用砂锅炖个海鲜粥,煮的时候搁点咸鸭蛋进去,吃着味道更好也不单调,还有昨天送来的那几样酱菜我都吃着不错,一样配一点送过来就成。”
“姑娘就要这些?”绯月道,“既然都开一回火了,不如再添点儿吧,好歹弄个热菜不是?”
大晚上的吃太多难免有些负罪感,但这会儿宋湄也是真的饿了,听了这话斟酌道:“那就……再加个芋头蒸排骨??”
绯月一一记了下来,带着芬儿一起去厨房叫膳。
柳嫂子一向是麻利人儿,不一会儿就把宋湄要的几样饭菜准备齐了。
看到宋湄点了这道芋头蒸排骨,觉得她可能是想吃肉了,又用余下的排骨做了一道酸甜开胃的糖醋小排,让芬儿给宋湄一并带过去。
宋湄的晚膳刚刚上桌,就见得周嬷嬷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
宋湄有些奇怪:“嬷嬷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这个时辰过来,委实叨扰夫人了。”周嬷嬷冲着宋湄行了个礼,“只是有件事需得求夫人点头应允,老奴也不得不过来打扰您了。”
宋湄点头:“嬷嬷但说无妨。”
“大公子这几日有些脾胃不和,今日一整天都未曾进膳。只是厨房那边和宁寿堂离得近,都这个时辰了,不好再去叫人开火,惊动了老夫人反而不好,所以想请正院小厨房开火给公子熬点米粥,还望夫人允准。”
萧老夫人年纪大了,极少用宵夜,厨房那边一般过了戌时就早早歇了。老夫人骨子里不喜欢这个孩子,厨房的人也难免看人下菜碟,今晚大动干戈给萧峥熬粥做宵夜,明日不定就会传出什么话来,惹得老夫人不快,所以周嬷嬷才想了这个法子出来。
宋湄了然。
周嬷嬷在府中所作所为大都是按着萧观意愿来的,说是萧观的行为执行人也不为过,她对萧峥虽然表面上淡淡的,实则不是一般的上心。
看来萧观的确跟书里一样,很是看重这个孩子。
如今的萧观之于宋湄就身份而言是金主,就感情而言是路人。宋湄对于萧观的偏好倒是不怎么在意,她更关注的是萧峥的身体。
依着萧家的规矩,晚辈都是在给老夫人请安之后,一起在宁寿堂用膳的。
但是萧峥出门早,等不及大家一起用膳后再去学堂,一般都是给老夫人请安后,再飞速退会自己房间,匆匆吃过早餐去学堂念书。
萧峥上学一般走正门,而老夫人的院子在西北,他的院子在东北,要绕过好大一段路才能回去。
老夫人对这个孙儿不上心,府里下人也轻慢,萧峥早膳用得这样匆忙,吃不好也是常有的事。
小说男主的胃病是常见病,萧峥也不例外,后来还有胃病犯了之后小师妹送饭的相应情节。
宋湄前世也曾因为高中学习时吃饭不规律,得过胃病。
这些病也只有本人得了以后,才知道有多么难受。
萧峥如今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放在现代就是小学三年级的年纪。
宋湄穿越之前,侄儿和萧峥一般大,为了让他吃好喝好不掉链子,每次早餐都是一家人围着吃饭,讲究营养讲究搭配一周花样不重样。
宋湄和哥嫂关系很好,以前每次放假经常担任“德华”的角色,小侄儿也是从小叫着“小姑姑”长大的,而萧铮和小侄儿有着七分相像的五官,宋湄每次看到他都不免代入自己的亲侄儿,长辈滤镜深厚。
从在宁寿堂见他第一面时,宋湄就知道萧峥很瘦,衣服穿在身上有些打晃。当时在他上前拜见母亲的时候,她起身扶他一把,身上一摸都是骨头。
“正好方才叫了宵夜。”宋湄指了指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砂锅海鲜粥,“请大公子过来一起用膳吧。”
扶香径静悄悄的,只有冯梦书站在海棠树下等着。听到动静,冯梦书静默一瞬,缓缓转过身来。
正院西南角的倒座房内,郭嬷嬷提着两盒点心敲门走了进来,递给周嬷嬷身边服侍的丫头薰儿。
“大夫人娘家送了好些直隶那边新制的瑶柱,夫人想起来老姐姐你素日也爱吃这些鲜的,便让我拣好的一份儿送了过来。”
周嬷嬷笑着示意薰儿将礼物收下:“多谢,你家主子有心了。”
“咱们老姐妹多年,我也不跟你说虚的。大夫人为人一向妥帖周全,有什么自然忘不了老姐姐。”郭嬷嬷道,“只是一样,她那娘家小兄弟念书的事,还烦请你多盯着些。”
王姒娘家也是青州本地人,父亲去年升职去到保定府为官,带着家中妻儿一并去了直隶。
依着王家现如今的情况,在本地找一处不错的私塾念书并不算难,但人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就总想着更进一步,加上保定离得京城又近,就起了托萧观安排去京城官学念书的心思。
之前王姒已经为着这事来找过萧观一次,萧观虽然答应了,但一直没有再给反馈,王姒怕多提及此事反而招致萧观反感,所以想让周嬷嬷帮着提一嘴。
如今萧观是萧家当之无愧的家主,周嬷嬷作为萧观的乳母,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掌管着二房的大小事务,自然水涨船高。
如今她在府中的地位低于老夫人,但要认真论起来,应该还是略高于大夫人王氏的。
毕竟她能在家主那里说上话,大夫人可说不上。
这也是王姒愿意让郭嬷嬷放低身段来讨好的原因。
周嬷嬷也知道自家少爷的性格,对大哥大嫂一家虽然没多少感情,但念着一家人的情分,也一直还算照顾,能帮则帮。既然应承下来的事就一定会办,便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熏儿送郭嬷嬷离开后,回来对着干娘周嬷嬷一脸羡慕。在她看来,做下人能混到周嬷嬷这个份儿上,能让旁的主子都礼敬三分,也不枉了一生了。
她笑着对干娘奉承道:“大夫人娘家送来的吃食都先想着要给您送过来,您前半生操劳,后半生就是享福的命。”
“你懂什么?”周嬷嬷一脸正色道,“为主子办事,哪里又有清闲一说?”
礼物该收照收,差事该办还是要办。
周嬷嬷还在思考萧观临走前说的话。
如何“照顾好”这位新夫人。
想要让一个女人在夫家立起来,主要的实施途径有三个,一个是子嗣,一个是夫君的爱重,一个是掌家的权利。
前两个因为萧观去了京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都不太能行。
老夫人老当益壮,又有大夫人帮衬,一时半会儿也没辙。
即便能干如她,也没办法帮上这位病恹恹的二夫人什么,只能偶尔帮着行个方便。
今早听说了老夫人要重设正院小厨房的事,正好这会儿过去看一眼,也好给新夫人卖个好。
周嬷嬷去到正院小厨房查探了一番,见里面一切收拾停当,锅碗瓢盆和各类器皿也备得齐全,食材都是从大厨房取用过来的,也没有以次充好。
虽然大夫人做这事时多少带了一些怨气,但好歹不算敷衍。
周嬷嬷敲打了厨房领头的仆妇几句后,又顺便去正房看望新夫人。
新夫人宋氏五官姣好,身形窈窕,比她想象当中更加娴静温雅,还带着几分书卷气,就外表来看,跟少爷倒也相配。
周嬷嬷想起方才进屋的时候,二夫人手上正拿着账本在那里奋笔疾书,一看就是一心向学的女子。
他们二爷最是喜欢这类喜好做学问的女子,想来新夫人的用功方向还是对的。
临出门前,冯梦书不知道为什么等了很久:“湄娘,你怎么不对我说句话?”
宋湄恍然想起来:“啊,那个,现在是夏天,又不冷。阿郎想听吗?”
冯梦书摇摇头:“你在家中好好的。”
说罢,他便离开了。
宋湄一直等到深夜,也没等到冯梦书回来,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后面两天,冯梦书依旧没有回来,但他临走时说过有事。
这天夜里,宋湄不小心睡过去。
忽然有人推她:“湄娘?”
宋湄猛然睁眼,发现是冯梦书后才松一口气。
摸到冯梦书冰凉的身体,宋湄连忙起身:“快到床上去暖和暖和。”
这几天一直下雨,夜里还是很冷的。
冯梦书摇头,对宋湄“嘘”了一声:“马车在角门等着,我送你连夜出京。”
宋湄脑袋发懵。
冯梦书又来一句:“太子遇刺了。”
第 25 章 第 25 章
宋湄睡得有点懵,一时没能明白冯梦书的意思。
冯梦书却不准备多解释,推她起床穿衣服:“眼下正是好时机,得赶快出京去。”
“出京?要去哪?”
“去我们昨日说过的地方。”
冯梦书只这么回了她一句,便示意她噤声:“跟我来。”
黑夜之中,冯梦书往宋湄身上罩了件斗篷,领她往后门去。
冯家的院子、屋子宋湄转过很多遍,白天熟悉到无聊的景致,到了晚上却莫名有点吓人。
今晚没有月亮,天上下着零星雨滴,四下里又黑又冷。
宋湄看不清脚下的路,好在冯梦书一直牵着她。
走到角门处、看见马车,宋湄才想起来,她什么东西都没带。
十六的圆月安静悬挂在澄澈的夜空,康国公府的这个夜晚却格外热闹又混乱。
在佛堂清修了一整年的夫人,终于被放了出来。
宵禁前,太监传出陛下口谕:
念及太后恩德并康国公府祖上之功,准仇氏在家中静养晚年。
仇夫人的诰命,早在萧观妃死后不久便被圣上褫夺。她仍是康国公的正妻,亦依旧是已故仇丞相出阁近四十年的女儿,却在皇宫里、官场上,不再有任何超出平民百姓家娘子的身份。
所以圣人口谕,只称她是“仇氏”。天光渐明。
当院中松针全然蒙上一层金光的时候,淡桃红绣枕上,宋湄睁开了眼睛。
她先看身边。
发现萧观已不在床帐里,先于她起身,而她却一无所知,安然睡到自己醒过来,她起身的动作缓了有一会,才试探着向帐外问:“殿下?”
