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雁城。
与中原不同,雁城的气候称得上反常。
此时深秋,正值阴冷时节。然而雁城白日烈阳高照,被炙烤的沙粒能烙熟饼子。等到夜里漫天星光,气温冷得又像是入了冬。
宋湄跟着的是一支往西北走的商队。
商队的领队是一个络腮胡,人称古鞍子。
古鞍子眼眸深邃,看着有点异族血统。但他说的一口地道的中原话,且知道不少天下奇闻,此刻正在火堆旁与旁人谈论龟兹的玉石。
宋湄今天没空参与他们的话题,她有重要的事要做。
她取下马鞍上挂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包得严实的包裹来。
等到拆开里三层外三层地的油纸包,终于得见了这包裹的庐山真面目——
一封信。她喃喃说。
“姐姐,我送你回去。”凌霄担忧地看着她。
和宋湄一样,凌霄也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五年前,十五岁的小姐从侯府出阁,随身有四个陪嫁丫鬟,两个是从小伴读的丫头,玉莺和宋湄,另两个便是小姐长大后,侯府老夫人挑出来一并伺候的人,紫薇与凌霄。算来,凌霄也已在小姐身边八年了。
能被选上来随身服侍的丫鬟,样貌自然是好的。凌霄便有一张春光秋晴般明丽的脸。可样貌生得再好,身为奴婢,主人不开恩,终身便亦只能付与奴仆。
凌霄今年十九。
宋湄记得,三年后,她会由小姐做主,嫁给姑爷自幼的小厮、康国公府的管事。
宋湄还记得,再三年,管事娘子凌霄来探望已是姨娘的她,对坐闲谈间,凌霄轻声感叹了一句:
“还是姨娘的日子好。”
凌霄的丈夫在奴仆里有权有势,国公府的管家,当家人的亲信,出门在外,谁不多给几分颜面,却不能算一个“好丈夫”。他读书识字,也赌钱酗酒;他生财有道,也宿妓票昌。姑爷比小姐大了五岁,凌霄的丈夫更比她大了十岁,可“年纪大会疼人”这句话,却与凌霄的丈夫并不相符。
她说这话的时候,宋湄心里在想什么?
是抱有认同,还是怀着不可言说的反驳?
宋湄来不及细细去回忆了。
厨上送来了早饭:三样细粥、四样点心、五碟小菜,比姨娘的分例还多两样。食盒打开的瞬间,粥点的香气和小菜的辛辣便瞬间蹿入了宋湄鼻腔,让她几乎要忍不住动手抓饭。
她太久没见过正常的、新鲜的饭食了。她饿。
小姐让人把她拖走,她先是以莫须有的“嫉妒”,被送到了小姐的陪嫁田庄。在那,她还能一日有两餐饭,也能寻机和旁人说几句话,试着打探京中的消息。后来,她又获罪“盗窃”被送到另一处庄子,直接锁了起来,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她说话。
但比惊惧、孤独更先来的,是饥饿。
一天只有一餐饭,凉粥咸菜。她想活着,所以,不管是冷的、冰的,还是馊的、坏的,她都咽下去了。无人的沉寂里,她有了大把时间思考。想小姐,想自己,想自己,想小姐。想她在小姐身边这二十九年,想她自己活的三十四年。
“姐姐,”凌霄拿走她手里的碗,“就吓着了,也别吃太多,小心伤胃。”
宋湄手中一空。她心里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出去了两寸,想把碗再抢回来。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她霍地收回手。宋湄还不知道宋檀会来。
一日昏睡,到了月出中山、黄昏将歇之时,她反而没了困意。她不用人陪,两个小丫鬟已自去歇息。
总归是睡不着了。将绣墩移到窗前,在轻手轻脚推开的窄小缝隙里,她望着将圆的月亮,又想起了母亲,还有妹妹。
小姐出身永兴侯府,她和母亲、妹妹,都是永兴侯府的家生子。她们是世间最亲近的家人,血浓于水,即便分处两地,永兴侯府与康国公府之间,走路也不过两刻钟远。
从前,即便随小姐嫁了过来,她还能随小姐归宁,见一见家人。可自从做了侍妾,她就再难见到母亲和妹妹。
国公府的“女眷”,一个妾室,怎好随意出门。若在人家遇见一二男子,岂不有损贞洁?混淆了子嗣怎么办?
等到妹妹也做了妾,直到她死,她和妹妹,竟再也没有见过一次。
母亲去了,她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春夜的风仍有着侵入肌肤的凉意。抹掉冰凉的泪,宋湄正待阖窗,却忽见一个婆子闪过,跟着便是敲门声响起:“姑娘、姑娘,快开门!”
她声音里满是喜气,还有些急切的讨好:“公子来了!”
公子——姑爷——宋檀?他怎么会来!
宋湄大为不解,更没有准备,一时便着了慌。来不急把绣墩放回原位,她几步跑回妆台前,用力抹干泪痕,又忙去拉门闩。
姑爷虽是她的“夫”,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可她与姑爷并不相熟。姑爷来她房里,一定是小姐安排的。可是,为什么?
她知道,小姐要她生下子嗣。可小姐也明明知道她今天身体不适、精神亦不佳,为什么还会让姑爷过来?
宋湄根本不愿在此时见到宋檀,更不想与他同床共枕、赤身亲近。她只是一个奴婢,隔窗拒绝公子,便为不敬,还有“恃宠”之嫌。更何况,她本没有什么“宠爱”可以依侍。
她只能开门,当面对宋檀请罪。
门闩得紧。这原是怕人突然入门做下的防备,现在却险些防住了宋湄自己。
幸好,在宋檀的脚步声才抵达门外时,门开了。
“公子恕罪。”宋湄立刻让在一旁,“今日身体不适、仪容不整,并非有意慢待公子。”
宋檀停在门边看她。
他无疑是俊美的,身长八尺、眉目清朗,曾得圣上亲口赞过“美姿容”。对他的身量来说,侍妾的这一间屋子未免有些浅窄。他站在门口,便挡去了大半洒进来的月光,他再向内一迈,房里的一床、一桌、一椅、一台、一柜、一架,便都失了从容,变得紧迫不安。
身为世家公子、皇亲贵胄,宋檀自幼养尊处优,自然不喜这屋子狭窄,每回来看侍妾,都未曾在此处留宿。
但妻子说,侍妾还无生育,不便抬举过甚,不如等她有孕,再搬新房庆贺,他亦思之有理。
总是阿玥的人,该给她两分宽容。
如此想着,宋檀便转身坐向床沿,淡声道:“起来,安置吧。”
宋湄肩头一颤。
她深呼吸,“公子,”抬起头,“我——”
“你‘病了’?”宋檀截断她的话。
他审视着她,看她眼下哭出来的红痕,又看她显然是准备入睡的衣衫:“做了噩梦,吓着了?”