“娘子醒了?”他的面颊也依旧是凹陷的、瘦削的。
“六哥——”她心里钝钝地有些疼。
“走吧。”萧观止住她未出口的话。
兄妹俩并肩出宫,侍从都远远跟在身后。出宫的大路平整又开阔,宫人往来都靠紧墙边,便是“隔墙有耳”,也听不到他们只相距两尺的低语。
“原来父皇一直是这样想的。”六公主的语气已非在昭阳宫时的欢乐,“只是他一直不说。”
“你是指,‘宋家毕竟是皇祖母的娘家’,还是指,‘宋氏没了也就没了?’”萧观平淡问,“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
“我是知道……”
傍晚的皇宫绚丽又深邃,树木的幽影不断向人倾斜。六公主跟着兄长走,一步又一步,无数的宫殿随着他们向前而倒退。她在这皇宫里出生,在这里长到十八岁成婚,即便已经开府出宫两年,相比于自己的公主府,依旧是阿娘的昭阳宫更像她的家。
这皇宫有时让她觉得温馨又可靠,有时——比如现在,却让她觉得每一处都藏着憧憧鬼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纠结在一起冲过来,要了她和全家人的命。
她默默向六哥靠近了些。
沉默持续到走出宫门。
宫门边多了一驾马车,车边除仆从外,还站着一个年轻俊秀的男人,那是六公主的驸马。
见公主和萧观并肩出来,他忙上前见礼,称呼萧观:“六哥。”才笑问六公主:“殿下现在回家吗?”
“回去了,一起走。”六公主应他一句,便笑对萧观说,“六哥先走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呢,别为我们耽误了新小嫂子。只别忘了把我的马送来就行了。”
那不算什么“新小嫂子”。萧观微微皱眉。
但在妹婿面前,他无意争论这些,只点头上马,一径去了。
罢了。他想。这不要紧。
衔泥的燕子轻巧飞上高空,太阳还有最后一点余晖倾洒在人间。六公主站在原地目送兄长,直到他的背影被昏暗的暮色吞没,耳边又出现了她今日初入宫时,趴在阿娘膝上,用极其细微的声音,问出的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娘觉得,六哥这样,值吗?”
她并不讨厌姜侧妃,其实还有几分真切的喜欢。
可,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侧妃、一个谁都能生的孩子,杀了太后本家出身的王妃,还有王妃嫡出的皇孙;集是非于一己之身,令父皇伤心为难、与太后本家决裂、受天下万口非议,还留下了多少未知的隐患……值吗?
帐外是碧蕊和芳蕊的声音。宋湄应了一声。
碧蕊轻巧拉开床帐,扶她下床,芳蕊已忙向外唤人进来,一同服侍穿衣梳洗。
“殿下卯正三刻就起了,已经出去了。”碧蕊含笑说着,“现下是辰正一刻,早饭已经备好,娘子随时能用。”
宋湄许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望着照在窗纸上的阳光,她从灵台到心都一片通明。
“那等梳洗了就上早饭。”她道。
碧蕊去吩咐小丫鬟,芳蕊先在妆台上拿起了檀木梳。
可她才握起江娘子的长发梳了第一下,手中木梳便被严嬷嬷接了过去:“今日就由我们来服侍娘子梳头吧。”
看李嬷嬷也来了,她忙退后,给两位嬷嬷让出位置。
宋湄要起身问候,两人忙请她坐好。
严嬷嬷一面梳理她的长发,一面笑道:“娘子昨日说想去拜望柳孺人,是不是先派个人过去探问?”
“多劳嬷嬷照看我了。”宋湄保持谦逊的态度,望着铜镜请教,“今日我初去,不必送拜帖吗?”
“那就不必了!”严嬷嬷笑道,“一府之中,倒不用送拜帖那么郑重。”
李嬷嬷亦在旁道:“只是虽然不用送拜帖,可柳孺人之上,毕竟还有李侧妃。袁孺人又与李侧妃同住,静雅堂里住着她们两位。若娘子今日就想出去见人,还是不要忽略静雅堂的好。”
昨夜殿下是说过,让江娘子随意见人,不必顾及旁人。可殿下是一府之主,自己家里,喜欢谁、宠着谁,哪管那么多规矩,江娘子却毕竟还没有名位,自然是不一样的。
殿下既要他们尽心服侍娘子,这话便不可不说。
“嬷嬷提醒我了。”思索片时,宋湄笑道,“我又是初来,身份低微,自然不能请柳孺人来看我,那便是轻慢了。”
两个嬷嬷悄悄对视了一眼。
江娘子没被迷花了眼,听得进劝,可见不是浅薄人物。
“静雅堂来人送贺礼了。”侍女在门外回,“来的是李侧妃身边的琴音。”
“琴音是李侧妃的陪嫁丫鬟。”李嬷嬷忙笑说,“我去替娘子见她。”
宋湄点头,看镜中李嬷嬷快步出了卧房,一瞬也没有拖延。
昨日这两位嬷嬷是尽职中带着客气的疏离,今日却是尽心又添了亲热。
这番变化,自然是因为萧观。
她不能随心去拜会想见的人,要考虑到萧观府的人情、人心,也是因为萧观。
她能像寻常的妃妾一样活在萧观府,像个普通的人一样感受到快乐,更是因为,她选择了走向萧观。
应对人情世态,感受喜与怒、哀与乐、怨与恨、七情六欲,人正是这样,才算活着。
严嬷嬷挽发向上,宋湄适当垂首,目光正看到自己的小腹。
可若是……若她活着的时间,只剩到这个孩子被发现那么短,是不是,她该活得更随性、更自在……才不负重生这一回?
当然,在康国公府之内,她仍是公子娘子们的母亲,是家里的女主人。
圣谕一来,康国公虽领谕后便不再露面,孙时悦和宋檀、霍玥却都急忙赶到西北角佛堂院外,恭侍母亲解禁。
仇夫人清修时,只着缁衣、梳素髻,仪容未免不够端雅。是以霍玥先命人送入新衣钗钏等物,令仆妇侍女服侍婆母更衣盥洗后,再将人请出,以全婆母颜面。
但侍女们捧着衣饰入内许久,却迟迟不见人出来。不但不见仇夫人,连进去的人都无一个出来回禀。
春夜尚凉。事情办得急,霍玥出来时没来得及添衣,在外等了近半个时辰,已冷得手脚冰寒。
宋檀早叫人赶回去取斗篷,此时亲手从侍女手中接过,给她披在肩头,安慰地望着她。
霍玥仰起脸,对他甜蜜地笑。
月圆花好,风止人静,年轻的夫妻含情相视,好一幅郎才女貌的恩爱画卷。
从过来时就裹好了斗篷的孙时悦斜望着他们,发出一句无声的冷笑。
“还是得叫人进去看看……”等得过久,霍玥难免焦急。
她这婆母恨极了萧观,昨日就险些坏了大事,焉知不会为今日的大喜之事吵闹,又让全家受她的牵连?
是等得太久了。这一世便不用等了,现在就全留下的好。
从她平淡的态度里,霍玥品出了一分“两清”的意味。
她不敢信。她也不能信!这可是她十几年养大的人,是她身边最貌美的丫鬟,她好容易才把人送给萧观——
“宋湄!”霍玥急步走回来,又挽上宋湄的手,两滴泪便落了下来,“你是不是——你——”
她伤心问:“你是不是……怨我?”
怨?在萧观才收下她不过一夜的现在,甚至,她的人还在康国公府里。
宋湄端视着霍玥。
便不算上一世,只这一世,她嘴上亲亲热热说“把她当妹妹”,实则只把她当个玩意儿,先交给宋檀生孩子,又不顾她的命转手送了萧观,竟不以为她恨她,还在问“怨不怨”?
“不怨。娘子,不怨。”
正当宋檀要赞同她时,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出来。旋即院门从内打开,两名侍女急步行出,跪在了他和霍玥面前:“二公子、二娘子!夫人不肯更衣,奴婢们无能,劝不动夫人!”
“这是怎么说!”霍玥当即气道,“好容易才让圣人开恩松口——二郎,这若让圣人知道家里竟不领恩,又要怎样!”
“你先别急。”宋檀也皱紧了清俊的眉头,“我去劝劝母亲。”
他是亲子,比之儿媳与母亲更亲近,自该他去,或许才有些用。霍玥送他到了院门里。
但,当她要出去的时候,孙时悦已默默走了进来,站在了离仇夫人居处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显然是要听一听。
她走过去的时候,和霍玥有一瞬相视。
看着长嫂毫无情绪的脸,霍玥也停住了出去的脚步。
宋檀的低声劝解,一开始自然听不分明。霍玥又朝前走了几步,几乎要到窗口,才勉强听见几声:“孩子们都想阿娘了,阿娘就不想出来,见见孩子们吗……”
“我的孩子,都已经死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孩子!”
仇夫人嘴唇颤抖,手也在抖,却是满面嘲讽之色。
“阿娘!”宋檀的脸瞬时白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短短两三句话,事情就到了这般地步,但为人子的本分让他“噗通”跪倒在地,再开口时,话里已经有了哭音:“娘这话,儿子无颜再活了。只求娘愿意——”
“你本来就无颜再活!”仇夫人拍案怒叱!
“我的长子,为护卫他父亲战死。我的长女,不幸因生子而死。”她站了起来,扭头看向窗棂,“我的小女儿更是无辜,不过双十年纪,就被萧观残忍害死!”
“你不过是个和你父亲一样,遇事就只会讨好献媚、只求苟活的无能废物!”说到这里,她身体停止了颤抖,缓缓看向宋檀。
“既然你不认我女儿是你妹妹,那我,自然也不必再认你是我儿子!”
仇夫人双目含泪,斩钉截铁!
茶水很烫,那人并不急着喝。
他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来,扯下了宋湄眼上的黑布。
“睁眼。”
宋湄闭得更紧了。
她听见身前的人深吸一口气,随后竟然伸出手指按到了她的眼皮上,冷得像鬼一样。
生怕他给自己眼珠子抠出来,宋湄赶紧睁眼。
“湄娘~”
他竟然学冯梦书说话,神情阴恻恻的,宋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叫完他也笑了,不过却是冷笑:“刚才看见我时,你想说什么,你?”
宋湄没忍住:“你爹的,我就知道是你这个神经——系统障碍患者。”
太子脸上阴冷情绪一顿,随机转化为很明显的疑惑:“什么是神经系统障碍患者?”
就是神经病啊。
第 26 章 第 26 章
宋湄讪讪闭嘴。
神经病最忌讳别人当面说他是神经病,而且说了他也不会承认的。
太子盯着宋湄看了一会儿,缓缓而笑:“不用猜也是在骂本宫。从初见时就是如此,宋家到底怎么养得你,胆子这么大。”
宋湄低头:“小人不敢。”
太子冷笑:“牙都要咬碎了,还说不敢。”
说着,他忽然伸手,将她的脸掰正,左瞧右瞧:“本宫越看你,越觉得你长得一张忤逆的脸。”
宋湄偏了偏脑袋:“刚才在我脸上糊的什么东西?”
太子松手站起来,淡淡道:“你倒头就睡,那当然是迷药。”
迷药不都是轻飘飘的粉末吗,哪有迷药那么大一坨的?
因为家中有客人来访,萧峥晚上散了学后,也被请来宁寿堂一起用膳。
他近来和宋湄成为了饭搭子,不说有多少母子之情,但好歹是多了个伴,虽然没多少交流,但也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情谊在里面。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见到宋湄后,他就感觉她看自己的眼神似乎跟之前有了很大不一样,没了从前惺惺相惜的同盟情谊,反而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之感。
萧峥这些年学习读书从不懈怠,就是因为存了想要考出去的心思,让父亲满意只是一方面,同时也想着能够不碍老夫人的眼,远离萧家的这些是是非非。
至于宋湄这个嫡母,萧峥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有一些复杂——并不像是对老夫人等人那样的敬而远之,但是要说多么亲近也不至于。
他原本觉得,这样的关系维持下去就好,再不想她突然之间就对着自己改变了态度。
萧峥心里没由来的慌了一下。虽然萧峥说自己身体并无大碍,但宋湄还是有些不放心,第二天早上见萧峥没有来用早膳,让芬儿去打探了一下,听说是上学去了,才松了口气。
谁知等下午散了学后,石砚却过来报,公子发烧了。
宋湄跟着石砚去到萧峥房中,见他脸色果然不好,周嬷嬷一早就帮着请了大夫,此时诊脉完了,正在开药。
宋湄对着萧峥身边的小厮轻尘问道:“公子今儿一天都是这样?”
“从早上起来就没什么精神。”轻尘道,“到了下学时候恍惚得厉害,还差点被车子撞了。”
萧府东门距离周家学堂很近,步行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跟宋湄大学从南区宿舍走到教学区差不多距离。
是以宋湄听说萧峥平常都是步行去上学,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天天念书坐着不动不利于身体健康,每天能走这么一段路去学堂也不错。
但这会儿孩子明显都发烧了,还要走路过去,也是宋湄没想到的。
“都这样了还走路去学堂?”宋湄蹙眉道,“怎么不跟周嬷嬷要辆车?”
轻尘不说话了。
大夫已经开好了药方,又留了一包丸药,这就要起身告辞。
宋湄和周嬷嬷一起送大夫出门,顺带问了一句,萧峥究竟怎么回事。
周嬷嬷叹气:“这事说来话长。”
萧峥是五岁时候被萧观接来府上的,得知他从前在乡下私塾已经开蒙,便将他送去了周家学堂。
老夫人那会儿虽然不待见这个孩子,但还是安排了车夫送他上下学。
老夫人安排的车夫是赵嬷嬷的丈夫胡大,这胡大仗着自己是宁寿堂的老人,看萧峥年纪小,好糊弄,不在乎也不重视,时常吃酒误事,十天里能让萧峥迟到个四五天,频率可谓是相当惊人。
后来萧峥就直接不坐车了,改步行前去学堂。
赵嬷嬷忍不住跟萧老夫人抱怨:“本以为是乡下来的孩子,淳朴本分,没想到竟还是个这样的少爷脾气,才几天功夫就嫌了起来。”
萧观这会儿已到了说亲的年纪,却突然不声不响弄回来这么大一儿子,难免影响到人生大事。老夫人正在和萧观别扭着,又舍不得责备自己的亲孙子,难免迁怒于没有血缘关系的萧峥。
在萧峥过来宁寿堂请安时,老夫人便直言问他,为什么不乘车上学了,可是车夫有什么不妥?
萧峥看着老夫人一脸想找茬儿的样子,平静道,“无事。”
萧老夫人板着脸继续教育道:“你父亲和祖父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一门心思在读书上,从不在吃穿用度强有过多追求。你也该好好学着他们,在该上学的年纪把心思放在读书上,莫要旁生枝节。”
这话在萧峥听来,就是他倘若要说这个车夫不妥,再问东要西,就是旁生枝节了。
他也明白,老夫人这是不喜欢自己,不论自己说了任何问题,对方也不会解决,只会自讨没趣。
萧峥年纪虽小却不卑不亢,慢条斯理道:“先生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走这段路上学原就不算什么,我以前都习惯了的,走路去学堂就好。”
老夫人拉足了阵势想要给萧峥立规矩,好好教育一番,再没想到被这样一个五岁的孩子反将了一军,她脸色越发冷峻,“你当真不用?”
萧峥掷地有声:“当真。”
周嬷嬷带着轻尘去后头煎药,石砚去了外头烧水,屋里就只余了宋湄和萧峥两人。
宋湄对着萧峥小声询问:“你是不是因着当年跟老夫人说过不用车的事,才执意要走路上学?”
萧峥取了丸药准备服用,没有说话,但看着他明显有些不自在的神情,宋湄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你那时才多大?都这些年过去了,说过的话也早该忘了。”
萧峥小脸都烧红了,低头服药的同时还不忘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显然并没有忘怀。
宋湄:……
要不人家怎么是男主角呢。
坚韧顽强,意志坚定,就算是头疼晕眩,险些站都站不住,也决计不会食言反悔,主动开口找人帮忙。
好吧,那她收回刚才的话,给他想点别的办法。
因为有客人在,王姒求表现,要过去伺候老夫人用餐,正在宋湄纠结自己也跟着过去侍奉,还是按照平常的节奏来的时候,老夫人先说,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虚礼,让王姒过来坐。
宋湄才松了一口气。萧峥离开后,宋湄觉得有些困,回房补了个回笼觉后,又把昨天熬夜看到大半的话本儿打开,花了半个时辰读完。
自此,萧琳琅之前送来的六本话本也全部看完。
宋湄收拾好了书册,又取了两包自己小厨房做的松子糖和核桃糖,去找萧琳琅还书。
去到宜秋院后,宋湄才知道萧琳琅今天并不在房中,听侍女芍药说,方才陈大公子来了一趟,姑娘出门送他去了。
宋湄道:“那日在宁寿堂光见到了陈大夫人,没听说陈大公子也跟着来了。”
听说陈珲明年秋闱就要上场了,还以为他要在家中用功呢。
芍药道:“听说陈公子原就是跟着夫人来了的,只是沿途特地去拜访了两位大儒指导功课,这才耽搁了。二夫人进屋坐坐,姑娘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
宋湄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把之前借的书给二妹妹送来,这两包糖都是小厨房新做的,我想着二妹妹大抵也爱吃,所以一并带来了。既然二妹妹这会儿不得闲,你帮我转交给她也是一样。”
宋湄将书册和礼物交给芍药后,就告辞返回正院,刚出宜秋院不久,就远远看到了萧琳琅和一个青年男子站在那里,正在说着什么。
那男子看衣着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大概就是陈家大公子陈珲了。
萧家人都生了一副不错的相貌,萧琳琅也不例外,她今日换了一身新衣,素日里甚是少穿的茜红色月季花纹妆花长裙,越发衬得豆蔻年华的少女身形窈窕,眉目如画,说不出的好看。
宋湄从这个角度看去,看不清陈大公子的五官,就身形和侧颜来看,跟萧琳琅倒也相配。
不知道陈珲说了什么,萧琳琅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若无其事的跟陈珲继续说起了话。
看着萧琳琅努力微笑的面庞,宋湄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感觉两人之间气氛微妙,有种说不出的拧巴。
陈珲大概还有其他什么事,并没有在后院做过多停留,萧琳琅同他道别之后,转身走出不远就看到了宋湄站在那里,似乎在欣赏午后的秋景。
萧琳琅走了过来,冲着宋湄笑笑:“前儿新得了几本话本儿,我瞧着不错,本想着下午给嫂嫂送去,不想这会儿就遇上了。”
“你之前给我的那几本我刚刚看完。”宋湄道,“方才给你送了回去,听芍药说你出来了,我这才出来转转。”
“陈大夫人大概后日就要启程回金陵了。”萧琳琅声音轻了些许道,“祖母想让我跟着去徐州小住一段时日,怕是好些日子都不能见到嫂嫂了。”
同为萧家媳妇,大嫂王姒整日忙管家忙孩子,宋湄却比在家做闺女的时候还要清闲,萧琳琅闲来无事时常过来找宋湄说话,两人很快也就熟悉了。
想到要离开青州去陈家小住,除了生母常姨娘外,萧琳琅最舍不得的反而是宋湄这个嫂子。
宋湄还有话想嘱咐她,想着萧家人多眼杂,有很多话不宜在外面多说,便挽着她的手往住处走去:“这两日天气凉了,外头风大,还好这里离正院不远,咱们去我屋里说话。”
“那敢情好。”萧琳琅笑道,“只是少不得又要蹭嫂嫂的屋里的茶吃了。”
回到正院落座后,宋湄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对着萧琳琅问道:”那陈大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萧琳琅也没想到宋湄会问得这般直接,她捧着茶盏想了好一会儿才答话道:“虽然我从前也时常去陈家小住,但大都是在后院陪着舅母,跟他接触反而不多。家里舅父管得严,陈家表哥看着倒是个勤学上进的,倒不是那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祖母看好表哥,我姨娘也觉得他好,说我到底不是正室娘子养的,陈珲又是陈大夫人膝下唯一的儿子,找了这样的人家算是高攀……”
“先不说她们。”宋湄道,“那你自己呢?看着他可好?”