凌霄正侧身把碗递给小丫头:“这都比平常多一碗了。”
古鞍子瞥见她的动作,哈哈大笑起来:“装得这么严实,原来就一张纸。”
宋湄将信抖开,在火堆旁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这是我……”
顿了顿,宋湄陡然笑开:“这是我儿子给我写的信。”
一名商人问:“商队辗转近一个月,中原的信差竟能找到这里,真是有本事。信里写的什么要紧事?”
没什么要紧事。她烧糊涂了?还是,这是她死前的幻梦?
宋湄霍然拉开床帐。
铜镜就在床边的妆台上。天光未明、红烛将熄。来不及找鞋穿,她两步走到铜镜前。石砖地的凉沁在她足心。
镜子里是她,陌生的她、年轻的她,头发半挽半松,看不出身份。这屋子——宋湄环视四周——是她封“姨娘”前住的。看各处装饰摆设,还有妆台上的首饰——
看来,她已经听从小姐的吩咐,做了姑爷的……房里人了。
扶着妆台,她缓缓坐在绣墩上。月上中天了。
子时将过,早已躺在锦被中的霍玥却犹未安歇。她甚至一直不曾阖上眼睛。
她在等。
等她的丈夫,从丫鬟房中出来。
身为大家公子、行事有方,宋檀当然不会在与侍妾行房后,还来嫡妻房中安歇,如此不尊重。霍玥也不会容许宋檀这般看轻。
她也当然不是在等宋檀来见她。
只是,宋湄那一间屋子窄小,二郎从不在她房里留宿,都是行事后回书房歇息,最晚的一次,不过二更也走了……今日怎么还不出来?
夜色愈浓,霍玥心里便愈发不安。她不能不去猜想正在宋湄床帐里发生的一切:宋檀究竟是尚未歇下,还是已经与宋湄相伴安眠?
为什么只有今日不同?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不同?
猜疑一起,可疑的便越来越多。她半坐起来,开始想宋湄从清晨的异状。是了,太医都说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但她有什么好“惊忧”的,又是为什么会“不安”?
她待她,还不够好?吃穿用度,宋湄几乎和她一样,连丈夫她都放心分给她,还没封姨娘,就拨人服侍她,分例也早早升了,应她这个、又应她那个,只盼着她生下子嗣……
现在细想,她陪着宋湄等太医的那半个时辰,宋湄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应她?
想得心烦,霍玥出声叫人:“倒杯茶。”
守夜的玉莺忙答应着,披衣起来倒茶,勾好床帐:“娘子,还没睡?”
“醒了,口渴。”霍玥不愿丫头知道,她为丈夫的姬妾不能安眠。
觑着娘子的面色,玉莺自知失言,不敢多问,只忙再服侍娘子躺下。
喝了茶,霍玥更没了困意。
听着玉莺躺回榻上的声音,她想到四个丫头里,只有宋湄最懂她的心。有时只要她一个眼神,甚至不必她暗示,宋湄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从小儿上学,宋湄的聪明之处不亚于她,有时她叫宋湄也写一份功课、写几张字,宋湄做的,竟不比她相差太多。只是她们渐渐大了,宋湄没有先生指点,自己也怠惰、不爱学了,也就做不来诗词歌赋了。
二郎从来对宋湄不假辞色,想必今日也会以为,是宋湄借故邀宠。
宋湄若真身体不适,又为何会把二郎留下这么久——为何,还会留下二郎?
她不该推了二郎吗?
霍玥拧起一双柳眉。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还不确定,眼前、手边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
“青姑娘?”小丫鬟轻轻敲门,“卯初一刻了,该起了。”
甚至称得上鸡毛蒜皮。
在金山寨的时候,阿荷少言寡语。回了晏京,反倒话多起来,寄来的信里什么都说。
信的开头,总是规规矩矩的“问母妃安”。
宋湄醒了。前世与今生骤然交织,宋湄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眼前笑靥如花、还认她做亲信之人的小姐,和十五年后弃她如敝履、视她如仇敌的康国公夫人,似乎并不相同,却又分明是同一个人。
她愣怔太久,茫然又迷惑,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变淡了、退远了,连声音都像隔着窗、隔着云、隔着山。
“宋湄?”
睁眼,入目仍是灰泥墙、黄土地。窗前昏暗,天光不明。暴烈的北风似刀又似重锤,几乎要将不甚结实的窗棂震碎。
这是宋湄到这里的第七十八天,大周京畿已入深冬。
若从她惹恼小姐,被赶到庄子上算起——
那便是第一百零七天了。哈,是啊。江宋湄想。
小姐要她三更死,在这天罗地网里,她怎么逃得了呢?
萧观面上的笑容转瞬即逝:“雁城迟早是大昭的,你会实现心愿的。”
宋湄紧张地握紧了衣袖。
萧观忽然起身,对远处打了个手势。
士兵牵来了马,萧观翻身上马,又恢复到刚露面的那副冷淡模样。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雁城不太平,生意最好等到安定之后再做,寨主尽快离开吧。军中事忙,朕就不送你了。”
宋湄愣愣地站起来,还没想到回复,就见萧观勒马转身,策马离去。
古鞍子走过来,撞了撞宋湄的肩膀:“这是谁?长得比赵将军还俊。”
宋湄半晌没回过神来。
古鞍子又撞了她一下:“你们认识?我瞧你对他无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引荐给我如何?”
宋湄终于反应过来,愕然看着她半晌:“我没听说他喜欢男人。”
古鞍子的脸上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少来,你早看出来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女人想男人,天经地义!”
宋湄是看出来了,因为只有女人了解女人的习惯。
她佩服这个走南闯北的商队老大,但她唾弃这种见色忘友的行为。
宋湄心烦得很,不想跟她讨论这个话题:“那你一个人继续想吧。”
宋湄没好气地挪了块地方。
她躺在草地上,看着几乎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星空。回想起刚才和萧观共处的情形,心中复杂难言。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现在再见,怎么总有一种离婚了的前任夫妻的尴尬感。
想来想去,还是怪那一滴要命的眼泪。
第 102 章 第 102 章
古鞍子带的商队继续往西北走,宋湄则进入了雁城。
金山寨的商铺关停了好几月,但里面的伙计仍在守着。看见她来,几人把事情的经过介绍得清清楚楚。
关押周掌柜和李山的,是游离在雁城外一带有名的沙盗。
他们有组织有武器,没人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只知道他们离北漠更近。
账房忧心忡忡地说:“掌柜和大总管还在他们手里,咱们的人使了点银子,打听到人还活着。”
三个月抓了他们两个人,说不定早就打听过金山寨的名号。正好周掌柜和李山撞上门去,人家顺势就抓了。
和宋湄猜的差不多。
她对账房说:“摆明了冲银子来的,准备吧。”
只是沙盗没有道义,未免拿了钱还撕票。只送银子过去,并不能让人安心。
宋湄想到了徐丹献,他就在雁城。
这些年,金山寨和徐丹献结下了深厚的交情。她从刚出发的时候就联络了徐丹献,这个忙,他应该会帮。不过……
大昭和北漠的矛盾愈发激烈,连带着军中事务繁忙,徐丹献未必有空。
尽管如此,宋湄还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给徐丹献写了封信。
事情出奇得顺序。
徐丹献很快回信,让她静等十五日。十五日之后,李山和周掌柜被徐丹献亲自送了回来。
当初宋湄准备的金银,也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徐丹献简短地说:“初时为保万无一失,所以接了寨主的金银。最后没用上,现在物归原主。”
宋湄不解:“怎么会没用上?”
来之前她是做好准备了的,她推测这群沙盗和北漠人可能有点关系。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钱解决,银货两讫。
然而徐丹献告诉她:“沙盗已被剿灭了。”
宋湄愣了愣,这么快?
然而没等她问出口,徐丹献行色匆匆,立刻要走。
看来军中事务果然是很忙的。
宋湄犹豫片刻,叫住徐丹献:“徐将军,你帮了金山寨这么大的忙,可有金山寨需要回报的?”-
宋湄醒了。小姐的手正搭在宋湄肩上,两人都吓得一惊。见小姐竟离座来找她,宋湄忙要跪下请罪,却被小姐一把扶住。
“可见是真吓傻了,连旧称呼都说出来了。”收了这丫头一个月,宋檀第一次在宋湄身上感受到蚀骨的滋味、合心的快乐。
前面每一个夜晚都是干涸的、乏味的,今夜却全然不同。柔软攀附的身体、迎合的双唇、缠绵的呼吸、含泪的双眼……一切都在引他沉沦。他早非未经人事的雏儿,与妻子亲密的时刻自然也和睦快活。但他仍是一个身体强健的年轻男子,贪爱新鲜,不过本性。
何况手下的女子有如月皎然的容色。
何况她曾对他敬而远之、避如蛇蝎。
何况,她是他名正言顺的侍妾。
传承后嗣、人伦大礼,他不过尊妻子的安排,为子嗣计,行必要之事而已。
霍玥笑推宋湄往里走,按她坐在绣墩上,细看她的面色:“倒不似有大事。”
“是没怎么!”宋湄慌忙说,“只是没睡好。”
“你不舒坦,今儿就歇着吧,不用同我去请安了,吃了饭也不用过来。”霍玥直起身,“快回去躺躺。还不好,就请个大夫来看。吓着了可大可小,可别坐下病根儿。”
宋湄慢声应着,眨了眨眼。
“哎呦!”霍玥又笑,“真怕成这样儿?怎么还哭了。”
她接过手帕,细细替宋湄擦了泪。
“真会撒娇!”把帕子塞给丫头,她笑道,“行了,我得走了。自己跟厨上要吃的喝的,等我回来再哄你!”
说完,她便像一阵挟着香气的春风,裙裾摇动,倏然远去了。
宋湄攥紧裙摆,缓缓站了起来。
身旁又有人扶住她。
睁眼是葳蕤生光的红罗帐。暮色暧昧、明烛初燃,浅夜朦胧里,康国公府的二公子宋檀下衙回府。
见过父亲,又在母亲院外遥遥问安毕,他便回到自己院中,欢喜来见妻子霍玥。
霍玥却蹙着眉,无奈看向丈夫。
“宋湄病了。”她一手给宋檀摘去披风,一面就伏在了他怀里,“说是昨夜噩梦吓着了。请了张太医,又说没什么事,只是心里不安。我看,你去看看她吧,或许她就好了。”
“既没事,我去看她做什么?”宋檀怜惜地摸着妻子的脸。
她身在锦绣堆成的拔步床里,身下是丝滑轻软的绸褥。她手抚在上面,半晌才抬起来——
没有冻疮。康国公府为开国时高祖皇帝钦赐,尚书省工部营建,东西近五十丈,南北更足有百丈,又历经七十余年历代主人精心维护修缮,府内房屋峥嵘、景象壮丽,今日又因贵客临门格外肃穆,行走其内,人声寂寂,唯有树鸣风声、脚步匆匆,便越有人生蜉蝣、沧海一粟之感。
一个奴婢的命运,也并不比树上的一片嫩叶更牢固。
风掀动了宋湄的裙摆,她的裙摆也生出了风。夫人“清修”处在府内西北角,萧观饮宴在花园东。相隔数十丈,只要夫人那里尚还可控,便不必担忧贵客听见一二声响。但她仍然全力奔跑着。
因为,上一世她就是这样,满心怀着对康国公府、对霍玥真切的担忧,拼了命跑到了花园里。
园门自然有人守卫。两方的人。康国公府的奴仆和萧观的亲卫。亲卫衣铁甲,执长枪,枪尖寒芒似水。
从她进入视线,这些亲卫就盯紧了她,眼中只有警惕。纵有惊讶,也不过一瞬之间。唯有一人面露异色,似是既惊又怕,忙与身旁的人附耳低语。于是那一人便有些恍然,看向她的目光也转为了惊异。
这两个亲卫的举动,是否同上一世一样,宋湄记不清了。
上一世,她心里只有尽快进入花园、见到小姐,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关注其他。所以,直到此刻,她才生出疑惑:
萧观府的亲卫,为何这样看她?与萧观盯着她,是否有所关联——
“来者何人!”
“这是我们娘子的人。江姑娘。”康国公府的管事忙说,“娘子命她照管家事,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回了。”
霍玥从去岁春日执掌中馈,命宋湄做妾前,宋湄是她最信重的奴婢,府里不算要紧的事务,许多都是放给她和玉莺处置。因此康国公府上下奴仆,几乎无不识得宋湄。
宋湄也忙垂首说:“实是突发要事,必得回给娘子,还望放行。”
萧观府的亲卫点头,单放她一人入内,还派出两人跟随。
那管事便忙对宋湄说明:“萧观殿下和二公子在碧涛阁,娘子就在照月亭。”
匆忙对他道谢,让他看好那几个仆妇,宋湄小心沿着熟悉的路走。
一步,两步。连霍玥的院落也如此安静,只有花树自由盛放。
霍玥不在,奶娘卫嬷嬷也不在,玉莺和紫薇都不在,最熟悉宋湄的几个人里,只有凌霄站在正房门边,呆呆地望着她,似有言语万千。
这院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昨夜去做了什么——向萧观献上自己的身体。宋湄可以忽略其他所有人的看法,羡慕也好嫉妒也好、鄙夷也好轻蔑也好,唯独从小一起长大的凌霄她们,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与道别。
她先转身去了后院,回到自己曾经的房间。
一切仍是她昨夜离开时的样子:桌椅箱笼、笔纸书画,没有一处变动。侍女只跟进来两个,余下都在门边等候。为首的侍女轻声询问,是否要多叫几个人进来一同整理行装。宋湄说不必。
“那是我的贴身衣服,带走就是了。”宋湄指向一个箱子,便走到书案边,“还有几本书、纸、几件东西带走,余下都不必。”
书案内侧放着一个木匣,里面是几封她和母亲妹妹来往的信。从六岁到现在,她与玉莺几人互送的礼物大多收在一处,有已经用旧的荷包,也有年幼时绣得粗糙的手帕,还有长大后有了积蓄送的镶珠银钗、玛瑙耳坠、绿松石戒指。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用积攒的银钱给她打的一对金镯,妹妹领月钱后送她的玉戒指……也都从妆匣里一件一件挑拣出来。
书只带用自己月钱买的几本。写过的字和画好的画,一并装在空荡的箱子里。积攒的月钱和历年的赏钱装了一小匣,而霍玥赏下的红宝金钗、嵌宝对镯,还有许多名贵衣料首饰,都留在原处。
这就是她要带走的全部东西了。
两名侍女请她坐下歇息,仔细向箱笼里放置书籍。
宋湄便坐向床边,最后打量她住过数年的这间屋子。
水流自东向西,蜿蜒穿过康国公府花园。花园之东,沿南岸是一带翠嶂,碧涛阁矗立半山。沿北岸便是草木葳蕤,照月亭正在水边。
从半山向下望,照月亭一览无余。
霍玥紧张又无聊地坐在亭边,时不时向上望一望,又不敢看得太明显。
约定请萧观午初到府,本想先请用午膳,再见机行事。谁知萧观未初三刻才到,足晚了近一个半时辰!