“我自己……”萧琳琅略显为难道,“我也没接触过别家公子,说不上来什么。”
这明显是一桩家长们满意的包办婚姻,萧琳琅则一味顾及着长辈们的喜好,明显还没有激发出这方面的自主意识。宋湄叹气道:“你要知道,女子不易,一旦成婚之后想要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成婚之前一定要好好查验,莫要所托非人。”
现在很多夫妻都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轻易离婚,何况是古代。
宋湄最近阅读了的相关书籍,与和离相关的律法条目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她边说边让素月拿了纸笔出来,一条一条给萧琳琅分析拆解。
萧琳琅拿崇拜的眼神看着宋湄:“嫂嫂你可懂得真多。”
谁家女子能懂这些律法条文啊,大哥考了这么多年科举都不见的会懂呢。
萧琳琅实打实的心中拜服。
宋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她也就是现学现卖而已。
为了欢迎陈大夫人的到来,老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几道拿手菜,都是平常轻易吃不到的精致的功夫菜,其中有一道就是曾经出现在《红楼梦》和《随园食记》中的名菜风腌果子狸。
宋湄原本心情是略略有一些低落的,但是因为今天的饭菜实在是合胃口,低落的情绪很快就一扫而空了。
萧老夫人和陈大夫人都是长辈,也坐在了中间位子,如果按照平常的排位来说,宋湄坐在老夫人的身边,大嫂王姒坐在陈大夫人的身边。
但今天座位有了变化,王姒并没有坐在陈大夫人的身边,而是小妹萧琳琅坐到了那里。
这就和刚才两位长辈所讨论的话题有关了。
陈大夫人说起,这次过来青州一则是为了给姑母请安,二则是因为家中丈夫去到了徐州府上任了,儿子又在刻苦学习准备秋闱,自己一个人在家长日无聊,膝下唯一的女儿又嫁去了常州府,所以想请萧琳琅过去陪自己一段时间。
这种说法一听就是托词。
陈大夫人的长子陈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老夫人有意撮合自己的侄孙和孙女这段姻缘,在宋湄嫁到萧家之前,萧琳琅就一直在陈家小住,是因为兄长的婚礼才赶回青州来。
所以说陈大夫人接萧琳琅过去小住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之后的婚嫁之事做准备。
在原文当中,萧琳琅本人所占篇幅很少,成婚之后的描写就更少了,但似乎过得并不怎么幸福。
萧老夫人一直觉得,虽说萧观如今算是年轻为官一代中的佼佼者,也时常被人评价大有可为、前途无量,但萧琳琅毕竟幼年就失了父亲,生母也只是府中姨娘,能嫁给陈家自幼一起长大且知根知底的侄孙,也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老夫人想让娘家和夫家多一重姻亲关系,也很看好这段姻缘,从几年前就极力撮合此事。
宋湄看了萧琳琅一眼,看她低眉顺目坐在陈大夫人身边,对这门亲事似乎也不排斥,便也只在老夫人跟前凑趣,再无多言。
宋湄的情绪在饭后就消化完毕。
她和萧峥回房正好顺路,就跟他结伴一同回去。
看萧峥手上还拿着萧观的信,宋湄有些好奇,对着萧峥问道:“你父亲素日家书里都写些什么?”
萧峥很大方的把信交给了宋湄来看。
信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宋湄一打眼的功夫就读到了最后。
萧观的家书……怎么说呢?跟她过年过节群发的短信模式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加敷衍。
宋湄想起老夫人说过,萧观每个月的这个时间点都会往家中寄信,既然他人在京中忙碌,自然不会每月的这个时候都有空写信。
宋湄甚至怀疑,萧观是年初统一写好了十几封信,按时按月给家中寄过来。
这样的问候短信她收了之后,一般都会面临着一键删除的结局……宋湄当即就释然了。
“阿郎,你上哪去?”
在春生震惊的眼神中,冯梦书已抢了马在巷道穿行。
他又走到那个卖鱼的集市,一时被人群堵住。
心中焦急,忽然听到之前那对渔夫和渔娘子的动静:“太可怜了,留下那么小的娃娃,还带着病。单是买药钱就得花一大笔银子,渔娘子怎么活哦……”
冯梦书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发生了何事?”
正在与人闲话的鱼贩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问自己:“啊,你说那渔夫一家?不知是谁传开,说那对夫妇发了笔横财,结果晚上就招了贼,钱教人偷走。惊醒的渔夫与贼缠斗,却被捅刀子咽气了。他家的孩子还有喘疾,需要钱治病呐……”
人群散开,冯梦书疾驰回府。
他得去看一看,亲自看一看才放心,可是还没等进去冯家,就看到府外蹲着一个人影。
冯梦书惊道:“无咎?你怎么在这,娘子呢!”
刀奴站起来,惶然无措:“娘子……死了。”
天旋地转,冯梦书脑中一阵尖锐的鸣叫。整个人马上晃了晃,一头栽了下来。
第 27 章 第 27 章
冯梦书猛然睁眼。
“醒了醒了!”
冯梦书听到春生惊喜的叫声,这叫声呼啦引来一群人,围在榻前,皆怜悯地看着他。
熟面孔是春生,生面孔许是春生从外面请来的大夫。
春生叹气:“阿郎,你可算醒啦……哎!阿郎你上哪去,针还没拔呢!”
伴随着大呼小叫,冯梦书下床不久就摔在地上。
他有心使力,却浑身无力,四肢不受控制。摔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竟然狼狈地往外爬。
挣扎到门口,被一根拐杖拦截,抬头一看,竟是母亲。
冯母皱眉看着他:“二郎,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冯家规矩严,衣衫不整不可出门,不可见客。
从小到大,冯梦书都严格按照家规行事,从不逾矩,是最让她满意的孩子。
可他如今竟然毫不在意形象,一副要如此出门的模样。
冯梦书说:“我要去找湄娘。”
冯母皱眉:“湄娘已经死了,你还惦记她做什么?”
这个消息,自门房听到以后不久,就传到了南苑。
儿子将消息瞒得死死的,冯母甚至不知道宋湄何时离开冯家,究竟去了哪里。
只从门房听到的传言里得知,宋湄是外出的路上遇到拦路的匪徒,被杀死的。
冯梦书猛然抬眼,面色苍白,眼神冷而坚定:“母亲听到她死了,一定很高兴吧?但湄娘没死,她是被人藏了起来。是我的错,不该心急送她匆匆离开,我要带她回来。”
他知道太子重伤不能移动,只能住于佛寺。太子在佛寺,那么宋湄肯定也在那。
冯母一听就知道儿子暗示藏人的是谁,重重将拐杖一砸:“你疯了不成,你怎么去接?”
冯梦书固执地扶门站起来。
冯母身后还跟着阿绿的母亲,女儿在牙行哭得厉害,为人母亲怎能看孩子受苦?
她已在冯家候了几天,可连老夫人都进不去扶香径。
终于得见冯梦书一面,妇人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阿郎行行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
“滚开!”
冯梦书双眼血红,重重推开她,连拦路的冯母也推开了,随后踉跄着出门。
妇人被这一眼吓得哆嗦:“二郎是疯了不成?”
冯母一口气上不来:“春生,快去跟着!”-
萧峥退了烧后,风寒症状也减轻了好些,便有了想要去学堂上课的念头。
轻尘苦劝不下,只能去找宋湄,宋湄当即拍板,“你现在的身体还是静养为宜,科考之事原不在这一日两日的学习,等风寒痊愈了再去便是。”
萧峥却还是想去,迟迟没有点头答应。她为读者提供免费场地和书籍,文具却是按照市场价收费,并言明写字好的顾客可以拿完本的抄书抵扣书金,也算多了两笔新的进项。
文汇斋推出的一系列新的改革,在整个青州学子圈里都得了很好的评价。
同班同学宋文跟李维说起,也不知道你家书肆被谁买了,主家懂得为广大莘莘学子着想,很有越办越好的趋势。
萧峥淡然一笑,深藏功与名。
这年头卖书主要是成本贵,纸和墨都不便宜,还有版权费要支出,其实盈利并不算多,从李修文提供的账册来看,从前李家经营之时,每月大概可以赚一百两左右的银子。
宋湄小小的折腾了一下,第一个月就赚了一百六十两,也算是个好兆头。
再过个三五年,她就能把欠萧观的钱款悉数补齐,就算他按照原文剧情发展,执意要跟她和离,她也不用担心什么。
这日宋湄巡店出门之时,正好遇上了过来书肆购书的李维。
宋湄笑眯眯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你们今天是提前放学了吗?”
怎么这个时辰就出来逛了。
“夫子今天家中有事,放假半日。”李维道,“铺子的事情您跟小叔都已经办好了吗?”
“已经都交接好了。”
两人虽然年岁相差不大,但毕竟辈分儿有差,也多少有些代沟,寒暄几句之后李维就告辞去楼上找书。
他原本已经踏上了两级台阶,突然又退了回来,对着宋湄道:“婶母您不知道吧,那天我就随口提了一句家中铺子准备出让,萧峥就说让我先请四叔先留一留,他要回去先问个人,可见心里一直念着您和家里呢。”
说罢,他又对着宋湄欠身行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开。
书童还在原地等着他,看李维去而复返有些奇怪:“公子去跟萧夫人说了什么?”
李维摇头:“无事。”
他可真是为萧峥的家庭和睦操碎了心。
宋湄原本以为萧峥只是听到同学家有出让铺子,回来跟她提了,再没想到还是特意跟李家说了给她留的。
眼看着即将到了年关,各处商贩都开始卖起了年货,宋湄经过沁芳斋时被一阵浓郁的甜香吸引,让绯月下车买了两匣糖果回来。
这外面买的糖果味道什么的倒不说有多么出奇,但外面包装的盒子精致喜庆又好看,适合拿去送人。
于是当天晚上,萧峥就收到了两匣包装精致的糖果,来送糖果的婢女道,这是夫人想着公子一年读书辛苦,特意买来给公子尝尝的。
这是真把他当小孩子养了?
萧峥面无表情的把糖收下,等到做完功课之后,他才打开了盒子,挑了一个橘子形状的糖果放入口中。
还真挺甜的。
萧峥不喜欢吃太甜的糕点,这两大盒糖放在书房不吃浪费了,难免有些负罪之感。他浅尝一颗之后就把糖盒和糖果一并带去了学堂,分给李维和徐知让等人。
徐知让最喜甜食,吃了杏仁糖后满足的眼睛都眯了起来:“真好吃,你这是不是在香雪斋买的?”
“不知道。”萧峥道,“是我母亲昨儿带回来的。”
“应该是是沁芳斋的。“李维也尝了一颗,肯定道,“真没想到,你母亲竟然会专程买糖给你吃!”
他家只有排行最小的七妹有这个待遇!
不得不说,自打萧峥父亲娶了新妻子后,萧峥的境遇并没有变成他原本担心的那般,新夫人排斥养子,时时下绊子,最终和父亲离心……反而越来越好了。
宋湄在看书时候就发觉了,这孩子多少有些死犟,正面论述很难说通,便换了另一种说话思路。
“你也别光顾着自己上进,好歹也替我想想,你父亲要是回来,知道了你病成这样还强撑着去学堂,会怎么想?”
保不齐就会觉得她这个嫡母做得不称职。
萧峥却道:“父亲往年都是初五之后才会回来。”
过年那几天宫中大宴小宴不断,反而一年当中是最忙的时候,所以萧观每年的除夕和新年都不在家中过,要事事以宫里的主子为先。
“昨儿听祖母说起,说他来信了,正好有事去了淮安,过几日就回来,你休养好了再去上学,听到没?”