这说早不早、说晚不又晚,实在尴尬。
萧观一言不发,那些亲卫也一字不吐,二郎连萧观是否用过饭都不曾问出,只好请人先进花园。
哪知才从照月亭走到碧涛阁,萧观便向亲卫要了酒,自己开始喝了!
幸好家里预备得齐全。她和二郎忙叫人上菜上酒,二郎陪侍,她先避下来。
活了二十年,她哪里受过这般委屈,赔笑赔话……便是从前入宫,连陛下、娘娘们,都不曾对她作色呢!
二郎还在上面,只怕更要忍气。也不知今日能有个什么结果。
霍玥正闷着,忽听有铁甲铿锵声,忙回身向后。
已有人赶来,小声回说:“是宋湄要见娘子!”
“出什么事儿了!”她忙轻声问。
照月亭与碧涛阁相去不过数丈,萧观耳聪目明,这里声音稍大些,他必能听见。
“娘子!”宋湄和上一世一样快步进来,俯身在霍玥耳旁回道,“夫人知道萧观来了,要出来,奴婢们拦不住。”
“偏是这时候要——”霍玥一个“闹”字只说出一半,“我去看看!”
宋湄退开一步,等霍玥整理衣襟。
在这短暂的几个呼吸间,她向上望了一瞬。
是他。
是他。
暗紫衣、寒冰面,身如峭壁,脸苍白得像一抹雪。可只需看到他一眼,谁也不会以为他是孱弱无力的无能之辈。他目光像尖刀,带着迸出的火星,目不转睛瞄准了她,甚至,在走上前、靠近她。
纵然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可真到了这一刻,宋湄仍然惊觉自己不能承受。
不必计划好的“和上次一样,看一眼就迅速低下头”,她的身体已让自己垂首、退后,再退后,跟在霍玥身后离开。
萧观停止了向前。
定定看了片刻藕衣女子的背影,他神色转为玩味。
宋檀在袖中握紧了手。
萧观为什么那样看着宋湄?难道他爱上了宋湄的容色?是,宋湄之容世间难寻,可她已经是他的女人!萧观既然对她有兴趣,为什么不问一问!
只要他问一句那是谁,他就能说,那是他妻子的陪嫁侍女、已是他的侍妾!
说到底——
看着萧观无言转身,斜倚栏杆,晃起手中酒壶,宋檀一腔怒气无处发作,只能咬牙埋怨宋湄:
说到底,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让宋湄非要自己过来?
她便不能随意派个人来?非要让自己在外人面前露脸?!
更没有被严寒割出的细小裂口。
即便在昏暗的帐内,也能认清,这是一双年轻的、饱满的、没有经历过风霜的、没有瘦脱了形状的手。
身边没有人。没人与她同床。
萧观忽然斜眼瞅她:“你劝我做什么?早日打败他们,你说的互市就可早日实现了。不止通商西域,还可通整个北疆。你该高兴地谢主隆恩。”
宋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总感觉你在计划什么事。”
萧观扯了扯嘴角,忽然痛苦蹙眉,额头不断淌出汗来。
军医又在动刀了。对往事的回忆占去了宋湄全部心神。她惊恐着、也明悟着,便没听见霍玥几次唤她,也没看见霍玥皱眉又松开、疑惑又恍然,皱着脸思索片刻,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来。
“宋湄——”她把宋湄摇晃起来,笑着说,“我知道了,你是怕萧观!诶,快别怕,他又不吃人!”
“虽说他手段是狠了些——”霍玥斟酌着言语,“可那……也算事出有因。你是康国公府的人,又不是他的妻妾奴婢,就算他是皇子亲王,来咱们家里,也没个平白无故就喊打喊杀的。你又不得罪他!”
我的确不是萧观的妻妾奴婢。现在。
宋湄直愣愣看向霍玥。
但很快,你和宋檀,就会想让我变成萧观的奴婢,想让我,用身体“服侍”他。
他不知究竟吃不吃人。
但你们……会吃我。
在霍玥的目光转为疑惑前,宋湄霍地垂眸:“小姐……”她声音抖得太厉害,不得不平息了片刻,才又开口:“我只是,一时又惊着了。明日贵客上门,要预备的多着,娘子快去忙吧,不必管我。明日——等我一会儿缓过来,下午、下午就去替娘子分忧!”
“好宋湄!”霍玥不禁说,“今儿不必你了,你快歇着。本来就没大好。倒是明日忙,少不得你替我各处照看呢!”
“是。”宋湄起身送她,低眉顺目,“娘子放心。”
霍玥虽听进去了奶娘的劝,又有萧观要来做客这样一件大事提着,但来宋湄房里之前,她心里并没真正消气,只是觉得自己该来。
可进了门,先看见宋湄一个人哭得肠断神伤,又见她仍是这样乖顺懂事、体贴人心,并不因宋檀昨夜的优待而忘了身份,也不近她今早的冷脸而心怀怨怼,她心中的不满便尽皆消了,还认宋湄做亲近的人。
两人携手出去,在门边你看我、我看你有一瞬。
拍了拍宋湄的手,霍玥怀着些感慨走了。
宋湄站在树荫下目送。
直到跟随霍玥同来的丫鬟仆妇都转过了月洞门,她才扶住树干和廊柱,缓步回房。
一进门,她先看见的还是那叠纸。她便庆幸霍玥兴头地过来,满心都是萧观,没在意她桌上这叠可疑又凌乱的纸页。
萧观。
她知道他。当然知道。大周谁人不知萧观殿下。他是圣人的第六个儿子,贵妃之子,十七岁大破东夏,封亲王、开府,次年圣人赐婚,娶妻康国公之女——即宋檀的亲妹妹。两年前,他礼聘民间女子姜氏入府,先封孺人,不过三个月,又请封了侧妃。一年前,正当新年,姜侧妃难产离世,经查,是萧观妃和康国公夫人所害。
于是……萧观杀了王妃,和王妃才生下的儿子。用王妃杀姜侧妃同样的方法。
康国公府做梦都想修复这段关系。去岁,不必宫中下旨降罪,康国公便主动把夫人送进了佛堂。
但这一年,萧观纵酒无度、远离政事,连圣人想见亲子一面都不容易,何况仅为先太后娘家的康国公府。
明日机会难得,或许是绝无仅有,宋檀和霍玥当然要全力招待好萧观。他们还想争爵位,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所以——宋湄握皱了手中宣纸。
所以,一个奴婢丫鬟,一个才收房还没名分的侍妾,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他们才会想把她当一件礼物送给萧观……即便没用,不过损失一个丫头——或许都谈不上什么“损失”。
所以、所以……
双手捂住小腹,宋湄俯下身。
她轻轻倒在床上,回想重活的两日一夜,回想上一世的三十四年。
绝处逢生吗?
不、不……那也未必是一条生路。
只是——寒冬的风雪又缠绕上她,宋湄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哪怕怎么走都是死,至少她挣扎过了!
至少,她不要和上一世一样的死法!!
萧观咬牙催促:“说话!”
宋湄:“好。”
萧观笑了笑:“宋湄,如果我们之间的矛盾能解开,你愿不愿意——”
宋湄只是顿了顿,萧观立刻变脸:“算了,我不想听。你答应了我,这次绝不能反悔!”
萧观忽然伸手,又在宋湄的脸上摸索,停留在她眼下,蹭了蹭:
“天快黑了,你走吧。”
宋湄也摸了摸脸。
这才知道他两次执着地在自己脸上找什么,原来是在找她的眼泪。
闻着满室的血腥味,宋湄忽然一阵心悸:“你可别死了。”
萧观说:“我是天子,天子怎么会死?”
刚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就松开了,无意识地垂落在地。
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赵淮灰头土脸,不知从哪里出现,对宋湄说:“臣送娘娘出关。”
宋湄看了一眼床榻,一群人围在床榻边,军医急促地呼唤着萧观的名字:“陛下!陛下!”
萧观说的对。
人生没有几个六年。
她会有意避开他,而他遵照承诺无意与她偶遇。或许余生几十年,除了因为阿荷不得不互通消息,两人没有再遇的机会。
如果没有他约定的一面,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
如果他就此死了,这一定就是最后一面。
第 103 章 第 103 章
若是再来一个六年,宋湄或许会渐渐忘了萧观。
六年之后,在某一个风清日朗的天气里,有人谈起大昭皇帝。
她或许会不在意地插话:“啊,你说皇帝。我曾经和他认识呢,我还在宫里当过娘娘呢。”
可他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因为那不知结果的一面,宋湄时不时就要想起他。
收到阿荷的消息,想到萧观死了,阿荷会不会伤心?和南郡的掌柜通信,想到萧观死了,北疆的互市是不是就没有着落了?
走在鹿城的街道上,看到热热闹闹准备过年的百姓。想到萧观死了,大昭是不是就要乱起来了?
宋湄不是没有差人打听过消息。
然而从她十月离开雁城,一直到在鹿城度过新年,除了从百姓口中听到收复雁城,她再没有收到萧观的半点消息。
少有人知道大昭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更没有人知道他亲自拼杀在前线,成为了北漠士兵人人熟悉、人人憎恨的一个大昭将军。
新年如流水过去。
牡丹凋谢,荷花凋谢,芙蓉盛开。
宣化六年十月十一日,北漠国破,王师回朝。
胜利的消息传到鹿城时,百姓乐开了花。
大街小巷,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听到有人唾沫横飞地讲述着王师打败北漠的故事,语言生动,仿佛亲历的一般。
提心吊胆整整一年,宋湄也终于松了口气。
王师回朝,萧观那小子肯定也活着。
果然,听到消息的第三天,宋宅就来了人。
宋湄从外面回来,刚进入厅堂,就被屋内黑压压的一群人吓了一跳。
仔细一看,就连陈玉醒也来了。
宋湄早猜到萧观等不及,他惯用这样的手段,一定会来接自己。约定的事情,也被他搞得像强制的事情。
这就是他们约定的那一面了。
宋湄笑问:“怎么这么兴师动众的?”
陈玉醒欲言又止半晌,最后为难地看向了一侧的人:“国公爷,还请你亲自来说吧。”
宋湄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
赵淮面色肃然说:“陛下在丹阳行宫等娘娘。”
宋湄对这个地名很耳熟。
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但她记得,丹阳好像不在边陲附近,更不位于王师回朝的路线。
宋湄不明白:“怎么会在丹阳?”
赵淮说:“陛下旧疾复发,性命垂危。”
宋湄渐渐收敛起笑容-
而事实上,即便许倾蓝留下的房契地契和宋家的一些分红也让沈氏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但宋湄如今是准镇北侯夫人,宋柔忠勇伯府六少奶奶的身份在宋兴德面前已经完全失去了优势,甚至因为她之前在萧大夫人面前的小动作,宋兴德直接警告了她,两个月不仅没有再踏进她的院子半步,还将管家权交给了后院的白姨娘。
白姨娘接手管家第一件事就是换了她给庶子庶女们请的先生,宋兴德得知后还经常考教庶子,一副要将所有孩子都教成材的架势。
事关儿子的继承权,沈氏再不敢乱来。宋兴德大概见她安分,私下里又补贴了宋柔一些。
可再补贴也没办法跟许倾蓝留下的东西相比,偏偏两人又是一同备嫁妆,沈氏每天看着宋湄的嫁妆一抬抬从许宅搬过来,真的是抓心挠肝的难受,“凭什么呢,一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凭什么嫁的比我儿好,嫁妆都比我儿多!”
宋柔捡起被她扔掉的账本,安慰道,“您别气了,都说人生在世,福气是有限的,提前享受了未必是好事,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的日子谁能说的准呢?”
“您难道觉得婚后她的日子会比我好?”大概没想到母女俩的理想竟然南辕北辙,小六的表情有些滑稽,连萧观都像是被噎了一下。
宋湄被逗笑,然后问道,“不过,侯爷既然在查这件事,难道其中还有蹊跷?”
萧观将遗书还给她,“没有,当年运送粮草确实有人从中作梗,三年前罪魁祸首都已伏诛,本侯只是想知道一些当时的细节,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宋湄点点头,没有过多询问,三年前那场变乱,她失去了亲娘,萧观失去了父兄和战友,肯定比她更上心,最主要人家才是专业的,她就不凑热闹了。
确定没有更多的东西,萧观带着小六告辞离开。“——既然不想娶他们吴家的姑娘,那就娶个被退婚的商户女。”祝南溪道,“大概就是这个心态吧,反正就是报复镇北侯,也想压一压他的气焰?”