萧峥一听这话果然乖了,沉默半晌之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大夫隔两日来给萧峥请一次脉,到了第六日时候,诊脉过后收起药箱,对宋湄道,“公子身体康复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要注意保养个几日。”
宋湄点头:“成。”
那就先去学堂送他几天,等身体完全康复后再由萧峥自行决定如何出门。
第二日一早,萧峥在正院用过早膳后,就见宋湄跟着他一起出门,并贴心的准备好了马车。
萧峥下意识拒绝:“不用给我准备马车。”
“谁说是给你准备的?”宋湄自己先上了车子,“我就是有事出门,顺带捎你一下,要不然她们又说我,一大早出门都不捎带你一程,这个母亲做得不够贤良。”
萧峥:……
其实他还真没看出来她有多么贤良。
不过她说得也对,他生了这些日的病,身上一直没什么力气,此时顶着寒风走路去学堂难免病情反复。
宋湄在车子里面新放了鹅绒软垫,又添置了暖炉和熏香,两人倚在温软的靠垫上,周身萦绕着的,是暖融融的清甜果香……萧峥认命般的妥协,不得不说,坐车其实也挺好。
宋湄看着萧峥眉头从紧皱到舒展,整个人的状态也从紧绷到放松,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口嫌体正直的傲娇样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李维今天出门早,到学堂后在门外稍稍站了一会儿,就见到了甚少出现萧家的马车停在了学堂门前,萧峥下车之后,宋湄竟然也下了车来,叮嘱几句话后,又拿了披风交给他身边小厮,而后才乘车离去。
李维无不羡慕道:“你母亲人挺不错的。”
他长这么大亲妈都没来送过他,人家萧峥的养母就来送了。
萧峥脸上浮起了一点不自然的微红,面上却淡定道:“快进去吧,马上开课了。”-
冯梦书回到家时,已然深夜。
雨还未停,冯梦书一身湿漉漉的回来。
春生吓白了脸色,一时竟不知道哪个更紧急。只好在客舍外截住他,小声说道:“阿郎,老夫人请你去佛堂。”
冯梦书挣开他的手:“告诉母亲,我公务繁忙,不得空。”
春生犹豫:“可……”
可老夫人已经在了啊。
没等他说完,客舍里走出一个人,正是冯母。
刚才儿子交代下人哄她的说辞,自然都被听到了。
冯母扫视冯梦书浑身上下,不忍闭眼:“二郎,如果你还认我这个母亲,就到佛堂来。”
冯梦书犹豫片刻,折步跟着冯母走,冯母怒斥他:“回去换了衣服再来。”
冯母在佛堂等了足足一刻钟,终于等到冯梦书踏入门槛。可他还是先前那副样子,失魂落魄。
这一刻钟里,恐怕一直在神游。
冯梦书躬身一礼:“请问母亲,何事训诫?”
冯母以眼神示意阿丹,后者将手臂上早就准备好的披风给冯梦书披上。
冯梦书不动不应,任由那披风从肩上掉下去。
冯母看得生气:“跪下。”
阿丹关门出去,冯梦书不动。
冯母道:“今天你父亲和兄长都在这,在他二人面前,我们母子两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面前不远处,是父亲和兄长的牌位,冯梦书犹豫一瞬,直直跪下去。
冯母说:“二郎,母亲教你写字,供你念书,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娘听说你自请外放出京,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
冯梦书说:“不敢打扰母亲。”
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知儿莫若母,冯母早已预料到回答。
冯母很后悔:“娘不该让你娶湄娘的,当初从荷花池里救上来她,名声污就污了,是她非要攀扯咱们家。一娶了她,你也跟着变了,变得冷漠无情,心思深重。从前有事会与母亲商量,如今倒要与我分家似的。”
冯母转过身去,偷偷擦眼泪。
冯梦书沉默片刻,开口说:“二郎从荷花池里爬上来,就不是原来那个二郎了。母亲信不信人有前世,信不信一个死人能重历过往?”
冯母惊愕地看着冯梦书,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
冯梦书轻声说:“我在前世变成了残缺之人,被人折磨了三百多日才死去。眼前的二郎,比你原来的儿子多活了二十五年。”
“……残缺之人?”
冯梦书坦然地看着冯母:“母亲听不懂吗?这个词应该不会难懂,就是字面意思。”
第 28 章 第 28 章
冯梦书从未有一刻这么清醒。
自他浑浑噩噩地从荷花池里爬上来,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
冯梦书不信神佛,不信轮回,可偏偏是他死去又活过来。
冯母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你说什么疯话?”
这等诡奇之事,连他自己都不肯信,又能讲给谁听?谁都会把他当成疯子,眼前念佛十几年的母亲也是一样。
或许宋湄不会。
因为宋湄有一本和他相似的杂记,他该和宋湄说,她或许会信他。可宋湄不在,无人倾听,隐藏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冯梦书淡淡道:“母亲,我知道未来三年大昭王朝的气运,我也知道晏京权贵大半人的下场。我只是暂时处于微末之时,活过来这一年的光景,我已把未来之路全想好了。结交程化、孙廷玉,还有许多你未听过也不认识的人……”
冯梦书也知道傅兆兴,更知道五皇子。只是太子实在心思深重,即使他知道未来三年之事,也猜不透他把傅兆兴藏在哪里。
萧氏皇室,个个都是疯子,难以常理度之。
“但我不信我拼尽全部,没有一丝抗衡之力。”
冯梦书摇摇晃晃站起来,被冯母扇了一巴掌。
冯母疑心他魔怔了。
但去掉那些疯言疯语,冯母还是听出了他的真实意图:“你忘了大郎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还要去做这些事?你兄长全都是教你害的!”
那时冯家还未搬到晏京。
那时冯梦书还小,身为秀才冯父不拘于文人身份,为养活一家老小,脱下长衫已卖了几年烧饼。
家中有个烧饼铺子,冯大郎帮冯父做生意,冯母操持家事,只有他一人去读书。
书中讲仁义礼智信,冯梦书路遇一对变卖古鼎的贫苦父女。
那父女的宝贝被恶霸强买,冯梦书仗义执言,列举三大条状。说得那恶霸满脸通红,灰溜溜地逃窜。
那父女得了救命的银钱,冯梦书得围观之人的称赞。
事情到这里,本该是个口口相传、皆大欢喜的好故事。
然而刚拐进小巷,之前的恶霸便持刀出现了。未等人反应过来,就迅速接近,捅人一刀。
冯梦书无事,死的是来接他的兄长。
兄长肚子开了个窟窿,像是家里早起做饼时在水井旁接的水,汩汩地往外流血。
兄长为保护他而死,父亲不久后也死了。状告无门,只因那恶霸竟然还有个做官的舅舅。
没有赞他见义勇为的传言,只有经过他时肆意打量和窃窃私语的人群。
忆起往事,冯梦书嘴唇颤抖:“那是权贵欺人,非我之过。”
冯母哭着斥他:“那么你现在只是一介小官,对面是天家皇室,你要带着母亲一起拼得粉身碎骨吗?你所说的疯言疯语里,重活一世,母亲会在第几年死?”
姑且信一信他的疯话,冯母想,既然儿受折磨,她肯定也是活不久的。
冯梦书知道母亲是故意的。
但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兄长,想起卖鱼的一家三口,想起自己将宋湄送出去,却收到她惨死的消息。
他似乎总是行着自以为正确之事,却害了旁人。
冯梦书面如死灰:“母亲不愧是母亲,你太懂如何杀我的心。”
他如一抹游魂,慢慢离去。
狠话说出口,才察觉后悔。
冯母心如刀割,在身后哽咽着唤道:“二郎,忘了宋湄吧,莫与母亲离心。”-
自从老夫人发话之后,小厨房就开始投入使用,芬儿和梅儿去到小厨房取了食盒回来,一脸的喜气洋洋。
这个小厨房是专为正院设的,只供着他们正院,如此一来,不光主子能吃上合口的热乎乎的饭菜,她们这些下人们吃得也好。
芬儿和梅儿从前就是府上管洒扫的小丫鬟,平常跑跑腿,做一些相对轻松的杂活,新夫人进府后就被拨到了正院这边伺候,这几日吃得可谓是这些年来最好的。
今日早膳开始之前,老夫人身边的钟嬷嬷又来了正院,送了四碟小菜并两样精致的糕饼过来。
钟嬷嬷对着宋湄欠身道:“老夫人记挂着二夫人,让我过来看看,夫人早膳用得如何。”
宋湄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道老夫人也实在是太客气了,简直不像是封建大家庭的长辈,服务意识好过许多不靠谱的乙方。
“劳烦您跑这一趟,一切都好。”宋湄来到萧府之后,萧老夫人一直以她体弱为由,没有交给她任何要做的差事和管家的权力,唯独小厨房是专门为了她开的,她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全权说了算,也算是她唯一可以完全控制的领地。
今天是萧峥过来吃的第一顿饭,宋湄生怕他只吃一顿就不再过来,坏了行情,所以准备非常充分。
刚出炉的小笼包,蒸饺和肉末烧饼看起来都让人很有食欲。
宋湄又怕萧峥吃不惯这类面食,加了一份桂圆红枣糕和虾仁炒饭,为着加强营养,又加了一碗蒸鸡蛋,自己则要了一份双倍豌豆和豆芽的酸辣粉。
萧峥很快请安回来,看到这一大桌子的早膳微微愣了愣神。
宋湄招呼他坐下来:“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让厨房随意都做了一些,你捡喜欢的吃就好。”
说话间,绯月拿蒸鸡蛋羹放在萧峥面前,又把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酸辣粉放在了宋湄跟前。
萧峥看着面前的鸡蛋羹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他好像六岁之后就没吃过蒸鸡蛋羹这类食物,看着更像是大伯母家的幼弟该吃的东西。
她这是把他在当成小孩子养吗?