然后宋湄就倒霉的被卷入其中。比起她梧桐苑的餐桌凉亭,百花秋千,竹实院里青竹苍翠,石板铺路,正房门口还放着一口墨缸,端的清雅至极。
院子里没人,屋里倒是听起来很热闹。
宋湄走近,就听到沈氏充满喜悦的笑声,“六郎真是客气了,我们家里就有药铺,哪里就用得着他送药过来了。”
原来是李亦宸派人送了药过来,佛诞日的事情发生后,李家三房第二天就遣了媒婆上门提亲,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宋兴德也没有什么可以端着的了。
大概除了知道宋柔重生的宋湄,谁都以为宋柔这次是受了吴知萱的牵连。
宋兴德装模作样的表达了此事非他本愿的清高之态后,为了女儿活路还是“无奈”的接受了现实,重新接纳了李亦宸成为自己的准二女婿。
而李亦宸做二女婿,显然做的比大女婿称职的多。
一个陌生的女声道,“这是军中上好的金疮药,外头没有,我们家少爷特地寻来的。”
宋兴德的笑声响起,“六郎有心了。”
怪不得院子里没人,原来都进屋凑热闹了。
云苓撇了撇嘴,看向宋湄,“我们还进去吗?”
宋湄也想着要不要一会儿再来,结果就听沈氏笑道,“说起来,我记得李老夫人和几位太太都喜欢泡温泉是吧。”
先前那陌生女声道,“确实,每年秋冬,我们家老夫人和太太们都要去玲珑山住一段日子。”
沈氏道,“那我们也给柔儿陪嫁一个温泉庄子吧,老爷?”
宋湄挑眉,众所周知,上京周边只有玲珑山有温泉庄子,不过庄子数量有限,都在达官贵人们手里,属于有价无市,宋兴德自己都没有,宋家唯独宋湄手里有一个,还是早些年许倾蓝置下的,能留住一来是因为面积不算大,二来也沾了忠勇伯府的一点光。
沈氏这样说,明显是盯上了宋湄的庄子。
啧,这才得势,便又忍不住了?
宋湄挑开帘子进了门。两刻钟后,小六架着车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国舅府的护卫,远远看到萧观转身就走。
宋湄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概吴国舅不甘心追了大半天的猎物脱离手掌心,觉得她在打着萧观的名头狐假虎威,所以派人过来确认。但即使觉得不太可能,他都没敢亲自过来。可见对萧观的惧怕。
不过这会儿宋湄倒是有些理解他,如今她也想离这疯批远远的,以后再也不要跟他有交集……
然而半个时辰后,八方街宋宅朱门大开,宋兴德从别处匆匆赶到,对着坐在高大马背上的男人诚惶诚恐的行礼,“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沈氏也急急忙忙的从府里出来,看到马背上俊美矜贵的男子眼睛一亮,“不知侯爷驾临,可是有什么用的着我们宋府的地方。”又赶紧吩咐身后的丫头,“快去找二姑娘回来。”显然是抱着什么期待。
“爹,太太。”宋湄撩开马车帘子。
宋兴德震惊的瞪大眼睛,“湄湄,你怎么在这儿……”
沈氏脱口道,“你不是被吴国舅……”然后像是识到了什么般,激动的对着萧观行礼,声音都大了不少,“多萧侯爷救了小女!大恩大德我们宋府没齿难忘。”
宋湄一脸疑惑,“我怎么了?什么吴国舅,侯爷怎么救我了?”
萧观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宋兴德和沈氏,“爹是亲爹,娘是后娘?”
他用的是陈述句,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看透了一切的压迫感让宋兴德和沈氏齐齐变了脸色。
宋兴德抖着嗓子小心翼翼的问道,“侯爷此言何意,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萧观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继续道,“你这女儿烤肉手艺不错,今儿休沐正好在城外伏牛山射猎,恰巧碰上,吃了她一顿,结伴回城后就听满大街传她被吴国舅掳走。”
他居高临下的睨着宋兴德,“国舅爷若被冤枉,又知道你家大姑娘是跟本侯在一块儿,怕要觉得是本侯搞得鬼,参上本侯一本就不好了,所以特地过来看看。一会儿少不得让吴国舅亲自来跟你们对峙,省的他冤枉本候。”
宋兴德脸色大变,立刻跪下,“草民不敢!”
沈氏也跟着下跪,吓得话都说不利落,“民,民妇,民妇不敢。”
萧观没有理会他们,抬眼看向不远处。
那儿驶来一辆马车,本来速度挺快,但后来大概看清了马背上的人,猛地停了下来,不再有动静。
小六猛喝一声,“什么人?下来!!”
车夫连忙跳下马车,丫鬟撩开帘子,就看到宋柔坐在马车上,整个身体都僵着动不了。
小六打马上前,“做了什么亏心事?吓成这样,下车!”
宋柔咬了咬牙,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能明显看出腿软。
宋柔强忍惧意,对着小六福了福颤声道,“民女宋柔,参见大人。”
她并不敢抬眼,即便过去了很多年,她依然记得赤翎族东下时,皇宫外,为了阻止张皇逃跑的人群惊扰太后銮驾,他一剑杀一人,车前堆满了尸体,鲜红的血液在他脚下蜿蜒成溪,他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仿若地狱里爬出的修罗恶鬼。
那时她也是求生的一员,眼睁睁的看着大太监在自己面前倒下,温热黏腻的鲜血溅了满身满脸,然后得到一句冷冰冰的“柔妃娘娘请回宫。”
宋湄最近虽然不怎么出门,但日子却过的充满趣味,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李三太太和沈氏母女的笑话。
为了尽快退婚,李亦宸写下退婚书没几天,他和李三太太就一个参加诗会,一个参加赏花宴,开始为宋湄正名。
据说李三太太本来还想敷衍,被人问起和宋湄的退婚之事时还虽然不敢直接贬低,却也是明褒暗贬——托他们为了逼她退位让贤的福,李亦宸的婚事至少在他们各自的圈子里几乎人尽皆知,宋家门口的事情闹的不小,缺少娱乐活动的众人自然不会放过后续。
见李三太太参加聚会,即便她不说也有人主动开口询问,结果李三太太才阴阳怪气的一句,就被南溪乡君一句“看来李三太太并没有跟宋家大姑娘退婚的想法”吓得不敢再作妖。
众人也不知道是凑热闹还是看笑话,总之倒也附和着对宋湄各种夸赞,反正谁要再说宋湄的不是,李三太太必须第一时间反驳。
隔天,皇商宋家继室想毁掉原配女儿清白,将婚事换给自己亲生女儿的八卦和宋家藏珍阁的房契被宋家大姑娘死当,如今不知道被谁买走的消息一起传遍了上京的商户圈子。
前者若还是后宅八卦,后者却是实打实的大事了。
藏珍楼是整个大郢都出名的珠宝铺子,里面的首饰品类齐全,款式新颖,常有独一无二的限量款,非常很受高门世家的追捧,如今它的房契竟然不知所踪。
要是能拿到手……有心思的人们顿时闻风而动。
半下午,宋湄正扎着她的骷髅风筝,宋兴德脚步匆匆的进了院子,一向和气生财的脸此时黑沉沉的风雨欲来。
宋湄放下钳子对他福了福,不紧不慢的道,“爹爹有什么急事?派个小厮来找我便是,哪儿用您亲自过来。”
宋兴德却没心思跟她寒暄,直接道,“你当了藏珍楼的房契?”