宋湄刚穿过来时胃口不好,现在基本已经恢复正常,她用餐一般都是沉浸式吃饭,自己吃自己的不管别人。
就在她埋头嗦粉的时候,总感觉有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投过来。
宋湄抬头才发现,萧峥的确在盯着她,确切的说是在盯着她碗里的酸辣粉看。
酸辣粉是宋湄折腾厨房做出来的第一例特菜。
刚开始拥有小厨房的她特别好养活,基本上是厨房做什么她吃什么,后来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却没有提什么离谱的要求,最多要求海鲜粥里放个咸蛋黄,炸鸡翅时要求整个腐乳鸡翅什么的,都不必大动干戈。
后来的某天,宋湄发现厨房烤了红薯和栗子,想起前世楼下有家早餐店,卖的酸辣粉配烧饼最是好吃,只是这个世界还没有酸辣粉的吃法儿。
宋湄前世的大学专业是文化产业管理,也因此关注了很多手工博主,看过他们自制红薯粉的的过程,了解大致流程和做法,便写了方子让柳嫂子几个去折腾。
她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做成这事,谁知小厨房最后还真的折腾成功了。
宋湄捧着一碗加了豆芽,豌豆,肉沫,两大勺陈醋和辣椒酱的酸辣粉吃得正香,原本想要无视萧峥的目光,奈何对方看向自己的次数实在过于频繁。
被萧峥这么盯着,宋湄有一些吃不消。
她放下手中银筷,有些讪讪道,“你这几日脾胃失调,不能吃这些……若是你也喜欢,等养好了脾胃再用也是一样。”
萧峥本想问,这样杂七杂八的东西炖一碗面能好吃吗?看宋湄吃着面一脸骄傲的神情,最终还是努力忍了忍,把快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自打记事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早餐,宋湄只顾着自己埋头吃饭,不讲究尊卑上下,不需将礼仪规矩,真的就是简简单单一起拼桌吃个早膳,就算是和相处几年的父亲萧观一起用餐都没有这般放松,能够做到真正专心致志的吃饭。
用过早膳出了正院之后,萧峥的心情也莫名的飞扬起来。
“那就好。”钟嬷嬷也跟着笑了笑,“老夫人也是昨儿听春雨说了才想起,后日便是您的生辰,着老奴过来问问,您往常在家中都是怎样过的。”
宋父娶了生得貌美且颇有手段的继夫人关氏,又生下了两男一女,这么多年来早把过逝的原配丢到爪哇国去了,连带着对这个原配所生的长女也早没了多少关爱,宋湄从前的生辰不过就是在席面上加几道菜肴,多做一碗长寿面就算完了。
真要细算起来,宋父也曾在她生辰之时组织过两次宴请,但都是借着她生辰宴请的由头来达到其他目的,也不算专门给她做生日。
宋湄照实道:“在家里一般都是过得简单,最多让小厨房做多一碗寿面就是了。”
“那哪儿行?”钟嬷嬷皱眉道。
老夫人摆明了就是想要善待这个孙媳妇,前面请安免了小厨房也设了,生辰更没有不好好办的道理。
“这次给夫人筹备生辰的时间是紧了些,如果夫人信得过,就由老奴来替夫人操办这生辰宴。”
宋湄也没想到萧老夫人主仆这般执着,只能讪讪道:“那……真是有劳您了。”
“夫人客气。”钟嬷嬷道,“夫人对生辰宴可有什么旁的要求?”
“没有。”宋湄摇头道,“祖母经得多看得也多,您也是这些年大风大浪过来的,只要简单一些,不扰了一家人清净就好。”
钟嬷嬷本来就是来知会宋湄一声,再跟她示个好,问她意见也不过就是客气几句,就算她说了什么要求也不会按着她的想法来。
此时见她一直谦让,没有提出来任何出格的要求,可见是个知进退的新妇,想来日后也不难相处。
钟嬷嬷瞬间对这个新夫人感观不错。
说完了正事之后,钟嬷嬷又代替老夫人叮嘱了宋湄几句,最后又聊回到了份例上去:“府里夫人每人都是二十两月例银子,寻常都是每月十五发放,这里是夫人的那份儿。若是哪日账房那几个忙得紧,忘了给您送来,您派人去老夫人房中找春雨姑娘拿也是一样的。”
看来周嬷嬷和萧观都十分靠谱,没有跟老夫人那边说给了自己一万两私房钱的事,所以老夫人才会怕她钱不够用,让身边嬷嬷专门给她送月例银子。
宋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多谢嬷嬷。”
种种密事,太子却知道得如此清楚,冯梦书已无暇顾及问他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些事俱是真的,初时醒来,他的确有杀了宋湄的念头,以报上辈子被她折磨而死的仇恨。
可宋湄不是宋湄。
他找错了人,她亦遇错了人。
她应该遇见的是那个年轻的冯梦书,没有另一个二十五年,没有被阉割的躯体与灵魂。
如果她遇见的是真正的冯梦书,俩个人会一定相爱相亲,不会给旁人丝毫可乘之机。
冯梦书满面死寂,双眼发怔。
太子笑了笑:“冯编修,若有歉意,若要忏悔,人活着时怎么不好好待她呢?如今你确实寻错了地方,你该去冯娘子的棺材前袒露心扉。”
冯梦书怔怔落泪,抬眼尽是血丝。
太子与他对视,看清了冯梦书眼中的怨恨:“本宫忽然想起一件事,冯大人今日是否情绪失控,太无礼了。面见储君,该如何行礼?”
冯梦书不动。
不知何处闪出两个护卫,立于君侧,静静等着。看样子,若是需要,他们会将人强压下去。
冯梦书缓缓躬身:“太子殿下金安。”
太子嘴角上扬。
他返身进入屋内,十分好心地提醒:“斯人已逝,劝冯编修一句,早些将人安葬吧。”
冯梦书,以后你每见宋湄一次,就会想起当初时如何残忍地对她。这样不堪的你,怎配与她在一起呢?
滚得远远的吧。
第 29 章 第 29 章
宋湄睁眼时,窗外天已黄昏。
太子坐在榻边:“这迷药果然好使,说一炷香醒便一炷香醒,不多不少。”
他笑问宋湄:“好玩吗?”
宋湄无语至极:“你有——”
太子盯着宋湄的唇,不确定她戛然而止的字是什么:“本宫有什么?不好玩吗?上次你忽然骑马逃走,也说是跟本宫闹着玩的,还以为你喜欢这样呢。”
宋湄憋屈地说:“我不喜欢。”
说完,宋湄才想起来看向房门。门闩挂着。
她站起来,抽掉门闩、拉开门,清晨的薄光温和扑在她脸上。她看到玉兰在深青的天色下盛放。
春天。
“姑娘……梳妆吗?”两个小丫鬟捧着盆盂巾帕,面面相觑。
宋湄慌乱抹掉满脸凉意。马车驶离康国公府正门,又驶出了坊门。
京城的大路宽阔又平稳,车内渐次传进纷繁的声音:路人百姓的欢笑声、摊贩的吆喝声、猫打碎陶器的“嚯啷”和蹬上树的“哗啦”声、男人的叫骂、鸟鸣、狗叫,还有孩子被打的嚎啕大哭声——好像是看小猫看得太入迷,摔了手里的糖葫芦。
宋湄很久没听过这么热闹的声音了。这是活着的人世间的气息。
她想掀开车帘向外看一眼,看一看她错过的几十年人世间。即使是做丫鬟的十几年,她也并不曾拥有偶尔出入府门的自由——霍玥说她容色太盛,行走在外不方便,不但去各亲友家时不带她服侍,出门游玩更不令她跟随。可车内不只有她自己。
萧观府那两名梳半翻髻的侍女一左一右伴随着她。她们仍如在康国公府时一样,稳重而沉默。宋湄拿不准她们究竟只是“服侍”她,还是兼有“看管”的职责。
不过,想来,即便是押送人犯,只要并非罪大恶极之徒,去监牢的路上看看景,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或许到了萧观府,她又要很久很久,直到生命的最后,都难再看一眼墙外。
“碧蕊,”拿定主意,宋湄笑问左侧的侍女,“咱们换个位置?我想看看车外。”
“娘子请。”
碧蕊立刻站起身,伸手扶住宋湄。另一侧的芳蕊也已起身,同碧蕊一起扶她坐定。
她们的态度,又让宋湄对萧观的态度稍有猜测。但现在这些不要紧。要紧的是窗外。
碧蕊并没坐到宋湄原本的位置,而是退到一侧,替她打起了车帘。
大路是黄土铺就。为防尘土,车窗上还蒙了一层细纱。宋湄就从细纱窗向外看过去,看到人来人去,花红柳绿,看到在街边卖艺吐火的小姑娘,看到年轻的母亲一手挽着竹筐,一手领着女儿,和小贩讨价还价,给女儿才梳起的小小发团上簪起了一朵绸花。
女儿。
宋湄的手几乎要放在小腹上,但她克制住了。她要带着还未成型的女儿、带着这个可能会让她们葬身无地的秘密到萧观府了。她想活。她还想和女儿一起活。样貌与姜侧妃的相似,是否足够让萧观忽视她怀孕时间的疑点,饶了她的命……甚至,认下她的女儿?
她要怎样做,才能博取萧观的“宠爱”?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宋湄一无所知。连昨夜第一次欢好,都是萧观引导着她、取悦着她,而非她在讨好萧观。
——那就先按下不想吧。
至少,她已经走在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上,这就够了。
宋湄贪婪地把一切看进眼里。她觉得自己记住了沿途的每一段路、每一棵树,甚至每一个叫卖的小贩。
当太阳升起到越过树梢、大放光明的时候,马车轻快抵达了萧观府东偏门。
碧蕊和芳蕊扶宋湄下车。其余侍卫侍女们围成一道可靠的墙壁,阻拦了路人的窥视。
软轿早已备在门边。上轿时,宋湄的目光扫过了不远处伸出墙外的嫩枝。
这里的枝叶,和路上看过的从寻常百姓家里伸出来的枝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是枝叶下的围墙。
萧观府是大周开国以来规制最大的王府,东西长百二十丈,南北一百八十丈,几乎占去半个坊,大小是康国公府的四倍。萧观府的外墙便有如大明宫的宫墙一般绵延无际。宋湄正要进入到这座比康国公府大得多的后宅里。
但对她来说,只是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
“我忘了,”她走回床边,穿上鞋,重新坐到妆台前,“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小丫鬟小心翼翼捧上棉巾,“家里……没什么事儿啊?”
说完,她看同伴:“就是,二月十三……”宋湄再次从情迷里清醒,天已将在三更。
整整两个时辰,她与萧观在榻上缠绵欢好,有时远、有时近。萧观很少说话,只用手和身体引导她,她自然也不开口——除非身体让她发出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花园里多了许多人。萧观说声“来人”,那些白日没见过的侍女便鱼贯入内,在黑暗里展开屏风放置浴盆,扶宋湄沐浴更衣。
她们一色穿粉衣青裙,几人梳双丫髻,两人梳半翻髻,俱戴绢花银钗,给她准备的新衣却是另一色:大红绣金襦、碧色百裥裙,还有金银玉饰,堆满妆匣,不能胜计。
宋湄便有些轻松的紧张:
看来,萧观对她还算满意……至少,会给她一个普通侍女之上的位置。
“你明日一早回府,有她们服侍你,今夜且在这歇息。”屏风外,萧观已先整理完毕,“想带什么随你的意。”
宋湄忙应:“是。”
下一句“殿下慢走”还未出口,萧观已转身出门,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宋湄扶住浴桶边缘,片刻才坐回去,心中生出轻薄的不安:
她“新主”的脾性比“旧主”更难捉摸十倍。今夜还算顺利,可以后的人生,她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但,总比上一世好。
温水轻柔地覆上她肩头,在水流的包裹下,她又让自己放松。
上一世的她,一生都在跟随霍玥,即便是死,也是死在霍玥掌控的田庄上,死在霍玥意料中。现在,哪怕只是从一个樊笼跳入另一个樊笼,她的人生,也已与上一世完全不同——而且,是她从两条绝路中,自己找出的生路。
“娘子?”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瞬,一个梳半翻髻的侍女轻柔开口,“再有半刻更衣,奴婢们怕服侍不好娘子,是否要掌灯?”