宋湄一点都不意外,“您知道了?”
宋兴德眉头紧皱,“如今满上京的人都知道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湄湄,你知不知道藏珍楼的房契对宋家来说是什么?”宋兴德是真的要心绞痛了,“藏珍楼是宋家的招牌,也许对于别人来说那不过是五千两的房契,但对于宋家来说价值十倍都不止啊。”
“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找谁买走了房契,万一有那不安好心的拿到手,到时候必然要狠狠讹咱们家一笔,不,既然专门买走,定然是居心叵测,要是到时候有人拿出房契来,逼着藏珍楼搬迁,你知不知道对宋家的损失会有多大?!人家要是讹三万两五万两,爹都给乖乖给,你懂吗?”
“你就是再贪玩,跟着你娘耳濡目染……”
宋湄笑吟吟的邀请宋兴德进屋,在窗边的茶几边坐下,打断了他的话,“谁说我不懂的?爹您真当我是傻子啊。”
这种朝纲混乱的时候,站对了队伍就能一飞冲天,但更有可能沦为炮灰,宋湄享受过这个时代的人没有享受过的物质生活,并不想用命去博什么泼天富贵,她有足够的钱,只需要找一个稍有权势能自保的靠山,就能自由快乐的过一辈子。
镇北侯府这种风暴中心,她敬萧不敏。
好在萧观应该也不想娶她,既然这道旨意是太后趁萧观不在上京冲动之下下的,那么等萧观回来,也许还有转圜余地。
宋湄耐心的等待。
三天后,萧观办完差归京。
“大姑娘!”云苓匆匆从门外进来,“大姑娘,侯府来提亲了!”
啥?当时宋湄隐约觉得自己被利用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吴知萱被李七郎救了的消息传来。
宋湄也彻底松了口气,不是卷进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好,想来之所以要留下她,也是因为她意外出现,萧观大概怕她出去导致节外生枝。
如今萧观目的达成,她这个临时道具应该也没什么用了。
不过宋湄总觉得不踏实,还是决定赶紧找工作入职,远离上京。
恰好名单上的信息她也补充的差不多了,正好去跟宋柔套套话。
“云苓,之前找出来的诗集呢?我们也去看看二妹妹。”
宋湄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确定是提亲?不是退亲?”
云苓道,“确定,还带着一对大雁呢!排场十足。”
宋湄皱眉,难道是有什么变故,“云苓,帮我梳妆,一会儿我问问萧侯爷。”
云苓气道,“侯爷没来!您不知道,因为这个,太太今天头都不痛了。”
虽说这时代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提亲这种事儿用不着当事人出面,但一般为表对女方看重,男方是会上门的。
萧观昨日回京很多人都知道,今天提亲却没来,这代表着他对这门婚事不满,对宋湄不满。
不满宋湄能理解,毕竟她被人强塞了个计划外的男人也很不满,但两人都是遭了无妄之灾,就算心里不爽,至少应该见个面沟通一下吧,具体怎么回事儿,有没有可能解决,无法解决的话,两人日后如何相处,找个互惠互利,彼此舒适的生活方式总是可以的吧。
“有权有势真是了不起啊。”宋湄难得的有了些火气,“一个人就把决定都做了,我等蝼蚁就只配任人摆布呗!”
习惯性的抚上腕间的金丝手镯,宋湄起身往外走,云苓急忙跟上,“姑娘,去哪儿?”
“带上诗集,去找二姑娘。”
问不到萧观,不是还有一个重生的宋柔吗?
“总不能他想如何就如何,好叫他知道,蝼蚁也是有脾气的,某天让他栽个跟头也未可知。”
宋湄重新整理着檀木匣子,对云苓道,“我有点累了,去睡一会儿。”
云苓没说什么,许娘子走后的这三年,她家姑娘经常会有这种时候,看到什么突然想到许娘子就会没精神。
“奴婢给您点些安神香。”“……还守寡。”回梧桐苑的路上,云苓鄙夷道,“二姑娘可真能编,先嘲笑您不得男人喜爱,见您不在乎,竟然直接诅咒您没男人。”说着又朝宋湄竖起大拇指,“可惜啊,对上您,她还是得甘拜下风,守寡就能继承镇北侯府遗产,您这想法也是没谁了。”
“奴婢刚刚偷偷看了眼,二姑娘脸都气黑了,还以为她多清高呢,如今见您嫁入更高的门第还不是心中不平。”
宋湄心道,宋柔要真清高,重生回来后机会多的是,何必要抢别人的未婚夫,所以有些话,听听就行,但有些话却是真的……
比如上辈子太后下过一样的圣旨,选中的对象是和徐大姑娘相似的前尚书家的姜三姑娘,萧观同样选择了接旨,娶了对方回家。
那就说明萧观选她只是随机,至少没有什么针对她的阴谋诡计,当然,最让她满意的是萧观对待不在意的夫人的方式就是随便对方侯服玉食,浆酒霍肉,还能顶着镇北侯夫人的名头随便招摇。
当时宋柔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出的这番话,以对方恨不得她永远卑微到尘埃里的心态,应该猜她不得萧观喜爱,在侯府战战兢兢才是,她却说了什么享受两年好日子,只能说明这曾经是她知道的事实。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萧观大概率是接回了九皇子还找到了遗诏,最后倒台的是太后。
除了一开始直白的试探,保险起见,她激宋柔时故意说了萧观是“皇上的亲舅舅”这句话,宋柔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也就说明她已经习惯了这件事,她上辈子的很长一段时间,萧观就是皇帝的亲舅舅。
所以总结一下就是:不会作为九族被牵连,还可以躺平享受。
最让宋湄动心的一点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徐大姑娘还会回京,届时她只要识趣的退位让贤,说不定还能换些日后的庇护——未婚的姑娘必须嫁人,但和离的姑娘却有自立门户的机会,参考她娘。
所以,只要去镇北侯府享受几年,顺便找几个靠山,之后和离就可以实现人生自由,这么算来,比被迫绑在某家的后院一辈子还要强些。
果然变数也伴随着机遇,未尝不是好事。
云苓看着宋湄脸上的笑意以为她有了什么主意,“姑娘可是有法子让镇北侯栽跟头了?”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跃跃欲试,显然对萧观忽视宋湄的事情非常不满。
宋湄表情一肃,“不可对镇北侯不敬!”她语重心长的教育云苓,“位高权重也意味着责任重大,镇北侯鞠躬尽瘁,劳苦功高,我们这些受他庇佑享受安宁的小人物听他的话不是应该的吗?”
云苓:???
院子外,小六问萧观,“侯爷,不查了?说不定线索就藏在一些她们母女日常的东西里。”
萧观道,“已经知道了许娘子是隐卫队队长,再去岚城那边顺着查更简单些,这里就算了。”
小六疑惑的挠挠头,“两头查不是更快吗?”说到这里他突然福至心灵,“您不会是不想让她卷进来吧?”
萧观淡淡道,“毕竟是许娘子最后的遗愿。”许娘子至死都想让女儿简单快乐的活着。
小六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侯爷,路在这边。”小六提醒。
萧观却依旧抬脚踏上了另一条小道,“既然来了,跟主人告个别。”
沈氏闻言气立刻消了一半,“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你日后过的更好。”
宋湄和她的柔儿前后脚定亲,然而李家隔三差五的上门问些柔儿的喜好,说是为了更好的布置小两口的院子,李亦宸更是今天送本书,明天送只钗,柔儿喜欢的东西,他都想方设法的找来。
再看看镇北侯府,提亲已经两个多月了,除了一个侯府管家偶尔上门商议婚仪流程,镇北侯对宋湄连个口信都没有过,若不是梧桐苑那边备嫁妆备的热火朝天,恐怕都看不出来两家人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成亲。
“可是她嫁妆最少有四十万两!”沈氏还是难以释怀,“四十万两呐!”
之前光知道宋湄嫁妆多时还不太觉得,但东西真金白银的摆出来,真的让她难以忍受,不说别的,就今天送到梧桐苑的那一匣子东珠,沈氏胸脯起伏,“我儿只有两颗!她却有一匣子。”
“同样是嫡女出嫁,她却比我儿多一倍的嫁妆,哦,到时候她风光大嫁,让我儿被人嘲笑吗?”
“也不知道宋湄给你爹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摆着给人家送菜的角色,你爹却护的跟什么似的,不然在你爷爷那里敲敲边鼓,你爷爷也能替我们做主。”
宋湄和宋柔的亲事定下后就给老家的老爷子老太太传了信,老两口准备了许多东西,前两天也到了上京。
老爷子重传承,一直不满许倾蓝因为宋兴德带女人回来就和离的的事情,恨屋及乌,对许倾蓝所生的宋湄也不太喜欢,而她因为生了宋泽海,连宋柔也一同得到了老爷子的偏爱。
若老爷子知道宋湄的嫁妆比宋柔多那么多,肯定不会同意。
可惜宋兴德屡次警告,她实在不敢冒险。
宋柔却胸有成竹悠悠笑道,“放心吧,她风光不了,我也不会被嘲笑。”
沈氏闻言立刻来了兴致,“我儿又有什么主意?快跟娘说说。”
宋柔道,“我哪儿有什么主意,只是听到些风声,说承恩侯府的三姑娘她们气坏了,准备在成婚的时候给她找点麻烦。”
沈氏也想起了这一茬,宋湄被赐婚后,再一次名动上京,作为李亦宸未婚妻时众人尚且觉得她不配,何况是镇北侯萧观,要知道盯着镇北侯夫人位置的姑娘们身份地位可比盯着李亦宸的高多了。
而且宋湄和李亦宸好歹是早年订下的婚约,萧观却是被强迫,虽然强迫的人是太后,但太后怎么会错呢,那错的就只能是宋湄了。尤其痴恋镇北侯的承恩侯府三姑娘,恨宋湄恨的牙痒,宋湄刚定完亲的那段时间没少想找宋湄麻烦,一直给宋府发请帖邀约女眷,不过每次宋湄都以备嫁为由拒绝了。
沈氏道,“那段时间我们宋府都跟着吃了不少挂落,亏得六郎从中周旋,你爹的生意才没受多少影响。”又嗤笑,“宋湄在家多横啊,一点亏不吃,结果那么爱玩的人愣是被她们吓的整整两个月都没敢出门。”她还有些遗憾,“也亏得这婚事到底是太后所赐,那些高门贵女们又自持身份不好做的太过分,这才没堵上门来,不然宋湄不知道要闹出多少热闹来。”
宋柔笑道,“备嫁时不好上门,出嫁时人家总能上门贺喜吧?”
上辈子姜三姑娘成婚时可被她们折腾的不轻,闹的笑话她在深宫都听到了,后来即便成了风光无限镇北侯夫人,也被嘲笑了一辈子。
宋湄拉的仇恨比姜三姑娘还大呢,到时候怕没人能注意到她有多少嫁妆了。
沈氏意会,心情立刻变得美妙,对啊,她不能动手脚,那些贵女们捣乱老爷总不能怪在她头上。
“至于我的嫁妆……”宋柔脸上浮现出笑意,得意道,“六郎说,定让我做最风光的新嫁娘。”
沈氏好奇,“六郎要做什么?”
宋柔的笑容几乎抑制不住,却卖了个关子,“这不是马上到七夕女儿节了嘛。”又装模做样的惋惜道,“可惜今岁的七夕,没有侯爷陪的话,大姐姐怕是不敢出门。”其实还挺想让宋湄看看李亦宸为她争脸的样子。
沈氏眼珠忽然转了转,“一会儿午膳的时候我问问你爷爷女儿节请护卫的事情。”
宋柔噗嗤一声笑出来,“娘您可真是……”
沈氏很为自己的想法得意,“嫁妆多有什么用?夫家的重视才是女人立足的根本。”-
宋湄睡得深沉。
半梦半醒中,她似乎梦到了一个人。
那人是萧观无疑。
他坐在床榻边,笑着问她:“眼下我不是皇帝,你却是太后。生杀大权尽握于你手,你还忌惮我吗?”
宋湄一脚踢了过去。
忌惮你个大头鬼!
解决矛盾的办法有很多种,谁让你用这么极端的一种!
宋湄从睡梦中苏醒,剧烈地喘息着。
想起刚才梦中的对话,她慢慢冷静下来。
她是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一个人,好像除了这种极端的办法,也没有别的办法解开矛盾。
这个人果真是疯子,就算死了,也要在她心中留下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宋湄掀开被子,下床。
这时,背后忽然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躯,幽幽地唤道:“太后做梦,为什么唤我的名字?”
宋湄浑身的鸡皮疙瘩登时就起来了。
她怔怔转身,看清萧观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做出了一个和梦中一样的决定——
踢了过去。
那人面容扭曲,发出一声闷哼。
是活人,不是鬼。
萧观咳了半晌:“……你都做了太后……怎么还是习惯自己动手……”
瞬息之间,宋湄串联出事情的始末。
怒意在她的腹中发酵。
她不仅要动手,还要动嘴——
贱人,她要咬死他!