“灯?”宋湄扫视一眼四周的黑暗,意识到直到此刻,她们都还在黑暗里活动,忙说,“掌灯吧。”
“多谢娘子。”那侍女恭谨说。
一簇一簇火苗升起,室内亮了起来。
烛光下,侍女们的面容霍然清晰。她们都很年轻,年幼的十三四岁,梳半翻髻的两人也不过二十左右,容貌秀丽,各有动人的韵味,若在侯门王府之外,至少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可在这里,她们无一人有文人笔下“美人的傲气”。每一个人都低着头,服侍她沐浴、擦净身体、穿衣梳发,动作轻缓,神态恭敬。就像她以前服侍霍玥,并不以为她侍候小姐有什么屈辱,反还真心实意认为,能被选在小姐身边服侍,是一种福气。
但她暂时保住自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当然没有精力再可怜别人。
或许,她们能在萧观府度过安稳的一生,平安终老,那是比上一世的她要好得多的结局。
有年纪小些的侍女被宋湄的容貌震慑,在阴影处交换惊讶的眼神。而年长的侍女想起了更多:这张脸过分地熟悉,曾经在萧观府肆意绽放,可不过短短一年,便被雨打风吹去。
她们同样用眼神警告同伴,不许在新“娘子”面前露意。可宋湄已经察觉到了这些眉眼来去。
再想回答“为什么”,并不难。
昨日下午花园入口亲卫们的惊异……萧观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用那样尖锐的目光盯紧了她……她来送自己当礼物时,亲卫们“果然如此”的神色……还有她出现在醉酒的萧观面前时,他脱口而出的“颂宁”——
身体上的疲惫让宋湄几乎立刻睡熟,可精神上的清明,又让她对着铜镜,露出一抹恍然的讶异。
看来,她今日能逃出霍玥掌心,真的要感谢自己这张脸——不是感谢她有如何的貌美,而是要感谢,她竟然生得与萧观心尖上的姜侧妃,有能令人恍惚震惊的相似。
那——宋湄旋即想到——霍玥和宋檀知道吗?
侍女们替她梳顺了长发,扶她到新布置好的矮榻上歇息。
宋湄着实累极也困极了。天亮便要离开康国公府,去往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争斗更激烈的地方也好,发现自己和姜侧妃或许有八·九分甚至十分相似也好……她暂时安全了。
她需要休息。
她的确有些东西想带走。天亮回去整理,必然要见到霍玥的。
宋湄一顿。
“别怕。”她想了想,拿起两对耳坠,放在她们手上,“我睡觉魇住了,见了你们才好些。”
她试探问:“是景和二十五年,是不是?”
屋里气氛一松。
小丫头忙笑道:“正是了,姑娘竟连这个都忘了!”另一个便笑道:“姑娘一会儿多喝几口热茶——我母亲今儿同李管事往香积寺送供奉去,顺道给姑娘求个符安神,怎么样?”
“那也不必了,太当一回事。”宋湄轻轻把这事揭过去,“咱们快弄吧。”
小丫鬟们忙动起手。
不一时,宋湄便换好了一身浅淡素净的春装,发髻规矩梳起圆髻,正戴一支青玉发梳、斜簪两朵新开的玉兰,通身不见一点艳色,面上更不上脂粉,连点唇、画眉都无。
从十二岁起,到十五随小姐出阁,再到现今二十岁,做了姑爷的侍妾,再到……死前,除去年节外,她再不曾盛服丽妆。
镜子里的脸渐渐熟悉了。
两个小丫鬟的名字,她也想起来了。
她们是她今月做了“房里人”后,小姐拨来服侍她的人。不过两个月,她便诊出身孕,封了姨娘,她们便一直跟在她身边,服侍了近三年,直到她生下儿子,由小姐调走。
粗粗想来,为让小姐安心,她从不曾着意收拢过身边的人,更别提给过她们什么好处,或有多深厚的情分。从她身边调走后,她们也各自有了其他执事,又嫁人生子,寻常见一面都难得了。
可在十五年后、边关大败之时,也是她们冒着风险,偷偷给她送来消息:
主君脸色很不好……一回来就问了大小姐。
大小姐。
她的孩子。
她在怀上她之前,就知道留不在身边的孩子。是小姐许诺过、握着她的手恳切承诺过的,会当成自己孩子的孩子,却被当做一份礼物、一件贡品、一份象征送往西戎野蛮之国、苦寒之地。一生不知会被迫嫁给几个人,受多少屈辱。或许一两年就没了性命,也不会有人替她讨命。
小姐。
熟悉到刻进骨髓的房门近在眼前了。丫鬟打起碧绡帘栊,有人抿了唇对她笑、用眼神问好。
她恍恍惚惚,似乎回了一个笑,听见屏风里是许久不闻的、小姐年轻又欢快亲切的声音:
“宋湄,快来!听说你梦魇着了?快让我看看!”
宋湄飘忽荡入内室。
小姐、艳若桃李的小姐、鲜艳热烈的小姐在花团锦簇里对她笑、对她招手。
可看到小姐的一瞬间,她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寒凉的夜。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小姐。她盼着小姐能回心转意,就像曾允诺过的那样,不要把她们的孩子丢出去。
可她只等到了小姐说:
“偷盗财物、窃听机密、嫉妒多舌,把她拉下去。”
只看到了小姐那亲切不再,反而含着怨恨、快意和许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的,冰冷眼神。
趁他没看见,宋湄翻了个白眼:“我月信还未干净。”
太子一顿:“还有几天?”
外面就是两个女官,还有姚金娘,无论哪一个都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她们一定离得远远的,不敢听。
宋湄垂眼:“半个月。”
太子缓缓皱眉,看起来有点不可置信:“这么久?”
第 30 章 第 30 章
宋湄解释:“那当然了,月信,月信。就是半个月之久的信期,所以得名为月信。”
太子说:“原来如此。”
宋湄暗自松了一口气。
又听太子不轻不重地问:“不过本宫也没问,湄湄怎么解释得这么急?”
宋湄停滞一瞬:“不信的话,殿下可以去问外面的女官。随意一个女子,都能解答你的疑惑。”
太子看向车帘外。
宫里的两个女官规规矩矩立在远处,看着是陌生的面孔。
而从小侍奉的姚金娘离得更近,对待主子当然是无所不答。
太子沉默了一阵。
宋湄猜得不错,太子虽然人面兽心,除开在她面前暴露恶劣的本性,在其他人面前还是要点脸的。
毕竟是被以“仁”为教导思想的太傅们教大的,矛盾地共有斯文、败类两大特质。
太子的手掌自宋湄腰际来回摩挲,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语气有些愉悦:“无事,总归你现在是我的了,本宫等得起。”
宋湄暂时放下心来。
下一刻,太子忽然将她按在怀里,两人挨得又紧又密。
宋湄的手腕被捉住,太子的手指在上面摸了摸,隔着衣袖渐往上去。
夏衣的袖子只有薄薄一层,隔着单薄的布料,宋湄感受到滚烫的温度,沿着手臂来回抚摸。
狗太子几乎贴着宋湄的脸说话,叹息出声:“湄湄肤若凝脂。”
在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略显亲昵的姿势,并没有出格之处。
但是这种看起来很想做点什么的行为,还是让宋湄心惊胆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马车缓缓向前,到了宫里。
太子恋恋不舍与宋湄分开,他竟还记得自己有正事要做,吩咐李朝恩照顾好宋湄,就转身离开了。
他身后的一大群宫女内监,也跟着小步快速移动,很快入了殿内。
李朝恩留了下来:“承徽娘子,奴送您去寝殿。”
宋湄跟着李朝恩走上长廊,将过拐角时远远看到高举的仪仗,中间迎着一个穿着冕服的男人。
这是太子的爹,老皇帝。
圣驾所到之处,跪了一地宫女太监。
老皇帝面带威严,一脸正气。如果第一次见他,说不定还会对他产生好感,以为他是个好人。
李朝恩回过头来,殷切地嘱咐:“不必拜见陛下,娘子累了一天,快去寝殿歇下吧。”
宋湄有些意外。
身为太子身边的内监,说起皇帝的语气,竟然是这样的轻飘飘?
宋湄偷偷盯着李朝恩许久,他笑容依旧,和太子一样,根本看不透。
皇宫之内,皆非常人-
人累极时,便不会太挑剔安歇的场所。宋湄的床又是专门换过的拔步床,至少床内足够宽敞。
时辰太晚,明日还要入宫上值。简单擦洗过,宋檀便直接睡下。
他睡得很快。
待他睡熟,宋湄才挪动僵硬发酸的身体,悄悄离他远了一尺……两尺,几乎靠到墙边。
放纵的滋味并不美妙。虽然不再痛苦,却也没有快乐。宋檀激动难抑的时刻,她却毫无愉悦,仿佛魂离体外,只沉默感受他的存在和动作,思索同样的事,为何只有宋檀快活。
但,终究和上一世不同了。
上一世,直到怀上儿子前,和宋檀的最后一次,行房给她带来的依然只有疼痛。
这一次,即便她明日就死了,也至少有一件事,和从前不一样。
宋湄沉沉睡了。
但很快,她又被惊醒。
床帐大开,烛光刺眼,宋檀已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更衣洗漱,预备上值。
宋湄愣神片刻,便坐起来,披衣下床,接过了小丫鬟手中的革带。
宋檀二十岁入朝,至今五年,已为中书省左司郎中,着绯袍、用银鱼袋。他金榜题名的第二个月,便是大婚之期。但作为陪嫁丫鬟,在康国公府这么久,宋湄还从来没有近身服侍过他穿衣,这是第一次。
她学什么都快。
晨起时间紧迫,宋檀又自认清简自持,本不该与侍妾言笑。但昨夜属实不同。
是以,在宋湄俯身扣紧革带时,他手向前一寸,用手背抚过了宋湄的脸。
他的手擦了香脂,温热滑腻,宋湄有些恶心。
但她不能挥开主子的手,只能加快动作,直身捧过靶镜,请宋檀正冠带。
得到宋檀的喜欢、亲近,并不能让她获得快乐,更未必能让她度过劫难。
或者说,和小姐一样,宋檀正是她的劫难。
宋檀出门两刻钟后,才是霍玥起身的时辰。宋湄缓慢梳理着长发,看见自己肩头还有宋檀留下的红痕。
颈侧也有。
她拿起粉盒,把痕迹轻轻盖上。
来不及做更细的遮掩,如此,不过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或许是疯狂过后,她还想好好活着,不愿更加惹怒小姐。
时辰到了。宋湄点头。
是吃饱了。
“还吃得下饭,或许真没怎么?”凌霄叫小丫头收拾桌子。
“真没怎么。”宋湄重复。她试着对凌霄笑,“我再躺躺就好。”
往好处想,往好处想……回到这时候,至少她还能再吃十五年饱饭。
院子里一叠声的“娘子回来了”。看了看宋湄勉强至于难看的笑容,凌霄叹说:“罢了,你躺着,我去给娘子回话。”
霍玥来得很快。她不让宋湄起来,自己斜坐在床边,摸宋湄的手,摸她肚子,又探她的额头。
“还是给你请个大夫。”她说着就命人,“去拿二公子的名帖,到太医院请邹太医来。要快。”
宋湄没来得及拒绝。
她也不知道……她从来没能成功拒绝过小姐。小姐的恩赏、小姐的亲密、小姐的好、小姐的笑,小姐的期待、小姐的要求、小姐的命令……小姐的翻脸无情,小姐的恨与怨。
小姐待她好时,她便好。小姐要她死,她也求活无门。
请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她想。或许这一切,只是她近些日子惊慌过甚,生出的魔障。
会是吗。“幸好你有决断,知道来找我。”霍玥急匆匆赶向西北角,一面后怕,“夫人深恨那一位……真叫他们见了面——哪怕没见面,只闹到亲卫眼前,家里罪名就要再加一重了。太后娘娘留下多少情分够用的!”
宋湄并不答言,只扶着霍玥赶过去。
她身体好,霍玥的更不差。两人把余下仆妇丫鬟们落在身后几丈,先赶到附近,便听见一声抽刀声,跟着便是夫人颤抖的怒叱:“真不要命,便接着拦!”
“快去让人请父亲回来!”霍玥气道,“还有,派人去公主府,无论如何也得把大嫂给找回来!”
说完,她便冲出去,当头跪在婆母面前:“母亲!母亲三思,使不得啊!”
等太医来的几刻钟,霍玥就先在宋湄房里用了早饭。
她用得不算香。漱了口,便重坐在宋湄床边,说些闲话。
“眼见又是踏春游戏的时间了,真想打马球。”她说,“这若放在前朝,别说女子婚后骑射了,便是嫔妃帝王、都有筵席间随兴起舞高歌的。”她抱怨起来,像未出阁的女儿与姐妹私语,“如今倒好,处处受限。”
宋湄安静听着。
这些话,若在以前,她听到便会心疼小姐。心疼小姐年幼失恃、失怙,虽有祖母抚育长大,悠游自在十几年,一朝嫁人,却多了许多说不得的委屈,连闺中最爱的游戏都要远了。
可现在,她只在想……她竟在想——
她有什么可心疼小姐的?
小姐只是不能随兴骑射玩乐,而她,连自己的孩子、亲骨肉,连自己这条命,都未必保得住,都不知怎么才能保住。
宋湄怔怔的,不答话,霍玥也并不在意。她又说起,下月初是大嫂独生女儿的生辰,要摆家宴。大哥已去了十一年,侄女都快及笄了,大嫂还想着过继一个儿子好承爵,两房尴尬得很,快不知怎么处了,她真不想凑这热闹。
宋湄攥紧了手。
她现在的手养着两分长的指甲,扎在手心是针刺一样的疼。她想到自己做妾的缘由,又品味着小姐的话——小姐是在提醒她什么?她以为的和睦、亲密,原来是带着刺的。可她从前从没有察觉过,所以,才在最后小姐雷霆震怒的时刻,迟迟不敢相信。
太医到了。
宋湄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太医留了安神的方子,叮嘱多休息养神。
霍玥松一口气,吩咐人熬药,便自去做别的了。
宋湄闭上眼睛,竟昏然一眠。
正午起身,是一同做伴读丫鬟、相伴快十五年的玉莺来看她。
“你一向身子极好,到底做了什么梦,连安神汤都用上了?”玉莺把饭碗筷子递给她,就让她在床上吃饭。
“没什么。”对谁,宋湄都只能说,“梦罢了,不要紧。”
上午吃得太饱,到现在她还不饿。她克制住了两口把这碗饭吃尽的想法,用筷子尖挑起几粒米饭。
这一切不是梦。不是魔障。
都是真的。
都是……真正发生过的。
她垂下眼眸说:“姐姐别担心。”
玉莺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碗。
一时用过饭,宋湄仍欲阖眼。玉莺知她精神不好,本想悄悄出去,放她歇息,思索再三,终究伏在她耳边,轻声地、吞吞吐吐说:“你别多想了,好生过吧……咱们娘子,不是那样的人。”
宋湄恍惚看向她。
“哎!”长叹一声,玉莺索性坐下了。
到底是十几年的情分,她攥住宋湄的手,说出掏心窝子的话:“从你……好日子那天起,你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我知道。但你想想,咱们跟着娘子的日子,已是极难得了。娘子是信你、看重你,才选了你……你满府看一看,想有这个福分的丫头……”
玉莺说了许多,宋湄只是听着。她知道,玉莺是为她好,才劝了这些话。现在,她想说自己不愿做妾也不能了。
况且,就算换到做“房里人”之前,十几年来,小姐对她如斯厚待、“恩重如山”,她该怎么拒绝流着泪许下诺言、求她做妾、求她替她生子的小姐?
事已至此,重来的这一生,她该怎么过、她能怎么过?
难道她要从现在开始勾引姑爷,与小姐争锋争宠,求一条活路吗?
上一次,她忠心了二十九年,小姐许诺过她的要紧的事,却几乎没有一件做到。
小姐分明应过,许她仍在侯府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妹妹放良自嫁,可不过两年,老夫人就强要妹妹做了她孙子的侍妾。只是小姐垂泪、含愧对她赔礼,她也只能体谅。
想来,她一个奴婢,当然也没有办法真和主人较真、翻脸。
而若她真得到了姑爷的“宠爱”,恐怕小姐更不会放过她在侯府的母亲和妹妹。
她的路,她的生路,她的活路……究竟在哪儿。
庭中玉兰依然静雅秀直。晨风细微,烛光幽凉,宋湄跨越穿堂,行过游廊,走向小姐,看到将灭的红烛旁,小姐一双杏眼毫无笑意。她手中把玩着桃花金簪,极浅极淡地说了一声:“你来了。”
“娘子。”宋湄垂首。
凌霄正给霍玥挽发,手上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
府里才起身一两刻钟,昨夜二公子留宿宋湄房中的消息,却连院里扫洒跑腿的小丫头都知道了。玉莺姐姐说,娘子好像一夜都没睡。
娘子会怎么办?会不会对宋湄姐姐……发火?
所有人都在等着霍玥的动作,宋湄也在等。她也比任何人都更紧绷。
但,尽管霍玥目不转睛地盯了宋湄好一会儿,她转身向内开口时,声音却仍算平静温和:“你没睡够,就回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同样是叫宋湄回房歇息,昨日和今日的意味却截然不同。玉莺、紫薇和凌霄都努力给宋湄使眼色,想叫她多说些话解释或赔罪,别真叫娘子心里起了芥蒂。
可宋湄只是一直垂着脸,应下一声:“是。”
她该怎么解释、又能怎样赔罪?
说,“是我不该服侍公子”,或,“我不应留下公子过夜”吗?
那又是谁让宋檀来的?
宋湄安静离去,五间正房里便更加寂静。
直到霍玥梳妆完毕,去给婆母请安的路上,奶娘才让众人都远远跟着,自己低声道:“昨夜的事……依我看,倒也怪不得宋湄。”
话起了头,剩下的就好说了。
看霍玥没有不想听的意思,奶娘便一气把话说完:“她一向听话,从不违娘子的意思,又聪明,哪儿猜不出是娘子让公子去的?她一个奴婢丫鬟,又怎么好推拒公子。娘子要她做什么,她都做了,娘子又这样,恕我要说娘子:若叫她以为怎么做都是错,那才是错了。再叫旁人看在眼里,以后娘子的话,他们是该听、还是不该听?”
霍玥只听着,没应声。
一时行到西北角,一行人俱在院门前停下脚步。已有另一些人等在那里。
见霍玥来了,为首的女子侧过身,她挽着的女孩儿便上前一步,先行问好:“二婶娘。”
霍玥早笑得满面春风,先唤侄女起来,便对长嫂见礼:“我来迟了。”
“哪里。”康国公府长媳孙氏回道,“正是时辰。”
寒暄过这两句,妯娌二人便再也无话。
婆母已被关在佛堂一整年,小辈们只能在院外行礼,便算请安。很快,两队人又分路而行。
康国公府要回话的管事、奴婢,也开始向霍玥院中汇聚。整座康国公府的日常事项,都担在霍玥一人肩上。
霍玥总疑心,今日来回事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二郎昨夜留宿侍妾房中,又和半个月前一样都在心里笑话她,——笑话她要强了五六年,还不是生不出孩子,亲手给丈夫选了女人、纳了妾!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和侍妾亲密起来……她还不能说、不能怨!
“可我也只是个女人……”
在短暂歇息的间隙,她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低低地、低低地,说了一句。
太子来吻宋湄,本是安慰的意思。然而宋湄避了避脸,便激得他用了些力道。
“我们早已经行过最亲密之事,你如今是太子承徽,亲密不违礼法,何必羞怯?”
太子轻轻一笑:“更何况本宫伤口裂开,就算湄湄月信走了,本宫也暂时有心无力了。”
重伤至少要养一个月才能好吧?宋湄悄然松了口气。
太子私下里用饭向来随意,且今日第一回与承徽娘子共用膳食。以方才的情形推测,想来还有许多私密话要说。
宫人早就退得七七八八,李朝恩也很有眼色地打算退下,不再打扰他们。
正转身离开,太子忽然看了宋湄一眼,叫住李朝恩:“令宫,女子月信一般是何时,几日?”
李朝恩道:“每月一次,三日至七日。”
太子时而语出惊人,李朝恩早已习惯。只是说出这句话后,饭桌上两人都陷入沉寂。
连呼吸声都放轻了的沉寂。
意识到自己又在抠弄袖子的小动作,宋湄蓦地松开。
松开的瞬间,手被太子握住,整个人被太子搂腰抱过去。
宋湄触到太子的腿,顿时浑身紧绷。
挺腰要站起来,却被人在腰后捏了一下,似有一阵电流爬过,宋湄整个人软下去。
太子严丝合缝地抱住宋湄:“神奇的很,每次在你腰后这处敏感之地作怪,你便软了身体,任由摆弄。”
宋湄浑身僵硬。
太子的呼吸吐在宋湄颈后,沉声问道:“湄湄,你月信明明过了,为什么撒谎骗本宫?”
“你对冯梦书也是这样谎话连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